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衣
孟宴礼和仲皓凯的见面, 是在学校东门的停车场。
仲皓凯当时拎了两杯咖啡,在轻雪飞扬的冷空气里,呵着白霜, 一路吊儿郎当晃悠着走来。
他拉开车门,叫了一声“孟老师”后,就大大咧咧坐进来。
两个男人不会多拖泥带水, 咖啡只抿了几口, 对话就结束了。
仲皓凯离开后, 拨通了孟宴礼的电话,说是要坦坦荡荡,给他直播铁锹撬墙角。
挺不幸的, 墙角太硬, 还死活不开窍,像金刚石做的。
没撬开, 铁锹被墙角的狗粮给撑折了。
孟宴礼的手机放在一旁, 开着扬声器,仲皓凯应该是站在走廊里, 说话有些回音。
还行,没被打垮,他挺坚强地说:“孟老师,墙角没撬动,祝你们幸福吧。另外,我那幅画是不是不能展出了?”
孟宴礼喝着仲皓凯买的那杯咖啡,有点凉了, 糖也有点多。
他抿一口, 瞥了眼纸杯上的加3份糖的标签, 怀疑仲皓凯是想要齁死他:“为什么不能?”
“我那画是为了刺激你画的, 别说你没看见里面明晃晃的两棵黄栌树,真不吃醋?也是,和我吃醋犯不上是吧?”
仲皓凯的笑声里能听到一点点逞强,然后是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他大抵是呼出了一口愁闷的烟雾,“说个时间吧,我自己去取回来,不用勉强展它的。”
孟宴礼放下咖啡杯,语气平静:“我个人比较习惯公私分明做事。你那幅画是正常程序选出来的,也会正常展出,不用担心。”
“哇哦。”仲皓凯夸张地笑了笑。
这次和艺术展馆的合作,一对多的。
有六所美院都选了作品送过来,要做一个类似于未毕业的艺术生“蓬勃发展”的主题展览。
孟宴礼在电话里不带个人情绪,中肯地评价仲皓凯的画,说他觉得和其他作品相比,他那幅作品成绩能排进前五,值得一展。
“也建议你个人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仲皓凯那边半天没吭声,最后开口:“我开始有点明白,黄栌喜欢你什么了,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孟宴礼笑笑:“你也和我想的不一样。”
“嘿呦,我对你威胁那么大吗?孟老师,你还私下琢磨过我呢?这我可真没想到。”
“别贫嘴,挂了。”
挂断电话后,孟宴礼给黄栌发了信息,告诉她他在东门等她。
没过多久,黄栌的身影出现在孟宴礼视线中。
车子里温暖,雪落在玻璃上,会化成一小滴水汽。
透过潮湿的车窗,看见黄栌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她喜欢那种蓬松的、厚厚的羽绒服,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爱斯基摩人,也像一朵棉花糖。
似乎是看见了他的车,黄栌欢快地把脚步提速,在雪花里小跑着。
孟宴礼想起圣诞节,他们在外省看展。
那天拿到展票时,黄栌也是这样在雪花纷纷中跑着,对他挥舞着手里的票。
孟政一走后,他没再过过圣诞节。
但那天,孟宴礼想,她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圣诞老人,不用在床头放袜子,只是看着她向自己跑过来,就能收到太多太多快乐。
孟宴礼下车,张开双臂,黄栌就扑进他怀里,仰头。
她唇色很好看,是那种女孩子气血好而显露出的自然红色。
让人很想吻她。
但黄栌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你帮我们定好了饭店,对不对?”
其实见仲皓凯这件事,完全没有给孟宴礼带来影响吗?
也不是。
他再成熟稳重,面对情敌,心情也还是会有波动的。
可孟宴礼习惯了。
他习惯所有情绪都独自消化掉,也习惯了无论遇见什么事,都大包大揽地自己扛下来。
这次也一样,他什么都没说,只和黄栌说起定好的那家饭店:“松鼠桂鱼不错,你们可以试试。”
今晚他们不约会,而是黄栌和黄茂康约好了一起吃饭。
自从上次见过妈妈,黄栌一直希望和爸爸单独坐在一起聊聊。但她前阵子状态不是特别好,怕聊到这些自己先哭出来。
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不能因为失去妈妈这件事,在爸爸面前表现出过分的难过。
这次她要坚定地站在爸爸这边。
去饭店的路上,黄栌和孟宴礼分享了下午在画室发生的事情。
她还挺得意地说,自己给仲皓凯当了爱情导师,在她的悉心教导下,他一定能找到真爱。
孟宴礼笑着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今天的晚饭孟宴礼不方便在,黄栌有些可惜。
下车前,她犹犹豫豫:“我以前没和爸爸这么正经地谈过什么,我怕我发挥不好。”
巧的是,几分钟前,黄茂康也发给孟宴礼信息:
【宴礼,黄栌约我谈谈。你说她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别说,我还真挺紧张呢。】
孟宴礼给两人定的是包间,窗外假山流水。
最开始黄栌和黄茂康都没说话,正襟危坐,仿佛要比比谁的腰板更直。
甚至看起来,黄茂康比她还更紧张些,茶喝了几盏,又拿纸巾擦拭额头。
黄栌也有点不知所措,摸不准用什么做这场谈话的切入点。
还是爸爸先开口的,他居然紧紧攥着擦过汗的纸巾,问黄栌:“黄栌,你和爸爸说实话,你是不是怀孕了?”
黄栌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紧关着的包间门:“爸爸,你说什么呢!”
“那就好,那就好”
黄茂康松了一口气,“那是为了什么事?”
以此为开场白,后面的谈话勉强算是顺利。
父女两个这么多年来的相处模式一直如此,几乎没有坐在一起谈过心。突然说些煽情的,双方都别扭。
但幸好,在见面前,孟宴礼从中间调停过,有一些藏在心里的话,终于不吐不快。
黄栌再和孟宴礼联系,已经是晚上回家后了。
晚饭时她哭过,嗓子稍微有些哑,但人还是很愉快的,挺高兴地和孟宴礼分享着:“孟宴礼,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叫黄栌了,不是我爸爸随便起的!”
黄茂康给黄栌讲了他带张琼约会时的事情,讲了那片漫山遍野的黄栌花开。
他觉得那天很浪漫,是他们爱情的开始,所以在起名字时,给她取了这样的名字,黄栌。
过去,黄栌还以为爸爸眼里只有他的生意。
可她见到了爸爸听见她说“你比妈妈好”时,眼里闪动着泪光、匆忙扭头隐藏激动的别扭样子。
爸爸是爱她的,只不过人与人之间,表达爱的方式不同。
无论是对张琼还是对黄栌,黄茂康表达爱的方式都是赚很多很多钱。
这样她或者她未来想去哪个国家深造、生活,他都有足够的经济,去支撑她们。
黄茂康和朋友们聊天时,也会在朋友们说起给孩子大学的生活费问题时,骄傲地提高嗓门:“我们家黄栌,开学我直接打五万块给她!”
“我爸爸居然认为,打钱,是世界上最高阶的爱。”
黄栌举着手机,笑着从客厅回到自己房间。
路过茶几时,她甚至觉得爸爸那些胡乱堆在一起的茶叶和茶具,都让她感到温馨。
平时黄栌和孟宴礼几乎不通视频。
她能感觉到,孟宴礼不喜欢对着镜头。
就算是徐子漾那个欠儿打视频来,他也是几乎不露脸的,手机放在一旁,把视频当电话打。
以前的孟宴礼一定不是这样,毕竟她见过他那本厚重的相册,那时候他面对镜头,是自然的,并不排斥。
黄栌猜测,也许发生过什么不快,改变了孟宴礼的习惯。
所以她也尽可能细心,避免和他通视频,有什么都用电话和微信联系。
但今天黄栌有点太开心了,她点错了,把语音拨成了视频。
孟宴礼没拒绝接黄栌的视频,也没表现出任何排斥。
他出现在她手机屏幕中,听她滔滔不绝地分享完,对她笑着:“听起来,你们谈得还不错?”
“嗯,还挺顺利的,但我还是不太能理解我爸爸的脑回路,他居然以为我是因为怀孕了才找他的!”
这么简单的事儿,不知为什么,和孟宴礼说起来,她脸皮发烫了,抬手扇着脸侧的空气,“刚洗过澡,好热呀!”
确实是刚洗过澡,她刚吹过的头发蓬松地垂在胸前。
黄栌和孟宴礼说,她爸爸又出去办事了,晚上不回来,问他要不要来她家里。
也许是因为话题是从“怀孕”转到的“来家里”,黄栌觉得脸更红了。
好像是有点过于粘人。
晚饭前明明才刚见过的,怎么又想着找他了。
不知道孟宴礼会不会觉得她烦人呀?
“接你来我家吧。”孟宴礼这样说。
等孟宴礼把车子开到楼下,黄栌已经等了有两分钟。
她坐进车子里,摘掉羽绒服的帽子,手里提着的纸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孟宴礼问她是什么,她就很骄傲地和他炫耀:“是我爸爸送我回家时,路过甜品店给我买的点心,这可是第一次!”
她高兴时就是这样,喋喋不休:
“车子当时停在路边,我还以为怎么了呢,结果爸爸就下车了。”
“他隔着车窗和我说,前几天参加一个生日饭局,蛋糕挺好吃的,当时他瞧了一眼蛋糕盒,好像就是这家。”
“然后爸爸就说要给我买些点心拿回学校吃,说完就进去了,也不问问我爱吃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呢,我都不记得上一次爸爸给我买点心是什么时候了。”
“可能是我小学,或者幼儿园时吧?”
“我想着我们可以拿这些点心当夜宵,就拎出来啦,我瞧瞧爸爸都买了什么”
这样说着,黄栌把装了点心的透明盒子从纸袋里拿出来,路灯光照亮车子里的空间,然后她嫌弃地一咧嘴:“妈呀,是蝴蝶酥啊”
孟宴礼放声大笑。
距离不远,很快开到到孟宴礼家楼下。
黄栌还在对着她那兜点心不死心,进门就一样一样拿出来看。
6盒点心,居然有4盒都是蝴蝶酥。
最下面,放了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
黄栌拿出来,打开,然后愣住。
那是一款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黄栌知道,那是奶奶的遗物,非常贵的东西。这么贵重的东西,突然交到她手里,她也有点发懵。
而且这么多年来,父女俩向来没什么默契。
她没想到是黄茂康补给她的生日礼物,只拿出来对着灯光看了看,扭头和孟宴礼说:“孟宴礼,我爸爸给我准备了嫁妆!”
孟宴礼好笑地看着她:“所以,你想嫁给谁?”
黄栌不说话了,像是没听见,垂头摆弄着翡翠镯子。
孟宴礼帮她把羽绒服脱下来,看到她里面的穿着,他又笑了:“怎么穿着睡衣就来了?”
这段时间混熟了,黄栌也不像当初在青漓时那样拘谨。那时候处处都小心着,生怕自己哪里做得失了礼数。
现在孟宴礼是她的男朋友了,她也就随意起来:“那我到你家也是要睡觉的嘛,睡觉还是要换睡衣呀,我就干脆穿着睡衣来了,嘿嘿”
没留意到孟宴礼深邃的目光,两人一起坐进沙发里时,黄栌单手举着翡翠手镯在看,另一只手递过去一盒蝴蝶酥给他:“你要吃蝴蝶酥吗?”
没听到回答,黄栌抬头,看向他。
孟宴礼敞着腿靠在沙发里,看上去有些慵懒。
他看着她,接过蝴蝶酥放在一旁,然后说:“黄栌,接吻吧。”
不像前些天她失意时,相拥入眠的毫无私欲。
她现在心脏跳得几乎冲出胸腔,懵懵地点头,然后继续点头。
孟宴礼提醒她:“把手镯收好。”
“哦。”
黄栌把手镯收进盒子里,刚把盒子放在茶几上,手腕被孟宴礼握住,整个人顺着他的力道,倾倒过去。
他深深注视着她,然后垂头,吻住了她的唇。
🔒心事
和孟宴礼接吻, 让黄栌想到在青漓品尝过的那瓶低度数香槟。
同香槟相比,他充斥着一种更加迷人的危险感,让人不断浸沉, 再浸沉。
但这也是后来,她才想到的形容。
当时她的脑子完全是懵的,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羞, 脑海中闪过很多画家关于“吻”的描绘:
弗朗西斯科·海耶兹笔下, 女人蓝色的丝绸长裙和男人的暗红色长袍;毕加索笔下, 抽象夸张的色块交叠;喜多川歌麿笔下的靡靡又亲昵的相依
最后那些关于名画的画面,都消失不见了。
统统变成了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笔下的那种金色,明亮的金色。
黄栌以为自己闻到了空气中蝴蝶酥的蛋奶香气, 以为自己闻到了孟宴礼身上的植物清香, 但其实都没有。
因为孟宴礼停下来,俯视着她的眼睛, 提醒她:“呼吸。”
后来黄栌和孟宴礼描绘时, 觉得自己可太有艺术家的范儿了。
她说接吻在她脑海中是金色的,孟宴礼却打趣她:“你确定那不是憋气窒息的颜色?”
说完, 他被黄栌恼羞成怒地用沙发靠垫砸过去,但用力太猛,自己也没站住,和靠垫一同跌入孟宴礼怀里。
倒像是投怀送抱。
孟宴礼揽着她,轻轻吻了吻她因羞愤而准备出口怼人的嘴,笑着逗她:“还是金色吗?”
“你这样惹我,小心我在梦里让妈妈把你也变成蝴蝶酥!”
几天后, 黄栌在孟宴礼的平板电脑中, 看见他家里的监控。
她心怀鬼胎地会找了他们接吻那晚的日期, 看见自己坐在沙发里, 手紧紧攥着孟宴礼的衣摆,肉眼可见的紧张。
孟宴礼则是温柔的,甚至在吻她时,动作自然地用覆在她脑后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看什么呢?”
“没有!”
