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答应他上船再看, 阿宝便把那本册子,锁在她那只雕石榴花的小匣中。
戥子一看她要把匣子也带上,悄声问她:“不吵了?”
别人不知道, 戥子知道, 那匣子里放着姑爷给姑娘写的信,未嫁前写的, 攒了一盒子。她掩口笑着打趣:“要走这么久, 姑爷是不是又要给你写信了?”
所以才带着匣子嘛, 好用来装新的信。
阿宝闻言怔住, 成婚之后,两人日日都在一块, 哪还会互相写信。
他这一年中只给她写过一封信,就是那封和离书,压在石榴花匣的最底下。
拿到那封信时,阿宝恨不得当场拆开, 如今拿这本册子, 哪怕知道这上面满是裴观不可对人言的隐秘。
她此时也没有当场打开看个究竟的冲动。
戥子一看她神色,就知道有别情,叹口气,用小时候的称呼叫她:“阿宝, 该忍的时候你就忍了罢, 姑爷再陪小心,又能陪到几时?”
男人的伏低作小,三五天也就最多了,再怕老婆的男人, 也总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何况姑爷并不真的惧怕阿宝。
“要是我, 不想忍呢?”
戥子刚要说话, 听见这一句,被口水呛着,咳得惊天动地。阿宝不得不替她拍背倒水,好容易才把戥子的咳嗽压下去。
戥子满脸通红,伏在桌上又咳两声:“不想忍,那你还想干嘛?你还想休夫啊!”
第二日,裴观请了半天假,将母亲妻子送到渡头。
此时岸边春草丛生,柳丝轻拂,裴三夫人还未登上官船,就见两岸花开灼灼,顿时轻叹一声。
“夫人真是,回家省亲是天大的喜事了,怎么还叹。”
“我来时还是小姑娘家,再回去,这头上不知多少根白发,怎么不叹?”裴三夫人叹过又笑,到底是好事,这许多年,终于能见到娘亲。
裴观送她们到船上,母亲的船舱与阿宝的互相挨着,船里地方是浅窄,但也算有应尽有,他四处看过,这才道:“船上多有不便,母亲暂且忍耐。”
是走了关系,才坐上的官船,官船已经是比民间用船要宽敞得多了。
裴三夫人道:“当日我来京城,坐的船比这还小,有什么苦的。”能回家去,便怎么都不算苦。
“成啦,你也别老在我屋里转,快去看看阿宝。”到底是要分别四五个月的,夫妻俩岂会没话说。
裴观绕去阿宝的屋子,戥子几个赶紧到外头去。
“还请你一路上多照拂母亲,晕船的药和膏药贴都在药箱里,就接在船窗妆台前……”
“这屏风是你画的?”
阿宝打断他,指了指她船舱中央摆的那架隔断屏风,这回画的不是喜上梅梢,而是两匹奔马,恰与昨日出城一模一样。
“是我请人画的。”早早就定下的画,一共画了四幅不同的,让她能在船上换着看。
怕她一路上寂寞:“那边那只箱子里,是我买来给你解闷用的。”说着走过去掀开盒盖,露出里头的围棋,象棋,狮子象斗和双陆。
“这些母亲也都会,你们正可一道解闷。”
他说了许多话,就是迟迟不与阿宝作别。
隔着舱房,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到裴三夫人耳中:“这孩子,怎么这么唠叨。”
“人家小夫妻俩要分开这么久,还不许人唠叨两句?”
裴珠也来给母亲送行,许知远在岸边等她,从窗口就能看见他伸长了脖子,生怕这船把他娘子也一起带走。
“昨儿万医婆来过?”裴三夫人又问。
“来了,仔仔细细摸过脉的。”只说少夫人身子强健,别的没摸出来。
裴三夫人生怕阿宝此时有孕,但又希望阿宝有孕,儿子带不回去,把怀了孕的儿媳妇带回去给老太太拜寿,也算全了这几十年未尽的孝心。
裴观欲言又止,他走到阿宝身边,刚想说什么,裴珠来了。
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同阿宝说一句话,实在忍不住,叩门进来:“阿兄,怎么也得让我同嫂嫂说几句话。”
裴珠拉住阿宝的手:“你回来过生辰,我作东给你办酒。”
“好。”阿宝点头应她。
裴珠当着兄长的面,还有许多私房话未说,她到如今也还未跟许知远洞房。这事除了阿宝谁也不知道。
“别急。”阿宝却像是看出她的难言事,摸摸她的手,“你觉得成才成,心里有一点不舒服,那就不成。”
裴珠满面羞红,怕兄长听出来。
裴观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迷,但他又觉得这一句是阿宝说给他听的,咳嗽一声:“珠儿,我要同你嫂子告别。”
等裴珠下船去,裴观这才又上前一步,他克制着缓缓伸出胳膊,将阿宝搂住。阿宝没有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几乎让他松口气。
握住她的手:“不论如何,给我写信来。”
看了那册上的东西,哪怕是再想打他,也回来打他。
“我写什么,得看你写了什么。”她所希望的,不过是以诚相待,彼此之间再无秘密,可他却一层一层,把真话藏得这么深。
裴观不言语,她看之后,就会明白他为什么不敢说。
等船离岸,裴三夫人便把阿宝叫到房中:“你没坐过船,这坐船是最无聊的,除了这巴掌大点的地方,没别的去处。”
她们身份贵重,也不能时常到船头去看风景,再说水景江景看几天,也就看腻了。
要不然裴三夫人怎么想着把阿宝带上,船中总有个人能跟她一块说说话解解闷。
阿宝笑了:“去,把六郎预备的东西拿来。”
裴三夫人好奇道:“六郎预备什么东西了?”
那玩乐盒子一拿过来,裴三夫人看了就笑:“双陆?狮子象斗?他怎么还想着这些!”细翻看过,“那咱们就玩一盘?”
船上用的棋都是特质的,棋子牢牢吸在棋盘上,免得船身晃动,破了棋局。
阿宝从没跟裴三夫人下过棋,也没看过裴三夫人下棋,她学棋很快,薛先生还夸过她。没想到第一局就成了裴三夫人的手下败将,被杀个落花流水。
“娘这样了得!”阿宝瞪圆了眼睛。
裴三夫人笑得欢快:“不是我了得,是你学棋不久,又不时常练习,这些都是有招数的。”
“那可得跟娘好好学一学,等到下船的时候,我的棋艺必定突飞猛进。”
裴三夫人也知道儿媳妇这是在哄着她,带阿宝来真是带对了。
两人下了两盘棋,裴三夫人便困倦起来,陈妈妈道好:“头天上船,不能太耗精神,免得晕船。”
好几个丫头,这会儿已经不成了,吃了晕船药,躺在床舱中。
阿宝和戥子半点事没有,裴三夫人怕晕,中午还只敢喝半碗粥,阿宝吃了整碗饭,半只鸡。
她走在船板上,就似走在平地。
“你这身子,真是强健。”裴三夫人略有些晕,躺到床上去歇午觉,“你也去睡会儿,今儿必要一倒一大片的。”
丫头婆子们都没坐过船,上船先挨三天,才能慢慢好。
阿宝点头,服侍着裴三夫人躺下:“我就在隔壁舱房中,有什么事儿娘就叫我。”
她一离开裴三夫人的船舱,人就沉静下来,方才在屋中又笑又闹,是为了哄着裴三夫人高兴。
裴三夫人,从没有一点对不住她的地方。
戥子进来禀报:“结香倒了,螺儿也在吐,福儿正在照顾她们。”立春和双瑞倒是还好,只是脸色也白,吃不下去东西。
“给我拿纸,磨墨罢。”
“你还要写字啊?”这船虽驶到江心处,已经晃得不厉害了,但到底还是在上下轻摇,怎么这会儿还要写字。
“写一会儿,静静心。”
说是写一会儿的,直写到天黑。
身边几个丫头就只余下戥子了,戥子还道:“连青书都在吐了,真没用。”
“结香螺儿呢?好些了没有?”
“结香好些了,螺儿时不时还吐一口,肚里什么都没有,干吐黄水呢。”
“再煎碗药给她,让她吃点粥,哪怕吐了,也比肚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强。”
夜里裴三夫人也有些不舒服,靠岸边停下时,船上诸人才好些。
“让你们少夫人自己用饭罢,我吃不下。”
阿宝便在自己舱中,跟戥子一起吃饭,吃了饭,她便道:“我要歇了。”
“你可总算要歇了,写了大半天字了,眼睛不花呀?”说着戥子收拾碗筷出去,她还得去看看姐妹们好些了没有。
阿宝紧紧阖上舱门,连船窗都关上。
舱中只有一灯如豆,她打开匣子,取出那本小册。
随手翻开,就见那页写着。
“林氏,年二十三,北堂春去。”
第212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船走了两日, 丫头们还没全缓过来。
结香刚能坐起来喝粥汤,立春双瑞又倒下去了。螺儿还未好,福儿一个人要照顾四个人, 阿宝屋里就只有戥子一个丫头半点事没有。
前前后后的事, 全是戥子在跑。
青书吐了两天,白着张脸劝戥子:“你也别前船后舱的跑了, 省得晕船。”晕船这种事儿说不准, 头两天他都没事儿, 第三天起床就发晕。
戥子看他脸白成这样还在替她担心, 塞了包盐津梅子给他:“你要吃不下东西,就嚼嚼这个, 嘴里也能好受些。”
吐久了口中发苦,姐妹们都吃不下东西,全靠带上船来的蜜饯压嘴里苦味。
青书小心翼翼把纸包捧了回去,两根手指头捏出一只塞到口中, 同舱的问他要, 他怎么也不肯给。
“小气,撒了金粉啊?码头上一文钱一大包!”
青书哪理会他们,这个能不能算是那包松仁糖的回礼?
就在每个人都慢慢好起来的时候,戥子开始晕船了, 阿宝让她睡在自己屋里:“她们全都刚好, 都还没好透呢,我来照顾你罢。”
她不想一个人呆着。
结香能走了,立春双瑞吐了两天也慢慢好起来。
只有螺儿还没好,躺在床上虚得下不了床, 光她就得福儿照顾着, 确是分不出人手来再照管戥子。
戥子睡在阿宝屋里:“定是我遭报应了。”
阿宝给她调酸梅饮子喝, 故意道:“可不是嘛,你这两天天天跑来跑去,见个人就显摆自己不晕船,这下好了罢。”
戥子哭丧着脸,那风浪一来,她差点又要吐:“咱们还要再坐几天船呐。”
声音都带着哭腔,阿宝实在不忍笑她,拍着她的背,把酸梅饮子喂到她嘴边:“还得再坐半个月的船才换车。”
半个月!半条命都没了!
结香笑着走进来,看见阿宝,她笑意更盛:“喏,有人送你的。”
一个小纸包,里头一半糖霜桃条,一半盐津梅子。
“谁送的?青书?”阿宝问。
戥子的脸白了又红,跟着一个浪过来,她刚红起来的脸又白了,抱着痰盂一阵呕,刚喝了两口的梅子饮,又全吐了。
“这晕船怎么还一个挨一个来?还知道给咱们留两个干活的?”
阿宝轻拍戥子的背,让结香倒水来给她漱口,让她躺下。
“这蜜饯果子,你收不收?”
戥子紧紧闭着眼不搭话,结香又问:“到底收不收?我还得给人回话呢。”
阿宝看戥子的神色,伸手接过来,放到她枕头边:“你嘴里难受就摸一个吃。”
结香忍笑出去,走到船尾对青书道:“收下啦。”
果然,就得先送她吃的!
