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宋家人都在家待罪, 景元帝还是给宋述礼留了几分薄面。
未捆未绑,只派人守住了宋府前后门,每日所食所用的菜蔬火炭都由人送到门前, 再让下人抬进去。
裴观先是弹劾宋祭酒苛待监生致死, 这本奏折送上去时,连宋述礼自己看了, 都颇不以为然。
他为师长, 对学生严厉些是盼望着学生们能上进, 往后为国家肱骨。
“陈如翰……”这个名字念了两遍, 宋述礼也没想起来是谁,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 他年已老迈,这些琐事记得不真了。
要么是个懒惰虫,要么就是榆木疙瘩。
说是伤病之下吐血而死,倒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宋述礼的门生们自都站在他这边, 说他为了了学生呕心沥血, 这么多年来都住在国子监里,与监生们同寝同食就是明证。
门生们赞他严而有爱,又痛骂裴观以卑诬尊,竟想踩着师长的声名当青云梯, 十足的小人行径。
宋述礼门前一时往来如织。
等到揭露宋述礼贪墨的折子呈上去, 宋述礼不敢再留在国子监内,告病从国子监回到自家宅中。
上门探病问候的学生依旧,所有人都不相信宋述礼会贪污。
太子领旨接手此案,先拘了学监学正, 重刑之下这二人很快便招认了, 他们在学生单子上做手脚, 每日都会贪没学生的椒油钱。
“有时一二人,有时五六人,有时十好几人,生员多时就多些,生员少时就少些。”
国子监监生最多时人数过五万,每天十多人的椒油钱,根本不起眼。
就是因为十数年都无人发现,连户部一岁一查账都从没出过问题,这才大着胆子又贪上了火膏银。
这二人招认了,太子便派人到宋家去查帐。
初进宋府时,詹事府和户部官员都颇震惊。
外头传说的宋述礼为官清廉竟是真的,当官五十载,除了家中这痤宅院是太-祖赏赐之外,家里少有贵重物品。
堂上花瓶摆件,书房中的文玩三事,都有礼单可查。
要么是宋述礼得的赏赐,要么是他生辰时学生们送的礼物,房内挂的画作倒是名家手笔,但这位名家三十年前也是宋述礼的学生。
连字画都是学生送的。
一家四代同住在太-祖所赐的宅院里,原来再宽敞的屋子,住了四代人,也显得挤挤挨挨的。
人多屋子浅不说,打开宋家的库房查点,更显得寒酸。
不说金银器皿了,连名贵些的成套瓷器都无,家中用的祭器都是寻常的青瓷而已。
再查衣食开销。
宋述礼是国子监祭酒,从四品的官儿,每月俸禄二百一十石,春夏可折成棉布发放,秋冬折成苏木、胡椒发放。
宋述礼的老妻十分会持家,一半领米布一半领钞,家里几十口人,靠着丈夫儿子们的俸禄,还能颇有盈余。
宋家帐本上只有三百两银子。
各房每两年添一次新衣,三餐都有定额,不到年节,桌上连荤腥都少见。
宋述礼若是回家来,那他一日食用是一百文钱。
户部官员初盘帐册,詹事府的官员就赶紧禀报太子:“这会不会……是弄错了?钱去了哪儿?”
裴观却很笃定:“请再彻查。”
要不是宋述礼清贫度日了这么多年,上辈子他贪墨的事岂会无人知晓?
到他死时,景元帝知他只有一付薄棺,家里连像样的葬礼都办不起。还曾大加赞扬他,特意赐下金银,让宋述礼的儿子们能好好安葬他。
宋述礼的儿子们也回乡守孝,闭门读书。
太子派人快马赶到宋述礼的老家,这才查到他在家中置下了五百顷田地。
查到了实据,诸人反而疑惑:“既有田地,那庄上的出息呢?”
战乱那几年收成会差些,可他节衣缩食几十年,贪墨的钱又都买了地,有田地总有出息罢?
“庄子上的出息,又都卖了再买田地……”
诸人面面相觑:“天底下竟有这种人?坐拥百顷田,日食不过百文?”
这些实据查得差不多,宋述礼又自陈罪状,两样罪证一并呈到景元帝的案前。
最后查实贪墨的银子总计是七万三千八百两。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靠这些银子滚出来的田地,田地和庄子上这么多年的出息折成现银,大约四十万两。
比初估的五十万少些,但也触目惊心。
“四十万两。”景元帝翻着太子上表的明细,冷哼出声。
单看宋述礼的在京城的宅院,和他平素衣食,哪能想到他会有这么厚的家底。
景元帝也问出众人心中所疑惑的事:“他一日食不过百,贪墨这些钱有什么用?”
严墉思量片刻道:“也许是想告老之后,回乡打开门便是自己的田地。”连着一片山头也全是宋家的。
也许是想人生最后的几年,守着自己的财富过。
究竟为何,无人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想问也问不到了。
景元帝将案卷一放:“人既死了,容他停灵。让太子拟定罪状,该怎么定就怎么定。”
“是。”严墉躬身应承,这就是想瞧瞧太子这差办得如何。
景元帝容许宋家停灵,但到宋家致祭的人寥寥无几。
裴观一早换下官袍,一身素色衣裳往宋家去。
阿宝坐在车上,坐他下车时还替他整了整衣袍:“你去罢,我瞧着。”
“宋家人这样恨你,你为什么还非要来?”
裴观笑了:“一定要来,只有我来上过香,旁人才敢来致祭。”
阿宝明白了,就看裴观掀帘下车,到了宋府门前,自有青书上前自报家门,说明裴观是来拜祭的。
宋述礼的长孙在门上迎客,一早开了府门,却……无人来祭。
好容易来了马车,车上下来年青男子,一看装束就是来吊孝的,等走进几步,可报出姓名,竟是宋家的仇人。
“你!”宋述礼的长孙也不过比裴观大几岁,眼见裴观敢来,胸膛起伏,双拳紧握。
阿宝掀开车帘一角,生怕裴观被人一拳头砸在面门上,指尖紧紧攒住了车帘,可那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最终还是退了一步,请裴观进去。
宋家子弟都守在灵前,灵堂上白花白幡香烛纸马,一应俱全。
这是太子特意吩咐过的,可依旧无人来祭。
裴观被十数双眼睛盯着,背对着他们下拜上香,身后不知是谁啐了他一口。裴观身子板直,并未回头,上完了香,又依礼退出来。
裴观上车之后,阿宝左右看他,见他无恙,这才松气。
“我就怕他们关门打……打你。”
“孩子话。”裴观知道她原来要说的是什么,伸出手指弹在她额头上。
阿宝捂住了额角,裴观笑说:“回去罢,路上给你买松仁油酥吃好不好?”阿宝还要去大房点卯办冬至大祭的事,能陪他出来,已经是偷闲了。
裴观隔帘对陈长胜道:“往土地庙绕一圈再回。”
阿宝捧着松仁油酥吃着,她已经明白他为何要来,可他顶着骂名来,也依旧顶着骂名回去。
背后必要被人说他兔死狐悲,这会上门来烧香可不显得假惺惺。
“他是犯了罪,但他也执教几十年,该有学生来拜祭他。旁人说什么,与我何干。”裴观托起袖子替阿宝接油酥屑,怕油酥太松脆,油渍沾到她衣服上。
阿宝将咬过一口油酥递到裴观嘴边:“你也吃。”
他虽有各种可样的毛病,可这些事上,让人敬佩。
裴观不明所以,就着阿宝的手咬了一口,果然香脆酥润,是个好饼。
裴观还给母亲妹妹都送去一份。
裴三夫人知道儿子带着儿媳妇出门去了,看他还知道送点心来:“倒知道卖乖。”
阿宝进了门就直往王氏那里去,王氏都快急得火上房了,瞧见她回来松了口气:“六弟妹,你可算回来了,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裴观在留云山房里等不到阿宝,又去陪母亲用饭。
裴三夫人见儿子的样子就知道他为什么来的,眉头微抬:“阿宝忙着,就到我这里来蹭吃的了?”
“还请母亲赏儿子一口饭吃。”
“赏你!”裴三夫人佯作恼怒,下一句便是让小满小雪去厨房,要些裴观爱吃的菜来,一面吃,一面频频抬头看他。
看得裴观放下筷子:“母亲有什么要同我说?”
“倒也不是旁的事,阿宝也该挪进二门里来。”原来只当他除服之后还回国子监去执教,住在山脚倒也没什么,既调了职,往后就去宫中了,自然长住家里。
也自然要挪进二门来。
“这事我想过了,我想换个住处。”
“换个住处?”裴三夫人不解,那松风院是新修过的,为的便是两家结亲。
旁的不说,单只说那四面皆空的集锦格子用的是雕空玲珑木,与墙同宽,既是隔断又是装饰,上头的雕花那是几个木雕师傅,雕了整整一年才雕好的。
糊上五色纱,半边藏书,半边供盆景,摆文玩,销金嵌玉,光彩夺目。
费工又费银子,说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地方了?
裴观只好哄着母亲:“我就是觉得松风院那般装饰太过奢华了。”
裴三夫人一怔:“那你想住到哪儿去?”
“鱼乐榭,那地方清净。”那里是离二门最近的院落,他不想起争端,也不想阿宝是家中人眼里的异类。
“那地方怎么成,四面虽宽阔,冬日里极冷的。”
“只要屋子宽阔四面有景色,就好。”
裴三夫人蹙了眉头,可儿子大了,又刚升了官儿,往后这中路的院子,可不全是他的,他爱住在哪儿,可不就住在哪儿。
“成罢,我让丫头婆子洒扫去。”
裴观盛了碗四味羹奉到母亲手边,裴三夫人睨他一眼:“你呀,给我少来这一套。”
她心里岂会不知,但一个院里过日子,大面上过得去就行。
阿宝还不知裴观安排换院子的事,她又是入夜才回留云山房,人往软枕上一靠,脚搁在裴观腿上:“八妹妹关在屋里不肯出门,六妹妹和珠儿已经上手了。”
一面说一面让裴观给她揉腿:“其实,家里的女人们,各有各的能干处!”
