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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倏地立起:“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 这会儿人已经出大门边了。”松烟一知道消息就来报信。

    裴珠往后一仰,人软在引枕上,目光不由自主盯住阿宝, 伸手牵住她的袖子:“怎么……怎么办?”

    “还是左右谏司?”阿宝心口直跳, 勉强稳住心神,脑中不住转念, “那大房二房的兄长们呢?”

    “都被请去了……”凡身有功名的, 俱都请走了, 大房二房只留下妇孺。

    好在那几个官差还算客气, 看模样倒并不凶恶。

    “是客客气气请出去的,说是问了话, 还送回来。”松烟不敢到裴三夫人那里报信,先来报给少夫人。

    这哪能作得准!

    方才裴大老爷还让妻子派嬷嬷来训导阿宝,不要过问外头的事,不过片刻, 连裴大老爷也进去了。

    “这事, 娘那里是瞒不住的。”阿宝看了眼裴珠,见她脸色煞白,对戥子道,“给七姑娘找件厚斗蓬, 填个暖炉来。”

    她想了想又看眼松烟:“着人去把万医婆请来。”这一家子女眷, 个个身上都有些小毛小病的,保不齐就有头晕心疼,得请万医婆来坐镇。

    戥子飞快给裴珠裹上斗蓬,荼白点起手炉, 一行人快步往裴三夫人院中去。

    才刚走到半路, 遇上了小满, 小满脸上也分不清是泪还是汗,一见阿宝便扑上来:“少夫人,夫人一听见消息就晕了过去!”

    阿宝冲她点点头:“已经叫人去请万医婆了。”话不停,脚步也没停,径直往裴三夫人屋中去。

    小满怔忡,戥子一把拉住她:“快走。”

    阿宝本是打算让裴珠去上房,她自己去大伯母院中打听打听消息。可想到三房只有裴三夫人和珠儿,还是得去看一眼。

    裴珠一面走一面喘,勉强才能跟上阿宝的步子,进了上房,陈妈妈正在给裴三夫人嗅鼻烟。

    阿宝伸手摸了摸裴三夫人的手,她双手冰凉。

    又探手摸她心口,心口是热的,那便是惊急之下厥过去了。

    阿宝看这一屋子丫头婆子,个个都惊惶失序,宽慰陈妈妈:“妈妈别急,万医婆已经在路上了,等她到了,先将她请到娘这儿来。”

    也不知大房二房那边有没有事。

    阿宝确认过裴三夫人只是惊厥,便对裴珠和陈妈妈道:“我去大伯母那儿看看,有什么事会让人来通传。珠儿就在这儿守着娘,一切都仰赖陈妈妈。”

    裴珠哪儿使唤得动三房所有人,陈妈妈从小伴着裴三夫人一处长大,三房的事她能拿得住主意。

    她说完迈出门去,裴珠赶了两步追上阿宝,将自己颈上斗蓬的带子解开,将还带有余温的斗蓬递给阿宝:“夜里凉。”

    阿宝根本不冷,却也接过,忍不住伸手摸摸珠儿的脑袋:“没事。”说完披上斗蓬出了垂花门。

    裴珠在风口才刚站了片刻,荼白便小声提点:“姑娘,姨娘那儿是不是我去知会一声?”意思就是将人看牢了,可别这个时候又出来哭丧。

    “快去。”裴珠也怕苏姨娘真的哭到正房来。

    她可干过两回这样的事,这当口可万不能再惹出什么事。

    说完裴珠便转身回房,守在嫡母床前:“陈妈妈,屋里人多了也不通气儿,不如少几个人侍候着,大家伙各司其职,轮番上夜。”

    “大厨房那里只怕要水要汤的多,咱们梢间再加个暖炉子。”免得万医婆来了,开了药却没地方煎。

    陈妈妈缓过劲来:“是,是,七姑娘说得的是。”

    吩咐小丫头在梢间留着炉子,再煎上养心汤,只等裴三夫人醒来。

    阿宝刚赶到大房院中,就先听见一片哭声,二伯母带着媳妇孙子也都到大房来了:“这可怎么好?老三到底干了什么事儿?”

    家里本无事的,有事那也都是死人生事!

    一个裴老太爷,一个裴三爷,可不就是死人生的事端。

    阿宝还未进门先听见这一句,她轻抿住唇,脚步不停:“我请了万医婆来,伯娘嫂子们,稍安。”

    二伯母宋氏是长辈,不能对阿宝这个隔房的侄儿媳妇说什么,阿宝刚进门,她就住了口。

    但二房的嫂子们当得此事,却难似往常那般客气,立起来冲着阿宝问:“六弟妹,这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偏偏就非得写诗!”

    方才屋里说话的就是宋氏,二房两个儿子都是庶出,庶子媳妇平日里在婆母面前连说话都不敢高声。

    此时知道婆母的意思,壮着胆子为难阿宝。

    阿宝确实比她们知道的多些,可这也是她派陈长胜去打听的,大房可没对她透露一星半点。

    她长眉微蹙,望向二房诸人,目光顿住:“六郎未出生时,公爹就已经在写诗作集了。四嫂要问,不如烧香去问一问。”

    裴观就算能回到他刚出生时,也已经拦不住裴三爷写诗了!

    徐氏主持着中馈,家里没了男人,便以她为尊:“都住口,这些事连我都不知,六郎媳妇才进门多久?又怎能知晓?”

    阿宝进门的时候,裴三爷都死了四年多了,问谁也问不到阿宝去。

    徐氏说完冲阿宝点点头:“难为你记着先去请万医婆。”

    这一屋子女人,乱的乱哭的哭,徐氏扫过一眼:“你们的要么回去歇着等消息,要么就在这儿等消息。”

    打点起精神,让厨房送粥汤来。

    阿宝走到大伯母面前:“我有话要对大伯母说。”

    徐氏看了眼内室,撇下众人,带阿宝到后面暖阁去,还宽慰她:“这事实怪不着六郎,他爹写的诗文,与他能有什么相干?”

    裴观早早就跟着祖父读书,小小年纪又去了国子监求学,裴三爷这个当爹的,反而没有过多的教养他。

    “大伯母,我想,想法子看看六郎。”

    徐氏一怔:“这怎么能行?你能想什么法子?人进了衙门,哪是咱们说看就能看的?”徐氏一把拉住阿宝的手,“你这孩子,我知道你心急,且宽心,能托请的都已经托请了,有好些是你大伯几十年的朋友。”

    “官场上的事儿,咱们不懂,也不能懵着头撞上去是不是?”

    “有了信必会报给咱们知道的。”

    徐氏为今思量的只有一桩事,要不要写信把四房五房请回来。

    想到这个不由叹息,明知老四老五个个都不成事儿,可出了事儿,依旧还得仰赖他们!

    阿宝蹙眉望向大伯母,举家女子之中,裴观最敬重的便是她了,可连她都只能干等。

    已经知道四房五房靠不住,竟还要写信去请四老爷五老爷回来?

    “不能写信!”阿宝反握住大伯母的手,“请他们回来,反而坏事!”要是这二人再去找齐王找太子,不是更将裴家卷进纷争中。

    裴观一直以来都在规避这件事,连阿兄跟秦王出征,他都提心吊胆。

    徐氏哪会不明白,四房五房回来,除了搅事,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可她也没法子:“你这孩子,不请他们回来,事情办不成。”

    送礼也好,登门求人也好,总得有个男人来斡旋。

    徐氏还有一句话未说,要是不报信,延误了时机,她要怎么跟族人交待?怎么跟二房三房交待?

    阿宝垂眉,两人在隔间里说话,外头哭声不绝。

    这样的大事,就真的没一点办法可想了?

    眼见说不通,阿宝不再纠缠:“万医婆应当来了,我去看看娘醒了没有。”说完福身行礼,刚绕出隔间,听见里头徐氏让丫头取笔墨。

    看来那信是一定要写的了。

    四房五房见着这样的好处,哪会不赶紧进京城。

    就算轻车简从,再水路路路日夜兼程,也得走七八日才到上京城。得在这七八日中,将事情明朗。

    阿宝一路往上房去,一路想办法。

    她问燕草:“我一共有多少银子?”

    燕草飞快报了个数:“姑娘帐上有三千八百两,等秋日里庄头上的出息一来,大约能了四千五百两。”

    阿宝出门子的时候,银钱并不多,拿张皇后赐下的几个金元宝来压箱底。

    这三千两都是她嫁人之后攒下的,有裴观给的,裴三夫人给的,她不计较这些,心里只有个约数,没想这么多。

    “现银多少?银票多少?”

    “现银只有二百两,银票有散钱的,也有大额的,大额的得在银庄里兑。”小额银票即去即换,大额的就得等上一等。

    “上面的法子不成,咱们走下面的路子。”阿宝让燕草回去开箱子,之前那一二百两的小钱,只怕不够疏通。

    大锭的现银和银票都给陈长胜一些。

    “让他跟衙门小吏套套交情,或是送水的送菜的,或是看守,打听打听消息。”上面打交道难,这些小吏却可以走动走动,起码能报个信儿。

    “是。”燕草领命去了。

    阿宝也走到了三房正院。

    她刚迈进腿去,裴珠便满含希冀望向她。

    阿宝轻轻摇了摇头,问:“娘醒了没有?”

    裴珠点点头,对裴三夫人轻声道:“母亲,嫂嫂回来了。”

    万医婆施过针,裴三夫人一口气缓了回来,正在喝汤药,听见阿宝来了,赶紧叫她:“怎么样?”

    阿宝还未说话,大房来人请万医婆过去,说是二伯母人也软过去了。

    等屋里人清得差不多,阿宝坐到裴三夫人身边:“娘,我要想法子见六郎,若有逾矩之事,还请娘担待。”

    裴三夫人一辈子经过最大的事儿,就是儿子重病。

    她眼睛里含着泪,实想不到阿宝能干什么逾矩的事,却一语问到了关窍:“你大伯母不允?是不是?”

    “是。”

    “那……”裴三夫人这辈子,在家时从父,出嫁后从夫,夫死又从子。

    这会儿儿子关起来了,一家男人都关起来了,一时之间竟没了个能听凭的人。

    她抖着嘴唇,半晌才道:“你只管去办罢,要银子我这里有,就算六郎出来,我也不许他怪罪你。”

    阿宝的心弦一直紧崩着,她长到十六岁,还没办过这样胆大的事。

    听见裴三夫人这话,鼻头一红,吸吸鼻子,哽声:“好。”

    第162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还未进左右谏司, 就觉出事情不对。

    他身边那个绿衣小官儿,神色间对身后那两个皂隶颇为忌惮。

    经过朱雀街时,小贩游人许许多多。本该是那两个皂隶在前引路, 将冲撞的行人赶开, 可绿衣小官却先一步开口:“还请裴大人往这边走。”

    裴观目光在小官和皂隶身上扫过,他微微一笑:“好。”

    那绿衣小官看他十分好说话, 松得口气。

    裴观让身在内侧走着, 对方才开口的那位绿衣小官道:“贵姓?”

    “不敢当, 下官姓冯。”

    “冯瑞?”裴观叫出绿衣小官的名字。

    绿衣小官一惊:“裴……裴博士还认得出我?”

    裴观笑了:“你们曾同窗读过书, 我记得你。”其实刚一见面,裴观还没想起他来, 走这一路,又说这些话,他慢慢想起来了。

    他与冯瑞确曾同窗过一年,后来他一路升到最高堂率性堂, 冯瑞则还在正义堂, 未能升堂读书。

    再后来,裴观又回到国子监当了博士,为监生们授业。那会儿的冯瑞依旧还在下三堂,勉强往上升。

    “你我如今官阶相同, 就别客气了。”

    若论官位, 确实同属八品,裴观也是穿绿官袍的。但他这八品与别的八品又有分别,何况他还当过冯瑞几天的老师,是以冯瑞才在自谦是“下官”。

    冯瑞连连摆手, 二人就这么攀谈起来。

    裴观又问他寻常在有司中做些什么, 这才知道他是选补进左右谏司的。

    他面上不露, 反而显得兴味更浓:“哦?那你是今岁才选的官罢?”六部历事初选之时,每一个人都是裴观经的手。

    后来处处都要人,这才放宽了人数,在国子监中读书快满十年的监生,都先优选。

    因十年期满还考不中的,就就要退监回乡去了。裴观为这些监生开了个选吏的口子,让他们十年寒窗不致一事无成。

    冯瑞便是快满十年的监生,初选没选上他,他曾想走走关系。可裴观要钱有钱,要才有才,哪是他能走得动关系的。

    没成想,十年之期将要期满前,他选上了。

    先是当小书吏,今岁科举,他终于中了,这才升上官儿。依旧还在左右谏司供职,寻常作些抄案卷,抄信的工作。

    没想到他因人手不足,头回被派外出办差,就办到了裴博士家中。

    那两个皂隶,不远不近的跟着,看裴观与冯瑞说个不停,有时说说国子监读书的事,有时又说说街面上的铺子,哪家的面好吃,那家的馄饨好吃,都放松了戒心。

    裴观依旧面上带笑,压低声音对冯瑞道:“究竟所为何事?请冯兄告知。”

    冯瑞变色,差点就要被那两个皂隶瞧出来,裴观错开半步,用身子挡住他。

    “是……是……”冯瑞这人,胆子不大,又想答又不敢答。

    “是因为《正气集》?”