黄栌矢口否认,把平板电脑死死护在胸前。但又在睡前忍不住和孟宴礼说,她看了他们亲亲时的监控。
她还说,“孟宴礼,我喜欢你吻我时,喉结滑动的样子。”
孟宴礼无奈地捂住她的嘴,让她少说几句:“再说下去,我可能就不想姓‘柳’了。”
“什么姓‘柳’,你不是姓孟吗?”黄栌没反应过来。
“柳下惠的‘柳’。”
那几天帝都市降雪,雪下了停,停了又下,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黄栌很忙碌,穿梭在学校的考场和画室之间。一直到最后一科考试结束,她的忙碌也没能停止,从考场出来就去了图书馆,查阅资料,准备着春天的毕业画展。
离校那天,仲皓凯也在画室。
黄栌收拾着她的画具,打算把这些东西搬到孟宴礼家里去。怀里抱着的东西太多,几支画笔散落,仲皓凯蹲下,帮她捡起来。
“黄栌,和你打听个事儿。”
仲皓凯没起身,顺势坐在一把画画时坐的矮折叠椅上,仰头,手里抛着打火机,像个多动症,“你男朋友最近没为难你和你吵架什么的吧?”
“他才不会为难我,你为什么这么问?”
“哦,那他还真挺爷们儿的。”
仲皓凯舔了舔唇角,还是决定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和黄栌大概说一下。
他巧妙地避开了他对黄栌的感情,但黄栌还是听得直蹙眉。
她怼仲皓凯:“仲皓凯你是不是有病,你没事儿画什么黄栌树?”
“啊,那我不是误会了么,瞧你肿着个眼皮子来画室,我以为你挨欺负了呢。怎么说也用了你这么多年的樱花橡皮,我不得帮你打抱不平?”
“谁用你打抱不平!”
黄栌要气死了,叉着腰在画室里自转一圈,瞪着仲皓凯,“你要是闲得没事儿,能不能去自己买几块橡皮!”
“哎哎,别生气黄栌,算我狗拿耗子。但你男朋友他,真没因为这事儿为难你吗?一句都没问过?”这是仲皓凯最关心的一点。
“没有!”
黄栌没好气儿地看着仲皓凯,心想,孟宴礼才没你这么幼稚,他连提都没提过。
想想还是好生气。
孟宴礼那么好的人,她的朋友居然去气他。
这是什么猪队友啊!
她的樱花橡皮都喂了猪吗?!
黄栌很是护着孟宴礼,当即决定:“仲皓凯,下学期你不许用我的橡皮了,一个渣都不许碰。”
“欸,别这么绝情啊,下学期毕业设计,用橡皮的地方多了去了。”
后来陈聆来了,听见两个小学鸡在拌嘴吵架,还叼着棒棒糖当了一次和事佬。
陈聆的观点是,无论谁对谁错,女孩子总是对的。他连原因都没问,直接站在黄栌这边,敲诈仲皓凯给他们买奶茶喝。
于是,大四上半学期生活,在这种吵吵闹闹的氛围中结束了。
他们三个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迎风去了奶茶店。加了椰奶冻的可可拿铁喝完,黄栌刚好收到孟宴礼的信息。
她围好围巾,在冷风中和仲皓凯陈聆他们挥手告别。
仲皓凯非常欠,宁可嘴里叼着的烟掉在地上,也要贫一句:“下学期要继续借给我橡皮哦。”
黄栌实在懒得理他,直接走了。
一路小跑着,往学校东门的停车场那边去。
孟宴礼站在车边,对着黄栌张开双臂。
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很是歉意地和孟宴礼说:“男朋友,真是对不起,我不该用樱花橡皮喂猪的。那两棵黄栌树,你就当没看见吧,今天我们去吃炒肝,听说肝脏明目,给你补补眼睛”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由这件事,意识到任何的不对劲。
吃饭时再想起来,也只是觉得,当时她看到叶烨坐在孟宴礼身边落泪,就难过了好久,相比之下孟宴礼可太成熟太稳了。
真正意识到某些隐存的问题,是在一座寺庙里。
自从父女间那次谈心后,黄茂康也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和黄栌多一些交流。
于是这位老父亲,在女儿放假的第二天,约了女儿一起爬山,还要去寺庙里拜拜掌管财富的佛
黄栌当然对拜财神没什么兴趣,这座寺庙也没有青漓的“觉灵寺”古朴幽静。
也许因为新年将至,从停车场难得的车位,便能看出香火旺盛。
黄茂康去请香时,黄栌一个人在殿堂之间闲逛,又小心地避让着挨挨挤挤的人群。
香火气息中,总觉得这里有种无声的热闹,不喧哗,却也不寂静。
也许因为来这里的人,都所求颇多,因此心声嘈杂吧。
因为是寒假,黄栌的手机调了铃声,入寺前忘记关闭。
手机突然响起时,她对着周围的人歉意地笑了笑,接了电话,往人迹少的角落走去。
过廊里有一处转角,绵延着一排松树。
黄栌躲在这里,听见电话那边传来徐子漾的声音:“怎么我打电话给孟哥,他都不理我的,打了八百个,愣是没人接。妹妹,你们干什么呢?没打扰你们什么吧?”
黄栌已经习惯了徐子漾整天拿他们打趣,淡定地说自己没和孟宴礼在一起。
“哦,那可挺难得的,我瞧着你俩像连体婴儿似的,居然没在一起吗?”
松树上落着两只不知名的鸟,也许因为天气冷,脖子缩在胸脯羽毛里。
怕惊扰它们,黄栌压低声音,说自己和爸爸在外面,今天没去孟宴礼那边。
她最近对徐子漾态度稍微好些,多少还掺了点幸灾乐祸。
因为黄栌听孟宴礼说,现在是徐子漾整天往“粉红桃子”酒吧跑,但人家程桑子,已经懒得理徐子漾了。
当时黄栌盘腿坐在沙发上,吐出喝椰汁的吸管,乐呵呵地说:“哈哈哈,他活该!”
徐子漾可能是在程桑子那边受挫了,最近话格外多。
联系不到孟宴礼,还要拉着黄栌叨叨叨。
黄栌一开始还在认真听着,后面听见他事无巨细,连院子里的无花果树剩下几片叶子都要白话一遍,她终于耐心不足,开始频频走神。
背靠着的不知道是一间什么房间,隔着墙壁响着有节奏的木鱼声。
突然有人撞钟,钟声震得人心笙动荡,黄栌被惊了一下,扭头向钟楼那边看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
要不要求个平安符,送给孟宴礼的弟弟?
过年时,孟宴礼总要回家的吧?
徐子漾也在电话里听见钟声,嘴很欠地说:“哎呦,妹妹,我没听错的话,你在寺庙里吧?干什么呢?要是背着我孟哥偷偷出家,他可是会伤心的。”
“陪我爸爸来的。”
顺着这个话题,黄栌也就把刚萌生的想法,和徐子漾说了一下。
听到她提起要给孟宴礼生病的弟弟求平安符,徐子漾在电话里沉默半晌,没像最开始那么欢快了。
他问黄栌:“我说,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孟哥为什么放弃画画吧?”
黄栌压根没想过去窥探孟宴礼的隐私。她觉得,只要他不想说的,都是他的隐私。
所以面对徐子漾的问题,黄栌有些无言以对。
“到现在,你也不知道他的家庭状况,对吧?”
就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戳中黄栌的隐秘心事。
她也不是真的完全不在意的。
不该窥探。
可她也曾坐在光线明灭的放映厅中,把手伸向孟宴礼的眉心,徒劳地想要抚平那道纹;
她曾驻足于一件叫做“邃闼”的雕塑作品前,失落地发现,孟宴礼有一扇紧紧关闭着的心门;
她曾在擦拭家中那两幅Grau的画框时,像他一样蹙起眉心,想象着,到底是多么大的生活动荡,让他放弃画家的身份。
黄栌知道,她和孟宴礼的感情很好很好。
但孟宴礼仍然是一团迷雾,难以捉摸。
佛像慈悲肃穆,香案上供香袅袅,黄栌看着蒲团上俯身叩拜又起身双手合十祈祷着的人们,一时无言。
电话里徐子漾应该是换掉了话题,又开起无关痛痒的玩笑,她勉强应付几句,挂断电话。
来这里的人都心事重重,现在好了,她也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黄栌,走了,这边。”黄茂康请了一大把很粗的香,在不远处冲着黄栌招手。
“来了爸爸。”
她起身时,心不在焉,一头撞在低矮的松树枝上,惊飞了两只鸟。
黄茂康逢殿便拜,他们在寺里几乎耗光了整个下午。
从寺庙出来,黄栌看见爸爸静音的手机里挤满了未接电话和信息,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把耽搁下来的公务处理完。
黄栌主动要求爸爸把自己放在路边,然后去忙他的事。
她站在路边,给孟宴礼拨了个电话。
孟宴礼那边很快接通了,黄栌“咦”了一声,问:“徐子漾还和我说,他打了八百个电话给你,都没人接的。”
“手机静音。”
“可是我才刚拨给你,也就2、3秒吧,你就接起来了,是在看手机么?”
孟宴礼说不是,是给她设了铃声,其他人静音。
黄栌有些意外:“还有这种操作?”
她听见孟宴礼似乎在自嘲似的笑着,语气稍显无奈:“花了点时间,把其他人都设成了无铃声,这样,你就是最特别的那个人了。”
然后他问她,“有点幼稚了,是吧?”
🔒喜欢
黄栌坐在地铁站的一家饮品店里, 等孟宴礼来接她。
饮品店里人不太多,放了些黄栌不知道名字的轻音乐。没有椰子口味的饮品,她随便点了杯热的柠檬红茶。
红茶没有孟宴礼家里的那种香, 但她慢慢喝着,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黄栌回忆着从认识孟宴礼以来的过往,关于他从不提及的某些事, 其实是有些细枝末节, 以碎片化的形式, 展现在她眼前的。
用心想想,也能拼凑出一些脉络。
比如,孟宴礼放弃画画那年, 也是叶烨和孟政一分手的年份。而那一年孟政一病了, 病得很重。从那之后,似乎孟宴礼的家庭氛围也变得奇怪起来。
但那些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黄栌拼凑不出具体, 只能凭借感觉猜测,其中必然有些什么极大的不愉快。
那些不愉快把把孟宴礼这个人割裂成两部分:
一部分, 是他相册中那种爱好广泛、生长在充满温情的家庭氛围中的大男孩;另一部分,是现在沉稳冷静、万事从容的成熟男人。
有新的客人推开玻璃门走进来,门上风铃叮当,一股北方冬季特有的干燥冷气吹进来,拂过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背。
黄栌毫无察觉,用搅拌棒搅动着红茶杯里的一片柠檬,沉默地思考着。
对, 不是失落难过郁郁寡欢。
是思考。
黄栌在用她的理智, 抵抗着初次恋爱中难免的不安和彷徨。
指尖轻敲在茶杯上, 她在想, 那些问题永远不该被概括为“我喜欢上了一个浑身秘密的男人怎么办”“我的男朋友对我总是有所隐瞒怎么办”“男朋友秘密太多该继续吗”
没错,孟宴礼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但她不想因为这些秘密,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在青漓时,孟宴礼的书房对她开放,电脑没有密码,工作笔记本摊开在桌面上。
现在也一样,她可以随便使用他的手机、平板电脑。
家里所有有密码的地方,连徐子漾都知道,只要连着输两遍孟宴礼的生日“07210721”,就能解开。
他的秘密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愿提及。
有一段往事,以极不愉快的方式发生,在他眉心刻下深深的一道纹。
虽然也担心,或者说,也会有点小小的失落,自己没能成为分担他悲伤的那个人。
但黄栌不想打着“喜欢他”“为他好”的名义,莽撞地往孟宴礼那些明知不愉快的往事里硬闯
她自己过去也并不是一个特别特别外向的姑娘,以前仲皓凯和陈聆他们说过,“黄栌要是有什么事儿,非得点名问到她头上,她说不说还是两码事呢”。
忘了是什么样的契机下有过这样的对话,但别人眼里,她也许也有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面对孟宴礼时,她没有这样,是因为孟宴礼让她有了足够的安全感。
因为这份安全感,她才慢慢变得会主动倾吐心声。
她记得在青漓海边,她蹲在礁石上,连头发丝都散发着丧气。
孟宴礼坐在她身边,给她讲阅读理解里肯德基老爷爷创业失败数十次的心灵鸡汤。
在对未来迷茫时,在对参赛犹豫时,在对母女关系失意时,在对爸爸抱有歉意时
这半年里,站在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上,有太多太多时候,都是孟宴礼陪在她身边了。
黄栌有这样的改变,是自然而然的。
可她不能因为自己有了改变,就强迫孟宴礼也去改变,强迫他把自己完全摊开来展示给她看
这样不对。
“黄栌,这样是不对的!”
她不小心说出声,身旁路过的侍者停步,礼貌地问她是否需要什么。
黄栌歉意地摇头:“没有没有,抱歉。”
侍者走后,她继续思考,试图从自己浅薄的人生经历中,找到一些经验。
就像她和爸爸之间,明明这么多年,爸爸比妈妈爱她更多,但她凭着对母爱的幻想,就站在了妈妈那边,一直隐隐觉得爸爸对家庭付出不多,才导致了离婚。
就像爸爸表达爱的方式是打很多钱给她。
也许孟宴礼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不让她跟着担忧呢?
在自己的小情绪和孟宴礼之间。
黄栌明显感觉到,自己偏心孟宴礼。
不太好喝的红茶被黄栌喝得只剩下一点底子,她深呼吸,做了个决定。
那天下午,孟宴礼来得很快,他那辆黑色的SUV停在饮品店门外,可能是有心灵感应,黄栌也是在这个时候抬起头的。
透过橱窗,她看见他熄火下车。
孟宴礼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长款羽绒服,也许车子里热,羽绒服没拉拉锁,敞着怀。
他迈着那双大长腿,从车子里出来。
隔着玻璃,他同她对视,在阳光下展露笑容,眉心的纹也舒展开。
孟宴礼对她扬了扬下颌,意思是,还不出来?
这样做完,他似乎想到什么,向街的另一侧偏头,认真看了几眼,然后在黄栌从饮品店跑出去的时候,问她:“昨天不是说白色颜料快用完了么,那边有家美术用品店,要不要去看看?”
