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悲喜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这一年岁末, 三房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将要过年,年后要除服,跟着七姑娘要出嫁, 三夫人又要回家省亲, 忙的事儿多着呢。
虽忙些,丫头婆子们脸上都喜气洋洋, 六少夫人刚接了三房的管事权, 就给下人们多发了两个月的月钱。
裴三夫人本还想提点她的, 没想到她自己先说了:“就到年关了, 开年这许多事要忙,我又是新官上任, 须得给些甜头。”
裴三夫人连连点头:“很是,珠儿的事办的急,原还想着从定婚事到发嫁,怎么也得一年。”没想到定得这么快, 还这么如意。
从报恩寺请了几个吉期来选, 上半年就只有春天的日子最合适,裴三夫人又要回家省亲,她还想在家里住上一年半载的,对陈妈妈说:“等我有了小孙孙小孙女儿, 那时再回来也有意思。”
陈妈妈笑了:“说不准双喜临门。”
裴三夫人又忧虑:“你说这刚除了服我就走了, 阿宝能不能担得起来?观哥儿如今是翰林侍读,除了服自有交际……”
“别想太多了,你什么岁数了?老夫人也高寿了。”
裴三夫人一听这句,想到母亲的年岁:“是, 六十整寿, 我是得回去。”
她先还不放心, 阿宝理事时,她便坐在阿宝左近,听她怎么料理珠儿的婚事。
“去岁家里办喜事,都是裁了新春衫的,用过就收了起来,倒不用再裁。”家里办喜事,丫头婆子们也要穿喜庆新衣。
但去岁的新衣,只穿了三日就都换成孝衣,过了年拿出来也还是簇新的,办喜事的时候正好穿上。
事儿办得急,能轻省一桩是一桩。
年事与婚事撞在一块,阿宝给下人们排了两班,一班只管着洒扫除尘,糊裱窗户,送礼节,蒸糕贴春。
另一班只管开库收点嫁妆,制喜服绣喜帐,给裴珠裁新衣做新鞋子,打金银头面,还有去许家量房配齐家具。
两班人马各司其职,在留云山房进进出出,阿宝还想着裴观在家,年前也有往来交际,这么办事不便。
就去了内院,专让人理出花厅。设下床桌榻,她就在那里办“公务”。
“等年事忙得差不多,再替娘预备回娘家省亲的东西。”
裴三夫人叹服,悄悄同陈妈妈道:“比我刚当媳妇的时候强得多。”
便是现在,裴三夫人也没这理事之能,陈妈妈冲她一笑,她便知道陈妈妈在想什么,是笑她自己在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三夫人也不恼,她拿出了裴珠的嫁妆单给阿宝:“自她七八岁起,这些东西就在慢慢备着了。”
裴珠的陪嫁中有两个庄子,十六间铺子。
到时管事帐户庄头的身契全都交给裴珠带到许家去,这也是嫁妆中的一项。
这是裴三爷留给女儿的,他病榻上把这些划给了女儿:“珠儿虽是庶出,可我也有子慕和珠儿两个孩子……”
给女儿备下这份嫁妆,拿到哪儿去都不算简薄了,等珠儿到了年纪要议亲的时候,男家也能高看她几分。
“他那么个万事不管的甩手掌柜,一辈子就只知道写诗,临了临了,倒能想起女儿来。”
裴三夫人那会儿已经不想旁的了,眼看丈夫病重将死,最后这点愿望,她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许家聘礼给的厚,又数着日子送东西来,裴三夫人感叹道:“外头瞧着,还真不知许家这么殷实。”
只看许夫人和许知远,压根瞧不出许家有多少家底。
许夫人是孀居,衣饰并不奢华,又长年茹素。再看许知远,年轻轻的公子,除了读书,也没什么嗜好。
城中的大家子,爱金石篆刻的有,爱收集古画的有,好香道好品茗的也有。
如萧思卿这样什么都玩,样样都精通的人不多。但似许知远这样,样样都不沾的也少,只有贫家子才会如此。
“似这样的才好呢,这才是里子实惠。”
因许家如此诚意,裴三夫人还选了些自己当年的陪嫁给裴珠。
“这嵌玉的首饰盒子,是我年轻时候用的,正合适给你。”上面是石榴葡萄,裴三夫人这个年纪早就换了仙鹤灵芝的。
有给裴珠的,自然有给阿宝的。
阿宝直乐:“娘,你要当散财娘娘呀?又不是我备嫁妆。”
裴三夫人戳她一记:“才刚说你稳重,就又胡说上了。”本来这些就都是给儿媳妇的,早给晚给都一样。
这些东西源源不断送进卷山堂里。
连裴观都奇:“怎么添了这许多东西?都是母亲给的?”
阿宝点头:“可不,娘开了库房,看着什么合适就送给谁。”连裴瑶裴珂都得了好几样,两人急赶着给裴三夫人做了一幅暖耳,一双睡鞋。
“既是母亲给的,那你就收下。”外头下起雪来,裴观脱了斗蓬抖落肩上积雪,又在炭盆上暖了暖手,“对了,陆兄送信来,说年后就能把他夫人接走上任。”
“真的?大妞真要走了?”大妞怎么没说?
裴观升官,大妞先还说要来,后来又只是送了礼。
这样的大好事,她竟能憋得住不说。
只是片刻,阿宝明白了:“她定是害怕了。”刚成亲的时候欢天喜地要跟着丈夫到外任去,临到要上船时,又被婆母给扣下。
阿宝想了想,送帖子去陆家,请大妞过府。
大妞立时回帖,第二日就坐着车兴兴到裴府来了,戥子到门口去迎她的时候,她瞧见戥子便眼睛一弯,还似旧时模样。
进了卷山堂,阿宝还没说话,大妞一把拉住她:“你不请我,我也要来了!”
“午饭我要吃辣的!”
阿宝扑哧轻笑:“还用你说,我早就吩咐过厨房了。”
“我在陆家一口辣都吃不上,也只有回娘家时能吃一顿。”
她是崇州人,打会吃饭起就会吃辣,一年三百六十日,能吃辣的日子不过十天,怎能不瘦。
大妞脸色倒还好,她絮絮道:“就要过年,管事权我是没有的,但她们又瞧不得我太安闲。”
明明不肯把一点权利交到她手上,却偏偏要说是陆母疼惜她,说她在享清福。
阿宝心疼大妞:“那她是不是要装病了?让你侍疾去?”
大妞听了就乐:“她现下不敢。”
“不敢?”
“有缘故的,见了珠儿,我一道说。”
阿宝伸手摸摸她:“成啊,今儿咱们去水阁里吃暖锅子,赏雪景,好不好?”
“成啊!”大妞也学着阿宝脆声答应,有些愧疚,“上回你送信来,我爹怎么也不肯帮忙,等你家的升了官,他又后悔了,叫我跟你多走动走动。”
也正因为卫大人让大妞来趁热灶,她才会改了心思,原本要登门的,改成了送礼。
“珠儿呢?我听说珠儿定了亲事,也有东西要送给她。”
她给珠儿预备的便是一张字画,一对玉镯:“许家倒是好人家,家里也殷实。”
“你也知道?”
“我哪会不知道,陆家那么多张嘴,成日围在一起便是说这些,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我都听熟了。”
阿宝从蜜饯糖盒子里挑出个芝麻糖塞到大妞手里,大妞“咔擦”咬上口,“七嘴八舌的,我只要听到她们酸,就知道这亲事好。”
还有人说,裴观升了官,明明能给妹妹挑一家门第更高的。
大妞冷笑一声:“当是谁都会拿妹妹女儿当梯子用呢。”连糖也吃不下去。
“怎么了?”阿宝听她话音不对,关切问道。
大妞脸上一淡,她出嫁一年多,每次回家,就见娘的白发更多几根。
哥嫂们在闹,小妾又不断。
“我有时真不知道,升官有什么意思。”
卫大人往上升了一级。
大妞的两个妹妹打小就生得好,因是姨娘生的,卫大人并不拿这两个女儿当回事。
“我那两个妹妹,被我爹定出去了。”一个是当继室续弦,一个竟是与人作妾。
阿宝怔住:“可你那两个妹妹,大的也不过十四啊?你娘……”
“我娘自然不肯,她答应了两个姨娘,不让她们当妾的。”被卫大人卖出去的两个姨娘,走的时候教导女儿跟着太太,绝不要当妾。
阿宝最后见她们,她们俩似两只失了依傍的小兽,紧紧跟在卫夫人身边。
“我娘又跟我爹大吵了一架,家里……总算是没让我妹妹给人当妾去。”但那个当填房的亲事,已经退不了。
“那人都已经三十了,儿子都十岁大了,我妹妹嫁过去,就比那孩子大几岁。”年纪这么小的继室,进了门要怎么办。
卫夫人只好想办法替庶女办些像样的嫁妆,亲事是卫大人应下的,给的妆奁自也比原来要厚些。
这是唯一的好事。
阿宝默然:“到时候,我去给你两个妹妹添妆。”也只得多赠些财物,让她们的日子稍稍好过些。
大妞吸了吸鼻子,她给自己妹妹备下一对金镯两盒金银锞子,锞子这东西虽不显眼,但拿来赏人或是当钱花用都极便宜。
大妞说完,转过脸色:“好在,我就快走了。”
卫夫人搂着女儿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可算是熬出头了!你去了,要是他身边有人,你也别闹,知不知道?”
卫夫人说着又淌泪,当年她想着自己给那老东西生了三个儿子,操持家事,养儿育女,哪里都没对不起他。
他在京城倒养了两个娇滴滴的妾。
“当年……咱们来京城,要是不卖那两个妾,是不是会好些?”
大妞出嫁一年,倒似长了好几岁:“娘,忍了就不是你了。”娘自来没变,变的是升官后的爹。
“你要是忍了,爹就更放肆了。”会觉得他生了官,连老妻都怕他,变本加厉。
卫夫人又是一场哭:“可怜了她们。”这她们说的就是那两个在卫家十来年的老姨娘,还不知日子过得如何。
“我来也有事想求你。”大妞拉住阿宝的手,“我那两个妹妹往后到哪儿都不知道,在京城的姐妹就只你,你偶尔也请我娘过门,叫她散散心好不好?”
“好。”阿宝搂住她,“你放心。”
大妞感激一笑,又抬头看向戥子。
戥子一脸凄然,她们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听到大妞的两个妹妹境遇如此,心里替她们难受。
大妞见戥子的模样,冲她扯了个笑:“我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再回京城来,你的添妆,我也给你预备好了。”
戥子半开窍的时候倒喜欢过好几个男人,喜欢这一个就扔掉前一个,等她全开了窍,便只喜欢钱。听说大妞给她预备了添妆,又感激又犹豫。
她要是不嫁人,那添妆就不能给她了罢?
大妞看戥子的脸色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别想啦!纵你不嫁,也给你!高兴了罢?”
戥子喜笑颜开。
立春掀帘进来:“少夫人,暖锅子已经预备好了,七姑娘正在亭中等着夫人们。”
阿宝听着大妞戥说话,乐得不行,她跳起来:“走罢!咱们吃锅子去!”
第192章 放人【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珠久未见到大妞了, 前一向家里出事,大妞隔几日就有信来问,这些裴珠都知道。
因她要走, 见了她就握住她的手:“往后见面不易, 你不是喜欢我房里纱屏么,我送给你。”
那幅小纱屏是裴珠自己画的, 在绢丝上作画, 费了许多功夫。
大妞看见就爱不释手, 知道是裴珠花了心血的爱物, 也没有开过口。
这会儿她要走了,裴珠把这个送给她。
大妞笑了:“真的?”她说完看向阿宝, “珠儿送我这么好的东西,你拿什么送我?”
阿宝知道她是玩笑,装作苦思模样:“珠儿竟连这个都舍得给你了,要说一样的……那就只有大黑了。”
“呸!”大妞笑着啐了阿宝一口。
三人笑成一团, 围在亭中, 阿宝告诉大妞,许知远贪看裴珠掉到水里去的事儿:“呐,就在那儿,扑咚一声, 吓得珠儿脸都白了。”
大妞大笑出声:“真的?当真掉到水里去了?”
“可不是, 他看珠儿的样子,就像……”阿宝想来想去,“就像是写诗的看着月亮。”诗人可不就最爱写月亮。
裴珠虽羞恼,可听见这句, 心头不住跳动:“嫂嫂!”
大妞更笑了:“别!你别一害羞就叫嫂嫂, 我可是难得能这么笑, 也不是故意要笑你。”是往后再聚在一块儿说彼此的事,不知要到哪个年月了。
裴珠也正是知道这个才没生气,大妞挨着她:“这多好,你还没过门,他对你就这么上心。”
大妞原来还曾偷偷想过,要是她也能像珠儿一样,生得那么美,是不是就不必苦恋陆仲豫。
这么想来,老天爷待她也不薄,她虽没像珠儿这样美,陆仲豫对她也是极好的。
大妞少有机会见阿宝,她回娘家时先还会说在陆家过得如何,后来每回她说,她娘就要抹眼泪,干脆就不说了。
今儿见了闺中伙伴,那还不一口气全说了:“你知道她怎么肯放我走的?”