    冯瑞倏地抬头。

    这就是认了。

    裴观了然,依旧目视前方,他还摸了些钱出来,买了几个酱肉包子,分请他们:“出来得太急了,还未用饭,这会儿实在有饿了。”

    “要不要一起用些,就在街面上吃,也耽误不了多久。”

    天色刚暗了没多久,街上门楼铺子处处飘香,小食摊子支在街市两边,人走在其中,白烟香雾在鼻端缭绕。

    那两个皂隶一天都没吃上热食了,听见裴观这么说,捡了间最近的摊子,要了四碗热汤饼,几笼蒸点心。

    二人都不多话,坐下便吃。

    冯瑞反而坐在长条凳上扭来扭去,似底下有针扎他。

    裴观笑了:“冯兄不必慌张,衙门到点儿还放饭呢,咱们这会儿回去,都是些剩菜冷汤了。”

    这倒是真的,衙门的饭菜本就没甚油水,早去的还能捞些整食,晚去的就只有菜梗子吃,不如街边上吃碗面暖身子。

    冯瑞哪是因为这个不安,他是觉着,裴观都已经知道是因为何事,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外头人还不知,可《正气集》案,实是桩大案。

    最先关起来的那波人,如今都没个人模样了。

    人人互相攀咬,嫌犯越抓越多,这案子从一桩小案裹起,越裹越大,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冯瑞一边嗦面条,一边偷偷打量裴观。

    裴观其实吃不下,但这会儿不吃不行,他吃了整碗的面条,又吃了一个肉包子。

    刚要吃第二只,忽然想起阿宝来,不由嘴角噙笑。

    她自己说的,不怕关她,就怕饿她。再怎么生气也好,也绝不亏了肚子。也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家里吃什么。

    那两个皂隶互相换了个眼色,都觉得这人古怪得很,怎么吃着饭,他还笑起来?倒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待进了衙门,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裴观收了笑意,把包子塞进口中。

    这件案子是齐王督办的,就因为是他,才将这事越办越大。

    秦王出征能不能立功,齐王此时还不知道,但他得在京城闹出些动静来,动静越大,他的功劳便越大。

    《正气集》含沙射影说景元帝得位不正,谋权篡位。

    虽是实话,景元帝又怎么容许这本集子留存世间?到如今那位也还没有谥号,没有陵墓,景元帝压根就不承认他的九弟当过皇帝。

    这记马屁,还真就拍在了景元帝的心坎,他把这案子全权交给了齐王,齐王也正是因办这桩案子,更得景元帝的欢心。

    吃完这顿饭,两个皂隶又喝了碗热汤,肚中有食了,脸色也好看得多。

    一行人再次上路,裴观这才找机会对冯瑞道:“冯兄,咱们身后有个青衣男子,那是我的长随,姓陈,你若方便,便将这些事告诉他,好让他回去报知我的母亲妻子。”

    冯瑞唬得脸色都发白,方才下肚那点暖汤子,这会儿恨不得都结了冰。

    “若不方便,那也罢了。”裴观也不强求,毕竟这事是要冒风险的,冯瑞与他非亲非故,肯提上两句已经承他的情。

    最多,多扛几天,家里就能得着消息。

    齐王这回也必是要借办案的机会,套一套祖父那本手札的。

    裴观已经做好了进衙门就进牢房的准备,他也确实被带进牢中。狱门一开,各种污浊气味混在一块,冲鼻而来。

    裴观眉心微蹙,向前发问:“二位,因何不问案情,就将我关押在此?”

    其中一个皂隶答他:“等会儿就知道了。”

    径直带着他往狱中去,两边牢房幽暗,只有皂隶手中提着灯,经过木栅牢房,还能听见里头铮铮有锁链声响。

    裴观尽力去看,可刚进来的那几间牢中,个个都披头散发,面目模糊,一时竟不知里面关的究竟都有谁。

    才刚经过这几间牢房,后面便有人追赶上来:“你们怎么把人带到这儿来了?主子吩咐了,带到后衙厢房去。”

    裴观一路都安静跟着,那个传话的人手里也提着灯,来时特意照了照裴观的脸。

    见他神色如常,又赶紧转放下灯,还骂那两个皂隶:“这么点小差事都办不好?让裴大人受惊!”

    裴观看他演这出戏。

    那人本来扬手要“教训教训”那两个皂隶的,可不论他是说话,还是举动,裴观都不变色。

    这戏便卡在半当中,但该演还得演下去。

    “裴大人莫怪,这两个狗东西不会当差,我回去禀告主人,必让我家主人狠狠罚他们。”

    戏到这儿,也该搭词了。

    裴观此时该问他家主人是谁,可他偏偏说的是:“底下人当差,偶有疏漏而已,不必怪罪,裴某也并没受惊。”

    那人闻言,干笑一声:“小人金禄,裴大人请,咱们换个干净地方说话。”

    金禄将裴观送到后衙小院,裴观才刚迈进院门,就觉得四周房中有人隔窗窥探,这里一溜十数间房屋,数一数窗户里亮的灯,还关着两个人。

    他被带到最左边的厢房中,金禄替他点上灯,屋里已经有铺盖,还有热茶,显是提前备好的。

    “裴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

    裴观也不着急,他急也无用。

    别人关上几天不去上职,长官上司总会问一问。他正在守孝,就算不守孝,宋述礼也巴不得他多关几天。

    “有劳了。”裴观想了想,“请给我一些纸笔。”

    他不要吃的,却要纸笔。

    金禄立时就答应下来,齐王说了,头两天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他要纸笔,那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了,不管上头写了什么,到时候拿走,一并呈上去。

    金禄去取笔墨纸砚,他人刚一离开院落,裴观就听见隔壁人在叩墙,“笃笃笃”三声,不知是何意。

    裴观听见响动,直走过去,伸手也在墙上叩了三下。

    对方却没回应了。

    裴观刚觉得奇怪,金禄去而复返,原来他就住在这院子正中间的屋里,方便监视。飞快取了纸笔来,还拿了一包蜡烛:“若是不够,裴大人只管说。”

    “天儿冷了,给大人再添个炭盆。”

    裴观已经用过饭,姓金的却依旧送来一菜一汤,还笑着告罪:“衙门里只有这等菜色,裴大人将就将就。”

    到这会儿,他一个字也没提为什么把裴观请进来。

    他不提,裴观也不问,既来之便安之。

    裴观出来的时候阿宝往他怀里塞了钱袋,此时随手摸出块碎银子:“多谢你奔忙。”

    金禄照收不误,眼看裴观坐下点灯磨墨,这才笑呵呵关上门。

    吩咐几个皂隶看住了后院,就往后衙一间精致厢房去,立在门边等里头传唤。

    厢房屋中四角烧着几个盆炭,整间屋子都铺了织锦软毯,外头已是秋寒刺骨,屋中却温暖如春。

    金禄躬身等在门边,厚帘子打起来,暖风熏得他一激灵。

    小德子拢着领口,那风激得他也打寒颤:“进来罢,王爷问你话。”

    齐王自进京封王之后,也办了两桩合景元帝心事的差事。

    一是替景元帝修书。就是因为修书,牵连出了《正气集》案。

    他督办此事,原是派手下人在此坐镇,可偏偏景元帝在朝上盛赞秦王与诸将士同吃同卧。

    齐王便将在左右谏司中设了间精致厢房,也不是日日在此吃住,但十日之中也有三五日在此。

    等圣驾派人来时,便可显示他勤于政事,对景元帝指派的差事十二分上心。

    齐王是来办差的,又是在左右谏司设堂,没法子带美人在身畔,就带了几个模样秀气的小太监。

    王爷身边有几个侍候的太监那也是寻常事。

    金禄对着这些太监们陪笑,进屋行礼,齐王就坐在窗边,那窗后面移了丛金嵌玉竹,几株白茶,勉强算是有景。

    他一面吃茶一面问:“怎么样?”

    金禄一五一十的回了。

    “他一句也没问?”

    “没问。”

    “也不怕?”

    “不怕。”

    齐王反而兴味起来:“继续盯着,先晾他两天。他可曾要些什么东西?”

    “要了纸笔。”

    “哦?不论他写了什么,都呈上来瞧瞧。”

    第163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金禄跟齐王办案, 连日来也见得多了。

    刚进来的人,个个都铁骨铮铮,谁也不肯供出同侪。饿上几顿冷个几天, 也都还能撑得住读书人的风骨。

    可只要动起鞭子刑具, 服软的十之五六,管他是连襟还是四邻, 是沾亲还是带旧一概不管了, 个个都盼着多供一个人, 就能少受点罪。

    他有两套法子, 一套是对付那些一来就下狱的,一套是对付裴观这种, 还给几分薄面的。

    既然主子特意吩咐了,那便让探花郎先过两天好日子。

    裴观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隔墙人的动静,夜一深, 丝丝寒风从屋中各处的缝隙钻进来, 吹得桌上烛火明明灭灭。

    裴观起身,将窗户抵牢些,依旧有风从窗纸缝隙中灌进来。他搓搓手,紧了紧斗蓬。

    金禄嘴上是说给他添炭盆, 哪里有好炭火用, 寻常黑炭反起浓烟,热不了屋子还得开窗户透气儿。

    裴观干脆不用,他搓手动笔,用还带余温的茶水研墨, 在纸上落墨。

    写上几笔便墨意干涩, 只得不住呵气, 再倒茶水续墨,写得十几页纸。忽听见窗外一声响动,裴观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窗缝。

    四邻的灯火都熄了,他便也“入乡随俗”,手执灯盏到床前预备睡下。

    说是床,就是两张条凳搭了一块木板,上面薄薄一层被褥罢了。

    裴观确是生在富贵窝,长在金银乡,但他上辈子下过狱,牢里的草席都睡过,能有这么块板子,就比牢里要舒服得多了。

    他将椅子挪到桌边,暂作床前桌,把油灯摆在上头。

    铺开被子,解下斗蓬,斗蓬倒比被褥还软和保暖。

    和衣而卧,身上竟也不觉得有多冷。再睡了一会儿,竟觉得热起来。将斗蓬掀开,细一思忖,原是阿宝给他袍子里头夹的羊皮起了作用。

    这几日天一直阴恻恻的,似有雨雪,要是没这件夹羊皮的袍子顶着,到夜里还不知怎么过。

    到了下半夜,果然开始下起雨来。

    外头雨声沥沥,秋风夹着水气寒气吹进来,将裴观冻醒。他把斗蓬往身上一盖,倒还能忍得下去。

    眼才阖上,先听见外头喧哗声,跟着满院火光。

    裴观摸黑爬起,从窗缝中瞧见几个皂隶架着人进院门,金禄走在前头骂骂咧咧:“好日子不过,早些说了,何必去苦牢受罪吃冷风。”

    也不知那人招认出什么,不光换了屋子,还请了大夫。

    院中灯火一直亮到三更才熄。

    院中人必也在瞧这场“热闹”,这场下马威,大约是个整个院里的人预备的。

    天一亮,皂隶来给裴观送早食,一碗稠粥,一碟酱瓜。

    不多时,金禄来了,他脸上带笑:“昨儿夜里没吓着裴大人罢?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地方不肯呆着,真关到那里头,可没好果子吃。”

    “那里头”裴观已经见过。

    他终于开口问道:“究竟是为何事将裴某叫来?这没头没尾,实在让人纳罕。”

    金禄笑了,心想下马威有用,探花郎面上装得再镇定,心里也还是害怕,他卖了个好:“裴大人可听说过《正气集》?”

    要说没听过,那也太假了。

    “怎么?”

    金禄心想,这人既不承认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倒要打点精神套他的话。

    “裴大人若看过这书,就知道里头文章大大不妥,很有些犯了大忌讳的东西,我主子得了旨意,彻查此事。”

    说到大忌讳时,他还咬了重音。

    “还有这等事?”

    金禄耐着性子作答:“可不是!查抄出来的都堆在衙门堂中,全是罪证,裴大人府上可没这等犯上作乱的东西罢?”

    金禄说到查抄,裴观心中微惊,难道齐王已经派人去家里查抄?

    阿宝胆子还大些,母亲妹妹怎办?早知就让阿宝赶紧挪到后宅中,她住在留云山房,那些皂隶可别冲撞了她。

    再看金禄的眼神,裴观心神略定。

    他缓缓摇头:“这与我就更不相干了,莫不是你主人弄错了罢?”

    金禄笑了:“既然请裴大人来,就有请裴大人来的道理,有人说裴大人与这事有些关联。我们主人也觉着定是弄错了,要不然怎么别人在牢里关着,您能在屋里歇着呢。”

    裴观觉得问得差不多了:“你主人是?”

