🔒旗袍
床边矮柜的抽屉被拉开, 耳边是撕开某种包装的窸窣轻响。
去年暑假,离开青漓的前一晚,黄茂康曾突发奇想, 发动大家去海边散步。
那次黄栌站在温暖的浅海水里,脚丫踩着细软沙面,目睹夕阳下沉, 缓缓落入海平线。
余晖浸染天空与海, 海天交接的地方, 呈现出一种被稀释过的朱柿色。
此刻她闭上眼,脑海里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温暖又柔和的颜色。
难以抑制地翕张。孟宴礼应该比她更难捱, 汗水从鼻尖滑落, 无声落在枕头上。
但他的语气温柔的、耐心的,令人安心。
他帮她拨开被汗水粘在额头和脸颊上的发丝, 吻她:“别怕, 放松。”
真正起床时,已经是大年初一的中午。
雾散了, 明媚的冬日暖阳烘烤着地板,吃过午饭,黄栌想要去海边散步。
孟宴礼询关怀地询问:“还疼么?”
黄栌放下敷眼睛的冰袋,摇头。
没错,黄栌的眼睑又浮肿了。
忘记是某次在什么契机下的谈话,黄栌和孟宴礼说过,自己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
可不知道为什么, 阴差阳错, 总有事情发生, 让她在孟宴礼面前脆弱。
连今早也一样。
孟宴礼吻掉她眼角的泪痕时, 她还气息不稳地辩解:“我才没”
最后的一个“哭”字,被冲撞掉,破碎在早晨柔和的光线里。
每一颗在空气中起伏的微小尘埃,都像舞动着的音符。
见黄栌体力恢复,又向往室外。
孟宴礼揉了揉她的头发:“那走吧,去换衣服。”
也是看见鞋柜里一双画满涂鸦的帆布鞋,黄栌才忽然想起来,还有徐子漾这么个人来着。
新年前徐子漾突然离开青漓,去国外了。
当时黄栌问起他的状态,孟宴礼笑着说:“算是黯然离去吧。”
她的回应是,“哈哈哈哈哈!他活该!”
现下又想起这件事,黄栌指着鞋柜里颜色花乱的鞋子,问孟宴礼:“最近徐子漾联系你了么?”
“通过一次电话。”
自从孟宴礼把除黄栌外的所有联系人改回了静音,徐子漾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
年前偶然某次,刚好在用手机时进来徐子漾的电话,孟宴礼接起来,听徐子漾发了半天牢骚。
“他是不是被程桑子给甩了?”
“好像是。”
两人出门,外面天气不错,仍然有淡淡的硝烟味道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
附近的海滩他们太过熟悉,孟宴礼开车,带着她去稍远的海边兜风。
车子一路沿海行驶,碧蓝的天空上一只白色海鸟展翅飞行。
车速不快,像与海鸟并驾齐驱,黄栌摇下车窗,在气流中拢着发丝,和海鸟挥手。
后来车子停在沙滩上,偶尔能看到小小的寄居蟹拖着螺壳,在被海水冲刷的平整的海面上跑过。
他们意外地遇见了一位熟人。
黄栌也是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妹妹”,才下意识回头,居然看见程桑子穿了件荧光橙色的羽绒服,正叉着腰对她笑。
很快,她的笑容里掺杂起一丝意外,挑了挑眉梢。
黄栌知道,程桑子是顺着她的方向,看到了站在她身旁的孟宴礼。
程桑子哈哈笑着过走来,揽住黄栌的肩:“妹妹,你什么时候到青漓的,之前听徐子漾说,你不是在帝都市么?”
“昨天才来”
她就这样勾着黄栌的肩膀,往旁边走了几步。
确认离开了孟宴礼的听力范围,程桑子才悄声问,“徐子漾说时我还没信,原来你真的和孟宴礼在一起呀?有一阵子,我还以为,孟宴礼是‘觉灵寺’带发修行的和尚呢。原来他喜欢你这一款的呀,眼光不错,英雄所见略同,我也喜欢你。”
程桑子和徐子漾都叫黄栌妹妹,这一点上来看,他们还挺般配的:“姐姐曾经还图谋过这一口,快和姐姐说说,和性子冷淡的男人相处,累不?”
也是听到程桑子这样问,黄栌才堪堪反应过来,原来孟宴礼不是在每个人眼中,都露出过那种温柔细致又好脾气的样子的。
“不会累,他很好的。”
“哎呦,瞧你这个为爱沉醉的小模样,真可爱!”
两个姑娘在海边聊了挺久,孟宴礼敞开车门坐在车上,没参与女孩子们的话题。
后来黄栌跑来问他,说程桑子的酒吧今天歇业,没有外人,想邀他们过去坐一坐,问孟宴礼愿不愿意去。
“你想去?”
黄栌点点头,她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程桑子,她性格张扬又不做作,相处起来很舒服。
“那就去吧。”
“粉红桃子”酒吧挂着“暂时停业”的告示牌,玻璃上的灯管都没开,显出一种和平时不同的安静。
店里残留着往日热闹时的淡淡烟酒味,店员放假,程桑子又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地上扫成一小撮的垃圾和灰尘没清理,堆在墙角。
“没员工,我也懒得收拾,别嫌弃啊,随便坐。”程桑子招呼着。
孟宴礼和程桑子不熟,话不多,安静地倚在椅子里喝酒,偶尔也垂头看一眼手机。
“妹妹,过年真的好无聊,还好我逮到你了”
程桑子似乎是个很藏不住心事的人,落座后开始的话题,便是和黄栌讲起她和徐子漾的认识过程——
那天徐子漾来酒吧,点了两杯酒和几样小吃,独自坐在桌边喝着。
店员和调酒师都比程桑子这个老板靠谱,她也就乐得清闲,百无聊赖地靠在吧台前张望。
那时候已经是午夜,目之所及一片群魔乱舞。
程桑子自己也端着酒杯,慢慢抿着,喝到了微醺的程度。
感觉到有视线频繁落在她身上,蓦然回首,造型夸张的桃子耳环随着她的动作在颈边摇晃。
程桑子在混乱嘈杂的酒吧里,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那男人只和她对视两秒,第三秒时垂下去,手里拿着番茄酱,不知道在盘子上涂抹着什么。
这个举动,引起了程桑子的好奇。
那张桌子只坐了徐子漾一个人,她便调了两杯酒,走过去放在桌上,一杯推给他:“第一次见你,以前没来过?”
“嗯,你是常客?”
“我是老板。”
徐子漾点点头,谢过她的酒,然后继续用番茄酱,在盘子上画着什么。
程桑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用了不到一包番茄酱,居然在瓷盘里画出了一个女人的形体,很有棱角的那种。
她虽然不懂艺术,但猜也稍微能猜到些:“毕加索?”
“对,毕加索1907年的画作,《亚威农的少女》。”
程桑子抿下一口白兰地,眯了眯眼睛:“艺术家?擅长临摹?”
“不擅长。”
徐子漾把番茄酱包装丢在桌面上,拿起手边酒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笑了,“成年之后,我最烦的就是临摹,但有一种情况下除外。”
“是什么?”
“在和漂亮女人调情时。”
那天晚上,程桑子顺理成章地把徐子漾带回了家里。
途径楼下小巷,她给他介绍那只她永远也喂不熟的流浪猫。
“喜欢小动物?”徐子漾这样问时,手已经不老实地覆在了她腰上。
程桑子学着他的口吻,扭头对徐子漾说:“成年之后,我也不喜欢不在男人面前表现自己这种小女孩的爱好,但,一种情况下除外。”
“说说看。”
“想和男人睡觉时。”
话题说到这里时,靠在吧台另一侧的孟宴礼起身。
他对着两个姑娘略略抬手,掌心向上,做了个“你们继续”的动作,然后很绅士地避开了这种和隐私相关的话题,端着酒杯,走到一旁。
酒吧里有一架钢琴。
除了摇滚和民谣乐手,偶尔也会请人来弹唱。
孟宴礼手里那尊鸡尾酒杯,放在钢琴上。
他倚靠在那边,单手落在黑白琴键上,弹了几句曲调。
黄栌从来不知道孟宴礼会弹琴,忍不住转头,看向他。
酒吧里只有他们三人,钢琴那边没开灯,他半张脸隐在昏暗中,垂着眼睑,根本没在看钢琴。
他那只手,手背上骨形凸起,让黄栌想起他今早缓解她的紧张情绪时,手指灵动又温柔
也许是感应到黄栌的视线,他看过来。
黄栌慌乱转头,不再看孟宴礼。
程桑子问黄栌:“你老公还会弹钢琴?帅哦~”
被“老公”这个词惹得有些不好意思,黄栌挠了挠耳垂:“我也不知道”
她重新转头,问:“孟宴礼,你会弹钢琴么?”
“不太会,很小的时候学过,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说着,孟宴礼又敲了几下琴键。
他轻敲琴键的样子很优雅,黄栌盯着看了几秒,马上被程桑子打趣了:“就这么看不够呀?收收目光吧,别让我这个单身的人嫉妒了,好么妹妹?”
黄栌被调侃,也就不再看孟宴礼。
结果话题也没往什么正经方面发展
程桑子讲到徐子漾一夜三次,两个人那天晚上直接折腾到天亮时,黄栌瞪大了眼睛。
程桑子大约是瞟见黄栌的表情,带着酒气凑到她耳边,轻声问:“哎妹妹,好奇个事儿,你家那位,活儿好么?”
这是黄栌第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
她又是个老实的姑娘,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衬衫领口,怕脖颈上的痕迹露出来。
这个小动作被程桑子捕捉到了,她突然放声大笑,被黄栌惊骇地捂住了她的嘴。
害羞的姑娘生硬地转了话题:“那你和徐子漾为什么分手?”
