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手抚额角, 脸显薄怒,他少与人当面争执,急怒之下, 也先是唤她姓名:“阿宝!这是何意?”
裴观确听同僚说过家中母虎暴起伤人, 可他从没想过阿宝会如此,两人方才还在好好说话, 怎么竟动起手来?
阿宝到这时才从镜前转过身, 她方才只是眉目凝霜, 此时已然结冰。
声音也如春冰一般, 虽薄但利:“你想想,她叫莞娘。”
看裴观依旧记不起来的模样, 阿宝散了头发回到床榻上,顺手摸出裴观的枕头,把锦枕从帐中抛出去。
枕头飞出去,落到软毯上, 还滚了一圈。
裴观脑袋被砸懵了, 心里不住想着这两个字,“莞娘”,可他全想不起来。
此时夜已经深了,丫头们今儿都累了一天, 戥子才刚捧着洗漱过的残水出去, 这会儿已经回房了。
自打重设喜房之后,连梢间都不要丫头们住,免得夜里动静太大。
裴观脑袋不轻不重挨这一下,又不好立时去问戥子立春, 那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在毯子上立了会儿。
知道阿宝这气今天晚上是不会消了, 抱上枕头去了外间的榻上倒下。
这个脾气,怎么说来便来?
难道真跟同僚说的一样,他说他家的夫人,一个月中总有七八天脾气暴躁,动辄怒喝。盛怒之时手边有什么,就扔什么,要是他没接住,打碎了东西还得再被骂一顿。
可阿宝自来不是这样的性子。
阿宝躺在床上缓缓调息,她五感灵敏,隔着软帐花罩,也能听见裴观在外间床上辗转反侧。
眼睛盯住喜帐的帐顶,这顶喜帐必是裴三夫人花了大价钱找绣娘缝制的,一共一百个小孩子,或是蹴鞠,或是斗蟀,或是捉迷藏。
比她成亲前家里备的那顶,还更精工细绣。
个个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眉目神态,活灵活现。
二人汗湿着贴在一处时,阿宝将帐顶上的娃娃们都看过,她指着那个扑蝴蝶的女娃:“这个可爱,我要这个。”
裴观闻言便笑:“又不是去惠山捏泥娃娃,想要哪个就能要哪个。”
今儿夜里,她看着帐顶心中却想……裴观与梅氏有孩子么?他跟那个姨娘后来有没有孩子?若有呢?他不要他的孩子了?
方才她还不怯,还为莞娘鸣不平,可这会儿她又怯了。
裴观说过他子女缘薄。
她便天真以为他没有孩子,薄,不代表没有。
这夜二人都未能入眠,阿宝天明即起,裴观也是一样。
一个在内室,一个在外室,从天蒙蒙亮,坐到天色大白,直到丫头们来叩门。
叩门这事儿,自来是戥子做的,立春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推推戥子:“姐姐快敲门。”
戥子翻翻眼睛:“你自己叩一回,少夫人又不吃人!”
立春直摇头,她可不敢,这些日子,她连床前都不敢走近。
戥子敲敲门,听见里头姑爷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两人这才推开门,刚迈进屋里,立春提着铜壶要去倒水,才刚倒了一半,抬头就见少爷的额角上鼓了一个包!
“咣当”一声,铜盆铜壶全砸倒了,立春裙上还溅了热水,她痛呼出声。
戥子进内室去收拾床帐,她半闭着眼睛,屏住呼息往帐子里一看,今儿竟好好的!被子也不乱,枕头也没歪。
她还挑了挑眉头,听见外间立春打翻了铜盆,急急忙忙跑出去看。
“怎么这么……”不小心三个字,被她咽回肚里,一道咽回去的,还有满满一口冷气,“姑……”
姑爷额角那个包,真是圆。
阿宝坐在罗汉榻上,她早早推开窗,外头风吹进来,也没吹来她心头火。
她自己也不知这火是因何而来的,二人分明立过誓言,从此无心可猜,可真遇上了,她却觉得事情不对。
她死了多年,而裴观直到暴病,莞娘也还在呢!
他竟一点也记不起莞娘的名字?
裴观沉着张脸:“去要块冰来。”
立春跷着脚,几乎是半跳出去的,一面跳一面应承:“是。”
外头千叶看她这样,伸手扶住了她,少爷不喜欢屋里那许多人侍候,清早从来都是两个丫头进去,余下的在门口等候。
除了服就更是如此,有两天的早上,她们分两列站在门口,等里面全无动静了,这才敲门进去。
“怎么这样不小心?”千叶伸手扶住立春,刚想把立春交给螺儿,自己进去收拾地上的水。立春紧紧握住她,冲她连连摇头,又不断眨眼。
她跷了只脚还赶紧逃出来呢,可不能在这时候进去!
没一会儿戥子也出来了:“双瑞,你去要冰,再让厨房煮点鸡蛋来。”
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叫姑娘忍不住动手的?那就算是要动手罢,也不该伤了脸啊!这可怎么好!
戥子着急忙慌让双瑞去取冰,立春被烫了脚,也去打井水来,里头搁上冰镇一镇。
裴观用巾帕包着冰块冰镇,戥子进内室去冲阿宝直使眼色:究竟为着什么事?
阿宝只看了戥子一眼,戥子就知,这事儿她是不会服软了。
前几回,回回都是姑爷服软,今儿这遭,只怕难办。
重设喜房都还满一个月呢?两人怎么闹得这么厉害?
直到裴观换衣出门去,他也没跟阿宝说一句话,这番若还不能叫她改改脾气,往后要如何长处?
裴观沉着脸进翰林院。
那个家中有母老虎的同僚姓高,高翰林一见着裴观就瞪大了眼:“裴……裴侍读,你这是撞到头了?”
裴观“嗯”一声。
额角的大包已消下去大半,可总还留点痕迹,方才有好几个同僚问过他了,他都说是撞到头了。
这句话,翰林院的同僚们,一个月总能听到七八回。高翰林他不是撞了脚,就是撞了头,推说自己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常看不清路,这才撞上。
有那促狭的,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高叆叇,当着他的面都会玩笑打趣。
“高大人,赶紧去配一幅叆叇,出了宫城就有一家,配上一幅挂在耳上,也就不会撞头撞脚了。”
高大人眼睛确实花,可他要真配上水晶叆叇,被家中母老虎揍的时候,那还不把脸给割伤了。
他此时见到裴观,大生同病相怜之感:“裴侍读撞了头,可冰敷过?”
裴观忍气吞声:“敷过了。”平日他都骑马进宫,今日是坐车进宫,车中还在冰敷,松烟都不敢抬头看他。
“这个撞到头啊,”高大人笑眯眯的,“最好是用井水敷,井水有奇效,没井水用冰也成。”
高大人如数家珍:“药物可就多了,红花油呢味儿太大,若要面圣,着实不雅,我这儿有个草药膏,是特意请人调配的,与寻常药物那可大大不同,裴大人要不,抹一点儿?”
被老婆打,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大家难兄难弟,就该同仇敌忾。
裴观依旧僵着一张脸:“不必。”
他刚说完不必,就有小太监来传:“裴大人,陛下宣召。”
裴观刚要起身,又扭头看向高大人,高大人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胭脂盒子大的瓷盒儿,打开盖子。
高大人的药膏竟连盒子,都是他娘子用完的胭脂盒。
自打上回面圣之后,景元帝再无传召,怎么偏偏是今天要面圣!裴观只觉得自己前途多舛,万不得已伸手挖了点,抹在脑袋上,刹时清凉一片。
小太监在前面引路,时不时的回身望这位裴大人一眼。
裴大人这是,家里的葡萄架子倒了?
景元帝不止是召见了裴观一人,几人一周进殿议事,按品阶站,裴观是从五品,站在最末。
离得虽远,景元帝最闻见一股子薄荷龙脑味儿,他议完事问:“春日里觉多犯困,是哪个带了冰片薄荷的香包醒神?”
几人方才进殿前,都瞧见裴大人额角有伤,皆都低头笑起来。
只有裴观闭口不言。
等人都退下去,景元帝对严墉道:“去,也给朕弄些薄荷冰片来,看着这些字就跟虫子似的在爬,困得很。”
春气一熏,人就爱困。
严墉笑了:“陛下,方才那个,不是解乏的香包。”
他点点额角:“是裴侍读额上抹的草药膏。”那草药只有一丝丝青绿色,抹在旁人的脸上看不出来。
但裴观白面如玉,玉上一点颜色就看得分明。
“草药膏?”
严墉不仅知道那是草药膏,还知道那草药膏是谁给的:“恐怕是高学士赠药。”
这个景元帝知道,高瞻这个人学问不错,就是怕老婆,见着老婆就跟老鼠见了面似的。他还问过张皇后:“你在内命妇宴上,可曾见过高瞻之妻?”
张皇后也听过传闻,她一面笑一面道:“陛下真是,怎么还打听起臣子家事来。那高夫人身量不高,说起话来和风细雨的。”
任谁看了,都不敢相信她是个母老虎。
“呵,翰林院是捅了老虎窝了?”景元帝说完,想到裴观的妻子是林大有的女儿,林大有那一把子的力气,生生能将奔马勒住!
他那女儿,要是能学到林大有的一二分,就够裴观这书生好受得了。
“那,这林氏倒还留了手。”景元帝点了点头,“是个知道轻重的。”
严墉听了便笑,陛下就是这个护短的脾气
裴观这一天,真是焦头烂额,他顶着额角上的伤口忙碌了整日,下衙的时候,那位高大人,还与他依依惜别。
“子慕啊,百忍成金。”一脸坚毅。
裴观无言以对,他只得又说一次:“我这是撞到的。”
高大人冲他点了个心领神会的头:“明白,明白。”而后从袖中掏出那盒药草膏,塞到裴观手中,“愚兄给你的,收着罢。”
听说裴侍读的娘手上有功夫,裴侍读的日子可不比他苦多了。
不过半天,高学士就成他愚兄了。
“愚兄痴长你一二十岁,有个百试百灵的法子。”高学士摸着胡子,凑近了对裴观道,“实在不成,你就下跪。”
“高大人,裴某确实是撞了墙。”
高学士摇了摇头,这是才挨头一回,嘴硬。等他多挨几次,这嘴就硬不起来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直到登车回家,裴观还忍着气。
裴观惧内,明儿六部就该全传遍了。
他坐着车到了家门口,因有高大人的膏药,额上肿块全消,只留一点青色,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下车的时候,他依旧不解阿宝为何生气。
人往鱼乐榭去,进了屋却见阿宝不在,问道:“少夫人呢?”
屋里就只有双寿双瑞两个小丫头在:“少夫人去卷山堂了,她说……她说今儿就住在卷山堂。”
这是要同他分房?
裴观自认涵养功夫到家,此时也不由动气,他一掀袍角坐到榻上。可不能哄她,若真养成了高大人妻子的性子,如何是好?
双瑞双寿互相望一眼,双瑞心想,戥子姐姐不是说,少爷必定要是去哄少奶奶的么?可瞧着也没这个意思呀?
裴观饮了半盏,倏地想到:“对了,前日落水的那个小姑娘,是哪家亲戚的孩子?”
这个双寿双瑞知道。
“并不是哪个亲戚家的孩子。”
“是梅郎中的千金。”
双寿话音刚落,就见少爷“啪”一声碰翻了茶盏,飞快奔出门去。
第202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眼见裴观离家上值, 便对戥子道:“咱们去卷山堂。”
戥子眼看她这模样,连劝都不敢劝,收拾了东西去了卷山堂, 趁着无人, 悄声问她:“怎么生这么大气?”