    “齐王殿下。”金禄一面说还一面两手搭起举高,以示尊敬。

    “那就请禀报齐王殿下,请他彻查,裴某与此事绝无半点干系。”裴观故意露出意外的表情,“况且,裴某也还有别的事要忙。”

    裴观正在守孝,除了写写谏言,还能有什么事忙?

    金禄瞥一眼桌面,桌上除了空碗,只有白纸和冻成铁扫把的狼毫笔。

    昨儿探子在窗边分明瞧见他伏案书写,那些纸是烧了不成?心里这么想,目光便四处搜寻。

    难不成,他还能藏在枕头被子里?

    金禄一无所获,转身要走之时,这才看见他找那些纸,都在窗户上糊着!两面窗户几乎糊满了!

    金禄立时转身笑道:“底下人真是不会办事,怎么捡个漏了风的屋子给裴大人住,我就这叫人拿厚窗纸来,把这窗重糊一遍。”

    “也不必,都已经糊住了。”裴观饮了口冷茶,他用的是早上送来的半碗稠粥。

    “要的要的。”金禄眼见那纸上的墨已经被粥糊了一半,赶紧找了人来换过窗纸。

    又将收拾过窗纸呈送到齐王厢房。

    依旧是小德子把金禄叫进去,金禄道:“今儿那探花郎说了软话,不住跟小人打听这事,小人漏了几句口风,他说自己与这事绝无干系,请王爷彻查。”

    “真是竹叶有低头叶,梅无仰面花……”齐王笑着饮了口茶,“看来探花郎还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金禄依旧满面堆笑:“要不要再给他透点口风?”

    确是有人攀咬裴家,咬裴家的还是裴如棠的“旧友”,裴如棠那本小册中记得许多朋友的秘辛,他自己的也被人记在册上。

    齐王冲金禄颔首,那两版书都已经搜出来了。

    裴观再搜罗,也不可能把父亲送出去的诗集一本不落都收回去,总有散落在外的,这回检举裴家的人,手中就有那部书的原版。

    幕僚正在查看,看那两本书究竟有何不同,是否能给裴家定罪。

    齐王听金禄禀报裴观说了软话,便想这探花郎也不是块撬不动的石头,对金禄道:“他写的东西呢?”

    金禄呈上一叠皱巴巴的纸。

    小德子拿到手中便蹙眉:“怎么这样?还一股子酱瓜味?”说着冲金禄翻了翻眼儿,把那东西撇在桌上,从袖中掏出香帕擦拭指尖。

    金禄只得陪笑道:“这个被他用来糊窗子,是我趁着没干透给揭下来的。”

    齐王便让小德子把这些交由幕僚,让下面人誊写一遍,理好次序再送上来。

    等到幕僚誊写完了,齐王才一页页翻看,其中有些漏掉的句子,是因纸被粥汤糊开,看不清楚才未能抄写。

    齐王看完,冲下面四五个人道:“你们都瞧过了?”

    “是。”这四五人正是齐王的心腹幕僚,是如今他身边最得用的几个。

    就见这四五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位最年长的姓杨名文清,他手中拿着两版书:“这两版本小人已经看过,王爷,此人必要招到麾下才好!”

    两版书,一版是旧集,一版是经裴观的手修订过的新集。

    齐王问道:“怎么?”

    杨文清两版对照,新版中已将不妥当的诗和文章尽数删节,横竖都挑不出错来:“此人深谋远虑,见机快,动快手,光占其中一件便可招揽,何况占三。”

    新版书上的落款年月和刊印时间,还是景元帝刚登大位之时。

    那会儿裴观就已经预见到了此刻,他早了两年多做准备。

    书的后记写得情真意切,一是缅怀亡父,二是为人子的不仅挑剔父亲的错处,还替父亲写了告罪书。

    落款是“不肖子”裴观。

    “好一个不肖。”杨文清连声大赞,“这不肖二字,取自孝子不谀其亲。他既自称不肖子,便是说他的主张政见全与父亲不同,也是为当今陛下尽忠的意思。”

    孝子不谀其亲的后一句,是忠臣不谄其君。

    再联系裴观最近的动作是写奏折弹劾宋述礼,这人倒是贯彻主张,言行如一。

    这书便是送上景元帝的案头,也挑不出错处来。

    他自称不肖,实又至孝,还堵了悠悠众口,免得有心人拿他的“不孝”作文章,这顶大帽子扣到头上,哪个当官的都吃不消。

    裴观的亲爹不过是个从未出过仕的酸腐文人,景元帝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等人。

    早就死了的无用父亲,和正得用的探花儿子。

    选谁?

    宋述礼和裴观。

    选谁?

    杨文清再次进言:“我知殿下此番是想套如裴如棠的册子,再挫挫裴观的锐气……”好把宋述礼拉笼入局。

    宋述礼虽然老了,但他的声名地位不会因为死了几个监生被撼动。

    拉他入局,让他支持齐王,确实是有诸多好处。

    “姓裴的如此远虑,岂会没有后手就上奏弹劾宋述礼?咱们不如弃宋选裴。”何况宋述礼那把年纪了,还能再活几年?

    裴观此时虽是八品小官,但他能拉下宋述礼作踏脚石,再有齐王背后施力推上一把,是个更得用的人材。

    这两人若是都能纳入帐下,自然最好,但现在裴观弹劾宋述礼,二人已成水火之势。

    二者只能择其一。

    杨文清将这其中利害说得分明,最后恭敬道:“选宋选裴都各有好处,还请王爷定夺。”

    齐王坐在上首,思量片刻,又看一眼几位幕僚,知道他们心里都倾向裴观。

    “你去见一见裴观,你们几个把裴家的事闹大点儿。”

    第164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将兑换过的银票交给陈长胜。

    “你上回说, 跟了一路的那个冯瑞,拿上这些,去走走他的门路。”

    就算两位伯伯没事, 阿宝也想做这件事。

    原来是悄悄办, 如今上面没人管束,四房五房回来之前, 大家各凭本事。

    陈长胜接过银票:“我在左右谏司附近几条巷子跟他, 曾故意叫他看见, 他吓得不敢看我, 只得再找时机。”

    那天陈长胜一直跟着,分明瞧见公子示意了冯瑞, 可冯瑞脸色发白。

    他跟着冯瑞上值下衙,冯瑞偶有停步,都不敢看向他,是个胆子极小的人。

    “尽量快。”阿宝蹙眉, 若非大案, 怎么会连伯伯们一并拿进去,要是等到来人抄查书房,就来不及了。

    “等同他搭上话,就说家里只想给六郎送些衣裳吃食去。”阿宝想了想又道, “他要不敢也别逼他, 请他牵线搭桥也好。”

    “小人明白。”

    阿宝看着陈长胜离开,抬头望一眼对面的书房。

    这两日天阴有雨,还没到掌灯时分院中便黑压压的,燕草见她隔窗盯着书房, 轻道:“姑娘。”

    阿宝提了口气:“叫青书把书房的灯点起来。”

    燕草点头出去吩咐, 戥子从内院回来:“夫人喝了药睡下了, 七姑娘守着呢。方才许夫人写了信来,夫人精神不济,让七姑娘读了。”

    “写的什么?”阿宝虽熬了一夜,但精神还好。

    “是些宽慰人的话,前半封是许夫人写的,后半封是许家那位公子写的,说他正在替姑爷奔走打听。”

    戥子知道两家有结亲的意思,许夫人此时写信来,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阿宝的心思不在珠儿的婚事上。

    家族不倒,她才能谋到好亲,要是家族倒了……

    “娘睡了就好,对了,你明儿回家一趟,告诉红姨,免得她从别人那里听见,反而让她挂心。”

    话音才刚落,松烟来报:“少夫人的娘家姨妈来了,我叫人往里迎呢。”

    陶英红一听到消息就往阿宝这里赶,慌得压根忘了要报信。

    裴家下人们确是乱了一阵,但徐氏还在。

    管家的女人在,那便乱不起来。

    她约束下人守好各道门,更不许有趁机偷盗的。此时徐氏正陪着裴老太太在佛堂中,告诉裴老太太得把老四老五喊回来。

    裴老太太不肯点头。

    她一听到衙门拿人,吓得手中佛珠都拿不住了,这时把她的亲生儿子叫回来,可不就是送人进衙门去吃皮肉苦?

    “老四从不惹事儿,老五就是个白身,他们回来能顶什么事儿?”

    “都是六郎要显能耐,他还不如他爹!老三还知道自己没甚才能,六郎会读些书的,倒守不住拙!”

    之前她不愿意儿子们离开京城,此时又不愿意儿子们回来。

    徐氏立在佛堂中,两手叠在身前:“母亲还不明白么?若只是六郎,那还是三房的事,可……大爷和二弟一并都去了,四弟五弟躲不了的。”

    裴老太太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徐氏看向她时,还颇惊讶,老太爷走了,她也不曾慌成这样。

    丈夫死了没事,儿子不出事才最要紧。

    信是无论如何都要写的,但裴老太太非要派陪房的儿子跟着一道送信。

    徐氏依旧叠着手,也依旧是那个口吻:“母亲,族里的长辈说不准会派人来,也会敦促四弟五弟快些赶路。”

    叫人报信,让他们别来是行不通的。

    这些事,徐氏办完就差人通报给三房,裴三夫人如今躺在床上养病,婆子们便干脆都报给六少夫人。

    门上的人也知道此时三房是六少夫人主事,一看马车是林家来的,赶紧开门。

    说话间,陶英红已经进了留云山房来。

    送亲的时候直送到内院婚房去的,还是头回到卷山堂来,心道住在这儿不是大户人家的规矩。

    可眼下哪有闲心说这些,拉住阿宝便问:“我听说了,怎么回事?不要紧罢?”

    阿宝自然是安慰她:“没事儿,就是问话而已。”

    “偏偏你爹又不在京里。”再想到韩征,陶英红鼻尖一酸,她拿出袖中的信塞到阿宝手中。

    阿宝看这举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卫夫人想帮忙,可卫大人不愿意伸手,连回信都不许她回给裴家。

    她打开信,果然如此。

    陶英红急问:“说的什么?可有法子?”

    阿宝摇了摇头:“卫家怕惹事儿。”既是《正气集》案,那实在是牵连太广,别人不肯帮忙也是寻常。

    陶英红狠狠:“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咱们几十年邻居了!难道你爹就没在战场上帮过他?狗东西!”

    反是阿宝抚她的背:“犯不着为这事生气。”几回下来也该清楚卫大人的为人,写这信的时候,也只报着一线希望。

    “如今怎办?”

    “一,是看看几位嫂嫂的母家有没有能帮手的。二,是得靠同侪同窗。”

    信送出去已有半日,到这会儿,还没有上门来的。

    陶英红想留下陪伴阿宝,可又没这个规矩,她看着阿宝千叮万嘱:“就是出事儿,也得吃也得喝也得睡,知不知道?”

    阿宝点头,打小家里就这么教她的,她也是这么做的。

    她保证了也没用,陶英红依旧不放心,非得留下亲眼看她才安心。

    戥子见状道:“我去厨房传饭,叫她们做两份菜。”一半荤一半素。

    食盒一提上来,阿宝先闻见辣味儿,没闻到味时,她还真是没感觉到饿,闻到辣味这才想到忙了一天了,只喝了碗八宝藕粉。

    盒盖掀开,那辣的是麻婆豆腐。

    一盘麻婆豆腐,一碗御田香粳饭。

    在厨房眼里又是些粗食,可偏偏就是这粗食才对阿宝的胃口,旁的菜一概不吃了,就让戥子拿碗来。

    半碗米饭加半碗辣豆腐,用勺子拌着吃。

    六少夫人吃得简单,但亲戚来了,厨房炖了酒酿清蒸鸭子送上来。

    此时正是京城人吃鸭子喝羊汤的时节,但酒酿鸭子已经有汤,厨房便做了些白切羊肉,知道姨夫人也是吃辣的,几碟小料辣油配肉。

    陶英红见厨房送上来的菜色,就知裴家还有人在管事,没乱到根上。

    阿宝在回娘家那几日解了禁,陶英红便知她与裴观两口子吵架。此时鸭子羊肉上桌,阿宝一筷子都没动,就知已经和好了。

    陶英红心底松了口气,这孩子轴得很,若没说开,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眼看阿宝用麻婆豆腐拌饭,把一盘子豆腐都吃干净了,陶英红才放下心,走时说:“咱们还有些旧邻居,我都打听打听去。”

    阿宝胃中辣烘烘的,外头落雨,身上也不寒。

    看了眼罗汉榻上放的小包袱:“该添点辣酱。”

    裴观这一年跟着她也算能沾辣了,不似原来,舌尖一碰就辣得面红。

    也不知他挨没挨饿,受没受冻。

    燕草立时道:“我这就预备。”

    丫头们都想说些什么哄得阿宝宽心些,可眼下府中处处风声鹤唳,还有什么哄得姑娘开颜呢?