青书观察过戥子好久,她不像结香,爱打扮爱做新衣,戥子的衣裳总是半新半旧,府里发了什么,她就穿什么。
小丫头们买个珠钗头油花粉什么的,那再寻常不过了。
可戥子用的依旧是府里发的那些,她只偶尔买点零嘴吃。确该先送她吃的,再送她绒花,然后送香露……
青书怕行船时这些东西不好买,早早备好了带上船来,还买了一把银排梳,梳子上雕了花鸟,也不知道,她见了会不会喜欢。
青书欢欣鼓舞,回身刚跑上两步,又差点犯晕,赶紧扶住舱房木板,老老实实往回走。
戥子脸上有些烧,迟迟都不睁开眼睛。听见阿宝铺开纸笔的声音,她这才掀开一只眼,伸手摸了个盐津梅子含在嘴里:“怎么?又写字?”
这船晃得人头晕,阿宝的笔落在纸上却是四平八稳,别个只会惊叹,戥子一看就知,她臂力腕力比原来更强了。
“嗯,写一写,静静心。”
那本小册有一指节厚,她随手翻开就是自己那页。
那一页上写满了林,是阿爹的林,不是她的。
阿爹何时跟着穆王从崇州南下,何时会升迁,升迁之后的官位如何,册子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就连韩征阿兄都有两行字,写他何时立下军功。
只有她,一行小字,二十三岁病逝。
自十五岁到二十三岁,九年间,只有这一行字。
她没指望裴观给她写悼词,但她重病在床时,裴三夫人每见她病症加重,都会哭肿眼睛,裴珠嫁到了许家,可只要回娘家必要到她房中陪她说会话。
她们都念她的好。
裴观的衣食住行,她处处关照,不曾出错。
九年,只这一行字。
看完那页,阿宝便将小册阖上,锁到匣里,再不曾打开。
戥子侧身看着阿宝,成天写字静心,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些什么烦心的事。
直写到天色暗下来,这才搁下笔点灯,扭头就见戥子睡得十分香甜,被子卷成长条,她抱着被子睡,这会儿她倒不晕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阿宝去裴三夫人的舱房中。
裴三夫人这两天也是喝白粥,旁的小菜都吃不下去,还是在码头边买的几个咸鸭蛋当了佐粥的小菜。
她见阿宝来了:“到下个渡头,让船靠两天罢,这么折腾怎么成。”
“也好。”她恨不得船能开得慢些,走到桌边坐下,“陈妈妈今日好些没有?”
“还是那样,她年轻的时候也不晕,没想到这次回去倒晕起来了。”
阿宝看桌上又是对切的流油鸭蛋,蹙蹙眉头:“要不要靠了岸找一家驿站客栈住几天?”这么干捱着怎么成。
裴三夫人摇头:“你不懂这些,我嫁到京城的时候,一路比这还晕,我哥哥心疼我。”越说越笑,“也找了家客栈,让我在岸上住两天。”
有个老船夫劝,说万不能这会儿下船去,此时下了船,那又得多挨几天才能不晕。
阿宝笑着,用筷子尖挑起咸蛋黄:“那到了下个渡头,给娘多买些来,说不准丫头们吃了这个胃里也能舒坦些。”
停船靠岸时,阿宝带着几个还能走动的丫头下船去。
阿宝和丫头们都戴着帏帽,青书带着几个力壮的家丁跟在后头,这一处码头停靠的全是官船,是以码头边的小贩摆出来的果子吃食,看着也都洁净可爱。
除了红白灿苹果,还有酒楼伙伴们背着竹篾在卖店里刚蒸好的各色点心。
乌米煮的青精饭盛在碗中,新煎的海棠糕梅花糕,还有刚蒸好的不落夹,各色点心都还冒着热气。
阿宝算了算日子,是快到四月初八了,京城中每到四月初八要在佛前供奉青精饭和用苇叶包裹着蒸出来的不落夹。
阿宝看那些伙伴们衣裳干干净净,背的竹篾上还铺了层白纱蒸笼布,便对结香道:“买几个回去给娘吃。”
还想再挑些新鲜果子,好给裴三夫人尝尝鲜,见个小贩捧个精致竹篓,竹篓中用绿叶衬着,绿叶上托着一棒新鲜樱桃。
这大约是今年头一捧新樱桃,个个红润水灵,结香要去买。
那个小贩道:“有船刚刚订下了,真没了。”都是枝上刚熟的,吃的是鲜也是先。
小贩看她们衣着,还怕她们怪罪,几回道:“是真没有了,明儿,明儿要有好的,再给官人们送来。”
阿宝温声道:“不必,既卖给别人就算了。”
刚带着采买的小吃果子回到船上,没一会儿就有人送了碟樱笋来。
结香托着竹篾竹篮提送到阿宝眼前,阿宝问:“这是那个小贩弄来的?”船靠岸边已经是下午了,这种鲜果卖得极快,从哪再找一箩送来?
除那捧鲜樱桃一篓鲜竹笋,还有一尾鲈鱼。
“是隔壁官船上送来的,说跟咱们姑爷是至交好友,知道这艘是裴家的船,特意给夫人少夫人送来的。”
至交好友?
阿宝吩咐:“把青书叫来。”
“你去问问,隔壁船上的人姓什么。”
没一会儿青书打听了回来,他脸色很不好看:“少夫人,隔壁船上说姓崔,是齐王爷那位小舅子。”
真是冤家路窄。
“这东西,咱们收还是不收?”
“打听打听他去做什么?”
“已经打听过了,是办差,我看船下来了几顶官轿,州府的官员请他下船饮宴,他没去。”这些官员亲自来拜码头了。
阿宝点点头:“既不同路,那就客气些。”
裴家大伯一干人,在崔显的庄园里住了几天,回来就给崔显送去古董珍玩。大家都在作表面文章,她再厌恶此人,也不能当面给他难堪。
“你去城中,就按他送的礼,咱们还礼,置办些吃食,送到他船上去。”
青书有些踌躇,阿宝看出他心底迟疑,笑了:“这一船都是女眷,他再怎么也不会上船来的。”
“少夫人说的是。”
青书这就带人进城去,很快置办了些新鲜吃食,送到崔显的船上。
他还上船去,专替主人致谢,把面子功夫做足了。
崔显坐在船中远远一望,先看见驶来的船上挂着的旗,知道船中是裴府官眷。眉梢微挑,难道竟在此处碰见?
再一瞥,就见阿宝从船上下来。
她虽头戴帏帽,但崔显一眼就知是她。
别的女子踩着舢板俱都小心翼翼,只有她下脚又稳又轻灵,几步就到了船下。那盘她想买的樱桃,恰巧被他的下人买了回来。
崔显隔着船窗,目光牢牢盯住阿宝的身影,她甚至转过身来,戴着帏帽也在搜寻他的视线。
崔显在船窗内,她自然看不见他。
可她越是搜寻,崔显就越是心动,可惜!要有由头,能把她弄来身边,才真是称心如愿。
心痒难耐之下,找了由头把这盘樱笋送到裴府船上。
就在他等着隔船的回信时,珠帘轻响两声,从船中出来个素衣美人,她依旧不笑,连声音都明明白白透出冷淡:“爷送错了。”
“送错了?”
“若隔船的是裴家六少夫人,那爷这礼送错了。”
崔显还当她是醋了,本来这捧樱桃就是买给她尝鲜的,她出身富贵,嘴巴就挑剔些,偏偏这一点,也合了崔显的意。
“哦?那我该送点什么?”
宁姬“伴驾出差”,这天气爱俏的姬妾们都已经换上了春衫,她却裹了素袄,袄上从襟口到袖边滚嵌了一圈白狐毛。
“若是送给她的,那该送只冰糖肘子,再加两壶飞叶白。”
第213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让青书打听崔显确实是为了公务出差的, 目的地也并不一样,还是没有全放下戒备。
“我听说越是靠岸边,越易生事, 让船前船后的人都盯紧了, 轻易也不要放人下船。”
青书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让船工和男仆在船头船尾处守夜巡逻。
阿宝这边又吩咐结香让丫头婆子们不要乱跑:“纵少有什么必要用的东西, 也都来告诉我。”
戥子晕在床上, 可不就是结香管事了。
福儿正提着一壶热水回舱房, 她问结香:“隔船是什么人, 怎么给咱们少夫人送了樱桃来?”
“我一时没记住,姓齐?”结香粗枝大叶, 伸手就捏捏福儿的腮帮子,“你是不是想吃樱桃了?少夫人自己没用,全赏下来给咱们了,特意给你留了一把, 你拿回去给你姐姐吃些。”
坐船辛苦, 能有些鲜果子沾沾舌头,高兴都不及。
“诶!”福儿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提着水用帕子捧着樱桃进了舱房。
螺儿躺在床上,除了一把头发散在襟前, 脖子胳膊全盖在被子里。福儿倒水绞了帕子, 给姐姐细细擦汗:“好些没有?夫人赏了新鲜樱桃,要不要尝尝?”
螺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晕得这么厉害,旁的人都好了,只有她头疼到连坐都坐不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都靠岸边了, 她还是头晕目涨。
福儿对姐姐十分有耐性:“不妨事儿, 就是头回坐船身子受不住。”姐姐原来白白胖胖的, 这才几天,脸颊都凹了些。
“我让厨房熬了些鱼粥,你先吃两颗樱桃,等粥来了,喝几口。”
要不是晕船,螺儿还不知道妹妹竟这么会照顾人,递到手上的茶汤,水温从来是正好的,绞过的帕子,上脸前才抖开,热度也是高好。
还有被子衣裳,因她晕船出虚汗,给她垫了大毛巾,还到外头去晾晒。
福儿一个人,把她照顾得妥妥当当。
“我原还怕你手笨,照顾不好少夫人,如今看来,你竟比燕草姐姐还细致。”纵是燕草也不会像这样,照顾人时几乎不食不水。
不食不水,就不出恭。
螺儿躺在床上,一天都不见妹妹吃饭喝水,问她:“你怎么不吃东西?”
“姐姐这儿离了人怎么好?我不饿。”
把螺儿心疼坏了:“胡闹!再是照顾我,你也得吃东西!”看着她吃了半碗面条,这才又躺下去。
螺儿吃了两颗樱桃,往妹妹嘴里塞了一颗,这时鲜的果子果然一尝就知是换了节令。
“酸是酸些,真是鲜得很。我也好得多了,你去看看别的姐姐们,再看看姑娘那儿要不要帮手。”
她都听说了,是姑娘在照顾戥子姐姐,真是罪过。
“好,我这就瞧瞧大伙去。”福儿放下碗,往外头去。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岸边处处点着灯火,前船后船也都挂起灯笼,远远望去接连的船就好似挂灯的长蛇。
岸边夜雾渐起,福儿深吸口夜气,不知从何处传来琴声,“筝筝”两声,隔雾传来。
福儿神色一凛,胸膛不住起伏,几乎就要站不住。
倏地被人扶了一把,结香送完了樱桃,看她摇摇晃晃的还以为她也晕船了:“你怎么了?不会也晕了?”