阿宝不说,她也没法说出来。
戥子想了半天:“姑爷……他喝花酒去了?”要不是喝了花酒, 哪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他敢!”阿宝闻言, 长眉倒竖。
裴观要是此时此情还敢去喝花酒, 那可不是砸一梳子, 她那软皮鞭子可还在墙上挂着呢!
“那你作甚么这么生气?”还挪到卷山堂来住,把姑爷给“关二门”了。
“与你说了, 你也不懂的。”阿宝深吸口气,“这几日如何?”
戥子一听就知是在问福儿。
“还是没动静,这都四五个月了罢?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年前倒还在打络子,但决明卖的货郎回回都不一样, 这两个月还干脆停了。
燕草是年前到的辽阳, 年后时常来信,只要收到信,螺儿就要来问。
问燕草在辽阳日子过的好不好?吃的惯不惯,燕草吃得精细, 去了辽阳也不知能不能整治杭城菜。
听说那边天寒地冻, 滴水成冰,螺儿又道:“去的时候该给她做双毛靴子。”螺儿这辈子也没出过京城,哪知道那边会这样冷。
福儿却是碰上了就听听,碰不上, 她也不会特意问。
“她一个小孩子, 要真是精到了这地步, 那不真成妖怪了!”戥子看看阿宝,“我看,就是你瞎疑心,你以前可不这样,怎么老谋深算的。”
阿宝没接旁的,只是奇道:“你还知道老谋深算?”
气得戥子白她一眼,看屋中无人,也确实无人。
立春烫了脚,这会儿抹了膏药正歇着,螺儿在照顾她。千叶在屋外,屋里就只有戥子。
她往阿宝身边坐下,凑近了问她:“你别扯旁的,她多早晚才算没有嫌疑呢?”
燕草都在辽阳过了三个月了,每月一封长信,向阿宝报告林大人来了辽阳,酒瘾比先前还重了,如今正在劝他慢慢少喝些。
还有李金蝉,与柳先生互相有意,只是谁也没捅那层窗户纸。
燕草思来想去,写信问阿宝,要不要替他们俩保个媒。
柳先生本还想往上考的,可跟着林大有,仕途大有可为,走这路子,比考举快得多,干脆安心留在林大有身边辅佐他。
又写了辽阳与京城不同的风貌。
燕草长在杭城,去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城,对辽阳来说,都是南边。
到了北边饮食习惯俱都不同,她一封信比一封信要更开怀,字里行间都是喜意。离开京城,离开宅院,见多了各地风物,已全然将萧家公子抛到脑后了。
家里又没出旁的事,还得那么盯着福儿么?
阿宝也正犹豫,里外紧盯着了她四个月了,半点可疑之处都没有,难道真是巧合?若真如此,她愧对福儿。
不该再生疑,但隐隐不安:“再看一看。”
戥子有些不满,可她打小就习惯了听阿宝的话,两人有什么事,也从来是阿宝拿主意。嘴里嘟嘟囔囔:“你快成曹操了,听见磨刀就当要杀人。”
这是她们小时候一块儿听的书。
阿宝笑出声来:“我才不是。”她要是,那福儿此时坟上的草都得有半人高了。就因不是,才会如此。
戥子见她笑了,又问她:“你跟姑爷,到底为什么吵架?你动手的时候,也藏着些嘛,这回可怎么好!”
一问这事,阿宝便似锯嘴葫芦,一个字也说。
戥子噘着嘴出门去,迎面碰上了青书。
今儿是松烟跟出门的,青书便歇在家中,见着戥子,同戥子打探:“究竟怎么回子事儿?怎么还动手了?”
少爷额上有伤的事,哪里瞒得住,一路出去,丫头婆子们瞧见了不说,连门子小厮都知道了。
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报到夫人那里去。
戥子正不顺心,青书凑上来,便全撒在青书身上:“我哪儿知道,我是神仙?”这一天,多少人来问了,她哪里知道嘛!
青书见她气不顺,有些慌张:“我就是问一嘴,少夫人冲你也发脾气了?”
戥子翻了翻眼儿,错身略过青书,她还得想法子哄阿宝呢。
阿宝还当戥子生气走了,可没一会儿她就又回来:“今儿厨房不知从哪儿买了一篓野田鸡,她们本想着自个儿吃这个下酒,我赶紧要了,给你烧田鸡腿吃好不好?”
阿宝果然意动,离了崇州,她就没怎么吃过这个。
“让她们多搁辣子,再补只鸭子给她们罢。”从底下人口中夺了食,自然要补上吃的,京城人人爱吃鸭子,裴家大厨房的灶台娘子们也一样,补只鸭子给她们下酒。
“早补上了,我还不知道这个。”
戥子看阿宝终于舒展眉头,总算放了心,吵就吵罢,哪有夫妻不吵架的。
她又去张罗田鸡腿里要多放辣子,出门就遇上了青书。
青书额上沁着汗,看见戥子就笑,跟她走到外头廊道下,戥子问:“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没事儿,就是……请你吃糖。”
说着从袖中摸了包糖出来,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道你爱吃哪种糖,但我看少夫人常吃苏糖,想着你大约也爱吃这个,就买了来,当是我给你赔罪的。”
戥子眨巴眨巴眼睛,这糖纸还是聚兰斋的,聚兰斋的糖可比寻常糖果铺子的要卖上两成呢。
青书飞快把糖往戥子手里一塞:“你别生气。”半天就挤出这一句话来,说完红着脸逃走了。
戥子看了看手里这包糖,闻味儿好像是松仁玫瑰糖,那就又比旁的更贵些。
青书这莫不是,莫不是在哄她呢?!
戥子脸上一时红一时又白,要不是为着哄她,干什么买糖给她?要是哄她,那这糖吃还是不吃?吃了要不要还礼?
这糖,是不是那个意思?
戥子支了小丫头去厨房吩咐菜色,自己晕晕乎乎又回上房去,挨着阿宝坐下。
想跟阿宝说一说罢,阿宝这会儿有她自己的烦恼。
主仆二人都有心事,阿宝握着书卷无聊翻书,戥子捏着这包糖,心里知道该先为阿宝忧心,可又忍不住陷到这糖纸包中。
一时呲牙,一时咧嘴。
吃还是不吃?
直到厨房的婆子们提了大食盒来,站在阶下回话:“少夫人要吃这田鸡腿,虽没吩咐,但料想着要吃酒,预备了桃花酿和飞叶白。”
这两种酒都适合加碎冰喝,吃得这么辣,自然要喝冰酒。
戥子立时抓了大把铜钱出去,塞到那婆子手里:“谢你费心,打酒吃罢。”
裴观赶到卷山堂时,阿宝正吃着剁椒田鸡腿,喝着冰镇飞叶白。
见他进门,阿宝掀掀眼皮,扫他一眼,就又低头专注吃饭。
田鸡腿肉嫩,厨房花了大功夫,去了腿骨头,专用上面大块的肉炒菜。
这东西又香又麻又嫩,配上冰镇过的桃花酿飞叶白,阿宝久未吃得这么畅快!
裴观就这么站着门边,方才太急泼了茶,袖子都湿了半幅,又这么干巴巴的站着,几个丫头皆不好意思瞧,全都退了出去。
“怎么?知道她是谁了?”阿宝问。
“知道了。”裴观嗓音微哑,面色发白。
“你是自己想起来的?”阿宝手执杯盏,迟迟未送到口中。
裴观沉吟片刻,不能再骗她:“不是。”
阿宝酒量虽好,此时也已经喝了第二壶,眼角泛起红晕,她斜眼看着裴观。
“我问了姓氏。”
莞娘替他操持家事,奉养母亲,周全裴府这一干人一干事,他却只记得她的姓氏。
阿宝观他神色,鬼使神差道:“就只问了姓氏?”
裴观没有答话,阿宝却猜了出来,他是听到莞娘父亲的官阶才想起来的。
阿宝也不知为,心头气血翻涌,她握着杯子,最后一盏酒,久久未能饮下去。
心头有句话,她很想问。
“你别站着,我不想见你。”
裴观心中还在想,要不然就试一试高学士的办法,实在不行,那就跪下。
可他人僵立住,动弹不得,耳边响起阿宝这一句,他怔然抬眉。
半晌才答:“好。”
除了说好,他不知如何解释,他们彼此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裴观去了书房,推开窗户遥望卷山堂中的灯火,那灯一直点到深夜,直到蜡烛燃尽,方才灭了。
第203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小两口吵嘴了?”鱼乐榭里那点风吹草动, 飞快就传进了裴三夫人的耳里。
再有五六日就是裴珠出阁的日子,怎么偏这个当口吵起来?平日里省心的,怎么又不省心了?
“是。”陈妈妈面有难色, 她问了立春, 立春支支吾吾不敢答。
立春本来是想禀报的,可千叶说少爷大晚上跑去给少夫人赔不是, 两人竟没和好, 少爷还被少夫人赶了出来!
立春这才装聋作哑, 直到陈妈妈再三问她:“到底怎么?”
门上小厮可都看见了, 观哥儿是青着额角出的门!
立春这才说了:“我们哪知道呀,妈妈又不是不知, 少爷少夫人不叫咱们上夜的,连梢间都不让呆着。”
夜夜有动静,立春既不敢想,也不敢听。
听上一声, 耳朵都红。
“早上进屋里去的时候, 少爷额角就青着。”
陈妈妈全告诉了裴三夫人。
“阿宝动手了?”裴三夫人不敢相信,阿宝进门虽才一年,但她的脾气,裴三夫人是知道的。
阿宝从不是那等小性儿的人, 是什么叫她如此动气?还动起手来了!
“那天宴上, 也没出什么旁的事啊?”
除了梅家姑娘落水一事,裴家对外是说小丫头落了水,但裴三夫人岂会不知。
她还对陈妈妈感叹两句:“可怜的孩子,能替她遮掩就替她遮掩罢, 男人哪有心呢?”裴老太爷不也一样, 有了填房, 哪还管前房儿女?
知道阿宝还给梅家送去压惊礼物,点点头道:“这才好,戏得作足了。”心里也知这不过是全了自己的心意,梅莞娘的日子过得如何,还得看她那后娘。
后娘有良心,她日子就好过些,后娘没良心,谁也不能伸这个手。
宴会之后确是有人酸几句,吴夫人嘴里依旧没一句好听话。
可裴家办宴就是在昭告天下,这么多人见过了阿宝,原来有几分信吴夫人的人,也拿她当个笑话看了。
“怎么偏想起来嚼个小辈的舌头?”吴夫人不是自诩是裴三夫人的手帕交么,那也就是裴少夫人的长辈,嚼小辈的舌头,叫人不齿。
“她这是没能结成亲,才在背后说挑唆。”
吴夫人的女儿也已经成了亲,她赶着车回娘家去,进了屋子便一通哭诉:“娘就为着自己痛快!就不想想我的日子怎么过?我在婆家还要不要做人?”
折腾别人女儿,自己的女儿也被折腾。
吴夫人这时才真的后悔了:“是你那几个妯娌?”
吴夫人的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明明知道我那几个妯娌全不是好相与的,真不顾我的死活了!”
经得这遭,吴夫人再也不敢到外头调三斡四。
再有人挑起话头来,她也只敢夸:“我们都瞧见的,真真是天作之合!”