阿宝捏着个糖橘子,裴珠拿了块蜜枣子,两人齐齐摇头,听大妞说书。
“还不是她那宝贝小儿媳妇没喜信!”陆夫人就想着两个亲生儿子能赶紧有孙子,扣下了大妞,陆仲豫在任上,就算有子,那也是庶出。
可陆仲豫知道嫡母的心思,偏偏就不让她如愿。
扣了大妞一年多,小儿媳妇进门也一年了,从年头盼到年尾,依旧没怀上。
“她又烧香又拜佛又请送子观音。”陆夫人又要面子,给小儿媳妇送了观音,大妞那里也少不了。
气得卫夫人直骂:“她光知道送观音有什么用?有她这个活夜叉,一百尊观音也送不来子。”
夜叉是专吃小孩的精怪,卫夫人当面叫亲家母,背后叫她夜叉婆。
还是陆仲豫写信支的主意,他说陆夫人有个相熟的女尼静圆师太,一月总有三四回请她上门念经。
不如就在这上头作文章。
大妞看了信就找到她娘,卫夫人掏出私房银子,叩开庵堂的门。
这等上门讲经的尼姑,多是靠着大户人家的夫人们听经赏赐,才能支应庵堂的日常开销。
卫夫人捧上银子,请静圆师太在陆夫人面前想想办法,让女儿女婿能团圆,这是善事,菩萨也会答应的。
等事成了,她给庵堂奉上一年的香油钱。
这天陆夫人又叫静圆师太上门,讲完了佛法,她又感叹怎么小儿媳妇一直怀不上孩子,要不要再请一尊送子观音?
过了年若还没有,那可就得给儿子抬妾了。
这种时候,大妞是不在的,她没资格跟着陆夫人一起听经,只有两个妯娌陪在陆夫人身边。
陆夫人话里话外透出要抬姨娘的意思,气得小儿媳妇白了一张俏脸。
静圆师太坐在下首,饮了口茶,慢慢悠悠道:“我看三少夫人是福相,莫不是别的缘故碍了子嗣?”
陆夫人急问:“会是什么缘故?”
连三少夫人也抬起头来,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年为期的,一年将要到了,她要是还没孩子,婆婆必要给丈夫塞通房了。
二哥外任为官,离得那样远,婆婆不也塞了人过去么?还是一对儿姐妹花。
“是不是家中有属相八字不合的?或是运势强的?”静圆师太生得富态,圆圆的一张脸,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慢,一慢就显得她这些话分外有道理。
“这会如何?”
“若真有,那就压着三少夫人的运势了。”
陆夫人一块心头病就是陆仲豫,憎其人者,恶其余胥,折磨不了庶子,便折磨庶子媳妇。一听到有人防碍了小儿媳妇的子运,就把这个算在大妞头上。
陆夫人便把家里几个还能生育的女眷八字属相写在红笺上,让静圆师太推算。
静圆师太早背熟了大妞的生辰,装模作样推算一翻:“这个属虎的,便是了。”
陆夫人拿来一瞧,果然是卫万珍!气得直咬牙:“她命格不好?”
静圆师太到:“她这属相再配这生辰,霸道得很,三少夫人福泽厚,但身子弱,自然被她压过一头。”
意思就是只要大妞在,三少夫人就没可能怀孩子。
陆夫人嫌恶至极:“那要怎么破解?”
“那倒有些难办了。”
“怎么个难法?”难道是要找个什么东西破她的运,镇一镇她?
“不在一堂中。”又未分家,怎能不在一堂,故此静圆师太才说事儿难办。
但这对陆夫人并不难,让大妞随陆仲豫到任上去,可不就不在一堂中了?
“你们是不知道!从此之后,我那个弟妹,见了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身上还戴了块玉雕的佛像,见了我就手捏玉牌。”
“她们还真信?”阿宝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此蠢人,而就是这么一个蠢人,竟能把陆仲豫和大妞折磨得这样。
“她那是着急了,要是仲豫刚走的时候弄这一出,她必不信!”陆夫人也不是好骗的,可她如今求孙心切。
当初就说三儿媳妇的八字生辰属相好生养,进了门必得三年抱俩,谁知进门一年一点动静也无,陆夫人这才心急。
大妞冲着阿宝裴珠眨眨眼:“我看我那三弟妹,并不相信这个。”只有当着陆夫人的面,她才摸那块佛牌。
两人若只在廊上,或在花园子里遇上,程氏是不动那块佛牌的。
还会客客气气行礼,叫大妞一声二嫂。
大妞轻笑一声:“她也是在作戏,怕那夜……怕婆母给她房里塞小妾。”差点儿就把夜叉婆喊了出来。
大妞的三弟妹越是这样,陆夫人就越是相信,程氏年前还“病”了两次,陆夫人这才张口,说大妞也尽孝了,赶紧到任上支照顾丈夫。
“底下人哪有你精心呢。”
原来她说的可是:“底下人侍候人,总比你精心。”
真是人嘴两张皮,陆夫人那么相信因果报应,怎么还敢造口业?
裴珠手里还捏着那甜蜜枣儿,似听天书一般看着大妞说话。
手握绢帕掩住了口,喃喃出声:“真是阿弥陀佛。”
阿宝听见仙女似的裴珠竟念起了佛,扑哧笑出声来,她双手合什,学着珠儿的样子道:“真是阿弥陀佛,许夫人不打诳语。”
珠儿刹时脸红,她心思被阿宝说中,用帕子挡住了脸,只露一双眼睛。
她不是不懂过些,但她着实厌恶这等事,若不是许家,说不准母亲就要将她许给罗家幼子,到时会不会像大妞一样?
“我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开年就走。”大妞笑着,也嚼了个蜜枣子,“如今她连碰都不想碰到我,还让我年前回娘家住几天呢。”
待她一回娘家,弟妹程氏的病自会不药而愈,到时候陆夫人就更信了。
她还问静圆师太,大妞防碍了三儿媳妇的子运,会不会碍着她的气运?
静圆师太常年来往陆家,陆夫人何时头疼何时脑热,她都清清楚楚的,笑了笑道:“若要这样比,那夫人就是月,二少夫人只是星,星岂可夺月之光?”
陆夫人这才放心,只要远着些就好,不断催促大妞收拾东西,开年就赶紧走。
大妞这才如了愿,卫夫人悄悄送给静圆师太送去一串水晶佛珠。
直到天色将暮,大妞不得不走了,她感叹一声:“真是欢愉嫌夜短。”
阿宝听了又打趣她:“了不得了,光是写信你还学会念诗了,那寂寞恨夜长是在什么时候?”
“哎呀!”大妞方才还舍不得,听到这句,红着脸捶了她一下,还联合裴珠,“你也来,今儿打她免罪!”
裴珠笑个不住,到底伸手轻轻打了阿宝一下。
两人把大妞送到二门边,大妞就道:“留步罢。”
裴珠停下步子,阿宝随她出去:“走,我送你到大门口。”
离了二门,大妞问她:“你也是胆儿大,还真就住在外院了?”这简直骇人听闻,她自打嫁进陆家起,无事便不出二门,没想到阿宝竟会住在外头。
大妞不知道裴府“关二门”的事,阿宝挽着她的胳膊:“你呀,就操心你自己罢。”
大妞瞪她一眼,尔后又不舍得了:“咱们一道在崇州长大,又一道来了京城……其实我,有些怕。”
离了京城,她就真的举目无亲了。
阿宝紧紧握了下她的手:“别怕!”
大妞笑了:“行啦,你快别送了,还真要送我到门口啊,你肯,我也不肯。”免得裴家人背后说阿宝轻浮。
阿宝岂肯:“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渡口送你!”
“等有了准日子,我给你送信来。”
二人就在门口话别,阿宝送大妞上车,马车慢悠悠驶出长巷,阿宝脸上笑意也未收起。
真好,这下大妞的日子可就如愿了。
天色已暮,裴观刚走到府门前,就见阿宝立在门前,身边两个丫头点着灯。
他快走几步,这回知道阿宝必不是在等他,不可自作多情,问她:“这是在送谁?”
不等阿宝答他,他提起手里的点心盒子:“糖瓜和麻饼?吃不吃?”
这是阿宝昨儿夜里说的,说小时候过年吃的零嘴少,祭社王她最高兴了,祭完了灶王就能分到糖瓜吃。
“我还偷吃过,还是小时候的好吃,如今过年的糖虽精致,却不如。”
“偷吃?”裴观不可想像,他别说是迈进厨房了,就是走到厨房附近都从未有过,想不到小孩子要怎么偷吃。
“你就没偷吃过供果供糖什么的?”
“那是祭祀之物,祭完了自会分食,为何要偷。”
阿宝瞪他一眼:“偷来的灶糖才甜呢!”红姨只要逮住,便要打她,说她偷糖得罪灶王爷,灶王爷上天去告状。
阿宝那会儿虽小,但已经不好唬了,她眨巴眼睛问红姨:“灶王爷是菩萨,是菩萨便不会同我计较。”
气得红姨说不出话来。
本是幼年趣事,裴观见到街市上售卖,立时想起来了,巴巴的买了来。
二人并肩回去,裴观似笑非笑:“要不要把你那些木雕的小马摆起来,再把糖瓜麻饼摆上,让你偷食?毕竟偷的糖才甜。”
阿宝抿住嘴,落后他半步,踢了他一脚。
第193章 花钱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入夜时分, 下了场雪。
裴观半开着窗扇,坐在罗汉榻一侧读书。
榻角点着炭盆,榻上小桌摆了他刚买回来的麻饼糖瓜, 他时不时吃上一块, 糖瓜在嘴里嚼得脆响。
往日此时,阿宝也在一侧或是读书或是读信。
阿宝爱读游记, 裴观爱读杂记, 二人也不说话, 只在读到有趣之处时, 才互相递过去书去,同乐一阵。
原来裴观读书是绝不吃点心的, 但阿宝爱吃也能吃,每日吃了晚饭,夜里还能再吃一顿夜点心。
年前裁冬衣量身,她又高了些。
裴观初看她这么吃, 还要劝:“夜里吃多了, 积食睡不好。”
“不吃才睡不好呢,我还在长个儿!”不仅长个,连脚也大了些。
新年做新鞋子,戥子替她量脚寸时还问:“要不要收一收?再大就要这么大了!”戥子两手画个圈, 比划给阿宝看。
红姨怕阿宝的脚越长越大, 便会把鞋子做的稍紧些,阿宝可不愿意:“放开了做,我可不穿小鞋。”
她的脚再大,总没有裴观的脚大, 差得远着呢。
裴观听她这么说, 也只好由得她吃, 还问:“是不是不吃夜里会饿醒?那让厨房给你预备些乳酥乳饼之类的软点心。”
待看到阿宝吃得那么香,他便也忍不住会尝上一口,吃着吃着,就成了习惯。
每日两人一起对坐看书时,他也能吃上两三块小点心。
今儿茶已经沏好,书也替她摆上,却迟迟等不到阿宝坐过来。
裴观从书中伸出头,见阿宝正在翻箱子,问:“是在找什么?”
“找我的钱匣子。”戥子看钱真是看得死紧,就爱把钱匣子塞到柜子里最里面,每回拿都要翻出来。
阿宝从柜子最里头翻出了钱匣,捧着匣子坐到裴观对面。
先咬了口麻饼,这才打开匣子,取出最顶上是帐本,里面是碎银子,碎银子下面压着银票。
裴观听这响动:“怎么?年底你也要盘账?”
“早都盘过了。”有多少银子银票,戥子清清楚楚,一文都不带出错的。
“那你拿这些是干什么用?”
“要给珠儿添妆。”阿宝的嫁妆都是些寻常物,也没甚古董名画之类的,金器头面倒是多,只怕珠儿不喜欢。
她想算算自己有多少钱,好给裴珠买对玉佩。
裴观听她一张一张数数,听了一阵放下书册问:“怎么就这些?”
阿宝每月二十两的月钱,他每个月有一百两,还有庄头和铺子的收益,家里每季都会把分红拿来。
“这是我的,总账在另一个盒子里。”阿宝自来分了两本帐。
裴观听了还是皱眉:“那也不该只这点。”
阿宝微惊:“你还知道这些?”他可是从来不管钱的事的,怎么一听就知道她的钱数不对?
珠儿的陪嫁有一个大庄一个小庄,两个庄子陪嫁。阿宝只有一百亩田地,一年的出息拿到手的,也不过百来两。
林大有去了辽阳当官,外官比京官要富,去的又是辽阳,掌握一地马政。给女儿女婿的年礼一下便丰富起来,还来信说要给阿宝补嫁妆。
阿宝自不肯要,林大有就变着法的送东西,今岁是头一年,送来的多是人参皮草之类,现银并不多。
阿宝手里的田地和月钱都有数,有多少钱裴观在心里一估就有数了。
裴观搁下麻饼,看着阿宝:“之前找金禄,你是不是用你的私房了?”
除了这个她又没添什么贵重的首饰衣裳,怎会一下去了大半银钱?
“嗯,是送了礼。”
裴观闻言愈加不悦,岂能让她动她手里的钱?
“你那的银票都是大额的,银锭子也是五十两一锭的,当时要换不容易。”阿宝察觉他不高兴,她说的确是实情。
家里若是有大额开销,再动总帐。
只是她没什么大额的开销,新衣新首饰,府里每一季都添,她什么也不少,从没动过那笔钱。
“分两边也是为了方便走帐。”
阿宝又取出另一只匣子,用钥匙打开,几个银锭子是这两个月领的,凑足了,还换成银票去。
裴观伸手从那匣子里拿出账本,翻过几页,越看越是眉头紧锁:“怎么都是我支取的银子,你用的呢?”