自我审视和与情绪对抗让黄栌精神上感到有些累,逛了那么久的佛寺让她体力上感到累,但她还是跑过去,拉住孟宴礼的手,轻快地回答他:“好的呀!”
阳光明媚,黄栌活跃在孟宴礼身边,给他讲她在寺庙里偶遇的一只野猫,也给他讲她爸爸在拜掌管财气的佛前叩首得十分认真。
孟宴礼拉着她的手,怕她冷,把她的手放进羽绒服口袋。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一起去了美术用品店,买好东西,然后开车返回孟宴礼家里。
寒假不算长,而且临近新年。
本来杨姨要在回老家之前来一趟帝都的,但青漓这阵子天气不太好,飞机总是延误,来帝都有些麻烦。
“本来想给你和宴礼带些东西过去的,买了海参和鱼干,还有我新学的小酱菜。前几天子漾吃了,说配粥很开胃,他吃了不少呢。不过这阵子一直有雾,看样子我是去不了了,等我问一下快递,看看能不能寄过去给你们。”
视频是黄栌给杨姨打的,得知杨姨不能来,还有点遗憾。
但听到杨姨说可能会寄小酱菜给他们,她又很高兴地表示:“那我很期待呀!最近天太冷了,不想出门吃早餐,要是有小酱菜,我们就可以在家里煮粥啦。”
杨姨对着摄像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黄栌反应几秒,才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在杨姨面前,把她和孟宴礼称为“我们”。
她垂了垂眼睑,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说起过年,杨姨也就顺着这个话题,问到了坐在黄栌身旁、没露脸的孟宴礼:“宴礼,过年你在哪边?”
黄栌回头看他,她以为他会说去国外过年呢,但他说:“青漓吧。”
“咦,不在帝都吗?”
“你不去国外的吗?”
视频里外,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同时发出疑问。
黄栌不知道,那个瞬间,孟宴礼感到了一种舒适的熨帖,因此而笑了几声。
挂断视频,黄栌心怀两个问题,因此一脸纠结。
第一个问题是,“孟宴礼,我在杨姨面前说‘我们’是不是有点太不知羞了”,孟宴礼摇头,说杨姨早就知道。
杨姨怎么会知道呢?
黄栌一扬下颌:“哼,我知道了,肯定是徐子漾那个大嘴巴说的!”
孟宴礼笑起来,揉着她的头发,告诉黄栌,确实是徐子漾说过。
但他也有打过电话,认真和杨姨说起,他在和她谈恋爱,因为杨姨在他眼里,是家人。
孟宴礼还说,他打算过完年回来,约黄栌的爸爸谈一谈这件事。
不过他逗了她一句:“如果过年期间我没被甩的话。”
这就让黄栌想起她的第二个问题:“可是,过年你不去国外陪你爸妈和弟弟吗?”
“不是很方便。”孟宴礼笑笑,没说,他们可能也不太想他回去。
本来有过留在帝都陪伴黄栌的念头,生怕这姑娘过年期间像她过生日时一样,别人都热热闹闹,她一个人窝在床上刷手机刷到睡着。
但他之前联系过黄茂康,黄茂康说今年过年期间,他会多抽出时间陪黄栌,带她逛逛庙会什么的。
还表达了老父亲幡然醒悟,再不多和女儿相处相处,等她找了对象,就该嫁人了,就没机会了。
黄栌过年有人陪,孟宴礼也就不担心了。
他打算回趟青漓,等年后再回来。
“我也好想去青漓啊”
“过完年去找我?”
黄栌摇头,寒假她还有毕业设计要构思。
青漓是一座小城,适合放松身心,但查资料方面肯定不如帝都更便捷。
帝都有太多大型书店可以供黄栌参考了。孙老师也在帝都,偶尔假期会组织画室的几个学生一起聚聚,聊聊正经事。
而且那么多画具,也不能都搬到青漓去。
她靠进孟宴礼怀里:“算了,我还是先忙毕业设计吧。”
暑假时,黄栌还以为自己肯定做不好毕业设计呢。
没想到现在,她还对毕业设计还挺有想法的,她要尽快确定好主题,和孙老师商量一下是否可行。
黄栌抻了个懒腰,偏头去看孟宴礼:“等我毕业,又是夏天了。到时候我想去青漓住一段时间,你欢不欢迎我?”
“那不是当然的么。”
晚饭后,孟宴礼接到了国外家里的电话。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和过去每一次接到电话一样,并不背着黄栌,只是看她一眼,确定自己接电话的声音不会打扰到她正在做的事。
黄栌正在平板电脑上翻孟宴礼存的艺术品资料,留意到他的目光,笑着冲他挥挥手,表示他,“我没在做什么正事,不影响的”。
电话持续的时间不长,但黄栌抬眼,依然觉得,孟宴礼眉心比平时蹙得更深。
她明白,那些她不知道的过去,像个磨人的小妖精,又来重创她的男朋友了!
于是,在孟宴礼挂断电话后,黄栌凑过去,拉拉他的袖口,戳戳他的手臂,温柔地叫他:“孟宴礼。”
“嗯?”孟宴礼回眸。
黄栌就在他转头看过来时,靠过去,主动吻了孟宴礼。
那是刚满21岁不到两个月的黄栌,打败所有未能如热恋幻想中“忧他之忧”的失落情绪,打败所有胡思乱想的不安,打败所有初恋时的兵荒马乱,以她的一腔孤勇,投掷出的所有喜欢。
“孟宴礼,我陪着你呢。”
🔒酒精
寒假里黄栌忙得像个小陀螺。
学校假期图书馆不开放, 她常满帝都市奔波,跑各家书店查阅资料。
艺术方面的书籍多是彩色配图印刷,拍了照颜色会失真。黄栌只能花大量时间泡在书店和图书馆里, 一点点记笔记。实在需要的书籍,也会买回家继续看。
她有时候会拍一些日常发给孟宴礼,拍在看的书籍或者笔记, 也拍在书店外的绿化丛中偶遇的狸花猫。
实时分享自己的生活给他。
孟宴礼不属于那种秒回信息的人, 年底, 生意上的事情要操心的较多,他也稍微忙一些,不能时时刻刻都关注着手机。
但他看到了, 会回复她, 有时候也发一张他那边的照片过来。
这天,孟宴礼发来的是一份备忘录截图, 上面写着, 他过会儿要去拜访一位陶瓷艺术家。
这位艺术家黄栌知道的,在课上听老师介绍过。
她在书店里捂住嘴, 难掩激动,一连回复他好几条:
【我可以一起去吗?】
【给你们当司机也行的,我会开车!】
【举手举手举手!】
孟宴礼回复她:
【在书店等我,15分钟后出来。】
黄栌压根没想到,如果不是故意引她去,他根本不会发那个备忘录给她看。
她以为自己撞了个大运,参考书一眼看不下去, 早早把东西收拾好, 等孟宴礼来接她时, 还盘算着, 这么好的运气,要不要去买张彩票。
一见面,黄栌就欢快地问:“孟宴礼,我不会打扰到你工作吧?”
“不算工作,私人探望。”
半个小时后,黄栌见到了那位艺术家。
那是一位住在帝都市老胡同院子里的老人,头发花白,身着棉麻套装,披着羽绒服来开门。
他们站在贴了福字的木门前与老人寒暄,黄栌听见孟宴礼自然地介绍她,“这是黄栌,我女朋友”。
最近见到孟宴礼身边的人,他都是这样介绍她的。
艺术展馆的经理年轻,甚至会打趣,叫黄栌“老板娘”。
老人听他这样说,哈哈笑着说“郎才女貌”。
室外温度低,老人笑时,呼出一团团白色霜气:“该不会今天来,是要告诉我婚讯吧?”
下午的阳光明媚,孟宴礼玉树临风立于陈旧胡同中。
他偏头,对黄栌浅笑,然后说:“她还没毕业。”
老人的打趣并不过分,只问了这么一句,再开口就是称赞:“黄栌啊,这名字真是不错。”
黄栌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心怀崇敬、落落大方地同老艺术家握了手:“打扰您了。”
他们被老人迎进院子。
真不愧是不拘小节的艺术家,满院木桌石桌上摆的都是陶瓷器皿和摆件,有些是出自老人之手,有些是他看着喜欢从别处淘来的。
一丛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已经枯黄,荒立在墙角,显得有些杂乱。可是从陶瓷物件的数量上看就知道,老人真的是很爱陶瓷。
本来黄栌有些紧张,毕竟是名字会出现在学校老师口中的艺术家。
但老人实在没什么架子,也没走那些形式上的客套,随便搬了两把椅子,给他们坐。
两把椅子高矮不同,孟宴礼却把稍微舒适的那一把让给了黄栌。
他自己迈着大长腿,把矮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上去。
在长辈面前不好敞开腿,显得不成体统,孟宴礼那双长腿无处安放地蜷着,看上去稍显憋屈。
但他谈笑自若,丝毫没觉得有什么。
黄栌发现,老人是孟宴礼的旧相识,而且关系很不错。
老人没提及Grau那个身份,反而和她爸爸一样,叫他“宴礼”。
聊着聊着,话题转到黄栌身上。
听说黄栌是美院大四的学生,下学期就要毕业,老人很慈祥地说了些鼓励的话。
“孩子,艺术这条路,可不好走的啊。”
老人抬起眼睛,看向墙边的陶瓷材料,“你要是真爱一行啊,就知道了。梦想啊未来啊什么的,说起来很容易的。但是人总要生活的,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就很难坚持下去了”
黄栌点头。
到了快毕业的这个节点,周围已经有很多同学开始谋求生路了。
大家都想做英雄。
可又被生活轻轻松松打败。
“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我以前是收废品的。”
老人坦然地笑了笑,“大夏天的,咱帝都多热啊,挨个垃圾桶都要翻一翻,从那些发霉腐烂的东西里捡矿泉水瓶、纸箱子,拍掉上面的蛆虫,拿回家。赚来的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却要坚持做陶瓷。”
老人说他那时候,每天只吃一顿饭,白粥或者白馒头,用盐腌了一些不花钱就能采到的野菜,当做配菜。
生活条件不好,也就没结婚生子。
日子就这么熬着,他也没放弃陶瓷。
没有老师,研究了一辈子,也算自学成才。
“挺多毕业生都迷茫,你别怕,你们这代孩子的条件怎么也要比我们老一辈好些,最差也不过就是我当时那样了呗。”
老人骄傲地挺起胸,“你看看,熬到老了,我也熬成了艺术家。”
那天在老人家里坐了很久,出门时天已黄昏。
胡同里老式路灯亮起昏暗的光,有人推着戳满冰糖葫芦的车,从胡同另一端缓缓走过来。
“糖葫芦,冰糖葫芦~”商贩吆喝着,很快吸引来几个在胡同里追逐打闹的孩子。
孟宴礼也给黄栌买了一支糖葫芦。
山楂的,里面夹着糯米馅的那种。
他站在孩子群里买糖葫芦的样子,实在很温馨,黄栌拿出手机,偷偷拍了一张。
天气不太冷,黄栌刚听过老人一席话,身上充满了正能量。
她咬着糖葫芦跟在孟宴礼身边,边吃边往胡同外面的停车场走。
好一会儿,她才想到:“孟宴礼,你今天是不是故意带我来的?”
孟宴礼身后是绀碧的天空,被老城区的电线切割成无数个几何形体。
他笑着:“才反应过来?”
也许是她在青漓时表现得太丧了,连参不参加交流赛都要纠结好久。
孟宴礼担心她在毕业前会迷茫,毕竟艺术生有时候涉及到就业,落差还挺大的,真正进艺术圈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他带她来这边走一圈,听听老一辈的话,希望能给她增加哪怕一丁点的力量和勇气。
黄栌啃着糖葫芦:“我已经想好了,先把毕业设计做好,毕业实在不行,就和陈聆仲皓凯他们一起做个小工作室”
提到仲皓凯,黄栌还挺为他画里那两棵气人的黄栌树不好意思的:“我不会再借给他橡皮了,你放心吧!”
“以后让他负责买橡皮吧,他有钱。艺术馆里那幅画,有人询价了。”
“多少钱?!”
孟宴礼伸出手,做了个“八”的手势:“大概是这个价吧,可能还会更高。”
“我也想卖画啊!”
黄栌羡慕得直跺脚,孟宴礼却忽然凑过来,咬走了她手里竹签上的最后一颗山楂,然后就跑了。
“孟宴礼!”
很少见到孟宴礼这么“活泼”的时候,黄栌愣了愣,举着空空如也的竹签,追上去,也幼稚起来,喊他:“你给我吐出来,刚才问你吃不吃,你还说不要的,骗子!”
暮色四合,胡同里不知道谁家院子传来犬吠,炒菜的香气弥漫在冬日干燥的空气里。
孟宴礼跑到车边,停住,把追过来的黄栌抱起来,没管她掐在他手臂上的那只小爪子,在她耳边安慰:“会有卖出去的一天的,别急。”
黄栌早就不急了,满脑子糖葫芦,用竹签戳他的羽绒服:“等我卖了画,我要买一个会做糖葫芦的男朋友。”
“哦,真的?”
“假的!”
“别换了,我学学怎么做糖葫芦。”孟宴礼说。
黄栌这阵子恋爱谈得风生水起,快乐得要命。
毕业设计和恋爱一起,忙得分身乏术,还胖了一斤。
父女间向来没默契,黄茂康倒是一直有件心事。
原本那天从寺庙回来,黄栌让黄茂康把她放在路边地铁站的举动,已经让致力于“富养女儿”的老父亲感到一丝内疚。
偏偏最近黄栌早出晚归去图书馆、书店,都是去挤地铁出行的,这让黄茂康无比挫败。
于是1月中旬的某天,黄栌趴在书店咖啡厅的桌面上奋笔疾书时,手机亮了一下,她收到黄茂康发来的微信。
黄栌脑子里沉浸在各种颜色和花纹里,看第一遍时,只是目光习惯性落在屏幕上,并没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
等她回神,又看了一遍,才惊讶地瞪大眼睛。
爸爸微信里居然说,他给她买了一辆车
那天黄栌从书店匆忙赶回去,发现爸爸的助理叔叔已经等在楼下,他把车钥匙交给黄栌,是一辆白色的SUV。
居然还和孟宴礼的车子是同款?!