王氏妥帖,裴珠细致,裴瑶帐算得快。
四个人凑在一起,很快就把大事都安排好了。
“那你干了什么?”裴观给阿宝揉着腿,逗她道。
“我发号施令呀,积年的老妈妈们,也不敢在我面前躲懒耍滑。”
看她畅快,裴观正踌躇如何开口说挪院子的事,戥子欢欢喜喜进来报信:“姑……少夫人,车队来信了!”
阿宝从软枕中弹起来:“快拿来!我瞧瞧!”
燕草在船上每日都写几行,到下船时攒了厚厚一叠纸,她知道阿宝爱看这些,将景致风物写得有趣。
阿宝从头读到尾,这可比她阿爹写的要细致多了。
信末写到船队已经换了车,阿宝接到信时,燕草人已在百里之外。
阿宝将信收起,轻吸口气:“明儿,把螺儿姐妹调回来。”
第182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结香可等不到第二天, 一知道这消息,立时提着灯去松风院报信。
螺儿大喜:“真的?真叫咱们回去?”
“真的!姑娘亲口说的,这下好了, 你可安心了罢?”结香往螺儿床边一坐, 福儿捧上茶来,还拿了个小糖匣子来。
“难为姐姐大夜里还跑一趟, 风吹得多冷呀, 赶紧喝口枣子茶, 再吃些糖。”
结香捧着枣茶喝了两口, 她跑这一趟还真是吹了风,手脚都是冷的, 捧着杯子暖手:“我就劝你莫要急,姑娘心里记着你呢。”
“再者说了,冬至大祭那天也得要你梳头啊。”结香吃着花生糖觉得香甜,又拿一块, 匆匆塞到口中, 含着糖道,“我可得走了,门快关了。”
螺儿将她送到院门边:“难为姐姐特来报信,我给你做双鞋罢。”
做鞋费工, 这点小人情, 怎么好要她一双鞋。
结香摆摆手:“不必,你给我绣个帕子,要不就打个结子,我好挂在腰上。”
“哎!”夜里风寒, 螺儿缩脖子站在松风院门边, 看着结香提灯笼往二门去, 身上忽地一暖,是妹妹拿了厚袄裹住她。
“姐姐真是,就算送人也别冻着自己。”福儿说着又把手炉往螺儿手里一塞。
螺儿笑了:“我这是高兴,我还当姑娘不用我们了。”
这些日子她心里像煎沸水,吃不好睡不着的。姑娘的恩德,这辈子也是还不完的,她想替姑娘办事,还要办得好办得仔细,那才算是报偿了些许。
福儿见姐姐这模样,扯了扯嘴角:“人都走远了,咱们回去收拾东西罢。”
一知道阿宝不进松风院,螺儿就想着回去,除了日常穿的衣裳和盖的褥子,都好好收在柜子里头,连包袱皮都没拆开过。
螺儿扭身回屋,先把替换的袄子叠着收起来,又对妹妹道:“咱们在这儿住了半个月,天竹忍冬几个不是都跟你要好么,明儿咱们拿些钱去厨房添个菜给她们。”
福儿刚来时,活像只小鹌鹑似的,胆小怕人,天天跟在她身后。
明明她原来那么活泼好动,螺儿看妹妹的模样就止不住心疼她。到了裴家,看她渐渐开朗,进了松风院又跟几个小丫头很快玩到一起。
螺儿心中欢喜,摸出钱来到厨房要了果子点心香糖。
她们屋子浅,可吃的东西多。
松风院没有正经主子在,连丫头们也不敢往大厨房里要吃要喝,寻常点心果子摆的也少,小丫头们一看螺儿姐妹的屋子里有,更是时常过来。
情分就是这么处下了。
螺儿还对妹妹道:“只要你们能处得好,这些钱算什么!”
她们跟戥子结香都不同,她们是世仆,从小就习惯了园子里的生活,也从小就习惯了园子里的人。
福儿应一声,仰起笑脸来:“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两人就抱着包袱离开松风院。
天竹是个圆脸小丫头,拉着福儿的手:“你还回么?双瑞双寿去了,你也要走,要不然你跟少夫人说说,把咱们也带去。”
福儿把剩下的花生糖塞给她:“一定,大伙一块才热闹呢。”
螺儿站在妹妹身后笑,等出了院门,看见妹妹又素着脸,还当她是同伙伴告别,心里难受:“没事的,你平日里活计也不多,时常来玩就是。”
谁知福儿道:“燕草姐姐走了,她一人原来干着三个人的活,咱们得顶上才是,要替少……姑娘分忧。”
螺儿眉开眼笑,妹妹长大了,心里有轻重:“好,咱们可不能被后来的比下去。”
两人先到卷山堂去请安,戥子一看就道:“怎么还抱着包袱?赶紧放了再来,吃了早饭没有?”
“姑娘方才还吩咐要给你们留吃食。”戥子笑得虽干,但话是好话,这句也是她自个儿加上的。
“谢谢戥子姐姐。”螺儿脸上少有这样的笑容,进了留云山房就觉得回家了,看什么地方都亲切得很,“我给姐姐做了条裤子,塞得新棉花,又轻又暖和,姐姐试一试。”
戥子虽在跟螺儿说话,眼睛却从福儿身上扫过,目光才扫过去,福儿就看向她。
看得戥子心头一紧,她也太机警了,立时说笑:“福儿是不是胖了一些?”
螺儿摇头:“真胖了才好呢。”冬日里侍候主子的丫头们也得勤洗澡,妹妹身上长没长肉,她清楚得很,怎么就是养不过来呢?
“我记着你刚到的时候,不过一个月就圆起来了,还得多给她吃点好的。”
螺儿还心里还记挂燕草:“燕草姐姐来信没有?”
这可瞒不住人,戥子道:“来信了,说路上平安。”至于车队到了哪一站,戥子一字也不露。
“平安就好。”螺儿也没想着再问,她连京城的路都不熟,只知城郊有些什么庙,哪会特意问到了哪里。
戥子留心听福儿问不问,谁知福儿只是听着,一个字也没问。
两姐妹去放下包袱,戥子也跟着去了,立春千叶不敢说,那就只有跟螺儿打听。
“你们在院子里住得怎么样?院里的人怎么样?姑娘身边要用人。”
螺儿立时把知道的都说了:“那也就是立春姐姐和千叶姐姐了,双瑞双寿也很机灵,都不是躲懒的人。”
“那她们好不好相处,同你们处不处得来?”
“待咱们都很好,人也和气,福儿几个丫头玩得都好。”螺儿不疑有它,只当立春几个新来姑娘身边,戥子问问个人的脾气性情。
“那就好,以后一个院里当差,就怕有脾气不好的。”戥子当着福儿的面,说不了太多。
螺儿偏在这时问:“戥子姐姐,今岁咱们去不去慈恩寺?”
“要去的,也就在这两天了,我们夫人的灯还在慈恩寺里点着呢,怎么了?”
“我们也想跟着,替我们父母烧些纸钱元宝。”
戥子笑了:“这有什么,我去跟姑娘说。”
出了屋门慢慢悠悠往正房去,一进了内室,着急忙往慌往阿宝身边一凑:“螺儿问我,今年去不去慈恩寺!”
她连螺儿也防备起来,生怕有人对阿宝不利。
阿宝看她箭似的飞进来,就知她有收获,听说两人想跟着出门,点了点头:“她们想去?那就带她们去。”
第183章 【一】【修】
嫁娶不须啼
怀愫
既要去慈恩寺进香添油, 要先禀报裴三夫人。
裴三夫人听了便点头:“是到日子了,怎么这事情全赶在一块儿了!”
裴府要冬至大祭,许夫人要过门, 去慈恩寺添香油。
“是该要去!不光要去, 上香的时候我还得念叨两句,肚里就那一钱墨, 非写什么诗集文集, 带累了全家!”
裴三夫人把儿子关进左右谏司的帐算在死了的丈夫身上, 越想越气, 男人死了还要找麻烦。
阿宝眼观鼻,鼻观心, 听婆婆骂公公,一句话也不敢插嘴。
裴三夫人骂了两句缓过神:“年前事多,也别再耽误了,挤出半天来, 咱们明儿就出城上香添灯油去。”
阿宝出了上房的门, 便吩咐预备车马和纸烛。
“亲手叠锡箔是来不及了,到街上采买些来,香烛这类的库里应该有存。”想想还是又道,“还是买叠纸来, 我要亲手做一些。”
阿爹知道她没亲手叠几个元宝, 必要怪她对娘不尽心。
立春赶紧道:“黄纸库里也是有的,我让双瑞去领。”
双瑞领了黄纸来,阿宝便坐在内室的罗汉榻上叠纸元宝。
今儿天晴,虽冷些, 小丫头们俱都穿着厚袄在屋前玩耍, 双寿双瑞跟福儿凑在一块, 倒似三只圆滚滚的小麻雀。
“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戥子把年纪最小的双瑞带在身边,本来大丫头身边就有个小丫头跑腿当差。
双瑞当天夜里就挪到戥子屋里了。
“我睡姐姐的踏脚上。”
“胡说,这床这么大,还能睡不下你?”戥子直摆手,“我可没这些规矩,天寒地冻的,仔细冻坏了你。”
两人夜里闲谈,戥子知道了福儿虽跟她们几个小丫头常在一块玩,但福儿跟忍冬和天竹更要好些。
她记得清楚:“忍冬的爹是管采买的,天竹的哥哥是门房。”
能被指到松风院侍候的,都算体面的下人,双瑞双寿的爹娘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库房,福儿虽与她们也交好,但不比天竹。
双瑞说:“她同天竹是最要好的,两人还换了镯子戴呢。”
戥子一五一十说给阿宝听。
采买和门房,都能通向府外。
只要打通了采买和门房,就算在二门里,她也能把消息传出去。
“再看看,看她是不是专挑门上的人的结交。”
戥子心底里并不相信。
福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叫她想起她逃荒的时候,因吃不饱,人也这么瘦小,连葵水都比寻常姑娘家要晚些来。
瘦得脸上只看见眼睛,就更显得可怜相。
“要是她,螺儿怎么受得住?”戥子又抬眼看了看阿宝,“要真是她,姑娘打算怎么处置?”