如今桩桩事都称了心的,怎么夜里回去就夫妻打架?
“怪道观哥儿不来给我请安,他伤的重不重?”裴三夫人心疼起来,想到阿宝那一把子的力气,她可是单手就能拎起长竹的!
“赶紧把他叫过来!我好好看看,实在不行请个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
陈妈妈劝她:“小两口可不就是吵了好,好了又吵,你这当婆婆的,何必裹在里头呢?”
裴三夫人却是越想越不对:“不对,得把人叫来,我到要问问,好端端的,阿宝怎么就打人了?必有缘故。”
小满一往书房去,戥子就瞧见了。
她赶紧去给阿宝报信:“完了完了完了,夫人请姑爷过去了!”
阿宝正在最后核对裴珠出阁那日,每个吉时要干些什么,听见戥子回报,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怎么不急!”婆婆再好,那也是婆婆,从没见过夫妻吵架,婆婆真的站在儿媳妇这边的,就算有,那也是装相!
“去就去了,我有什么好急的。”
“必是要看他的伤口,要问你们为甚吵架。”
阿宝将吉时单子合上:“走,咱们找珠儿去。”最后几日,裴珠几乎都不迈出她的院子,阿宝每日都会去看看她。
那边小满请裴观,这边阿宝去裴珠的院子。
阿宝还比裴观要快些,两人几乎是前后脚,可偏偏谁也没跟谁说话。
小满前后瞧了瞧,也闷不作声,进了正院上房,这才悄悄吐出口气,对陈妈妈道:“看着,气得不轻。”
陈妈妈问她:“少爷也气着?”
小满想了想:“少爷有些心虚的样子。”
陈妈妈瞬瞬眼睛,还真是观哥儿做错了事?
里头裴三夫人已经问起来了:“你们俩怎么两天都没到我屋里来用饭?”吃着吃着,还吃成习惯了。
如今除了服,不用再吃豆腐野菌,裴三夫人每日都要特意给阿宝点个肉菜,看阿宝吃得那么香,她每每都能多用半碗饭。
裴观一言不发。
“可是拌嘴了?”裴三夫人还小心翼翼。
裴观依旧不说:“没有。”
裴三夫人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拿了个不求人,指一指儿子的额角:“没有?那你这额角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她知道儿子的脾气,自来是又臭又硬,有了阿宝好容易渐渐像个人模样了,必得把这事问个明白。
“是儿子不小心撞的。”
“胡说!你撞在哪儿能撞出这么个伤口来?”裴三夫人看儿子额角那小块的青紫色,“抹药了没有?”
得亏今日休沐,这紫要是褪不下去,还不让同僚嘲笑。裴三夫人哪知道不光是六部的同僚们,连景元帝都知道裴观挨了打。
见儿子的伤口,心头不由起了埋怨,阿宝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
“你说说,到底为了什么?”
裴观还不说话。
裴三夫人连问好几声,儿子都没应。她生起气来:“那干脆把阿宝也叫来,问问你们好好的为什么要吵嘴!”
“不是阿宝的错。”
都挨打了还护媳妇?裴三夫人胸膛起伏:“那是谁的错?总不能是你去逛妓馆了罢?”
“嗯。”
裴三夫人还待再说些什么折,猛然刹住,伸手指着儿子:“你!”当真逛妓馆去了?
她一时泄了气,轻声探问:“你真去了?”
裴观深吸口气:“是,与同僚们一起去的,这应酬推托不过,我只是去喝了杯酒。”
“该打你!”裴三夫人随手把不求人也扔了过去,但她哪有阿宝的力气,不求人“哐当”一声磕在罗汉榻桌上。
对阿宝的那点气,刹时消散。
“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这么算起来,儿子还真没有去过花街柳巷。小时候一心读书,到了年岁先是裴三爷重病,跟着又守孝,守完孝又遇上了阿宝。
连个通房都没有,还谈什么去花街。
“那你跟阿宝说清楚,只是喝个酒,但不许有下回!”裴三夫人生怕儿子这一开荤就被外头的住,京城中也不是没有这样的。
家里管得太严,一挣脱了束缚,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儿子知道,正在赔罪。”就不知,阿宝什么时候能原谅他。
“那你好好赔罪,要不然,你给她写个切结书!保证往后再不能去那种地方!”裴三夫人方才还让儿子抹药请大夫,这会儿干脆道,“你也别抹药了,顶着那块青紫,在外头晃两天!看哪个不着调的,还把你往那地方带!”
“是。”裴观低声下气,直到母亲骂够了,他才出门。
一出门便对青书道:“要是夫人问你,你就说我确实去过妓馆。”
青书张大了嘴:“什么时候?”根本没的事儿啊!
“问你,你就这么说。”
青书点点头,难道是少爷悄摸自个儿去了?要是没去,为甚自污?
裴三夫人在房里头想了又想:“去,把少夫人请来罢,我得安慰安慰她。”
“我原来以为,观哥儿是个持得住的,还得叫人看着他才好。”别跟老五似的,在外头又置一房。
“不会!夫人想到哪儿去了,五爷那是什么人,怎么能跟咱们观哥儿比。”
裴三夫人哼哼一声:“男人,总有些说不准的毛病,不知哪个时候,说发病就发病。”
阿宝从裴珠屋里被请来的时候,只当裴三夫人要规训她。
谁知她刚进屋子,先看见一张笑脸。
“快来坐。”裴三夫人把阿宝揽到自己身边,“好孩子,你受委屈了。”说着像哄小孩儿似的,让小满小雪立夏立冬几个捧着点心盒子到她跟前来。
“尝尝?”一半是小厨房做的,一半是到外头南糖铺子里头现买的。
阿宝看了眼裴三夫人,她打了裴观呢,婆婆竟不生气?
“娘……”
看阿宝一脸难言的神色,裴三夫人一个眼色,几个丫头全退出去,屋中只留下陈妈妈:“你打得对!就该打他!无法无天了!”
日子才刚好过,他无事要闹事,可不得打,头回就得降服了他!
阿宝摸不着头脑,但裴三夫人站在她这边,不仅一句没责备她,还哄着她,她心里甜丝丝的。
梦里梦外,娘果然是除了亲人之外,待她最好的人。
“爷们家敢逛妓馆,那都是妻子纵容的。”裴三夫人冷笑一声,裴三爷虽不爱纳妾纳通房,但诗会岂会没有助兴的女乐女伎,她从来最恨这些。
裴观深知母亲这性子,这才把错都揽到自己头上,本来也是他的错。
阿宝满心感激,正听着,倏地抬头:妓馆?他还上妓馆了?
第204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出上房的时候, 身后几个丫头手里全提了满手的东西。
“这些就是买给你的,你拿回去吃,这些日子, 你实在是辛苦。”多么好的儿媳妇, 裴三夫人瞧着阿宝的样子,就想再打儿子一顿。
把小时候没打的, 全都补回来。
戥子怀中抱着个黑漆描金山水画小匣, 匣子里头放着一对裴三夫人陪嫁压箱的凤凰金簪, 那凤凰的尾羽根根分明, 眼睛上的红宝石虽不大,但色如鸽血。
她在裴府这一年多, 也见过许多好东西了,这可支簪,还是让戥子瞠目结舌。
裴三夫人这是掏出她压箱底的东西来安慰阿宝了:“金的东西要说贵重,也没多贵重, 就是工艺难得些, 可这是我娘在我出嫁前给我的。”
“我又没个品阶,从没上过头,你戴上,叫你外祖母瞧瞧。”这外祖母说的就是裴三夫人的娘。
虽是赠礼, 但也有说合的意思。
立春手里是一大盒燕窝, 后面的小丫头们,人人都提着点心果子,抱着彩缎料子,一人行浩浩荡荡回了卷山堂。
阿宝知道, 赏下这么些东西, 也是裴三夫人告诉大家, 这事是裴观错了。
戥子方才听到个一句半句,在上房里是咬着舌头不敢出声,一回卷山堂,就指派立春等放下东西出去。
她问阿宝:“姑爷真去花街了?”
她可见过花街里的女人们什么模样,那是连远远经过,大人都得捂着她们的眼睛,多看一眼,红姨就要拿竹条吓唬人的。
阿宝自然知道不是,但是什么,她又不能说。
戥子看她不答,更以为是了:“姑爷怎么真去呀!”枉费她还想替他说好话,竟然真的背着姑娘去那种地方!
戥子转身出门去,到书房门边,冲青书招手。
松烟一看见戥子过来,立时冲青书挤挤眼睛,青书瞪他一眼,缓缓走过去:“你找我?什么事儿?”
“你过来。”戥子把他带到留云山房外。
青书心口咚咚直跳,是不是要给他什么东西?他看别的丫头小厮,或是彼此有情的,总会赠些手帕绢子之类的。
少夫人针线活计不行,戥子大约也不行。
青书都已经想好了,不论戥子拿出什么来,他都夸。
谁知道戥子返身瞪住他:“我问你,姑爷是不是去妓馆了?”
青书一怔,跟着急道:“那是绝没有的事儿!我们少爷这是替少夫人担污名!”真是冤枉死他了,少爷要是去了妓馆,那他不也去了妓馆,那戥子……
戥子看看他:“真没去过?”
青书恨不得指天发誓:“绝没有,万万没有,要是有,就叫我出门被雷劈。”
戥子眉头皱起:“劈你干什么,有你什么事儿啊!”这人怎么一惊一乍,想着瞥了他一眼,又回卷山堂去。
青书恹恹回到书房外,松烟问他:“怎么样?那糖,有用没?”
青书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松烟看他这样,赶紧安慰:“哪有送个糖人家就喜欢你的,先是糖,然后啊香包帕子,头油花粉,再就簪子手镯。”
“等她点了头,你再去求少爷给你办亲事。”
青书远没这么乐观:“慢慢来罢。”
他说完探着脑袋看了看书房,少爷都自担了污名,怎么还不去少夫人那儿再赔个不是呢?两人就这么僵着了?
正想要不要去劝一劝,门上捧了礼盒来。
青书看过礼单,送进书房:“少爷,梅家送了礼来。”
“梅家?”裴观微愕,“哪个梅家?”
“梅郎中家。”落款如此,还有一封信。
裴观微微皱眉:“是送给我的?不是给少夫人的?”
“是给少爷的。”
裴观更不解,这辈子他与梅家并无交际,甚至还特意避开。要不然上回襄理太子办贪墨案时,便可趁势认识梅郎中。
他是户部郎中,案子里需要户部调派官员查旧档,分管这事的,便是梅大人。
两人既无交际,梅家就算送礼来,也该是送给阿宝。
青书将信奉上,裴观伸手接过,随手撕开,看过信才知不是梅郎中送来的礼物,而是梅郎中的儿子。
裴观记得此人,但他没有见过这人。
梅氏的兄长梅占英,年纪轻轻就卷入了诗案,虽是遭人诬陷的,但翻了案。可惜他身子骨太差,在狱中就染了风寒,出狱时只剩残灯一息,很快就病故了。
若是这人给他说礼,那倒说得通了。
继母不想管事,当亲兄长的预备下谢礼,因是男子自然不能直接送给女眷,得交到裴观手中才算全了礼数。
信上也确实得明白,写他已经从妹妹口中知道了原委,多谢裴夫人跳水相救,裴夫人真乃是女中豪杰。
可梅占英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因这事发生得早了些,所以梅占英涉及的不深,他冤屈便洗刷的更快?这才活下的?