黄茂康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给人家小情侣凑了个情侣款,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着:“我也没什么参考,上次和宴礼出去,发现他的车挺舒服,就给你买了个白色的。要是不喜欢,明年你过生日时给你换别的。”
黄栌喜欢死了。
她也是小姑娘呀,突然和男朋友有了“情侣款”车子,兴奋还来不及:“我特别特别喜欢,谢谢爸爸!”
早在大一的漫长暑假里,黄栌就拿到了驾照。
但她一直没什么机会开车,拿到车钥匙,在小区里试着开了两圈,就按奈不住给孟宴礼打电话,要和他显摆显摆。
孟宴礼在电话里说,今天不能来接她,稍微喝了一点红酒,开不了车。
那不是正好么!
黄栌马上快乐地回应:“你在哪儿吃饭,快结束时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
“现在就快吃完了。”
“好嘞,等着我吧。”
黄栌车技不熟,开着车子七拐八拐终于磨蹭到饭店门口时,和孟宴礼同桌吃饭的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
他站在饭店门口,看到她从车上跳下来,扬了扬下巴:“买车了?”
“我爸爸买的,和你同款,嘿嘿”
她露出一种要包养他的架势,降下车窗,霸气地一扬下颌,“上车!”
这阵子孟宴礼忙,通常如果有饭局,不得不喝一点酒,他们晚上是不见面的。
但今天是个例外。
孟宴礼坐进副驾驶位,忽然说:“黄栌,我喝酒了。”
“坐副驾驶喝酒没事儿吧,不是只有司机不能喝酒吗?遇见查酒驾的,吹酒精测试器又不是你吹”
饭店门口灯火通明,隔着车窗照亮了车内的陈设。
孟宴礼没急着系安全带,伸手过来,覆在黄栌脸侧。他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耳郭:“喝过酒,自控力可能不是那么好。所以,今晚你是和我睡,还是睡客房?”
🔒浴室
和孟宴礼睡, 还是睡客房?
车外有另一群食客走出饭店,从黄栌他们车边经过。
那群人估计喝大了,说话舌头捋不直, 乱糟糟地反复重复着几句话,句句都是“咱哥们儿”开头
短暂的喧嚣过后,又归于安静。
黄栌的手紧攥着安全带扣, 同孟宴礼对视。
那阵嘈杂也没能盖过心跳声, 噗通, 噗通,噗通。
她没什么经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兴奋地开着车子跑来, 当然不是只为了去孟宴礼家里睡客房的。
想和他多待会儿, 想和他亲近,这些应该也没什么不对吧?
见她不说话, 孟宴礼帮她做了个决定:“别去客房, 和我睡。”
黄栌点头。
车子是新的,不像孟宴里的车里总是带着好闻的植物气息, 崭新的内饰散发出皮革的味道。
孟宴礼的手轻轻抚了两下她的脸侧,食指和拇指捏住她的耳垂,晃了两下,动作温柔,羽绒服特有的布料,随动作淅淅索索。
他有一双好看的手,皮肤冷白, 骨节分明。
有时候黄栌坐在孟宴礼家的客厅里画画, 回过头, 看见他单手操控着笔记本电脑上的触控键盘区, 会想象,那只手如果拿起画笔,沾上油彩,该有多性感。
但她现在知道了,性感的不是他的手沾满色彩颜料。
是他的手隔着羽绒服揽住她的腰,稍微用了点力度,把她带向他这边时,眼里的那种深黯。
黄栌手里本来拉着安全带,要给自己扣上,但她被孟宴礼这么一撩,手松开,安全带“咻”地缩回去。
她在孟宴礼靠近时,下意识闭上眼睛,以为他要吻她的嘴,却没想到,他只是吻了吻她的鼻尖,问她:“酒味重么?”
不重,只有一点点淡淡的红酒味道。和他一起吃饭的人里,似乎有人是抽烟的,他身上也残留了些烟草味。
这让黄栌有种陌生感,好像面前的孟宴礼是另一个人。
“烟味更重一些。”她说。
孟宴礼笑着,退回副驾驶位里,靠进座椅里,又变回那个温柔无害的他,还扣好了安全带:“有一位朋友烟瘾重,回去我洗个澡。”
洗澡
车里的气氛暧昧的要命,黄栌觉得她不能再深想了,强迫自己也扣上安全带,发动车子,晕头转向地往孟宴礼家的方向开。
她本来就不是个老司机,车技有限,又心神不宁,走错了路,越开越觉得道路陌生。
黄栌心慌地瞥了一眼孟宴礼。
瞥完,心更慌了,是另一种慌。
他靠在副驾驶里,阖着眼。
车子行驶在夜晚的街道上,每路过一盏路灯,他的面部轮廓都在灯光中短暂地清晰一瞬。
如果让黄栌来画,她会借用伦勃朗画《夜巡》时的方式,在暗色调里,慢慢勾勒出他的面孔。
尤其是他的鼻子、嘴唇、和喉结。
沿着街道又错误地开出去几百米,黄栌才开口:“孟宴礼,我好像走错路了。要不,我们开个导航吧,这车的导航怎么调?”
孟宴礼没睡着,只是在养神。
闻言,他睁开眼睛,向窗外看了片刻:“是走错了,路口掉头,我给你当导航。”
“哦,好的。”
时隔几秒,孟宴礼忽然说:“前面便利店门前稍微停一下吧,买点东西。”
车子停在便利店门前,黄栌问他:“要我也下去么?”
外面起风了,吹得孟宴礼稍微眯些眼睛。
他摇头:“你在车上吧,外面冷,我很快就回来。有需要带的吗?”
“没有。”
目送他的身影走进便利店,黄栌趴在方向盘上,忐忑难掩。
她感觉自己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前些天在孟宴礼家里骑过一次动感单车,剧烈运动后的那种心跳,都比不上此刻。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孟宴礼落在她鼻尖上的那个吻,淡淡的酒精味几总让她频频走神,好像灵魂下了蛊似的。
也或许,让她走神的不是吻,也不是酒精,是这些都和那句“和我睡”堆叠在一起,所呈现出的效果。
黄栌想起便利店收银台旁边,经常和口香糖、巧克力摆放在一起的计生用品。
最近几次留宿在孟宴礼家,确实也不全然是睡在客房的。
她在孟宴礼那张大双人床上,睡过两次。
一次是他们靠在一起,用他的平板电脑看纪录片。
她说喜欢他吻她时喉结滑动的样子,孟宴礼捂着她的嘴,让她少说几句。那天早起他们去干什么来着?反正两个人都很困,纪录片没看几分钟,她已经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后来孟宴礼也睡着了,平板电脑里的一整个系列纪录片,就那么孤零零地放完了4、5集。
他们在凌晨,几乎一同醒来,关掉小声播放着的平板电脑,接吻,然后又相拥着沉沉睡去。
另一次是她痛经,蜷在沙发上可怜巴巴,被孟宴礼抱上了他的床。
本来黄栌不是个容易痛经的人,大学四年痛经次数屈指可数。但那天不巧,刚好那阵子帝都市降温,而她又在晚饭后吃掉了半桶冰淇淋,哼哼唧唧捂着肚子和孟宴礼说,自己是自作自受。
孟宴礼把她放在床上,俯身在她身边,帮她揉着肚子,还亲了一下她的脸:“明早给你煮红糖和红枣喝。”
所以,即便她躺在他床上,孟宴礼也一直是绅士的。
今晚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酒精激活了些什么,她总觉得他刚才吻她时,目光里深深燃着什么。
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也感染了她,让黄栌想起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里,大卫高大健壮的雕塑。
孟宴礼去便利店买什么?
会是那个东西吗?
很快,孟宴礼从便利店出来,手里提着一个挺大的塑料袋,似乎买了不少东西。
他没说买了什么,只帮黄栌指路。
一直到车子开进他家的小区,他住的那栋楼已经出现在她视野中,黄栌才忍不住,故作随意似的问了一句:“孟宴礼,你刚刚去买了什么?”
塑料袋就在他脚下。
孟宴礼偏头,似乎看透她:“你希望我买的是什么?”
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车库的感应钥匙,“滴”,电动门缓缓上升:“刚好有两个车位,停库里吧。”
“哦。”
黄栌欲盖弥彰地扯回刚才的话题,“我可没希望过”
“滴滴”,她的车提示她,倒车过程中后方有障碍。
经过提示音这么一吓,她倒是清醒很多,脑子里纠结成团的、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的情绪,终于褪去些。
黄栌垮下小脸,扭头求救:“完了,孟宴礼,我倒车技术可差了,我把我爸那辆车的后车灯撞碎过”
她伸出手,比了个“耶”,“撞碎过两次。”
“我来。”孟宴礼忍着笑说。
黄栌下车,把驾驶位让给孟宴礼。
她可能是傻了,明明可以站在车库旁边等的,居然也跟着上车了,坐在副驾驶位上。
深更半夜,车库这边一个人都没有。
孟宴礼看了她一眼,单手倒车,车子稳稳入库时,他忽然侧身凑过来,扣住黄栌的后颈,和她接吻。
只是停车入库,他们都没系安全带,在“滴滴滴滴”的提示音中,黄栌尝到了孟宴礼嘴里淡淡的椰子味。
脑子闪过模糊的疑问——
他什么时候吃了椰子糖吗?
孟宴礼吻得挺凶,却又在车子该停下时,及时抽离,把车子熄火。
就这么分心边吻她边停车,居然倒得这么正!
他下车,关上车门,走到黄栌这边拉开车门,把车钥匙丢给她,然后把她从车里抱出来:“锁车。”
只有这么两个字,声音里染着某种情绪,令人心悸。
恍惚间,黄栌看见身后车库的门缓缓下落,两辆同款的车子并排停在车库里。
情侣款真的好顺眼。
感谢爸爸!
他们没乘电梯,像偷情似的避开了摄像头,一路都是孟宴礼抱着她走楼梯。
楼道里安静,能听见孟宴礼压着两个人的重量、依然从容的脚步声,混合着一点便利店塑料袋的哗啦声。
他们甚至没惊动那些不算灵敏的声控灯,穿梭昏暗光线里。
不知道走了多少阶楼梯,在黄栌小声询问他“会不会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时,孟宴礼又偏头,吻住了她的唇。
黄栌是学画画的人,靠眼睛记录这个世界。
朦胧中,她看见了孟宴礼垂下睫毛,盯着她唇看,然后吻上她的全过程。
也看见他视线稍微抬起,和她脉脉对视:“闭眼。”
到家门口,孟宴礼让她搂紧他,然后单手托在她腿窝处,维持着公主抱的姿势,另一只提着购物袋的手去按指纹锁。
孟宴礼的臂力也太好了吧?
抱着她走楼梯从负一层到5层,还能单手公主抱?
孟宴礼完全不带喘的,还有余力逗她:“上次不是说,接吻是金色的么。现在告诉我,舌吻是什么颜色?”
黄栌把头埋在孟宴礼怀里,装死。
这次太投入了,一幅名画都没想到过,只在意乱情迷里尝到了椰子糖的甜味。
指纹锁“滴答”打开时,她才吐出一句:“白色吧,椰奶的颜色”
“因为椰子糖?”
“可是,你哪来的椰子糖?”
“便利店买的。想吻你,又怕烟味酒味惹你烦。”
顿了顿,孟宴礼忽然笑了,“还有一个原因,想听么?”
“什么?”
“我其实不是个会晕车的人,但你开车实在不是很熟练。”
“好了别说了。”
黄栌恼羞成怒,一口咬在他下颌上,“我开车哪有那么差劲!”
孟宴礼“嘶”了一声:“逗你呢,没有第二个原因。”
进屋后,黄栌被放在沙发里,孟宴礼去了浴室。
隐约能听见浴室里传来一点水声,她把手按在胸前,平复着走廊里漫长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吻所带来的悸动。
黄栌有个预感。
这一晚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便利店的塑料袋放在门边,黄栌走过去时,感觉到自己被亲得腿都发软,差点跪在塑料袋前面给它深深一拜。
她很想知道,孟宴礼买了什么。
翻了翻,却发现里面没有她想象中那样东西。
有三明治和牛奶,估计是买来当明天早餐的;有一卷椰子糖,纸包装已经被撕开,少了一块。
她现在已经不能直视椰子糖了,偏开视线,看见孟宴礼的钱夹就丢在购物袋里,敞开着。
这还是黄栌第一次知道,原来在青漓时,她给孟宴礼手绘的那张生日卡片,一直被他放在钱夹里保存。
黄栌把钱夹拿出来,发现手绘卡片后面放着孟宴礼的家庭合影,有他爸妈和弟弟,还有杨姨。
好像他弟弟,是叫孟政一?
是个挺好看的大男孩,和孟宴礼的面相比起来,孟政一更阳光灿烂些,没什么心机的样子。
在照片里笑得露出八颗牙,像朵向日葵花似的,挤在孟宴礼身边。
孟宴礼也在笑着。
幸好,她现在能越来越多地看见孟宴礼的笑容了,私心里盘算着,也许同她恋爱,他比在青漓时稍微快乐了那么一点点点。
黄栌把孟宴礼的钱夹收好,放在茶几上。
购物袋里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几乎都是吃的,这个事实还让她有那么一丁点失望来着。
预感不会成真吗?
等会儿和他躺在一张床上时,他不会再像在走廊里那样亲她了吗?
肚子抗议地叫了一声,黄栌才想起来,自己拿到车之后在小区里试车,又去接孟宴礼。折腾了一圈,根本还没吃晚饭,她打算叫个外卖。
黄栌点开外卖软件,走到浴室前,隔着门问他:“孟宴礼,我要叫个外卖,你要不要再吃点?”
叫了几声,没人应。
他怎么了?该不会是喝了酒又洗热水澡,出什么反应晕倒了吧?