    燕草戥子留在屋中默默陪她,结香几个早早溜回屋去。

    福儿这几日宛如惊弓之鸟,进进出出都跟在姐姐身边,连络子都不打了。螺儿拍拍她:“给你灌了汤婆子,你先睡罢,我再扎几针。”

    福儿披着小袄坐在被子里:“姐姐,会不会……”会不会又抄家。

    “呸!”螺儿啐上一口,“别想那丧气的!咱们姐妹就在一块,再也不分开了!”

    福儿垂下眼眸:“咱们当然是在一块儿的。”说完这句,仿佛放下什么心事,往被窝里一钻。

    雨越下越大,阿宝不说要睡,燕草和戥子便守着她不动。

    戥子撑头坐椅边,先还睁眼陪着,夜越深雨越大,屋子里暖气熏得她昏昏欲睡。

    “是不是有人拍门?”阿宝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握着握书,她实在没法子静心安眠,干脆夜读。

    燕草手拿花绷,听见阿宝这么说停下针来,凝神听了会儿才道:“像是有人在拍门!”

    “快!”

    燕草披上袄子打开屋门,阶前亮了一片,暖气热烟涌进雨里。

    那边守书房的青书松烟也听见叫门声,撑伞去开,是陈长胜回来了。

    陈长胜一身湿气进屋:“少夫人,都打点好了,明儿就能把东西送进去!”

    他又找冯瑞,这回却不是在左右谏司附近,而是跟着冯瑞走了好几条街,这才上前亮明来意。

    如今衙门里有齐王坐镇,各处满满当当都是人,冯瑞回去也不是睡觉休息的,是好几天没换衣裳,回去换一身干净的。

    他见着陈长胜还是害怕,但陈长胜说:“冯大人不必惊慌,小人只是来问我家公子可还安好。”

    这个冯瑞还是敢说的:“裴大人并未下狱,他受齐王优待,在后衙小院里住着。”

    陈长胜笑了,又问:“不知方不方便带小人进去,给我家公子送些干净衣裳。”他都看过了,左右谏司人来人往,一共两班门哨。

    其中一班查得松些,想想办法,总能混进去。

    谁知冯瑞刚听这话就吓得面如土色,他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我……”他在国子监中苦读十年,之前在乡里又读了十年,刻苦攻读二十年,才刚八品。

    稍有差池,非丢官不可。

    陈长胜一把拉住他:“小人也知为难冯大人,只想请冯大人指条道,是谁看着那个院子?”

    冯瑞咽了口唾沫:“倒是,倒是有一个,据说他收了油水就肯办事。”昨儿还有个刚从狱里拖出来的,家里银子给足了,金禄还给请了太医来看诊呢。

    金禄和那一班皂隶就在衙门外的酒楼铺子里用饭,他带陈长胜绕回去,就在巷子里指了指二楼:“那个便是……”

    冯瑞一文钱也没敢收,陈长胜刚要摸襟口,他吓得转身便跑。

    酒楼铺子里人多嘴杂,陈长胜一直跟着,这伙人吃完饭又去了娼院。

    陈长胜就在他们隔壁叫了一桌酒,瞅准了空,塞给女伎一张五两的银票,让她想法子把金禄请过来。

    金禄到了隔间,一看陈长胜的打扮模样就知他是哪家的长随。

    这些日子来他这儿走关系的,只要不是让他放人的,送东西那就是一抬手的事儿,请医问药,也不是办不到。

    端看给多少银子。

    “这事儿嘛,那也不难办。”金禄坐下,陈长胜赶紧给他倒了杯酒,还立起身来以示恭敬。

    “您请说。”

    “看你是想找谁,想办什么事儿?”他挑起块鱼肚肉嚼在嘴里。

    “小人是裴府的长随,一来是想跟金大人打听干系。二来是想见一见我家公子,给他送件冬衣。”

    金禄知道齐王有意招揽裴观,裴家的事,压根就不算个事儿。

    但就是得把场子闹腾起来,让裴观承了齐王的恩。

    本来王爷就让他把裴家男人都关起来的事儿透给裴观知道,因由要说得模糊些,毕竟没大事,情况要说得糟糕些。

    可裴观这人,虽是个读书人,但看着鬼精鬼精的,倒不一定肯相信他的话。

    正好让裴观的长随去,心腹说的话,他才更相信!

    虽是正中下怀,但金禄这时不刮油水何时刮油水:“要快,若是审得严了,那可动弹不得。”

    金禄又上下打量他一眼:“再有,事儿虽我来办,但底下的兄弟们,也不能当睁眼的菩萨,须得叫他们睁只眼闭只眼。”

    “是,是,那是自然。”陈长胜连连点头,先奉上三百两银子,“这是给金大人的。”又替他们包圆了酒水席面的开销。

    “事成之后,我家主人还有重谢。”

    二人说定了,尽快安排见面。

    阿宝听完:“你办得很好。”

    陈长胜躬着身:“不敢当,请六少夫人将东西给我,明日傍晚由我送去。”

    阿宝摇摇头:“不是你去,是我去。”

    第165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当然不能以裴观夫人的身份去。

    她打算扮作男装。跟红姨上京城的时候, 她就扮过男装,只是那时她纪还小,扮男装更可信。

    一路上与林伯有商有量, 别人都只当她是家里的小少爷。

    如今进京两年多了, 早就养得肌肤莹白如玉。身量虽比寻常女子要高挑,但窄背细腰怎么也不像个男子。

    戥子捧着妆镜, 仔细打量阿宝的脸:“眉毛要再画得粗些, 把脸涂涂黑……”就像以前那样。

    这事儿阿宝以前干过:“去掏点锅底灰来。”

    她们上京的时候, 用的就是这个把戏。

    就算偶尔不涂也没什么, 她扮作小少爷,白点嫩点也寻常, 如今可糊弄不了。

    燕草道:“粉容易掉,不如这样,我用香膏子调上锅底灰,先把脸抹黑了, 再把眉毛画浓, 唇画淡。”

    燕草擅画,用锅底灰加膏子调出好几种颜色出来。

    这事阿宝没打算瞒裴珠,干脆将她一起叫来:“傍晚我会坐小车离开,我去后, 你便在家安抚母亲, 等我回来。”

    裴珠怔怔看着阿宝,她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外男,想到阿宝竟要孤身混进男人堆里,心头不住发颤。

    越是这时候, 越不能说丧气的话。

    裴珠沉默片刻, 一句多的话都没说, 扭身吩咐荼白:“你去我案头,拿几支小排笔,几支须眉紫毫来。”

    荼白刚要去,她又道:“等等,把我的画具和妆盒都取来。”

    荼白飞快取来,燕草和裴珠一同调色。

    “锅底灰不成,得用黛,这东西磨细些能用来画画,画脸也没什么不成。”

    先用大染刷脸,再用小排笔细刷两颊。

    须眉笔用来画粗阿宝的眉毛,裴珠一面画一面道:“这样一根一根,就算是凑近了细看,也绝瞧不出来。”

    二人在阿宝脸上涂涂弄弄,连脖子也没忘,涂手背的时候,燕草道:“姑娘这一手的茧子,倒像是男子。”

    阿宝身量高,手掌也比一般女子要大,指节分明,又因长年练鞭,指掌上生着厚茧。涂上黑膏,远看近看都看不出破绽。

    等换上厚厚的灰布袍子,倒像个模样清俊的小厮。

    陈长胜算着时辰来了,他想了半夜,经此一事,他颇有些佩服少夫人。

    不慌张,有主意,决断快。

    可混进有司若被拿住,少夫人名誉扫地,裴家更成了笑话。

    他刚要求六少夫人改变主意,就见六少夫人屋中站着个年轻小厮,生得肌肤微黑,但模样称得上清隽。

    再一细看,这不正是乔装打扮过的六少夫人!

    “走罢。”阿宝一挥手,她本来步子便大,当少夫人时是刻意收敛,今天不必收敛,倒更像个男儿郎了。

    陈长胜被她举止被慑,劝诫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一个人进来,两个人出去。

    正被结香瞧见,这些日子上房都不必她侍候,她与螺儿姐妹就歇在房中,成日做针线,偶尔到大房跑跑腿。

    福儿听见她“咦”一声,抬头问:“姐姐,怎么了?”

    结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事儿,没事儿,是我眼花了。”

    等福儿走到窗边,两人已经出了山房大门。

    阿宝坐在车中,到了个胡同里,她掀帘下马。车夫和马车就在胡同中停着,她跟陈长胜走过去。

    “六……”陈长胜不敢靠她太近,“包袱我来拿罢。”

    “不用,免得叫人瞧出来,你就叫我林六。”阿宝刚下车时还有些紧张,越走越松,此时天色渐暗,街上没一个人瞧得出她是女儿身。

    她再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走过街市时,卖花摊子上的卖花女,还多瞧了她几眼。

    阿宝还以为被她瞧出了破绽,盯着她看一眼,那卖花女子竟红着脸转过头去。

    走到左右谏司衙门后巷,陈长胜便站在阿宝身前,将她挡住:“等会金禄会出来将您带进去。”

    到这时,他还想一劝:“六……”

    “林六。”

    “您还是改个主意,我进去纵被拦住了盘问也没什么,要是您被拦住,荒乱之中现了形迹……”

    那他就算万死,也抵不了罪。

    阿宝的头发梳成小厮模样,脑袋上巾帕扎得牢牢的,戥子试过,扯都扯不开,只要她自己稳得住,就不会露形迹。

    心里虽是这么想,可真等衙门后那道黑漆小门一开,阿宝还呼息微滞。

    她强自镇定心神。

    陈长胜已经上前半步:“金大人。”

    金禄手背在身后,上下一扫,灯火昏黄,他没瞧出来,只是一点头。

    陈长胜身子微侧:“这是林六,府里派了他去给公子送衣。”

    “怎么不是你去?”金禄随口一问。

    陈长胜早就想好了说词:“金大人有所不知,我常跟在公子身边办事,在京城中难免有熟人,若是被人认出来,金大人岂不担了干系?”

    金禄一点头:“有几分道理,你想得倒仔细。”

    确实是个能办事儿的人。金禄说完又冲阿宝道:“跟上罢。”

    阿宝跟在金禄身后进到门中,那道窄门缓缓阖上了。

    陈长胜心惊肉跳,不住在后巷子里头踱步,紧紧盯着那道门,也不知公子出来,要怎么发落他。

    阿宝跟在金禄身后,她不敢多看,但衙门后门就靠近监牢,还未走近就听见呼嚎声,跟着又闻见了血腥味儿。

    金禄道:“前两日下雨,正好把人提出来冲一冲。”

    他一面说一面想,不是陈长胜送进来更好,陈长胜是长年在外头跑事的人,骗不了他。

    这个年轻面嫩,吓他一吓,他回去自然说得凶险万分。金禄倒不全是为了钱,是想等到裴观跟了齐王,也得承这份人情。

    阿宝低着头,进来之前她还心口发紧,进来之后,越行越稳,连气都均了。

    听见金禄说话,略一想就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趁机讹更多钱财,进来的人个个刮一层油,怪不得他一身华服锦衣。

    装着害怕的模样,不敢抬头,紧跟在金禄身后。

    一路过来,并无什么惊险事。

    人人都知金禄在齐王身边当差,见他身后跟了个面生的小厮,也以为是来办事的,根本没人去拦金禄。

    绕过两个院落,堂中都堆满了查抄来的书册,还有一干绿衣小官吏们,一字排开坐在桌前,正在查捡书中犯讳之处。

    还有人举着书册:“这处算不算?”

    “勉强也能算。”

    两个议论,另一个就将那作者的姓名记在册上,进不进来受罪,就看这些小官员肯不肯轻轻放过。

    途中还遇上了冯瑞,阿宝一眼将他认出。

    但她不敢多看,冯瑞瞧着就知这是裴家来的人,他也不敢多看,两下里扭开头去。

    无惊无险到了小院,金禄叩响了门:“裴大人。”

    裴观整肃衣冠打开门:“怎么?”

    他直觉出事情不对,他昨儿吃的还是衙门的份例菜,今儿起三顿都有荤,一看就是外头买来的。

    屋中添了好炭,“床”也换了床板,连褥子都换了新的。

    心里猜测是家中使了银子打点,金禄才往他这里卖好。

    正想与金禄套套交情,好把消息送出去。

    此时天已经擦黑,裴观屋里点起了烛火,齐王要看他写的东西,金禄把蜡烛给足了,屋中亮堂得很。

    阿宝就站在金禄身后。

    趁着裴观开门,屋中灯火映照之际,抬头露出脸来,冲着裴观猛眨几下眼睛。

    裴观乍见之际,竟没认出她来,先是一愕,跟着便听金禄笑道:“裴夫人差人来给您送衣。”

    “裴大人有什么带给夫人的话只管慢慢说,小人就在院门口等着。”

    “公子,您请。”阿宝往里一闪,将门紧紧阖上。

    裴观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双手扶住阿宝的肩,满面不可置信:“你……你大胆!”