裴观飞快扫过,看到最后一句他眉目凝住。
信的最后一句,写着谢他赠衣活命之恩。
裴观盯着信纸,将赠衣活命四个字,看了又看。
他隔壁关的人是梅占英,竟是梅氏的亲兄长!
这么说来,当日他其实已经快支撑不住,敲墙三下,也许是在求救?
阿宝那件夹皮袍子中,藏得有药,因裴观没用上,药就一直藏着。
其中还有保命的参片,治跌打的治刀伤的,自然也有治风寒的,用纸包着,纸上用小字写着药的名字。
梅占英有了皮袍,又有了救命的药,这才活了下来。
因他活了下来,梅氏也不用年轻轻的就给当填房。
而他能活,全因阿宝。
第205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铺开纸笔, 在屋中给燕草回信。
辽阳此时还未化冻,进了十月天就又冷下来,阿爹本就有个好喝酒的毛病, 到了那里更是随身都带着酒囊, 时不时喝上一口暖身。
阿宝上回接了信,知道阿爹的酒瘾越来越大, 赶紧把酒酿鸡蛋的做法写在信中寄去。
嘱咐燕草让厨房给阿爹做酒酿鸡蛋吃, 又把红姨做辣椒酱的方子也给寄去, 想来那地方少有人会做崇州菜, 早知道该先让燕草学几个。
戥子在阿宝身边剥花生:“放心罢,燕草姐姐这么聪明, 看也看会了,哪还能短了老爷的吃食。”
“那姓萧的,还在找她么?”
戥子把花生衣搓了,摆在干净素帕上, 松鼠似的剥了满满一兜, 这才道:“今儿松烟忙,明儿我再找他打听去。”
阿宝笔尖微顿:“松烟忙着,那你怎么没找青书问一问?”
戥子正往嘴里抛花生呢,听见青书的名字, 差点儿呛着。
“怎么?”
戥子拍干净手上的花生屑, 神色有些扭捏:“青书,他送了包糖给我。”那糖她可一颗都没敢吃,等她想好了怎么办,也好还给人家。
书僮小厮们出门方便, 阿宝与裴观就住在一院中, 小厮丫头之间来往就比别的房头更多。自打阿宝嫁进门, 松烟几个会来事的,时常自掏腰包,买些点心零嘴送给阿宝身边几个丫头。
结香最爱打扮,也时常托几个书僮替她买珠钗花绳之类。一开始是轮着谁就是谁,后来就盯准了卷柏。
戥子还问她:“你是不是看上卷柏了?”
“什么呀!独他眼光最好,回回托他买回来的东西,都最合我意。”结香拿出几件东西比对,“你看,青书就有些呆,恨不得托他买什么都得白纸黑字的写下来。”
“松烟要强些,可要论好看,卷柏挑的最好看。”
戥子看了,一样是绣帕,两张帕子放在一块,确实是卷柏选的配色更好看。
阿宝听过她们几个闲话,一听是青书送糖给戥子,她搁下笔:“青书送你糖?”
梦中青书求娶过戥子。
戥子没应,说要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嗯!”戥子一点脑袋,“这可有点古怪,他可从没单独买这些给咱们。”几个人一起凑份子,请戥子几人吃喝是有的。
单独送可从来都没有,结香还曾说过青书抠门。
戥子心里直赞,反口便道:“你知道什么,这叫会过日子!都像你似的,发了月钱就吃光买光啊?”
结香同她拌嘴:“我这个年纪不吃不穿,甚时候才吃才穿?老得掉光牙时才吃?还是等白了头发才穿花衣?”
戥子收到青书的糖,可不敢让结香知道,这藏了半天的大心事,终于告诉阿宝。
“那他送你糖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
戥子想了想:“让我别生气。”
阿宝笑了,她把写完的信纸叠起来塞进信封里,落上款封上口:“喏,明儿你把这信交给青书,让他替我送出去。”
戥子脸色微红,小声嘟囔:“不都是松烟寄信么,干嘛就找他。”
“这是你自个的事,我也不替你拿主意,你自己想。”
戥子红着脸,不说话。
阿宝想起梦里的戥子,时不时头上会有新东西,或是一小朵绒花,或是银排梳,还有一次抹了香露。
戥子手上是不戴首饰的,因她不时就要替阿宝擦洗身子,拍痱子粉,怕手上戴首饰刮到阿宝。这点福儿也是一样。
只是不知从一天起,再没看见戥子戴那些东西,连香露也不用了。
阿宝那时不明白,这会儿猜测是她本来想过要嫁给青书,后来又断了。
趁着戥子不在,阿宝轻声问过福儿,福儿眼神黯淡,嘴角还挑起抹冷笑来:“男人,哪里等得住,戥子姐姐已经想好,就侍候夫人,哪儿也不去,我往后也一样不嫁。”
再后来有一日,戥子眼圈红着,似是哭过,福儿悄悄告诉阿宝:“今儿院里有办喜事。”
那定是青书办了喜事。
阿宝正想旧事时,戥子忽地道:“我才不想呢,他瞧着不是什么老实样子。”能挑到裴观身边当书僮的,又要生得好,又要聪明。
戥子自打小时候被卫三欺负,就完全不喜欢这样的,她喜欢的都要面貌忠厚,身子健硕,看上去便老实可靠。
譬如卫家老二,卫老二接连纳了通房小妾,戥子气个半死。
“都随你,你想如何就如何,反正有我给你撑腰,谁也别想欺负你!”
阿宝刚说完,戥子便把那一包剥好的花生塞到她里:“知道啦!我跟着你,谁还敢欺负我!”
花生香脆,阿宝嚼着问她:“那要是他给别人送糖呢?”
“那这人更不能要了,果然不是个老实的。”戥子正吃着花生,隔窗看见青书提着灯过来,差点儿把花生散了。
阿宝一回头,见是裴观来了:“你先出去罢。”
戥子“哎”一声,掀开水晶帘儿还又回头,给阿宝出主意:“你要是再打,也别打在旁人能瞧见的地方。”
话音刚落,裴观进屋了。
戥子赶紧溜出去,她站在廊下,青书也站在廊下,两人都关切屋里人能不能和好,竖着耳朵听壁
角。
裴观隔着珠帘停下脚步,低声道:“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阿宝扭过头,并不看他:“什么?”
裴观伸手握住珠帘,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生怕珠帘响动惹得阿宝心烦。
缓步走到阿宝身边,从袖中取出信来,递到她眼前。
阿宝先扫到落款,看见个梅字,梅家来回礼?那怎么会送到裴观那儿去?
似乎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裴观解释道:“这是梅……”他本想说梅氏,又咽了回去,“梅占英写来的信。”
那份回礼还摆在他书房,其实就是四色点心,再加两匹衣料这类寻常回礼而已,并未有任何一点出格的东西。
他怕阿宝不愿看见梅家的东西。
阿宝自然不知梅占英是谁,她接过信去,看到最后一句,抬起头来:“赠衣活命?那件夹皮袍子,你给了莞娘的哥哥?”
裴观先是左右谏司,跟着又进了宫,回来的时候已经从深秋到了初冬天气。
他在宫里时,家里送去好些冬衣斗蓬,隔得十来日回家,阿宝还记得那件皮袍,行李中却没有。
她还曾问过:“那件夹皮袍子呢?”这可是她动手做的第一件皮袍,也是唯一给裴观做过的衣裳。
裴观这才知道这是阿宝亲手做的:“我送给了关在我隔壁的人。”
其实送不送的到他手中,裴观也不确定,说不定就被小吏昧下了。
戥子道:“那可是我们姑……我们少夫人亲手揉的皮子,手都搓红了!就怕少爷挨板子!”急巴巴做出来,竟然白白送了人。
阿宝倒不在意:“这有什么,本来就是做出来保命的东西,给谁都一样。”
就此揭过,再未提起。
直到今日才知那件夹皮袍子是给了梅占英。
从阿宝口中,叫出梅氏的姓名,让裴观浑身都不自在。
“我赠衣之时并不知道是他。”梅占英说的活命之恩,可能是吃了袍子里夹藏的药,也可能是被拖到牢里挨打的时候,那软皮护了他一命。
在梅郎中替他奔波疏通那几日,他就靠那件夹皮袍子撑了下来。
阿宝又将那封信从头看了一遍。
这信既是梅占英亲笔写的,那看他的字迹和落墨,身体正在好转,信写到最末处,笔力也还在。
梅莞娘的亲哥哥没有病故,那梅莞娘的继母便不敢太难为她,她在娘家的日子也就好过得多。
阿宝面色稍霁,可心结未解。
她看裴观一眼:“你跟她,有没有孩子?”
“没有。”确实没有,但裴观咬牙,怕她再问下去,当得此时,他又要怎么说出实话来?
裴观目光四顾,落在阿宝挂到墙上的舆图上,那张图上有连成一线的红点绿点,红点绿点之外,又有阿宝用小字写就的风俗地貌。
从这里到辽阳,凡是岳父信中写过的,阿宝都牢记在心,她几乎可以全背下来。
有回夜间读书,裴观说他自读书起便过目成诵,提笔不忘。
阿宝抬起下巴:“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能把那张图全画下来,你信不信?”当日听到是玩笑之语,可裴观此时再看这图。
心中悸恐隐生。
阿宝却没有再问下去,有没有孩子,跟记不记得莞娘没关系。
若有,也只是让他更显可恶而已。
“那七八年间,她可曾有过对不住你的地方?她是否一心操持家事?她是否孝敬母亲?你病故之后,她是否要替你养育孩子,奉养母亲?”
裴观默然不语,这些话,是阿宝为莞娘问的,可听在裴观耳中,句句都像是为她自己问的。
“你欠她的。”阿宝如是说。
裴观僵立着:“我知道了。”
青书伸着耳朵听了半晌,戥子也贴着门边,她用口型问青书“在说什么”。
青书摇摇头,声音太低了,两人并不像是在吵嘴,听着像是有商有量的,倒像是在和好,他咧开嘴,做个笑的样子。
生生把戥子吓退了半步,戥子几乎要打他。
门被推开了。
裴观往外走,青书跟在他身后:“少爷,今儿还睡书房?”
“不是。”
戥子一听,大松口气,这下好了,可算是和好了!
裴观说完就往书房去,进了书房门,对松烟道:“让长青去打听打听梅家的事,特别是梅占英。”
他写了封回信让青书明日送去,彼此就算有了交情。
戥子溜进屋中,看阿宝还坐着在吃花生:“这下和好了?就是嘛,七姑娘就要办婚事了,你们还打算再闹多少天呀。”
正因如此,阿宝才留他住下,但他要睡在外间。
第二天陈妈妈又来探问,戥子笑嘻嘻的:“和好了,妈妈回去也告诉夫人,夫人也不用操心了。”
裴三夫人叫来他们俩一起用晚饭:“快尝尝这坛子肉,我让厨房特意做的。”
阿宝最爱吃这个,还特意让厨房给拌了红油猪耳。
她眼睛一扫,就知两人还“夹生”着。
但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只要肯住在一个屋里,慢慢就又会好了。
裴三夫人是这么想的。
第20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这几日中, 二人也确实是好起来的样子。
裴观下了衙就回来,还似原来一样,时常带些街市上的点心回来给家人, 也少去同僚的聚会。
他本就少去, 闹出“撞到墙”的事儿,同僚们自动将他归于高学士那一类中, 每有人想请他时。
高学士这位愚兄就要开口:“不要害他。”
反是去了好几回高学士家中吃茶, 高学士虽怕老婆, 可他是打崇州跟到京城来的, 也是最早被景元帝亲点入翰林院的。
裴观到他家去吃茶,认识了崇州一系的文人。
高学士说:“你娶了崇州姑娘, 那就是崇州女婿,那边吃的辣,姑娘家的性子也辣,切记小受大走, 小受大走!”