“孟宴礼?”黄栌敲了两下门。
浴室里,孟宴礼靠在浴缸中,抱着臂,耳机里放着《百家讲坛》。
他没想欺负黄栌,所以皱着眉耐心地泡在冷水里,等情绪消退。
耳机音量挺大,源源不断地把那些正经语句传送到他的大脑里,所以门外黄栌小声小气的说话声,孟宴礼一个字都没听见。
等他感觉到动静,摘掉一只耳机扭头时,就看浴室门已经被打开了一条缝隙,有个傻姑娘紧闭着眼睛,像探路的盲人一样,摸索着挤进来半个身子。
“”
十几分钟的冷水澡,算是白洗了。
黄栌闭着眼睛,探头进去,对着浴室里的空间挥了挥手里拿着的手机,一连串地说着:
“孟宴礼?你没事儿吧?”
“我再叫两声,你不说话的话,我可要睁眼睛了?”
“到时候万一我看到什么,我可不负责的啊!”
奇怪的是,浴室里一点蒸汽氤氲的感觉都没有。
她听到一点水声,随后,好像有人抖开什么布料的声音。
“孟”黄栌刚开口,已经被人扣着后颈,把她带入怀里。
孟宴礼抽走她手里的手机,用嘴堵住了她的唇。
🔒手指
手机一直停留在外卖的页面, 被随意地丢在浴室一进门的洗漱台上。孟宴礼打开热水,密闭空间里腾起潮湿的水蒸气。
后来黄栌的衣服和牛仔裤也被丢在那儿,覆盖住手机。
等她再看到自己的手机, 已经是将近两个小时之后。
过了营业时间,那家原本要点外卖的店,挂上了打烊的字样。
孟宴礼瞥了眼她的手机屏幕:“想吃小龙虾?”
“那会儿有点饿了, 看什么都想吃。”
“但最想吃小龙虾。”
“嗯。”
孟宴礼瞧着她有些遗憾似的样子, 脱掉浴袍, 换了衣服,说要出去给她买。
“别去了吧,肯定都关门了”黄栌没什么力气, 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
说这话时, 她也没敢看他,生怕看见自己把人家肩膀咬伤的痕迹。
“我知道一家24小时营业的店, 稍微等一下, 半个小时左右,我就能回来。”
孟宴礼没戴衬衫袖箍, 拎着手机走出卧室,再折回来时已经穿好了羽绒服,把便利店袋子拎到床边,吻了吻她的唇,“别饿着,先垫垫肚子。平板电脑看么?帮你拿进来?”
被孟宴礼从浴室抱出来之后,他几乎没让她下地走动过。
什么都是他代劳, 洗过的贴身衣物, 也是他烘干后, 帮她穿上的。
孟宴礼走后, 黄栌看了眼便利店的袋子。浴室里的场景重回脑海,她很羞地把头蒙进了被子里。
也许是怕黄栌紧张,孟宴礼在同她接吻时,关掉了浴室的灯。
他身上有浸泡冷水后短暂残留的凉意,仅仅披着一件浴袍,五官在昏暗中显现朦胧轮廓,他问黄栌:“紧张么?”
紧张的呀。
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可是既有紧张,也有期待,不然她当时蹲在玄关翻找便利店塑料袋时,脑子里希望的是看见什么呢?
他们在黑暗中探索,虽然没有到需要买那个东西的地步,只是手而已,她就已经像涸辙之鲋
后来再回忆起那天,黄栌总是想不起自己在夜里吃过一大份小龙虾。
可能因为浴室的昏暗与潮湿中,孟宴礼看她的眼神过于深炯,指尖过于灵活,让她无法再记住其他的。
几天后,临近年关,孟宴礼动身回青漓。
早晨从帝都出发前,孟宴礼开车去了黄栌家楼下,她跑下楼,钻进车里,和他拥吻。
“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十来天吧,如果你爸爸很忙,我可以提前回来陪你。”
“一路顺风。”
“嗯。”
“那你走吧,路上注意安全,拜拜呀。”
话是这样说的,可是黄栌一点都没有要从车上下去的意思,还撅了一下嘴,特别小女生的可爱表情。
和昨晚面无表情熬夜构思毕业设计的,判若两人。
孟宴礼没忍住,凑过来又亲她一下:“再这样我就舍不得走了。”
“说得好像我舍得让你走似的。”
黄栌下定决心,“等我忙完毕业,暑假我要和你一起去青漓。”
“好。”
“毕业设计加油,黄栌冲鸭!”
孟宴礼走后,黄栌一如既往地忙碌。
本来黄茂康是打定主意在过年期间多陪陪黄栌的,但凡事总有意外,他一个外地的朋友家里老人最近不好,可能快要不行了,他陪着忙前忙后,这几天都没能回帝都。
但也怕黄栌失望,时常会打一通电话给她,尬聊。
连黄栌都受不了,和孟宴礼吐槽过:“我爸爸现在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吃了医院食堂的糖醋里脊这种事情,为什么也要特地发照片给我看?”
孟宴礼在电话里逗她:“这是怨我发照片发得少了?”
“孟宴礼,你曲解我,我什么时候这样过?”
两个人总在电话里吵吵闹闹,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旧年的最后两天。
帝都市街道上红红火火的年味似乎和她无关,除夕前一晚,黄栌仍画画到挺晚,然后接到了孟宴礼的视频。
“还没睡?”
“几点了?”
听孟宴礼说已经11点多了,她才恍然起身,举着手机抻了抻胳膊,又揉了两下脖子:“都这么晚了呀,我没注意时间,觉得画得挺顺手的,就一直画着了。你准备睡了么?”
“还没,突然想你了。”
黄栌在视频里咧嘴傻笑:“我也想你啦。”
“真的,刚才不是还说,画得连时间都忘了,还有空想我?”
黄栌故作苦恼,像个渣男似的:“确实是忙了一会儿。那怎么办呢,你要是现在和我闹的话,我可不保证能哄好你。”
说完,她听见孟宴礼爽朗的大笑声。
孟宴礼站在青漓的客厅里,那是黄栌所熟悉的陈设。
他把摄像头切到后置,给她看夜色中,窗外连灯光都模糊了的浓雾。
他的身影映在落地玻璃上。
说想他不是假的。
黄栌发现,这次回青漓,孟宴礼和她联系时,偶尔会打视频。
不知道是不是她过于敏感,总觉得他比之前,稍微有了些改变。
“今天没收到什么东西么?”孟宴礼这样问她。
“收到什么?哦,下午好像收到了两个快递。”
黄栌举着手机走到玄关,“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知道的?”
收到快递时,她以为是她网购的美术用具,不着急用的,也就没拆开。
但孟宴礼这么一提醒,黄栌就笑了,拿起纸盒在耳边晃晃:“是你给我寄什么东西了么?”
意外的是,她收到了之前陪孟宴礼去拜访的那位老艺术家寄来的礼物,应该是孟宴礼给了他地址。
“天呐!”
黄栌受宠若惊,拆开后发现,是一枚白色的陶瓷戒指,“怎么办怎么办,我要不要回礼?回礼回什么呀,我的画又不值钱”
“你不用回礼,我来回。”
“你也有?”
“嗯。”
孟宴礼笑着,把他的手举到摄像头前。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戴着一枚同款的深灰色陶瓷戒指,很明显,也是出自那位老艺术家之手。
他举着右手,晃动五指,黄栌忽然就脸红了。
她想起那天晚上,他就是用这只手,单手解开了她牛仔裤的金属纽扣,也是用这只手
“脸红什么?”
“没有!你看错了!”
孟宴礼盯着摄像头,没说话。
他那神情很明显,是猜到了她有所隐瞒。
黄栌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对了孟宴礼,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嗯,你说。”
她深深吸气,尽可能平静地说:“你那天解开我衣服时,怎么动作那么熟练,很有经验似的,你们男人的衣服,应该没有那种扣子吧”
这姑娘说得很委婉,好像很多词汇都烫嘴,让她不好意思吐出口。
孟宴礼也是思忖片刻,才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因此,略微挑了下眉梢。
她是在说,那天晚上,他隔着衣服捻开了她的搭扣这件事。
“经验倒是没有。”
孟宴礼笑着,语气平静,“那天晚上在车里和你接吻、抱着你上楼,以及,你推开浴室门前的十几分钟里,脑海里或多或少想过。有点冒昧,抱歉。”
黄栌脸更红了,欲盖弥彰地走到客厅灯最亮的地方,企图把自己照得白皙些。
心里一慌,嘴里的话也是胡说八道:“那个搭扣还挺精致的是吧”
说完,她想掐自己一把。
说这个干什么!
好在,后面的话题聊得勉强算是正经。
黄栌给孟宴礼讲她第一次脸红,是对着大卫的雕塑,还好奇了一下孟宴礼对哪些艺术品脸红过。
毕竟国外很多艺术品尺度都比较大,黄栌都清楚地记得,她在看到美术馆看到提香·韦切利奥的那幅《□□比诺的维纳斯》时,目光扫过画面上细腻的皮肤和笔触,她一个女孩子,都为画中女人身体的美感到震惊。
但孟宴礼想了想,居然告诉她,他迷上物理时对什么什么理论脸红过。
黄栌被他说得,差点梦回高中物理课。
“对异性呢?”
“你。”
黄栌说他骗人,她可从来都没见过孟宴礼有过什么脸红的时候,他永远都是从从容容的。
“因为那天浴室没开灯。”他这样回答。
很难想象,他曾在黑暗中脸红。
黄栌还以为那天失控的只有自己,还为此不好意思了好久。
“孟宴礼,你一个人过新年真的没问题吗?虽然我也经常自己过年,但我总觉得你好像更孤单一点。”
孟宴礼笑笑:“小场面,别担心。”
视频里聊着,黄茂康打来了电话,黄栌和孟宴礼说:“我爸爸打电话过来啦,我先接一下爸爸的电话。”
“嗯,去吧。”
在电话里,黄茂康语气稍微有些低落。
他告诉黄栌,朋友家的老人去世了,按当地习俗,三天后出殡。黄茂康可能要大年初二或者初三再回来,不能陪她守岁过初一了。
其实每年都是这样,黄栌习惯了,反而比较担心爸爸那边的情况。
家里老人去世是大事,当年爷爷去世,也是爸爸很多朋友帮忙陪着忙前忙后的。
不知道爸爸是在什么地方站着和她通话,风声呼呼,黄栌和爸爸说,东北那边天气冷,让他多穿点别着凉。
“知道。”
黄茂康向来对女儿言简意赅,不过最近在忙着“转型”慈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也没挂断电话。
片刻之后,黄茂康才说,“回去时爸爸给你带这边的特产,晚上吃饭了?”
“吃啦,叫了个挺豪华的外卖,寿司盒子。”
黄栌有意让爸爸放心,“吃得特别撑,还剩下半盒放在冰箱里,希望明天不要坏掉。”
是年关,又是刚经历过生死。
黄茂康感慨颇多,难得和黄栌诉说一说心里话。
“人啊,这一辈子说不好到底多长,老太太走时候好歹快要90岁了,不像你爷爷奶奶,走得早,比别人少见识不少好东西。他们走的那个年月,哪有外卖啊,连快递都没现在这么司空见惯。还是活着好,能见到的东西多”
这是爸爸少有的脆弱时刻,黄栌正不知道怎么安慰,忽然听见爸爸说:“最遗憾的是那年宴礼的弟弟出事,去世时才20岁。现在想想,他当时也就是你这个年纪,大学还没毕业,人就没了”
几分钟前,孟宴礼还在视频里,淡淡笑着和她说,“小场面,不碍事”。
他目光那么从容笃定,好像任何情绪他都不放在眼里。
黄栌紧攥着手机,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谁的弟弟去世?”
“孟宴礼的弟弟,你大概不知道,挺多年前的事情了,好像叫孟政一?”
🔒筠雾
很多时候, 黄栌无法把沉默的孟宴礼,和相册里的他联系在一起。
就像现在,她清晰地听到了孟政一的死讯, 却仍然无法相信,那个和孟宴礼五官稍有相似,却总是灿烂笑着的男孩, 已经去世多年。
孟宴礼的弟弟不是在生病吗?
黄栌感到脑子很乱, 她拿着手机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转着圈, 心慌地碰掉了水彩调色盒。
盒子里的色彩泼溅出来,历史悠久的西子色染湿了摊开在地上的笔记本。
那句黄栌查资料记录下来的《西子妆慢·湖上清明薄游》,字迹遇水, 顿时模糊不清, 像她此刻千丝万缕找不到头绪的思维,乱作一团。
那本笔记黄栌忙了大半个寒假, 此刻却顾不上收拾。
不对, 一定是爸爸搞错了。
孟政一在国外养病啊,他怎么会去世了呢
隐约记起, 她第一次和孟宴礼谈到孟政一,好像是去年的7月21日,孟宴礼生日那天。
就是那天,孟宴礼告诉她,他和弟弟是同一天生日,现在弟弟不方便过,他也就不过了。
“你弟弟他生病了吗?”
孟宴礼当时似乎没有回答, 只是垂了垂眼睑。
那时候, 黄栌以为他是在默认她的问题。
私心里她希望, 孟政一的死讯是爸爸搞错了。
这件事不能去问孟宴礼, 如果是个乌龙,对病人家属来说,多少有些不吉利。
况且,万一是真的她无遗是在孟宴礼心口上戳刀子。
临近夜里12点,黄栌做了个失礼的决定,她拨通了杨姨的电话。
能问的人,只有杨姨了。
孟宴礼说过,杨姨是从小就在他家里的,在他心里,是他的家人。
如果有什么,杨姨一定是最清楚不过的。
青漓冬天雾更大,小机场本来就没几班航线,又受天气影响,总是延误或取消,杨姨要回家过年,等不到合适的航班。
孟宴礼前阵子回青漓,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杨姨,他开车送杨姨去了隔壁省的省会机场,杨姨才得以回老家。
所以现在,杨姨并不在青漓,不在孟宴礼身边。
在电话未被接通前的提示音中,黄栌隐约意识到,这么晚打电话,一定会吵到人家的睡眠。
可是
电话被接通,杨姨的声音依然那么温和:“黄栌吗?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说不上什么原因,黄栌忽然鼻子一酸:“杨姨,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
“没事儿的。”
杨姨语气中隐含叹息,却是笑着的,“我还没睡呢,有些失眠,正缺个人和我聊聊天。”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问问您,孟政一的事情。”
听到“孟政一”这个名字,杨姨那边出现短暂的沉默,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刚才也在想宴礼和政一,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给你讲讲过去的事情。宴礼他,一定是不愿提起的”
杨姨到孟家,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以旁观者的身份,亲眼见证了孟宴礼的父母的相恋,两家联姻,然后孟宴礼的母亲怀孕,生下孟宴礼。
“因为一些事情,我离过婚,是个永远不会有孩子的女人,也没想过再嫁了。那时候小宴礼出生,我是真心实意地跟着孟先生和太太一起高兴的,把他当成自己家的小孩子。”
“那段时间家里很温馨,宴礼的妈妈是很可爱的女人,闲时会带着我们一起用毛线给宴礼织小袜子。”
黄栌脑海中浮现出孟宴礼相册里,他妈妈的面容,确实是很温柔的面相。
可她听到杨姨说:“可惜好景不长,宴礼的妈妈在他3岁时,就因病去世了。”
他妈妈去世了?!