都靠岸边了,怎么还晕上了。
福儿强撑着笑了笑:“刚刚蹲久了,一时没站住。”
“我姐姐刚才说想喝馄饨,能不能让我下船买一碗?”这会儿码头上摆食摊子的多了起来,有卖馄饨的,炒蛤蜊的,还有煎白肠,炸鹌鹑的,香气扑鼻。
“那不成。”结香这人虽心粗,但她有一点好,就是姑娘吩咐的事儿,她全照办,“姑娘吩咐了,怕岸边人多出事,所有人都不许下船。”
福儿咬着唇,一脸可怜相:“可姐姐好不容易想吃个东西了……”
结香皱眉为难:“那……那要不……”
正当福儿以为结香会答允的时候,结香说:“我替你问问姑娘去!”说着就往主舱房里跑,福儿再想改口已经来不及。
阿宝听说螺儿想喝馄饨,她笑了:“行啊,也别让福儿去买,让青书去,把岸边上看着干净的都买几样来。”
福儿无法,捧着馄饨回去,螺儿看了问:“不是说喝鱼粥么?哪儿来的馄饨呀?”
“我想着你爱吃,特意请结香姐姐帮忙买的。”她问过立春了,隔船送樱桃来的人家姓崔不姓齐。
结香把齐王的小舅子,记成了姓齐。
福儿坐在舱中,喂姐姐一勺一勺吃着馄饨,螺儿吃了半碗:“你也吃,这是鱼肉的,汤头也吊得鲜。”
福儿笑着把另半碗吃了。
跟着便点起蜡烛,对着烛火打起络子来。
每回妹妹打络子的时候,螺儿手里也不得闲,从没细看过妹妹是怎么打络子的,看见她用细绦配色。
“你这两种线拧成一股就一股罢,怎么还长长短短的?”
福儿笑了:“编出来就好看了,这是给结香姐姐的,谢她为我们去买馄饨。”伸手给姐姐掖掖被子,“姐姐睡罢。”
第二日一清早,福儿就在船舱边打水,时不时四处望一眼,见结香醒了,刚挽了头发起床来。
“姐姐,我给你打了水。”
结香打了个哈欠:“你怎么起这么早?”白雾都还没散呢。
“我姐姐今儿大好了!我高兴,就起得早。”螺儿确实好了许多,今天醒来还想洗头,说睡了几天,头上油腻腻,难受得很。
趁着船在岸边,赶紧洗头,等船开起来,热水就难得了,她们当丫头的,也许十来日都没法洗头。
“要不是昨儿那碗馄饨,只怕到今天还吃下去东西。”福儿笑盈盈拿出个精巧漂亮的桃花络子来,“给,这是我打的,正好配姐姐这身新衣。”
结香自来喜欢这些,她一看就笑,福儿伸手把络子给她挂在腰带上。
“姐姐,今儿是不是就要开船了?”
结香点点头:“可不,夫人原来说多停两天,看咱们都好得差不多,又想着赶紧回娘家去,等雾散了就开船了。”
福儿点头:“也好,早到咱们早安生。”
说着状似无意看向岸边,昨天夜里是卖吃的喝的,今天一早趁着码头上船没开,处处都是卖鲜果和鲜花的。
卖花的婆婆们将花串起来,攒成一朵,像是珠花的模样,摆在竹篾上叫卖。
结香一眼便看住了:“这儿胭脂粗糙得很,花倒是攒得新鲜。”
福儿微微一笑:“那趁着船没开,姐姐下去买上几朵,光在船里闻江水腥味,有花也好熏一熏嘛。”
在家时屋里摆花那都是寻常事,花插壁瓶,每日都要换过鲜花,到了船好几天都不见绿色了。
结香被她说动:“那我去求青书。”
“青书哥能应么?”
“放心罢,他不仅得应,还会买一把,你信不信!”
青书听说了,果然意动,结香道:“戥子才刚好了些,买点花来搁在她枕边,叫她闻一闻胸口也舒服些。”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青书立时带着结香下船去了。
福儿借口要给姐姐擦头发,摆手不去:“姐姐给我带几朵就行。”
青书是得过裴观吩咐的,盯紧了福儿,可福儿又没想着下船,他便带结香下去了,这一来一回,连雾都还没全散。
两人买了三竹篾的鲜花,一竹篾分送给各个舱房的丫头婆子们,戴在襟边,闻了散散乏。
结香细心选了两朵,簪在头上,对着妆镜左照右照。
想着姑娘该醒了,才将另一竹篾没动过的花送到姑娘房中去。
阿宝先问:“娘那里送了没有?”
“早送过去了,夫人今儿还吃了半碗笋子火腿粥。”能吃下荤食,那就快好了。
阿宝捏着花问:“这花是你下去买的?有没有……别人?”
“就我,还有青书。”结香说着,笑起来,“那两朵搁在一边的,是青书特意选给戥子的。”
阿宝闻言点头:“让大家都洗漱用饭,就要开船了。”
结香四处吩咐一圈,回到自己舱中,这才发现桃花络子不见了,一看就是被小刀割断的,她捏着断绳。
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这络子是新打的,里头还没来得及装铜钱。
第214章 掉发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一行人换船转车, 四月末将近五月初时终于到裴三夫人的娘家。
马车还未到门前,裴三夫人便掀开车帘往外望
阿宝问她:“娘,这儿跟你走的时候, 一样么?”
裴三夫人未嫁时养在深闺, 哪里知道外头的街市什么模样,就算偶尔出来一回两回礼佛, 她也不记得外头街市什么样。
她的回家乡, 其实只是回去楼氏宗族那几进的大宅子而已。
阿宝见她不答, 颇为诧异, 明明这一路上裴三夫人每日都要说些她小时候的趣事儿,过年过节家里吃什么, 她与她大姐怎么哄阿兄拿红包钱给她们买吃的。
“其实阿兄是故意的,是他哄着我们玩儿,哪会不知道我们合起伙来骗他的压岁银。”只是姐妹们长大了都要远嫁,在家时, 他这个当兄长的便要对她们好。
这是母亲的教导。
那会儿也只有过年, 姐妹俩能到门前看一看灯。
“我们家宅子后是湖,宅前是田地石桥,年年过年舞灯,就都打我家门前过。”
每到这时, 姑娘们就能到家中高楼上, 临窗看一看龙灯鱼灯游过田野,直到山脚下的祠堂去,那灯是舞给老祖宗们看的。
阿宝听得多了,也常说些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多是些偷吃灶糖, 偷骑大马, 偷阿公的酒喝, 喝醉了还睡在灶边,差点儿把头发燎着,烧成小光头。
裴三夫人听了就笑:“你小时候怎么这么淘气?你娘打不打你?”
“也打过。”就是挨两下,巴掌还没举起来呢,阿爹就护住她了,然后阿公就会说娘亲,说她小时候也这么淘气,坏事没少干。
“阿宝就是像你!”
裴三夫人越听越笑,她小时候做得最淘气的事儿是什么?年岁大了,竟想不起来了。
越是离家近,裴三夫人越是不说话,马车过桥穿巷,停在门前。
裴三夫人掀着帘子,看见外头站了一排人接她下车,她踩着小凳子下车来,抬头细看,面貌上都有些相似处,可她一个也不识得。
为首的那个喊她:“姑姑!”
裴三夫人细看了他半晌:“元哥儿!”出嫁的时候他才几岁大,牵着她的裙角问她几天回来。
“五天回不回来?”
她摇头。
“那十天回不回来?”
五六岁的孩子,觉得五天十天,已经是极漫长的时间了。
裴三夫人握着侄子的手:“我娘呢?”
“祖母在堂前等着您,父亲母亲也在。”
阿宝一只手稳稳扶着裴三夫人的胳膊,裴三夫人还待急步往里想推开阿宝不用她扶。走到门边,竟一时腿软。
这才侧身冲阿宝点了点头,由她扶着往堂前去。
刚绕到堂前,见母亲满头白发坐在堂上,还未喊出“母亲”二字,就已经哭得直不起身来。
满堂都是哭声,虞氏把女儿搂在怀里,细细看她的模样,十五岁出嫁,而今四十岁了才回家来。
“叫娘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怎么能好,年轻轻的没了丈夫,得亏还有个争气的儿子。
裴三夫人哭了一程,伸出手去紧紧攥住阿宝的手,将她拉到身边:“这是外祖母。”
阿宝立时跪下,规规矩矩给外祖母请安磕头。
这头磕得十分实诚,虞氏伸手扶阿宝:“哎呀,这孩子……”第一眼就见她双目灵动,十分精神,“生得好相貌。”
观人观神,一见神色便错不了。
“真是会挑儿媳妇。”
“我这个,正是随了母亲您。”
裴三夫人在闺中就与哥哥嫂嫂相处得好,嫂子本就陪在身边落泪,小姑子出嫁时二人都年华正好。如今姑嫂再相见,老的都变了模样。
堂前在诉离情,外头早就有下人婆子把裴三夫人带来的人妥当安置。
“我们夫人早就把姑奶奶原来的院子收拾出来了,东西都还是原来那些。”管事娘子指派了婆子把裴三夫人的东西抬进小院。
旁边那个院落也收拾出来了:“孙少夫人的院子就在左近。”
跟来的人们一听这称呼就是特意吩咐过的,往近了叫,才显得亲热。
戥子跟在阿宝身边,结香和立春几个收拾屋子,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摆上,再打赏婆子要来热水。
等前头一散,少夫人就能松快松快了。
“咱们收拾好了,也都回去把自己的屋子理理,换一身衣裳。”今儿夜里必要给夫人和少夫人摆接风宴的,她们也得打扮得体面些。
立春说完,结香问:“螺儿好些了没有?”
她这晕船还作下病来了,明明靠岸边的时候好了些,一开船就又吐起来。等到下船总该好了罢?
还是不好,坐车路一颠簸,她虽没吐,但头疼欲裂。
这一个月里,把这两年长出来的肉都掉光了。
也请了大夫看过,船靠在岸边,把城镇中的老大夫请上船来给她摸脉问症,都说是晕船的原故。
还有一位大夫问:“轻晃脑袋有没有石头滚动的声音?”
以为是耳石症,还特意停了两天,让这位老大夫替螺儿针灸。
那会儿确是有效,螺儿好了好几天,可上路了没两日,她又头疼起来,好在这回没吐,就只是针扎似的疼。
福儿眼睛都哭肿了,日日守着她姐姐。
双瑞道:“就是那样,也不知道这病好不好得了。”作下病根,那往后会时不时的就要复发,人人都可怜螺儿,却又没别的办法。
“不急,这会儿青书已经去请大夫了。”
姑娘特意吩咐过的,一到了地方让青书先跟楼家的管事问一问,城中可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把人请来,好好给螺儿看一看。
要用什么药也不拘贵不贵,若还要针灸那也请大夫天天上门。
阿宝还去舱房看过螺儿一次,还没进门就见她抱着盆吐,被立春拦住:“少夫人快回去,您怎么能到这地方来。”
舱中味道难闻,螺儿又刚刚吐过。
“无事,我瞧瞧她。”阿宝坐到螺儿床边,“大夫究竟是怎么说的?”