裴观哑口无言, 他万没想到能从高学士的嘴里听到这句,事妻子如事父母。
“此乃良言。”高学士问他,“上一个教你的法子,你用了没有?”
一看裴观的模样就知没有, 高学士啧啧两声, 连连摇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大丈夫能屈能伸。”
裴观去了两回,再到殿前翰林议事时,景元帝留下他多问了两句, 最后闲谈:“你去高瞻家里喝茶了?”
裴观虽知道景元帝多疑, 也禁不住心中微凛:“是, 高学士教导我要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
景元帝哈哈大笑,连偏殿中等候的大臣们都听到了。
原来景元帝见着林大有就笑,这会儿见着林大有的女婿怎么也笑,这一家真是圣眷不衰啊。
裴三夫人下了死令,让陈长胜一瞧见六少爷要去那不正经的地方,就回来告诉她。
“要紧的不是那种地方,是同那些人混得久了,他便将这事看轻了。”不把这个当什么大事,那就只会越来越过分。
看儿子果然老老实实,裴三夫人心中气才平,这事要不抹平,她怎么能把阿宝带回家去省亲?
阿宝这几日没空搭理裴观,她忙得脚不沾地,裴珠出阁是大日子,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明日便是吉期,才刚入夜,阿宝就提着食盒去了裴珠院中。
裴府三天前就处处挂灯结彩,裴珠这院落里种的都是各色香藤,虽有香气,但要到冬日才结出红果,春天反而无花。
裴三夫人特意吩咐搬来几株盆栽花树,海棠春杏开得正好。绿藤上又贴上喜字,连窗外芭蕉都挂了红绸。
裴珠不忍:“就饶了芭蕉罢?”
说得王氏直笑:“好,就听七妹妹的,饶了芭蕉。”
阿宝先在房中绕了一圈,看到处处妥当,这才打开食盒子:“把这个喝了。”
“怎么要我喝这个?”裴珠一闻就知是安神汤。
阿宝道:“不光要喝药,还要给你点安神香。你今儿睡足了,明天才有力气,成亲一天,跟上山打虎也没甚分别。”
裴珠玉手掩口,笑得眉目生辉:“什么呀?”
“你可别不信,明儿天不亮你就得起来,梳头娘子要来给你绞面,修眉,上头,涂粉。”光是这几样,就能坐断人的脖子。
换上喜服之后,就是等娘家的亲戚们过来串屋子,说吉利话。
“我那会儿京城里都没亲戚,只有我爹相熟的朋友同僚们,我都看得眼前发花。”阿宝唬她,“你就算算家里多少人?外头相熟的夫人得来多少人?”
这许多亲戚朋友,午膳就在裴家办。
阿宝跟大嫂王氏一起料理的,六妹妹和八妹妹虽能干,可她们俩都是未嫁的姑娘,明天全都要陪裴珠坐在喜房里。
阿宝长叹:“我方损失两员大将!”
王氏直笑:“还有二弟妹三弟妹在呢,她们俩各自管一摊,七妹妹的婚事保管办得热热闹闹的。”
就因要热闹,才请了这许多人,每家的女眷来了,都要看看新娘子。
裴珠这个身子骨,要是里睡不足,怎么支撑得住。
“明儿你想歇是歇不了的,男方家里还不知要请多少亲戚,只有开宴那一会儿你能清净清净。”
裴珠光听就已经累了,她小口小口喝着汤药。
荼白送上清水给她漱口,阿宝陪着裴珠躺到床上,裴珠问她:“那你呢?你成亲前天夜里,睡着了没有?”
阿宝想起自己成亲前一夜,她不仅没喝药,还睡得很香甜。
裴珠听她不答就知她睡得实,轻笑一声:“你可真是,这样的大事,你竟不慌。”裴珠心里还是有些怕,明儿这时辰,她就不在自己家了。
心头止不住翻腾,等药效起了,这才呼息平稳,渐渐睡了过去。
阿宝悄悄下床,对荼白和竹月道:“你们也赶紧睡,明儿要忙的事多着呢!”
裴珠闭上眼睛的时候,阿宝就在身边。
等她醒来,阿宝又在身边。
阿宝给梳头娘子包了个大红封,让她慢点上头:“先让她吃个早饭。”
这一顿可得吃实在了,中午晚上几乎都没东西可吃。
“粥汤少喝些,吃两个糖水元宝蛋罢。”这是厨房特意做了送来的,红枣蜜枣加两颗蛋,出阁的新娘子得吃这一碗。
裴珠连连摇头:“我平日一个都吃不了,怎么能吃下两个,一个成不成?”再怎么说好事成双,她也不能干咽两颗蛋。
一屋人齐齐摇头。
阿宝道:“你这一天,也就这一碗,得撑到夜里呢。”
裴珠实在是吃不下去,就搁在一边慢慢吃着,等整套妆齐了,那两颗元宝蛋总算吃下肚。
跟着便是亲戚们来来往往,裴瑶裴珂在裴珠身边伴着她。裴瑶轻问:“七妹妹若有什么,直管告诉我。”
两姐妹也穿戴齐整,大大方方坐在喜房中,任由亲戚朋友家的夫人们看。
这是家里的长辈安排的,两姐妹到这会儿还没定下亲事。
果然有人问:“那两位姑娘是行几?可曾定下亲事?”
知道底细的亲戚便道:“原是有亲的,可前头那两家瞧着裴家有那么一点不顺心,就急巴巴的来退亲。”
“还有这样的人家?”
“可不是,谁能想到,如今这样呢?”
“这还不悔青了肠子?”
细细碎碎的话传到裴珂耳中,她想低下头去,裴瑶轻声对妹妹道:“把头抬起来。”她们堂堂正正的,何须怕人闲言碎语。
裴珂这才又抬起头来。
王氏进喜房瞧过一眼,欢欢喜喜回去禀报徐氏:“母亲料得对,果有好些人在问。”以六妹妹八妹妹的品貌,说不准很快就能办喜事了。
等许家来接亲,裴珠已经累得支撑不住了。
上花轿时拜别母亲兄长嫂嫂,得喜娘搀扶她,她才能站得起来。
心里头想,怪道连阿宝都说这是上山打虎,又悄悄同她说,最累的在最后。
裴珠支撑着坐到花轿上,进了许家门,又被人引着往堂前拜天地,到这会儿她已经微喘。两边喜娘是见惯了这场面的,都是闺阁千金,新娘子的脚步一慢,就知道她累。
半扶半搀送进了喜房。
贺妈妈看这样子,悄悄找到白茭:“我看,新娘子累着了。”
白茭再把这话学给少爷听,许知远听了:“那怎么成?好在咱家亲戚少,关上门让她歇一歇。”
裴珠坐在喜帐内,按说得牢牢坐定了才好,可许知远的丫头来道:“婢子银朱给少夫人请安。”
说着请安,结结实实磕了头。
“少爷说,把人都清出去了,少夫人想睡就睡一会儿。”
荼白拉着银朱的手往屋外头去:“妹妹,少爷当真这么说?”她有些不敢信,哪有这样的?这是不是姑爷的房里人,会不会是来弄舌的?
银朱扑哧笑了:“姐姐,在咱们家,可没人敢说谎话。”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撒这么大的谎。
荼白听了,顿觉十分有理,她心疼裴珠的身子,进去道:“姑娘,外头人真都走了,你要不就躺下来歇一歇?”
裴珠知道该坐着,可她实在是累得受不住了。
闻言点了点头,盖头不能揭开,喜服也不能脱,就这么和衣躺在喜枕上。
这一睡就睡到了宴散,许知远不许人打扰,就真无人来打扰。
贺妈妈还来送过一次饭,荼白刚想进门把裴珠叫起来,贺妈妈赶紧拦她:“让少夫人好好睡,她必是累着了。”
那么娇怯怯的人,受这一天累,哪能撑得住。
“咱们家亲戚不多,前头宴一散,少爷就过来了,到时再挑盖头也成。”
裴珠自来觉轻,她就没有睡得这么实过,耳边明明听到动静,可眼睛就是睁不开,心里还想,难道是昨儿的安神药喝得太多了?
许知远走进喜房,看帐中一团红影,他抬手制止丫头们,声音压得极低:“别吵。”
荼白竹月互换个眼色,这……盖头还没挑开呢!
许知远眼睛直盯着红影,伸出手来,银朱一把将金杆塞到他手上。
就见许知远一步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喜帐前,他几乎是跪在了踏脚上,用金秤杆挑开了裴珠脸上的红盖头。
裴珠终于睁开眼,迷迷蒙蒙间,看不清眼前是谁。她今儿是见人就要笑的,勾着唇角露出个笑意来。
听见耳边轻响一声,也不知是什么响动,裴珠又阖上眼睛睡去。
荼白竹月伸头一看,姑爷结结实实跪下了。
第207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荼白竹月先是互看一眼, 又去看许知远屋里两个大丫头。
一个叫银朱,一个叫胭脂,荼白看她们没一个有伸手想扶一扶的意思, 轻声问:“要不要扶起来?”
还得洞房呢!
这合卺酒还没喝, 同心结也还没解,怎么也得把姑娘叫起来。
荼白壮着胆子上前, 这礼不行完, 绝不能同房, 全了礼才是全了姑娘的体面!
“姑娘, 姑娘醒醒……”
荼白就见新姑爷跪在踏脚上,眼睛直定定望着她们姑娘的脸, 姑娘脸上红盖半挑,她还睡着。
因穿着喜服合衣而卧,身上还搭了条薄被,裴珠睡在被中, 双颊生晕, 檀口微张,十分香甜。
“别吵她。”
虽姑爷这么说了,荼白也满面难色:“可礼还没行完呢。”
“不急。”许知远说着话,眼睛还盯住了裴珠, “不要吵她。”
惊了她的梦, 那真是罪该万死。
荼白这下明白了,这个姑爷确实就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呆,掉下水,送小儿收惊锁, 还爱送些不知哪个犄角里摘来的花朵、果子、石头。
姑娘每每收到, 或用瓷, 或用陶,或用水晶盆给盛上,还说有野趣。
那些也就罢了,礼总不能不全罢。
就在荼白束手无策之际,贺妈妈来了,贺妈妈一进门,银朱胭脂二人松了口气:“妈妈快去看看,少爷又犯痴劲了。”
声音虽小,竹月却听见了,都说许夫人一板一眼,可这家里的规矩倒好像没那么重。
贺妈妈先往床上瞧了一眼,心里犯难,但还是劝着许知远:“少爷,得把礼行完,那新娘子才算是咱们家的人。”
许知远两头为难,好在裴珠又睁开眼睛,她睡得发懵,一时窝在枕上不动。
荼白竹月扶裴珠起来,送上合卺酒,许知远喝了一盏,裴珠只是沾沾唇。
跟着又解同心结,荼白竹月替裴珠脱下外裳,这喜服一层一层的,脱了外头的,里面还有一件薄的。
到这时,几个丫头们都退了出去。
裴珠累得已经不知道饿了,可想到出嫁前看过的那些册子,心头急跳,明明倦得很,可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谁知等门一关上,许知远便小声道:“你累极了罢,你睡罢,我睡脚踏上。”
裴珠懵了,脚踏那是值夜丫头睡的地方,他怎么能睡在脚踏上?