“也不算分手吧。”
程桑子不再笑了,贴了钻的美甲在杯沿上轻轻扫过,“严格来说,我们这种,应该算炮友散伙。”
程桑子对徐子漾是有点喜欢的,和当初撩孟宴礼那种不一样,是有点动真心了。
但徐子漾莫名其妙消失过一段时间,整个人人间蒸发了似的失联,程桑子对他这个行为很不满。
“也许,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发展。但我呢,尤其不喜欢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我喜欢自己掌握节奏。”
所以这次徐子漾回来青漓,她完全没理他。
黄栌恋爱经验少,但对程桑子的观点很认同。
她端起无酒精的鸡尾酒,轻轻撞了一下程桑子的酒杯:“我支持你。”
程桑子眉开眼笑,捏了捏黄栌的脸:“妹妹你真可爱,把孟宴礼甩了,跟我一起吧。”
她们身后传来孟宴礼淡淡的一句回答——
“恐怕不行。”
离开“粉红桃子”酒吧,已经是傍晚。
程桑子特别热情地拉着黄栌,一定要送新年礼物给她。
黄栌推辞再三,没能拗得过程桑子,只好收下了。
回家之后,黄栌打开礼盒。
盒子里是一件旗袍,从做工上来看,应该挺贵的。
突然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黄栌十分不好意思。
她给程桑子发了信息,再次感谢她的礼物,并在心里暗暗决定,回帝都要挑选一件合适程桑子的物品做回礼。
程桑子没马上回复。
等信息的时间里,黄栌把旗袍换上了。她的想法是,换好旗袍,拍一张照片给程桑子看。
刚穿好,手机连着震动两下:
【不用客气妹妹,我买了两件,这件尺码搞错了,太瘦,我肯定穿不下,送给你刚刚好。】
【另外,穿上它给孟宴礼看,也许能享受到一夜三次哦,哈哈哈哈哈哈】
黄栌为最后一句话震惊,捧着手机像捧着烫手的山芋,不知道怎么回好。
手机在充电,她是跪坐在卧室床上看信息的。
这个姿势连她自己也留意到,这件旗袍裙摆的开叉,似乎太高了些。
偏巧这个时候,孟宴礼走进来,叫她下楼吃饭。
他的话没说完,视线落在她身上,眯了下眼睛。
🔒推心
旗袍是程桑子的风格, 颜色艳丽。
孔雀蓝渐变吐绶蓝的桑蚕丝布料,上面绣着红白黄撞色锦鲤。
日常穿搭上,黄栌个人偏好低饱和度和对比度的颜色搭配, 几乎没尝试过这种明艳的色彩,和平时风格极为反差。
冷色灯光衬得她更加白皙,跪坐在床上, 腰肢纤细, 侧开叉偏高, 露出细腻肌肤。
手机屏幕上明晃晃地写着“一夜三次”,黄栌扭头看见孟宴礼,可把她心虚死了, 整个人慌乱地往床上一扑, 跪趴在床上,把手机死死护在两只手下面。
但她不知道, 现在这个姿势, 更让人遐想。
身后是孟宴礼一声叹息,他手里拿着他自己的手机, 用手机轻拍了一下她的臀:“晚饭不想吃了?”
潜台词是叫她不要诱惑他。
黄栌躲着他的,躺倒在床上。
手机被她抓着,又藏到身后去。
旗袍实在是很修身的裙装,包裹着她身体上每一处玲珑曲线。
裙摆稍掀,露出膝盖上一点压红了的痕迹。
孟宴礼没忍住,把手机往床上一丢,拄着床凑过去吻黄栌, 可又顾忌着她的身体状况, 克制地点到为止。
要下楼吃晚饭, 孟宴礼煮了面, 黄栌怕自己沾染到旗袍上,打算换下来。
穿时自己拉好了后背的拉链,脱下来就有些困难,转过身去让他帮忙。
孟宴礼从身后挨靠过来,扶着她的腰帮她解开拉链时,黄栌听见他叹息着在她耳边说了四个字:“堪比凌迟。”
这句话黄栌本来是没反应过来的,她换了自己的衣服,跟在孟宴礼身后下楼,趁着他没看她,给程桑子回了信息。
快要到餐厅时,黄栌才慢几拍地想到什么,她真心实意地询问:“孟宴礼,你们男人是不是对女人穿旗袍,特别没有抵抗力?”
“别的男人我不了解,我对女人是否穿旗袍,倒是没有特别的喜好。”
“可是你刚才”
“是对你没有抵抗力。”他说。
餐厅里弥漫着骨汤面的香气。
多亏了杨姨,冰箱里备着不少吃的,连煮面的汤汁都是她熬好的白汤,放在小盒子里冻成一块一块。煮面时取出来放一块,味道立马提升好几个档次。
靠着杨姨留存好的储备粮,黄栌和孟宴礼这两天吃得还不错。
他们计划初三起早出发去帝都,初二这天晚上,收拾东西时,黄栌来到孟宴礼的书房,她想看看有没有对她毕业设计有帮助的书籍可以带走。
时间过得好快,上一次到这间书房来,还是去年暑假的事情。
黄栌进去发现,她夏天时临摹的那幅《马背上的戈黛瓦夫人》立在书架旁,那时候不觉得,现在看起来,自己都能挑出好几样小毛病。画得是认真,但实在说不上多完美。
可就是这样一幅有小毛病的临摹作品,居然被孟宴礼装裱好放在了书房里。
刚好孟宴礼进来书房,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黄栌扭头,问他为什么裱她那幅画。
他把书籍夹在手臂下,笑笑:“睹物思人。”
孟宴礼拿的是一本物理学相关的书籍。
她知道过去他有过很多爱好,偶尔会展露出来,像他看的那些物理书籍、在酒吧里无意间在钢琴上弹出的音符。
他们聊天时,孟宴礼也提起过击剑,还答应她以后有机会带她去击剑馆感受一下。
可他们在一起时,有过那么多个她在画画的时刻,他却从未想过拿起画笔。
杨姨说过,出事那天,他手上的油彩都没来得及洗去,就去了医院。
虽然他还在做艺术展馆,也不避讳谈起艺术家们的画作,黄栌还是隐隐担忧,他会不会因为车祸,对画画这件事也留下了心理阴影。
见黄栌盯着他手里那本物理书发呆,眼里的担忧情绪写得明明白白,孟宴礼不需要思索,就知道这姑娘在想些什么。
他抬起左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不是PTSD,没什么创伤后应激,只一直没有想要创作的冲动。”
“真的不是?”
“不是,我的心理医生给过我确切诊断。有一阵子对颜料的味道有些反感,因为会唤起不太好的记忆,但时间长了,也没什么了。别担心。”
说到这些,孟宴礼总是优先安慰她。
他不怎么描绘自己的难过,只告诉她“别担心”。
但孟宴礼也会愿意和黄栌多聊几句,免得她忧心:
“孟政一走后,我爸没心思打理生意,很多事情都是我在帮忙管的。”
“我这个人,从小心思就不在做生意上,要把这些事情扛起来,对我来说还挺不容易,得一点点摸索着。幸好有一些老前辈指点帮忙。”
“要忙的事情多,心绪难安,创作上自然耽搁一些。”
“那,以后你还会画画么?”
“可能会,如果有我想画的东西的话。”
孟宴礼没说,其实他最近有些想重拿画笔。
偶尔,他希望以自己的笔触,去描绘黄栌的模样。
隔天早晨,大年初三,孟宴礼开着黄栌的车和她一起回地都市。
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他们就出发了,黄栌盖着羽绒服,坐在副驾驶位里一直在睡觉。
被手机吵醒时,已经是上午。
窗外阳光刺眼,孟宴礼戴着墨镜在开车。
感觉到她的动静,他目视前方道路,问她:“醒了?前面有服务区,要去洗手间么?”
黄栌摇头:“不用了,手机震动把我震醒的,我看一下消息。”
是黄栌他们自己的群在响。
寒假刚开始的时候,仲皓凯和陈聆他们拉了个群,黄栌也在。当时他们聊起毕业后的就业问题,几个年轻人怎么想都不甘心回老家当老师或者转行,就准备做个小工作室。
那会儿讨论得热火朝天,连发展方向都定得差不多了,制定了两种方案:
做成成人放松休息的艺术室,带顾客画画、捏粘土或者做点别的流行手工什么的。
或者,做成艺术装饰工作室,有关系好的学姐学长在装修公司,他们可以和公司合作,接那种艺术风格的装修,手绘墙面、雕塑,这些他们都能做。
反正无论选哪个,都是为了坚持做艺术。
一边赚钱一边养活他们自己画画或者雕塑。
这事儿当时讨论得挺好,但到底都是些二十岁出头的孩子,寒假没过几天,就在黄栌忙着查资料搞毕业设计时,其他人已经自动进入了“假期模式”,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然后熬夜在游戏里厮杀或者追剧。
工作室的讨论也就暂时搁浅了。
估计是快要开学了,这事儿终于又被想起来。
不过今天有其他重磅消息,正事没说几句,几个人就开始谈论起仲皓凯的画。仲皓凯那幅画又卖出去了,每个假期他都能卖出一幅画。
一群人嚷嚷着让他请客,仲皓凯发了很长一句语音,黄栌点开听。
他那边似乎风挺大,说是等大家都回帝都,他们准备成立工作室的成员一起,他请客吃饭。
挺财大气粗的。
黄栌实名羡慕,也跟着在群里发了几句恭喜的话。
孟宴礼的车子开得平稳,后来黄栌握着手机,又昏昏沉沉睡去。
下午,车子驶入帝都市范围,黄茂康打来电话,说他将要登机,两个小时后抵达帝都市机场。
“一路平安爸爸,晚点见。”
“好,今晚爸爸没什么别的事,咱们去饭店吃吧,我订好了,还给你买了这边的特产。”
受孟宴礼那些轮椅图片的影响,黄栌紧张地清了清嗓子:“爸爸,我谈恋爱了,晚上我想给你介绍一下我的男朋友,订饭店的话,订三个人的位子吧”
黄茂康估计是过于惊诧,手机那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嗯”了一声:“我登机了,挂了。”
挂断电话,黄栌发现孟宴礼在看她:“看路啊,看我干什么?”
“堵车,暂时走不动。”
孟宴礼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开着玩笑:“怎么是你来说?这么怕我受委屈,想保护我?”