    万没想到!她竟胆大到敢直接混进左右谏司!

    看她打扮成这模样,裴观眉头紧锁:“可有人瞧出来?”

    阿宝抿唇摇头:“连你都没能一眼认出我来,何况是旁人。家里出事了!”

    “大伯二伯还有几位堂兄都被带走了,我叫人远远跟着,人全被带去了郊外一座庄院。陈长胜查过,那是齐王小舅子的别院。”

    别院虽是在崔显名下,其实就是齐王用来办事的。

    裴观微惊,上辈子可没有这等事。

    “不好。”裴观喃喃出声。

    只是片刻,他就明白过来,齐王对他有招揽的意思,所以金禄才会这么恭敬,也所以事情会闹得比上辈子还大。

    这本就是齐王招揽人的一贯手段,先威再恩,才能让人对他死心塌地。

    上辈子裴观也是如此,初时他真以为是齐王施了援手,虽不想投身报效,可救全族性命的恩德,他只能归于齐王。

    不久发现齐王惯常使这等伎俩,这才明白家中祸事从何而来。

    齐王又要用他,又疑他没将祖父那本催命符献上,担心他不是忠心投靠,处处与他为难。

    就算这世寂寂无名,祖父那本册子也会招揽祸事,他这才想在陛下面前留下影响。

    只要他在齐王打这个主意之前能被陛下重用,齐王纵想伸手也得忌惮。

    景元帝的眼睛里可揉不下沙子。

    来不及再叙离情,他立时坐到桌边砚墨,阿宝跟在他身后:“我来。”她接过墨条砚墨,裴观抽取信纸写了封信。

    他一面写一面说,等墨迹半干,就将信叠起交给阿宝:“这一封你一出门就让陈长胜送去给卢深。”

    “好。”

    “这一封,你交给母亲和大伯母。”本来是要给大伯的,家中没有男人,只好交给大伯母了。

    “好。”

    裴观望着她黑乎乎的小脸,想伸手碰一碰的,被阿宝握住了手腕:“别碰,掉色。”

    裴观到此时才问她:“你进来的时候,怕不怕?”

    “不很怕。”刚开始是有些怕的,越往里来越不怕,这里又不是十八层地狱,有什么好怕。

    怎么叫不很怕呢?裴观心底一柔,越是瞧她,越生怜爱。

    “对不住,让你担惊受怕,还要你冒险来报信。”裴观立起身来,冲着阿宝深深一揖,“多谢你报信。”

    若非她冒险来报信,晚上几天,只怕夜长梦多。

    裴观不能摸她面颊,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回去就挪到后院,书房想必是要查抄的,放心,不会有大事。”

    弹劾宋述礼他本有八成把握的,谁知父亲的诗案早发,齐王偏又掺和进来。

    他动作快了,对头也快了,那他就得更快才行。

    裴观走到床边,从枕中取出另一封信来,手指在信封上摩挲片刻,这才交到阿宝手上。

    “这个,你且收着,若是事情非如我所料,你再打开。”

    “写给我的?写了什么?”阿宝抬脸看他。

    裴观不答,叮嘱她:“将信收好,快些离开。”

    阿宝依言将信收起,抬眸望住裴观:“那我走了。”

    裴观也低头看她,伸臂将她紧紧一抱。

    还想抱得久些,但他唯恐被人发现,旋即松开:“走罢。”

    第16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来之前, 有满肚子话想说想问。

    想问他在这儿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可两人只见了半盏茶,时间紧迫连句闲话也来不及说。

    分别在际, 只是道:“你多保重。”

    阿宝咬住唇, 齐王若真存了那心,得赶紧把信送出去。

    裴观打开门, 金禄就在院门边等着:“有劳阁下。”因阿宝要跟着金禄出去, 裴观特别客气。

    这份客气在金禄看来, 就是探花郎已经知道族中男子尽数被带走, 所以才客气。

    “裴大人言重。”

    说完就带灰衣小厮离开小院,两人绕出去, 刚绕过一间院落,就在廊中遇上了崔显。

    崔显一身锦衣,用锦帕捂鼻进来,迎面碰上金禄, 问:“金禄, 你怎么在这儿闲晃?姐夫没派差事给你?”

    金禄满面堆笑,迎上前去:“崔大人,我正当差,可不敢闲晃。”

    阿宝只得低头贴墙根站着。

    崔显是见过她的, 还曾戏言要讨她当正房娘子, 遇见谁不好,偏偏遇上了他。

    但那是两年前,两年不见,她高了许多, 脸又抹得这个黑样, 崔显就算有火眼金睛, 也认不出她。

    崔显也知道他在办差,这案子油水十足,金禄哪可能闲晃。

    眼睛一扫,扫到站在墙边的小厮身上。

    崔显目光刚收回去,又投过来,见这小厮一身灰衣贴墙低头,越看越觉得古怪,用眼神示意金禄。

    金禄低声:“是桩紧差,崔大人行个方便。”

    崔显本就是看那小厮轮廓生得清俊,也没放在心上,点头放过,正要往里走时,眼角余光一瞥。

    当即脚步微滞,这个灰衣小厮,倒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金禄。”崔显出声。

    金禄立时转身,阿宝本以为已经糊弄过去了,听见崔显的声音,不由双拳头紧攥。但她依旧低着头,贴到墙根。

    崔显几步上前来,嘴上在同金禄说话,眼睛却不住打量这个小厮。

    金禄暗道声不好,这位爷的毛病无人不知,不论是民是官,见着个生得俊,总要搭两句话,不会看上这个黑皮小厮了罢?

    这小厮眉目确实生得有几分俊俏,可也太粗相了,不该入了这位爷的眼呀。

    崔显这二年间又不知搜罗了多少美人,特别是宫中赐出来的一批宫女,好些都是前几年没入兰掖为奴婢的世家女子,不论相貌性情才情,个个都排得上号。

    按说得的美人多了,林家女儿早就该抛到九霄云外云,可他偏偏再没寻到过这一款的。

    飒爽蓬勃,尤其是那对眼睛,叫人见之难忘。

    只要论及裴观,崔显便会在心中想,探花郎真是应了名头,得如此美人,只不知道他识不识得美丑,晓不晓得美人的妙处。

    心里猫挠似的,无价之宝偏偏落在不识宝的人手中。

    当时初见,就已经叫他念念难忘了,哪成想,竟在此处再见!

    阿宝乔装打扮,落在他眼里更有意趣,他只当阿宝嫁给裴观这种木石人,少女时的灵气会消磨大半。

    没想到,她竟敢男扮女装来见她的丈夫。

    越是注意她,她越不抬头,外头天全黑了,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细雨连绵似雾,就在这湿漉漉的雨廊下,崔显闻见一股幽幽香气,非兰非麝,在鼻尖一绕,便被风吹散。

    这味道在松雪林中闻见过一次,如今细雨廊下又再闻到。

    崔显正禁不住心猿意马,身后的长随出言提醒:“大人,王爷还在里头等您呢。”

    阿宝被他目光盯得指节发痒,忍不住掌心向后,指尖曲起,想摸藏在袍中的九节鞭。

    崔显听见齐王在等他,将目光收了回去,还冲着金禄点了点头,十分和善:“那你先去办差罢,等会再见。”

    阿宝跟在金禄身后,直到转过墙角,她都觉着有道目光钉在她背上。

    这人究竟是认出她了?还是没认出她?

    陈长胜在后巷窄门外望眼欲穿,隔着道墙听里头的动静,生怕六少夫人被人识破。正心急如焚,听见窄门“吱呀”声响。

    他赶紧迎上前去,果是金禄将人又领了出来。

    “金大人辛苦!”一面说一面掏出红封,往金禄手上一塞。

    金禄还客气道:“举手之劳,该当的,只是也得打点底下兄弟们的酒钱茶钱。”这才收入袖中。

    他着急向齐王禀报,捏着那红封甚厚,眯眼笑了:“下回有事,咱们好说。”

    陈长胜在前,阿宝跟在他身后,二人还走回停马车的胡同。阿宝跳上车去,从怀中取出信来:“你快把这封信送去。”

    陈长胜片刻也不敢耽搁,两人背道而行,一人送信,一车回府。

    卢深是裴观一手推举上去的学生,信上让他立即行事。

    阿宝摸了摸剩下的两封信,一封是给母亲和大伯母的,另一封就是裴观嘱咐她最后再打开的。

    倒像是说书先生讲的“锦囊妙计”,非到万不得已时才能拆开。

    阿宝摸摸那信封,又仔细塞好。

    马车一路行到建安坊裴府边门,青书早就在那儿候着,一见马车回来,他大松口气。阿宝已从马车上掀帘跳下,进门急步往留云山房去。

    她可不能这个打扮去见娘和大伯母,非把娘吓得晕过去不可。

    卷山堂中烧着热水,燕草戥子都在等她,见她平安无事的回来,戥子不由念了声佛:“观音菩萨保佑。”

    天一黑就下起雨来,戥子生怕雨水让阿宝露了形迹,幸好这雨下得小,总算把事办成了!

    燕草打好了水:“先用菜油洗一遍,再用清水,能洗干净些。”

    勉强把黑脸洗得白了回来,阿宝换过衣裳,还把那两封信贴身带着去了正房。

    裴三夫人问她:“你身子怎么样?”阿宝一天没出现,裴珠只好说嫂嫂感了风寒,在房中歇息。

    她四下里一望,小满几个都退到廊下。

    “娘,我去见六郎了。”

    裴三夫人撑坐起来,手抚着心口:“你,你到哪儿去见的六郎?”

    “左右谏司。”

    裴珠在她身后扶住她,裴三夫人还未张口,眼泪簌簌落到襟前:“他……他可吃了苦头?”她初听阿宝见到儿子,险些又要昏过去,还以为是里头用了刑,观哥儿没熬下去,这才这才叫人去领。

    待看见阿宝神色镇定,便知不是。

    “他无事,也没关到牢里,咱们使了银子,他在里头虽住得不如家里,也没挨冻也没受饿。”

    裴三夫人这才收住眼泪,阿宝又将裴观写的信递给她:“这是六郎给娘和大伯母的信,让咱们稍安勿躁,过几日就好了。”

    裴三夫人伸手想接,却又不敢,指尖刚碰上信封便连声吩咐:“去!快去把大夫人请来!快呀!”

    小满跑着去了大房,大夫人听说裴观送了信出来,也顾不得仪态,到裴三夫人房中时,人还在喘。

    阿宝赶紧扶住徐氏,徐氏顺着裴三夫人的目光看向信封,她提气接过将信拆开。

    裴三夫人紧紧盯着徐氏,颤声问:“如何?”

    徐氏缓缓吐出口气来:“六郎让咱们不必惊慌,让咱们不要将事情报到族中去……”她眉头蹙起,信已经送出去了。

    “这样的大事,咱们一屋妇孺怎么能拿主意?”

    裴家的旧友死病大半,留在朝中的也都敬小慎微,姻亲们倒还都帮着走走关系,可一知道人关在齐王庄院中,都不敢轻易伸手。

    “四叔五叔来了能有什么用?”除了两头吃好处,把水搅得更混些,这两人能办成什么事儿?

    徐氏严厉起来,她瞪了阿宝一眼:“六郎媳妇,你一个侄儿媳妇,岂可言说长辈们的不是?”

    她心里何尝不明白?

    可老四老五再不济,也能勉强支应门户,在京城这么多年,总有几个相熟的肯拿钱办事的朋友!

    更何况,六郎信中也写了,恐怕齐王要派人上门查实那些文集书册的!

    “林氏。”大伯母忽地出声,“你不能再住外院,今儿起,就挪到松风院去。”本来隔着房,她虽有不满,也不能越过婆婆管教别人的儿媳妇。

    如今可不一样,万一真有人来,得死守着二门,把女眷们都守好。

    “齐王派人上门也就在这几天,四叔五叔插翅也赶不及,外头没人守着,岂不是大开营帐,任人宰割?”

    “林氏!”大伯母盯住她,“你该再学闺训。”

    她本来觉着丈夫对六郎媳妇过于严厉,如今却想,她再聪明,到底因为年纪出身见识,差了许多。

    阿宝却不退缩:“我只问大伯母一件事,书册集子最易仿造,咱们关起二门任人抄查,随便被塞一本,又要如何分说?”

    “阿宝!”裴三夫人眼见儿媳妇跟大嫂针锋相对,出言喝住阿宝,“不可无礼!”

    阿宝并没低头退下,依旧盯着大伯母,等她回答。

    徐氏自然没办法回答,她拂袖离开了。

    廊外的丫头婆子都听见屋中纷争,院中鸦雀无声。

    裴三夫人看了阿宝一眼,她皱眉叹息:“今儿,你就挪到院里来。”

    裴珠送阿宝出去,院里还是无人敢出声,阿宝也不开口,裴珠一直将她送到垂花门边,这才道:“你说的有道理。”

    可光有道理没用。

    阿宝望着裴珠一笑,裴珠怔怔看她,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裴珠刹时明白了,玉白指尖掩住檀口,“你不打算挪进来?”