“大夫们都说是晕的。”
替螺儿针灸的老大夫还说:“这是晕动症,等到平地了,躺上几天就会好的。”
福儿急得快哭:“大夫,到平地还有好久,您想想办法。”
老大夫开了几包药来煎,还教福儿揉穴道:“替病人按百会,内关,合谷……”能减轻些症状。
“真是苦了她,这一路,就没好过。”刚好上几天,就又不舒服。
双瑞过来道:“少夫人方才吩咐了,叫预备些热水。”
“是不是要洗澡?”立春问。
双瑞点头:“少夫人说若是螺儿好些,就给螺儿洗一洗,让她能舒服些。”
立春笑了:“知道了,你去回,就说咱们已经想着了。”来的时候就吩咐过,怕她们初来乍到,不好意思跟婆子要这么多水,又特意再吩咐一声。
螺儿确实想洗澡,她晕的时候连床都不下能,只能勉强擦洗一下,后半程几乎由人抬着上车下车。
连出恭都要人扶,也已经十来日没能好好洗个澡。
耽误了行程,姑娘一句不快也没有,还不时问她病情,刚到楼家就去请大夫。螺儿隔窗听见,吸吸鼻子。
对妹妹道:“我这辈子,便为姑娘死了,也报不了这份心了。”
福儿抿紧了唇,半晌才道:“姐姐快别想这些,我扶着你洗澡。”
阿宝直到夜里散了宴,把裴三夫人送到房中,这才回房来。
明明在路上舟车劳顿,裴三夫人却一点也不累了,把家里的小辈们个个叫到面前来认人,给礼发红包。
裴三夫人发得多,阿宝收得也多。
外祖母极喜欢她,头回见外孙媳妇,又给头面又给镯子,还拉着阿宝手对别的孙子媳妇说:“你们可不许醋,观哥儿媳妇这是头回见。”
母女俩还想睡在一块,还是裴三夫人的嫂嫂劝住了:“今儿就好好歇歇,蕙娘都走了一个月了,车上舟上哪能睡得安生。”
虞氏这才道:“是,今儿你先好好歇歇,你住上两年,咱们娘俩有的是时间。”
从半年,变成一年,又变成两年。
余下诸人都在笑,阿宝看着裴三夫人,她从没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笑容。
阿宝进了屋,立春几个赶紧奉上茶水:“少夫人累了罢?今儿是认亲戚,热闹完这一天,后头就好了。”
“倒还好,并不怎么累。”阿宝刚要拆头发,想起螺儿来,“大夫来过没有?”
“来了。”特意请的楼家相熟的大夫,那大夫还以为是要替夫人们看症的,进院门拐到了偏房,才知是给小丫头看病。
脸上便显出不悦之色,立春赶紧一个红封塞过去:“是我们少夫人特意相请,自上了船就一直晕,到了地方还不好,请大夫好好替她瞧瞧。”
药僮接过红封,老大夫一瞧红封很厚,脸色这才好起来。
“前几个大夫开了什么药?”
立春一怔,福儿张口就把名字报出来:“我每种都还留了药渣,大夫要不要看看?”
那位大夫还真细看了看药渣,晕动症,能开的药就那几味,摸过脉像:“是晕了一个月了,这脉虚得很。”
“既要药补也得食补,吃下下去就好得快些。”
说要食补,可小丫头再补也不过是些鱼肉鸡鸭,大夫摸着须道:“燕窝人参若没有,那银耳总有罢?”
他还是气这外乡来的,请他替小丫头瞧病。
双瑞把这事儿报给阿宝,阿宝正在席上敬酒,轻声道:“咱们不是带着?给她炖上。”
夜里螺儿就吃了燕窝。
双瑞悄悄问立春:“立春姐姐,咱们要是病了,少夫人也这样么?”
立春想了想:“就算不这样,也差不到哪儿去。”
阿宝坐到螺儿床榻边,灯下看她的脸色,还看不出什么来,只看见嘴唇发白。
“燕窝吃了没有?”
螺儿眼睛里含着泪:“吃了,我哪里配吃这东西。”银铫子炖出一小盅,福儿喂她一口一口全吃完了,还洗了澡洗了头,身上轻快得很。
阿宝扑哧一笑,伸手摸摸她的头:“是你的命值钱,还是燕窝值钱?”
她的手抚过螺儿披散的长发,竟抚下许多断发来。
阿宝脸色微变:“你……你什么时候开始掉头发的?”
第215章 仵作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螺儿不知姑娘为何变了脸色, 她道:“这些天就是这样,原来也掉,只没掉得这么多。”
哪个姑娘家梳头篦子上不掉十来根头发, 只是这段日子掉得多, 早起就见枕上落着十几根,再一梳又是十几根。
今儿洗头, 浴盆里也落了好些, 原该用篦子通头发的, 都换成梳子, 怕篦子一篦掉得更多。
“今儿大夫问诊,我也说了。”
“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我是气血虚。”因晕船, 她几乎吃不下东西,晕得最厉害那几日,每顿能喝两口粥汤就算不错了,有时连粥汤都喝不下去。
今天那个大夫说她虚劳损耗得太过, 就是吃人参也不能吃山野, 最好是吃燕窝,慢慢补气养身。
螺儿听了,当时便灰了心,她一个丫头, 有什么法子能时不时吃燕窝补身?
没成想, 夜里结香姐姐就端了盅燕窝来。
螺儿还以为是结香偷偷拿了姑娘带来的燕窝,吓得脸都白了:“姐姐!我怎么能吃这个!赶紧端回去……”
伸手要推,都怕失手把盅儿打碎了。
结香笑了:“你以为是我偷的?我哪有那个胆子啊!是姑娘吩咐的!你放心罢,咱们带的多, 就算不是日日都能吃上, 两三天也能给你炖一回。”
“这可是夫人送给我们姑娘的燕窝, 上好的!又是泡水又是炖的,费了我好大的功夫,你可不许吐。”
燕窝炖好了,还搁了牛乳,这两样不是姑娘发话,谁能弄来。
螺儿乖乖喝了,还饱睡了半个时辰,此时的脸色,已经是近来最好的。
阿宝抿了抿唇,放缓了声调,继续问:“这一路上请了也得有五六个大夫罢,什么时候开始掉头发的?大夫又是什么时候说你气血虚的?”
这个福儿记得清楚,她看阿宝的神色,还以为是单纯在关心病情。
“五个大夫,在船上看了三位,下了船看过两位,今儿这是第六个了。”开的药方大差不差,从上一位起,就说姐姐气血虚。
“那……那这一个月里,来没来过月事?”
“来过。”问妇人诊,望闻问切之外,大夫都会问月事好不好,颜色如何。之前那几位全是以晕动症来诊治的,只有今天这位,依例问过月事。
阿宝凝神听着,应当是那大夫心里虽有气,但也不想丢了楼家这么大的主顾,倒还是认真看了病的。
前五位大夫,也只有会针灸的那位老大夫,医术略高明些。
“我的月事一向是准的。”螺儿有些脸红,她不好意思让姑娘知道这些。
“我的月事都是你们一手照顾,我问一问,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要说仔细些,要是这个大夫不好,再换一个名医。”
福儿一听她还要给姐姐再请名医,低着头倒:“姐姐的月事向来是四五日就干净,这回来了得了七八日。”
淋漓难止,还是那个会针灸的老大夫扎了几针,这才好的。
“少夫人,我姐姐的病很重么?”
阿宝看了福儿一眼,螺儿这症状与她的病症实在是太相似了。
如果不是在船上,早就该发现。
一开始,她也是头疼,只是症状轻微,像是累着了,或是几夜没睡好那样。
只要吃了荤食就会吐,脾胃克化不动。
再然后是血虚气虚……只是这时间隔了很久很久,不像螺儿,一个月里就已经到了月事淋漓不止的地步。
是因她的身体底子比螺儿的强得多?平日里吃的喝的也多是滋补身体的东西。裴家在这上面从没亏待过她。
等太医来看过,说她要补身,那补品便流水一样吃下去,只不过……只不过后来太医说她的身子就像个烧穿了的铜锅子,再往里倒水,那锅也存不住。
“你去再拿盏灯来,我看看她的脸色。”
“诶!”福儿立时出去拿灯。
阿宝趁这时问螺儿:“你一个月里吃过什么以前没吃过的吃食?用过什么以前没用过的东西?”
螺儿懵了,她摇摇头:“没有,就是寻常那些。”
吃饭,大家从来都是一起吃的,丫头们有份例菜。
用的就更别说了,姐妹俩在攒钱,只有过年过生日的时候,才会添上些东西。
“你别立时摇头,再仔细想想?”
“我就是上船之后开始晕的……”螺儿全想不起来,那天早上,姑娘赏了一碟菱粉糕,她们几个也全吃了。
再说就算是吃坏肚子吐,也不能坏上一个月罢。
阿宝也觉得不对,什么吃的东西能在螺儿不知道的情况下,连喂她一个月?那就是平日里用的东西。
福儿恰在此时举着灯进来了,她把灯搁到床边,问阿宝:“少夫人您快看看罢,我姐姐是哪儿不好?”
这都快一个月了,就是不见好,福儿眼看着姐姐一天天瘦下去,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今天少夫人让结香炖了燕窝来时,福儿捧着那盅燕窝,一勺一勺喂进姐姐嘴里,看她吃了躺下,没一会儿便熟睡了过去。
福儿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她盯着姐姐的脸良久,怔然落泪。将要哭出声时,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此时,她红着眼举灯照着姐姐的脸:“够不够亮?要不要再添一盏灯?”
“够亮了。”阿宝仔细看了螺儿脸色,口中满是宽慰之词,“还好,明儿打听打听,再请名医来。”
太医诊治不出,名医也难诊断。
她又叮嘱了螺儿两句:“好好歇着,仔细养身子,不着急。”
这些原是别人安慰她的话,这会儿竟用来安慰螺儿。
梦中螺儿没有生病,到了年纪就嫁出去了,她的活由她妹妹接手。阿宝虽被裴观视若无物,那会儿也管着三房家事,螺儿嫁了个前院的小管事,日子过得不错。
时不时还会进园子里来看阿宝戥子,也看望妹妹。
每回她来,福儿都很高兴,这份姐妹情谊总不会是作假?
戥子跟在阿宝身后,她方才一直没说话,关上门才问:“怎么了?”这都太平了五六个月了,要能一直太平下去,那不就没了事,大家不都平平安安的,怎么瞧着又像有事儿。
“你去找青书。”
戥子应一声,等着阿宝吩咐事。
“你让青书,找个仵作。”
戥子惊骇万分:“找个……找个仵作?”说到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吐着气音说出来的,“什么意思?”
仵作她当然知道!那是官府里验犯人验死尸的,这也太不吉利了。
“给我磨墨。”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还是写了信笺交给青书。
戥子又惊又惶,只得听阿宝吩咐去磨墨,又铺开纸笔:“好了。”站到一边,不知阿宝这回又想干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阿宝想起裴观那本册子,她快看完了,每一页都看得艰难。
十个字,没有写她死因。
直到现在,裴观也以为,她是病故的。要不然怎么会送她这么多长命百岁的东西,祈求仙鹤瑞芝为她添寿。
可为什么好端端的,她的身子就一日比一日差了?
很快一张信笺就写好了,阿宝将纸叠起来封好。
“三件事,第一把信给青书,让青书找个靠谱的仵作,问一问若纸上这人长久如此,是不是会死?又是因为什么死的?”
戥子越听越心惊,她手几乎都接不住纸。
阿宝知道她害怕,继续教她:“第二,让青书再请个大夫来,让大夫按信上的说。第三,你让结香去找螺儿,就说楼家的老太太这么喜欢我,我们来又是祝寿的,让她绣一幅寿字图,要精细些,赶几天工。”
“把螺儿挪出来,挪到你房里。”
戥子还是白着张脸,这回她一个字也不敢再问。
“记住了?”