“你……”可她又实在说不出请他上床睡的话,也说不出让他去睡外头的罗汉榻,那倒又似是在赶他。
想了半日,闭口不言,自己往床上卧着,听他果然铺了被子,睡在脚踏上,心底还微微松了口气。
半夜他会不会爬上来?
不等裴珠再往下想,她沾枕便睡了过去。
许知远睡在脚踏上连翻身都艰难,但他听着床上呼吸声渐渐安谧,眼睛瞪得有鹅蛋那么大,整个人轻飘飘好似发梦。
他真成亲了?这半年不会是他呆子作梦罢?
心里么这想,抬手掐了把大腿肉,先是疼得呲牙咧嘴,跟着又笑得呲牙咧嘴。
不是发梦,他真成亲了!
裴珠直睡到第二日丫头敲门,她这才睁开眼。
盯着百子千孙帐,她还愣了愣。此时才想起来,她已经嫁人了,不是在娘家,不是在她自己屋子里。
“你醒了?”
许知远的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但还是把裴珠吓了一跳,她半晌才答“嗯”。
“那,我让丫头们进来了?”
“等等!”裴珠蹙着眉尖,手指点了点脚踏上的枕头和被子,要是被婆家人看见新婚第一夜,他就睡在脚踏上,那可怎么好。
许知远咧嘴把被子枕头抱到床上,这才回身:“进来罢。”
荼白竹月先进门,进了门就急急走到喜帐前,一看床上,半边被子窝整整齐齐的,半边堆叠在一处。
再看姑娘的衣裳,连衣带都没散,就知昨儿夜里没事。
两人反倒松了口气,昨儿那情状,要真是成了,姑娘必定不乐。
荼白年纪最长,她趁着竹月倒水侍候洗漱的时候,冲银朱使了个眼色。银朱跟着她到屋外头,荼白道:“姐姐,我方才收拾床铺,少爷少夫人像是累着了。”
银朱一听就明白意思,她笑了:“放心罢,等会儿是贺妈妈过来。”
贺妈妈没一会儿就到了,提着食盒子:“少夫人先喝口粥,垫垫肚子,等会儿要去敬茶。” 只看给女儿的陪房,就知道裴三夫人心好,庶出的女儿,陪房里还有个全灶娘子。
“多谢妈妈。”裴珠知道贺妈妈是婆婆身边得脸的妈妈,还待回个半礼的,贺妈妈按住她。
“少夫人莫要折我寿数,赶紧吃粥罢。”
食盒子里头是只粉彩小盅,盛着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炖的粥,裴珠尝了一口就知是带来的全灶娘子做的,就是她在家时吃的口味。
不搁糖,就只用枣子桂圆用来提味,这一小盅,也正好是她的量。
“少爷怎不说话?”贺妈妈就看见自家少爷不说不动,干站在那里看少夫人吃粥,吃个粥,他倒像看见了仙女飞天似的。
贺妈妈是过来人了,都不用看床,一看自家少爷的模样,就知道昨儿没圆房。
心里点头,真是个心疼人的,昨儿那样要还圆房,那还不把少夫人吓坏了。这事儿要是头回不和乐,往后也难相谐。
“我……我没话要说。”
许知远说完,贺妈妈嫌弃他一眼:“少爷不如跟少夫人说说,等会儿要敬茶,拜祖宗的事儿。”
许知远被贺妈妈按着,坐到裴珠对面。
春光正好,屋里窗户大开着,外头海棠春杏,莺声燕语,他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张开口:“我们家没什么亲戚,昨儿来的也都家去了。”
裴珠认真听着。
“我爹在我七八岁时就走了,家里就分了家。”因分了家,也各有住处,喜酒是要来喝的,也没谁大清早跑来喝新媳妇敬茶。
“对了,你做的那双鞋子,我娘在我爹牌位前摆了三天呢。”
银朱道:“少夫人给少爷做的鞋子,少爷只在床上才穿,连地都没踩过,好好收在柜子里头呢。”
许知远大窘,裴珠低头一笑。
贺妈妈看自家少爷又呆住,赶紧咳嗽一声:“快着些,别误了吉时。”他这么犯痴呆,要干坐到什么时候去!
许夫人今日难得穿了些织绵衣裳,头戴了银凤衔珠簪,端坐在堂上。
贺妈妈领新人来时,许夫人身边的婆子早就沏好了茶,丫头们摆上大红双喜蒲团。荼白竹月扶着裴珠下拜,接过茶盏,递到裴珠手中。
裴珠低垂着头,将茶盏举起,教导礼仪的时候说了,此时须得将茶举高,头要压低,方才显得恭敬。
婆婆会先喝儿子的,再喝儿媳妇的,儿媳妇举着茶盏要更长些。
说到底就是个弹压儿媳妇的规矩。
可许夫人还没等她低头就把茶接过去了,先喝了她的,才喝了儿子的,跟着给了裴珠一套金嵌彩宝的头面。
裴珠行礼谢过,等着婆婆训诫。
“家里就只有我同知远,也没有旁的亲戚,等会去拜过他爹,你平日在里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罢。”
裴珠微怔,心里想,这就完了?不必立规矩?
也许是新嫁娘,进门三日不立规矩。
阿宝自打进门就没有立规矩一说,母亲也没让她立过,还是订下亲事之后,由母亲教导着,紧急学过一阵。
裴三夫人道:“别看如今这样,原先我也天天给你祖母立规矩的。没观哥儿前,老太太天天让我侍候她吃饭。”
这一顿饭几乎要吃大半个时辰,她就得站大半个时辰,不光站着,还要挟菜。
绝不是动动手作作样子就算的,要茶要水要汤,变着法的折腾人。
“就只有您立过规矩?”阿宝在一旁问。
“你四婶五婶也一样,你五婶立得少些。”看在是娘家女儿的份上少立几天,但裴老太太那婆婆的款该摆还得摆出来。
进门三天,说不准婆婆就要杀杀新媳妇的气焰。
“许夫人性子自来是一板一眼的,这上头就说不定了。”裴三夫人让裴珠站在她身后,荼白竹月两个,一个捧巾,一个捧碗筷。
身后再有两三个小丫头,随时递送东西。
“一定要机灵,手要快,手也要快。”
裴珠认真学了,阿宝宽慰她:“我也学过,但学得马虎,也没用上过。”
等拜过祖宗和死去公爹的牌位之后,裴珠回房去用早饭,她问许知远:“平日要不要侍候母亲用饭?”
三日之后,要不要立规矩?
许知远呆住,他不知道这个:“我不知道,我问问去。”
这是他从妻子口中得的第一件差事,立时放下碗就飞奔了出去,裴珠要拦他已经来不及,她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要是婆婆觉得她冒犯,该怎么办!
裴珠急得差点落泪,荼白竹月也是全无办法,姑爷怎么蹿得这么快。
还银朱胭脂宽慰少夫人:“少夫人莫急,夫人不会生气的。”也不会觉得冒犯,直白去问,夫人就会直白作答。
果然,没一会儿许知远就回来了,他跑了一头汗,笑嘻嘻进门来:“娘说不用,你们家跟咱们家都没这规矩,那么吃饭反伤脾胃。”
裴珠微怔:“你……母亲怎么知道我家里没有这规矩?”也不是没有,是母亲和嫂嫂这对婆媳没有,大伯母二伯母那儿还是有这规矩的。
许知远眉梢都弯起来:“我也问了!母亲说,头回见面吃斋饭时,就知你家没这规矩。”
裴珠想起阿宝初见许夫人那些话,她低头轻笑,眼见的也不一定为实。
许知远手捧着碗,见她喜悦,又自怔住。
裴珠又羞又恼,随手抓了个红枣子,砸在他身上。
第208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珠一嫁, 裴三夫人还有些不习惯。
早上用饭时,她捧着燕窝粥:“也不知道珠儿这会吃不得吃得惯。”
燕窝是嫁妆里带出去的,全灶的娘子选定下来, 就只侍候裴珠一人的吃食, 这会儿该吃上了罢?
陈妈妈听了便笑:“夫人怎么还操心这个,三朝回门的时候, 一看不就知道了。”
裴三夫人尝了口粥, 咽下去才道:“也是, 过得好不好, 就算三两日看不出来,日子一长总能知道。”
“等珠儿回门, 你悄悄问问荼白竹月,到底有没有房里人。”外头总是说得好听。
陈妈妈应声道:“省得。”
夫人就是这个性子,七姑娘出嫁前,特意赏了苏姨娘两身衣裳两根簪子, 出嫁当日还许她跟小厨房点菜。
放在别人家, 哪有这么仁慈主母,莫说是她这样犯过错的妾,就是没犯过错的妾,也不会这般优容。
“珠儿都嫁了, 往后能回来的日子, 打着算盘算一算那也没两个月罢?就全了她姨娘这个体面,也是全了她的体面。”
裴三夫人最看重裴珠的地方,便是裴珠知道分辨好恶。不因苏姨娘是她的亲生母亲,就软了耳根听风是雨, 对她心生怨怼。
若真如此, 那不论阿宝如何穿针引线, 她都不会待裴珠这么好的。
苏姨娘暗地里找过裴珠许多回,挑唆的话自也没少说,说些不是亲生不为她打算,只有亲娘才替她忧心。苏姨娘走的路子也实在不上台面,去跟隔了房的姨娘结交,那是什么正道?
裴珠从未听她那些,她也知苏姨娘粗鄙,远着归远着,但到底是她亲娘,走的时候裴珠还留了私房给苏姨娘。
这些裴三夫人岂会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若是裴珠全无孝心,一点也不念着她亲娘,只扑在嫡母身上讨前程,那更不能交心了。
“等珠儿回了门,咱们就走。”裴三夫人以帕拭口,“这会儿桃花还开不开?”她还记得坐船出嫁时,越到京城,夹岸桃花开得越盛。
她兄长说:“小妹你瞧,这是喜兆。”
如今想来这算什么喜兆?哪有春日里不开桃花的?可裴三夫人当时听了,就还当真拿这当吉兆,心里甜丝丝的。
“东西都收拾出来了?”
“都收拾了几个月了,大件的已经装了船,临走前一天,把细软包袱送上船去,就能走了。”
裴三夫人连连点头,又问:“阿宝跟观哥儿,这些日子可好?”
“我瞧着是好了,哪回来不是有说有笑的?”
“阿宝确是在说在笑,可我怎么看,都觉得观哥儿倒像心里有事似的。”
“观哥儿不是打小就是那样么,不像许姑爷,天生一张笑面孔。”
说到许知远,裴三夫人又笑了,来接亲的时候,他一身红喜服,笑得跟年画娃娃似的。那长相那神情,亲戚夫人们一瞧就叹:“挑了个好人家了,一看脾气就好。”
这些亲戚夫人们都有女儿的人,嫁女择婿,功名都在其次,脾气好才是万中难求。
“她日子过得好,我也算对得起嘱托。”裴三夫人想到丈夫死时,那托孤的样子,当时觉得悲戚,过后想想颇好笑。
一辈子没管过儿女,临了来那么一出,就成了天下少有的好父亲。
“罢了,我也不跟死鬼计较。”又问陈妈妈,“回门日的饭食可预备好了?”