“若是她……”
阿宝没说下去,脑中却想起她躺在床上几年,身上一点褥疮都无,皆是戥子和福儿精心侍候她的缘故。
福儿白日陪她说话解闷,夜里给她值夜,夏天打扇,冬天暖被……
若是福儿,那上辈子这些就都是作戏。
她久病在床,每到秋冬就盼着天好。天好时光投进来,屋子里浮光掠动,便不再死气沉沉。
戥子和福儿就似这冬日暖阳。
阿宝微微阖了阖眼,才又将眼睛睁开,她比谁都更希望不是福儿。
戥子闷头又叠几只,这才喃喃道:“背主是该打一顿,叫她做粗活也成,看在螺儿的面上就容她活命罢?”
阿宝没说话。
恰在此时裴观回来了,进门就见阿宝在叠纸元宝:“这是明日要烧给岳母大人的?”
说着就叠起衣袖,戥子立起来给他让位。
“你去告诉螺儿福儿,预备着明天跟车,她们俩若要出去,也别拦着。”
“是。”
裴观取过一张黄纸,学着阿宝的样子也叠起纸元宝来,他手脚竟比阿宝还快些,很快就叠了半口袋。
“我预备下了人,明天会盯着她们,若有异动,绝逃不了。”
阿宝将最后一只元宝扔进袋里,笑了笑:“不怕她动,就怕她不动。”
戥子去了螺儿姐妹俩的屋子:“明儿就要去慈恩寺,你们俩预备预备。”
螺儿喜应一声:“多谢姐姐,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去。”
“冬至事忙,少夫人能挤出这半天的功夫已是不易了。”戥子说完就走,在远处盯着门,看福儿有什么动作。
偏偏福儿一直未动,她回来了也没找决明。
阿宝沉得住气,戥子却急得火上房:“你说,她怎么还不找由头出去呀?”
“别急。”
戥子长叹一声:“怎么不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赶紧分明了才好!”
“哪个打猎的人像你这么急?大雪天套麻雀,就得等得起。”
戥子眼巴巴等到早上,将要套车出门去了,福儿也没找过决明,更没去找天竹。戥子越等越疑,会不会是闹错了?
姑娘上学的时候,她也跟着听了几天课,不是有个词么,杯弓蛇影。
裴三夫人和裴珠一辆车,阿宝自己一辆车,戥子几个陪她,裴观在前面骑马,小丫头跟在车后。
几辆马车驶出建安坊去。
戥子时不时扫福儿一眼,她怎么这么坐得定,她怎么连车帘都不掀一下?
“有点心么?起得早了,这会儿又饿了。”阿宝眼见戥子第二次发过去,赶紧出声打岔。
福儿立时应道:“有,带了有金糕,还有花生芝麻糖。”说着打开食盒,露出里面五六种点心。
阿宝拿了块金糕,笑着让她们也吃:“都吃些,等会儿还要爬山的。”
螺儿笑了:“知道要爬山,早上我吃了两个笋丁包子。”
福儿拿块花生糖,慢慢吃着,笑眯眯听姐姐说话。
戥子看她吃完了,又拿块糖塞到她手里,福儿依旧一张笑脸:“谢谢姐姐。”
她这模样,越看越不像。
到了城郊坐滑杆上山,福儿人小体轻,一直跟在滑杆边。进了慈恩寺,她也没离开过左右。
直到阿宝进完香,给她娘亲外公添上灯油,到静室中稍作休息,螺儿拉着妹妹手上前:“姑娘,我们姐妹想去给爹娘烧柱平安香。”
阿宝捧着茶盅,点头:“去罢,这儿有戥子跟着呢。”
放姐妹俩单独出去,还嘱咐她们:“今天上香的人多,你们可别走岔了,仔细叫人偷了东西。”
螺儿拉着妹妹到后殿外给爹娘烧香。
戥子的目光刚要追上去。
“戥子,添茶。”
戥子这才回神,姑娘怎么就一点都不急呢?她这急的嘴上都快长泡了!
螺儿福儿绕到大殿,跪在观音像前,手执檀香下拜,螺儿拜完之后,福儿从衣袖中取出一对平安结来,恭恭敬敬供到佛前。
拜完又回到阿宝身边。
“这么快?”戥子忍不住。
“嗯,咱们俩上了柱香,也没什么可供奉的,供了对自己打的平安结。”
香案前供瓜果面点的应有尽有,桌上堆满了信众的供品,俩姐妹供对结子,并不是什么出格的事。
戥子咽了口唾沫。
阿宝点点头:“也是你们俩的孝心。”
那边裴三夫人也已经上完了香,照例对着裴三爷的牌位说了些话:“咱们也不用斋饭了,赶紧回去。”人实在是多,地方又挤,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忙。
匆匆上山,又匆匆下山。
回程的路上裴观没有骑马,陪阿宝坐车。他一进车里,几个丫头便都挪到后车去。
马车还没进城门,陈长胜便隔着车帘禀报:
“她供上平安结不久,小沙弥便来收拾供品。”清干净桌子,好让别的信众上供。
“那些东西被装在袋中,小沙弥交给了知客,知客又把袋子拖到后院,打开后门卖了。”
“卖了?”
“是,我没让惊动他们,只是跟着,看这口袋东西落到哪儿去。”
等车驶进建安坊,又有新消息传来。
“少爷少夫人,那袋东西被知客卖给了寺门前的货郎。”
“两个货郎把袋子里东西重新收拾过一遍,又挂在摊子上卖。”平安结都长得一样,成堆挂在货郎的担子上,分不出哪只是哪只。
上香的信众几文钱就能买上一只,买的人多,很快就散了出去。
要是有人拿这个传消息,未免也冒险了。
这就是场僧人跟货郎之间的无本生意。
此时螺儿福儿与戥子一道坐在后车,戥子没话找话说:“你们俩饿不饿,要不要让车停一停,买些包子饼子吃?”
螺儿摇头:“姑娘这么忙,咱们就不耽误了,回府里再吃也行。”
又问福儿:“福儿呢?要不要买些瓜子香糖?”
“咱们有带着,外头街边上买的,没府里采买的干净香甜。”螺儿只当戥子忘了,拿出糖来,“姐姐莫不是饿了,先吃糖垫一垫,回府里就传饭。”
戥子只得捏着糖块慢慢啃,螺儿轻叹一声:“也不知这会儿燕草姐姐到了哪儿,路上颠不颠簸。”
说到燕草时,福儿也抬头关切了一眼:“是啊,燕草姐姐要能留下来跟咱们过年就好了,过年多好啊。”
说着往螺儿身上一挨,弯着眼道:“我姐姐要给我买花布,做件新袄子。”
戥子想到了自己:“做花袄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过年也盼着能有件花袄穿。”
姑娘送她的小袄还收在戥子的百宝箱里呢。
这是结香燕草都知道的事儿,结香还曾打趣过她,那这件衣裳存得这么好,往后成亲生了女儿,再把花袄传给女儿。
螺儿爱怜的摸摸妹妹的脑袋。
戥子口里的咽得艰难,听她们姐妹俩絮絮说着过年要怎么过,到时人人都有两天假,虽不能出府门,也能在园子里玩乐。
“咱们今年也攒了些钱,除了做袄子,再给你买一对银丁香。”福儿这个年纪早就该穿耳朵眼了。
福儿笑嘻嘻问戥子:“姐姐,你猜我一共攒了多少钱?”
戥子心里飞快算过,小丫头的月钱是五百,福儿才来了几个月,加上赏钱:“二两?”
“二两二钱!”多出来的那二百文钱,都是她卖络子赚的,还兴兴告诉戥子,“外头几个货郎有老实的,也有的滑头的,得仔细问价才不被骗。”
“过年的时候结子好卖,可收货的价也贱些,年前我要是能再攒一百文就好了,我想给我姐买只银镯子。”
等马车驶进建安坊,戥子几乎是逃下车去。
螺儿看她跑得这么快还奇一声:“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急着要……”出恭?当丫头的出门都要少食少水,免得路上有三急。
福儿目光瞥过,嘴角含笑:“戥子姐姐许是想到她小时候了,想到她的家人了。”
回到卷山堂,阿宝先换下外出的衣裳。
戥子挪步凑到阿宝身边,阿宝一看她的模样就知她犹豫了:“心软了?”
“我怎么看怎么不像,她就是个小姑娘。”又懂事又乖巧,怎么能是她!
阿宝神色微动:“你们在车上都说什么了?”
戥子便将姐妹俩商量着过年的事说了:“真的!提到燕草她真就只说了那一句!还是螺儿先提,她才说的。”
阿宝望了眼窗户外头正在跟双寿双瑞一处说话的福儿。
她的每一句,都正说在戥子的心坎上。
戥子还在叽咕:“我看就是弄错了,那姓萧不是说了,他是从人牙子那儿打听出来的么。”抬眼见阿宝的神情,知她疑心未去,脑袋一耷拉,“知道了知道了,我盯着就是。”
福儿便在此时抬头望向窗内,冲着阿宝灿然而笑:“少夫人,要不要剪些茶梅插瓶?”
阿宝轻轻颔首,还以一笑。
“好啊。”
第184章 【全新章】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夜里裴观回房, 见洋漆几案上摆着只青瓷瓶,瓶中插了几枝美人茶。
“这花摆弄得倒是雅致,是谁摘的?”燕草走了, 阿宝屋中旁的还好, 只是每日插瓶的鲜花,和盘中摆放的鲜果, 总差了那么几分味道。
“是福儿摘的。”
裴观沉吟片刻, 对阿宝道:“既查不到什么, 不如先寻个由头, 把她们姐妹送到别苑去。”之后……再收拾了她。
“那岂非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她发配?还牵连她姐姐。”阿宝摇头,“要真这么干, 岂不寒了老臣的心?”
裴观闻言失笑,还老臣呢?这指的是戥子?