再有就是给各房送了礼,到慈恩寺添了香油。
阿宝那本小册上少有她自己的开销,也是一年一岁给慈恩寺添的香油,还有就是给红姨买的药材吃食,和给妯娌姐妹们的生辰礼物。
给裴三夫人的,自然是从总帐里支出。
裴观在宫中走动,吃饭吃茶的时候,偶尔也能听见同僚说几句家中妻儿要添新衣,打新首饰好过年。
他很少注意阿宝穿了什么,戴了什么,看了账簿,这才知道她从未给她自己添过东西,她身上穿的,颈中戴的,都是府里添的,要么就是裴三夫人给的。
府里添的都是寻常物,裴三夫人给的,都是她年轻时穿戴的,阿宝自己并没添置过。
裴观不乐意了,他抓了几个银锭子放进阿宝匣中,又取了两张大额的银票:“银票是补给你的,这些银子,年前你全都花了。”
阿宝瞪圆了眼睛,这可是二百两银子!年前花了?她怎么花?当散财娘娘吗?
“可,我什么也不缺呀?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她没穿的新衣裳不说一柜,也有半柜,都是成亲前新做的,因守孝不能上身。
如今穿的素色衣裳,也都是新裁的。
“不缺也要花。”
“我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这回是要给珠儿添妆才数钱。”
她想买对玉佩,或是玉瓶之类的,一对玉瓶怕得要二三百两:“咱们一人出一半?怎么样?”
裴观身子往后一靠,麻饼也不吃了,书页也不翻动了。
半晌才回了阿宝一声:“嗯。”
阿宝自顾自收点银子,又装回钱匣,锁上锁,还又摆了回去。
洗漱上床,躺下玩了半天九连环,往帐子外头一望,裴观还在假装看书。
阿宝干脆便不等他,自己盖好被子,吹了拔步床中灯。闭眼又等片刻,这才听见脚步声,跟着是脱衣声。
可等了半天,他没靠过来,也不知生的什么闷气。
到第二日早上,裴观的脸色还不好看,立春提水进来,见到少爷的脸阴阴的,像是在跟少夫人生气模样,大气都不敢喘。
戥子提了食盒进来:“厨房送了汤馄饨来,少夫人要不要放辣子?”
“要!香葱芫荽都要,再多放些辣油。”大冬天的早晨,喝这么一碗又烫又辣的馄饨汤,一早上都舒坦。
桌上摆了两碗热馄饨,阿宝那碗放了汤都是红的,裴观的那碗只搁了一小勺。裴观不先开口,阿宝也不跟他说话。
裴观喝完馄饨立起来便走,走时一句话也没跟阿宝说。
立春胆颤心惊,少爷昨儿还买了外头的麻饼糖瓜来哄少夫人高兴呢,怎么一晚上就闹僵了?
戥子倒已经习惯了,反正,姑爷自己会好的。
阿宝还要去忙裴珠的婚事,她接连几天都把裴珠从闺房里请出来:“娘说了,这几房人家你得知道是干什么的,能派什么用场。”
往后许知远要是作官外放了,裴珠身边得有娘家跟去的陪房。
裴珠忍羞听着,每每有管事的妈妈们满面喜气望向她,她便低下头去。
珠儿今日穿了一身白底绣梅花袄裙,阿宝上下一瞧,悄声打趣她:“怎么没配个金锁戴着?”
裴珠嗔了阿宝一眼:“坏东西,你怎么没戴你的锁,咱们谁也别说谁!”
阿宝便嘿嘿笑着抚她的背,二人刚有片刻空闲,那边立春来报:“少夫人,少爷请您回去,请七姑娘也去。”
“他不是出门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宝不知他在玩什么花样,与裴珠一道回了留云山房。
立春这会儿还才笑出来,她方才忍了一路,实在是忍不住了。
就见卷山堂内摆了好几个箱子,一箱是各色的衣料,一箱是毛皮料子,桌上还有几只锦盒,盒盖儿都打开了,里面是金银珠玉。
看上去倒像是在给女儿办嫁妆。
裴观出门散了大笔金银,这下痛快了,坐在内室里喝着清茶,对珠儿道:“珠儿也选一些,就当是兄长送你的年礼。”
裴珠一瞧就知这是阿兄买给嫂嫂的,她笑着瞧了阿宝一眼,看盒子里有两对一模一样的戒指,知道这个是给她的。
“我就要这个,与嫂嫂正是一对儿。”挑完找由头,“我还有活计要做,就不留了。”
她的活计是对鸳鸯枕套,旁的不须她做,一对枕头套却是一定要做的。
还有给公公婆婆和许知远的鞋子,年前赶出来送了过去,阿宝看她做鞋,还指点她两句:“你手没劲,鞋底子我来替你纳。”
裴珠乖乖瞧着,阿宝又道:“你把给许知远的那双,鞋面做得好看些。”
“怎么是给他的要好看些?得是许家夫人的才对呀?”裴珠不解其意。
阿宝两指捏着粗针,一针便穿过鞋底:“你做的鞋,那许知远还不供起来呀?他哪敢穿到脚上?”
又把裴珠说得脸红。
阿宝打趣了她两回,趁着这次,裴珠先是扫过一眼房里的箱子,趁阿兄没看过来,悄悄冲阿宝竖起手指头,轻轻刮了刮脸皮。
笑着扭头出门去了。
等裴珠走了,阿宝方才倒抽口气:“你这,你这是花了多少钱?”
裴观不答,起身从箱中取出件赤狐毛斗蓬:“你看看这个,我一瞧就该是你的,快试一试。”
说着把斗蓬披到阿宝身上,光是这件斗篷,便不止二百两。
“往后你自己不买,就我来买。”
阿宝裹上狐毛斗蓬,又喜又气:“知道啦!”
真是败家子!
第194章 未央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从裴观买的首饰衣料中, 选了几件出来,给裴三夫人送去。
“这是六郎特意买来孝敬您的。”
裴三夫人早就知道儿子一箱一箱往家里搬东西了,只当都是买给阿宝的, 儿媳妇这些日子持家辛苦, 到年末给她添些东西也是应当的。
没想到这里头还有给她的,先是笑得合不拢口, 跟着就想到儿子那改不掉的毛病:“他会买什么东西?拿出来我瞧瞧, 若不好的, 也别留。”
小满小雪两个, 将衣料一匹匹搬出来。
裴三夫人看了,瞧一眼阿宝:“这是六郎给我选的?”
不是, 是裴观给她挑的。
阿宝摇摇头,笑盈盈道:“是我特意留出来,让娘送给大伯母二伯母的。后面那些才是给娘的。”
看看!连娘都嫌弃这花色老气不时兴!
“送给你大伯母倒是勉强还成。”徐氏快五十了。
裴三夫人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得了,还是送给老太太去罢, 一年到头, 是该给她送点东西去。”
前些日子冬至大祭,裴老太太才从她的院子里出来,她分明年纪还不到,可瞧着老了十多岁。
这会儿若能站到裴老太爷的身边, 年岁便没差那么多, 旁人瞧不出是老夫少妻了。
裴三夫人暗地里感叹:“这人还真不能短了一口气,原来她多精神呐。”折腾这个,磨蹉那个,把持着家事。
也风光了几十年, 这才一年未到, 头发就白了大半。
裴三夫人把这两匹缎子放到一边, 又选了些出来,大伯母二伯母那里都有,然后才是她自己的。
“这两个倒还像样些。”裴三夫人将要回娘家省亲,这些东西选得细着呢,原来不挑捡的也挑捡起来。
隔了二十来年才回乡省亲,吃的穿的用的,都得最好。她娘瞧了,才知道女儿这二十多年日子过得好。
等阿宝走了,陈妈妈夸:“少爷真是有孝心。”
裴三夫人捧着茶盏,轻啜一口:“哪儿呀,这些必是观哥儿一道买了塞给阿宝的。真是傻到家了,这一瞧就是去年花色。”
但儿媳妇能有心送来,她自得笑纳。
不痴不聋,不为家翁。
只是这六郎,毛病怎么就改不了,明明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偏像个老头子似的,买这些回来。
陈妈妈听了便笑:“哥儿这是老成持重。”
“性子老成就好,眼光怎么这么老成。”反正儿子挑的东西,裴三夫人颇瞧不上,“难为了阿宝,还是我给她选些好的。”
明岁春天,阿宝说是要陪她回乡,裴三夫人不很愿意。
她想去娘家多住些日子,船上来回就要两个月,她要回去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小夫妻岂不两地分离?
好容易除了服,让他们分离一年怎么成?她还想着抱孙呢。
陈妈妈道:“观哥儿这许多年都未回外家去,这才升了官,明岁又是不成的,不如就带少夫人去给老太太拜寿也好啊。”
“也是……”老太太还从未见过外孙,这一直是裴三夫人心中一桩憾事。
“那就叫她陪我去一个月,再让她回来,观哥儿自己持得住,院子里的丫头也不敢翻天。”
裴三夫人想起白露来,侍候了十几年的家生子,说卖就一家全卖了。
她一听就知是白露趁着主母不在行为不检,那可是在孝期啊!正经夫妻都得忍着,她一个丫头倒想坏规矩。
观哥儿一点情面不留,对外是说她冒犯了主子,这才全家一道发卖。
有了这事在前,裴三夫人相信儿子能持得住,不会弄出庶子来。
裴三夫人这么想着,就替阿宝裁上了春衫夏衫,正巧裴观置办的都是冬日里用的东西。“可不能让我儿媳妇丑着去见人。”
陈妈妈听了直笑:“我可再没见过比咱们少夫人更有精气神的。”说完她也叹,“万没想到,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回家去看看。”
连陈妈妈都在给娘家的兄嫂小辈预备礼物。
裴三夫人问她:“你那几个侄子,是不是也快娶亲了?”
“早娶了,孩子都有了,我给几个孩子都打了小金锁,都是头回见,礼可不能薄了。”她随着裴三夫人出嫁的时候,大侄子才刚七岁,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她。
“是该厚些。”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回娘家。
年还未过,裴三夫人院中左右两间厢房就装满了回家去要带的东西,阿宝瞧见了问:“娘,你当年出嫁,有没有这么些东西?”
陈妈妈笑了:“那可比这要多得多了,我们夫人出嫁好些年,嫁妆里的衣裳料子都还没穿完呢。”
见阿宝惊讶,陈妈妈又道:“江南大族的女孩儿们,自打生下来起,就在攒嫁妆了。”
裴三夫人笑着看了眼阿宝,她要有了小孙女儿,也得一落地就攒嫁妆,到时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裴三夫人虽未明说,但阿宝倏地面红起来。
她知道裴三夫人为什么看她,再有不久就除服了,除了服就又同房了。
跟裴观才刚成亲没三日就守孝,裴观守孝极严,平日连素酒水都不喝的。虽两人多数都睡一张床上,夏日里衣裳单薄时贴着靠着,总有意动的时候。
裴观每当意起,就立时下床去,睡到榻上。或是打开了窗户,吹一会儿凉风。
有时,两人闹得过分了,他一时燥意难去,便会提壶饮薄荷饮,再进内室去拿凉水擦身子,擦擦脸。
阿宝梦中两人绝少亲近,彼此勉强,也没甚乐趣可言。
此时成亲将近一年,又因守孝,少沾情爱。
就记得那两天,裴观夜夜浑身火热,阿宝本是极怕热的,可竟不想推开他,还想将他搂得更紧些。
裴三夫人看阿宝面红,便不再说,可她实在忍不住要笑。
三房如今一桩接一桩的喜事不断,谁还敢说阿宝与观哥儿八字不合?
连吴夫人知道了裴三夫人要回娘家省亲的事,久久都没再送信上门。裴三夫人信上还问她,要不要替她捎带东西回娘家?
气得吴夫人连贺年的帖子都到最后几天才送来。
裴三夫人很是出了口气:“这人当真可笑,就许她自己在背后阴阳怪气,倒不许我刺她两句?”
她还问阿宝:“你说是不是?”
阿宝大力点头:“就是的!”
回去便笑眯眯告诉裴观:“娘有时候,还真有些孩子气。”
年里封印,各个衙门都放假,等到开了年,裴观还得回国子监中交接些杂事,再去翰林院供职。
这是景元帝特意批了他的,宋述礼的案子一定,裴观本想回家等除服,景元帝许他隔几日去翰林院点卯。
一应国家大事,民生利害,翰林院中都要议过,上报到御案前。是以裴观虽还在守孝,但他依旧不得闲,日日都要出门去。
也只有这会儿才难得清闲,听阿宝这么说,问她:“怎么?母亲跟谁孩子气了?”
“姓吴的夫人,说是手帕交。”便把那吴夫人怎么嘴碎的事告诉了裴观,这些天裴三夫人心绪大侍,小丫头打碎了她每日要用的吃茶杯子。
她也只是说一句“碎碎平安”。
阿宝并不爱与人斗嘴,也不喜欢这些你压我一头,我压你一头的俗人俗事。
但梦里,裴三夫人只怕一直都没能挺起腰杆来。在别人眼里,裴三夫人中年丧夫,晚年又丧子,苦了一辈子。
吴夫人还不知怎么在外头“可怜”裴三夫人,儿媳妇年轻轻的生了重病,成婚多年她膝下连个孙子孙女都没有。
只要想到这个,阿宝便觉得裴三夫人如今再高兴那也是应该的,就该多高兴!