戥子连连点头,心里把这三件事过了一遍。
把那信贴身收好,提着灯笼,一步一步往二门去,在二门上请楼家的婆子,请青书过来。
“我们少夫人有事吩咐他。”
婆子直笑:“孙少夫人有什么事儿,吩咐我们也是一样的,家里的老夫人夫人们早就吩咐过,咱们要有怠慢,就打板子。”
戥子强笑:“是些采买上的小事。”
这才刚来,买东西哪能让亲戚拿钱,婆子心道这裴家的少夫人是个知礼的,很有作客的样子。
婆子快步到外院把青书叫了来,青书知道是戥子找他,原本已经解了衣带躺到床上,赶紧跳起来重新穿衣。
又抹了把脸,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来到二门边。
“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嘴里问着话,眼睛却含着笑,盯住戥子。
戥子这当口哪有闲心看他笑不笑,从袖中取出信来。
门上两个婆子伸长了耳朵,戥子只得道:“少夫人让你按这上面写的添置东西去。”
青书刚要翻开,就见戥子冲他挤眼睛。
青书怔住了,这……这不会是戥子写给他的信罢?
戥子接着又道:“螺儿的病还不好,你再去城中请个名医来。”说完她指了指交到青书手上的信,扭身提着灯笼往回走。
青书就这么看着,看了会儿才把信笺收起来。
回到屋中,点起油灯,满心以为是戥子给他写的,小心翼翼将信封揭开,还想戥子什么时候能写信?
展开一看,倒抽口凉气。
少夫人,要找仵作?!
戥子回去的时候,阿宝问她:“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戥子神思不属,怔怔点了两下头,“阿宝……为什么要请仵作。”
“请了就知道了。”戥子虽叫这么个名字,心比她还软得多,“你先睡罢,明儿还有好些事要办。”
偏偏是在亲戚家里,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戥子睡到外间榻上,阿宝将灯拿进拔步床中,从匣中取出那本小册,翻到自己的那一页。
她死之后,裴家以为她是久病,是灯尽油枯而亡。
阿爹阿兄又不在京城,纵然在,也不会想到要开棺验尸。
那她便自己替自己请个仵作,看看这病症到底是什么。
第216章 验明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戥子一夜都没睡好, 醒来时外头灰蒙蒙的,天还未亮。
她听了听阿宝床帐中没有声音,蹑手蹑脚爬起来, 也不知道青书去请仵作的事儿办了没有。
她们初来乍到, 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找仵作?
一边胡思乱想, 一边换上衣裳系上腰带, 刚要开门去打热水, 又觉得不对劲。
她轻轻唤一声:“阿宝?”
“嗯。”
戥子几步走到内室床边, 将帐子揭开,就见阿宝坐在床上, 原来她就已经醒了,竟然一声都不出!
“你这是醒了?还是根本没睡?”
“醒了,我醒得早些。”阿宝温言说谎,她一夜都未阖眼, “你去……催一催。”
“好。”戥子匆匆洗脸梳头, 外头晨雾还未散去,她一路小跑着到外院去。青书没来,来了个小厮道:“青书哥一早就出门去了,姐姐莫急, 少夫人吩咐的事儿, 青书哥加紧了在办。”
戥子点头:“多谢你了。”
回到院中,刚走到廊下就遇上了福儿,福儿奇道:“姐姐怎么起这么大早,这是去哪儿了?”
楼家宅后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大湖, 每日清晨白茫茫一片, 那雾吹到宅中来。
戥子方才走得急, 还磕了一下,这会儿头发丝上还沾着雾珠。
她想笑的,又没能笑出来:“昨儿夜里姑娘就吩咐我让让青书再找个大夫来,早上一醒又让我去催。”
福儿嚅嚅:“姑娘真是……慈悲。”
“你姐姐怎么样?今儿好些了没有?”
福儿笑了:“已经好许多,这会儿能坐着喝水吃东西,果就像那位大夫说的,落了地就好了。”
“那就好,等再请个大夫瞧瞧,咱们就都安心了。”
说完绕过福儿,回屋去打水给阿宝洗漱。
隔着窗户瞧见结香找到了福儿,福儿一听结香开口,便眉头蹙起,摇头道:“那怎么成,我照顾我姐姐才放……才不麻烦你们。”
“正有活要派给你。”
结香的声音陆陆续续从窗子外面传进来:“你就放心,你姐姐挪出来,咱们也都会好好照顾的。这活儿要得急,得赶赶工,咱们住在这儿,也有许多要麻烦人的地方。”
“譬如大夫罢,来了还没到一天,就请了两位了,姑娘还得拿银子请门上的婆子,跑腿的小厮们吃酒买点心,你说是不是?”
怕楼家的下人嫌她们烦不尽心,可不就得用银子开道。
福儿又低下头去:“我都知道,姑娘,姑娘对我们姐妹有大恩。”
结香伸手就揉揉她的脑袋:“不是跟你说这个,你放心把螺儿交给咱们照顾,你想呀,你写那百寿图,你姐姐看见会不会帮你的忙?”
这倒是真,姐姐就是这个性子,看她在忙,就算身子没养好也一定会强撑着帮她的忙。这又件是替少夫人争脸的事儿,那更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的……
“我知道了,我这就替姐姐收拾东西。”
“哪用你收拾,绣房就在那边,又有光又不直照人眼睛,你快瞧瞧去。”结香带福儿去上工,“打孔的小米珠也都预备好了,姑娘说了最好能精细些华贵些。”
福儿点头,六十大寿,除了绣出寿字,再绣上松鹤灵芝什么的,底下用珍珠衬一衬,寿字里再铺满金线。
她说给结香听,结香夸赞:“怪不得姑娘要把这活计交给你呢,你们姐妹真是一双巧手。”
进了屋子,那里已经设下绣屏,桌椅床榻应有尽有。
“你累了就歇歇,串珠这种活,我们几个谁得闲就谁来帮你,真要忙起来,吃饭都摆到你面前!”
结香笑着把事儿安排好了,到正房去回话。
阿宝冲她轻笑:“办得好,不能让她一个人忙,你们不拘是谁,要有一个给她打下手。”不能让福儿一个人呆着。
“那是当然了。”那么大一幅绣,就让福儿一个人那也绣不过来啊。
很快青书就又请了大夫来,福儿亲耳听见大夫说要静养:“胡大夫的药已经开得很好了,实在没什么疏漏处,病人要静养。”
这下福儿更不能拒绝,她要做绣活,若再要照顾姐姐,势必忙乱,反耽误了姐姐的病情。
“那……也别挪动姐姐了,我睡到绣房里去。”福儿匆匆收拾了两件衣裳,让姐姐还住在这屋里。
这正合阿宝的心意,搜起屋子来更方便。
趁着福儿做绣活的时候,戥子照顾螺儿,丫环的屋子都简单,又是在外头作客,每人只带了日常要用的东西。
戥子很快就粗搜过一遍,回去禀报阿宝:“都是些咱们大家有的东西。”
香包青盐,头油胭脂,软膏胰子,样样都是府里发的东西。
“你全细看过?”
“嗯!”戥子把香包都扒拉开,里面填的香丸跟她们用的一模一样,“连头油我都闻过了,都一样啊!”
“既然都一样,你一件一件把东西换出来,用匣子装起来。千万做得仔细些,别让她们看见。”
万一呢,万一她们要是无辜的呢?
戥子点头:“好。”
因是大伙都有的东西,戥子手边就有现成的,一件一件换了出来,先是香包,然后是青盐,连青盐盒子都是府里发的。
每回换上一二样,螺儿躺在床上都没察觉。
从下午到晚上,戥子已经把螺儿日常用的东西都换了个遍,她捧着匣子送到阿宝房中:“全在这儿了,连楼府里分给咱们的雄黄粉,我都均了些出来。”
“连被子褥子也都翻过了,这不马上端阳节,楼家送了避五毒的香包,我借口放香包都翻了一遍。”
“很好,现在一是要看螺儿的症状好不好,二,就是等青书。”
阿宝情知她们刚到此地,青书人生地不熟,要找个可靠的仵作并不容易,可她怎么也难静下心来。
请仵作这事,要跟楼家人探听些消息,但又不能让楼家人知道,更不能跑到外头去嚷嚷。一个外乡人,刚到此地就要找仵作,难免让人生疑。
也不知有没有人肯验。
这两日里,楼家的宴请也没断过,阿宝每日都要陪着裴三夫人到虞氏房中去。
陪老太太说话玩乐,有时是投壶,有时是捶丸,有时是木射。玩的花样一天比一天多,因屋后有湖,楼家的姐妹们都爱在靠湖边的地方荡秋千。
“娘在家时,会玩这许多东西?”
裴三夫人笑了:“哪儿呀,每天读书做绣活都来不及,年节里才能玩一玩,我娘心疼我呢。”她这个年纪了,一回家来,喊上一声娘,立时就又回到闺阁中的岁月。
虞氏心疼女儿远嫁,又心疼女儿中年丧夫,想来在婆家是难有这样松快的。
她夜里跟女儿一道睡,问:“你婆婆要不要立规矩?”
裴三夫人故意捡好听的说给她听:“没有,她有亲儿媳妇,瞧不上我。”
虞氏哪会不知道女儿这么说是为了让她好过,还是气哼哼的:“都是你爹!也是你自己!瞧见一两篇诗,就把自己定出去,要是你就嫁这儿,哪会隔二十五年才见呢?”
“那两个都外头作官去了,拖家带口跑得天高皇帝远。偏你嫁的那个清高!说什么不出仕!有什么好处?你在家里苦挨罢了!”
裴三夫人只得苦笑,年轻不知事时又哪里知道?十五岁的小姑娘,看了些诗书,听了点戏文,就当这世间情爱如书中所写,如戏里所演了。
那一点甜,抵不过苦。
虞氏知道女儿是哄她的,嫁出去的日子必不好过,抹了会泪。
又问:“你儿子同你儿媳妇好不好?”
裴三夫人笑得合不拢口:“好,好着呢。”把儿子怎么求娶的事说给母亲听。
虞氏也知道女儿特意把儿媳妇带回来的意思,她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能跟儿媳妇处得好,那自然好。
虞氏第二日就让小辈们都把好吃好喝好玩的东西全拿出来:“你们姑姑回来,那就是过年,上完了学都来我这里来玩。”
阿宝是里面玩得最好的,投壶她小时候就百发百中了,捶丸要用胳膊手腕的巧劲,更是无人比得过她。
木射十五柱只要是她来击,必把红字十柱“仁义礼智信”全打倒。
她打过之后,场上独留下黑字的“傲慢佞贪滥”,楼家姐妹们又气又闹:“咱们不论怎么打,反正是输了。”
哄得虞氏直笑,拉着女儿的手:“你这个儿媳妇,真不愧是武将家出来的女孩儿。”
裴三夫人得意:“那是自然的,就是在京城中,也没有赢得过她。”还把阿宝跳下水去救了梅家姑娘的事告诉母亲。
“您说说,她胆多大?”
虞氏于是问阿宝:“你会水?”
阿宝摇摇头:“不会。”
虞氏笑了:“那个不难学,咱们这儿出门处处都是湖,也就是她们如今一个个金尊玉贵的,我小时候那可是泅水的好手。”
“真的?”