他知道阿宝与戥子情分不是主仆,更似姐妹。
“这事三五日是查不到头尾的,我不日便要去翰林院任职。”进了翰林院从此便是条他未走过的路, 须得打起十二分精, 他怕自己一时疏忽,照顾不到阿宝。
阿宝看了眼那瓶茶梅,粉色花朵缀在雨过天青色的瓷瓶里,触动旧事。
梦中, 福儿为了让她能感知四季, 每日病床前总有不同的花器,插着不同的鲜花。冬日无花的时候,她也变着法的摘来苍藤红果。
“不。”阿宝摇头。
裴观一时不明白阿宝为何不愿意,他还待再劝, 阿宝说:“我病榻前, 就全靠她们俩。”二人都宁可不成婚, 也要留在院中陪她。
等她走了,两个先夫人身边的老姑娘,要到哪儿去?还能终身有靠么?
她从未问过裴观,她怕裴观一问三不知,怕自己听到答案怒从心起。
是以无论如何,也要查出真假再定!
听阿宝说起病床,裴观心中愧意顿升,想来她病时,戥子福儿常伴她左右,与福儿情分不同。
“好,但有一条,未查明前,绝不许她贴身侍候你。”
阿宝点头应允,跟着便问起裴三夫人的事:“你阿爹在世时,与你娘好不好?”
她阿爹只要说起娘来,就狗熊挂鼻涕。
从阿宝的娘作姑娘时说起,说她爱吃的辣子,爱骑的马,马脖子套着的铜铃铛,和纵马出去一路的“叮玲”声响。
又说他们成亲之后有了阿宝,肚里刚揣着娃娃时,阿宝的娘自己还不知道,天天去骑马。待知道怀了孩子,把她娘吓得足在床上倒了三天。
“后来呢?”小小的阿宝撸着阿爹的胡子问。
“后来?后来你娘就躺不住了,我还怕把你颠坏了,如今看来你这骑马的本事,说不定是在你娘肚子里学的。”
阿爹这些故事,说了得有一百遍。
她听了这么多她娘的故事,可从没裴观说过他的爹娘。
今日上香,她又听见裴三夫人对着牌位说话,先是骂丈夫无事生非,自己安闲了一辈子,死了给儿子惹麻烦。
跟着又告诉他将要给裴珠定亲:“你放心,我不会简薄了她。”
以前阿宝并不懂,自她作了梦,梦见几个寒暑她就那么躲在床上,才知道,这是寂寞。
阿爹说了一百遍娘的故事,也是因为寂寞。
“父亲和母亲……”
裴观顿住,他还真想起来父亲母亲是如何相处的,他小时候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些,后来就少了。
“那你知不知道娘每回去拜你爹,都要说说话?”
这个裴观倒是曾见过,这么想来,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对着他的牌位说的话,要比父亲在世时多的多。
阿宝看裴观沉吟:“晚上咱们到正院陪娘用饭罢。”
“也好,是有许久不曾陪母亲用饭了。”
“咱们悄悄的去,先不要惊动她,叫她高兴高兴!”
裴观笑了:“好。”
这个好字拖了长音,颇有纵着她胡闹的意思。
夜里裴三夫人正用饭,她一个人吃饭,就在内室的罗汉榻上摆饭,一格梅花洋漆小几都摆不满。
面前一碗汤,半碗粥,再加几碟送粥的小菜。
陈妈妈就坐在下首,也有张小桌,摆了一样的菜色,陪着裴三夫人用饭。
听说裴观来了,裴三夫人诧异道:“怎么这会儿来了?”
待瞧见把食盒子都拎来了,裴三夫人笑道:“你们就该吃你们的,我晚膳至多喝一盅汤,再喝些粥。”
“大伙一道用饭,那才香呢。”
从内室挪到明间,屋里的灯全点起来了,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一半是她和儿子吃的,一半是阿宝吃的。
“这红彤彤的,看着就辣嗓子,你也不怕?”裴三夫人指着一碟辣酱问阿宝。
阿宝反盯着裴三夫人桌上那碟白乎乎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家乡的吃食,毛豆腐,寻常人是吃不来的。”
阿宝看那豆腐果似长一身白毛:“这……这是长了霉?”
“就是长毛的才好吃。”
除了裴三夫人和陈妈妈能吃,家里无人吃这个,是以阿宝虽也来用过饭,但这些菜不会端到她面前。
阿宝跃跃欲试,裴观一把按住了她的筷子,冲她摇了摇头。
裴三夫人笑起来:“观哥儿打小就怕这个,丁点大的人,怎么哄都不肯尝一口。”出嫁二十多年了,还是只有跟她一道嫁过来的贴身丫头,能跟她一起吃这毛豆腐。
“那诸暨还有什么?娘还爱吃什么?”
“那可就多了,梅干菜,松香年糕,藤羹……”因在守孝,裴三夫人说的都是素食。
“藤羹是什么?”
“就是拿米浆做成的薄饼,切丝可以做面,成块的饼里也可以包素包荤。”裴三夫人忆起儿时时光,不知不觉面前一碗粥就变成了半碗粥。
待她说起诸暨过年的习俗,又吃了两个素馅的小饺子。
面前的素饺和米粥全吃干净了。
陈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少夫人可得常来。”每顿就吃半碗粥,身子怎么能养得好。
裴观一直默默听着,有些事,就连他都没听母亲提过。
第二日他们又去了。
头一二天,裴三夫人还不习惯,吃多了积食,吃了个山楂丸子,又到院中散步消食才好受些。
到第三天,不得人来,裴三夫人已经吩咐小满:“叫厨房别懒着,多钻研钻研新的辣菜,怎么阿宝吃来吃去就那两个,我都看腻味了,再不行请个崇州厨子来。”
小满掩口笑了:“知道,这就去吩咐。”
“还是娶了媳妇强罢?”陈妈妈满脸打趣。
“哪是媳妇,真跟女儿差不多,淘起来气人,这哄起人么……。”裴三夫人说起来便笑,“那一百篇孝经,她交了没有?”
见陈妈妈摇头,裴三夫人叹息,真是又可气,又可人疼。
连陈妈妈都被哄得亲手做了一次藤羹,这东西费时费工,陈妈妈已经许久亲自动手了。
阿宝吃了半个素的,又卷了个拌着辣油的,满口说香。
就连裴珠也吃了些,这还没到冬至,倒跟过年一样。
裴三夫人还翻出许久不动的笔墨,亲自画了一张九九消寒图,洒金纸上画素梅一枝,总共八十一瓣梅花瓣,自冬至起每日染上一瓣。
手虽生了,功底还在,那枝杆那梅花,裴珠看了还大着胆子想求一幅回去。
“是消寒图又不是正经的梅花图。”
裴三夫人口中虽这么说着,却让小满开库房,取出一幅她嫁妆中的雪梅图来,嵌好了送到裴珠屋中去。
“她也辛苦了许久,也该慢慢给她添一些东西了。”
裴珠屋里一时添幅雪梅图,一时又添个紫檀白玉屏。
荼白背地里与竹月两个直念佛:“真是菩萨保佑,把六少夫人送来给咱们姑娘当嫂子。”要不是六少夫人,一家人哪能这般和乐。
阿宝责怪裴观:“你还说什么娘自来喜欢清净,让我少扰她呢,她明明就是爱热闹的。”
裴观也知母亲这些日子笑得多了,连陈妈妈都说母亲夜里睡得极香,不必喝安神汤药都能睡两个整觉。
“原来一夜里总要醒三四回,睡得也浅,这几日开怀,一觉倒能睡上二三个时辰。”一夜醒一次,已是好几年都未曾有过的。
裴观这才知道母亲寂寞,原来她自己用饭时,吃得那样简单。
等又听母亲说起娘家旧事时,裴观问:“明年春天,母亲要不要回家省亲?”
裴三夫人手中还握着筷子,听见儿子这么说,胸膛不住起伏,未及开口,眼泪便簇簇落下:“真的?”
“真的!我陪娘去!”阿宝不等裴观答应,自行作主。
裴观先是看她一眼,跟着点头:“就让阿宝陪母亲回家省亲,如何?”
裴三夫人又是喜又是泪,她已经离家快二十五了。
说是明年春天,她放下筷子就开始预备起回家要穿衣裳,给小辈们的礼物,还张罗着写信:“得写信!告诉我娘!你外祖母!”
裴观饭都没吃完,就被母亲拉到案前去,写了封要回家省亲的信,并年礼一道,送回楼家。
夜里裴观诚心实意向阿宝道谢:“多谢你,你有什么想的,要的,只管告诉我,我必替你办到。”
阿宝眼睛都不带眨的:“一百篇《女诫》。”
“好!”裴观撸起袖子照书便抄,阿宝忙着冬日大祭的事,裴观便在房中替她抄书。
整整三日,这才全抄完了。
收捡齐整交到阿手上:“孝经百篇,女诫百篇,请娘子查点。”
两百篇字厚厚一摞,虽是紧急抄的,可每张墨迹都干干净净,还压平实了才叠在一块。阿宝越看越满意,冲着裴观点头:“你才是我的贤内助呢。”
捎手便把这两百篇字送到了大伯母那里。
徐氏病了几日,才刚好些,听刘妈妈说六郎媳妇将罚抄的字送来,她还有些诧异:“当真送来了?”
“是,厚厚一叠,也不知道写了多久。”
“拿来我瞧瞧。”徐氏伸手接过,先看卷面整洁干净,没有墨点水渍,心下先点了头。抄得干净说明她是诚心在写,并未敷衍了事。
再看字迹时,徐氏惊了:“六郎媳妇的字竟这么好?”这笔力这用墨,没个十来年的苦功夫,哪能写出这笔字来。
裴玠明正巧过来看望妻子,先问吃药了没了,身子好些了么?夜里还出不出虚汗,待见这一叠纸,皱了眉头:“你正养病,不要理家,让小辈们去办罢。”
拿起来瞧了眼,才知是六郎媳妇送来的,目光扫过,叹了口气:“这哪是六郎媳妇写的,这分明就是六郎的字迹。”
虽竭力将字迹改得柔婉,能骗过妻子,却骗不过他。
“真是荒唐。”
哪有女子让丈夫抄《女诫》的?