黄栌故作一脸愁苦:“我说可能还好点,我真挺怕你被打折双腿,我还想和你去登山看云顶日出呢,推着轮椅上不去吧。”
孟宴礼放声大笑。
带男朋友见家长这件事,怎么也算黄栌人生里的一件重要事情了,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为了平息自己的情绪波动,她把静了音的手机拿出来看。
群消息上百条,话题不知道怎么聊到了陈聆的毕业设计上。
陈聆的偶像是一位玻璃艺术家,收他的影响,陈聆打算在毕业设计时融入玻璃元素。
也是这个话题,让黄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男朋友真的很不一般。
他可是家里摆放过那位艺术家的玻璃艺术品、20岁已经在国际上小有名气的Grau。
孟宴礼身为艺术展馆的老板,已经见到过很多很多在艺术上有建树的人。
相比之下,她可太普通了。
要担心的根本不该是爸爸不同意他们交往。
她找了个这么优秀的男人,甚至觉得自己都有点心虚了
“孟宴礼。”
“嗯?”
黄栌睡得太久,头脑发昏,人也懒洋洋的。
她坐直了些,抬起戴了白色陶瓷戒指的手,揉揉眼睑,很认真地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还以为孟宴礼不会说太多,毕竟如果让她描述她为什么喜欢孟宴礼,她也很难说得出来什么。
但孟宴礼忍耐心地告诉她:“黄栌,你是一个例外。”
他说,他过去自认为比较理性,认为所有情感都是有迹可循、找得到原因的。
比如说他爱家人,是因为家人也爱他。哪怕妈妈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以妈妈的身份在爱他,他当然也会很爱她。
比如说和徐子漾的友谊,是因为师从同一位老师,艺术上的见解比较合拍,也因为是同行,很惺惺相惜。
比如说和黄茂康,家里生意上有一些关联,很自然就会熟识,时间久了又觉得对方人品不错,也变成了朋友
他有很多很多对自己身边关系的判断,但唯独判断不了黄栌。
“没遇到你之前,我以为,以我当下的心境,很难对谁动心,但你是唯一的例外。那种心动,区别于之前我的所有情感。”
车子驶出高速公路出口,汇入车流熙攘的道路。
侧边会入口偶尔有车鸣笛,有几辆绑着鲜花和气球的婚车从窗外经过。
孟宴礼在等红灯时,空出一只手,牵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很难说清是为什么。因为,我对你的喜欢,是我所有情感里的独一份。”
🔒爱意
黄茂康在登机前, 把定好的饭店定位发给了黄栌。
巧的是,他定的饭店,刚好是去年黄栌生日那天孟宴礼带她去过的那家。
那家饭店昂贵, 黄栌当时开玩笑和孟宴礼说,“你一定要去敲诈我爸,让他请回来”。
居然一语成谶。
车子驶入停车场, 像是误入古时某朝代的画卷。
也许因为上次来时, 是在孟宴礼向她告白那天, 黄栌对这家店格外有好感。走进过廊,看见廊壁上的仿《中山出游图》,心里有种特别亲切的欢喜。
孟宴礼开了几个小时的车, 黄栌怕他累, 殷勤地垫着脚,帮他捏了肩膀:“有女朋友幸福吧?”
其实她哪里是去店里按摩过开背过的人, 也就从电视上瞧见过, 完全没有经验。
每一个动作都不得章法,劲儿用得又足又狠, 每一把都捏在孟宴礼最疼的地方,像无端被掐,真谈不上舒服。
可孟宴礼看自己的女朋友,怎么看怎么好。
被掐得生疼,还怕她用劲儿大了手会酸,把她的手拉住,放在手心里, 笑着说:“有女朋友太幸福了。”
美得黄栌在他身边蹦了两步, 骄傲地说:“那是当然了!”
黄茂康定的是个小包间, 能容纳5个人左右。
穿着古装的侍者在前面领路, 把两人带进去,没隔几分钟,送了餐前茶进来。
黄栌和孟宴礼边喝茶聊天,边等着黄茂康的航班落地。
期间,黄栌接到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仲皓凯打来的。
整个寒假,仲皓凯也没怎么和黄栌联系,偶尔对话,也是在朋友圈评论区或者群里。
这会儿他突然打来电话,黄栌还有些意外。
不过接起电话就知道,仲皓凯这人打电话,永远没什么大事儿。
仲皓凯说是和陈聆在外面,聊起去年孙老师的穿着,两人打了个赌:“老孙讲公开课那天,到底穿得是黑色西服还是蓝色西服来着?黄栌,你帮我们好好想想,今晚吃火锅谁请客,就看你的了。”
黄栌无语极了,她上哪记得去。
想了想,当时好像拍过孙老师的板书,也许能露出衣服。
她把手机点了扬声器,和仲皓凯说“稍等”,然后在相册里翻到了那张照片,发进群里。
确实是黑色西装,手机里传来陈聆的哀嚎:“妈的我怎么记得是蓝色啊,不是,凯哥你一幅画卖那么多钱你不请客?舍得剥削我这个小穷逼吗?”
“买游戏装备一个假期花了4000多,你和我说你是小穷逼?”
仲皓凯骂完陈聆,问黄栌,“除夕那会儿,看见你在群里说你没在帝都,什么时候回来?这群儿子让我请客呢,你回来说一声,带你一起请。”
“我今天回来的”
包间的门被推开,一位侍者手里端着托盘,盛着做成竹简样式的两卷菜单进来,礼貌询问,是否现在点菜。
黄栌正在讲电话,孟宴礼只好回应侍者,他稍稍摇头:“等我们人齐,再点。”
仲皓凯应该是听见了,停顿片刻后,问黄栌,“和男朋友在一起?”
得到肯定答复后,这人以一种欠欠的语气和孟宴礼打招呼:“嗨孟老师,好久不见,那幅画多亏你们展馆,价格卖得很不错,谢啦。”
“不用谢,那是你的实力。”
“要不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晚请你们吃饭吧?”仲皓凯问。
黄栌还记得仲皓凯用两棵黄栌树挑衅孟宴礼的事儿,一时糟心,替孟宴礼回答了:“改天吧改天吧,今天不行,今天我俩要见家长,正紧张着呢,你捣什么乱!”
“呦,这就见家长了。”
仲皓凯似乎挺意外,但也没再说什么,只笑着,“那,祝你们好运。”
挂断电话没几分钟,黄栌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第二次响起。
是黄茂康,通知她,他已经落地,预计40到50分钟能到饭店。
不知道是不是黄栌错觉,总觉得她爸爸语气生硬,还有点杀气腾腾的,像是要来手刃她的男朋友。
紧张中,她下意识把手放在孟宴礼腿上。
孟宴礼还有心情开玩笑:“怎么了,怕再从饭店走出去时,我就没有腿了么?”
包间里是一整面落地窗,窗外已近黄昏。
假山上腾起人工水雾,过廊下流水淙淙。
他们在满室茶香中接吻,孟宴礼安抚着她的情绪:“别担心,一会儿我来和你爸爸说。”
孟宴礼说,你爸爸有可能会不满意我,这是很正常的:“我慢慢证明给你爸爸看。”
“可是他应该比我清楚你的优秀吧。”黄栌懵懵地说。
毕竟孟宴礼生意上的事,她一概不知,爸爸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不是证明我优秀。优秀的人很多,人外有人。”
他吻了吻她的脸,“我要证明的是,我能让你幸福快乐,傻姑娘。”
聊天时,黄栌不慎碰倒了一杯茶。
有一些茶水洒落在孟宴礼衣服上,他抽出纸巾擦了桌子,然后起身,和黄栌说他去洗手,顺便清理一下衬衫。
再从洗手间出来,孟宴礼遇见了黄茂康。
黄茂康看上起一脸闹心,忧愁地叼着烟,喷云吐雾的样子和去年年底最后见面时比起来,像是老了好几岁。
但看见孟宴礼,黄茂康的眼睛亮了:“宴礼!好巧好巧好巧,哈哈哈,能在这儿遇见你,我真的是很高兴。你也是来这儿吃饭的是吧?”
孟宴礼:“”
一时竟不知道怎么称呼比较好。
黄茂康掐灭手里的烟,把烟蒂丢进垃圾桶里。
他不等孟宴礼回答,马上愁云惨淡地开口,“我和你说,黄栌谈恋爱了。过年期间我有个朋友家的老人去世,我帮着忙了几天,这不,才从外地飞回来,就听说她谈恋爱了,还约我见她男朋友”
这么说着,黄茂康一路拉着孟宴礼,像拉着救命稻草:“你那边饭局要是不重要,先过来帮帮我吧,我真怕她那个男朋友我瞧不上,万一控制不住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回头闺女伤了心再和我种下什么仇。我看黄栌和你挺聊得来,如果有什么事儿,你帮我说说她!”
包间离洗手间距离不算远,几步路就快到了。
碰巧黄栌出门找孟宴礼,一抬眼,看见她爸热情地拉着她男朋友的手,那神情,宛如拉着亲密战友
“爸爸。”
黄茂康也看见了黄栌,脸立马板起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你那个男朋友呢?”
“他”
他不是正在被你拉着么,你还问我。
黄栌一时摸不清怎么开口,但她的犹豫落在黄茂康眼里,就变成了另一种意思。
黄茂康大步走到门边,往包间里张望——
包间里刚才被碰倒的那杯茶水,已经被服务员清理过了。
换了新的茶杯送过来,刚好就只有孟宴礼用过的茶杯装了茶水,放在桌上。
营造出了一种,从来只有一个人在包间里苦等的假象
很好。
人居然都还没到!
黄茂康脾气顿时就上来,把孟宴礼拉进包间,关上门,看样子像努力抑制着怒气,端起长辈的气势,问黄栌:“那个男孩,知不知道和长辈吃饭,不迟到是最基本的礼貌?”
黄栌茫然地“啊”了一声。
倒是孟宴礼笑了,把黄茂康引进座位里,让黄栌也坐下,自己坐在黄栌身边。
他帮三个人都倒好茶,端了一杯给黄茂康,适时提醒:“也许,从年纪上来看,不怎么适合叫男孩呢?”