因为心焦而满屋子乱转的黄栌,一脚踢在了实木茶几上。
很痛,但她顾不上:“可是我听过他妈妈和他通电话啊”
“那是孟先生再婚的太太。”
黄栌回忆起孟宴礼和他妈妈通话时的状态,虽然他妈妈总是透着些小心翼翼,但他总是那样温柔的,恭敬的。
杨姨继续在讲,讲小孟宴礼听说爸爸要再婚时的哭闹,讲他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吃东西,讲家里人对他的劝说
“我那阵子也总失眠的,抱着宴礼,天天祈祷,希望新太太能对他好一些。”
“幸好啊,新太太也是个好女人,她对宴礼特别特别好。”
后来就是孟政一的出生了,他和孟宴礼同一天生日,是以“小礼物”的方式出现在孟宴礼生活中的。
小时候的孟政一总是哭闹,但他似乎格外喜欢孟宴礼,见到他就会露出婴儿特有的那种,水灵灵的笑容。
“政一10岁之前,都不肯搬去自己的房间睡,非要在宴礼的卧室放一张上下床,他就像个猴子,天天爬到上铺去睡。”
黄栌在相册里看到过杨姨描绘的那张床,是浅木色的,照片里的孟政一趴在上铺,手里拎着个鲨鱼造型的玩偶,和躺在下铺的孟宴礼打闹。
那张照片为什么令她印象深刻呢,因为那是一张拍模糊的照片,可即便模糊,也能看见兄弟俩是笑着的。
孟宴礼也很宠他这个弟弟,小学时得到的第一笔课外发明奖金,他用来给孟政一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
讲起这些时,杨姨语气里有太多沉甸甸的怀念和向往,她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慢慢讲述着。
黄栌回忆起相册里那些画面,她能感觉到,孟宴礼真的是过了很快乐的那些么多年。
一切都很好。
孟宴礼成为有名的新兴画家Grau,孟政一和叶烨谈起了恋爱。
这些美好的终结,是那年盛夏的某个下午。
骑着孟宴礼的摩托车出行的孟政一,在回画室找孟宴礼的路上,被一辆疾行的车子撞翻
那天是7月20日,离两个男孩子共同的生日只差一天,杨姨他们本来是在家里给气球打气、烘焙蛋糕,做生日的准备布置的。
闻讯赶到医院时,孟政一正在抢救。
孟宴礼坐在走廊的椅子里,手上身上全是血迹,他手里紧紧攥着一瓶饮料。
后来杨姨听说,那是孟政一出事前给孟宴礼买的冷饮,放在塑料袋里挂在摩托车把上,和他一起被撞飞。
孟宴礼手上沾满颜料和弟弟的血迹,这是他有一段时间都无法再拿起画笔的原因之一。
7年前的7月20日?
那天!
黄栌记得,是她跟着旅行团在国外参观的日子。
那天下午她在某街区目睹了一场车祸,摩托车和汽车的相撞,那个年轻男孩倒在她面前。
那个人,是孟政一吗?
她因为偶然遇见那样一幕,被惊吓到去看了心理医生,至今留下一有心事就做噩梦的心理阴影。
可那个人是孟宴礼的弟弟,孟宴礼他亲眼目睹了弟弟倒在血泊中吗?
那该是对他多大的打击
夜里寂静,只有杨姨啜泣着,在慢慢诉说。
那段时光是不愿被提及的,因为他们当时太痛了,痛不欲生,到现在伤口仍未愈合。
杨姨说,那段时间所有人都难以振作,孟政一器官衰竭,但他们也一直对他的病情抱有希望,花重金请来专家团队。
但他还是离开了,那年他20岁。
“政一有个女朋友,叫叶烨,她在得知政一的死讯后试图割腕,后来抢救过来了。”
两个家庭,三个欢欢乐乐的年轻人。
像入秋时的花朵,迅速枯萎,不再生机勃勃。
那阵子家里很不好,死气沉沉。
“太太每天都以泪洗面,她是难以负荷那么重的悲痛的,半个月瘦了20多斤,被宴礼和先生强迫着去看医生,去打针吃药,以此抑制心灵上的重创。”
“先生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宴礼妈妈去世时他已经开始长了白发,政一的离开,更是让他痛苦,也是没心情打理生意和产业,整天抽烟。”
杨姨长长地叹了一声:“但宴礼很坚强,他一直没哭,他强撑着支撑起家里各种大大小小的决定”
他决定放弃画画,决定接手家里的一些生意。
也决定离开家庭放逐自己,免得家里人看到他,触景生情。
“后来我和宴礼一起回国,到了青漓。那阵子他总往帝都跑,我以为他是在忙着打理生意忙。后来我打扫卫生时发现了医院的诊断记录,才知道,他是一个人在看心理医生”
24岁的孟宴礼没有放弃自己。
他在自救。
劝人时都说,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
怎么想得开呢?那可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是多年生活在一起的家人。
杨姨说了很多很多,那些字里行间的悲伤,压得黄栌喘不过气。
好像有一根钢针,狠狠刺进她心里,还尤嫌不足,搅动着。
“宴礼很久没对人敞开过心扉了,黄栌,这一点上委屈你了,希望你包容他一些。”
眼泪止不住地掉落,砸在拖鞋上、袜子上、地板上。
她想过孟宴礼眉心那道纹,一定是生活曾给过他不快乐。
可她没想过,会是这么沉重的不快乐。
孟宴礼的密码总是“07210721”,如果限制六位,他就会用“721721”。
他偶然说起过,这个密码他用了很久,是小时候他弟弟想到的,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生日。
孟宴礼和弟弟的感情那么好。
他怎么会不难过呢?
黄栌查了机票,但到青漓近几天都没有航班信息。
已经快要夜里1点钟,黄栌用手机地图把目的地定在青漓孟宴礼的别墅,然后深深吸气,拿起车钥匙,穿上羽绒服,直冲下楼。
她要去找孟宴礼。
她要去陪他。
虽然有些迟了些,她没能在多年前认识他。
可她不能让他一个人过完这个新年,他不该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青漓那栋空旷的别墅。
难怪暑假里,哪怕她和孟宴礼没那么熟悉的时候,她在“觉灵寺”许愿,会下意识希望他“希望孟宴礼生日快乐,每天快乐,快乐一辈子”。
也许那时候,她已经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况下,潜意识里意识到,他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时隔多年,车祸现场的画面一帧帧闪过。
黄栌坐在驾驶位上,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勒令自己不许分神。
她抹掉眼泪,告诫自己:
黄栌,不要哭,不要走神。
你要好好开车,要安全抵达青漓。
车子穿过深夜寂静的帝都市街道,驶入高速,按照导航一路向青漓方向。
她从来没开过这么远的路,神经紧绷着,想要不停歇地直接开到青漓去。
可还是没忍住,开了4个多小时候后,她终于在高速服务区的停车场里,嚎啕大哭了一场。
真的是好心疼啊。
过去猜想过,孟宴礼是怎么从照片里那些挂着淡淡微笑的、沉迷于各种爱好的男孩子,成长成现在这样沉稳可靠又细致的男人的。
徐子漾轻描淡写说,是因为情感问题。
她没想到是这样严重的情感问题。
仔细想想,4岁时,孟宴礼不肯接受新妈妈的那次闹脾气,会不会是他唯一的一次情绪宣泄?
又想起杨姨打碎玻璃艺术品那次,孟宴礼说那是他从外面小店淘回来的,只花了200块。
他永远是那么不动声色、永远是那么可靠。
可他独自一个人往返帝都,在去看心理医生的路上,他都想过些什么呢?
他对生活失望过吗?他感到无力过吗?
黄栌给自己定了个闹钟,哭了15分钟。
闹钟一响,她咬牙擦干眼泪,坚定地发动车子,重新上路。
临近早晨6点时,天色开始朦朦胧胧地转亮,不久后,初生的太阳从地平线缓缓滑出,露出温柔的光。
快要8点时,天色已经大亮,黄栌驶入青漓范围内,闯入薄雾中,沿海高速上,隐约听到海鸟啼鸣。
黄栌用她所能驾驭的最快车速,奔赴小镇。
车子开过她熟悉的街道,路过那家她住过的日租公寓,隐约在雾色里,看见孟宴礼家的别墅。
“孟宴礼,我来了。”
车子停在庭院门口,也或许有些心有灵犀,黄栌的导航刚提示过“您已到达目的地”,屏幕上就弹出了孟宴礼打来电话的提示。
黄栌拿起手机时,透过车窗,她看见孟宴礼家的门打开,他一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迈进雾色里。
做毕业设计的那本笔记第一页,黄栌曾因为惦记着青漓小城闲适安逸的生活,迫不及待地记录了一种叫做“筠雾”的传统颜色。
那时候她觉得,雾色是潮湿的、轻盈的,像孟宴礼一样令她安心的。
可她现在,只觉得那些雾霭萦绕在孟宴礼身边,却不能像一层保护色,保护到他任何一点难过。
黄栌没接电话,在孟宴礼抬眸前,她迫不及待地冲下车。
一夜未眠的紧张驾驶后,脚落在地上,有些不听使唤。
但她还是奋力跑过去,在孟宴礼抬眼间的惊诧目光里,紧紧拥住他:“孟宴礼,我来陪你过年了。”
🔒彻夜
黄栌彻夜未眠驱车赶来青漓的这一晚, 孟宴礼也没睡好。
睡前,他忙完工作上的事,关掉笔记本电脑, 靠在书房椅子里,按了按眉心。
说不上什么原因,心里总觉得隐隐不安。
和黄栌最后一次联系, 是她说黄茂康给她打了电话, 要先接一下。还以为稍后她会回拨视频给他, 也没等到。
时间太晚,孟宴礼担心她已经睡了,没再发信息过去。
窗外是雾霭沉沉的夜, 月光像被蒙了一层薄纱, 万物朦胧。
孟宴礼没有睡意,随便抽出一本书, 翻了几页。
书上说, 人在面对未知时其实更多时候会产生的不是兴奋,而是恐惧。
这句话让孟宴礼皱起眉。
他想到了黄栌。
确实, 对于黄栌来说,关于他的过去,他家庭的过去,她不知道的太多了。
那些“未知”,会让她感到恐惧或者不安么?
“也许,该找机会和她说一说孟政一。”
孟宴礼自认并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言辞的人,他和弟弟孟政一完全不同。
小时候和家里人打扑克牌, 孟政一如果偶然摸到一张好牌, 能把嘴角咧到耳根去, 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似的。
他不太一样, 他很少情绪外露。
自己消化情绪是他的习惯。
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人,尤其是经历了那些事情后,周遭需要他解释说明的事情极少,需要他扛起来的责任反而更多,所以内化情绪的习惯越来越严重。
但现在他有黄栌了,他也该尝试着改变性格习惯,把过去的事情和她说说,免得她乱想。
提及过去确实是一件过于不愉快的事,但就让他一个人不愉快吧,别让他的姑娘在心里留下什么不安。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打算,很多不常想起的片段都重回脑海。
夜里临近睡着的半梦半醒间,孟宴礼隐约感觉自己床上多了一层上铺,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孟政一拿着手电放在下巴上,无聊地装鬼吓唬人:“哥~你饿不饿~我想吃薯片~”
早起洗漱时,孟宴礼想起她那阵子乱点鸳鸯谱,把他和叶烨给凑成了一对儿,后来还和他承认,她自己暗地里吃醋,难受了好久。
想到这儿,孟宴礼含着牙膏沫笑出来。
过完年早点去帝都吧。
还真是挺想她的。
青漓是一座海边小城,不像帝都市那样限制烟花爆竹的燃放,外来人口少,当地人的年味比较足。
9点多,已经能听见有人家燃放爆竹的噼啪声。
他看了眼手机,对话框里毫无动静。
黄栌寒假总熬夜搞毕业设计,说是晚上安静,灵感更多。
所以早晨她起不来特别早,孟宴礼怕扰她休息,都是等她早起给他发过什么,他才回电话或者视频联系她的。
孟宴礼隐约想起来,今天是年三十,该是阖家欢乐的日子。
他担心黄茂康没能回帝都,留黄栌一个人孤零零过年,破例在早晨先给她打了个电话。
心里盘算着,如果黄茂康没回帝都,他现在出发,开车到帝都,也许能赶陪她守岁。
电话响了几声,没人接听。
孟宴礼举着手机迈出房门,却不想,刚刚还在惦记的人突然出现,像雾气幻化而成的精灵,让他一时以为,自己思念成疾,出现幻觉了。
可黄栌穿着蓬松的羽绒服,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她说,孟宴礼,我来陪你过年了。
孟宴礼的怀抱里有黄栌熟悉的植物清香,她强忍住没有哭,扬起头,问他:“我来你高兴么?”
看得出他很高兴,唇边带着惊喜的笑意。
但他目光落在她身后和他同款的白色SUV上时,敛起眉心,语气严肃:“黄栌,你一夜没睡?”