夫妻二人对望了一眼,皆无可奈何。
“罢了,往后便由得他们去罢。”
第185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三夫人自打定下明岁春天要回娘家去, 好似吃了仙丹妙药,一口气年轻了十岁。
阿宝要忙冬至大祭,珠儿陪着她收拾东西:“我记得坐车在路上走了一月有余, 出门的时候外头还结着霜呢, 走着走着,桃花就全开了。”
裴三夫人一面说一面出神, 她哥哥给她送亲, 送到时候, 对她说:“一二年的, 就回来一趟,娘说了, 你的屋子不动,全给你留着。”
那时她想的是,她嫁的并不算远,一二年回娘家是勉强了些些, 四五年总能回家一趟。
一等就是二十五年。
到预备起回家的箱笼了, 裴三夫人件件都不满意:“这些衣裳都太素了。”她母亲还在堂,出门的时候她一身嫁衣,回家时一身孀居素衣,惹母亲的眼泪。
裴珠悄悄把这事告诉阿宝:“母亲说挑不出衣裳来。”
“那就全做新的!”二十五年才回一趟娘家, 自然件件事都要称裴三夫人的心意。
隔几天, 新料子就送到裴三夫人房中。
荔色,降红,石绿,松绿, 各色的织锦缎子堆叠在那儿, 戥子和立春一道去上房, 还特意说:“这是少爷少夫人特意孝敬夫人的。”
“我哪能穿这些。”颜色是她这个年纪穿的,可她到底是寡妇,织金织银,妆花云锦都过于华贵,穿出去惹人耻笑。
阿宝知道裴三夫人不肯用这些裁衣裳,特意抽出功夫跑了一趟:“娘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管别人说什么,让外祖母高兴就行。”
“彩衣娱亲嘛!”
裴三夫人一听就知这话是儿子教给阿宝的,想到她离家的时候,母亲不过三十出头,这会儿连她都要四十了。
点头让针线上人赶制衣衫,又再挑了几匹颜色轻的,给珠儿裁上。
催促阿宝:“我知你事忙,但大祭之后,许夫人就要来,你预备得如何?”
裴观调职的消息一出,道贺的帖子雪片似的飞上门来。
裴三夫人之前还曾说今岁送来的辞青帖子少,一夜之间,各家纷纷来请赏冬景。
这些帖子若要排期,莫说冬至了,直能排到元宵节去。
裴三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之前家里出事,也就只有几家人来信问候,这会子倒来得密了?”
就算是来信问候的,也不全是好意。
还有特意写信来恶心恶心人的,装傻冲愣佯作不知,信中殷切问询裴三夫人,问裴观是怎么了?不是在家守着孝么?怎么外头的话说得这样难听?
着实把裴三夫人气得够呛,但她那会儿哪有精神来管这些,连信都没立时回复。还是裴观进宫之后,她才将那些信笺又翻出来,一一回信。
裴三夫人把之前那信跟这回送来帖子,一并拿给阿宝瞧:“你看看,原来是怎么说的?如今反来道贺,真是拉得下脸皮!”
裴三夫人这会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饶有兴致的将这些人说给阿宝听:“这一位同我也算有闺中之谊,又都嫁在了京城……”
初时两人也曾当过一二年的好友,裴三夫人嫁得好些,也时常请她来作客,互送衣食玩意儿。
阿宝一看帖子就知:“吴夫人。”
“你怎知道?”裴三夫人很是诧异,跟着看到帖子上的落款,以为阿宝是问句,点点头道:“就是她,你可还记得你与观哥儿成婚,吴家送来的贺礼?”
这些事阿宝怎会记得。
看她摇头,裴三夫人从鼻子里头哼哼出一声来:“自咱们一起嫁到了京城,先时还好,后来她便事事要同我比较。”
一面说一面觉得好笑:“我又不是那种性子的人,大家既是旧友,好了歹了,互相问候,互相帮衬岂不好?”
偏偏吴夫人嫁人之后性子慢慢变了,见着裴三夫人过得好些,心里便酸。
若是裴三夫人日子难过,她必要上门来陪些许眼泪,说些宽慰人的话。
“说是宽慰我,句句都得反着来听。”吴夫人刚嫁进门便一举得男,裴三夫人却过了几年才终于有孕。
那会儿两人倒还好,吴夫人又是给她送送子观音像,又是邀她到城中娘娘庙去拜祭添香油。
裴三夫人初时还感激她,嫁到婆家便是举目无亲了,能有个旧友在,她心中总能宽慰些。
慢慢才觉出不对来。
“这种事本是天定,她却像是胜了我一筹。”裴三夫人这些年也没人好说,说给外头人听呢,怕人家觉得她背后说人。
原来又与裴珠并不亲近,不能说给庶女听。
至于儿子,那更不成了。
她说上两句,裴观就要讲些圣人言论。气得裴三夫人直瞪眼儿,她难道没读过圣贤书?只是嘴上痛快两句都不成。
那会儿她也曾黯然,要是亲生的女儿还在,长到十来岁,母女俩必有许多私房话能说。
今儿借着吴家送帖子来的由头,一口气全说给阿宝听。
小满看夫人说得兴起,送上点心攒盒,沏上热茶。
正是午间日头最好的时候,暖阁里窗户大开着,裴三夫人坐在软榻上,身后垫了大引枕,手两个手枕,舒舒服服窝在里头。
桌上摆着海棠攒花盒中堆满了蜜饯果子,配上杏仁酥,炸栗团,枣儿糕。
红的彤红,黄的金黄。
阿宝先吃块杏仁酥,又嚼了个炸栗团。
“后来她也生了个女儿,瞧我们观哥儿越来越出息,她就想同我定儿女亲事。”
那时裴三夫人已经看透吴夫人的本性,同她连来往都少了,怎么会定儿女亲。
“我怎能让观哥儿有这样的岳家。”
裴三夫人撇了撇嘴。
她向来庄重自持,此时难得露出鄙薄神情,阿宝看了忍不住便笑。
吴夫人深觉被裴三夫人给辜负了,裴探花郎三求林家女的事,阖京皆知。她听说了,很想当面刺一刺裴三夫人。
那么些读书人家的女儿不要,偏偏求娶马伕的女儿。
她自己心里不痛快,料想裴三夫人有这么个儿媳妇也不痛快,便想趁着宴上碰见,再“宽慰”裴三夫人几句。
偏偏裴三夫人深居简出,她就只好特意写信来慰问,刺探是不是裴老太爷让孙子求娶林家女的。
可林家官位又不高,求她作什么?
等到裴观和阿宝成婚,她自也送了礼来,还特意到新房看过新娘子,回去说了句“传言就是传言,当不得真。”
外头传言阿宝生得如花似玉,貌若天仙,故此裴家才三次上门求娶。
说传言当不得真,意思就是林家女儿不过中人之姿罢了,生得寻常,还没读过书,探花郎看中她,莫不是鬼遮眼。
阿宝进门三日,裴老太爷就走了。
吴夫人在外头又嚼了好一通的舌根。
这些话自然传到裴三夫人耳中,她都不必看,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吴夫人说这些话的神情。
她总是满面歉意的,仿佛她打心眼里压根就不想这么说,她万不得已这么说了,真是一片真心为了人好。
“这新媳妇也太倒霉了,怎么就这么巧?这往后她在裴家的日子该多难过?”
只要她挑起这个话头,自有人接她的话:“八字相冲?”
“成婚哪有不合八字的,难道是新媳妇八字太硬?”
等难听话说了一篓,吴夫人便在此时出来说好话:“可不能这么说,谁家想碰上这样的事呢?外头该传得多难听呀。”
这个吴夫人,阿宝早就见过了,在梦里。
重来一次,吴夫人的性子一点没改,还是这么惹人厌。
阿宝吃得津津有味,拉过海棠小碟,从四色酥糖里挑了块黑芝麻的,用小碟子托着,拿舌尖轻碰糖粉。
裴三夫人这些话,阿宝也早就已经听过一遍了。
上回听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满桌的点心,只是那时裴三夫人是在教导新妇,将这些告诉她,免得她出门交际时踩了坑。
“待出了孝,咱们要到外头走动,你免不了是要听几句难听话的。”裴三夫人提前先说了,就是怕阿宝气盛。
“等见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了。”
“对了!”裴三夫人一抚掌,“我得写信告诉她我要回娘家了。”这还不把她鼻子给气歪。
阿宝忍俊,看裴三夫人得意洋洋写信“报喜”,放下茶盏道:“小宴就置在水阁里,都布置好了,铺了厚锦毯,摆的十二扇大围屏,成套的粉彩瓷器。”
阁前临水边腊梅早发,也算是院中景致。
这是珠儿的头等大事,阿宝办得极是精心。
吃食的单子也已经拟定:“我们家守孝,许夫人茹素,正好都是吃素,点心嘛就多备几样。”
裴三夫人看过,连连点头。
又坐直了身子对阿宝道:“等许夫人来那日,有些话,你得替娘说。”
她虽敬许夫人的为人,可自生下来学交际起,就没像许夫人那么说过话,她放不下几十年的教养体面。
阿宝一口应承:“行,那就我来说。”
裴三夫人只觉这桩事处处都好,就只有一样不好,女方先开口,总是落面子的。
“没法子,要咱们不开口,等到头发白,许夫人也不会开口。”
第18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许知远的书僮一打听着家里接了裴家的帖子, 撒丫子跑去报给少爷。
“少爷!夫人接了裴家夫人的帖子,要去裴家赴宴!”
许知远正对着窗外芭蕉读书,闻言大喜, 握着书卷的手一紧:“当真!”
他为着裴博士的事, 与几位朋友断了交情,那几个往日里倒也能一处议事, 可一这大事大非, 却又迂腐起来。
天下的事, 总得分个黑白是非, 人心总该存点义理公道,不能全被“尊卑”二字盖过。
就因宋祭酒是裴博士的老师, 还是裴博士父亲的老师,就要睁一眼闭一眼?当作瞧不见他苛待学生至死?