黄茂康还没反应过来,一口气喝光了茶水:“宴礼,你不用这么客气,应该是小辈倒茶给我们,但你看看现在这情况。”
孟宴礼笑着:“康哥,我没迟到,我们来了挺久了。”
“我们当然是不迟到!我现在说的是,咱们都到了这么久,那个男孩”黄茂康的话顿住了。
他的目光从黄栌身上移到孟宴礼身上,又从孟宴礼身上,移回黄栌身上。
来来回回看了几圈,黄茂康手里的茶杯捏不稳了,“该不会你们两个,在谈恋爱吧?”
问是这样问,但黄茂康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孟宴礼手上戴着灰色的陶瓷戒指,黄栌手上戴了个同款的白色陶瓷戒指,巧合也没有这么巧的。
孟宴礼帮他续茶,大方点头:“是,我在和黄栌谈恋爱。”
黄茂□□意里的精明全都宕机,直接懵了。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该不会去年暑假就”
怕黄茂康误会,孟宴礼把去年的事都大致讲了一遍,讲他留在帝都,后来在黄栌生日那天告白,然后两个人在一起。
“我说你去年下半年怎么一直在帝都!”
黄茂康一拍桌子,“我还以为是哪个混蛋男孩拐走了黄栌,原来是你。”
“都说了,用男孩不怎么合适。”孟宴礼笑道。
两个男人沟通起来其实不算困难,孟宴礼是什么样的人,他比黄栌更清楚。
黄茂康一直欣赏喜欢孟宴礼,觉得他是年轻人里难得沉稳不浮躁的人,而且还优秀有担当。
冷不丁让他说,他就算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安在人家身上。
但黄茂康心里是不满的,他的宝贝女儿黄栌,他每天拼死拼活赚钱就是为了富养她。
现在她遇见更富的了
就是不爽。
各种不爽。
看着黄栌扭头冲孟宴礼甜甜地笑,老父亲感觉女儿马上就不是自己的了,这家饭店有名精致可口的招牌菜,嚼在嘴里都不香了。
两个男人知彼知己,又是多年的朋友,席间随意聊着,也不只是谈黄栌的话题。
黄栌插不上嘴,坐在一旁吃吃吃,没留意,被呛了一下。
孟宴礼当时正在和黄茂康说话,目光还停留在黄茂康那边。
听到声音,他下意识去轻拍黄栌的背,转头把茶盏递给她。
一直到她顺气不再咳了,他才拿起公筷,帮她夹了一块椰奶点心,放进她餐盘里:“慢点吃。”
做完这些,孟宴礼才继续和黄茂康的对话。
黄茂康被晾在一旁,目睹了年轻人的美好爱情,忽然悲从中来,掩面呜咽,把黄栌吓了一大跳。
“宴礼啊,你一定要好好对黄栌。黄栌是我的女儿,我最了解”
黄栌脑袋顶上冒出一排问号。
要不是她爸哭得太惨,她都好想问一句,真的吗?
“她那些艺术细胞和才华可能是随了张琼,但感情上是随我的,单纯天真,说白了就是傻,好骗”
黄栌忍不住抗议:“爸爸!”
“反正你要对她好!”
孟宴礼点头:“那是一定的。”
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出饭店时,孟宴礼还是拥有双腿的。
黄栌手里抱着一个大纸袋,里面是黄茂康从外地带回来的特产,最上面还放了一样刚才在店里打包的点心。
孟宴礼见她爱吃,特地加了一份,打包给她当夜宵的。
这姑娘手里抱着那么多东西,没低头看,经孟宴礼提醒才发现鞋带开了。
黄栌翘翘脚尖,看了一眼:“那你帮我拿一下吧,我系鞋带。”
孟宴礼没回答,把她往旁边带了带,确保他们不会挡住其他人的路。
然后他蹲下,帮她系好了鞋带。
虽然黄茂康嘀嘀咕咕,总有那么一点想要对孟宴礼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架势。
但他走在前面,扭头,无意间看见孟宴礼蹲在地上给黄栌系鞋带的样子,忽然觉得释然了。
黄茂康刚认识孟宴礼时,他还是桀骜少年,穿一件皮衣、骑着摩托车来赴约。
张扬却又懂礼数,这是黄茂康对孟宴礼的第一印象。
后来孟政一出事,黄茂康见到了孟宴礼的另一面。
他沉稳地扛起了所有事情,没有堕落,没有抽烟酗酒,而是低调地接过他家里的生意,稳步前行。
现在的孟宴礼,是黄茂康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眼里都是温柔爱意,揉了揉黄栌的头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让她专心走路留意脚下。
这个男人,眼里心里,都有黄栌。
这就够了。
最重要的是,黄茂康仔细回忆时发现,他上一次见到自己女儿露出这么甜的笑容,还是她14岁暑假,听说可以去国外见她妈妈的时候。
唉,还挑剔什么呢?
他们在一起好好的就行了。
黄栌诧异地发现,她爸爸最近像变了个人。
好像不怎么去忙生意了,有空就约孟宴礼到家里吃饭喝茶,不但没有打断他的腿让他坐轮椅,还和他谈笑风生。
有好几次黄栌做毕业设计休息时,探头去看,都看见孟宴礼和爸爸都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宴礼,以后你们要是打算出国,我就在你家附近买个房子,和你们当邻居。”
“目前没有出国的打算,我都行,看黄栌。”
黄茂康倒了一杯茶,想了想,又尤嫌不足:“要不然,今年夏天我就去青漓买一套吧,黄栌不是说夏天毕业之后想去青漓住一阵子么,我也去算了”
孟宴礼笑着,不置可否。
黄茂康越想越远,最后干脆放下茶杯,怀着一颗新鲜好奇的心,强板着脸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宴礼,你叫声爸爸我听听?”
🔒拂晓
寒假的后半段, 黄茂康霸占了孟宴礼太多时间。
开学前的最后一晚,黄栌是在孟宴礼家住的。
白天,她跟着仲皓凯和陈聆他们跑了几乎一整天, 去看工作室的房子。
几个还没完全走出校园的年轻人,稍微有些异想天开。租房子做工作室,又想要租金便宜水电费不高的, 又想要地点不那么偏僻的, 还隐约期望着装修上能好一点
可想而知, 跟着房屋中介整天跑下来,一无所获。
用陈聆的话说:“妈的这些房子都是金子做的吧?怎么租金这么高!”
卖过画的仲皓凯也直皱眉,他那点钱在年付租金面前, 显得太不够看。
孟宴礼去接黄栌时, 她坐在饮品店里,叼着吸管喝椰汁。
同伴们都已经乘坐地铁先走了, 剩下她自己, 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把中介带着去看的那些房子讲给他听。
末了, 她好奇地问一句:“孟宴礼,你那间艺术展馆,每年租金是不是超级贵啊?”
“你们想租那样的?”
“怎么可能,普通的都租不起!”黄栌沮丧地说。
她卡里倒是有很多钱,可是租房子做工作室是要和朋友们AA平摊的,要考虑大家的消费能力,太贵的租金肯定是不行的。
“我那边没租金, 是买的。”
孟宴礼端起桌上的柠檬水, 喝了一口, 略略思忖后才说, “我爸名下有一栋不错的房子,双层复式,好像还有个小地下室。直到目前,那房子都没什么用,平时会把那边当仓库,堆一堆没用的物料。”
他从网上找了张图,给黄栌看:“大概是这种户型。”
“我们今天看的比这个差远了,租金已经很贵了,这种的我们肯定负担不起!”
“这栋是商住,水电费上确实稍微贵一些。但租金和物业费都可以不收你们的,有空带你们去看看?”
“不收租金?真的可以么?”
“可以。”
黄栌眼睛亮了,却又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反复确认了好几次,确定那栋房子平时的的确确是没什么用处的,生怕孟宴礼为了帮他们耽误自己那边的事情。
孟宴礼笑着:“我不是个逞强的人,放心。”
他还说,能帮到自己女朋友,深感荣幸。
小姑娘可殷勤了,椅子往他这边一挪,还是给他捏肩敲背,把椰子汁的吸管递到他嘴边:“你喝你喝。”
她下手还是那么没轻没重,一把捏在孟宴礼的筋骨上,疼得他这种有耐力的人,都不动声色地咬着吸管,眯了眯眼睛。
“舒服吧?”
“嗯,舒服。”
两人又聊了几句后,黄栌兴奋地摸出手机,在群里给大家发消息。
没想到他们比她更兴奋,让她先别走,尤其是仲皓凯和陈聆,坐着地铁又赶回来了。
孟宴礼开车带他们去看了房子,地点好、面积宽敞,比他们跟着中介看的那些要好太多了,简直无可挑剔。
而且孟宴礼这个房东,真的是太好说话了,居然允许他们在墙上随便涂画,还打算送他们几样家具。
陈聆撞了撞仲皓凯的胳膊:“凯哥,你怎么想的?”
他能怎么想?
仲皓凯瞥了一眼黄栌,她正趴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扶手上,垂着头,冲着孟宴礼笑。黄栌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一块灰白,被孟宴礼抬手,用拇指帮她抹去。
如果孟宴礼有那种肉眼可见的坏毛病,让黄栌受委屈,他还能有点什么想法。
可人家偏偏成熟稳重,潇洒多金,个子高长得帅,举止绅士,还很大度。
仲皓凯收回视线,摇头。
这他能有什么想法?黄栌快乐就行呗。
但仲皓凯还是欠,不皮几句,他浑身痒痒。
烟往耳朵上一别,他穿着破洞牛仔裤晃悠到孟宴礼身边:“欸,孟老师,你说——”
他用手比了比,在空白的墙体前,比了个一平米大小的面积,“——我在这儿,画几棵黄栌树怎么样?”
孟宴礼不答话他,直接对着二楼问:“黄栌,你同学想在这儿画几棵黄栌树。”
仲皓凯感觉要糟。
果然,黄栌从楼上冲下来,像个小老虎似的,一幅护短的样子:“仲皓凯,你能不能看在樱花橡皮的份儿上,别总欺负我男朋友!!!”
仲皓凯超级想要问问她: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你这个身高比我高半头、气势还沉稳得吓人的男朋友,像是容易挨欺负的样儿?
一旁看热闹的陈聆冲过来,嘻嘻哈哈佯做揽住黄栌,其实趁乱骂人:“黄栌黄栌,别冲动,冲动是魔鬼,你看我面子上,饶凯哥一条狗命!”