“她当真这么说?”裴观从未听母亲提起过。
各处都歇下了,下人们轮班放假,阿宝也终于闲下来,拿了个海棠碟,装上糖果子,歪在榻上。
“可不,她说的真不少呢。”阿宝想了想吴夫人说了什么刺耳的话,“她时常给娘送些生子秘方来,还给娘请过一尊观音像,说是在什么娘娘庙里请来的。”
还曾当着阿宝的面说:“看模样是个好生养的,怎么偏偏就没子运?要不要找相人看看?”
裴三夫人心里虽也着急,可她从没把那些个什么生子秘方,送子观音拿到阿宝眼前来。
“这些东西,都没用。”她自己试过,急得上火时还曾喝过香符灰,可依旧不管用。她吃过的苦头,何必让儿媳妇再吃一次。
裴观听住了,他望住阿宝,就见她舒舒服服窝在罗汉榻上。
榻上两侧都叠着软枕,她脚翘起来搁在罗汉榻的扶手上,嚼着甜蜜枣说:“回回见了我,也总要惋惜几句。”
这些话,撼不动她分毫。
可后来阿宝病了,不能出门,就只有裴三夫人在外头听难听话,再默默忍耐下来。
裴观面含霜色:“这些,怎么你不说,母亲也从未说。”母亲和阿宝在外面,竟还受了这种委屈。
其实他也不是全不知情,只是如今再听,跟原来听时,心中滋味大不相同。
裴观凑过去,坐到阿宝身边,从攒盒中挑出她爱吃的糖浇核桃,放到碟子里。又替她剥了橘子,把上头的白络挑得干干净净,送到她口中。
阿宝吃了半个,把另半个塞到裴观嘴里去。
裴观满口橘汁,全咽下去才道:“开春,咱们办宴。”
“办宴?”这可少有,裴观不喜欢热闹,梦里就没办过宴。
“办宴。”把那些人全请来,贺他升官也好,贺妹妹出嫁也好,贺母亲回乡省亲也好,叫京城中那些长舌的人都来瞧一瞧!
瞧一瞧母亲和阿宝的日子过得多好!
接下去几日,裴观得了闲就往上房去,陪母亲说话,替阿宝分担家中琐事。
裴三夫人虽觉得奇怪,这锯嘴的葫芦又长上嘴了,可她很是高兴了两日。
可也只两日,两天过后,她便觉得着烦了:“你该忙什么还是忙什么去,我这儿事多,你一来就坐半天,我还忙着呢!”
裴观就这么被母亲赶了出来,他又跟在阿宝身边打转,阿宝她一样嫌他。
“你要是真闲的没事儿干了,不如写写春帖?”
裴观仔细想了两日,等到年三十夜里,各房守岁过新春时,他铺开洒金红笺,招来阿宝。
“来,我握着你的手,咱们一块写。”
日有熹,月有光。
富且昌,寿而康。
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第195章 喜房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家年后要办宴的事既定下来了, 帖子便得一家家先送出去。
裴三夫人双掌一拍:“是该办宴!家里这许多的喜事,得请一请亲戚朋友们。”
裴观升官,裴珠定亲, 这两桩事都得有个正式的场合报喜。
再来嘛, 便是她回娘家省亲的事,自裴三爷过世之后, 这四年她哪曾有过这么舒心快意的日子。
“该叫我吐吐气, 扬扬眉!”
因是新年, 裴三夫人房中全换了颜色喜庆的新枕新帐新锦毯子, 她是寡居的儿媳妇,虽孝期未满, 也无人苛责她。
家中小辈们,也逐渐换下素衣。
阿宝因为裴观的缘故,还不好立时就穿红戴金,但裴珠已然换上浅红浅金色的衣衫。
这会儿她便一身荔枝红点金梅花小袄坐在裴三夫人身边, 裴三夫人握着她的手:“我知道珠儿是自来喜欢素色的, 平日里也就罢了,这段日子可不许她再穿得这么素。”
怕年轻轻的姑娘家常穿素色兆头不好,亲事一定,就先让竹月先把裴珠常穿的月白色莲白色的衣裳收一收, 换上华丽吉庆的。
连屋里的也都换过铺陈。
“在娘家的日子不多了, 不兴再这么素。”
裴珠低头应声:“是。”
裴三夫人又看向阿宝:“倒是阿宝,得再委屈一阵。”
要不是因着观哥儿刚调职,这两个月也能松一松,就怕外头许多双眼睛盯着裴观, 这才一丝都不敢松懈。
阿宝喝着用蜜枣红枣煮的甜糖水, 嚼着枣子, 吐出个核儿来:“这有什么委屈的。”
裴三夫人看着她便笑,又与陈妈妈互换了眼色。
年前给裴珠办嫁妆时,她也给儿子儿媳妇新订了百子千孙帐,鸳鸯并蒂枕。
“喜房就摆了三天,就全给撤下了,论理儿该摆一个月的。”裴三夫人想想都替阿宝委屈,外头又传这么多难听话,她得把这个给阿宝补上。
“原来喜帐喜被放了一年了,拿出来就是新的,那也旧了。”干脆就全给他们换新,除了龙凤红烛不能再点,旁的都给阿宝再摆上。
这事儿裴三夫人瞒着阿宝悄悄办,镜子上的双喜红镜罩,椅子上的百年好合引枕桌布,连点心盒子也全是新造。
样样新打新做,这一个月里好事儿连连,裴三夫人喜气盈盈对陈妈妈道:“先不告诉他们,等咱们收拾好了,再把他们领到新房里去。”
还叮嘱丫头婆子们:“谁也不许在少夫人面前露一字半句!要是叫她提前知道了,看我罚不罚你们。”
小满小雪掩口直笑,趁着这乐劲儿,小满道:“既是重设新房,那咱们是不是也得重拿赏钱?”
小雪凑趣:“很是很是,把喜事儿作足了,还得再发喜糖!”
喜糖也只分了三天,按着规矩“枣生桂子”的攒盒也该在房里各处摆上一个月的,出了事儿全收了起来。
裴三夫人一挥手:“都办都办!就咱们三房乐一乐,也别传到外头去。”怕两个孩子脸上挂不住,悄悄的,关起门来乐。
阿宝吃着甜枣汤,看裴三夫人同陈妈妈交换眼色,屋里小满小雪也都笑着她。
她把汤勺一搁:“怎么了,娘怎么看着我笑?”
“瞧着你欢喜,自然就笑了。”说着拿出个大大的红封,塞到阿宝手里,“给,压岁钱!”
“这怎么成,我又不是小孩儿了,我都给人发红包呢。”
“我给的,你就拿着。”裴三夫人又问,“今年观哥儿发红包,没出考题?”
大房二房那些孩子们,到六叔六婶这里来拜年,裴观让大的对对子,小的背古诗。
阿宝见了直皱眉头,小孩子一年就拿一次压岁钱,怎么还给他们出考题?
不管对上没对上,全都给了红包,散出去许多笔锭如意的金银锞子。
那几个孩子由裴观教导读过几天书的,挨着排队站好,眼巴巴瞧着六叔,六叔不点头,他们全都不敢拿。
最小的欣姐儿走路都还要奶嬷嬷牵着,话都还说得磕磕巴巴呢,能说两句恭喜就罢了,怎么还要她背五言。
阿宝上前赶开裴观:“别听你们六叔的!我给你们红包!”
几个小孩子看看裴观,见六叔无奈摇头,就知道六婶说了算,一个个都笑起来,蹦跳着拿了红包。
“多谢六叔,多谢六婶!”
欣姐儿上前一把抱住阿宝的腿:“抱。”
阿宝将她捞起来抱在怀中,欣姐儿赖着不肯走,到哪儿都要阿宝抱着她。
裴三夫人见了,对陈妈妈道:“上回欣姐儿也是见着阿宝就不撒手,真是怪了,一年也不过见了二三回。”
“我看,这必有缘故,说不准,先开花后结果。”
那可好得很,裴三夫人在心里点头。
要是儿子,自然是像观哥儿更好,读书求学没叫她费一点心思。若是女儿,那就得像阿宝!
明岁这个时候,要能有个雪团子似的小姑娘在她身边就好了。
东西都置办好了,裴三夫人越想越心急,数着日子,每日里都问陈妈妈:“你说,怎么过的这么慢?怎么还不到三月?”
“说慢是慢,说快,一眼就到啦!”
春节一过,没几日就是元宵闹花灯。
出了元宵节,阿宝送别的大妞,眨眼间便到三月初。
裴三夫人又急起来:“这还有几天了,都布置齐整了没有?”
就安排在鱼乐榭中,里里外外的屋子都修整过,趁着阿宝回娘家看姨妈时,丫头婆子们将该换的东西全换上了。
阿宝初时还觉得古怪,怎么裴三夫人屋中的丫头婆子,个个见了她都是喜气洋洋的。再一想三月末珠儿要出嫁,算算日子也没几天了,大家伙当然要高兴。
她便也笑,还对裴三夫人道:“珠儿要成亲,该给她们一个多发一个月的月钱罢?”
“该发,家里的大喜事,自然要发。”
裴珠的大事快没几天了,阿宝让戥子翻出她陪嫁的那个小锦盒:“你把我陪嫁的那个小盒子拿出来。”
“哪个小盒子?”陪嫁的盒子那许多,只说小盒子,戥子哪会知道是什么。
阿宝脸上微红:“就是压箱底的那个小盒子。”她伸手比划了一下。
戥子想起来:“哦!那个小盒子,那这里头到底放着什么呀?是压箱底的银票?”
“你别问,不该你知道。”
“我有什么不能知道?”戥子刚说完,脸上一红,莫不是那什么东西罢?就是女子嫁人前,才能看的那个东西。
她羞红了脸,扭头替阿宝去找盒子。
找了出来连碰都不敢多碰,就跟烧了她的手似的,把盒子往阿宝手上一放,急急出门去了。
阿宝“扑哧”一笑,但也避开人,取出盒中那本书,用厚巾帕裹着,带到裴珠房中去。
裴珠这几天已经少出门,裴三夫人连她的晨昏定省都已经免去了,但她不肯:“留在家中日子不多,正该给母亲多请几回安。”
她自己知道,若没阿宝,她与嫡母不可能那么亲近。既不亲近,如今这份嫁妆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怎么这会儿过来?”裴珠立起来迎她。
桌上一桌都是开到盛时水仙花,正用小银剪子剪下来。
阿宝看了问:“你要做香包?”
“不是,我想点花灯。”这是最后一盆水仙了,这几朵都是开到盛时,过了今儿就要败了,干脆剪下来,往花盏中倒些灯油,点起来浮在玻璃大缸上。
阿宝看她还有闲心玩,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我有要紧事。”
裴珠一怔,不知阿宝要说什么,她摒退丫头。
阿宝将她拉到床上,放下床帐,从袖中取出那本裹起来的册子,塞到裴珠的手里:“娘那里,定也给你预备下了,我这个也是我姨妈预备了给我的。”
“等我走了,你再看。”阿宝说完就站起来往外去,还支开荼白竹月,“让你们姑娘歇歇,你们几个都晚点进去。”
裴珠从订下亲事起,就由万医婆调理身子,连着吃了半年的燕窝,养得白里透红,十分好气色。
看阿宝把这东西包得这么严实,一时还没明白包了什么,只捏到里头是本薄册子。
难道是嫁妆单?那个不是早都看过了么?
一角一角掀开绣花包巾,露出书册,上头竟连名字也没有。
待裴珠翻开第一页,指尖一缩,脸红的似要滴出血来,怎么是这种东西!赶紧用包巾一卷,塞到床格抽屉中,藏得密密实实。
再多瞧一眼,她人都要烧起来了。
阿宝这头刚给裴珠送了书,脚步才迈进卷山堂,就见陈妈妈一身簇新的衣裳坐在里头:“少夫人可回来了。”
“妈妈有什么事?”
“大好事!”陈妈妈笑了,“请少夫人换了衣裳,随我来。”
换衣裳?阿宝这才看见罗汉榻上摆了一套新衣。
今日确实是除服了,但除服这天也没有放开了大吃大喝。
这是裴三夫人特意吩咐的,特别是对阿宝:“你年轻,可别不知保养,守完了孝得慢慢吃荤,万一贪多滑了肠,往后一碰荤腥就要滑肠的。”
阿宝才不会说她中间已经吃过,连连点头:“我知道,六郎也吩咐了,让厨房先给我上肉粥,肉馄饨,先慢慢吃起来。”
一大早就是老母鸡汤吊的汤头,下了鲜肉馄饨。
阿宝先喝半碗清汤,再加上辣油,香得不行,今儿光是早上的馄饨,她就喝了两碗!
“是不是办席呀?”阿宝问,“我这一身是今儿早起新换的。”本来挑了胭脂红的衣裳,可裴观说,胭脂红太轻。
就得是大红宝蓝,上身才好看。
这才换了件玫瑰红织金万字流云的薄袄,走了这一路,已经微微出汗了。
“少夫人去了就知道了!”陈妈妈催促几个丫头给阿宝换上衣裳鞋子,红的倒像是喜服的颜色。
“又不是吃喜酒,怎么穿得这么喜庆呀?”