“这有什么,后头的池子里灌满水,跳下去扑腾几下你就学会了,小儿们学泅水,都是这样。”
阿宝心里存着事,本来只是哄着老太太而已。这么一瞧,老太太也在哄着她。
双方都是为了裴三夫人。
目光一碰,倒都笑了。
虞老太太这才安下心,悄悄对女儿道:“你这个媳妇讨得好。”什么出身什么教养,那都要排到后头,等年纪大了就知道,良心好不好才是最要紧的。
儿媳妇靠得住,儿子就靠得住了。
阿宝陪着虞老太太玩乐了几日,青书那边终于有了消息。
“我好容易找到个衙门里退下来的仵作,那人警惕得很,我才说到要看症状,他就不肯再跟我说话。”
青书如实禀报给阿宝。
老仵作怕是什么大案子牵扯上身,青书磨了好几日,谎称生病的是他妹子,妹夫家里请了许多大夫,全看不好。
他疑心不是生病,而妹夫家里有人害他妹妹这才跑到外地找仵作。
阿宝越听越沉默,青书随口编瞎话,竟有几分能对得上。
“先生您专断死人案子,我这个活人案子,求您看一眼,救我妹子一命。”
老仵作看他神色,就知他在说谎。青书的相貌打扮口音,全骗不过他,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书僮长随,那个生了病的也绝不是什么妹妹。
他还不肯看,青书急了:“先生替死人伸冤,怎不肯救活人一命?”
老仵作被这句说动,几十年来他验的都是死人尸,可从没有替活人瞧过病,看完病状,他斟酌着开口:“不能断言究竟是否疾病所致,要是能有东西查验……”
能开棺验尸自然最好,没有尸身,看骨头也行。
青书把那匣子东西给他,老仵作细细查验过。
挑出那瓶头油来。
第217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看见那瓶头油, 已经全然明白过来。
她的头发自螺儿出嫁之后,就是福儿梳的。
福儿梳头十分细致,比燕草还要更细致些。一整套十三把的梳头工具她都会用, 戥子当时还玩笑:“这么多家伙事儿, 你倒能到外头当上头娘子了。”
福儿每天早起来,都会先用滚水烫过热毛巾, 绞干了, 借巾子上的水气把头发打湿。那样清早起来, 人就被毛巾热气浸过, 通体舒泰。
跟着是大梳,然后是小梳, 再是篦子。
最后是如眉刷一样的小梳子,将碎发刮起来。
“不用这么麻烦。”阿宝在吃穿打扮上从不讲究,是个怕麻烦的人,差不多就行了。
可福儿笑了:“少夫人这么早起来, 不梳个半个时辰的头, 干什么呢?”
是啊,干什么呢?
一天的时间那么长,既不能打鞭子,又不能跑马, 家里的事也不是天天要操心。连婆母那儿也免了她日日的请安, 总不能一天逛百八十遍的花园子罢?
从一清早开始,就想着法子消磨时间。
她用的头油也就是府里采买的,最上等的,当季的好花合出来的头油。
春日用茶油, 茶油最轻。夏日用茉莉花油, 香味清新解暑, 秋天是金桂银桂,冬天要取水仙花的香气。
其余等玫瑰素馨,蔷薇兰蕙之类,兰膏香泽,应有尽有。
就连在病中,福儿也坚持给她梳头,含着眼泪对她道:“少夫人就是病着,也不能丢了体面,不能叫那一个得意!”
那一个是院里抬起来通房。
眼泪,怒火,为她着想出头,全是假的。
夏日午时的风,吹的阿宝指尖发凉。
青书垂手肃立在阿宝面前,语气中满是恭服:“先生还说,若想查验究竟是不是,那也容易,找个活物给它用,就能知道了。”
在楼家找一个能避开人说话的地方不易。
趁着夏日午后,宅中男女都在屋中歇晌之时,阿宝坐在临湖建起的高亭中听青书禀报,戥子在亭外望风。
已是五月初,石亭内正可远望宅后白塔湖。远山翠微,湖中堤岛迂回连环,湖面如鱼网般纵横交错。
少夫人良久不出声,青书大着胆子抬头,就见少夫人目光投向远处,浓发被发吹拂,瞧不清楚喜怒。
“你回去一趟。”
“是。”
青书并不吃惊,出了这等大事,写信都不安全,必是要当面禀报给少爷的。
“你手底下得用的有哪几个?”
青书一听就报出名字:“长白长青,人机灵口也紧。”
阿宝微微颔首:“你去租条船,就说我要游湖,别让楼家人知道详细。”
“是。”青书知道这是让他在走之前把这事办好,他离开凉亭前,看了戥子一眼,似是有话要说。
戥子回望亭中,见阿宝还望着湖面,扎住脚不敢去。
“去罢。”阿宝并未回头。
戥子应一声,跟在青书身后几步走到石亭连着的爬山廊中,青书低声问她:“你有没有事?”
戥子还当他要问什么,竟是这句。
又有些羞,又有些怒:“我能有什么事,那瓶头油是……”她压低声音,“是螺儿从福儿的柜子底下拿出来的。”
瓶子跟府里发的一模一样,她还以为是妹妹领了头油没用,反正也有,就没去库房领新的,拿了一瓶。
鱼乐榭中,姐妹俩的屋子里,应当还有一瓶。
这个青书知道,方才少夫人也说了,可他一知道是戥子查出来的,立时急了:“你怎么问的?可别露了形迹?”
戥子白了他一眼:“我又不傻!这会儿是我在照顾螺儿,我说她那瓶头油怎么不香,是不是发放头油的欺负她。”
螺儿躺在床上,她正吃着仵作给的解毒药方,一边吃一边道:“哪儿能呢!咱们领的不都是一样的,许是放久了就没那么香。”
裴府这许多丫头婆子,人人都要用头油的,采买每季都会买进来许多。
粗使的婆子们用的都是次一等的货色,似螺儿福儿这样少夫人屋里的,库房给的自然是最上等的。
螺儿说完还蹙了眉头:“姐姐,这药怎么比前两天的苦这么多?是不是改药方子了?”
戥子立时接过话头:“啊!可不,改了个药方,良药苦口嘛,你昨儿喝了一碗,不是觉得身子轻快多了。”
那倒是,昨天她夜里也能睡得好了,原先在船上的时候,一整夜只能睡上两个多时辰,昨儿喝了药,倒能睡到天亮。
睡得足了,吃得又滋补,确是好了许多。
“所以呀,这药你得全喝了,知不知道?”
螺儿笑起来:“戥子姐姐怎么还拿我当孩子哄呢。”天天盯着她喝药。
螺儿在吃的这幅药方,抓药的是青书,煎药的是戥子。
阿宝还问:“这药吃了就能解毒?”
青书摇摇头。
老仵作说了:“用毒一事,何时毒发端看个人,壮汉或许慢些,弱女便快些,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既要了解毒的方式,那就当你是救人用的。
“那只个粗略的方子,当真要救人,还是赶紧问明白毒方,再请名医调养,或可活命。”
青书没给银票,给了一袋碎银:“先生别嫌弃。”
给碎银子才查不出来路,银锭金锭太招人眼。
老仵作看青书办事妥当仔细,连报酬都是兑好了碎银给的,心中稍安,但依旧叮嘱他:“出了这个门,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他生怕是什么大案,这把年纪何必再揽事上身。
青书再三作揖,又连声谢他:“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将老仵作的姓名模样记仔细,回去他都要说明。
青书知道戥子没露馅,松了口气:“你千万小心些。”这到底是在别人家里,要办什么都不方便。
戥子红着张脸:“知道了,你快租船去。”
青书转身要走,又退回来:“你……你别用头油了,怵得慌,你用这个。”塞给她一瓶香露。
戥子拿在手里,她知道这会不该拿这些,可青书已经跑远了,扭扭捏捏了半晌,把香露收到荷包里。
阿宝立在石亭中,湖面来风吹得她衣袍翻飞。
福儿究竟为什么要害她?是谁指使她的。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倏地一声闷雷,似炸在人耳边,湖上船只在这声雷响之前,便闻到风中雨气,不住往来穿梭向岸边驶去。
“哗啦”一声闪电夹着雷声,大雨倾盆而至。
眼前霎时一片白茫茫,雨水夹着雾气漫开,石亭无遮无拦,雨水被风倒灌进来,把阿宝浑身打湿。
方才楼家主人们都在歇晌,园中的下人婆子们也乐得躲轻闲,这会儿园子里竟无人在。
戥子急急想让阿宝立到亭中间:“快站进来些,你都叫雨打湿了。”
阿宝充耳不闻,戥子想拉她,却又不敢。
福儿弄鬼的事已经作实了,是不是因为姑爷没写信给她?这才刚到了楼家,说不准信还在途中,再等等许就到了。
她怎么还淋起雨来?
正当戥子以为阿宝淋雨是因为她心里难受时,就听阿宝道:“你看。”
戥子睁着一双眼睛,不知要她看什么。
阿宝抬手指向湖边,就见远茫茫的水间,有只如芥子大小的小舟,没能赶大雨将至之时驶到岸边。
此时正在狂风大雨中勉力向前行。
阿宝目力比戥子强,看得自然更清楚,她见那小舟上的船夫紧紧拉着船杆,水几乎是被风掀起来,扑打在船身上。
船夫似条从水里跃出的鱼,用身体缠住绳索,把自己和船只捆在一起。
戥子看得心惊肉跳,看那小舟不住左右摇晃急道:“不会是要翻了罢!”
不过短短片刻,雨云远去,飘到山那头,雨势渐收,船只也不再荡,湖面又似方才一般平静。
阿宝半晌无言,良久才长出口气:“真是痛快!”
这风,这雨,那船,那人,这才痛快!
戥子眨眨眼,不知阿宝在说什么,是被雨淋了个透湿痛快?
直到雨全然停了,园中的下人婆子们又再出来活动,阿宝这才转身:“走罢,咱们回去。”
戥子她轻应一声,小小心翼翼跟在阿宝身后。
回到院里,自又被立春结香念叨了两句:“真是的,这是在哪儿被浇了个透啊?”赶紧擦身擦头发,立春刚要点起熏笼熏头发。
阿宝摆手:“就让它自己干。”
“自己干?”少夫人那一头发头发,立春可是见识过的,得用熏笼熏,熏的时候里头放块素香饼子,夏日么,用茉莉花的香饼最好。
熏的时候,用梳子不停梳,那样干了才像缎子一样柔亮。
“就让它自己干。”
没一会儿青书使小丫头进来:“禀报孙少夫人,已经租了船,就停到在宅院后门码头处,什么时候要用都行。”
“知道了。”阿宝点点头,戥子抓了把糖,又给了小丫头抓了把跑腿钱。
立春奇道:“怎么,少夫人要坐船呀?”
阿宝微微一笑:“是,明儿坐船去湖中心,叫上福儿罢,她天天绣花,别熬坏了眼睛。”
第218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第二日清早, 阿宝请安的时候禀报了裴三夫人:“听老太太说湖的对面有座山?我想坐船去湖上玩一玩。”
这几天虞老夫人是十分哄着阿宝的,她要玩什么就玩什么。
一听说她要游船就笑了:“家里有大船,叫他们把那个收拾出来, 过两日就是端阳节, 咱们一道上船去,后头湖里有赛龙舟看。”
年年都要赛龙, 楼家的大船就泊在不远处。
阿宝笑了:“开大船那多没意思, 就是小舟才趣, 我在崇州时从没坐过船。”
裴三夫人一听是阿宝想玩, 对母亲道:“娘,你就由得她去罢。”
她在家时, 时常坐船,春天是赏两岸的桃花,夏天捞鱼,秋日坐船去对面山上登高, 冬天在舟中赏雪。
四时都有可玩乐的东西。
虞老夫人听了点头:“那就让厨房赶紧整治些咱们这里小菜给你带上去, 对面山上还有白塔禅寺,香火旺得很,也叫人带你去看看。等到端阳节,我们坐大船, 吃船宴!”