仲皓凯给了陈聆一脚:“你特么才是狗。”
陈聆哈哈大笑着挑衅:“你再说你不是狗?单身狗!”
然后两个人就在堆着货物的房子里,跑着闹起来。
长久无人打理的空间里腾起无数灰尘,呛得黄栌咳嗽一声。
黄栌一直不知道孟宴礼和仲皓凯之前的交集,也不知道仲皓凯对她有过好感。
她还以为当时仲皓凯画那两棵黄栌,是作为朋友怕她被校外的男人给骗了,非要帮她出头,才闹出来的乌龙。
所以她挺不好意思地挠着耳垂,小声和孟宴礼说:“别理他,他有病,就是嘴欠说着玩的,不会真的画黄栌树的。”
“真要是画了,你们这个没成立的小工作室赚了。”
孟宴礼用下颌指了指仲皓凯的方向,“他的画现在小有名气。”
看看人家孟宴礼多成熟!
感慨完,黄栌再扭头看一眼打闹在一起互相问候对方祖宗、又互称是对方爸爸的仲皓凯和陈聆
她无语地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房子就这样定下来,但不收租金这件事,大家还是拒绝了。
钱这种事儿,太多了他们没有,拿不出来,但也不能白用。商量过后,决定就按照能出得起的便宜价格支付,以后赚钱了,再给孟宴礼提升租金。
把所有事情敲定好,已经是晚饭时间。
这俩人非要请孟宴礼吃饭,热热闹闹吃了顿火锅后,黄栌才跟着孟宴礼回家。
在车上,黄栌问孟宴礼:“我们付的租金那么便宜,你爸爸知道了会不会有意见?。”
“不会。他可能还会觉得很欣慰。”
“欣慰?”
给未来儿媳用,可不得欣慰么。
但这话孟宴礼没说,他没求婚,不想占这个口头便宜。
提到家长,孟宴礼也就顺着这个话题多说了几句,说过两个月他爸妈来帝都时,反而是要黄栌多担待。
车子驶入小区,孟宴礼空出一只手揉了揉黄栌的头发:“我妈情绪不太稳定,有时候会忽然哽咽或者不开心,到时候别让她的状态影响到你。”
黄栌点头,揉着眼睑说:“我会帮你照顾阿姨的。”
“怎么总揉眼睛,不舒服?”
“不是,是困了,今早起得有点早。”
昨晚他们在群里说要今天去看房子,黄栌想着,那今天的时间肯定是都要花在这件事上了,又不怎么甘心,所以特地起了个大早,整理毕业设计的资料。
“几点起来的?”
“好像不到五点。”
黄栌的手机振动,看了一下,是群消息。
仲皓凯和陈聆带头在群里刷“谢黄栌男友鼎力相助”“好人一生平安”
“黄栌男友”四个字,让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黄栌挠了挠耳垂,才和孟宴礼说:“他们在群里感谢你呢。”
“不用客气。”
孟宴礼说,他其实只是怕黄栌带着心事回来,回头又睡不好做噩梦,还玩笑着逗她,“不然租不到合适房子,还不知道今晚变成蝴蝶酥的是谁呢。”
这一天黄栌确实折腾得太累,才晚上10点钟,她已经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头一磕一磕的。
被从浴室出来的孟宴礼看见,把她抱回卧室。
“困了就早点睡,明天上午还要去学校。”孟宴礼吻着她的额头说。
睡前,黄栌收到程桑子的信息。
前几天,黄栌给程桑子选了一款手链,作为回礼寄给她。今天她收到礼物,把手链戴上发了照片给黄栌看,还发了几个爱心:
【谢谢妹妹,手链很喜欢,爱你!】
黄栌太困,只和程桑子聊了几句,扛不住睡意,握着手机睡着了。
等孟宴礼关掉电脑,从客厅进来时,一眼看见熟睡的黄栌蜷在床上,连被子都没盖,一脸乖相。
她的手机掉落在长绒地毯里,屏幕还亮着。
孟宴礼帮忙收起手机,无意间看见两个姑娘的对话。
程桑子:
【送你那条旗袍有没有效果?】
【一夜三次了没?】
黄栌:
【捂脸害羞表情包】
【没】
程桑子:
【不是吧?】
【那么性感的旗袍!开叉都快开到腰上去了!他看了没反应?!】
【小黄栌,你的男人不太行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句话黄栌没回复,但没发送出去的输入部分有几个逗号和一个字,“,,嗯,”。
不知道是她真的想回复“嗯”,还是瞌睡时无意间按到的。
孟宴礼眉梢微扬,平时顾忌着女朋友是个没毕业的姑娘,他都是节制着来的。
结果这姑娘和人聊一夜三次?
凌晨时,黄栌迷迷糊糊醒过一次,口渴,想要喝水。
怕吵醒孟宴礼,她悄悄掀开被子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出卧室,接了一杯温水喝。
春天拂晓的空气微凉,黄栌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小跑着回房,刚钻回被子里,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孟宴礼,你醒啦?”
孟宴礼不答,凑过来吻她。
在他这边留宿的时候多了,黄栌的生活用品也越来越齐全。
她现在几乎不用穿男式家居服,有自己的睡裙和浴袍。昨晚入睡前,她穿的就是一条十分宽松的睡裙。
天色未明,室内陈设笼罩在昏暗光线下,只露出朦胧轮廓。孟宴礼也是轮廓,可是这个轮廓,深深吮着她的唇。
他指尖拨开布料:“我得为自己正正名。”
🔒软尺
天色熹微时, 深烟灰色的床单上多出一团褶皱。
布料褶皱处留有黄栌掌心的潮湿,是她在某个瞬间无意识抓攫,所留下的痕迹。
黄栌被孟宴礼从浴室抱出来, 放在床上,他看了眼周围,难得慵懒:“先睡吧, 醒了再收拾。”
他们带着满身同款沐浴露的淡香, 相拥入眠。
再醒来时, 已经天光大亮。
这大概是孟宴礼的床最杂乱的时刻,有一只枕头被推至床脚,另一只枕套凌乱, 两部手机堆在枕边, 连被子也落了一半在地上
黄栌精疲力尽地睁开眼睛,想到苏轼先生的《前赤壁赋》:
“肴核既尽, 杯盘狼藉,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确实不知道黎明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被拦腰翻了个身,跪趴在床上。孟宴礼欺身过来同她接吻,唇齿相依,寥落晨光驻进他的眼睛,眸色温柔得如同春江水暖。
察觉到她醒了,孟宴礼也睁开眼, 同她对视。
他浅吻她的额头:“睡醒了?”
黄栌摇头:“渴醒了。”
孟宴礼去帮她倒水时, 她拿过自己的手机, 想看看时间。
手机解锁, 屏幕还停留在昨晚睡前,她和程桑子的对话框映入眼帘,“一夜三次”这个字样简直不忍直视。
一次都差点要了她的命,像是被撞散了骨骼又被重组一遍。
三次她绝对会死在床上。
那天早晨出门时,对着影青素采相交叠的漂亮天色,黄栌感慨:“孟宴礼,除夕时你看的那款轮椅,要不买了吧,我觉得我比你需要。”
孟宴礼大笑着,开车挤入早高峰的车流,带她去酒店喝南方大厨亲手熬煮的五红粥,说是补气血。
正式开学之后,黄栌比寒假更加忙碌。
毕业设计正式开工,校外租的工作室也已经开始着手装修。
她这一忙,人又瘦了些。
孟宴礼的日常工作也就多了一项,每天搜寻各种好吃的店,带她去吃。
黄茂康也忙,家里总是没人,所以黄栌回去住的时候少。经常是工作室和画室来来回回跑,晚上被孟宴礼接回他家里去住。
情侣住在一起,热情当然是常有的。
有一次他们在客厅拥吻,深更半夜的,气氛又很好,吻着吻着就有点要起火的意思。
这次接吻,是黄栌先开始的。
她仰头亲了一下孟宴礼的喉结,孟宴礼撑着沙发,把人堵在自己怀里,手刚摸到她睡裙的下摆,玄关传来“滴滴滴”几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然后是语音锁冷漠地提示,“密码有误,请重新输入”。
早在这次过完年回帝都,孟宴礼就把门锁密码改成了黄栌的生日,说以防万一。当时黄栌还没明白,改密码能以防什么万一。
现在她懂了,防的就是这种大半夜闯到人家家里的神经病!
而这种神经病,只可能是一个人。
“一定是徐子漾吧?”黄栌猜测。
“嗯。”
只是几秒钟的对话间,门外的人就开始哐哐凿门了。
徐子漾扯着嗓子狼哭鬼嚎,唱《小兔子乖乖》也能跑调:“孟哥!是我啊!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黄栌怕邻居报警上门来抓神经病患者,推孟宴礼:“快去开门吧。”
孟宴礼走到门边,靠在防盗门的门板上,蜷起食指敲了两下门,让徐子漾听到。
然后,他开口,语气很淡:“小兔子乖乖?”
“哎呦我不是说你,我是随口唱的。孟哥,我错了!快开门,我开了好几个小时车,快要累得暴毙了。”
孟宴礼垂头,看了眼自己的运动裤:“闭嘴等着。”
两分钟后,徐子漾终于被放进来。
一进门就问他们,是不是在做什么坏事,怎么这么半天才开门。
黄栌到底是个女孩子,脸皮薄,抱着抱枕不吭声。
徐子漾被孟宴礼盯着看了两眼,也不敢乱皮瞎问了,大咧咧坐进沙发里,拿起茶几上的零食,吃起来。
“有事儿?”孟宴礼问。
徐子漾“咔嚓咔嚓”嚼着椰子脆片,从裤兜里摸出车钥匙,丢给孟宴礼,吃着零食也堵不住他的嘴:
“孟哥,给你送车来了。我听杨姨说,这几个月出门你都开车黄栌的车给她当司机呢?车还是她爸给她买的?”
“这事儿不行,我和你说,你这样会有人误会你倒插门的,有损男人的面子!”
“我孟哥啥车买不起,这面儿必须得争!”