螺儿给阿宝梳头,特意将姑爷送给姑娘的红宝石石榴发钗拿出来,给姑娘簪上。
又要给她上妆,阿宝只觉得古怪,在家又不出门,干什么还点胭脂?画眉毛?
等她上完妆换完衣,外头天都黑了,立春戥子点上红灯笼,陈妈妈扶着阿宝:“走罢。”
走到鱼乐榭,处处点着红灯,贴着红喜字。
陈妈妈把阿宝往屋里头一推,跟着几个丫头七手八脚把门关上。
屋里陈设是跟喜房一模一样,阿宝回头就见裴观坐在桌边,桌上已经斟了满杯的合卺酒。
“这是……”
裴观微微笑道:“这是母亲预备的,咱们的喜房没摆满一个月,她特意安排了。”
他早就知道了,不仅知道,这屋子还来过好几回,那案上的喜上梅梢就是他亲笔画的。
阿宝闻言松了口气,往绣凳上一坐:“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卖孩子呢。”
第196章 夫妻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早早换上一身红衣, 在喜房中等了阿宝许久。
眼看日暮将夜,鱼乐榭四面都点上灯,桥畔水上星星点点。裴观望着烛光灯影, 比成亲那天还更心焦些。
谁知阿宝进门头一句话, 竟是说这个。
裴观脸色微滞,他方才想着好容易除服, 今天再不用夜半吹风喝凉茶了。这话一出, 把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全给打断了。
阿宝四处瞧过, 真跟成亲时的喜房一样, 案上没有金红龙凤花烛,却也有一对红烛。
“娘真是用心。”
“我呢?我就不用心?”裴观看她似平日那般, 冲她招招手,带着她去看房中陈设,“这喜上梅梢是我画的。”
他知道阿宝不爱牡丹图,特意画了两只喜鹊。一只挨着另一只, 大一些那只, 似在给小的那只梳理羽毛。
阿宝摆弄几下那座画屏:“你这眼睛是怎么点的?怎么不管转到哪儿,这鸟的眼睛都像在看着我?”
裴观自谦自己并不擅画,只是大家子弟,琴棋书画都要通而已。
他画这只喜鹊, 点眼时不由自主想到阿宝的眼睛, 画完拿去装裱。母亲看了都咂咂称奇:“这只圆滚滚的,眼睛大大的,瞧着还真像阿宝。”
裴观牵住阿宝的手,带她再往内屋中去。
妆台上百年好合镜, 镜前摆着一条红色金泥带, 一把龙纹玉梳。
阿宝顺着裴观的目光拿起那条大红泥带, 又看了眼龙纹梳,看裴观期盼的目光,她猜到里头大概是有什么好意头。
“龙…凤…呈祥?”阿宝一字一顿,她刚说出来就知道不是,裴观的目光微凝,脸上又像是要叹息的样子。
“凤髻金泥带,这龙纹玉掌梳。”裴观没有叹,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指掌在她掌心虎口的老茧处,细细摩挲。
他动作极轻柔,阿宝觉得掌心里直痒痒,想要笑又咬唇忍住。
她大概知道,今天算是第二回 的洞房花烛。
“走来窗下笑相扶。”裴观也一字一缓,牵住她踩到床前踏脚上。
床帐中挂的香包,也是裴观亲手合的香。这回合的不是淡香幽香,人才刚靠近床帐便闻见香气馥郁。
这香气她曾闻过的,成亲那天夜里,帐中就挂了这个。
她当时不懂,还曾傻乎乎问裴观:“你不是只爱竹香檀香气么?这香这么浓,怎么挂这个?”
裴观只似笑非似望着她:“明日你就知道了。”
没等到第二天阿宝便知,帐中香浓郁,是为了掩盖住别的味道。
此时闻见,她耳尖发烧。
两人成亲一年,说是夫妻,可只同房三夜。裴观自知,阿宝与他相处更像朋友,实是因为亲密的日子还不足。
平日他恪守礼教,虽说夫妻略亲密些也没什么,可他怕一旦放松便会把持不住,意乱情迷坏了规矩。
是以阿宝如今举动姿态,也还如未嫁时一样,少有出嫁女子的妩媚。
但这岂可长久?
他伸手轻抚阿宝鬓边发丝,将松散下的碎发替她勾到耳后去。
阿宝一双眼睛从来都直着看人,这会儿闻到帐香,羞意顿生,从耳尖红到颈项。想从裴观掌中将手抽出来,裴观却不松手。
明明她力大,真想要抽手,别说一个裴观,就是十个那也难按住她。
拔步床的格扇中,已经摆了一壶酒,裴观倒了满杯,一只递到阿宝唇边。
饮酒失态,裴观是绝少饮酒的,除了成婚那日,阿宝还没见他喝过酒,杯子送到口边,她嘴唇微张。
凉酒顺着喉咙滑下去,她饮了半杯,裴观将余下半杯一口饮尽。
因喝得极了,唇上沾着一点酒液,倾身吻上来时,阿宝心如鼓擂。
腿足先软下去,跟着便是腰。
腰一软,几乎是被裴观半搂半抱着拉入帐中去。
阿宝送那本册子给裴珠前,自己又翻过两页,书封上没有字,翻开一页写着《闺房四时图》。
因是买给好人家的女孩儿压箱用的,画就含蓄得多,那位画师还在第一页上,画了对交颈鸳鸯卧在荷叶莲蓬下。
前几页画的皆是闺房之乐,或是春夜看雨,或是萤窗读书,或是对菊赏月,或是煮茶烹雪。
画上二人先是对坐,再是挨着坐,再往后是叠着坐在身上。七八页后才有脸贴脸,唇贴唇,最后那几页,阿宝就只看过一遍。
这画实在是雅致了些,细微之处并未描绘,阿宝早已经稀里糊涂想不起来。
回过神来时,已经躺在软枕上。
也不知他是怎么伸的手,先解了外衣的衣带,跟着是背后的小衣系带,明明身上一件衣裳都未脱去,却觉得浑身似无遮挡,襟前透着风。
阿宝紧紧闭着眼睛,裴观少见她这么又羞又怯的样子,贴在耳边轻声问她:“是不是不记得了?”
阿宝方才还什么都敢大声说,此时脑中似被搅成了浆糊,除了顺着裴观的话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观先还能问她话,待手往前伸,便只余下轻促喘气声。
她这一年身量又高了,去岁还觉得她身子没全长开,此时伸手,长开了。
阿宝咬着唇不发出声音来,整个人软得似棉絮,似云朵。她忍不住睁开眼,就见裴观薄唇挺鼻,一半脸埋在阴影中,与平时全不相同。
她本该再闭上眼睛的,可她就这么盯住他。
望了片刻,又伸出手去,指尖刮过他鼻梁上的汗珠。
裴观先是停住了不动,跟着身子轻颤,张开手掌,捂住她的唇。
第二日阿宝睡到日上三杆,晨练是起不来了,连裴三夫人那里请安都没去成。
裴珠坐在上房,眼下有些发青,裴三夫人见了就问:“怎么?夜里没睡好?”裴珠自来觉轻些,万医婆给她们开的是同一个安神方子。
裴珠哪敢说她为什么没睡好,夜里偷偷当了贼,来请安时心虚得很,生怕叫母亲看出来,今儿的粉都比平常要更厚些。
“是有些没睡足,夜里虫声恼人。”
虫声新透绿窗纱。
裴三夫人听了便道:“让小丫头们粘粘虫子,别扰了你。”
裴珠坐了许久也没见阿宝来,心里又怕她来,又奇她怎么没来:“嫂嫂呢?往日她总是最早的一个。”
阿宝要练功的,每日不缀,练完了功清洗过就来上房请安,天天都比裴珠要早。
今儿她都坐下喝过了燕窝粥,怎么阿宝竟还没来。
裴三夫人掩去嘴边笑意,她端起茶盏饮了口茶:“春日里贪睡,也是有的。”
裴珠不明所以,任谁贪睡,阿宝也不会贪睡,难道是病了?
“莫不是嫂嫂身上不爽利?等会我去瞧瞧她。”
裴三夫人按住裴珠的手:“你不必去,我已经让陈妈妈去问过了,她就是睡迟了,让她好好睡。”
裴珠更觉古怪,竟叫陈妈妈去问?
陈妈妈早已经不跑腿了,平日只是陪母亲在房里说话解闷子的,怎么也该小满小雪去才对。
裴珠满心疑惑,可裴三夫人并不对她明说。
这种事,她过些日子也就明白了。
裴三夫人清了清嗓子道:“再有些日子,你就要嫁了,你婚事定得顺当,嫁得也急,有好些事还没学。”
要不是年岁到了,裴三夫人还想再留留她。
裴珠立时肃正了身子:“请母亲教导。”
“这些年家中也少办宴席,你见得少些,往后要操持起来,连能打个样的都没有。”裴三爷病重起,家里便不办宴了。
算一算裴珠十岁之后,就没见过家中办宴的盛况。
“好容易除服,家里的喜事这么多,该办场宴席,请一请亲戚朋友。”亲戚朋友要请,看不顺眼的,结了仇的,就更要请了!
这口气,她憋了一年多,就得让那起子长舌的瞧瞧,她儿媳妇委实样样都拿得出手。
裴珠点头受教:“母亲教导,我必用心学。”
裴三夫人满意颔首,许夫人性子爱静,这些事也许裴珠学了也用不上,但样样都得会:“家里年节和大祭,这半年你也都看过了,你们几个管祭器管得极好。”
冬至,过年,连着两回,祭祀的金银器皿,一件都不少。
怎么从库里出来的,还怎么还归到库中去。
徐氏连连点头:“咱们家的姑娘,一教就会,都是有才干的。”
“但这办宴席,跟办祭又不同,讲究的是待客。”裴三夫人又喝口茶,“这么干说,你也不明白,那天你瞧着就是了。”
二人说到这会儿,就该摆午饭了,阿宝过来了。
她看裴珠还在,脸上微红。
“我睡迟了,给娘请安。”
裴珠先还想问,还未张口,就见阿宝颈上一点殷红色,还当是蚊子咬的,可三月虽有虫声,哪儿的蚊子?
正要开口,想到那画上描画的,倏地双颊晕红。
裴三夫人眼睛扫过,看阿宝和裴珠个个都不抬头,干脆放过她们:“你们俩自个摆午饭罢,我得歇一歇。”
经得这一遭,这第四喜不就快来了!
裴观一早就去翰林院中议事,他昨夜几乎未睡,可精神极佳,与同僚议事,顿挫间更是神采飞扬。
这与他连月来在翰林院中的行事全然不同。
翰林院中人人都知这位十六岁就高中探花的探花郎,也人人都知,他因弹劾师长,得了景元帝青眼,调入翰林院。
未见他时,都以为裴观性子必要张狂些,年少得志,狂些也应当。
这人来,大家都先想好了,要离他远一些。一个人连自己的师长都能拿来垫脚,虽宋述礼确实有罪,也让人生不出什么亲近的心思来。
可裴观为人温和,处事谦逊,议事时又老道,常有奇论叫人耳目一新,渐渐便与众人相熟。
其中一位与他相熟的同僚问他:“裴侍读今日可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裴观这人,年纪虽轻,性子老成,自来喜怒不形于色,怎么今儿倒像是又逢人生四大喜似的。
洞房花烛夜和金榜提名时,这位裴探花不都已经尝过了么?
裴观摇摇头:“并没什么喜事。”
“那怎么今日满面春风?”连眉梢眼角都透着喜气。
只不过,面上精神虽好,就是这脚下罢,有些虚。
第197章 【一】捉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府门前张灯结彩, 建安坊这一带,不论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 光瞧着裴家门前的气象, 就明白这家交了好运。
裴三夫人今日开春宴,陆陆续续有马车停到府门前。
请这么多人来, 是三房少有的, 一房的丫头婆子不够使唤, 还特意从大房抽调了些来, 这会儿在门前预备迎客。
这宴,一半是阿宝办的, 一半是裴珠办的。
既是赏春,裴珠便别出新裁。
每位来赴宴的夫人,刚进门时便有丫环引路,先将引到院中幽径, 幽径两侧都种粉白二色玉兰花。
此时正是花季, 请这些夫人们在林中赏花。
步出幽径,再将袖中花枝送给她们。这些夫人只觉得奇怪,玉兰树生得高,枝间花朵如盏, 这些丫头们是何时去摘下花来。
待一细看, 才知是绢纱花儿。
“这倒有意思,怎么这花上还有香气?”
玉兰花香味淡,裴珠特意调配了香料,把香味染上纱花上。
裴三夫人也觉得新奇:“难为珠儿想出来这些。”
“母亲难得办宴, 自然要十全十美。”裴珠是替阿宝使劲呢, 她将要嫁了, 有些事,裴三夫人便不再拦着不叫她知道。
“你嫂嫂这样的,外头人也嚼她的舌头,你去了许家,也是一样。”
裴珠口中应了是,背地里下足了功夫,必要把这宴办得漂漂亮亮的,让那些人就算背后嚼舌也是因为心头泛酸。
阿宝看裴珠做花笺,调花香,又拟定各色菜单,连菜单都要应“春”字。
劝她道:“有这些功夫,你还不如多歇歇,出了嫁再怎么也不如在家中自在,外头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我又不会掉块肉。”
裴珠听了,抬眉瞧了她一眼:“这都一年了?还不自在?”