    她怎么敢呢?母亲跟大伯母都发了话,她竟不遵从?

    “要是娘问起来,你想法子替我拖延拖延。”阿宝说完便回留云山房去,一路走一路想办法,要怎么才能让裴观信里写的,实现呢?

    她回到屋中,只留燕草戥子在身边。

    “两件事,第一,咱们可有什么人能与老太太那儿搭上关系?第二,让螺儿福儿带着箱笼先去松风院。”

    四房五房的人不能来京城,她也绝不关进二门里!

    第167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松风院里立春的表姐, 嫁给了老太太陪房宋妈妈家的孙子。”

    竟是戥子先说了出来,燕草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些日子的苦功到底没白费。

    “想法子让立春把消息传到老太太那儿去, 老太太那边的人若是要送信, 可以走南门。”徐氏盯紧了老太太身边的人,轻易不许她们出门。

    南边门上是裴观的人, 阿宝此番进出都是走南门。

    “是。”燕草依言去办, “那, 只有螺儿福儿挪进二门?”

    两人对视一眼, 福儿身上有嫌疑,这事阿宝没忘。

    但府里出了大事, 徐氏明令丫头小厮们各司其职,不许内外串联,福儿好几日窝在房间里,连跟决明都少说话, 更别说托他去卖络子。

    阿宝颔首。

    燕草知道阿宝不愿意被关进二门里, 有个权宜之计,能先糊弄过大房和裴三夫人才好。

    “这样也好,咱们就说里头还要再收拾,大夫人和太太问起来, 也有话可回。”

    阿宝可没怕问话, 她刚进门时,还曾担心过裴老太太讨厌她,如今胆大脸皮厚,就算大伯母因此讨厌她, 那也没什么。

    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戥子松口气:“很是很是, 咱们也不能真的顶着来。”

    婆家跟娘家那哪儿能一样啊!姑爷又不在家里, 万一大伯母发起怒来,婆婆真要罚儿媳妇,儿媳妇难道还逃回娘家去不成?

    做个样子哄哄人,总比硬顶着强。

    燕草生怕阿宝又反悔,连做样子都不肯,立时收拾东西,还指名螺儿和福儿今天晚上就先挪进去。

    福儿有嫌疑,越是家里乱的时候,越要盯紧了她。

    戥子也装模作样收拾起东西来,若是徐氏或裴三夫人差人来问,看见一屋子箱笼包袱,也只责怪她们收拾得慢些罢了。

    螺儿低头收拾衣裳,福儿问:“今天就挪么?天儿都这么晚了。”

    螺儿一面叠衣一面道:“少夫人屋里东西多,里面屋子虽归置得干净,到底不如咱们知道少夫人的喜好。”

    福儿又想去与决明告别,螺儿笑了:“又不是往后见不着,赶紧收拾罢。”

    当真收拾起东西,螺儿才知这两年里竟也攒下了不少家底,光她的衣裳便有满满两包,赏下来的耳环手串小玩意儿更多。

    福儿定定瞧着。

    螺儿笑了:“开春你就十三岁了,到时便不用梳双螺,这些你喜欢哪个就戴哪个。”

    粗使婆子们来来回回将箱笼抬到院中去。连小丫头们的东西一次都搬不完。

    裴珠一得着信,便捧上养心汤,一面吹汤一面道:“母亲,方才丫头们来报,说已经在收拾箱笼了,燕草带两个丫头正收拾着屋子呢。”

    裴三夫人点了点头:“这才好,越是这时节,越不能闹得一家离心。”

    说完她瞧了眼裴珠,看裴珠累了几日,眼底下发青,叹道:“你也守了我两日了,快回去歇着罢。”

    待裴珠走了,裴三夫人身边只留下陈妈妈,陈妈妈唯恐裴三夫人又担忧儿子,想用旁的事让她分神:“七姑娘是个孝顺的。”

    “是啊,原来只觉得她识趣,经了事儿才知道她还有几分能干。”她满面倦色,捧着养心汤叹,“这一天,出了多少事啊。”

    阿宝在去见裴观的这半日里,裴珂定下的人家派人上门来了,听那意思是要退亲。

    “这事大嫂也作不了主。”只得先以裴珂裴瑶父母不在京中为由,把事情先拖下去,可男方执意要退,女方难道还能不退?

    “这事儿先瞒着,叫她知道了,得多伤心。”退过亲的姑娘,往后想再寻一门好亲,实在是难。

    “真是丧了良心的人家,往日里说的那样好,府里备嫁走礼,可没有一点儿怠慢他家的!”陈妈妈替八姑娘裴珂不平,又想起裴珠的婚事还没有着落。

    裴三夫人只是摇头:“这都是叫吓怕了。”

    裴瑶定的人家远些,还没得着信儿。

    “许家呢?有没有那个意思?”屋里也没旁人,连小满都下去了,只留下陈妈妈说体己话,“许家这会儿还不退,到是能相托的。”

    “再看看,要是他家还有这个意思,我就点这个头。”连嫁妆也要再厚上三分。

    裴三夫人嘴上在说这些小事,心里依旧牵挂儿子,她倏地道:“你说,阿宝是怎么混进去见观哥儿的?”

    陈妈妈半晌没开口,许久才说:“姑娘!”连旧时称谓都叫了出来。

    “又要她能顶事儿,又要她有闺范,甘蔗哪有两头甜的?”若非六少夫人大胆行事,家里又怎能早做准备。

    裴三夫人阖阖眼:“我知道我知道,我许了她的。只是……只是这总非长处之法。”

    阿宝这性子,若不磨一磨,剪一剪,怎能在深宅后院中长存?

    陈妈妈奉上养心汤:“当了娘就好了,姑娘不也是当了娘才改了性子的?”收起楼氏女儿那些经集书画,相夫教子。

    裴三夫人微怔,连她自己一时都想不起来:“是么?”

    “怎么不是。”陈妈妈笑了,那会儿三夫人还是楼氏女,诸暨楼氏女儿,能文擅画。别家的女儿家绣花是绣鸳鸯并蒂,裴三夫人在闺中绣的是山水花鸟,名家字帖。

    裴三夫人眉尖蹙起,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陈妈妈问她:“怎么?”

    “今儿的养心汤煎过头了,太涩。”

    陈妈妈接过碗,这都快喝完了,才说煎过头?

    裴三夫人往枕上一靠,她哪里是当娘之后改性的,她是迟迟当不上娘,这才改了性情,也正是那会儿才喝起了“养心汤”。

    每思及此,便不忍心对阿宝过于严苛。

    “明儿,你去一趟松风院,看看可短少什么。”

    陈妈妈知道派她走一趟是为了安抚阿宝:“放心罢,观哥儿媳妇不是个心窄的。”

    留云山房里里外外一通忙乱,燕草戥子指派婆子们搬箱笼抱包袱。

    “这是少夫人吃茶的茶具,这是少夫人的笔墨文房,一样样拿仔细别摔了。”

    ……

    阿宝关上门窗,门扇一阖,屋里刹时静下来。她用银挑子拨亮灯火,自灯下取出裴观留给她的那封信。

    另外两封都是裴观情急之下写的,墨迹都未干透。这一封是他早早就写好的,还仔细用蜡封上,藏在枕头底下。

    裴观让她挪进后院,她当时没辩驳,却不打算照他说的做。

    这信让她等到事情有变再看,她也不会傻等山穷水尽,倒要看看裴观留了什么锦囊妙计!

    银刀裁开封口,雪浪纸从信封中滑出。

    阿宝展开一看,怔在当场。

    这是一封,和离书。

    “三生结缘,始配夫妻。”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物色书之,各回本道。”

    “三年衣食,便献柔仪。”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这一句,他写了两遍。

    雪浪纸被阿宝掐出指甲痕来,她胸膛不住起伏。

    和离,这就是裴观想到的妙计?

    他还预备和离之后,依旧供给她三年的衣食钱,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前夫君!

    屋外燕草戥子还在忙乱,就听屋里一声喝。

    “狗东西!”

    二人面面相觑,燕草轻问:“怎么了?”

    戥子哪儿猜得到,猜道:“大概是挪院子,她心里总不乐意。”

    阿宝在屋内踱步,那张雪浪纸就搁在灯下,她又想一把扯碎,又忍耐住了,眼圈经不住发红。

    大难临头,让她先飞。

    在裴观心里,她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

    卷山堂内灯火如昼,燕草戥子看着阿宝的影子来来回回,知道她怒极了。

    燕草吸口气,上前叩叩门:“姑娘,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今儿到现在,水米还没打牙呢。

    阿宝扛了一日,有事在办,半点不觉着饿。

    此时火冒三丈,更不觉得饿了。

    气得头顶心都要冒白烟了,她吁气道:“有没有冰?玫瑰雪水也好,木樨雪水也好,有什么先弄一碗来!”

    戥子燕草面面相觑,就算为着挪院子,也不至于气成这样。

    裴府自然藏得有冰,此时取来也不难,多打赏几个钱就是。

    满满一碗碎冰盏提到卷山堂,浇上厚厚一层的桂花蜜,阿宝连挖了几大口,这才觉得胸中气略平。

    她知道裴观是为了她好,可这不是她想要的好。

    一碗冰盏下肚,她又执起信纸。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阿宝把这一句,在口中轻嚼几回,低声又骂:“狗东西。”

    这一回却语意缱绻。

    说是和离书,实是一封情信。

    阿宝取出石榴花信匣,拿小钥匙打开铜锁,这匣子里装着她未嫁前,裴观写给她的所有信件。

    她将这封和离书,放在信匣的最底下,紧贴着匣底石榴雕花。

    第168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第二日天刚亮, 徐氏那边便派了刘妈妈来,问何时挪到松风院。

    刘妈妈一走,裴三夫人也派陈妈妈来了, 陈妈妈向着裴观, 自然也向着阿宝,看见满地的箱笼, 回去禀告:“正收拾东西呢。”

    裴三夫人不欲逼得她太急, 但也想不明白:“你说, 她怎么那么倔?大家都住在二门里, 怎么偏她非要住在外院?”

    此一时彼一时,当日是想着暂住, 如今府里不太平,自然要挪到二门里来。

    裴三夫人未嫁时,也是住在二门内的,再宽容阿宝, 这事也不能依她。

    陈妈妈不好说旁的:“那头东西多, 连夜就在收拾了,倒也不是故意拖延,大夫人那里的刘妈妈瞧了,也没说什么。”

    戥子依旧进进出出, 假装忙碌收拾箱子。

    燕草差立春给老太太的人透口风, 得了信来禀报:“姑娘料得对,老太太那儿果然有动静了。”

    徐氏几乎是将裴老夫人的人全看管了起来,但裴老夫人在裴府经营了几十载,身边的婆子丫头姻亲错结, 她纵看管也只能盯住几个心腹。

    消息拐着弯的送上去, 老太太哪还能坐得住。

    她本就在找破口, 只道三房的六郎被押入左右谏司,老三媳妇从没管过家,六郎的媳妇又是新嫁好糊弄。

    觑着机会,让人从南门走了。

    连包袱都没带,就带了盘缠和信,急赶着上路。

    青书派小厮跟了一路,早晨的雾还没散,那人就上了船:“眼看着船开才回来的。”

    阿宝点点头:“知道了。”那边晚一步倒还没什么,只看齐王何时派人上门来了。

    青书看看阿宝,眼中十分恭敬:“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我。”

    阿宝摇头:“暂时只有等了。”

    该送的信都已送出。

    陈长胜昨天冒雨送信给卢深,今日一早卢深已将裴观留下的奏折呈送上去。跟着裴观的学生们都会上书。

    此时早朝还没散,齐王的人也不知收没收到消息。

    “青书松烟守书房,卷柏空青分守两边传话,决明先回家去。”留云山房里用的人不多,这么安排正好。

    “燕草结香,你俩收拾收拾,先到二门内去。”戥子胆大些,跟在她身边。

    燕草摇头:“我跟在姑娘身边。”扭身又对结香道,“你到院子里,约束松风院的下人们。”

    阿宝看她目光坚定,点头应允:“好。”

    说完望一眼外头的天,连日阴雨,今儿雨收云散,日头映着院中红枫银杏,秋高气爽,风光正好。

    “摆上茶果点心,咱们就在这等着。”

    阿宝登上假山石,安坐在八角凉亭中,在山房的最高处,饮茶吃点心。

    一时留云山房诸人各司其职,戥子提来茶炉,燕草取来茶饼,二人又架起了炭炉,一炉煮山泉水,一炉烤柑橘板栗。

    燕草用铜夹烤至板栗开壳,看阿宝神色湛然,忍不住道:“倒该弹一曲空城计。”

    阿宝凝目望着前院廊道,闻言忍不住微微一笑,只留下一府妇孺,可不就是空城计。

    茶炉水沸,满亭橘香,正在此时,卷柏飞奔而来,他隔着九曲桥打了个手势。

    来了。

    建安坊巷口来了一队兵丁,还未到裴府门前,徐氏就下令关上二门。

    派几个管事在前面支应,等关起二门,她这才想到:“六郎媳妇挪进来没有?”大房的丫头婆子们哪知道消息,俱都摇头。

    裴三夫人听见关二门的动静,先问小满:“少夫人呢?”