“这不,我不辞劳苦,特地把你车给你从青漓开过来了。”
徐子漾说得一套一套的,黄栌还信了。
过年她是开着车去找孟宴礼的,回来也只开了她的车,她还真就顺着徐子漾的话想了想,孟宴礼开着她的白色车,他会不会觉得丢脸
孟宴礼一个字儿都没信。
他接住车钥匙,瞥了徐子漾一眼:“找黄栌?”
被拆穿,徐子漾捏着椰子片的手顿住,笑容也收敛起来。
椰子片丢回包装袋里,他冲着黄栌招手:“妹妹,你手机借我用用。”
黄栌不明所以,把手机递过去。
徐子漾用她手机按数字,边拨号皱眉告诉她,程桑子把他手机号拉黑了,而且他去青漓找她,她也不在酒吧。
“人间蒸发了似的。”徐子漾这样说。
电话拨通,程桑子轻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妹妹,怎么想起来找我了?说实话,我今天还想你来着,心有灵犀么么哒~”
徐子漾沉默片刻,开口:“是我。”
那边的程桑子连犹豫都没有,直接把电话挂断。
后面再打,就不接了。
徐子漾捏着手机,低声骂了一句。
然后他就开始赖在沙发上撒泼打滚,非要孟宴礼陪他聊天。
明天黄栌要起早去画室,先回房间休息去了。
睡一觉起夜,发觉身边的床位仍是空的,门缝透进灯光,隐约能听见说话声。
拿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夜里1点多了。
孟宴礼和徐子漾还不睡么?
她爬起来,悄悄拉开卧室门,从门缝窥探。
茶几上堆着几个喝空了的啤酒瓶,徐子漾靠在沙发里,神色迷茫寂寥。
他举着一罐啤酒,铁罐已经被他捏得有些凹陷:“程桑子问过我,‘你懂什么是爱情吗’,老实说,我不懂。”
徐子漾转头,问孟宴礼:“孟哥,你说,什么是爱情?”
孟宴礼手里敲着电脑,没抬眼:“不知道。”
“你看!你看你看!你一个谈着恋爱的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上哪儿知道去?不知道有毛病吗?没毛病啊!”
“我说的不知道,是不知道别人的爱情是什么。”孟宴礼纠正他。
徐子漾灌了一口啤酒,反驳:“你的爱情你就知道了?”
“我的爱情,是黄栌。”
说完,孟宴礼把笔记本电脑合上,起身,“你自己喝吧,别唱歌,免得吵醒黄栌,她明天还有毕业设计要忙。也别在屋子里抽烟,二手烟对女孩不好。”
“不是,孟哥,你这就睡了?不管我了?”
“再吵把你丢出去。”
黄栌就站在卧室门后面,躲闪不及,被拉开门的孟宴礼逮了个正着。
他笑她:“偷听?”
“才没有,就是看看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过来睡。”
其实黄栌心脏怦怦跳,因为她听见孟宴礼说的那句,“我的爱情,是黄栌”。
孟宴礼把电脑丢在床上,关上卧室门,扣着她的后颈吻她。
黄栌小声说:“徐子漾在呢。”
“想什么呢?”
孟宴礼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是晚安吻。”
忙碌的人不止是黄栌,这阵子孟宴礼似乎也格外忙。但黄栌没问过,他在忙些什么。
倒是4月底,她的毕业设计绘制进入尾声时,听说了一个消息。
她爸爸在青漓买了一栋房子,在就孟宴礼那栋别墅的后面。
包括杨姨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讨论暑假时聚在青漓的行程。
杨姨夸张到,已经把他们夏天每天的菜单都计划好了。
黄栌紧绷在毕业设计中的情绪,也在这些愉快的设想中松弛下来。她还抽空给杨姨发了信息,撒着娇说自己想吃无花果曲奇。
也是4月底的某个晚上,她在深夜接到程桑子的电话。
坚强洒脱如程桑子,也在夜里清唱着一首伤心的情歌,苦笑着逞强:“妹妹,你说我这个智者,是不是不该入爱河?”
黄栌听得牙痒痒,恨不能穿越回徐子漾来帝都的那天晚上,打爆徐子漾的狗头。
那天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晚上微冷。
她怕吵醒孟宴礼,蹲在客厅窗边接电话。
说了没几分钟,孟宴礼从卧室走出来,帮她披了一条空调毯,还帮她穿了袜子。
有时候黄栌觉得自己很幸运。
她第一次谈恋爱,遇见的是孟宴礼这样的男人。所有她欠缺的经验,都被他呵护着。
家长们又很支持他们。
好像一切都非常、非常顺利。
连孟宴礼的妈妈,也在4月最后一天打来电话,询问黄栌的三围。
孟妈妈说,要亲手帮黄栌缝制一条旗袍,做为送给黄栌的见面礼。
黄栌曾因为孟宴礼,而对他妈妈抱有隐约的不满。
可听孟妈妈哽咽着叹息,说“可能会缝制得比较久一点,毕竟我的心情总是难以捉摸的,希望能赶上黄栌的毕业典礼”时,黄栌感到无比温暖。
睡前,孟宴礼拿着一条软尺,帮黄栌量腰围。
他脱掉她的睡裙,冰凉的尺带贴上她的腰线,勒紧,然后在她耳边说:“腰太细了。”
🔒糖果
时间进入5月后, 帝都市的天气越来越暖。
柳絮到处飞,落在城市角落里,随微风滚成一团一团的绒毛。画室整天开着窗, 角落里也有柳絮团,随气流滚动到更角落的地方去。
仲皓凯对柳絮过敏,戴着口罩还总是打喷嚏。
他蹲在墙角, 泄愤似的用打火机点燃那些绒毛, 看着它们“嗖”地一下, 随着火光画为虚无。
艺术细胞蠢蠢欲动,仲皓凯扭头和黄栌说:“黄栌,你说我画一幅柳絮怎么样?被点燃然后消失的柳絮, 最好再升华一下主题, 用来讽刺些什么。”
黄栌正站在自己的毕业设计前,心里稍有些紧张地打量着每一寸画面。
她和仲皓凯不一样, 他一路成功, 心态上自然是稳一些。她是一路失败,总难免紧张。
一旁的仲皓凯那样说时, 黄栌没听见,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在自己的毕业设计里。
回神时已经有画室的其他同学在问,“卧槽凯哥,你现在思想觉悟这么高吗?画个画都得讽刺点什么了?”
“狗屁觉悟。”
仲皓凯的穿着还是老习惯,裤子上叮呤当啷地挂了好几条金属链子,顺势坐在地上,又点了一团柳絮:“前天喝酒时, 听一个学长说的, 他说现在的画越有故事越炒的价格高。我回来一琢磨,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这话似曾相识, 黄栌仔细想想,可能是徐子漾在某次喝多时,说过类似的?
细思起来,某些方面,徐子漾和仲皓凯还真是挺像的,都属于桀骜不驯特别有个性的那种。
仲皓凯一口气烧了好几团柳絮,扭头,刚好看见黄栌在笑:“你笑什么?”
“我有个朋友,和你有点像。”
“别说是你男朋友”
黄栌的头,顿时摇得像拨浪鼓,飞快否定:“你们才不像!”
这时候陈聆从楼下拎着外卖送来的冷饮,正在给大家分发。
仲皓凯接过他的那杯,把吸管戳进去,扯掉口罩:“知道了,孟老师在你心里独一无二。”
他对这个话题,比黄栌还稍微敏感些,解释着:“我就是怕你恋爱中毒太深,看什么都有孟老师的影子,才提醒你的。我自己当然知道我和孟老师不像!不过,你说的那个和我像的人,谁啊?我认识么?别不是陈聆那个傻逼吧?”
刚吸了大口奶茶,含着满嘴珍珠的陈聆,隐约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
他瞪大眼睛,茫然回眸,目光里写满了“谁叫我”的疑惑。
黄栌和仲皓凯说起徐子漾。
徐子漾是活跃在国外的小众艺术家,她以为仲皓凯不会认识。
但仲皓凯嘀咕着“这名字挺耳熟”,想了想,忽然问:“是不是高咱们很多届的那个,大一时有画被报了10万块的高价,然后他失恋把画烧了,还退学了的那个?”
黄栌差点忘了,徐子漾确实是有这么个传说。
但仲皓凯显然比她更诧异,拉着黄栌往画室人少的空间走了几步:“你怎么认识徐子漾的?”
“他是”
黄栌有点不好意思说“我男朋友”这几个字,她和孟宴礼之间也没什么特别的称呼,都是直呼大名的,“他是孟宴礼的朋友。”
“所以,孟老师是Grau?”
黄栌吓了一跳,抱着奶茶四处张望。
确定没人听见也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她才压低了声音,小声惊呼:“你怎么知道的?!”
据仲皓凯说,是有一次陈聆他们给黄栌打视频时,他看见黄栌家里有幅画。
那幅画是Grau的代表作,黄栌一直喜欢,且表示过不会买仿制品。
而且早些年就有过传闻,那时候有人说徐子漾和Grau是同一位老师带出来的。
但仲皓凯也不确定孟宴礼就是,随口炸一下,没想到还真给炸出来了。
黄栌紧张兮兮:“那你不要告诉别人。”
“知道。”
走了几步,她又不放心地走回来:“因为一些原因,他现在不画画了,你也先不要和他提起画画方面的事。”
黄栌眼里那种对恋人的担忧是真实的,单身狗仲皓凯糟心地叹了一声:“行,知道。”
有同学在嚷嚷着过几天把画搬到展厅去的事情,老师说了可以自己布置一下,规范都发在了群里
黄栌思维被拉回毕业画展上,又开始隐隐紧张。
她踱步回到自己的画前,看着她忙了几个月画完的画。
其实自己能感觉到,自己是有进步的。
不止在绘画的方面,连心态上也更加成熟。
犹记得去年暑假去青漓时,那时候她很烦闷,满脑子想着如何让老师夸奖她的画、让在国外发展的妈妈对自己刮目相看、成为国内崭露头角的新生艺术家
现在心态上有了很大的改变,她每次落笔,想要的不再是得到别人的肯定,而是希望自己用画笔在讲述。
在孟宴礼的书房里,她曾看到过一本书籍,书名叫《活着为了讲述》。
对这几个字,她深以为然。
包括孟宴礼带她去见做陶瓷的那位老艺术家时,老艺术家的话也影响到了她。
带着功利落笔,每一笔画出来的都是功利。
带着情感落笔,每一笔画出来的都是情感。
这幅画她确实是饱含情感去画的,她用了从古代建筑、物品或是画作和服饰中剥离出来的传统色,比如“银红”“霁蓝”“十样锦”“胭脂虫”“迷楼灰”等等。
用这些颜色,绘制了一幅《种子》。
从深深埋藏在底下的种子,慢慢向上。
土壤空间被她割裂开画成各种苦难的线条,可它最终破土,进入新的世界。
不知道她有没有成功地把“治愈”的感觉,真正带给观画人?