这话阿宝曾说过,那会儿她还未管家理事,如今三房事都经她的手,她竟还觉得不如家里自在。
“那是当然!”阿宝同她才不说虚言,“你家也确实还行,可我在家里,那是说一不二的。”哪怕上面有长辈,她说的话也样样都算。
“你如今也说了算呐?”阿兄难道还会不听她的?
“那岂能一样!”阿宝数着手指头,“譬如六妹妹和八妹妹前头那两个倒霉人家退亲的事儿,该理法就该赔!最后如何?”
不管裴观说多少次,阿宝还是觉得大伯死要面子,吃亏的还是六妹妹和八妹妹。
“再比如……”阿宝说着,脸色微恼,再比如鱼乐榭的事。
裴观竟使手段,趁她累得动弹不得时,哄她以后就住在这儿:“喜房要摆足一个月,咱们就都先别挪了好不好?”
那会儿她昏头昏脑的,眼底雾气虽未散,但心里头清明得很,只是实在没力气同他算账罢了。
反正日子到了,她自己挪出去。
不辜负娘替她再设喜房的一片心意。
裴珠列单子的手一顿,握着笔轻轻笑了:“你当个掌家娘子都不够,你这是想当将军呢。”言出如山,令则行,禁则止。
阿宝反问她:“我说的难道不对?”
裴珠知道她对,她不由想起许家来。
自那回见过了许知远,这几月都未再见过。他隔三隔五就送东西来,阿兄还曾暗示过,可以传书信。
偏偏许知远以为阿兄是在试探他,吓得连连保证,绝不敢有一点轻慢了裴姑娘的心!
阿兄说给阿宝听,阿宝再来告诉她。
“你说说,他这个举人究竟是怎么考中的?”阿宝听到裴观说许知远赌咒发誓,还问裴观,他发了什么誓言。
裴观仰天:“他对着孔圣人发誓,他若胆敢生出一丝半点轻慢珠儿的心思,就叫他生生世世,考不上进士。”
裴珠听了便笑,自此就再没见过许知远。
“我原就与你不同,在家中也一样的。”裴珠有些好奇,要是能选,阿宝会不会想留在家里呢?
等看到连园子里这几步路,阿兄都要来接她,说是园中冰消雪融,正是赏春好时节,一路提着灯,夜赏玉兰,慢慢携手回去。
她就又想,许知远这个呆子,怕是不会的。
因裴珠下足了功夫,裴府这回春宴,打进门起便气象一新。
裴家堂前两株羽衣仙在京中久有盛名,实则后园中还有一条幽径,两侧遍植玉兰,但开起花来,朵朵如碗口大,白玉有晕,素雪成围。
那些夫人姑娘们一步入幽径,便仰头望向玉树。
吴夫人与裴三夫人交好时,年年春天都来裴家赏花的,此时便满面骄矜对身边的程夫人道:“今年的花开得倒比去年更好些。”
程夫人的丈夫是京官,在京城窝了得了三十来年,知道吴夫人已经有好些年没来裴家的赏春宴了。
京城就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方,能来往的就那么几家人,哪个不知道哪个?
起先吴夫人三日两头往裴家跑,给裴夫人送生子秘方,教她供送子娘娘的事儿,相熟的人家哪个不知?
这还不是裴三夫人说的,是吴夫人自己说的。
“我们是同乡,又一同出嫁,我心里怎么能不替她急。”
自此两人的交情就疙疙瘩瘩的,等到裴三夫人生了儿子后,两人来往就更少了,直到裴三夫人的儿子考上了秀才。
吴夫人又巴巴上裴家的门来,此时来,谁不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想借着与裴三夫人是手帕交的由头,把她女儿定给裴观。
吴夫人那些话,程夫人平日也不过就是听一听,不好扫了她的面子,可今日不愿意看她摆架子:“怎么?去岁吴夫人也来赏花了?”
去岁这时节,裴家守孝呢。
莫说赏花,门口的灯笼都要糊白纸,吴夫人到哪儿赏的花?
吴夫人脸色不仅不难看,还轻啧一声,用手肘碰了碰程夫人:“你真是的,咱们一道来贺喜吃喜酒的,忘了?”
“没几日,裴家老太爷就……”吴夫人轻叹一声。
程夫人更觉可笑了,三月初时,玉兰还是花苞。
有人吃吴夫人这套,程夫人可不吃,她上裴家来作客,岂能跟恶客常在一块,免得叫裴三夫人以为她也是恶客。
赶紧找了个由头:“我那娘家的亲戚也在,我去同她招呼一声。”
吴夫人心里也有气,裴三夫人写信,特意告诉她要回娘家省亲,还问她要带什么东西回去,不就是在刺她?
讨了那么个丧门星当儿媳妇,她还炫耀起来了。
春宴就摆在水阁边,吴夫人刚到水阁前,就见裴三夫人坐在人群中间,左边是儿媳妇,右边是庶女,脸上喜意盈盈。
远远看见她,冲她颔首。
吴夫人端起笑脸,穿花过柳,走到裴三夫人面前,还以旧时称呼叫她:“蕙娘,我这一路走进来,都在替你高兴。”
她每每叫裴三夫人蕙娘,不论熟不熟识的夫人,就都知道二人闺阁中就是朋友。吴夫人不论站在哪儿,因这一声便能挤到裴三夫人身边去。
裴三夫人早就看穿了她这点把戏,就算今日是东道也要拂她这一句:“都什么年岁了,我儿媳妇都有了,女儿都要嫁了,怎么还拿这个叫我。”
吴夫人叫了多年,裴三夫人从没当着人拂过她面子,脸上挂不住,只好笑一笑:“是了,日子真是过得飞快。”
程夫人远远听了便笑,在外头说了这许多难听话,打量谁不知道呢?
她也上前来:“恭喜恭喜,裴大人年轻轻便入了翰林院,裴姑娘又有这么一门好亲事,这京城里的喜鹊是不是都飞到裴夫人窗前的枝头上了。”
裴三夫人瞧见程吴二位一道穿过□□来的,可在半道上便分开了,看了就知二人是语不投机,她对程夫人便格外的友善:“大老远就看见你过来,快坐。”
这下座中的夫人们互相换换眼色,吴夫人在外头说的那些话,必是传到裴夫人耳中,这才当场拂她。
吴夫人脸上挂不住,儿媳妇方才一直跟在她身后,这会儿扯扯她的袖子:“母亲,水边花开得好,咱们去那边瞧瞧罢?”
吴夫人笑了:“你就是贪玩,都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不收心。”
一句话挑明,她儿媳妇又有身孕了,说罢看向裴三夫人。
裴三夫人知道她的这点把戏,来来回回就是这点子事,脑子里就没别的东西。
她听了便道:“还未显怀罢?那可不能去水边,你也别叫她站着了,阿宝,赶紧让丫头们设个软座。”
阿宝关了半只耳朵,只留半只在听着,实在是无趣。
可她愿见娘出这一口气,脆声应道:“是。”
又冲吴夫人的儿媳妇道:“孟娘子跟我来罢,我让厨房单独备一份吃食给你,酒就换成果子露?”
孟氏受宠若惊,裴少夫人竟知道她的姓氏。
她这一路已经努力像个哑巴似的跟着婆婆身后,方才明明是为了替婆母解围,反倒被这许多人盯着。
竟是林氏替她解围。
阿宝记得孟氏,还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孟五娘。
吴家讨她就是因她家中兄弟多,进门五年,便怀了三胎。竟又怀上新胎,脸上虽敷粉涂脂,可依旧难抹出好气色。
阿宝将她带进水阁偏厅,偏厅窗边一张美人榻,榻上铺设着软褥,花窗外几枝海棠正结花苞,粉粉白白瞧着可喜。
她没想到林氏竟真妥当安置她,心中感激:“多谢你了。”
“这有什么,你来了就是客,你多歇歇,吴夫人这会儿也用不着你。”
阿宝待她好,是因孟五娘这人不错,每每她婆婆在前面嚼阿宝的舌,她都低着脸,虽不敢反驳,但也从不曾搭话。
还曾因为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被吴夫人责骂。
两人原来碍于种种,没能当朋友,如今却能走动走动。
孟五娘腰后垫上了软枕,她缓缓松口气:“我在家中排行第五,六少夫人若不弃,就叫我五娘罢。”
“我姓林,叫阿宝。”阿宝是独生女,京中人人尽知。
孟五娘轻笑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外头人多,不必顾着我,六少夫人忙去罢。”
阿宝看她身边处处妥当,又嘱咐小丫头多看顾些,这才出去。
刚走到清水平台前,便听见有人夸吴夫人好福气,儿媳妇这般好生养,这才多久,她孙子孙女都有了。
吴夫人满面得色:“会生的,那就是会生。她进门那几天,喜鹊全聚到屋檐下面喳喳叫个不停。那会儿我还奇怪,才进门报的什么喜信呀?哪想第二个月就有了。”
裴三夫人淡淡听着,余下的人先还恭喜她,越听越是话中有话。
如今裴家又重回朝堂,谁吃饱了撑的去触裴三夫人的霉头,都笑一笑散了。
吴夫人身边渐渐冷清下来,程夫人坐在裴三夫人左近:“听说亲事定的是许家?许家哥儿是去岁中的举人罢?真是天作之合。”
这样的宴会,许夫人是姻亲,自然在座,连陶英红也陪在一边。
“韩夫人的儿子,随秦王出征,如今已经是参将了。”韩参将的母亲,谁不知如今武官比文官势头盛,又与裴夫人沾亲,自然要坐在前面。
“裴夫人也真是,竟把这么个水灵的女儿藏得这样深,倒叫许夫人得着了。”
许夫人一直坐着,裴三夫人请宴,她来是要来的。
听那位夫人说完,她捧着茶盏,先点头,后开口:“正是,我儿一片赤诚。”
许久不在交际场上见到许夫人,倒把她是个“一句闷”给忘了。
所谓一句闷,就是一句话她就能闷死你!叫你不论肚里是有百句还是千句,全无用武之地!
座中人皆静得片刻,这才又转身扭头,互相寒喧。
许夫人对周遭气氛仿若不觉,缓缓吹了吹茶,徐徐饮上一口。
第198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座中夫人们, 本来摸不准裴三夫人把庶女配给许家,究竟算是看重这个女儿呢?还是随手将她塞一个外头瞧着过得去的人家。
毕竟人人都知道许夫人那个性子,给庶女找这么个婆婆, 往后的日子且不好过。
可许家又确实小有资财, 许知远也确实是少年举人,一个庶出的女儿, 能找到这样的丈夫, 已经是因她相貌出众了。
各家都收到裴许二家的喜饼喜报, 当时心中想的都是, 裴三夫人这嫡母算是有良心的,但也不太多。
旁人还会因为给亲家面子, 亲事都定下来了,大面上更要好看,说些互相抬高的话,许夫人是绝不会的。
如今亲耳听见许夫人如此说, 才知是许家来求。
于是纷纷道贺:“男才女貌, 这天……”本想说这天底下再没比这更衬头的婚事,又怕说出口之后,许夫人会说她夸大。
“真是,真是天作之合。”
阿宝扯扯裴珠的衣袖, 冲她眨眨眼。
裴珠假装吃茶, 用茶杯挡住脸,轻笑起来。
裴家久未办宴,这回办宴之后,裴三夫人又要离京省亲, 便将有交情的人家都请了来。
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们挤作一堆, 裴珠来招待, 也是让她能与这些姑娘们有点交情,往后出嫁了,这些便是她的人脉。
年轻新妇挨在一块,都是刚当上媳妇没几年的。或已经有孕事,或还无喜信,彼此之间倒有许多媳妇经要说。
这些人由阿宝接待照管。
年纪再往上的夫人们,本就互相熟识,儿女的年纪也不大,一边看孩子,一面谈天。
小孩子们凑在一处玩乐,或是摘花,或是折柳,时不时便有孩童笑闹声顺着水面传到水阁中去。
京中人家说媒结亲,除了靠媒婆,便是靠这些宴会。
大家伙都少有如此安闲的时候,座中人还提杯贺裴三夫人:“要不是裴夫人,咱们也没这般和乐,先祝裴夫人一帆风顺。”
裴三夫人也是许久没这样办宴了。
席中人先夸她儿子,跟着夸女儿的亲事,最后夸她儿媳妇能干,这样一场宴席,处处井井有条。
看模样神态,哪有半分扭捏,全然不似小家出身。
几个彼此相熟的夫人坐在凉亭中:“可见外头的传言作不得真,这模样这才干,拿出去也算数一数二了。”
单要说相貌嘛,那确实不是国色天香,可站在裴珠的身边,竟没被压下去。
而是任谁瞧了,都要说一句春兰秋瑛,各擅胜场。
“要我说,这一位才是真正有福的呢。”其中一位夫人,用目光指了指正站在水阁平台上的阿宝。
外头都传是林氏女无福,这才进门三日就克死了裴家老太爷,守了一年孝。
“裴家老太爷要是活着,探花郎不得在国子监多窝上几年?哪能年纪轻轻就进翰林院?”
这话说的促狭,分明是在调侃景元帝心眼小,可这又是大家都默认的事。
“你们瞧瞧,她爹升官了,她那个表兄也升官了,她丈夫还升官!一个比一个升得高。”那位夫人双掌轻抚,“她不是有福之女,是什么?”