“所以没力气了,你抱我进去吧。”
她说的没力气是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了孟宴礼感到安心,她整夜没合眼的疲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孟宴礼抱她进屋,上楼,路过她暑假曾住过的那间客房,却没停留,直接去了他的卧室。
这还是黄栌第一次见他在青漓家里的卧室,略略张望,隐掉一夜的担忧,故作轻松地开口:“你这间房原来这么大,那我今晚就在这屋睡吧。”
孟宴礼却满眼思虑,问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问她是不是她爸爸不能回家过年。
他大概是以为,她是因为爸爸没能回家陪她过年,难过得夜奔几百公里,跑这儿来和他诉苦来了
“我开车时我很专注的。”
黄栌坐在床边不肯躺下,把头往他怀里埋,“孟宴礼,我听说你弟弟的事情了,还给杨姨打了电话,你会怪我打听你的事吗?”
孟宴礼揉着她的头发,居然反过来安慰她:“别难过,别乱想,都过去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紧绷了一路的情绪突然就绷不住了,黄栌的眼泪不停流出来,她很想擦干它们,像她计划好的那样坚强起来,让孟宴礼来依赖她。而不是她总是脆弱地哭泣,让原本就很辛苦的孟宴礼,还要花心思来安慰她。
可是她忍不住。
为了止住哭,黄栌又像昨晚在路上时那样,下意识去咬下唇。
孟宴礼大概是感应到了,把黄栌从自己怀里揪出来,拇指托起她的下颌,皱眉去看她已经咬到渗出血迹的唇,然后叹了一声,轻轻吻上去。
“以后有什么事,我会试着和你说,以前没有这方面的习惯,我慢慢改。那些事情过去很久很久了,很难说不再难过,但别担心,我们都在慢慢痊愈。昨晚那样开车跑来太危险,下次别做了。”
黄栌点头。
“好了,别哭。知道你心疼我,作为男朋友来说,我很高兴这一点。”
孟宴礼揉揉她的头发,“但人总是要自己站起来的,就像我是Grau,也不能帮你完成毕业设计,帮你在艺术上获得成就。我是确定自己可以好好谈一场恋爱,才告白的。”
黄栌听见他问她,“黄栌,现在回答我,和我谈恋爱是让你开心的事情吗?”
“是!”她重重点头。
孟宴礼笑了:“那就别哭了。”
那天是大年三十,青漓小城仍然雾气弥漫。
窗外偶尔传来爆竹声,还邻居家的孩子们追赶跑闹的欢笑声。
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下,黄栌窝在孟宴礼怀里,听他讲过去的事情。
她紧紧拉着孟宴礼的手,希望通过并不那么坚强的自己,能给他哪怕一丁点力量。
他给她讲那些孟政一在医院最后的日子——
孟政一躺在病床上,尽管每天都砸大量的金钱进去,但他日益消瘦。去世那天是国外的新年,比青漓的年三十更热闹。窗外满天烟花,孟政一和孟宴礼说:“哥,我疼”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讲到叶烨——
叶烨曾一度瘦得像皮包骨的骷髅。她割腕后,孟宴礼去叶家看她,她披散着头发,脸上没有一点精气神,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不笑也不说话。
那阵子她唯一吐出过的完整句子是懊悔,她说她不该和孟政一闹脾气,不该和他分手。
所有人都因为失去,产生了痛不欲生的后悔。
他自己也一样。
孟宴礼的声音很平静,他说他曾后悔过,后悔把摩托车的钥匙借给孟政一,后悔没叮嘱他戴头盔,也后悔那天没能早点结束画画去陪他。
那些后悔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遗憾,也变成了他心里越来越厚重的结痂,有时候压得他喘不过气。
确实在最初那段时间里,频繁梦见过一个场景:
梦里是夏日阳光明媚的下午,孟政一蹲在他的画板旁,“哥哥哥”地叨叨个不停。
而他,在孟政一说“哥,我失恋了,得吃大餐才能好,啊好想吃龙虾”“哥,去酒吧陪你失恋的弟弟喝点行不?弟弟想喝伏特加”等等这些话时,停下了画笔,从孟政一手里夺过了摩托车钥匙,起身,陪着孟政一走出了画室。
如果当时是那样,就好了。
“黄栌。”
他叫她,声音很温柔,但他也只是那么叫了她一声,然后抬起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别看。”
世界被遮挡在孟宴礼温热的掌心中,黄栌感觉到有泪水落在她肩头,打湿了她的棉布衬衫。
这是孟宴礼迟到了将近7年的情感宣泄。
黄栌任由他遮着她的眼睛,把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还想着安慰他一下的,结果她比他后劲儿更大,哭得更凶。最后孟宴礼都笑了,无奈地捂住了她的嘴:“商量个事儿,小点声行么?我怕外面路过的人听见,去报警说我虐待你。”
临近中午时,他们简单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又回到卧室。
黄栌躺在孟宴礼床上,盖着他的被子,孟宴礼坐在床边,他们戴着陶瓷戒指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像码头用锁链连在一起的船只,任风雨再大,也吹不散。
孟宴礼的陶瓷戒指是深灰色的,戴在右手中指上。
别看那位老艺术家岁数那么大,又终生未娶,思想还挺浪漫的。他告诉孟宴礼说,戒指戴在中指上是“热恋”的意思。
当时孟宴礼也觉得,先戴中指挺不错。
如果要戴无名指,那得是更有意义的戒指,当然不能用快递寄给她,他要单膝下跪送的。
尺码是按照中指来的,可是黄栌这个傻姑娘,明明有些大,也还是固执地把那枚白色的陶瓷戒指套在了无名指上,松松垮垮的。
“孟宴礼,你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两年前就不再看了,放心。”
黄栌听完,揉着眼睛,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困了?”
她歉意地笑了笑:“我就睡一小会儿,等我醒了再陪你过年,真的是太困了。”
“睡吧。”
孟宴礼俯身,凑过去。
他的吻,像“觉灵寺”那棵300年古松针叶上凝结的霜露,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城府与沉稳,温柔地落在她额头上。
🔒衬衫
孟宴礼的吻有安抚人心的神奇魔力, 黄栌窝在被子里,很快入睡。
接收到的信息略多,思绪稍有不安, 梦里也不算清净,杂七杂八地闪现出一些片段。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窗外传来几声响亮的爆竹声, 随后是一阵欢快的童声。
黄栌意识逐渐清醒, 睁开朦胧睡眼, 发现孟宴礼就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他背靠着床边矮柜,长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单手在操控, 另一只手依然和她睡前一样, 始终握着她的手。
窗帘拉了一半,刚好遮住这片空间的光线, 把床笼在适合睡眠的昏暗中。也许是听见了窗外的吵闹, 他也恰好偏头过来看她。
孟宴礼抬起她的手,轻吻手背:“再睡一会儿?”
黄栌懒洋洋地问他:“几点了?”
“下午3点。”
“那我不睡了, 起来陪你。”
孟宴礼起身,端了一杯水给她:“喝一点,你嗓子好像有些哑了。”
黄栌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这次来青漓太过匆忙,什么都没带,状态也不怎么好。大哭一场后眼睑是浮肿的,昨晚急火攻心的, 现在嗓子也疼:“可能是有点上火, 我去洗个热水澡吧, 也许能精神点。”
为了能有个好形象陪伴孟宴礼过年, 黄栌在浴室里耗的时间有些长。
她泡在浴缸里,用冰袋敷了眼睑和脸颊,消肿。热水驱逐了她的疲惫,洗过澡后整个人神清气爽。
黄栌洗好自己的内衣,用吹风机吹干换上。
从浴室出来时,她裹着孟宴礼的浴袍,发现自己换下来放在床上的衣物不见了,也没多想。瞄见旁边衣帽架上挂着的一件深灰色衬衫,她拎起来比了比,刚好可以遮住大腿。
室内供暖很足,黄栌就只穿着这件衬衫,下楼。
窗外雾气未消,万物朦胧。
孟宴礼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里,手机开着扬声器放在桌面上,正在同人通话。
桌上的煮茶器皿中冒出涓涓蒸汽,能闻到一丝清甜的凉茶香气。
这种味道,黄栌很熟悉。
去年暑假从青漓回帝都,她一时适应不了气温,唇上起了个水泡,被孟宴礼在视频中看到。当时他托杨姨寄给她的,就是这种凉茶。
估计是听她嗓子哑,才煮给她喝的。
怕打扰孟宴礼通话,黄栌走去过尽量没出声音,但他还是感应到了,偏头看过来。
原本孟宴礼手里是随意抛着一枚金属钥匙的,可能是翻找凉茶时,用来打开某个柜格抽屉的。
当他看见黄栌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男款衬衫走过来,动作顿了顿。
金属钥匙落回到掌心后,没再被抛起。
电话是国外打来的,孟宴礼的妈妈依然是带着小心的口吻,问他新年后是否留在青漓,还是有计划返回帝都市
孟宴礼统统没回答,他看向黄栌,目光向下,落在衬衫衣摆,停顿半秒,然后才收回视线。
像是大脑运转时的无意识动作,黄栌看见他手指套入钥匙圈环中,轻轻转了几下。
“宴礼,你在听吗?”
“抱歉妈,我刚才有些走神了,您说什么?”
电话里的女人重复着:“问你过完年是留在青漓,还是去帝都”
顿了顿,女人忽然换了问题,“你那边,家里有其他人在吗?”
这时候黄栌已经走到沙发旁,正在用目光巡视着桌子,想要找茶杯倒一杯煮好的凉茶喝。
听见电话里的问句,她一时无措,看向孟宴礼。
孟宴礼倒是语气平静地说:“是黄栌。之前和您说起过的,我女朋友。”
“是黄栌在呀,那很好,有人陪你,我和你爸爸也放心些。”
黄栌听他这么大方地和父母提到她,一时发怔,没听清电话里说了什么。
再回神时,只听到孟宴礼说,“嗯,她今早到青漓的,来陪我过年。”
他声音里似乎带了些小小的、不易察觉的炫耀劲儿。
可是她探身仔细去观察,他脸上又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黄栌坐在孟宴礼身边,听到他妈妈难得露出轻松的语气:“宴礼,妈妈方便和她打招呼吗?”
孟宴礼没直接回答,而是以眼神询问黄栌。
她很大方地开口:“阿姨您好,我是黄栌。新年快乐。”
“你好黄栌,你也新年快乐。我是宴礼的妈妈,听他提起过你的。真高兴听见你在青漓过年。”
其实孟宴礼的妈妈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相处,黄栌在听见她小声说“老公,快来,宴礼的女朋友在,你也来听听她的声音”时,回忆起照片上她面对嘻笑打闹的两个儿子露出的,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对话很随意的,左不过就是国内的天气和新年的话题,气氛也不错。
只不过说到后面,孟宴礼的妈妈声音里带上了些哽咽。
黄栌慌张地看向孟宴礼,孟宴礼拍拍她的头,示意她没事。
他关了扬声器,把手贴在他自己耳边:“妈,我带黄栌去海边走走,那边有人在放烟花。嗯,好,你让爸陪你去吧,别自己一个人。好的,那我挂了,新年快乐。”
电话刚挂断,黄栌马上抓住孟宴礼的胳膊:“阿姨她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有,和你没关系。”
孟宴礼告诉黄栌,他妈妈哭应该只是因为听见她的声音,联想到了孟政一和叶烨。可能也产生了一些,类似于“政一如果还活着,也许已经结婚了”的遗憾。
“我弟离开后,她状态一直不好。在她的世界里,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总也走不出来。或许我们都有些走不出来,但她是最难的那个。”
孟宴礼倒了一杯凉茶给黄栌,“别紧张,不是因为你才哭的。”
“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
“嗯,希望。”
本来气氛还有些凝重,但孟宴礼忽然问黄栌:“春天时我爸妈会去一趟帝都,他们很想见见你。要见家长了,紧张吗?”
“特地来看我的?”
“应该是吧。我回国这么多年,他们也没专程来看过我。”
黄栌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孟宴礼。
她说,孟宴礼,我不是第一次见你的家人了,我见过孟政一。
黄栌给孟宴礼讲过中考结束后她去国外见妈妈的事情,也讲过那场车祸。所以他很快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愣了愣,垂眸隐掉一些情绪,再抬眼时,又是那个从容平静的他:“那等你见过我爸妈,也算是见了我的所有家人了。”
“我有点紧张。”
“别紧张,紧张的该是我。”
“为什么,我爸爸很喜欢你。”
“但选女婿的话,他大概会觉得,世界上没有人能配得上他的女儿。”孟宴礼玩笑着说,他已经做好了被打断双腿的准备。
黄栌用玩笑回敬他:“那我会帮你推轮椅的。”
凉茶喝过几盏,孟宴礼才问她,怎么穿着衬衫下楼。
“我没找到我的衣服”
孟宴礼想了想:“我帮你洗过,烘干后也许忘了拿到卧室去。”
外面又跑过一群孩子,身影隐在雾色中。
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精灵,嬉笑着从门前经过,很快消失不见。
“孟宴礼,你以前都怎么过年的?”
“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不需要工作的话,晚起两个小时。”
“我们出去玩吧,去买烟花爆竹和零食!”
“好。”
换下衬衫后,黄栌居然冒出一句:“我还挺喜欢穿你这个衬衫的,料子比我想象中舒服。”
孟宴礼吻她的侧脸,然后浅笑着,在她耳边说:“那就晚上回来再穿。”
这天是年三十,青漓小城年味很足。
当地人相信,一定要在旧年的最后这天放爆竹,把过去的霉运驱逐,迎接崭新的、幸运的一年。
黄栌和孟宴礼出门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道。
天色渐暗,那些烟花显露出形态,像一朵朵蓬松的菊,炸开在夜雾中。
黄栌出门连手机都没带,拿着孟宴礼的钱包,站在附近唯一一家没有因过年歇业的商店门前,像个暴发户似的挑了个最多的、5000响爆竹。
那么大一盘红色爆竹,她都拿不动的,只能让孟宴礼帮忙,还嘟嘟囔囔说自己是为了帮他迎接好运气。
最乐呵的是老板,说了一堆吉利话,忽悠着黄栌买了更多烟花,装满了整个塑料袋。
帝都市限制燃放烟花爆竹好多年了,黄栌这个没怎么放过爆竹的人,经验不足,找了块沙滩上的空地,像个半仙似的四处张望了一下,脚尖点点地面:“孟宴礼,就这儿吧,这地方应该吉利。”
吉利不吉利的,孟宴礼也不知道,本来想叮嘱几句,转头瞧见黄栌的一脸灿烂的笑,她说:“就这儿!”