正纠结着,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下午好。”
黄栌闻声回眸,看见孟宴礼站在画室门边。
他手臂上搭着一件薄款风衣,下午的温差和早晨有些大,这会儿比较热,连衬衫袖都已经用袖箍往上提了些,袖口卷在小臂上。
孟宴礼的突然出现,陈聆他们比黄栌还兴奋,胡乱嚷嚷着“孟老师怎么来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来人”“快给孟老师搬椅子”之类的玩笑话,吵吵闹闹的。
他说是来和孙老师谈事情的,顺路过来看看。
至于看谁,不用问也知道。
黄栌在家里习惯了,再加上孟宴礼突然出现,让她有点懵懵的,见他鬓间有汗意,她也就顺手把自己手里的冷饮递过去。
这时候陈聆刚好在嚷嚷“刚才多买出来的那两杯奶茶呢”,一扭头,看见黄栌的举动,带头起哄。画室里“哦”“哦”“哦”地喊成一片。
这群人!
要命啦!
黄栌不好意思了,把冷饮往孟宴礼手里一塞,人直接蹲在地上,把头埋进手臂间。
孟宴礼从进画室前,就看见黄栌刚才站在自己的画前,脸上倒是没有露出若有所思的愁绪,但他知道,这几天她都没太睡好,夜里不知道梦到什么,总是一激灵,然后闭着眼睛往他怀里钻。
他也知道,这姑娘是因为毕业画展,稍微有些紧张。
黄栌被孟宴礼拉着手臂扶起来时,听见他在她耳边说:“我喜欢你的画。”
她猛然回头,对上他的眼睛。
孟宴礼的眼里没有玩笑和哄逗,神色认真,他说:“你的画有种治愈感,我很喜欢。”
那些小紧张小焦虑瞬间偃旗息鼓。
黄栌兴奋起来,化身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拉着孟宴礼给他讲她用色上的良苦用心。
“别担心,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这幅画。”
他凑到她耳边,用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我是以Grau的身份评价的,没有男朋友的滤镜。”
一起走出校门时,孟宴礼在黄昏中揉了揉黄栌的头发:“别紧张了,晚上安慰你。”
“安慰?”
“我妈给你缝制的旗袍到了,回去帮你换上。”
毕业画展是在五月中旬开始的,画展前一天晚上,孟宴礼接黄栌回家。
他们在路上接到了黄茂康的电话,老父亲在电话里有些忧心忡忡:“黄栌,我今天试了试,结婚时那套西装,现在肚子大了,实在是穿不进去。明天上午我得先去买套西装穿,你和宴礼说,午饭时我再过去。”
孟宴礼的爸妈是明天到帝都,孟宴礼会去接机。
小情侣没怎么紧张,黄茂康倒是成了最紧张的那个。
黄茂康本来就不是一个时髦的男人,除了结婚时花大价钱定制了西装,平时都穿得很随意。几件衣服轮番穿,几乎不怎么买新的。
他有闲钱,一般都花在核桃和手串上,再不然就买买好茶。这次孟宴礼的爸妈过来,不知道怎么刺激到他了,黄茂康非要给自己置办一套西装。
黄栌被爸爸的情绪带得,也冒出点小紧张——
总觉得爸爸穿得那么正式,显得这次的两家家长碰面,很像是定亲。
挂断电话,黄栌脸皮有些发烫,转头问孟宴礼:“叔叔阿姨那边,明天我不去接机,会不会有点失礼?”
“不会,他们知道你明天毕业展,说让你安心忙你的。”
孟宴礼左转,把车子驶入小区,“我爸妈已经在校园官网上预约了参观资格,等我接到他们,直接去学校找你,想看看你的画。”
等到临近中午时,黄茂康也会去,然后两家人要一起吃饭。
真是个难以想象的场景。
黄栌瞄到车里有一袋椰子糖,翻出一块,撕开,放进嘴里。
小动作被孟宴礼瞄见,笑她:“怎么了,紧张?”
椰子糖鼓在腮边,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非常小的距离:“有那么一点点。不过,孟宴礼,你有没有觉得我比去年暑假时成熟了些?”
“有。”
“真的?”
“真的。”
孟宴礼笑笑,说她去年暑假时到青漓,后来住在他那边,表现得确实很有礼貌也很周到,但看上去总是丧丧的。
他说:“当时我以为你失恋,看你蹲在礁石上,都怕你下一秒就要跳海,还挺担心的。现在厉害了,有什么心事都看不出来的。”
“怎么看不出来,上次我因为毕业画展紧张,你不就看出来了,还安慰我了”
孟宴礼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黄栌忽然想起,他那天晚上说是安慰她,结果带她换了个体位。
有些画面重回脑海,旗袍丝滑的布料堆在地上,她被他整个人抱起来,背靠浴室墙壁。
什么呀,想什么呢黄栌!
“我不是说那个!”
“哪个?”
“孟宴礼,你故意的是不是!”
“是。”
两个人在车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闹着玩,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时,笑声透过车窗,飘荡在空旷安静的地下空间里。
黄栌笑到岔气。
可也是笑过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当时孟宴礼对她的照顾,也许不只是因为他和爸爸是朋友,也因为她当时20岁,又碰巧被他误会失恋。
也或许,那时候孟宴礼在她身上,看到了些许孟政一的影子。
他怕悲剧重演,所以格外留心他的安全。
过去的事情确实是过去了,可那些失去总是令人阵痛。
有时候黄栌无法想象,孟宴礼是怎么以一种平静样子,慢慢走出那些伤心难过的。
去年暑假时她的出现,有没有给他带去过不好的回忆,有没有让他的内心因此难以安稳。
他们回来的时间比较晚,地下车库里一片安静。
孟宴礼无意间看见黄栌一脸纠结的表情,马上猜到她是想到了什么,在担心他。
他空出一只手,单手驾驶,另一只手握了握黄栌的手:“往好了想,那些事也让我多少有些长进。起码我在遇见你时,足够沉稳。没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和你吵架、让你伤心落泪。孟政一和叶烨谈恋爱时,叶烨可没少被他气哭的。”
“以后我都陪着你。”
黄栌想了想,目光瞥到糖果袋子,以女孩子特别的温柔坚定的语气,很认真地说,“我要让你每天都甜甜”
话没说完,孟宴礼单手倒车入库,另一只手扣着她的后颈,同她接吻。
他吻走了她嘴里那块椰子糖,“咯嘣”一声咬碎,笑着说:“已经很甜了。”
🔒碧山
5月21日, 毕业画展的第一天,黄栌起得很早。
沐浴后,她把挂在孟宴礼衣柜里的旗袍拿出来。
这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二件旗袍。
和程桑子那件明艳性感的不同, 孟妈妈缝制的旗袍用了简洁的琵琶襟,布料颜色也素雅,是浅浅淡淡的绿色, 像山岚。
她在腰侧, 特地为黄栌绣了一簇盛开着的淡粉色黄栌花。
黄栌很喜欢这件旗袍, 也喜欢孟妈妈和旗袍一起寄回国的那张卡片。
卡片上写了几句话,大意是说,她年轻时喜爱缝制旗袍, 很多年没做过了, 如果哪里做得不好,希望黄栌不要嫌弃。
“也许你听宴礼说过, 我的情绪总是不太受自己控制。希望回国同见面时, 你能多担待一下阿姨。阿姨好紧张,但请你相信, 我和宴礼的爸爸都非常期待与你相见。”
那天晚上,黄栌听孟宴礼说,卡片上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孟妈妈却反复誊写了十几遍。
孟妈妈的情绪状态确实不稳定,卡片写着写着,经常联想到一些悲观的事情,悲从中来, 掩面哭泣, 模糊了钢笔字迹不得不停下来。
“越是遇到高兴的事情, 她越是会想到孟政一。想到他已经无法再享受到人间的任何事物, 她会情绪失控。”孟宴礼这样说。
当时孟宴礼和黄栌讲这些时,她捏着卡片感动得泪花闪闪。
孟宴礼把人抱进怀里,揉揉她的头发,又吻吻她的嘴唇,安慰地说:“不是为了惹你哭才说的,我是真怕你们见面时我妈一哭,你心里跟着不好受。你又是个太容易自责内疚的姑娘。”
孟宴礼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啰嗦的人,反复在家人和黄栌之间做功课,其实也没别的什么,他就怕一件事——
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黄栌感受到委屈,哪怕一丁点。
旗袍很合身,每一处曲线都刚好贴合黄栌的身型。
她穿好时,孟宴礼从门外进来,帮她拉好背后的拉链。
卧室里晨光明媚,风从窗口拂来,带着一丝窗外的清新。
几团柳絮粘在纱窗上,春燕叽叽喳喳叫着自窗前飞过。
孟宴礼的手扶在她腰侧,侧身吻她:“今天想吃什么?”
“你不是要去机场?”
“先陪你吃饭,然后送你去学校我再去机场,时间来得及。”
车子停在学校东门外,黄栌穿着旗袍,限制了动作,只能慢条斯理迈下车。
孟宴礼也下车了,他拉她的手腕,然后拥她入怀,手扣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摩挲两下:“别紧张。”
这天帝都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
学校东门墙边的黄白色月季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黄栌对孟宴礼的车窗挥挥手:“一会儿见。”
孟宴礼一笑:“一会儿见。”
黄栌在展厅门口遇见几个同学,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兴奋和紧张。
只有仲皓凯,百无聊赖地坐在艺术造型的金属垃圾桶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这人估计还没睡醒,打着哈欠:“我说,咱们有必要来这么早吗?”