另两个出声附和,越想越是。
“就也是吴夫人眼浅,万事岂能不看长远。”命好不好,哪能只看三四天的事呢。
“可不是,你就瞧吴家那个媳妇,哪回见她肚子不挺着?这脸越来越黄,咱们自己经过受过,生产是走过鬼门,再是好生养的,也不能这么接连着生!”
看孟氏的样子,就知她气血两虚。生孩子的亏空,那得尽力补才能补回来,这么连着生,补都补不回来。
“她倒还有脸念叨裴家许家,裴夫人能给庶女结这一门亲,真是难得。”
三人凑在一起,喝着茶吃着点心,说些闲话。
正说得开怀,听见平台前一声惊呼,坐得最近的那位夫人立起来,张头就见清水平台前围满了人。
“有人掉下去了!”
“谁掉下去了?”
人挤着人,连谁掉下去,掉下去几个人都瞧不清楚。
阿宝本立在水台边,听见响动箭步上前,见人把平台围得水泄不通,她眉头一皱,高声道:“散开!”
丫头们听见她的声音,纷纷上前来帮手。
戥子紧跟在阿宝身后,伸手拨开人群,就见落进水里的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瞧着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她的伙伴们站在栏杆边,胆小的已经哭了起来。
阿宝左右一望,见花丛地上横放着几杆长竹,长竹顶上挂着网兜,是清扫院子的婆子们用来捞池中落叶的。
她单手提起来,立到石栏杆上,把长竹伸进水中:“抓住杆顶!”
网兜只是用来套落叶,兜儿太小,女孩太大,套不住人,但能让她抓着竹杆顶端,好将她从水中捞出来。
四周俱是惊呼尖叫声,那女孩又在水中,四肢扑腾个不住,根本听不清岸上人在说些什么。
“噤声!”
这声一出,四下里渐渐静下来。
其实看见孩子落水的人并不多,只是惶恐害怕一人传一人,个个都当出什么天大的事。此时四下皆静,个个屏住呼息,就只听见水声。
裴珠陪在裴三夫人身边,裴三夫人问:“怎么样了,人捞起来没有?”
裴珠白着脸摇头:“听动静像是没有,已经去叫人了。”
人还没来,就听见又一声“扑咚”入水声,裴三夫人握着裴珠的手立起来:“怎么?又有人掉下去了?”
裴珠也不知,隔得片刻小满来报:“少夫人跳下去,已经把人捞上来了。”
这两句,惊得裴三夫人说不出话来。
原是阿宝拿着长竹,那女孩也确实抓住了。
可阿宝有力,那女孩却无力,竹杆入水又滑,她身上衣裳又湿,抱了两回,又都滑脱开来。
阿宝便用长竹一戳,水深不过半杆高,那女孩儿脚不着地,但她却勉强可以。真等会水了的小厮来救,还不知要呛进去多少水。
干脆跳下去,果然贴着桥的地方,水深只漫过她胸口。
溺水的人力气极大,抓着了什么就要把人往上拖,阿宝一胳膊将那小姑娘抬起来,又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没事!”
小女孩这才停下,阿宝胳膊上已经被她挠了好几下。
她在水中只见眼前红绿色的人影不住晃动,脑门挨了一下,这才知道已经有人将她捞了起来。
水没呛进去多少,咳嗽过后,哇一声大哭:“娘!娘!”
岸边的婆子丫头们先将女孩拉上去,跟着再将阿宝拉上去。
丫头们拿来软毯斗蓬,软毯将女孩裹起来,斗蓬罩在阿宝身上。
二人身上都是一样滴水,阿宝抹了把脸上的水,浑身透湿还指挥若定:“甲组的人把这地冲冲干净,乙组的人把孩子们都带到花厅去玩,不许再靠水边。”
为办宴席,她把传菜的,侍候的,引位的,分成了甲乙丙三组,忙中就不出乱了。
一时也找不着那小女孩是谁家的,干脆把她一道带去了鱼乐榭。
立春千叶几个已经预备好了澡桶,先用热水冲过一遍,再坐到盆中,用热水浇浴。
前面还有宴,得赶紧收拾好了才成。
戥子给那女孩儿擦头发:“你怎么掉到水里去了?你是哪家的姑娘?”
那小姑娘先还不肯说,半晌才说:“我也不知是脚滑了,还是被人撞下去的。”小孩子玩闹起来没个轻重,推搡之间,把在最外头的她给撞下去了。
她的衣裳都湿了,全要换新的。
偏偏阿宝这儿没有小时候的衣服,还是荼白送了套衣裳来:“我们姑娘让我送来的,这是姑娘原来穿过的,瞧着应当合身。”
还真是合身,十来岁的女孩,穿上裴珠小时候的旧衣裳,全不是方才落到水里扑腾的模样,看着斯文白净,瓜子脸柳叶眉,十分秀气。
三月水还凉,怕她得伤寒,厨房煎了红糖姜汤来。
戥子替她换上衣裳,又替她烘头发:“你几岁了?你这头发还得烘一会儿,先把这汤喝了。”
“我九岁了。”她依言喝起汤来,小口小口吹着,把汤喝尽了。
“你身边怎么没丫头跟着?”到这会儿了,竟还没找她的人。
女孩儿低头不言,戥子还待再说什么,立春冲她连使眼色。
“多谢夫人救我,给我换衣喝汤,我得回去了。”
阿宝这时方才重梳好头,又换了一身新衣,对那女孩伸出手:“走罢,我牵你回去,你娘呢?在水阁中?我把你送到你娘身边。”
立春冲戥子招手,戥子走到一旁,立春凑到她耳边:“这是梅大人女儿。”
是嫡女,但是,是元配生的女儿。
前头那位去了,梅大人自然要续一房,如今坐在堂中的梅夫人就是填房后母。
怪不得她身边连个可靠的妈妈都没有,还连姓氏都不敢说。戥子可怜起这小姑娘来。
戥子把这女孩的事告诉阿宝。
阿宝再看这女孩子时,眼里便颇多怜惜:“走,我送你去。”
小女孩也知道这场骂是怎么也逃不掉的,乖乖牵住阿宝的手,还问:“夫人,能不能使人去告诉我哥哥一声?”
“好。”阿宝答应了,刚走到石桥边,她不知为何,突然发问,“你姓梅?那你父亲是什么官阶?”
“户部郎中。”
那便不是,裴观的续弦是梅侍郎的女儿,不是她。
倏地脚下一顿时,隔着七八年,梅侍郎可不还没当上侍郎么!
阿宝低头看这女孩,女孩的手又软又小,紧紧攥住阿宝:“夫人,我……我害怕。”
第199章 【一】改口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全没想到, 再见到梅氏会是眼下这般场景。
梅氏……不,这会儿连称她一声梅姑娘都不合适,她还太小了。
“你,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低着头, 轻声道:“我叫莞娘。”
总算知道她的名字了,她虽叫莞娘, 但小小年纪便双眉深蹙, 满面忧虑, 哪里有“莞”的模样。
阿宝只在病榻上见过她一面, 那会她十五六岁,青春正好, 满面沉静。阿宝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若是裴观续娶,大约就是这位梅姑娘了。
此时梅姑娘不仅是个小女孩儿,还是个紧紧攥着她的手, 一脸害怕的小女孩。
“夫人姐姐, ”莞娘,其实更该叫她莞姐儿,她心中惶然,几乎是挨在阿宝身上, “能不能送我家去。”
她根本不敢去见继母, 水阁里那么多人,她身上虽不冷了,可经不住在颤抖。
“夫人姐姐?”阿宝听她这称呼,几乎要笑起来, “你为什么叫我夫人姐姐?”
莞娘脸上微红, 她觉得叫夫人就把阿宝叫老气了, 她的模样,神采更像姐姐,不像是夫人,她见过的夫人,与阿宝全不一样。
“你虽是夫人,但像姐姐。”
阿宝方才救了她的性命,上岸之后又雷厉风行指挥若定,她全都看在眼中。
心里只觉得这个夫人姐姐很是厉害,似只幼鸟,依在阿宝身边,手紧紧抓住她:“我母亲必要责罚我的,我想家去。”
出来作客,竟会被人撞下水去,出了这样大的丑,还不知回去要如何罚她。
阿宝缓缓吸了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你不是说你有个兄长么?怎么使人告诉你兄长?”
她既有亲哥哥在,那她哥哥怎么会由得嫡母磨蹉她?
阿宝也是差不多这个年岁没了娘的。
可她从没受过委屈,自打生下来,她爹就拿她当宝贝明珠,小时候还是娘对她更严厉些,怕她被她爹惯坏了。
等娘病故,家里旁的人对她就更好了。
她虽没有亲哥哥,但有表兄在,她又会使鞭子,打弹子,街上的孩子们也不敢随意欺负她。
直到进了京城,才知原来有些人家是不拿女儿当人瞧的。
比如卫大人,明明家中也有余财,能给庶女们挑好些的亲事,却偏偏一个当填房,一个要当妾。
难道这女孩的哥哥也不护着她?
“是你亲兄长?”
“是,我阿兄……他病了。”女孩低下头去,“还是别告诉他了,得让他好好养病。”
一听她兄长病了,阿宝心里猜测,大概是她哥哥病重亡故。母亲兄长都不在,这才由得后母将她嫁给裴家来续弦?
裴观填房这位子,颇多人争抢。选中了梅氏,大约也是因为这些女孩子里,梅氏父亲的官位最高。
若是她亲生母亲还在,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相貌,岂肯让女儿当填房?
阿宝又想到她病床前那来来回回的夫人姑娘们,也有几人神情热切,但她记不住了。能记得梅氏,反而是因为她不曾凑到她病床前来。
“放心罢,我来同你母亲说,让她不要责骂你。”
女孩不相信,再是答应得好,回去也得狠罚她,不罚旁的,就罚她做针线。
她人小,还做不了外头的衣裳,就让她做里面的衣裳,还要她将布料揉得绵软,说这样才好上身。
她的乳母妈妈因年纪大了,被打发回家,好容易来看她一回。
看到后母竟让她这样做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恨恨道:“她竟敢教姑娘这些!这是妾才干的事!”
后来乳母妈妈就再也没进来过,连她身边的丫头也全都换了人。
其中两个是她亲娘留下的,后母说她们年纪到了,不能长留,打发她们嫁了人。
想到这儿,女孩脸色微黯,其实前两年都还好,继母虽瞧她不顺眼,但也不敢十分折腾她。
可阿兄犯了事儿,被关起来,父亲虽想方设法救他出来,但对阿兄大不如前。
阿兄好容易回了家,因在牢里挨过打,又没能及时医治,留了些病根,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养病。
连原先定好的亲生,都给退了。
兄长此时护不住她,家里又没亲嫂嫂,就算有了嫂嫂,只怕也强不过继母。
她抬头望向阿宝,心中不由想,要是她的嫂嫂,也像裴家夫人姐姐这样,那该多好,那就再也没人敢欺负她了。
二人还未走出鱼乐榭,迎面就见裴观疾步过来。
还未走到阿宝面前,裴观的声音先传过来:“怎么回事?你怎么跳到水里去了?”话说完,他人才到面前。
额上竟出一层薄汗,紧紧握住阿宝的胳膊,将她左右上下全看过一遍:“受伤了没有?”
许知远落水时,他既不急也不慌,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因他知道园中的池子,最深处水深也不到六尺,最浅处就只有一尺多,清水平台前那一片都是浅池,至多一人高。
今日裴三夫人在园中办宴,裴观也在留云山房待客。
他听到阿宝落水,丢下一众客人,小跑着赶到后园,丫头婆子一见他就说:“少夫人无事,少夫人已经回鱼乐榭漱洗去了。”
裴观这才心中稍定,也来不及问阿宝是怎么落水的,转身又往鱼乐榭赶。
看她毫发无伤站在面前,长出口气。
春日里日头正好,这么一路小跑,春衫后背都被薄汗沁透,阿宝瞧着他,原来他不是不会出汗,是得在他着急的时候才出汗。
“怎会落到水里去?可是贪玩了?”裴观见她无恙,蹙眉责备她。
阿宝没想到会遇上裴观,她正不知要怎么开口,就觉得自己裙角微动,女孩儿竟躲到她身后去了。
裴观顺着阿宝的目光往下看去,见个女孩儿牵着阿宝的裙角。
因这女孩实在太小了,裴观压根就没想到避嫌,只看一眼便问:“这是谁?哪一家的孩子?”
阿宝抿住唇,她要是说了这是谁,裴观会是什么脸色?
阿宝只觉裙角一紧,猜测是女孩不愿意让裴观知道她是谁家的,其实阿宝也没打算当场说出来。
“晚些再说,我还要回宴上去。”
裴观看她确是无恙,依旧不放心她这么回去:“我送你。”
阿宝牵着那小姑娘走在前面,裴观略错一步跟在她们后面,出了鱼乐榭,再穿过花-径,就到了清水平台。
走过花-径时,小女孩脚步慢下来,她偷眼打量。
阿宝也慢下脚步来,任由她看。
日光穿过花枝,落在阿宝身上,原先只知竹影能成画,原来玉兰花盏也能画,光影一投,似开在她裙畔衣角。
因有阿宝陪伴,小女孩渐渐松下心神,不如抬头,轻声问阿宝些什么。
阿宝便停下脚步,侧身弯腰答她。
裴观脸上微微含笑,要是他们有了女儿,春天的时候,阿宝也会这样带着女儿在园子里散步,赏花。
阿宝只觉得奥妙,她其实知道她会遇见梅家这个女孩儿,若不是旧交,岂会被带她的病床前。
可她怎么也猜不着,她竟会牵着梅家女孩的手,答她那些童言稚语。
方才莞娘问她:“夫人姐姐,你家里有没有妹妹?”