    见小满不敢开口,又问裴珠:“你嫂嫂呢?”

    裴珠自然知道阿宝没进二门,她嘴唇直颤,脸色煞白:“不…不知。”

    裴三夫人差点又要晕过去:“快!快派人去松风院瞧瞧,阿宝进来了没有。”

    小满一面念佛一面往松风院去,道道门都关了,连防火夹道都有力壮的婆子守着,她跑到松风院一瞧,哪有六少夫人的影子。

    回去报信时,急得差点儿哭出来。

    裴三夫人又惊又怒:“这可怎么好?”

    裴珠一把扶住嫡母:“母亲莫急,不是说了,只看书房,又不是……又不是……”又不是抄家。

    人人面色煞白,后院中除了守门婆子,丫头们也都缩身在房中,院中死一般寂静。

    阿宝立在石山凉亭内,远远看人进来。

    她目力极佳,一扫过去便认出带队的是个老熟人了。

    崔显刚进院门,就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望见南边假山石上凉亭里,立着个浅绿衣裳女子。

    她矗立亭中,并没作寻常贵妇打扮,乌发束起,腰上挂着那截红色软鞭。

    发不饰金,唇不涂丹,但长眉入鬓,双目炯炯,神如披霜。

    脚下杏叶,身后枫色,皆可入景入画,此时却全是她身边点缀。

    崔显知道那是谁,他这回主动请缨,在姐夫面前说尽了好话,才得到这桩差事。

    齐王还不放心,派杨文清跟在崔显身边当帮手,虽是抄查书册,但要他们不许闹得过分难看,得礼遇裴府诸人,把这份恩情做足了。

    杨文清也想不通,齐王这小舅子怎么突然对裴家的事儿上起心来。

    崔显在分送美人,搜集情报上尤其有天赋,但对旁的他并不上插手,此番主动带队,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跟裴观攀攀交情?

    杨文清来时还在疑惑,待见崔显怔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那位就是裴夫人?

    杨文清皱眉,来时明明已经提前吩咐,让女眷先行避开,免得冲撞。怎么她一介女流,竟居高临下,看他们办差?

    崔显不动,阿宝也不动。

    她目光只在崔显身上停顿了片刻,就看向领队的杨文清。

    松烟青书二人拦在书房门前,皂隶们来时都过吩咐,来裴府办案与去别家不同。不可横行莽撞,更不能冲撞了裴府的女眷们。

    此时被拦,为首的皂隶就看向了杨文清。

    杨文清还未开口,崔显恍然回神,朗声言道:“裴夫人,我们也有几面之缘,此番来只为查证,若系诬告,不日裴大人就能回家来。”

    阿宝冲松烟青书,点了点头。

    二人左右挪开,杨文清亲自带人进屋查看。

    书房内三五人将架子上的书册搬入箱内,忙了足足一个时辰。松烟青书卷柏盯住皂隶,免得他们在书上做手脚。

    崔显还站在院中,连掩饰都不曾,直直盯住阿宝。

    崔显身边的长随见了,心道莫不是瞧中了裴探花的夫人罢?这可了不得,寻常人家的女儿看中了娶来纳来都成,那可是官夫人!

    崔显望得出了神,她果然如他所想的,年岁愈长,英姿愈显。

    他请命来此,就是在雨廊那一面之后心痒难耐。

    越是看,越是难耐。

    不由心思浮动,若是当真来抄捡证据,还有法子把人弄到他府上。偏偏此时姐夫要拉拢裴观,他的夫人那便是不可得的山间月。

    阿宝吩咐过松烟几个,若有异动,出声喝止。

    但一直到杨文清将箱子抬走,松烟青书也未出言警示。

    日头高升,天色大亮。

    “崔大人,下官已将事办妥了。”

    杨文清走到崔显身边,看崔显还目不转睛盯着人家女眷看,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

    崔显悠悠回神。

    他府中美人肥环瘦燕,或明艳,或清冷,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应有尽有。

    单只论色相,她并不出众,可余霞成绮,明河翻雪,都不能夺色分毫。

    想到便扼腕,裴观那个木石人,知道自己娶到什么样的宝贝么?

    那班皂隶早已经抬着书箱出了山房,崔显却迟迟不走。他口舌微动,似在示意他有话要对她说。

    阿宝干脆转身回亭中,正对亭外坐下,吩咐燕草:“煮茶。”

    茶炉中茶水早沸,燕草烫壶沏茶,戥子剥开柑橘板栗,送到阿宝手边。

    “要不,我下去赶他?”戥子也觉出那人不怀好意,但这是在裴府,方才那些人这么客气,这人也不敢做些什么。

    崔显不能上假山,阿宝也不下假山。

    二人一个在亭下,一个在亭中,隔桥僵持。

    他本想用她丈夫的事做饵,可她都敢女扮男装进左右谏司,胆色见识都非一般闺阁女子所及,骗是骗不了她的。

    心痒难耐,又有所顾忌。

    杨文清在山房门外等待,久等不来崔显,心中鄙夷,但脸上不露,冲崔显的长随使了个眼色:“这可……不妥罢。”

    崔显身边一干人,唯这个长随是他当齐王妃的姐姐派在他身边的,让他看住崔显,若他闹得过分,齐王妃立时就能收到消息。

    长随也知齐王看重裴观,躬身去劝:“大人,王爷还在等着呢。”好容易揽下的差事,可不得回去领功。

    崔显闻言挑眉,最后看了阿宝一眼,旋即转身离开了。

    阿宝忍耐良久,直到崔显离开,她这才站起身,几步跃下石山:“可曾看清楚?”

    青书松烟一直守在书房,全程看少夫人的脸色行事。

    将杨文清如何收书,又如何给箱子贴上封条的事都说了:“我看那姓杨的很是客气,还几回称赞公子的藏书。”

    阿宝点点头,这些裴观都与她说过了,但她要亲眼看见才能放心。

    正当青书松烟禀报之际,二门开了,徐氏和裴三夫人那里派了人来:“请六少夫人去。”

    第169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正想把这些都禀给裴三夫人, 也好让她安心。

    谁知才走进上房,就见大伯母满面怒容,裴三夫人也蹙眉看她, 裴珠更是红着眼眶, 冲她轻轻摇头。

    “娘,这是怎么了?”阿宝一心只想将前头的事告诉她们, 把徐氏下令让她挪院子的事全抛到脑后了。

    还未走近, 徐氏便道:“林氏, 你不遵长辈训诫, 罚你抄孝经百篇,女诫百篇。”

    阿宝立住了, 她从未见大伯母如此动怒。

    徐氏话音才落,裴三夫人便扯住她的袖子:“大嫂,家里如今这样,要不还是等观哥儿他们回来了, 再罚她也不迟。”

    徐氏思量片刻, 点了点头,但她目光扫过阿宝:“今日必要挪进来。”

    阿宝不答,连作样子哄骗她们都不愿意,心里只觉着荒唐。

    外头这么些大事, 偏偏纠缠她回不回二门。

    只要关进二门里, 当睁眼的瞎子就安全了?死也算好死了?

    裴三夫人着急看阿宝一眼,示意她先说说软话,把事情糊弄过过去。连裴珠都不住冲她点头,让她先应了再说。

    可阿宝绝不愿意回松风院去, 那是她梦中“死地”, 岂能回去。

    “大嫂先去瞧瞧前面书房境况如何?我来说她。”裴三夫人眼看劝不动小的, 只好劝徐氏。

    所幸徐氏也不愿再留,抬身走人。

    阿宝这才对裴三夫人诚心道歉:“让娘担心我了。”

    裴三夫人等徐氏走了,对着阿宝冷下脸来:“你也知道,怎么这样不分轻重?万一那些人要是干了什么?你怎么办?”

    裴家旁的女孩子们又要怎么办?

    “我有轻重,他们只是上门来找证物,怎么会对我无礼?何况……”何况真要对她无礼,也得看看本事。

    裴三夫人见她还能顶着来,忍不住失望摇头:“等事儿了了,你给我规规矩矩的把那一百篇孝经,一百篇女诫抄好,送给大伯母去!”

    说完撇过脸去,不再看阿宝。

    阿宝僵在门边。

    大伯母冲她发怒,要罚她,她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裴三夫人才只露出一点儿失望的意思,她就难受得紧。

    裴三夫人又道:“允了你的,我也不问。可你别觉得大伯母没资格管教你,咱们还没分家,就算分了家,她也有资格管束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

    阿宝闷声作答,被陈妈妈请了出去。

    她在廊下走了几步,裴珠追出来:“母亲心里向着你呢,大伯母本来要罚你去跪祠堂的。”说裴家从未有过此等不服管教的媳妇。

    其实……四婶五婶就能算是合格的裴家妇?不过是肯哄肯骗,大面上看着不出错罢了。

    偏偏遇上阿宝,不愿意哄也不愿意骗。

    “后来母亲替你说了话,这才改成抄书,你放心我替你抄。”裴珠挽住阿宝的胳膊,方才瞧她全须全尾进屋,屋中人人都松了口气。

    “我知道。”阿宝反手握住裴珠的手,“可我,还会继续让娘失望。”

    经此一事,她已经明白了,她没办法照着她们期望的那样活。

    人岂能将自己的一身安危荣辱全交在别人手上。

    “你回去告诉娘,我看着人搜的书房贴的封条,为首那个说是齐王小舅子,其实就是领虚衔的。其实主事的人叫杨文清,看他的态度,六郎料得不错,让母亲不必过于忧心。”

    裴珠很快把这些话记住,送阿宝到门口,还待劝她:“要不……”要不就认个错服个软。可她深知阿宝的性子,到底没说出口。

    裴三夫人不住叹息,她原来觉得,娶个武将家的女儿,莽就莽些罢了。谁知遇上事,才知道她脾气多硬,敢跟大嫂顶着来,往后可怎么办?

    裴珠回屋把阿宝这些话说了一遍。

    裴三夫人张口结舌:“她,看着人搜的书房?”

    “是,嫂嫂说她看着人上了封条。”

    “她,她怎么敢的呢?”裴三夫人喃喃自语,陈妈妈送上粥来,她只是摇头,连话都没力气再说。心里却盘算好了,等事情了结,得把阿宝的性子好好磨一磨。

    万不能再优容她了。

    阿宝回到留云山房,戥子小心翼翼问她:“咱们要不然挪吧?”她越说越小声,方才在上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走出二门心还在发虚。

    这可是婆婆,真要是给阿宝扣上不敬不孝的罪名,那可怎么办!

    “不挪。”阿宝问,“陈长胜呢?可有新消息?”

    “人还没回来,卷柏在南门等着,让他一回来立时来回话。”

    杨文清跟在崔显身后去见齐王,不料齐王先传了杨文清,让小舅子崔显在偏厅等待。

    杨文清进门先行礼,正预备禀报,就见齐王脸色发沉。心知有异,便将面上喜色收去,躬身道:“王爷吩咐的事,下官已经办妥了。”

    齐王看了他一眼:“今日早朝,裴观又上了一道奏折。”

    这些东西用不上了,怎么给人搜出来的,还得怎么给人还回去。

    “新奏折?”他果然有后手。

    这回是上的,是宋述礼多年来扣克国子监监生的椒油钱和火膏银的奏折,奏折后还附上了帐册。

    一桩一桩,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共四十五万贯,折成银子便是四十五万两。

    景元帝当庭震怒。

    齐王话音刚落,杨文清便明白过来,扣是扣不住裴观了。

    景元帝向来看中实据,实据帐本都呈到他御案前,这事是必要深究的,皇帝要人,焉能不放。

    “可……可咱们这出戏才唱了一半!”要紧的那一半还没开演呢!

    杨文清才刚见了裴观一次,他正想借着今天的由头再到后院去找裴观。先与裴观推心置腹,再把齐王相信他,愿意出手相帮,斗倒宋述礼的事说一说。

    齐王既能识人,又肯援手。

    城外别院中还善待着裴观的家人,就算他立时决定不了,也总比旁人多几分香火情。

    宋述礼老了,眼看活到头了,趁势扶起裴观,让他在国子监中为齐王所用才是一步好棋。偏偏进行到一半,被裴观自己把盘子给掀翻了。

    难道裴观,先一步猜中了齐王的心意?