阿宝笑着答应了, 楼家几个姐妹今日有课,都想去船上玩,可又不敢提。
都是快到年岁将要出嫁的女孩了,这两年, 家里已经不许她们坐小船到湖上去玩。楼家的姐妹们出了老太太的屋门便悄声感慨:“也不知哪年月才能坐船。”
阿宝回屋中换了衣裳, 厨房送来食盒, 虞老太太还派了善水的家丁婆子过来。
“我们自驾小船,不会扰了孙少夫人的清净。”
“辛苦你们了。”立春抓了一把银锞子递过去,这回少夫人就只带戥子和福儿,还有青书长白,必是想清清净净游湖。
“还请你们别靠得太近。”
“姑娘放心,我们侍候这个许多年了。”婆子们说着先去后头预备。
福儿本不想去:“六月里就是老太太生辰了,我还是先赶工罢。”今儿姐姐又吃了一盏燕窝,她都瞧在眼里了。
“姑娘特意吩咐的,你都在屋里闷了几天了,就没歇过,这半天功夫,不要紧的。”结香说完又道,“过两天,我们坐大船。”
福儿这才点头,跟着戥子从楼家宅院的后门去了码头。
这个码头,就单是给楼家用的,这一片水连着许多大宅,每家后门都有停船处,就是方便宅中人坐船出行的。
说是租了条小船,其实人能在舱中直立住,船中有桌有椅,比小舟宽大得多,只比不上画舫大船而已。
里面还设了软帘,福儿一看见船便道:“这么大的地方该再叫两位姐姐的。”
戥子如今看她,毛骨悚然,但这会儿要把她安安生生的骗到船上去。姑娘说了,不知福儿有没有内应,不能让她闹出动静。
她笑一声:“结香要照顾你姐姐,立春要留在院中,姑娘的屋里总不能一个人也没有罢?”
福儿瞧出戥子脸色不对,又看见青书时不时的瞥向她。
二人彼此有意,福儿便不疑有它:“下回,我给她们做衣裳做鞋子。”
船慢慢驶到湖心,福儿渐渐觉出气氛不对劲,桌上的菜肴酒水虽齐齐摆着,但少夫人一筷子都没动。
青书长白立在船舱外,驶到湖心处时,戥子也出去了,许久都没进来。
舱门紧闭,船窗开着。
福儿恍然,她还从没有跟少夫人单独相处过!
她方抬头,就见阿宝一双眼睛摄住她,不由喉间一紧,强笑起来:“少夫人,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吃酒?我给少夫人布菜罢。”
“你姐姐并不是生病。”
阿宝同她说了上船后的第一句话。
福儿先是怔住,跟着神色惶然:“不是生病?那是什么?”
“我们出发上船之前,螺儿的头油用完了,她在替你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你柜中恰巧放着两瓶没用过的……”
福儿脚下一软,倒在舱中。
阿宝并没理会她,继续往下说:“她从上船起,用的就是那瓶头油,先是头晕,跟着呕吐,再然后脑袋会像针扎一样疼,疼得她下不了床。”
福儿面上血色全无,一声呜鸣之后,她不住摇头,口中呜呜作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宝还不理会她:“大家皆以为,她那是晕船所致,只不过她症状重些。”
福儿隔着泪光望向阿宝。
听得阿宝继续往下说道:“我觉着不对,请了仵作,已经查明是头油里有毒,那头油是你带进府来的。”
“姑娘,求求姑娘救救我姐姐,她什么也不知道……”
福儿终于提起口气,她几乎是爬到了阿宝脚边,不住给阿宝磕头。
没一会儿就磕破了油皮,额上一片殷红血色。
“我自然知道她是无辜的。”要不然怎么会毫无防备用那瓶头油,阿宝还奇怪一点,“你们住在一起,为什么你没有用?”
瓶子都是一样的,她应该是进府之后,调换过。
福儿怔怔伏在地上,半晌才又哭:“我……我不敢用。”自从把那两瓶头油带进裴家起,她就再不敢用任何一瓶头油。
“是谁安排你进来的?是谁给你的东西?目的又是什么?”
阿宝沉声发问,她终于走到了这扇门前,她不怕推开它。
福儿伏在地上,死死咬住下唇,咬得嘴唇沁出血珠来,知道此时此刻已经再没什么好隐瞒的。
对阿宝道:“我说了,你能不能救救我姐姐?”
阿宝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油应该是滴在头油里,一瓶头油滴上三五滴就够了……”
福儿伏地嚎啕,姐姐不知此事,只当那油就是寻常的头油,姐姐一次就用够了量!
阿宝这才明白,她身体底子好是其一,福儿稀释过给她用是其二。如此才能让病症绵延多年,既治不好,又死不掉。
螺儿不知此事,虽在船上洗头上头油的次数不多,但只那三两次,就足够让她的情况坏到这地步了。
阿宝从袖中抽出一张药方:“救不救她,要看你说不说实话。”
风自船窗外吹进来,那张药方被风吹着簇簇响动
只要指尖一松,这张纸就会被吹落水面,再无踪影。
福儿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张纸。
“是谁?”
她那口气一泄,瘫软在地:“是四姑娘。”
第219章 菩萨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穆王打进金陵城。
当年反对他的旧党, 男人们杀了个干净。女人们分作三六九等,有的没入掖庭为奴,有的充作官伎, 有的罚为功臣奴。
挑人的时候只是随意划拉几下, 就将人的命定下了。
福儿与父母姐姐分开,没入掖庭为奴, 她进掖庭时刚过八岁, 管事的太监派她捣衣, 洗宫人们的衣裳。
才洗了半个月的衣裳, 她那两只手伸出来手指头肿得好像红萝卜。
这还不是最疼的,最疼的是手上开满了裂口, 每日洗衣时都要咬牙硬忍,才能将手浸在池中。
有个宫人姐姐看她可怜,把自己的胰子给她用,自己反而不用。
还替她洗衣, 只让她做些叠衣裳的轻省活计。
福儿真心感谢这个宫人姐姐, 那个宫人姐姐对她道:“进来的都有这一遭,忍一忍就好了。”
从此两人一起吃饭,连铺位也挨在一块儿,日子虽苦, 可她到底也不算是孤苦无依了, 两人就以姐妹相称。
中秋的时候,宫人们也有月饼发,虽发到她们手里的都是硬块一般,但也吃得香甜。
这个宫人姐姐把她带到王管事的屋子里。
对她还是那句话:“进来的都有这一遭, 忍一忍就好了。”
从王管事屋子里出来, 宫人姐姐升了一等, 当上了管事宫女,她笑盈盈搂住福儿:“咱们姐妹的日子,这不就都好过了?”
王公公罚人,既不打也不骂,因掖庭中本来人手就不足,死一个,就少一个劳力。
他最爱的,是将人关在黑屋中,一丝灯火也不留,不给食不给水,不论犯了什么事,先关上两天再说。
福儿不肯从他,被推进屋中,蜷缩着身子从在门边,起先外头还能透进光来,可到了没有月亮的夜里,屋中伸手难见五指。
黑暗之中,房梁上,屋柱后,吱吱唧唧的声音由远到近。
她一刻也不敢睡,每每阖眼,就觉有东西向她靠近,毛绒绒的东西,拖着尾巴从她脚面上爬过去。
福儿拍打着屋门,哭求“姐姐”把她放出去,那个样样吃的都肯分她一半的姐姐,根本没有来。
第二天清早打开门,福儿再没敢反抗过。
宫人姐姐搂着她,告诉她:“忍一忍,等来了更小的,你就不用受罪了。”
于是福儿日夜苦盼能来一个更小的,连王公公赏的羊油膏子都舍不得用,悄悄攒起来。被宫人姐姐看见,宫人姐姐睇来一眼,笑了。
福儿没能等来一个更小的,她等来了三姑娘。
因她“听话”,不用她再洗衣,日常还能跟着宫女姑姑们,去给各殿的娘娘和得脸的大宫女送洗好的衣裳。
福儿捧着浆过的衣裳给宫里的老太妃们送去,在太妃宫中遇上了三姑娘。
她一时恍惚叫了一声:“三姑娘。”
三姑娘先是径直走过了回去,跟着恍然回身,她看向福儿,虽认不出她,却知她是宁家旧婢。
三姑娘强忍住了眼泪,央求姑姑让她们说两句话,福儿这才知道,三姑娘四姑娘两个,没被充去当官伎,而是也进了宫来,当宫人。
福儿不敢相信,略有姿色的都拉走了,似三姑娘四姑娘这般容貌,怎么存身?
三姑娘还是在家时那样笑:“是……是他出了力。”裴家此时,也是自身难保,他竟还肯为她们奔波出力,明明他们还没有定亲。
“三姑娘……”
三姑娘摇摇头:“别叫我这个,免得管事姑姑打你,我叫素清,四姑娘叫素馨。”
素馨是最不起眼的小花,四姑娘竟肯叫这么个名字?
三姑娘知道她在浣衣局日子必不好过,也不知用了多少银子打点,将她也调到老太妃宫中去。三姑娘对她道:“来了这儿就安生了,太妃娘娘心肠好,待我们都是极好的。”
“宫人们等到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宫,老太妃说了,会替咱们求一求恩典,我们不会永远都关在这里的。”
三姑娘每每这样期盼时,四姑娘便会哧她一声:“你怎么成天尽说这种蠢话。”
她们是罪臣女,不可能放出宫去。
三姑娘还是温柔可亲,四姑娘依旧脾气坏,只是那坏脾气只对三姑娘和她发作。
“你这脾气快改改罢,老太妃给你起名叫素馨,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让你少惹人眼。”当这宫中一朵不起眼的花。
福儿很愿意相信三姑娘,她当真以为她们能挨到二十五岁,她年纪小,还对三姑娘说:“三姑娘你们先出去,我出去就找你们。”
三姑娘摸摸她的脑袋:“好,我们都在宫外等你。”
在太妃宫中福儿果然过了一段安生日子,老太妃没有子女,也正因为没有子女,张皇后对无子女的老太妃们是十分优容的。
吃的穿的按品阶规格,绝没一点怠慢。时不时还会孝敬老太妃们补品衣料,在慈安宫的日子,福儿每日都很悠然。
宫里三不五时还有节庆,花朝游园,清明踩青,端阳赛龙。
端阳节那天,三姑娘从宴上回来就失魂落魄,关在屋中水米不进。
是四姑娘推开她的门:“不过一个男人,有什么好要生要死的?咱们进了这儿,你还想他为你守身如玉?”