许知远与人争吵了数次,他口齿又不很伶俐,每次争论回来都气哼哼的, 干脆与那帮迂人断交。
等到宋述礼自陈罪状, 裴先生调职入了翰林院。
许知远终于扬眉吐气,那些朋友又来请他去诗会酒会,有的还想请他攀一攀裴先生的交情。
许知远不愿见这些嘴脸,推说闭门读书, 一概不理。
心中还有些纳罕, 前两个月,裴先生时常将他请到家中去,还曾问过他可曾定亲。
原以为问那一句是瞧中了他的意思,少年人忍不住浮想, 裴先生如此风度, 他的妹妹若能有三分像他, 便是难得的佳人。
可这段日子又没了下文,难道是他想岔了?
也许先生只是关怀一下学生,并没想过什么结亲的事。
他还曾问过母亲:“裴先生的妹妹,与裴先生有几分相似?学识性情如何?”
明明他能借着送母亲去赴宴的机会,悄悄看一眼裴家姑娘的。虽戴着帏帽瞧不见面貌罢,但看一眼身姿也能见几分气度。
许夫人听见儿子这么问,平平看了他一眼:“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许知远早年丧父,是母亲抚育他成人,早就习惯了母亲这性子,要问什么就得明明白白问出来。
若作虚言,那就是绕上十八个弯子,也问不出想知道的。
“我……”
许知远满脸窘相,支吾了半晌:“我觉着,裴先生或许是有想将……将妹妹许配给我的意思……”
问过他的生辰年月,又问过他家中境况,还问过他可曾有婚约。
若非有意作媒,因何问得这么详细。
许夫人瞧了儿子一眼,见他面孔涨得通红,反问他:“你怎么会这般想?”
“你学问平平,模样平平,性情平平。他为何会瞧中你?”
那裴家姑娘如兰似珠,凭什么要配个处处平平的男子。
许知远方才还通红着一张脸,听母亲如此评价他,似迎面被人痛打了两拳,脸上红晕尽去。
好在他打小就习惯了,母亲说话就是这样,小声替自己辩白:“我虽比不得裴先生,也没这般差,裴先生特意问我可曾婚配,他可没问别人。”
许夫人想了想,点点头:“也许是看中你憨实?这么说来,你也确是有这点好处的。”
这话听着是在夸,但许知远高兴不起来。
他也咂出点味儿来了:“裴先生的妹妹是不是极好?”
许夫人不说话,就算裴观真有那个意思,长兄如父是可以代父母嫁妹妹,她却不能妄议闺阁中的女孩儿。
“她当真这么好?”
母亲虽没开口,许知远也猜到几分,嘴巴咧到了耳后根。
他嘴才刚咧开,便被母亲严声喝住:“你笑什么?可是在心中肖想好人家的姑娘?背三遍《清净经》!”
许知远在他亲娘跟前站得笔直,老老实实念了三遍滚瓜熟的清净经。
“人心好静,而欲牵之。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
得努力站直了,才不能摇头晃脑,若是动了脑袋,他亲娘又要说他有口无心,必要罚得更重些。
直念到脑中全是空空空,一丝绮念也无,他娘才放他走,还让他闭门读书,不许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自此之后,许知远当着他娘的面,一个字儿也不敢提裴先生的妹妹。
书僮来报接了裴家的帖子,他这才又意动。
书僮看少爷眉花眼笑的模样,向他道喜:“裴家必是跟少爷提亲的,恭喜少爷娶个好少夫人。”
许知远横眉瞪了他一眼:“不可妄言!”心里却如煎汤似的冒泡,又不敢问他娘,在屋里捧着书直转圈子。
许夫人接了帖子,身边的妈妈问:“远哥说的不错,裴家或许真有这个意思?”
“莫要肖想。”
那老妈妈道:“怎是肖想?那裴家的姑娘是庶出,又不是正室夫人的女儿,真要议亲,咱们远哥儿能选着更好的。”
“蒿草之下,或有兰香。”
妈妈见她这样,也不再说,预备起去裴家的礼物,依旧还是四色礼。
去哪一家都如此,不因裴家可能有结亲的心思,就将礼办得更厚些。
许知远不敢跟母亲打听,偷偷找到母亲身边的老妈妈:“贺妈妈,你给我一个准信儿,是不是……是不是……”
贺妈妈先点头,又摇头:“哥儿就再等一等,你这年纪也该说亲了,纵不是裴家姑娘,还有上门的官媒人呢。”
许知远脸色黯淡下去。
贺妈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心里疼他,可他娘认定了他配不上裴家姑娘,不会主动去张这个口。
“要不然,你求求你娘去,癞□□想吃天鹅肉,也得张开嘴不是。”
虽是俗话但有道理,许知远刚要点头,又看向贺妈妈:“贺妈妈,我怎么成癞□□了!”
贺妈妈说漏了嘴,赶紧找补:“就是打个比方,我们远哥儿年轻轻的就是举人,哪样都能配得上裴家姑娘。”
要贺妈妈说,自家哥儿的好处多了去了。
家中殷实,又是独子,既无妯娌要应酬,婆母又是个省事的,你只须跟她说实话,她绝不苛责挑事儿。
这个年纪的少爷,房里干干净净的,又从不眠花宿柳,放假便是在家读书,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裴家能有什么不愿意?
许知远听了贺妈妈的话,提着袍子跑到许夫人的织房去,在门口停下,让丫头通报:“我要求见母亲。”
丫头看了眼少爷,这少爷脾气是好,就是人有些呆,见就见罢,怎么还求见?
但她依言掀帘进去禀报:“夫人,少爷在外头,说要求见您。”
许夫人正在内室织布,又踩了十几下,停下梭子才:“请他进来。”
许知远进门便一撩袍角跪倒在母亲的身前,双手搭住下拜:“儿子想求娶裴家姑娘,还请母亲为我提亲。”
许夫人皱了眉头。
许知远没等到母亲发话,就这么脑门贴地,不抬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厚颜求一求。”
许知远抬起脸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只觉得世上再无比母亲更好的人:“多谢母亲,母亲万福,母亲……”
“出去。”
贺妈妈上回她没跟去秋霞圃,没能见着裴家姑娘。这回去裴家,要为远哥儿提亲,她必要跟着去。
瞧瞧那位姑娘究竟是个什么相貌。
贺妈妈跟在许夫人身后去了裴家。
裴家门户是比许家略高些,园子精致,丫头婆子伶俐,须得几代富贵方能如此。
但许家是清流人家,也传了三代诗书,真论底蕴并不差着什么。
裴三夫人见到许夫人很是客气:“早就想请你,只是家里事实在是忙,忙完了大祭,这才得闲。”
“可巧着水阁边的腊梅早开,想你是爱花的人,便请你过门赏花。”
阿宝跟在裴三夫人身后,一行人进了水阁,上了茶果点心。
裴三夫人托着茶盏,茶盖轻碰碗沿:“七丫头呢?许夫人也不是外客,叫她来给许夫人请个安。”
贺妈妈听到裴三夫人这么说,心里明了,这就是有结亲的意思了。
就在许夫人身后等着,过得片刻,就见水阁外几个丫头簇拥着个披月白斗蓬的姑娘自桥上过来。
九曲桥横在水面上,岸边腊梅横生到桥顶,那姑娘自万朵花下过。
人越是走近,贺妈妈越是瞪大了眼睛。
月白绣绿梅的小袄,淡墨画的白绫裙子,带着一阵香风进到水阁中,先给裴三夫人行礼,再给许夫人请安:“请许夫人安。”
许夫人点了点头。
裴珠便往一边,挨着阿宝坐下,半个身子藏在阿宝身后。
许是走的急了,面上薄红,似白玉生晕。
贺妈妈望得呆住,半晌才咽了口唾沫。
要不是这姑娘守了四年孝,不能出门交际,哪能轮得上远哥儿!
裴珠请过安,略坐坐就又找了由头回去,好腾出空来让两家长辈议事,坐屋中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安。
怎么许夫人还是一句话都不问她?
裴三夫人给阿宝使眼色,让阿宝来张这个口,她怎么也算是许知远的师娘,能问一问许知远的亲事。
谁知,还不等她们各行其事,许夫人就开门见山。
“裴夫人,我想替我儿子求娶你家千金。”
裴三夫人刚要自谦几句,说些珠儿年纪还小,平日在家不曾学过厨事之类的话,抬头就见阿宝使劲给她使眼色。
到了嘴边的话就成了:“好啊,那咱们就议一议罢。”
第187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三夫人话改的太急, 差点儿咬了舌头。
她掩口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自己替自己打圆场:“许夫人为人, 我已知晓, 许公子的学问人品,也听六郎说了许多。”
得先表明自家绝不是临时起意, 将庶女随意配人。
“珠儿的亲事迟迟未定, 是因家中有孝的缘故。她自幼就与姐妹们一处读书, 琴棋书画, 厨事女工,不说多么精通, 也都是件件拿得出手的。”
意思是珠儿的教养方面,裴家绝没偷懒。该教都教了,该会的,裴珠也都会, 不仅会还都很不错。
“女儿家到了年纪, 自有许多来求的,只是我看来看去,要论心诚不欺,还是许家第一。”
这句是分辨她答应的这么快, 并非因为女儿无人求娶, 反而求者甚多,她是以诚心选的亲家。
免得男方见求的这么容易,就看轻了珠儿。
裴珠虽久未出门交际,但她十一二岁时就已生得相貌不俗。
到了年纪自有人往裴三夫人面前递话头, 但大多是大家族的庶子。嫡母想着要为庶子娶亲, 女家的家族不能太低, 就只有大族庶女可选。
能求到裴家三房门上来,那这庶子就是有些出息的,这才得求娶个美貌的庶出女儿,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儿。
这等嫡母拿捏庶子的手段,裴三夫人眼睛一掸就明白了。
裴三夫人很可以点头,大族出身,虽是庶出,但有出息,这门亲瞧着便不差了。
可庶子媳妇实在难当,再加上那许多的妯娌,珠儿这性子进了门岂不吃亏?