夫人姐姐嫁人了,那她家中有没有妹妹呢?若有妹妹,与夫人姐姐相不相似?能不能给她当嫂嫂?
阿宝不解,她摇了摇头:“我爹就只有我一个女儿。”
就见莞娘期盼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小小的年纪,竟还轻轻叹了口气。
阿宝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摸完才惊觉,她竟然摸了丈夫继室的脑袋……
偶尔一回身,就见裴观跟在她们身后,还满面的笑意。
阿宝哪知道裴观心里想的什么,看他笑,气便不打一处来!
狠狠瞪了她一眼,笑什么笑!
裴观被她瞪视一眼,有些莫名,难道是宴上还有人说难听话?可人性便是拜高踩低,开年陛下就称赏辽阳一地的行太仆寺办得不错,受嘉奖的就是阿宝的父亲。
谁会在此时来扫她的兴呢?
将她们送到路尽头,再过道桥就是清水平台了,裴观驻足。
水阁前方才出了这样的事,夫人都不许孩子再到平台上玩耍,把阁中花厅让给小孩子们。仆从婆子搬出小榻交椅,这些夫人们便在阁前晒太阳,吃茶点。
人人都在谈论刚才裴少夫人的举动。
“你们瞧见没有,那么长那么粗的杆子,她一手就举起来了!”
还是方才那三位夫人,她们坐在高处,看得分明。
阿宝一撩裙摆,定定立在石桥栏杆上,那石栏杆这么窄,她竟能站住了不晃,不仅不晃,手里还拿着长竹到池中捞人。
另一个似还在回想方才的场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半晌才道:“真是……真是胆儿大,竟这么跳下去了?”
其实从梅莞娘落水,到阿宝跳下去捞人,不过短短片刻间,只因惊心动魄,才显得时间漫长。
几人不好评价,也不能说阿宝救人心切是错,可委实有些不庄重。
“裴家这位少夫人,还真是……”
一时想不到什么夸她的词儿。
“真是不拘小节!”其中最变通的那位说完,剩下二人齐齐点头。
三人评判完,又都转过话头:“那姑娘是谁家的?可有人找?”
“不知是谁家的,真是怪了,到这会儿也没人找,是不是已经问过知道了?”
“还好是个小姑娘,这要是个十四五岁的,难道真叫小厮下去救?”要是被碰了摸了,怎么说得清?
“这话说的,那要是个男孩子,还赖上了裴少夫人不成?”
正说着,就见裴观送妻子回来,远远立在玉兰花树下,站定了不动。
方才好些人都看见了,探花郎急得什么似的,还没跑到眼前,听见妻子不在,扭头又跑了。
只留下一道青竹色的影子。
“小夫妻,也□□爱了。”这是吴夫人说的。
裴三夫人可不管她话里有几层意思,哪个正经婆婆听见儿子儿媳妇恩爱还拈酸的?
她立时逮住机会,终于能当着所有人再传佳话:“可不是,要么怎会请官媒上门求娶三次呢。”
“当真是三回?”
“正式上门是三回,私下里问的,还更多呢。”
许夫人捧着茶盏,闻言点头,怪不得裴家挑女婿,最看中诚意。
陶英红也是脸上有光,她本就不会交际,但几位夫人听说她儿子出征,年纪轻轻已是参将,更要紧的是,韩参将还没定下亲事。
便都坐在她左右,要是韩参将能安然回来,结个亲那多好。
陶英红哪见过这阵仗,问她什么,她便老实答什么。
几位有意的夫人瞧了,心里就有数了,知道这婆婆是个省事儿的。虽是寡母带儿,家底也还薄了些,可女儿嫁进门,不会吃亏受磨蹉。
正说着,四下渐渐安静,诸人纷纷抬起头来。
就见探花郎一身青衣立在玉兰花树下,远看,就跟幅画似的。
梅莞娘正牵住阿宝的手往水阁走去,抬头看见人人都望过来,心头一紧。待看见人们的目光都越过她们,看向她们身后。
她也扭头瞧了一眼,飞快一瞥就又收回来,探花郎有什么好看?她只管盯住阿宝:“夫人姐姐,我挨着你坐好不好?”
第200章 【二】改口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梅莞娘果然挨着阿宝坐下, 直到此时,她那继母和她的丫头,也没来找她。
继母在人群中交际, 丫头不知跑到哪儿玩耍躲懒去了。
阿宝悄声吩咐立春:“你回去, 叫她们几个把梅姑娘的衣裳洗干净,烘干了。”预备了要用饭, 这宴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
这会儿洗了烘干熨平, 只要吃饭之前让她换上, 她那继母也就不知道她掉下水了。
立春也压低了声音:“已经在洗了, 少夫人放心。”出了这样的事,赶紧抹平了才好, 婆子冲地,丫头们搬上盆花,水阁石栏边已然瞧不出有人落过水的痕迹。
梅莞娘一直听着,像只小兔子似的偎在阿宝身边。
阿宝实在是没忍住, 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双丫髻:“放心, 等衣裳干了,让戥子带你去换过,你继母不会知道的。”
梅莞娘点点头,阿宝看她这样, 抓了把糖果塞到她手里:“吃罢。”
阿宝给她, 她便伸手接过,小口小口吃起来。
宴上的夫人们见阿宝回来了,就问:“方才是哪一家的丫头落了水?怎么竟劳动裴少夫人下去救。”
阿宝笑了:“是园子里的小丫头。”
她这话一出,方才在梅莞娘身边玩闹的几个女孩都松了口气, 大家都知道惹了祸, 正绷着精神怕挨骂呢。
听裴少夫人说是小丫头落水, 都替梅莞娘遮掩。
九、十来岁的女孩子已经知道事了,晓得到别家作客落水,说出去不好听。梅莞娘家里如何,也有几个人知道,她们少一事,她便少一事。
人人不声张。
那些夫人们便道:“还当是哪家的姑娘,只是小丫头,怎么这样顽皮?竟劳动了你下去救。”
阿宝笑了:“小丫头受了惊,吩咐她下去歇着了,倒是梅家的姑娘,正站在水边上,叫水溅了一身,还受了惊吓。”
连为何换衣,都替梅莞娘想到了。
梅莞娘恨不得将头挨在阿宝身上,直到这会儿她继母才听见动静:“是我家莞娘?”一看继女的衣裳确实换过,又见她低着头不敢看过来。
心中不禁起疑,难道是莞娘落了水?
方才外头乱哄哄的,她听着几句,但没听真切。
阿宝搂住梅莞娘的肩,冲着梅夫人微笑:“是我的不是,已经罚过那小丫头了,惊着了令千金,真是对不住。”
梅夫人连连摆手:“这岂是少夫人的错,必是莞娘贪看新鲜,离水太近,这才被溅着了。”说着看了继女一眼。
这一眼明明含笑,但梅莞娘的犹如惊弓之鸟,被梅夫人目光一扫,身子就轻颤一下。
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小姑娘被阿宝按住,心里顿觉得安稳,这才不抖了。
阿宝脸上不露,心里却直皱眉。
现在她可算明白,梅莞娘这样的家世出身,为什么会给人当继室。
梅夫人眼睛左右一瞧,该跟着继女的丫头一个都不见,竟还是裴少夫人身边的丫环在替梅莞娘端茶递点心。
她深觉丢了脸面,虽是自己给继女指派的丫头,素日也知道她们怠慢了继女,但这会儿心里怪的却是梅莞娘不会教导下人。
她眼神一变,梅莞娘就连呼吸都轻了。
阿宝心底微叹,抚了抚她的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除了替她掩饰落水一事,实在不能再多做些什么。
叫出个说书的女先儿:“先听两段书,等点起灯来,咱们再隔水听戏。”
请个女先生说书还没什么,弹琴唱曲儿也没什么,没想到裴家竟还请了戏班子唱堂会!
裴三夫人脸上的笑就没断过,别人问她,她只是摇头:“我哪儿知道,都是她们小辈安排的,都有儿媳妇了,这操心的事儿自然是儿媳妇办。”
听完书,水边架起灯架来,隔水看着对面的女戏们舞袖动剑。
阿宝先是望着戏台出神,等武戏一开,她胸中那一丝郁气便全散了。
看得兴致勃勃,她还从来没有在自个家里看过戏呢!不过方寸大的地方,那武旦既能耍刀,又能踢枪。
旁的夫人们看着,都无甚兴致,只有她,眼睛跟着花枪转。
眼见那武旦将花枪踢了七八个来回,阿宝差点按捺不住,想像原来在街口看戏那样,叫一声“好”!
梅莞娘摸摸她的手,阿宝低头看她:“怎么?”
小女孩摇摇头,她怕阿宝嚷出来,看夫人姐姐脸上动声动色,分明就是想嚷嚷。
这武戏自然是阿宝点的,她点的时候裴珠便道:“只怕夫人们不喜欢。”就只点了这一折。
等到戏台上换文戏,阿宝就走了神,她目光环顾四周,心里还在想梅莞娘的事。
心里那点疙瘩,她早就抛开了,梅莞娘要嫁谁,根本不由她自己作主。
觉着她十分可怜,问她:“要不要吃八宝酪?”
梅莞娘不敢点头,阿宝干脆吩咐:“去厨房要两盅来,她陪着我吃。”
八宝酪做起来十分费功夫,还是她娘亲在时,她曾吃过。等继母进门,这东西连要都不敢跟厨房要了。
梅莞娘吃得十分珍惜,对阿宝依依不舍,等戏散了,她就要走了。
“夫人姐姐,你下回办宴,还请我母亲么?”问完,她又低头,今天出了这桩事,再有宴会,母亲也不会带她了。
阿宝就要跟着裴三夫人去省亲,但听见这么问,还是点头:“只要办宴,我就请你。”
梅莞娘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可离“莞”字,也还差得远。
等宴席散去,裴珠已经累得眯起眼睛来,裴三夫人嗅了好几回鼻烟。
“我这身子,是不如年轻的时候,支撑不住了。”
阿宝亲自送许夫人和红姨,没想到红姨与许夫人竟对了脾气。一个是口齿拙,一个是一口闷,两人都不爱听虚话,也都不爱交际,后来干脆挨着座。
红姨还道:“与许夫人说定了,一道去礼佛。”
等人都散了,戥子提着灯跟在阿宝身边,一路走一路唏嘘,方才梅家姑娘那眼神,跟被扔到外头的小猫儿似的。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梅夫人看她那样子,像要活吃了她似的。”当官人家的女儿了,没了娘竟过这种日子。
连个丫头也敢慢怠她,出了事好久,那丫头才不知道从哪里玩耍回来。
“我看那梅夫人脸上挂不住,那个丫头要被打发走。”明明是瞪丫头,还顺带着刮了继女一眼。
阿宝坐到妆镜前洗脸,拆头发,听戥子念念叨叨。
思来想去,还是吩咐戥子:“挑一对花簪,再挑两匹衣料送去,就说是给莞娘压压惊的。”
戥子应一声:“那选个什么样的?”
“样子精巧些,也别太贵重的。”太贵重的金簪,她也不敢收。把这个送去,家里的礼数就算周全了。
“好,明儿就让银楼送些来。”衣裳料子那更便宜,挑两块颜色轻,花样巧,适合给小姑娘穿的就行。
裴观留云山房的客人刚走,进屋就听见阿宝吩咐挑花簪,一听就是给小女孩的东西,猜测是给落水的小姑娘的。
“是给那个小姑娘的?她是谁家的孩子?”
阿宝抬头,从镜中看着裴观,目光泠泠。
裴观依旧莫名,这些日子以来,二人亲密得多了。阿宝虽还是那个大方爽快的脾气,可偶尔也会露出小女儿态。
瞪他嗔他时,倒不像是乳虎,更像是小猫,发脾气也有一二分撒娇的意思。
但这两眼,又似虎,却非乳虎。
裴观依旧不解:“怎么?”
“你猜猜是谁家的?”阿宝几乎要笑,她都已经说出了莞娘的名字了,裴观竟然还不知道是谁。
“这我怎么猜得出。”裴观话中还有笑音,他连那小女孩的模样都没记住,“是哪家亲戚的孩子么?”
一时想不起来哪一家亲戚里有七八岁大的女孩儿。
想到阿宝牵着那女孩儿走在花-径上的模样,裴观忍不住又笑起来:“往后咱们有了女儿,你也这么牵着她赏春。”
阿宝面对妆镜,背对裴观。
听他言笑,眉目凝霜。
裴观并未同她说过她死之后,续娶那房与他如何,她也不曾问。
他娶了侍郎的女儿,终于不是不上台面的马伕女,不说琴瑟和鸣,也该有商有量。
算一算年岁,莞娘也在他身边呆了七八年,不知有没有为他生儿育女,但一定替他奉养母亲,料理家事。
七八年,他竟连莞娘的名字也记不住么?
阿宝面对铜镜,裴观瞧不清楚她的脸,忽尔见她手拿玉梳,反手一抛,正砸在裴观的额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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