福儿缩脚站在外头,她大约猜着了是谁,是裴家公子,替姑娘们疏通不叫她们去当官伎的也是裴家公子。
三姑娘四姑娘原来在家时,便争这门亲事。可依福儿看,四姑娘并没多喜欢裴公子,她只是跟三姑娘争惯了,她只是要惯了最好的。
福儿听见三姑娘先哭后笑:“是,是我痴了,本就该如此。”
三姑娘哭了一场,像是好了,可四姑娘没好。
这安闲日子没能更久,老太妃死了,她歇午觉的时候,睡在长榻上闭了眼,没能再睁开。
老太妃的棺椁抬出宫城,按例在殡宫停灵。
太妃殿内侍候过她的宫人们都换上一身白衣,到殡宫去为太妃守丧。
因老太妃无儿无女,张皇后向景元帝上表求恩典,将老太妃归葬家乡。景元帝许了,停足四十九日,便起程回乡。
这是本朝未有过的恩典。
张皇后和景元帝都到殡宫致过祭,宗室们便也都来上柱香。
有个宗室子弟上香时,认出了四姑娘。
四品的宗室要个死去太妃宫里的宫人,求到了管事太监那儿:“这一批本也就要放出宫中的,公公行个方便。”
花了点银子,主管太监点了头。
那宗室时不时便到殡宫来,给四姑娘送东西:“原来上你家求娶,你父亲是怎么驳了我的?是怎么把我“请”出宁府大门的?如今你不还得求着我,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原来是当妻,如今就当个暖脚的通房丫头。
四姑娘气得浑身发抖,三姑娘搂住她:“忍一忍,不论怎么,他不敢这会儿动手脚,等咱们回宫去再想办法。”
那天下着雨,那人又来了。
四姑娘与他拉扯间,三姑娘去护四姑娘,乱中被当心踢了一脚,因雨天滑脚,滚下长廊,当场便吐血昏迷。
那宗室见惹了麻烦,扭头跑了。
管事太监怕惹事上身,压着不肯请太医来,三姑娘的病症越拖越重,她要走时,把一直珍藏着的红叶交到四姑娘手上。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我死也好,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放宫人出宫是一回事,死了守丧宫女又是另一回,宫里自然要有人来过问的。纵无人治管事太监和那宗室的罪,那人也不敢再把四姑娘带走。
四姑娘边哭边骂,边骂边哭:“谁要你当假菩萨!”
夫人太太们都更喜欢三姑娘,夸三姑娘生得好,有观音相。
于是四姑娘便在背地里骂三姑娘是假菩萨,从闺中骂到宫内。
可就是这么个,她打小到大都厌恶的姐姐,与她深宫为伴,又免她受辱。
三姑娘过世之后,也停灵在殡宫。四姑娘一身白衣,不说不笑,常跪灵前。
那天是太妃作七,又有宗室来上香,福儿远远看见有人似笑非笑的望着四姑娘。
那个人是谁福儿不知,只知道他应当是个很有权势的大人,四品宗室都主动退到后头,让他先上香。
那人要走时,四姑娘站了起来,追到灵宫外。
福儿胆小不敢跟过去,她不知四姑娘追出去干了什么,但那天之后,她们的日子又好过了。
先是三姑娘被优容特许宫外安葬,跟着太妃殿里的宫人们,都因守丧有功被放出宫去,连罪臣之女也格外开恩。
张皇后还放了一批老宫人,给了她们安身立命的银子。
宫人们出宫这天,福儿抱着小包袱,亦步迹趋跟在四姑娘身后。
她们刚出宫门,四姑娘就登上小车,福儿不知该不该跟上去,若不跟上去,她又要去哪儿?
身后的宫门像猛兽巨口,可身前又没有路了。
四姑娘掀开车帘:“还不上来?”
福儿闻言上车,马车去了城外庄园,她这才知道,那位大人姓崔。
崔大人把那个宗室送进牢狱,折磨而死。
死讯传来的那一天,四姑娘破天荒给观音上了一柱香。
第220章 大白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他不记得了。”
福儿说完这些只是说完了前情, 她伏地等着阿宝继续盘问进了崔家之后的事。良久,却只听见阿宝似是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福儿未能听清,她眼底泪痕半干, 跪拜间抬头。
就见阿宝垂眉敛目, 神如披霜,恰似佛寺神像。
阿宝想起那个不算遥远的端阳宴, 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罢了。裴观从席上出来找她, 同她说话, 当时列队中有个宫人打翻了金盘, 吓得脸色苍白。
裴观听见动静回身一瞥,又转过身来。
那个宫人应当就是宁三姑娘。
在宁三姑娘的眼中, 前不久还出钱出力为她奔波,救她免落教坊的“有情郎”,转眼再见时,当着她的面与旁的姑娘谈天说笑。
分明看了她一眼, 又装作不认识她。
裴观并不是假装不认识她。
他只是……只是真的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就像他也不记得梅氏的名字, 就像他一开始只记得阿爹的官位。
阿宝这句他不记得了,并非是替裴观辩白。
若能随风送去九泉,宁三姑娘泉下有知,不知她听后, 能不能放下执着。
“然后呢?”阿宝沉声诘问。
福儿浑身轻颤, 然后……
她以为日子会好起来,四姑娘会当崔大人的姬妾,或许会为那位大人生下孩子,她会一直侍候四姑娘。
可那位大人的后院里, 有许多许多女人。与四姑娘一同进来的, 便有七八人, 有的是苏州来的,有的是扬州来的。
她们口音不同,来历不同,不知如何被搜罗过来,汇入崔大人的宅院中。
一进后院,嬷嬷们就端来了汤药,那药黑糊糊一碗,嬷嬷们说:“姑娘们都喝了罢,喝了才安生。”
“这是什么药?”其中有个美人这么问,美人确实生得极美,这才敢当面发问。
嬷嬷们笑了:“喝下这药,头一个月来事会疼些,第二月就如原来一般,喝了这个,这辈子都再没烦恼。”
既绝了这些女人用子嗣争宠的心,送到各府各宅里又绝了后患。
有不肯喝的,那也不勉强,送到另一个院子里,依旧学吹弹唱打,末等待客。
四姑娘眼睛都没眨,她走过去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又将那碗轻轻搁回托盘中,轻轻拭出嘴边药汁:“劳烦嬷嬷指路,我的屋子在哪?”
嬷嬷们互相换了个眼色,知道这一位不能小看,对四姑娘恭恭敬敬,给她分了朝南最大的屋子。
福儿还抱着出宫时那个包袱,跟进屋中去,一进屋就抹尘铺床。
四姑娘坐在窗边,脸望向窗外,不知是不是在对她说:“姐姐的仇已经报了,我们要在这里活下去。”
福儿傻乎乎问:“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后来福儿才知道,四姑娘追出去那天,崔大人对她说:“美貌的女人我有很多。”
“那我,就是有用的女人。”
崔显看出她眼中一腔不甘,是一对好眼睛,但让他决定费些周折弄到身边,是因为她敢追出来。
福儿这才明白,在这里活下去,要有用。
庄园里的女人们,功用各不相同。
最末一等的是给宾客泄欲用的,那些女人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容易就死了。强一些的会在宴上表演,再强一些的会被送到各位官员的府上。
四姑娘要当最有用的人。
“我知道你用络子传递消息,究竟如何传递?”阿宝又问。
福儿低着头:“那是太妃宫里的宫女姑姑教的。”三姑娘四姑娘自小读书识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入宫之后,说话举止自与别的宫人不同。
那个宫女姑姑看三姑娘时常用描花样子的笔写些什么,对她道:“进了宫,这些就该忘了。”
三姑娘默默垂泪,那宫女姑姑便道:“我们当宫人的,真有心事要写,也该把藏得密些。”
“那络子上是前朝的宫女们,自己造的字。”太监们可以识字,宫女们却不能,但她们也有自己的办法。
用圈用花朵,用长线短线,互相传信。
宫女姑姑教给了三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觉得这“女书”太简单了,又往里加了许多字,还把这个教给了她。
崔大人得了美人,总有新鲜劲,新鲜劲过了,好几日都没再到四姑娘的屋子里来。
等他再来时,四姑娘道:“我说过,我有用。”
崔大人笑看她:“哦?”
四姑娘随手拿出几条丝绦来,在指间穿梭来回,结成几股绳,打上几个结子,递给福儿。
福儿看了一眼,飞快跑出去,摘了两枝新荷花来。
崔大人躺在榻上,他饶有兴致,将四姑娘招到身边,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于是四姑娘又打条结子,递给她。
福儿第二次跑出去,她端回一碗新莲子汤来。
四姑娘将玉碗双手捧起递上时,崔大人看她的目光与原来不同,他笑起来:“住到后头去,跟在我身边。”
……
阿宝明白了,宁四一开始可能只是想报仇,想借崔显的手杀了那个宗室。报了姐姐的仇之后,她不得不在那里求生。
“派你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裴老太爷的册子。”
“是裴家人透露的?”裴四爷裴五爷?
福儿摇头:“是宁老太爷,宁老太爷告诉了四姑娘的父亲,四姑娘一直都知道。”
宁四自小生在官宦之家,京城中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有旧怨,谁与谁表面文章其实并不和睦,她知道的一清二楚。
四姑娘用裴家那本册子的消息,换崔大人替她赎母亲。
父亲兄长都已是刀下的鬼,但四姑娘的母亲还流落在教坊司中。
宁四卖了这消息,崔显又找到裴五爷验证,证实了裴老太爷确实有这么本册子,于是裴家就有了安插眼线的价值。
崔大人去找了,说宁夫人进了教坊,还没撑过一个月就死了。
“那是崔显让你害我的?”
福儿浑身一激灵。
“他让你什么时候用头油?”
既然已经开了口,这些自然是瞒不住的,福儿轻轻抽了口气:“不是崔大人,是……是四姑娘。”
阿宝都不认识宁四,她也没接到崔显的命令,为什么呢?
“裴六夫人,应当是三姑娘。”这是四姑娘说的。
连福儿心底都是这么想的,三姑娘就该是裴夫人,她与裴公子本该是一双鸳鸯。
起先,四姑娘并没在意裴公子娶了谁,知道娶了林家女,她还轻笑了两声:“原来探花郎也要以色侍人。”
比她还不如。
直到崔大人想往裴府塞个人,查出福儿的姐姐就在裴观妻子的身边,那便没人比福儿更合适了。
福儿又淌下泪来:“我自不能就这么被送进来。”如此大事,裴府中又有福儿的亲姐姐在,他们手里岂会没有把握就送她进来。
他们找到了她被卖掉的父母。
“四姑娘本来以为裴公子娶姑娘是为了仕途,后来知道……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姑娘曾替三姑娘烧过元宝纸烛。”
阿宝到此时才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怎么?”
福儿不敢说,四姑娘知道之后,点了点头:“她倒还懂得规矩,知道持继室礼。”为元配夫人烧纸,当然是继室礼。
“那两瓶头油是我进府时就带进来的,只等她传令吩咐。”
等四姑娘知道裴公子是真心爱重妻子,才起了杀心。
“所以不论是谁嫁给裴观,你们都会这么做?”
福儿先轻轻点头,又摇头,连她都不知道,不知道换一个人,是不是四姑娘就不会动手了。
阿宝良久不语。
福儿自知事情败露,她是没有活路的,连父母也没了活路,唯一的姐姐还因她带进来的头油中毒。
此时心灰意冷,刚抬头望向窗外湖水,就被一言戳破。
“你是想寻死?”
福儿只是看着座上人:“我还能活?还能活,也没什么好活的。”
该死的时候,死了就好了,她进掖庭时就该死。
阿宝看着她,她身量未足,稚气未褪,却一心求死。
“你死了,谁来救你姐姐?这只是寻常解毒的方子,真要救你姐姐,得知道毒方。”
“你死得干净,但你姐姐会一日比一日衰弱,先是不能起床,跟着不能说话,然后不能睁眼……”直到五感尽失,这才死去。
福儿再无力气大哭,她默默流泪:“姑娘想怎么发落我?”
“我不发落你,我要带你进京。”
把这些事,先告诉裴观,再往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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