行吧,就这儿了。
他认命地摇摇头,拿了打火机,按她指示行动。
点燃后小沙子小石子都被迸溅起来,离了老远也还是波及到他们,吓得黄栌抱着孟宴礼的腰,躲在他身后连连后退。
夜风四起,雾气退散。
海另一边的小岛上放的那些烟花,都映入眼帘。这真是太美的一个除夕夜晚。
5000响的爆竹,一直噼里啪啦折磨着黄栌的耳鼓。
但她一脸“为了孟宴礼无怨无悔”的傻笑,堵着耳朵,在嘈杂爆竹声中对着孟宴礼喊:“孟宴礼!新年快乐!”
孟宴礼扭头,看见他的姑娘头发散乱着,发丝随风浮动在眼前。
这姑娘又想要撩起发丝不遮住视线,又顾着无名指上松垮的戒指不要掉下去,忙得不亦乐乎。
他笑了笑:“新年快乐。”
“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
“新年快乐!”说完,他凑过去和她接吻。
爆竹声停止,黄栌笑着:“这个爆竹红红火火的,我感觉我毕业设计肯定会很顺利,今年也一定会有很多很多好事发生。”
她拉住孟宴礼的手,“把我的好运也分给你一些。”
“还挺迷信。”
“这算什么迷信,谁会不喜欢吉利的事情啊?”
也许是他们买的烟花爆竹太多,很快吸引来一帮孩子。
孟宴礼坐在一块礁石上,挺大方地把那些手拿烟花分给孩子们,还用打火机帮他们点燃。
烟花也不是白送的,要求只有一个。
他冲着黄栌的方向扬了扬下颌:“那边的姐姐爱听吉利话,拿到烟花,去和她说点什么好听的。”
黄栌正蹲在塑料袋旁翻找零食,孩子们忽然举着小烟花围过来,对着她大喊大叫,嘴里说着各种吉利的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财源滚滚”
居然还有祝她“长命百岁”的?!
她才20岁出头,居然就被祝福这个了吗?
跑在最后面的一个小男孩稍微大些,皮得要命,居然对着她喊:“姐姐,祝你早生贵子!”
黄栌被他们的热情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她叉着腰,指着坐在不远处礁石上看热闹的孟宴礼,质问他:“是不是你教他这样说的?”
孟宴礼身后是波涛汹涌的海,他点燃了一支手拿烟花。
烟火照亮那张好看的脸,他眉眼间都是笑意,摊开手,隔着孩子群,无辜地用口型吐出两个字:冤枉。
🔒清晨
冬季的青漓, 海风清冷,浪花轻柔地拍在沙滩上。
“觉灵寺”的袅袅钟声,隐约从远处山间传来。孟宴礼蹲在沙滩上, 用打火机点燃烟花,然后退回黄栌身边,拉住她的手。
他们仰着头, 还以为被小店老板忽悠为“镇店之花”的, 会是那种百花齐放的烟花, 没想到只有三道白色光亮窜出来。
“孟宴礼,我们是不是被骗了啊?”黄栌拉拉他的手问。
被问的人想起她拿着他的钱夹买东西时、那种任人宰割的天真样子,笑着逗她:“不是镇店之花么?”
三道攀升的花火痕迹如白色蛟龙, 蜿蜒向上, 在夜幕中先后“嘭”“嘭”“嘭”地炸开,点亮了夜空, 也点亮了两个人的眼睛。
不愧是“镇店之花”比想象中美, 占据了大半张天幕。
黄栌下意识捂着胸口,赞叹还未出口, 孟宴礼忽然在花火绽放的夜幕下,偏头吻过来。
他们在海浪声和爆竹声中拥吻,吻到黄栌喘不过气,人也摇摇晃晃站不稳,孟宴礼才退开,帮她整理着头发,问她:“饿不饿?”
黄栌是有些饿了, 可又贪玩。
她第一次知道, 原来两个人的新年, 也可以称之为热闹的。所以不想回去, 想把所有烟火都放完。
她都这样说了,孟宴礼当然是陪着她的。
后来两个人疯闹起来,好像在这一年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极速退化,变成了两个没长大的稚气孩童,在沙滩上举着手拿烟花互相追逐。
黄栌跑得慢,为了躲避孟宴礼,她只能另辟蹊径,丢掉烟花,绕着海边的凉亭跑、绕着那些礁石跑。
结果不慎踩在不知道哪个孩子挖的沙坑里,崴了脚,整个人扑倒在沙滩上。
沙滩松软,又穿着羽绒服,倒是不疼。
可都这样了,黄栌还不忘躲开追上来的孟宴礼,试图爬行着向前。结果被孟宴礼逮住,拍掉她身上沾着的细沙,拦腰抱起来。
黄栌把头埋在他胸口,飞快认怂:“孟宴礼,我错了,我再也不绊你啦!”
其实她是和画室里的男孩子们学的。
仲皓凯他们就经常这样,互相欠欠地伸腿绊对方。绊完立马跑,被逮住就是一顿“暴打”。
平时她都是不参与那些的,偶尔还在心里笑话他们幼稚。
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可能被爆竹声把脑子吵傻了吧,居然在孟宴礼经过她身边时,欠欠地探出了脚。
孟宴礼毫无防备地迈着那双大长腿,被她绊得踉跄半步,手里烟花晃动,落下几粒星光。
看他转过头,无奈地看她。
黄栌笑得俯身捂着肚子,突然就找到了当熊孩子的快乐,然后转身就跑。
孟宴礼以前学过击剑、打过篮球,还参加过马拉松运动方面能力不弱。
真要想追上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但他哪儿舍得和她动手。
看黄栌跌倒,他心疼还来不及,赶紧过来想扶她。
谁知道这姑娘脑回路清奇,居然想要爬着逃走。
“疼不疼?”
黄栌被孟宴礼抱着,晃动几下脚踝骨,很顽强地说:“好像没事儿,一点也不疼。”
放光了所有烟花,黄栌心满意足。
他们提着装满零食的塑料袋,一起回家。
进门后,黄栌才发现自己羽绒服不知道什么时候烫了个小洞,换鞋时稍微一动作,鸭绒扑簌簌从里面飘出来。
这个问题,孟宴礼说他能解决。
黄栌感到很诧异:“你还会缝衣服?”
“不会。”
之前邻居家的小女孩贪玩,在他们家门口摔了一跤,牛仔裤膝盖的位置破了,哭了好久。
杨姨刚好闲着,带小姑娘去买了几个卡通的补丁贴,用熨斗烫在牛仔裤的破洞处,哄好了小女孩。
“家里应该还有剩下的,我去找找。”
黄栌脱下羽绒服,生怕飞出更多羽毛,小心地铺放在桌面上:“那我能帮忙做什么?”
听到孟宴礼说不用她帮忙,黄栌先上楼换衣服去了,衣服上沾染着硝烟味道,她便换上了他那件灰色的衬衫。
下楼时,孟宴礼已经帮她选好了刚好和她羽绒服颜色相搭配的补丁贴,正用熨斗烫在上面加热。
她凑过去,两只手拄着桌面,探头去观察。
杨姨的熨斗很老式,是几年前买的款式,被他用那只漂亮的手握着把柄,视觉上很有家庭的温馨感。
“孟宴礼。”
“嗯?”
黄栌没怎么过脑子地感叹:“暑假时我就觉得,你以后会是个好爸爸。”
孟宴礼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在他的目光中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是有歧义的,又想到之前在海边那个祝福她“早生贵子”的小孩子。
黄栌支吾地解释起来:“我不是说和我生孩子的意思”
不是和她,难道是和别人吗?
那肯定是不行的呀,他是她的男朋友,怎么能和别人呢!
可是这话到底该怎么解释好呢?
解释不明白了,黄栌干脆闭嘴蹲下,把头埋进臂弯里。
孟宴礼收好熨斗,过去蹲下,直接把她抱起来,放在摊开在桌面的羽绒服上。
“喜欢我的衬衫?”他那只握过熨斗的手,觅进她的衬衫衣摆。
刚刚熨烫过补丁贴的地方还留着蒸汽熨斗的余温,黄栌挨在那片布料上,心跳如擂鼓。
世界像是被按了静音键,那些新年里的喧嚣热闹全然消失。
只剩下孟宴礼的唇凑在她耳边,轻声地告诉她,在帝都市那次,她在便利店塑料袋里翻找过的东西,其实他怕自己失控,是买了的。
放在羽绒服口袋里,后来带回了青漓。
“现在,它就在床头的抽屉里”
后面的话,黄栌已经听不清,或者说哪怕听清,大脑也不能正常运作去理解那些语句,她无法忽视他的手指。
月球和太阳控制潮汐。
孟宴礼此刻控制着她。
孟宴礼洗手时问她:“饿么?”
黄栌已经连点头都觉得耗费力气,只轻轻“嗯”了一声。
杨姨讨厌一切速冻食品,包了很多饺子,冻好放在冰箱里。
孟宴礼和黄栌煮了饺子,端到客厅,坐在电视前,边聊天边看春晚。
过往很多个年三十的时光,回忆起来都平平无奇——
早些年黄栌家里老人未过世时,黄茂康忙完生意还要给生意伙伴们串门送礼。
等他回家,通常已经是下午,再带着黄栌去医院,陪伴住院的老人。
再后来,老人过世,黄茂康忙完回来会带着黄栌去提前定年夜饭的饭店。
很多饭店的年夜饭是有规定的,八人餐起订,黄茂康就定八人份的菜肴,和黄栌两个人吃。
那些年夜菜摆盘精致,味道也还不错,可他们父女俩吃饭时聊的内容并不多。
这是她记忆最深的一个年三十了。
哪怕吃得简单,只有杨姨留下的冻饺子;哪怕心急地尝饺子时,她被汤汁烫到舌头;哪怕还是只有两个人。她也还是很快乐。
他们跟着电视里的主持人一起倒计时,黄栌已经体力恢复。
她活跃地站在沙发上,像宣布奖项那样和孟宴礼说:“新年快乐!”
夜里12点,小城未眠。
窗外仍是各种烟花爆竹的热闹,客厅灯火通明,黄栌站在沙发上,快乐得像是喝了假酒。
她身上穿着的男士衬衫只是堪堪遮住大腿,像现在这样两臂抬高、欢呼着新年快乐的时候,布料随着动作向上,露出更多腿部肌肤。
这画面,实在让人难以心神清净。
耐力真的是有限的,他的限度,每一次和她亲近都几乎透支一空。
孟宴礼偏开视线,糟心地拉着她的手:“快坐下吧。”
黄栌坐回沙发上,趁着12点这会儿,给同学朋友回复祝福,也给爸爸发了信息。
唯一的一点担心,是怕只有两个人的新年对孟宴礼来说,并不算热闹。
毕竟他一直到24岁之前的那段时光,都过得非常温馨快乐。
黄栌这样想着,把手机放在沙发上,扭头去看孟宴礼。
孟宴礼垂直着眼睑,也在看手机,不过神情稍微有些凝重。
看清他略略皱眉思索的神情,她马上紧张起来,拉着他的手臂,问他:“怎么了孟宴礼,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她在身边,当然不可能不开心。
孟宴礼只是隐约想到一些事。
上次黄茂康来青漓,在午饭时喝多了,下午拉着他坐在客厅,边喝茶边聊天。
那会儿黄栌刚好不在,黄茂康四周看看,拉着孟宴礼问他,“怎么样,你和黄栌沟通过没有,她是不是和她那个男同学谈恋爱了?分手了?”
后面话统统都是鸡蛋里挑骨头,只见过人家男孩一面,横竖就是看不上。
那时候孟宴礼还没有太多个人情绪掺杂其中,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宽慰黄茂康:“黄栌是成年人,眼光没那么差。”
“宴礼,你不懂,要是她找个你这样的男朋友我当然就不担”
话只说到一半,黄茂康停下来,认真看了孟宴礼两眼。
随后,黄茂康摇摇头,否定了自己之前的话:“找了你这样的也不行,还是担心,你年龄上可也比黄栌大太多了。”
后来黄茂康说:“别看我平时不管她,那是因为我怕我约束到孩子,影响她自由发展。谈恋爱这件事上,神仙下凡我也觉得配不上黄栌!”
想到这件事,孟宴礼笑了:“我想起来了,你爸爸嫌我老。”
黄栌听孟宴礼说这些,心马上偏颇到男朋友这边,心里冒出一堆吐槽:
当年要买人家画时还各种出高价,上次来人家家里喝酒时还夸家年少有为。
怎么转头又嫌孟宴礼老了!爸爸真是的!
正想着,手机响起来。
居然“说曹操,曹操到”,刚巧是黄茂康的来电。
老父亲挺歉意地表示,朋友那边丧事实在忙,但他已经订好了机票,初三晚上就能回帝都。
可能是怕黄栌无聊,黄茂康硬挤出几个话题,和黄栌多说了几句。
等黄栌挂断电话,刚转头,孟宴礼的手机已经举到她面前。
他问:“这款吧,怎么样?”
手机屏幕上是一款新型轮椅,他开着玩笑说,初三之后,他大概就需要这个东西。
新的一年,所有事都会有新的气象。
孟宴礼说:“初三我和你一起回帝都,去和你爸爸谈谈我们的事。”
这天晚上,他们很晚才上楼睡觉。
本想晚点起,可毕竟是大年初一的清晨,青漓依然热闹。爆竹声早早开始,吵醒了正在睡梦中的两个人。
窗外又是一片雾色,晨光熹微。
黄栌已经醒了,可她不想起,死死闭着眼睛,人在床上像虾米般一拱一拱的,尝试着把头埋回被子里。
孟宴礼把人捞进怀里,吻了吻黄栌的额头。
在她睁开眼睛时,他同她对视,然后偏头,同她接吻。
他曾经迷恋过很多爱好,至今记得年少时某次,美术馆发布展出某幅已故艺术家画作,他为了一睹名画,骑着摩托飞驰2个多小时,跨区抵达美术馆的那种冲动。
但他现在,在新年第一天的清晨,看着黄栌,冲动比那时多千百倍。
孟宴礼翻身,手肘撑在枕头上,垂眼看着她。
“黄栌,想不想试试真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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