    杨文清思来想去又道:“下官这就去写案卷,务必将裴观这份案卷写得仔细些,上头要提人,案卷总要带走。”

    “好让陛下知道王爷一片孝心,尽心办案。”

    杨文清退下去写案卷,裴观书房中搜罗出的书册也一并抬到他房中。

    “尽快去办,以父皇的脾气,这会儿就该来要人了。”

    “是,下官尽快去办,崔大人那里……要不要也催促催促?”

    齐王点了头,杨文清转身去办,让崔显赶紧把裴家人都放回去。

    崔显打马出城,回到庄院,刚进二门便有两列四个锦衣美人出来迎他:“爷回来了,是先摆膳?还是先沐浴?”

    崔显一摆手:“让厨房整治一桌好宴席送到西院去,给我预备热水擦洗。”

    衙门里又湿又阴冷,也就是他姐夫,竟还能住下来办案。

    锦衣美人簇拥着崔显回正院,正院后厢房从山上引水作了间石浴室,常年引来温泉,不论何时都可沐浴。

    地上铺了块白狐皮,几位美人薄纱金冠,脚饰金铃,或躬身,或下跪,为崔显脱靴解带。

    美人言笑晏晏:“今儿外头的天这么冷,爷还起的这么早,是办什么差事去?”

    崔显对美人,从来都有好脸色,站着任她们解衣,口中应声,却不回答。

    另一个美人送上参汤,以袖掩口,笑道:“能叫咱们爷这么早起的,必是哪一家的美貌娘子。”

    崔显听了,心中浮现阿宝的模样。

    说来奇怪,此时闭上眼睛,就只能想起她立在朝霞中,周身为霞光映照的模样。

    究竟她眉毛鼻子,细长成什么样,却想不起来。

    脑海中便只有那双灿若明星的眼睛。

    四位薄纱美人,其中一位瓜子脸,柳叶眉,肌肤胜雪,只是尤其沉默。别的姐妹说笑,她全程闭口不言,替崔显解袍,又用温热巾帕替他擦脸。

    可崔显泡进池中,却偏偏点了她留下侍奉。

    余下三位面色不愉,可又畏惧崔显,只瞥那美人几眼,掀帘出去。

    走时啐道:“又是宁姬。”

    崔显等听不见环佩声了,这才问那瓜子脸的美人:“这几日可有消息?”

    美人摇头:“裴家出了大事,门户看管得更严,何况……”何况那姓萧的又傻不愣登上门用宝石换婢女。

    这段日子自然要小心谨慎,好好的桩,差点儿就废了。

    “萧思卿还真是个情种。”崔显也不敢再送消息给他,怕他又不敢不顾,冲到裴家去。

    拉拢萧思卿事小,能找到裴如棠的册子才是正事。

    素纱美人扰起袖口薄纱,一双皓腕上套着十几只打得轻薄的金镯,她伸手拢到了胳膊上。从琉璃瓶中倒出精露,替崔显按肩颈。

    崔显倏地问她:“你,见没见过裴观的妻子?”

    素纱美人闻言一顿:“见过的。”

    “见过?”崔显回身看她,见她面容不变,不由好奇,“你是何时见过她的?”

    崔显就是爱她这幅冷情模样,因有这份冷意,便比旁人胜出三分。又因出身大家,浑身肌肤莹白,柔若无骨。

    这几样相加,胜出诸人远矣。

    素纱美人葱白指尖在崔显肩背上使力,她语调极平:“那年龙舟宴,我为宫奴,她为贵女,远远见过。”

    崔显还在脑中勾勒阿宝的模样。

    “她的眼睛,是不是极美?”

    素纱美人愕然,飞快抬头看了崔显一眼,又低下头去。

    美不美她不记着了,可她记得林氏女的眼睛满是灵气,那灵气是她知道她眼前尽是坦途,知道探花郎也为她折腰。

    素纱美人胳膊顺着水流滑下:“主人有什么吩咐?”

    崔显闻言往水中一沉:“能有什么吩咐,滑不溜手的裴六郎,这回必要升官。真是可惜……继续盯着罢。”

    第170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素纱美人收拾了衣裳出来。

    余下三位美人看她的目光半含酸意, 她不就仗着自己是官家女出身,这才敢冷着张脸,偏偏主子就吃她这一套。

    她不顾余下三位美人看她的目光, 径直回到房中。

    崔显最爱美人穿纱, 这时节个个冻得发抖,可她顾不得先换衣裳, 而是先用温茶漱口, 再用细刷沾着青盐, 将口壁、舌苔、舌尖细细刷个干净。

    最后一壶温茶用尽, 这才又从瓷瓶中倒出枚朱红香丸。

    将香丸在口中嚼得稀碎,一口啐在帕上。

    那丝帕上红殷殷的, 好似吐了口血。

    宁姬将丝帕团作一团扔进炭火盆中。

    今儿已经折腾过她,总不会再来了。

    想到那些女人半含酸意的眼神,她冷笑一声。

    崔显身边的女人,换得很快。府中每隔一季便有五六个美貌女子入府来, 也不是进了府就能侍候他。

    有些入府便到后院学吹弹唱打, 学成之后便充作乐伎,只要府上有宴,便在宴上席上,供官员们取乐。

    其中出色的, 再经教养嬷嬷精挑细选送到崔显的面前。

    她换过衣裳, 坐到桌前,能得崔显的看重,是因出身容貌,但不全因为出身容貌。

    那一波放出来的宫奴, 哪个没有好出身好容貌?能似今日这样, 靠的还是她自己。

    崔显将他的府邸比作花圃, 而他是养花人,花到了该开的时候,就由他摘下,分送各府。这些女子的去处如何,全凭本事。

    有本事的留下,没本事的就转手再转手。

    不愿意当个被人随意转手送人的物件,那就得派得上用场。

    萧思卿上门,便是她抓到的第一个机会,就此脱颖而出。但这不够,她还得更有用才行。

    宁姬又想起崔显方才那个问题:她的眼睛是不是极美?

    姓崔的,竟看上了裴观的妻子?

    探花郎为她倾倒,连姓崔的这种见识过各款美人的风月老手,也能为她倾倒?那个马伕的女儿究竟有何奇处?

    打开妆镜,取出成套妆具,瓷盖儿一翻,用细笔调和胭脂,一笔一笔画在唇上。

    侍候她的小丫头彩儿端来姜汤:“宁美人,喝一碗罢。”

    宁姬应了一声,却不停下,细心将最后一笔填上,这才端起碗来。

    因她最得宠,住的屋子便是几位美人中最轩敞也最靠近崔显的,平日的吃穿用度也最精细。

    她一口饮尽了姜汤,又用花露漱口,唇脂沾去些颜色,更显色泽天然。

    彩儿收起汤盅,又问:“美人今天想吃些什么?厨房今儿有新到的螃蟹,我瞧过了,个个蟹盖儿都有拳头那么大呢。”

    宁姬依旧不笑,听她这样说话恍然抬头。

    这屋子,这衣饰,这香料,连小丫头说的话,都好似她还在闺中,姐妹们到了时令便开宴席取乐。

    可她早不在闺中了,她自己就是别人取乐的玩意儿。

    她回神道:“去问问厨房,有没有野鸡,炖一瓮汤来。”

    彩儿脆应一声,姐妹们都说她运气好,侍候了个得宠的美人。

    又絮絮说起:“花房送了暖房里的新鲜花果来,咱们房里才有,别的房中想要都没得。”

    宁美人受宠,她身边用的丫头也选了伶俐会办事的,彩儿说完压低声音:“小三子回来了,今儿还是没东西。”

    “知道了。”料来这几日也不会有,“吩咐他这几日不必去了。”

    “是。”彩儿说完又道,“今儿西院那些人,像是要回去了,门上已经在预备车马。”

    宁姬听了,心中默默数了数日子,竟这么快?她抬头吩咐彩儿:“你告诉小三子,依旧还去建安坊,盯得紧些。”

    “是。”彩儿虽不知道美人为何变心思,依言去吩咐。

    崔显换过衣裳,到西边院落去见裴家人。

    进门先报喜道:“恭喜几位裴大人,齐王已经查实,裴家藏有禁书一事,系被人污蔑。特意吩咐我设宴款待几位大人,宴罢我再预备车马,送几位大人回去。”

    裴玠明与弟弟裴玠聪互望一眼,他们其实没受什么怠慢。

    本以为要被拿回去下狱,谁知马车出城来到齐王的别院,招待他们的又是崔显。在此地几日,风没吹雨没淋,日日好茶好饭的,并没受什么罪。

    虽没受罪,却提心吊胆。西院中除了好茶好饭的招待着,进出的小厮一问三不知,刀悬在头顶,任谁也吃不下睡不着。

    生怕哪天就被拖出去下狱。

    还曾提审过一次,说是提审,只来了个书吏。

    分开众人问了几个问题,家中可有人曾收集《正气集》,可有谁以《正气集》作礼物送上门来。

    裴玠明道:“家父在时,与旧友亲眷互赠书籍乃是常事,有些收了也并不过眼,就在书库中放着。”

    “家父三月离世,收拾遗物时才发现有许多书连包裹盒子都未拆开。”以捡点遗物的名目,将那些书都收拾干净了。

    “家中确系从无收藏《正气集》。”

    只来问过那一次,书吏记录之后就离开了,还将裴家人留在西院中,也还是好茶好饭的供着。

    “当真……已经查明了?”裴玠明察颜观色,看崔显的神色不似在说谎,心中石头落了一半。

    “差不多了,齐王特下旨意,既是无妄之灾,就该早些送你们回去。”

    “只是……”

    崔显一顿,裴家人心中便一紧,裴玠明笑道:“只是什么?”

    这几日又没防着他们聚集,他与弟弟已经想过,若当真避不过这祸事,就将全盘家财奉上一半,怎么也不能让一家子折在此处。

    田地铺子早先卖了一半,余下的紧急卖了,凑一凑总有个五六十万两,就不知喂不喂得饱姓崔的。

    这句“只是”一出,兄弟二人互换个眼色,都道这是要钱来了。

    谁知崔显说道:“只是裴家三爷的书,还在查,也已有了眉目,裴大人不必忧心。”

    这事裴玠明相信裴观已经料理得干净,但依旧要重谢崔显。

    崔显除了跟裴玠明兄弟二人搭上话之外,还与裴观几个哥哥有了交际。

    “咱们这就算相熟了,往后多走动,多来往。”

    裴玠明连连躬身:“不敢不敢,还要多谢齐王明察秋毫,才没让咱们一家蒙不白之冤。”崔府虽设宴款待,可他们这两日间连惊带吓,哪敢多吃,一桌宴席根本没动几筷子。

    崔显干脆坐陪,眼见桌上几道荤菜都没动筷,笑道:“这是特意做的素食,虽看着是鱼虾大肉,俱是豆腐丸子而已。”

    他如此周到,竟连裴家还在孝期都算进去了。

    “这几坛子,也都是些百花蜜酿,不是荤酒,再不然咱们还能以茶代酒。”崔显又感慨,“本来我府中养得好乐伎,琴瑟琵琶样样都绝,等下回,再由我作东,请裴大人过府一叙。”

    裴玠明提杯敬他,崔显只是摆手:“我这也是奉命行事,都是王爷的吩咐。”

    “王爷这般年轻,办差就这样老道,怪不得陛下如此看重他。”裴玠明满心感激的模样,谢了又谢,还请崔显定要将谢意带到。

    又请崔显帮忙打听打听裴观的事。

    崔显颔首应下,以齐王之尊,还特意吩咐优待他们,由不得他们不生出感激之心来。

    席上推杯换盏,直到素酒水饮尽了,眼看天色将晚,城门欲关,这才送他们上车去。

    裴玠明方才在宴上还谈笑风声,一上车人便萎靡下去,靠在车壁上,示意儿子们继续往下说。

    赶车的,跟车的,还是崔显的人。

    大房长子裴恒还顺着方才席上的话头,继续说道:“外头都传言齐王为显功劳,将小案滚成大案,今日才知是都是小人胡言。”

    裴玠明闭目听着儿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直到马车驶进建安坊,诸人这才松了口气。

    车夫和随从,也自会把这些话禀报给崔显。

    裴玠明刚入府门先问:“六郎回来没有?”

    徐氏本在后院陪着妯娌们,知道门前来了车马,还待关二门,听说是大老爷回来了,她急急出去。

    后院里刹时哭作了一团。

    徐氏支撑了数日,眼见丈夫儿子回来,她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一摸额上滚烫,丫头这才哭道大夫人连烧了两日,只是每日都强撑着起来理事。

    消息报到三房时,裴三夫人刚要喝下安神汤。她接连数日未能好睡,熬得两颊如削,醒着便是嘴上念佛。

    一听见人回来了,她扶着床沿坐起来:“我恍惚听见人回来了,观哥儿呢?回来没有?”

    陈妈妈扶住她:“夫人莫急,是大老爷二老爷他们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观哥儿必是快回家了。”

    裴三夫人一听儿子还没消息,急得差点儿又厥过去:“去,打发人问问大哥大嫂,再……再赶紧把阿宝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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