“早预备好了,少夫人办事儿,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裴珠三朝回门那日,车才刚进到建安坊,白茭金黍就先往裴府门去报信。
裴珠下车就见阿宝站在门口等着她,她帏帽半掀,冲阿宝一笑。
阿宝松了口气,只看许家这殷勤的样子,就知道裴珠这几天过得顺心。裴珠上阶,阿宝下阶,两人手握在一处。
“娘已经在等着你了,你哥请了半日假,中午就回来。”这话是说给许知远听的,也让许家知道,家里很看重珠儿。
裴珠点点头,进门脱掉帏帽,凑到阿宝耳边:“我真想你。”
阿宝捏捏她的手:“我跟娘也想你,娘大早上起来,问了好几回了。”
她目力极佳,眼睛一扫就见后面跟着的回门礼都是上好的,看了人,再看了,阿宝极放心。
裴观还是做了件好事。
小夫妻俩进了裴三夫人的上房,先齐齐下拜行礼,跟着裴三夫人赏下两个红包,又问许夫人的身子如何:“成亲那日实在是忙乱,你娘的身子怎么样?”
许知远老老实实端坐着,手摆在膝盖上:“我娘是多睡了会,已经养回来了。”
看向裴珠时,裴三夫人心中点头,一看这气色就知道没选错人,她还有许多要细问的。直等到裴观回来,将许知远请了出去,裴三夫人这才问:“立规矩没有?”
自古当儿媳妇,进夫家门第一件难挨的事,就是立规矩。
裴珠摇摇头:“没有,婆婆说家里没有这规矩。”
阿宝跟裴三夫人齐松口气,许夫人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那就好,旁的呢?知远屋里的丫头听不听话?”这是裴三夫人第二要问的,当时白露她也觉得是个讲规矩的,哪知道是表面老实装相,背地里打歪心思。
“都好。”
银朱胭脂,听着名字还当是颜色名,倒跟荼白竹月凑了起来。但跟白茭金黍放在一块儿,裴珠便知这是稻子的名字。
再问还有什么人,占城半冬,一屋子的米稻。
她把这个说了,阿宝就笑:“那不就跟庄头上叫满仓一样么。”
“那别的呢?”
问到别的,裴珠面上飞红一片,她这么些天了,其实还没跟许知远圆房。
许知远留下那对龙凤花烛,红着脸盘道:“什么时候想点了,再点。”
阿宝见她脸红,知道她想歪了:“我是说许夫人有没有训导过你?”
裴珠方才还脸红,听见这句,扑哧笑出声来:“倒是有一句。”
“什么?是要你操持家事?相夫教子?”
阿宝进门的时候,裴三夫人虽是作样子,但也说了好几句这样的话。
裴珠摇摇头:“皆不是。”
“那是什么?”
裴珠用饭的时候,一时好奇,问过许知远:“母亲常年茹素,咱们要不要陪几日?”分开用饭虽好,可她常年独自用饭,阿宝来了,才知道一家人一桌子吃多么热闹。
许知远点点头:“那也成,我跟娘说去。”
一道吃过两顿,裴珠就问:“娘是发了什么愿要吃长斋?还是因信佛?”
这个许知远还真不知道:“是罢?打我记事儿起,我娘就一直吃素了,我从没问过,要不然你问问。”
竟然让她当面问?
看裴珠满面异色,他笑了:“你当面问,娘肯定高兴。”
裴珠看看他,又看了眼丫头们,下回用饭时,她就壮着胆子问了:“信佛的夫人们,也有初一十五才持斋的,娘是因为什么吃长斋?”
许夫人满面肃穆:“知远小时候生病发热,好几日都退不下去,大夫叫预备后事。”
许知远听住了,这个他从不知道。
“我向观音大士发愿,若是知远能好,我便吃素。”
裴珠轻轻点头,因发了愿这才吃素,她刚想说两句母亲诚心祈求,观音菩萨才有求必应,因诚则灵。
许知远也是满面孺慕,没想到,娘是因为他才吃了这么多年的素,心里疼惜亲娘。
嚅嚅开口:“娘……”
他才刚开口,便听许夫人接着又道:“誓发的急,忘了加个期限。”
从此只好吃长斋。
许夫人依旧满面肃穆,对裴珠说:“我是前车之鉴,你往后若要发愿,记得加个日子。”
裴珠强忍住笑意,身边的丈夫脸都已经僵了。
她也满面庄严:“多谢母亲教导,儿媳铭记在心。”
第209章 发现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珠回门, 三房大散喜钱,丫头婆子书僮小厮们个个脸上都喜气盈盈的。
立春穿了一身桃红新比甲,往螺儿福儿屋中去:“今儿七姑娘回门, 厨房里赏下好些菜来, 我们院得了好些,给你们姐妹分了一碗水煠肉一碗炙鸭子, 记着你俩爱吃酒糟蚶, 也要了些。”
螺儿正在屋里收拾东西, 见立春来了, 赶忙站起来给她让座。
福儿给立春倒茶:“多谢立春姐姐,姐姐快坐, 上回姐姐说想条配比甲的白绫裙子,我挑了个花样,姐姐看看花色?”
立春有些吃惊,螺儿姐妹那是少夫人娘家来的陪嫁丫头, 身份不一样。
虽比不上戥子和燕草, 但她俩也是数得上的,都知道她们姐妹活计好,可螺儿除了做少夫人的衣裳外,就只给结香做裙裳衣裳。
再有人想托着她们裁衣做鞋, 两人也忙不过来, 没想到福儿会给她描花样。
“这怎么好。”说着嘴角翘起来,坐到门边,一边晒太阳,一边拿起花样子看, 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福儿微微笑:“我记着立春姐姐还有件石绿色的新比甲, 这裙角上绣桃花桃叶, 两件都能配,要是把腰带拿来,我在衣带上也绣两朵桃花,既不费事,又精巧。”
立春笑了,妹妹确是比姐姐会来事儿。
螺儿平日里只跟结香戥子一块,倒是福儿,会跟她们一道说话玩乐。
福儿拿起点心盒子,揭开一看道:“怎么没橘饼,我记着立春姐姐爱吃这个。”
立春方才特意给姐妹俩留她们爱吃的菜,螺儿一听没有橘饼,立时就道:“我去屋里瞧瞧还有没有。”
等姐姐走了,福儿又拿出一条帕子,精工细绣,绣了团龙彩凤。
立春惊叹:“这是什么?竟做得这样好?”
福儿笑了:“我正想叫立春姐姐替我瞧瞧呢,忍冬的姐姐要成亲了,她活计差些,央我替她做一条,好送给她姐姐。”
“立冬呀。”立春笑了,她这些按节气排名的,都陆陆续续到了年纪,立冬在裴三夫人院里,一直是二等丫头。
打小她们就有交情,立冬成亲,立春也被请去吃酒了。
“你做得这样好,谁看了不喜欢。”
“立春姐姐,你们真有二十四个人?怎么没按年纪排行?”福儿好奇问道。
“哪有二十四个呀,像有些不好听的,就没人叫。院里也不会一气儿添二十四个人,都是四个四个添补上来,按节令起的名字。”
虽没橘饼,但有芝麻南糖,立春最爱这两样,她吃着南糖听福儿发问。
“那你最早?”
“立冬几个是最早的,立冬,小雪,小寒,白露……”
福儿说:“我听决明说,少夫人没进门前,留云山房里就只有一个丫头,就是白露。”
立春闭口不言。
福儿却吞吞吐吐道:“其实……那天夜里,我看见白露姐姐了。”
立春咽了口唾沫,她们都只是听说,白露说被卖就被卖,都猜她是爬床了,少爷盛怒之下,才把她们一家提脚卖了出去。
“好妹妹,你说说,你都看见什么了?”立春好奇心起。
“那天少夫人回娘了,院里就只有我跟我姐姐在……”福儿说着,一脸害怕的样子,“我姐姐不许我说的。”
立春愈加好奇了:“那这样,你晚上到我屋里来,就说是替我做裙子。”
不等福儿摇头,立春就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刚落,螺儿进门:“可巧房里也没有橘饼,我让婆子现去买来的。”
房里当然不会有,福儿接过纸包,立春又喝了一杯茶吃了块饼,当着螺儿的面故意道:“夜里你来,要是做得晚,就睡在我那儿。”
螺儿等立春走了才问:“说什么了?”
“立春姐姐叫我夜里去给她做裙子。”
螺儿点点头:“既应承了她,那不如拿回来,我们一起还做得快些。”她心疼妹妹,给姑娘做鞋做袜已经够忙了,还要替立春绣裙子。
“没事儿,我捎手就做了。”
夜里一点灯,福儿就拿着针线箩往立春屋中去。
立春是一等丫头,又在裴府这么多年,她攒下的东西更多,桌子上还摆了个软垫,给福儿加了个根蜡烛:“你同我说说,你那天瞧见什么了?”
姐妹们偶尔谈到白露,都要啐一口,骂她猪油蒙了心。
可她到底干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立春姐姐不如先给我说说罢,我见白露姐姐也没几回。”
“那有什么可说的。”立春想着要从福儿嘴里打听白露的事,再说院中谁不知道白露?便把白露怎么调到留云山房来的给说了。
“那会儿,我们还当少爷要给她体面了。少爷那时急症,大夫来都直摇头,寻常是白露和银杏值夜侍候少爷。”
“真的?什么病?”
“只知道是急症,大夫每回来说的那些,我也听不懂。”立春说得越来越慢,“我那会儿问过银杏,银杏把我骂了一顿,让我少打听。”
“有回我在梢间里煎药,还听见少爷在说什么,我以为是叫人,赶到屋中,又没叫人。白露还把我赶出去,连药都不用我煎了。”
然后白露就伤了手。
少爷自那日起便一天天好起来,因白露伤手有功,伤还没好就被调到留云山房。
“要我说,银杏那才是聪明呢,又得了赏钱,又指了门好亲事。”
银杏出嫁时,裴三夫人给了厚厚的妆奁,嫁的还是管事的儿子,这儿已经跟到外头当掌柜娘子了。
银杏?福儿把这个名字记下:“她的亲事怎么个好法?”