等到裴观高升,送上门的帖子就更多了。
二十出头便入了翰林院的凤毛麟角,虽只是从四品的翰林侍读,但京城众人皆知景元帝有多瞧不上裴如棠,竟还能将裴如棠孙子升入翰林院,足见其才干。
这会儿上门求亲的人家不仅门第更高了,连原来的庶子,也换成了嫡子。
裴三夫人看了:“这家子倒是还成,是嫡出但又不是老大。”最小的儿子难免娇惯些,可这个年纪了连秀才也不是,只是个童生。
“学问上差了些。”只看功名就知,似这样的家族会说话就先学诗,家里代代读书,嫡出的小儿子必是懒学,才会到今天还是童生。
裴三夫人也很可以将裴珠定给这样的人家,大族,嫡子,说出去多好听。
可她自己有个十六岁就得了探花的儿子,料来儿子瞧不上这样的妹夫,裴珠也看不上这样的丈夫。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瞧来瞧去的,还是许家排在了前头。
贺妈妈听了心中点头,裴三夫人这几句,真是一句有一句的功夫,就不知道她家夫人听明白了没有。
裴三夫人每说上一句,许夫人就点一下头。
说完这三句,裴三夫人托起茶盏喝了口茶,笑盈盈道:“既要议亲,我也不同许夫人说那等虚言了,咱们就按着规矩来。”
这简直是说在了许夫人心坎上:“好,咱们便按着规矩办。”
三四句话的功夫,二人已经开始谈起结亲的事宜。
“我家没有相熟的官媒,裴夫人可有举荐的?”
“有,双喜街的朱娘子,我们六郎的亲事就是她办的,她处处都熟。”
许夫人把人名记下,回头就让人叫朱娘子上门看日子,再到裴家来送庚帖,立婚书。
“许夫人若想年节里给亲戚们报喜,那得赶紧去定吉祥斋的喜饼,他家抢手,还有两个月功夫可就过年了。”
“多谢裴夫人,这金银器铺子,我家相熟的是凤凰楼。”
裴三夫人一听便点头,与门户相当的人家结亲就是便宜,互相用的东西都差不多,定些什么彼此都不会勉强。
“这家公道,工费虽比别家略多些,但样子新工艺好,珠儿每岁的新钗环,都是这家定的。”
贺妈妈在许夫人身后听着,心中不住点心,真是天叫两家当亲家,这亲事结得多爽快。
阿宝见没有自己可插嘴的地方,给戥子使了个眼色,戥子便趁添水的功夫出了水阁,绕到阁后去。
果然见竹月等在那里,她笑着走过去:“许夫人提亲了,快去给七姑娘报喜罢,替我也道声喜!等我们少夫人得闲,定要去恭贺七姑娘。”
竹月大喜,扭头跑回去报信。
裴珠把脸靠在青缎枕头上,荼白知她心意:“姑娘也别多想了,也许是……是许家觉得齐大非偶?”
荼白跟着裴珠读了些书,能知道这个已是不易。
谁知裴珠听了就摇头:“齐大非偶?我哪担得上齐大两个字。”
说完轻咬下唇,许家大约是不满意她庶出。
来求亲的几家,虽母亲没告诉她,但阿宝不会瞒她,一家一家细细说给她听。各家为了什么来求娶,她心里明镜似的。
裴珠在留云山房小楼上,曾隔着曲桥见过许知远。
又曾见了许夫人两次,她心里更中意许家,人口简单,清净。
想到许家不曾中意她,那来结亲的人家中就不知选哪一家更好些了。
荼白道:“那还是罗家更好些,正经嫡出的,又是幼子,不必担门户。”最要紧的是婆婆是亲的!真要当庶子媳妇去,在婆母手底下讨生活怎么受得住。
远的不看,就看卫家姑娘便知。
似卫家姑娘这样还算好的,丈夫成器,能想法子将她接出去,受苦也有出头的一日。但什么时候算出头?
荼白正劝着,竹月喘着气跑进内室来:“姑娘!许夫人提亲了!”
裴珠还未如何,荼白大喜:“真的?真真的?”
“真真的!”竹月扶着竹屏,“戥子姐姐亲口说的!让我赶紧回来报信,还说等少夫人得了闲就过来!”
裴珠怔了半晌,眼睛轻阖松了口气。
两个丫头满脸都是喜意:“咱们干点什么好?”荼白恨不得出去放鞭炮,可又想到五房的六姑娘八姑娘刚被退了亲,事没落定不好大肆宣扬。
两个丫头眼巴巴瞧着裴珠。
裴珠想了想:“替我换了衣裳,铺开纸墨,我想画会画。”
荼白竹月面面相觑,姑娘到底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待荼白竹月一个铺纸一个墨磨,见姑娘提笔半晌,一笔都落不下去,这才互瞧一眼,背身偷笑。
许夫人直坐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裴三夫人留她用饭。
“不了,回去还有许多事要办。”
两人越聊越多,还是阿宝取来了笔墨,一笔笔替她们记下来,各家要办的事,按时排序全列出来了。
又让立春取了新历书来,冬至这日才刚颁的新历,立时就用上了。
日期都写在后面,一目了然,一点事也不会耽误。
许夫人告辞时,难得面上露出喜意:“我与人谈事,少有这般畅快。”
走时还特意冲着阿宝点头,裴家姑娘性子不知如何,但若能有几分像她嫂子,那往后说话轻省得多。
裴三夫人亲亲热热将人送到二门边,等许夫人走远了,她这才道:“真是古怪,我原还觉得这么定太急,没想到一下午就把来年四五月的事全定下了。”
要真按过去的规矩办,请了媒人一趟一趟跑,这边问一句,那边回一句,真不知要磨个几回,倒真不如一口气全定了。
阿宝急着要把喜事告诉裴珠,裴三夫人也瞧出来了:“成啦,今儿也别陪我了,你去陪珠儿罢。”
许夫人在回家的路上就吩咐贺妈妈道:“看看历书,明儿一早让程管事去吉祥斋先定上二百盒喜饼。”
“让知远先住书房去,屋里头腾空,里外全新粉一遍。”这也得看历书。
贺妈妈笑得合不拢口:“我们哥儿真是好福气。”原也不是没人递话要结亲,可夫人一直压着,必要有了功名才定亲。
得亏着压了压,要不然哪儿有这么好的亲事。
旁的不说,裴家姑娘虽是庶出的,可三房只有她一个女儿,本就人丁单薄些,往后岂会不亲近。
裴三夫人真是难得的嫡母了。
“样样都没得说。”两边都是可巧,这才配到一块。
许夫人的马车到家时,许知远还在屋里转圈,书僮白茭眼看马车过了巷子口,立时跑到书房报信:“少爷!夫人回来了!”
许知远整整衣衫,巴巴跑到门口来接母亲。手去扶着母亲,眼睛却去看贺妈妈。
就算看他亲娘的脸,也看不出事情是不是成了。
贺妈妈见他瞧过来忍不住笑了,冲着他点点头,又呶呶嘴儿。
许知远嘴巴才刚咧开来,赶紧收住了,怕他娘再让他背三遍《清净经》。
收起笑意,恭恭敬敬扶着母亲的手走到正堂,一字也不提裴家亲事:“母亲饿不饿?儿子看天晚了,母亲又未归,让厨房将菜温着,这就传饭。”
许夫人“嗯”一声,谈事的时候也吃了好些点心,倒不很饿,只让丫头先盛碗汤来。
“我来。”许知远收手接过碗,替他母亲盛了碗素汤奉到面前。
许夫人托着碗,上下扫了儿子两眼:“你不问我?”
许知远这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母亲不说,儿子都忘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母亲满面不快:“裴家挑你,就因你心诚,看在你赤诚的份上才将女儿许配给你,你若非诚心……”
“我急!”许知远冒险截住母亲的话头,“我心急如焚。”
他还想装一装云淡风清的,被他娘一句话破了功。
“既然心急,又为何要装样子?”
许知远答不上来,冷不丁知道自己偿愿,总有那么几分骄矜得意的。
“如此,罚你自己去把这事都做了。”从袖中甩出张纸给他。
许知远懵懵打开,就见上面写着,请双喜街官媒朱娘子,定喜饼二百盒年节分送,量房裁衣,问吉。
最后是婚书。
许知远捧着那张纸,笑了一声,又笑一声。
许夫人汤送到口边,看儿子那模样,这口汤怎么也喝不下,用勺子磕磕碗沿:“出去。”
许知远捧纸出门,跑到贺妈妈房中:“妈妈跟我说说,她生的什么模样?”
贺妈妈早就撑不住了,她年岁大了,要不是为着小少爷,哪还会勉力走这么一趟。
看见哥儿来问,贺妈妈想了半天,什么词都不尽然,只有一句话对症:
“还真叫哥儿吃着了。”
第188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去给裴珠道贺:“许夫人真是爽快,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已经把日子都排出来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这些赶在年前都能办完。”
裴珠听到这么快, 坐着不动,脑子里晕乎乎的, 就么快就定了?
阿宝搂住她:“明日娘要开库房, 我记着呢, 我给你找一套湘妃斑竹玫瑰椅子。”
裴珠曾戏言过, 只要嫁的人家差不多就好,她只想嫁妆里能有一套湘妃竹的玫瑰椅子。
可真到了这当口, 裴珠又眼底微湿。
“阿宝,我心慌。”
阿宝立时搂紧了她,伸出袖子给她擦眼泪:“你不愿意?”要是珠儿真不愿意,那她现下就在去找娘说情。
裴珠摇头:“也不是, 就是真到定下了, 又害怕。”
“害怕?”阿宝想了想,“待两家过了定,就让你哥哥把许知远请来,定了亲的, 总能见一见, 说上几句话。”
裴珠又羞:“这怎么好。”
八妹妹退了亲的那一家,原先也曾往来,可一等到两家定亲,彼此就都恪守礼仪, 一面都没再见过。
正是因为见过几次, 八妹妹才会日日以泪以面, 要是没有阿宝拉她出来忙冬至大祭的事儿,她这会儿只怕还在房里哭呢。
“那有什么,我与你兄长也常见面,还曾通信。”
裴珠转过脸去,那是万万不合规矩的,阿宝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最讲规矩的哥哥竟也做这逾矩之事。
她刚知道时,怎么也不敢信。
“规矩是死人是活。”阿宝把裴珠搂在怀里哄,“见了就不害怕了,今儿我陪你睡,好不好?”