有同学说,趁着早晨,没什么人,可以先进去和作品合影。
黄栌随着大家一起走进展厅。
慢慢的,人也多起来。展厅很大,等她看了一圈同学们的作品,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再回到自己毕业设计所在的区域时,发现她的画前驻足了好几个人,他们在拍照留念。
有些激动,也有些不好意思。
去年暑假前送去展馆的那幅画,她天天去观察,发现会在她画前停留的人寥寥无几,从未发生过现在这种盛况。
现在有这么多人愿意停下来细细观看,是因为她有进步吧?
黄栌心里美滋滋,拿出手机对着那些观众的背影拍了一张,打算发给孟宴礼。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黄栌一惊,回头发现是孙老师和一位留校工作的学姐。
他们身后还有几个人,看上去面生,不像是学校老师,可能是校外的什么人。
孙老师笑眯眯地和身后的那几个人说:“你们看,踏破铁鞋无觅处,作者这不就在这儿么。”
然后,孙老师转过头,“黄栌,你给我们讲讲你这幅画。”
“讲解我的画?”
孙老师在点头。
学姐也笑着暗暗用手戳了一下她的后背,小声说:“就是你的画,快去呀!”
有那么一瞬间,黄栌忽然想起孟宴礼在同她告别时,说的那句“别紧张”。
他已经预料到她会面临这样的情况了吗?
是不是说明,他真的很看好这幅画?
黄栌在短暂的意外慌乱后,深深吸气,稳下心态做了个“请”的手势。
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展厅里开着冷气,她引着老师和学姐他们往自己的画那边去,落落大方地介绍着:“作品的名字叫《种子》,下面的这几个部分,我想表达的是‘土壤’”
孟宴礼接到爸妈后,一家三口从机场赶来。
路上孟妈妈还在抹眼泪,进了美院的展厅,她努力镇定着情绪,开始东张西望。
孟妈妈挎着孟爸爸的手臂,有些迫不及待:“咱们先别看这些了,先去看看黄栌的画吧。”
孟宴礼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跟在两人身后,仗着身高优势,远远看见黄栌。
她站在她的画作前,穿着那件颜色淡雅的旗袍,也许因为日子特殊,她还翻出了之前黄茂康送给她的那款翡翠手镯,戴在腕间。
这姑娘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语速不急不缓,讲述着她的作品:
“查尔斯·狄更新在他的小说《双城记》的开篇这样描写,他说,‘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个睿智的年月,那是个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那是疑虑重重的时期;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那是黑暗笼罩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那是也让人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们大家都在直下地狱。’”
“很幸运的是,我们已经不在是那样的年代了。但仍然有人痛苦,有人难过,有人伤心,有人落寞。”
“我希望每个人都是一颗种子,穿过暗如天日的土壤,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暖、希望。”
画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黄栌毫不胆怯,侃侃而谈。
被问到用色,她说:“在用色上,我选用了古代传统色,这些颜色是在千年前的服饰、物品或者画作建筑上出现过的。比如种子破土而出的第一抹色彩,我选用了传统色中的‘碧山’”
“碧山”?
孟宴礼忽然想起早春时的某个夜晚。
那时候黄栌正在做毕业设计,画到种子发芽的那部分,她苦恼地翻着笔记,不知道该选用什么颜色好。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他放弃画画的原因,总怕触及他的伤心事,遇到绘画方面的问题,黄栌其实很少来问他。
那天她应该是真的纠结得不行了,头发被她揪得有些凌乱,噘着嘴凑到他身边:“孟宴礼,我有问题问你”
窗外是风雨俱歇的春夜,客厅灯落在她那张秀气的面庞上。
过去有一种颜色叫做“美人祭”,那时候黄栌的唇就是那样的颜色。
孟宴礼没忍住,把笔记本电脑扣上,推开,然后一把抱起黄栌,放在桌子上。
他俯身,拄着桌面,偏头凑过去,同她接吻。
黄栌也配合,缩在他怀里听之任之,被占了不少便宜。
等她晕乎乎地走回她那摊画具前,懵懵地盯着她的笔记本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去找他的目的。
她起身,神色清明起来,对着孟宴礼发小脾气:“孟宴礼,你好坏呀,我是找你问问题的,被你亲得都忘了!”
孟宴礼为了哄女友,把人揽进怀里,绞尽脑汁给她提建议。
过去他自己画画时,可能都没这么冥思苦想过。
后来他说:“李白在《山中问答》里面有一句,‘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他们有种同行间的默契,黄栌灵光一闪,惊喜地叫着:“‘碧山’!我喜欢这个颜色,就用它吧!”
她从孟宴礼的怀里跳下去,跑了几步又回来,凑过去亲他的左脸:“孟宴礼,谢谢!有你真好!”
跑了几步,又兴奋地回来了,兴奋时的小话痨本性尽显:“你怎么想到的呀,我以为你在国外长大,不怎么了解传统色呢,你好厉害呀。”
说完,对着他的右脸,又是“吧唧”一口。
黄栌真的是可爱的姑娘。
直到孟宴礼逗她说,“再亲我要起反应了”,她才慌忙跑开。
思及这些,孟宴礼垂了视线,以拳掩唇,浅笑了一声。
笑声并不明显,孟妈妈还是听到了。
她这些年一直对各种事情都敏感,她那只瘦削的手伸过来,轻轻捏了一下孟宴礼手臂,语气总有种歉意的小心:“宴礼,妈妈是真的为你高兴的,你知道么?”
孟宴礼抬手揽了一下孟妈妈的肩:“妈,我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痛失爱子的痛哭,也知道她一边无法从遗憾悲伤中走出来,一边又对大儿子深感歉疚。
母亲的纠结,孟宴礼都懂。
他眉心深刻一道纹路,却从来不肯对家人说一句抱怨。
那是他表达对家庭的爱的方式。
那边的黄栌似乎讲完了,被人群围着问了几个问题。
然后她如有所感地忽然抬眸,隔着层层人群,看到这边。
孟妈妈和黄栌挥手,情绪一激动,又控制不住地眼含热泪。
她很怕自己扫了大家的兴,瞪着眼眶不敢眨眼,生怕泪水滴落。
正不知道往哪里躲避,黄栌已经穿着孟妈妈送给她的旗袍迈着小碎步跑着走过来。
她张开双臂,如一颗会移动的小太阳,扑过来,温柔地抱住孟妈妈:“阿姨,欢迎您来。”
也是在拥抱时,黄栌腾出一只手,像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张纸巾,帮孟妈妈擦掉了眼泪,动作熟稔得,仿佛私下演练了千遍万遍。
“我好喜欢您给我做的旗袍,谢谢。”
“我也喜欢你的画,画得真好,看着很舒服。”孟妈妈拉住黄栌的手腕,含泪微笑。
黄栌也笑:“谢谢阿姨,您这样说我好高兴呀!”
说完,她对着孟爸爸挥挥手臂,“叔叔您好。”
“欸欸欸,好,你也好。”
孟宴礼一直和孟爸爸站在她们稍微后方一点的位置。
他问:“爸,我妈最近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在看,也还吃着药。知道你谈恋爱了之后,哭的时候更多了,但我感觉她是高兴的,失眠的时候都少了些。宴礼,我们都为你高兴。”
孟宴礼少有这种不谦虚的时刻,他的目光落在黄栌身上,接了一句:“我也为自己高兴。”
孟爸爸说,在来回国之前他和孟妈妈,去看过孟政一。
他们都了解政一,哪怕他已经不在了,也能想象到,如果孟政一活着,肯定不会等这么久,他会在知道哥哥有女朋友的第一时刻,就欠欠地跑回国,围在孟宴礼身边整天八卦。
父子俩应该是想到设想到一起去了,孟宴礼抬手拍了拍孟爸爸的肩,以示安慰。
真的无法预料失去亲人的伤痛要持续多久。
但所幸,他们在越来越好。
黄栌那边有老师叫她,她一脸乖学生的样子,暂时告别他们,恭恭敬敬地跟着孙老师走了。
走到一半,她回头,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孟宴礼。
整个展厅里,她对所有人都是礼貌有加又大大方方的样子,唯独对孟宴礼,会露出活泼又调皮的笑。
黄栌还对着孟宴礼吐了吐舌头,似乎在说“光顾着和阿姨说话,忘记理你了,不要介意呀男朋友”,然后她又笑着转头,回去忙正事去了。
黄栌那边,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名片。
男人说自己是艺术展馆的工作人员,很高兴看到她的作品,希望后面有和她合作的机会。
另一位和这位年轻男人穿着几乎相同的人走过来,那人看见黄栌,怔了怔:“这不是,老板娘吗?”
被他这么一叫,黄栌也愣了。
她隐约想起,面前的男人她在孟宴礼的艺术展馆里见过。
某次展馆休息日,黄栌跟着孟宴礼一起去时,孟宴礼又乱用私权打开了周边艺术品的娃娃机柜,让黄栌拿她心仪的一个玩偶。
那天刚好是这个男人值班,看见了,一脸调侃地远远和孟宴礼说“老板,我可什么都看见了”,他还闹着叫黄栌老板娘,要孟宴礼请他喝咖啡。
黄栌感到万分惊喜,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画会被孟宴礼艺术展馆的工作人员看中。
惊喜之余,她也有些自豪。
下意识举起手里的名片,对着不远处的孟宴礼挥手。
面前穿西装的男人扭头,看见自家老板也在,似乎还带着亲友团。
男人笑起来:“老板娘,有多家选择时,记得给我们展馆来个亲情分哦。”
孟宴礼看着黄栌扬着名片对他招手的兴奋样子,笑着也对她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孟妈妈撞了撞孟宴礼的手臂,声音还带着哭腔:“宴礼,妈妈好喜欢黄栌。”
孟宴礼一笑:“谁不是呢。”
过了几秒,他盯着黄栌的方向,忽然开口问:“妈,您和我爸结婚时,我爸在哪儿给您定做的钻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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