“怎么不好呀!嫁进门就用上小丫头,没多久又怀了孕,不必再到园子里当差。”再等几年,她丈夫也是个小管事了。
再想想白露刚调到留云山房来的时候,都以为白露以后就是半个主子。
立春那会儿处处围着白露转,替白露做衣做鞋,当跑腿的小丫头……有什么用,全打水漂喽。
“你快说说那天夜里的事儿!”立春说完那些旧事,用胳膊肘碰碰福儿,她跟千叶也问过结香,结香到底年岁大,一个字也不吐露。
“那天,将要关二门的时候,白露姐姐忽然过来找我们姐妹说话。”
立春一听就道:“怪不得呢,我说那天那么晚了,她还要去山房,她就是等着关二门。”二门一关回不来,可不就有由头了。
“她说有事要禀报少爷,可又偏偏坐在咱们屋里不动弹。”
立春直翻眼睛,待听到白露去了书房,她屏住呼吸。
“少夫人不在,我姐姐本想拦的,可……”
立春叹息:“你们姐妹忠心,可这种事儿你们怎么好出头。”爷们家不想,那脱干净也没用。
“里头说了好一会儿话,等一声哭音之后……”白露就被人带走了。
福儿越说越觉得不对,这样大事,她竟到这时才查探。那时她只以为白露是爬床的丫头,这样的人见得多了,自甘下贱,偏还觉得别人清白碍了眼。
跟立春的话,放在一块想,就真的到要卖了她一家?燕草犯了那么大事儿,也不过卖了她一个人。
燕草的父母妹妹,都还留在萧家呢。
立春抬眉,见福儿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暗幽幽不见底,她心里打了个突。
一个小孩子,眼睛怎么这样吓人。
再看时,福儿又变回那天真模样,低头密密实实绣着花,还对立春道:“反正,我们就一心侍候少夫人就是。”
“很是,咱们就侍候好少爷少夫人,比着银杏,再不会差的。”立春只当自己眼花了,也低头做起活计来。
隔几日就要坐船去诸暨了,妹妹不在,螺儿便想收拾收拾屋子。
她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能跟着姑娘坐船出去,那是想也没想过的事儿。
船上风大,得收拾两件夹袄,去了那边再回来怎么也得夏天,要将春夏秋的衣裳都带足。
螺儿自己的包袱早就收拾,看妹妹的包袱还堆着,便想替她也收拾收拾。
铺开布,翻出过年时新做的夹袄,叠起来装上,再把裁的春衣夏衫一件件拎出来。打开柜门先闻到一股樟冰味,螺儿笑了。
口中喃喃:“这味儿,也不知怎么的这么快老鼠。”别人衣裳上都是香粉味,独福儿的一身樟冰味,每回换季,都要在太阳底下晒足了,味道才散。
螺儿干脆替妹妹收拾柜子,看见妹妹攒了七八本花样子,其中一本,她竟没见过。
随手拿出来翻阅,前半本全是络子,后半本都是些长长短短的线,旁边写的像是字儿,又不像字儿。
螺儿翻了两页,看不明白,又放了回去。
跟着她翻出一包打完没卖出去的络子,数了数倒有几十只,这丫头,攒这些,干什么呢?
跟着又从最底下翻出一只小盒子来,小盒中有两瓶头油,扒开塞子一闻,是她平日里用的桂花油。
正巧她头油用完了,拿出一瓶收在妆盒里,刚好出门梳头用。
第210章 【一】
嫁娶须不啼
怀愫
明日阿宝便要随裴三夫人回乡省亲。
裴观下了衙, 本想赶紧回家,被高学士拦住:“裴大人,明儿就是出发的日子了罢?”
这些天来裴观神思难属, 时不时就在纸上写着什么。
高学士伸头看过一回, 看那信上写着船舱上用得着的东西,从霍香正气丸到冰片贴, 再到驱虫粉。
“这是作什么用?”
裴观如实说了, 高学士眼中放光, 回家省亲好啊!回家省亲再住上三个月五个月的, 他岂不是一个人在家中逍遥自在!
高学士跌足:“贤弟有这等安邦定国绝妙计策,怎不早些告诉为兄我?”
他都把百试百灵的妙计告诉裴观了, 裴观怎么对他还掩掩藏藏的,这种主意就该拿出来有福同享,年轻人岂可如此。
裴观默默无言,还是高学士自己道:“也对, 你先用, 我再用。”回去就哄娘子省亲去,多花些俸禄也没事,花钱买清净。
算着明天就是裴家那只胭脂虎出发的日子,高学士特意来给裴观贺喜。
可看裴观一脸丧气模样, 他又问:“是不是尊夫人又改了主意, 不去省亲了?”那不能够罢,陪着婆母去的,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
“不是。”裴观摆手,“告辞。”
高学士看裴观疾步出去, 又想, 难道裴探花是挨打挨骂上了瘾?
江南小童常手执小鞭, 抽打空竹陀螺玩耍,那陀螺不抽不转,江南老幼便把这东西叫做“贱骨头”。
难道裴探花,是个贱骨头?
裴观急赶回家,丫头们正在搬箱笼,戥子吩咐粗使婆子:“把这几个也全装上,里头都是细软轻些拿。”
一回头看见裴观,戥子赶紧行礼:“少爷回来了。”
这是喊给阿宝听的,丫头们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退了出去。
裴观掀帘进去:“东西都收拾好了?”
阿宝正在给爹写信,告诉阿爹,下个月的信她不能立时收到,等看过信再给他回信,怕是要到秋天了。
夏天坐船回来,到家再给阿爹回信,等辽阳那边接到信,可不得到秋天了。
“收拾好了。”
阿宝头也不抬,笔尖沾墨,一张信纸很快就写满了,将写满的信纸压到一边晾干墨迹,很快又满了另一张。
阿宝写信,裴观一直站在她身边看着。
窗外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戥子一面指挥婆子们搬箱,一面核对签条。
“贴着绿签子的都是夏天的衣裳,晚些再抬出去,得摆在最外头,找起来才容易。先把黄签儿的抬了上船去。”
结香忙完了她手里的事儿,进院就见戥子一面吩咐事儿,一面伸头张脑的:“你瞧什么呢?”
戥子呶呶嘴:“姑爷。”
姑娘姑爷两人瞧着是和好了,可日子一长,瞒不过贴身侍候的丫头。结香是从林家一起来的,戥子就只把这事告诉了她。
“两人还分着床睡呢。”戥子叹口气,算算日子还没到姑娘身上来事儿的时候,再说,原来就算是来事,姑爷也从没避过呀。
阿宝出嫁之前,红姨专程请李金蝉教过她们几个年岁大些的丫头,要怎么侍候房里事,总不能阿宝身边一个懂这种事的丫头都没有。
李金蝉说,有些男人觉得女人来月事不吉利,那几天都不来挨身。
戥子直皱眉头,她小时候身子损耗,头回来月事时疼得躺在床上冒冷汗,已经那么疼了,还要说这东西不吉利。
就算不吉利,那也不是男人们不吉利!
谁知李金蝉看戥子满面愤愤,竟轻轻笑了,隐晦言道:“这是好事儿。”
好事儿?戥子不解。
李金蝉是奉命来教几个丫头的,看她们一点都不懂,便把话说明白了:“拿这个当由头正好,那几日若还要夫妻同房,对女人不好。”
“要是姑爷犯混起劲,你们拼着挨打,也绝不能让他进姑娘的身。”要是把持不住,男人家没什么,受罪的都是女人。
李金蝉素着脸严声说完,看着几个丫头:“知道了没有?”
戥子道:“那倒也用不上咱们,姑娘自己就能收拾了。”姑娘不想让人近身,就凭姑爷那身板,近不了她身的。
守孝的时候李金蝉那些教导没用上,等除了服,戥子可仔细留心过。
两人明明就还在闹别扭,这都快走了,要是还不和好,一走四五个月,回来要是房里添了人,阿宝会不会哭鼻子?
戥子反复思量,原来她觉得阿宝不会哭鼻子,她打小到大,挨人欺负是绝不会当着人哭的。
当着人哭,那就跟认输了一样。
可这次,戥子有些吃不准,阿宝……会哭罢。
屋中裴观对阿宝道:“我让青书跟船,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他。路上想吃什么,少了什么,不要忍着。”
本来这差事,裴观是交给松烟的。
松烟押车去过辽阳,路上的事儿他更熟些。松烟却道:“公子,不是我躲懒儿,是有人比我想去。”说着冲青书挤挤眼睛。
青书瞪了松烟一眼,笑着讨恩典:“公子,这事儿我去罢。”
裴观看了看他,青书松烟都是办事妥当的人,再说跟着去的还有好些家丁男仆,青书只须侍奉好母亲和阿宝就行。
松烟又凑趣:“公子不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
青书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我就是想……”
松烟笑道:“他心上人也去,一走四五个月见不着,他还不害相思病啊。”
“心上人?”裴观疑惑,“哪个?”
“是……是少夫人身边的戥子。”青书红着脸答了。
裴观有些吃惊,青书跟谁成亲,他不记得了,但不是戥子。
不由问道:“戥子答应你了?”
松烟戳穿他:“他巴巴的送人家糖,人家到这会儿还没拿正眼瞧过他呢,可不得跟着去嘛。”四五个月里鞍前马后,说不准人家就点头了呢。
裴观思量片刻,颔首应允:“也好,那就你跟着去,周全仔细些。”
他将青书跟船的事告诉阿宝,又对阿宝说:“这是青书自己求来的。”
阿宝听见是青书跟船,已经知道是为什么,就听裴观继续往下说:“青书似是喜欢戥子,若是戥子也愿意,到时给他们办亲事。”
阿宝想到梦中戥子那微红发肿的眼睛,就想问一问裴观,梦里青书也喜欢过戥子的事,他究竟知不知道?
但看他模样,就算他以前知道过,如今也定然不记得了。
“看戥子的心意,她要点头,一切好说。”男女主人身边的婢女书僮成亲,是件体面事,彼此都是主子身边得利受信任的。
还有特意把丫头许出去,以此为自己添助力的。
但阿宝不愿意,戥子自己看中谁就是谁。
裴观深吸口气,他早已经想好,此时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宝抬眉看向他:“现在?”
“就是现在,咱们骑马去,出城要更快些。”
阿宝换上骑装,与裴观一道离开留云山房,戥子跟上去几步,阿宝对她道:“我们去去就回,你们不必跟着。”
裴观在前,阿宝在后。
一黑一白,穿过城门洞。
三四月正是京城女眷骑马出城踏青的时节,这会儿天色未晚,阿宝戴着帏帽骑在马上,城中人早看习惯了,并不引人注目。
二人一路骑到了郊外别苑。
门房听见马匹嘶鸣声,出门察看。
看是少爷来了,赶紧迎他:“少爷少夫人怎么来了?”就算要来,也该提前几天,待屋里都洒扫过,屋里换过新陈设才是啊。
裴观微笑:“我们是骑马出城跑一跑,跑得渴了来喝口茶,并不留宿。”
门房赶紧知会丫头婆子们,这别苑寻常并无人来,婆子打开书房的门,口中不住告罪:“因公子吩咐了不必洒扫,这书房门一直关着。”
外头的门框是干净的,可见婆子平日打扫并未偷懒,推开门一股尘土味,桌上还积着薄灰。
“知道了,你去烧壶水来。”
把婆子和小丫头支开,裴观才带阿宝走进屋中,他径直往里走,墙上挂着四屏挂画,梅兰竹菊。
掀开“竹”那一幅。
阿宝还当墙上会有暗格,谁知墙上什么也没有,裴观翻过那幅画的背面,从装裱划开个口子,抽出一本小册来。
“你进左右谏司那天,我把你书房都翻过一遍。”
裴观点头:“我知道。”
他一回来,松烟就禀报过了,裴观连问都没问过,因为要紧的东西,他早就从书房里挪出来。
“床格,砖地,挂画,我都翻过。”
“我知道。”
阿宝不再说话,原来他是有东西藏着,藏在这里。
裴观轻轻吹去那册子上落的灰,在手中摩挲良久,才将它递给阿宝。
“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信。”
如今,他就在失人与失信中,纠结徘徊。
阿宝并未伸手去接,这回她听懂了,这本册上全是裴观心中的“不可与人言”。
如今他是为了不失去她,才对她彻底坦白。
“这册子,是我醒来之后,连夜写就的。”裴观深吸口气,“你看完这个,就真的无心可猜了。”
裴观将这本小册双手奉上。
其实写了之后,他几乎没有翻开看过,这些事牢牢刻在他脑中,差一点这册子他就烧了。
“你可以看墨迹和落款。只是,我请求你上船之后再看。”
四五个月后,等她回来,要如何都听她的。
天色已暮,日头落到山脊后去,余霞绮色投映在阿宝脸上。
阿宝双眸依旧,抬眉看向裴观时,目中春冰未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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