裴珠把头挨到阿宝肩,乖乖一点:“好。”
裴观夜里回到留云山房,刚要往左拐去卷山堂,青书便在他身后禀报道:“少夫人去了七姑娘那里,还没回来呐。”
裴观听了脚下一顿,又往右拐去了书房。
点灯读书许久,抬头看去,卷山堂里的灯还没全亮,阿宝一直没回来。
“青书,去珠儿院子里问问。”
话音刚落,立春来了,立在书房阶下,躬身禀道:“少夫人说今儿她就宿在七姑娘那里,让少爷不必等她。”
立春在阶下站了许久,好半天才听见里头传出少爷的声音。
“知道了。”
立春听着这声音有些发闷,不由抬眉看了眼书房,只瞧得见光,看不见人。
悄声问青书:“要不要给少爷预备些夜点心在梢间温着?”戥子结香跟着少夫人留在七姑娘那里,卷山堂就只有她们几个丫头在。
青书摆手,也压低了声回她:“不必,少夫人不在时,少爷从来都是睡书房的。”
立春一直在松风院,哪知道这些,闻言微惊,刚要说什么,屋里果然传出少爷的声音。
“青书,铺床。”
裴观独宿一夜,第二日早膳也没见着阿宝,进宫之前,他特意吩咐:“告诉少夫人,我夜里回来用饭,叫厨房做暖锅。”
青书传给立春,立春跑进二门传话。
裴珠听见她哥哥巴巴的要吃暖锅子,咬着唇笑了:“哪里是想吃暖锅子,是催嫂嫂回去呢。”
阿宝脸不红:“那是自然,他不想我想谁?”
反将裴珠说得面红,拍了阿宝一记:“呸,也不知道羞。”
两人闹作一团,小满来了,进门就笑盈盈的:“夫人请少夫人和七姑娘去。”
裴珠一路惴惴,刚进上房,就见裴三夫人身前的床桌上,摆了只描金龙凤双喜的红漆盒,盒中一对玉雁,一张红帖。
刹时满面羞红。
裴三夫人笑道:“姑娘家总有这桩大事,羞什么,快过来。”
阿宝牵着裴珠的手,拉她坐到桌边。
“许家派人来说了,一时着急寻不到活雁,等到纳吉的时候定会送一对来。”先用家传的玉雁当作问名礼。
这些想必是跟朱娘子打听过的,裴观与阿宝成亲,除了活雁,还有一对水晶雁。
别家可能还会玩些虚的,但许夫人说是家传玉雁,那就是家传玉雁。
果然一瞧就是老物件,确是许家代代娶妇用的纳吉礼。
裴珠低头不语。
“方才换了庚帖了,明日去占吉凶,过些日子,许家就送聘礼来了。”
朱娘子清早上门来时,裴三夫人看她神色,就知她还有些发懵,忍不住心底发笑:“去过许家了?”
“是。”朱娘子为了裴家探花郎的婚事,跟三夫人也算是老相识,“许家夫人真是,非同一般。”
朱娘子当了十几年的官媒人,就算两家有意,她照例也要问一问男家的情况,读书也好,相貌也好,总得有几样长处。
许夫人听了,报菜名似的:“许知远,年十八,独子。举人功名,模样你也瞧见了。”
许知远站在屋中目瞪口呆,这要是没有裴家的亲事,谁家愿意跟他家结亲?
朱娘子见过难缠的,见过眼高于顶的,还见过明明自己儿子是个矮树墩还非要找个天仙来配的。
可她再没见过这么实诚的!
她这十几年的官媒也不是白当的,几句话就大概明白许夫人的性子,听着还连连点头:“许公子真是百里挑一,我这就回去预备礼品,明儿天一亮就上裴家去。”
朱娘子还想说一说套话,虽是两家都有意愿,但该做的功夫还得做。
谁知裴三夫人听了朱娘子的话就乐了:“成啦,不必说那些,换庚帖罢。”
五天的功夫,许家便把聘礼送来了。
花厅里摆满了红漆盒子箱子,裴三夫人叫来阿宝一道去看,头一盒便是五两彩丝并一对鹿皮。
裴三夫人说按规矩来,许家就当真按规矩来办,这五两彩丝和一对鹿皮是依周礼,现今可没几家人还用这旧礼了。
尔后是两盒金器,打开一瞧是两套赤金打的头面。一套是莲池鸳,一套是福禄寿喜,各十三件,件件都做工精细。
这么短的时间就办来,只怕花费颇巨。
八箱绫罗绸缎并各色毛皮,两箱香料,还有就是一小匣金锭。
就是裴三夫人看来都有些吃惊:“这许多?”虽说聘礼是看男家财力如何,可五天就能送来这么多,确是十分有诚意。
这还真是摆出娶仙女的架势来了。
“来送聘礼的管事说了,这是他家少爷亲自办的。”
有了这句,裴三夫人细看那几箱衣料,荔枝、石榴、葡萄,还有柿蒂纹。
裴三夫人略翻了翻,喜庆倒是喜庆,可怎么全是水果吃食?
半晌她叹了句:“倒是比六郎略强上些。”六郎挑的那些个衣料子,都是老太君们穿的。
裴三夫人问阿宝:“莫不是我说选了心最诚的,这才送来这么多?好显得心诚?”
阿宝把那聘礼单子扫过一遍,实在记不住这么多,只告诉裴珠:“满满一屋子呢,金的玉的宝石的,样样都有。”
看裴珠不说话,知道她不是计较聘礼多少的人。
“你放心,趁着年里,让你们俩见一面!”
回去便缠裴观:“你把许知远单独请来,让珠儿和他在花园里见上一面。”
裴观虽是两辈子认定了这个妹夫,但让要未成亲的妹妹妹夫私会,他立时蹙眉摇头:“于礼不合。”
阿宝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可别拿这四个字糊弄我,于礼要合,你怎么写信给我?怎么送我东西?你私相授受!”
“按礼,该把你浸猪笼!”
裴观无奈:“咱们不是早说过这个,咱们……咱们两世都是夫妻。”
“那梦里珠儿跟许知远也是夫妻呀,怎么就不合了?”
“我们是知道,可他们不知道。”
阿宝可不管他的这些道理:“成啊,那这些日子我就去陪珠儿,也免得她老是心慌害怕睡不着觉。”
见裴观还不理会,她又加一句:“我搂着她,她能就睡得着了。”
上回阿宝就用这个办法逼得裴观让裴珠隔窗远远看了一眼许知远。
这回裴观不肯松口,让妹妹远远看一眼还成,要让两人打照面,还要说话,那绝不成。他拿起手中书卷,闷头读书。
阿宝见他这样死硬,扬声唤道:“戥子!”
戥子从梢间过来:“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给我收拾几件衣裳,还有我的妆奁,我要去七姑娘院子里住上七八九十日。”
戥子听这话音就知是在斗气,看了眼裴观,应声道:“是。”
裴观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握着书卷,知道阿宝在威胁他,可他一声也不出,还缓缓翻了一页书。
戥子结香两个互使眼色,柜门开了又关,衣架子上挂了好几件衣裳。
“带几件薄衣裳,七姑娘怕冷,屋里炭火烧得热,少夫人每回去,都要出汗的。”
“那得带几瓶枇杷露去,每天喝一碗润润肺,上回就呆了半天,回来便咳嗽。”
两个丫头一搭一唱。
裴观情知这两个丫头帮衬着主子,这些都是特意说给他听的,阿宝什么咳嗽过了,他怎么不知道?
可他还是放下书卷:“也不是不行。”
戥子使了个眼色给结香,两人又退到飞花罩外去,放了纱帘掩嘴偷笑。
许知远正忙着明岁春天当新郎倌,他娘叫他亲力亲为,他就真的盯着工匠粉墙换瓦,还自己拾掇院子。
“这芭蕉下得放张竹榻,夏日里好乘凉。”他院中的芭蕉高过人头,摆张美人榻,往后让裴姑娘在此读书。
贺妈妈跟去裴府送聘礼,打听出裴姑娘怕寒。
屋里地龙也都要新修一遍,免得冻着她。
许知远也颇听过些婆媳不和的传说,忙得满头汗时,还问来给他送汤的贺妈妈:“我娘有没有说什么?她会不会觉着不痛快?”
贺妈妈看了他一眼:“少爷又不是头天当夫人的儿子了,还不知道夫人,你娘只会觉得你越出力越心诚。”
白茭举着裴府的帖子送到许知远跟前:“舅爷送帖子来,请少爷过府!”
许知远听了,先咽口唾沫:“内兄不会是要考我的学问罢?”
第189章 见面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三夫人听说儿子要请许知远过门, 便知道他在弄什么鬼。
两家亲事结得这么干脆痛快,远远让珠儿看几眼,那也没什么, 总得叫她知道嫁的人是圆是扁。
“比我强些, 我那会儿什么也没瞧见,就这么定了亲事。”裴三夫人虽骂丈夫瞎写诗, 可她定亲前没能见着裴三爷的人, 只看见了裴三爷写的诗。
偏偏就是那诗入了她的眼, 这才点头许嫁。
辞别父母嫁到京城, 离京城越近,她越是慌, 万一写诗的人不是个年轻才俊,是个麻子脸可怎么好?
那会儿她兄长安慰她:“莫慌,我见过裴家老大,他生得很是斯文, 想来弟弟也不会是个麻子脸。”
弟弟麻不麻, 看哥哥又怎能知道?
裴三夫人依旧惶然,兄长等船靠岸边时,下船买了好几串糖葫芦来哄她。
她拿到糖葫芦就哭了一鼻子,兄长还问:“是不是糖葫芦不甜?”
糖葫芦哪有不甜的, 是她想到往后嫁了人, 不知道丈夫会不会买糖葫芦哄她,到这时才惊觉离家太远。
直到洞房挑开红盖头,裴三夫人一颗心才落回肚中。
裴三爷倒说不上多么英俊,只是满身的书卷气, 裴观身上的书卷气, 就是像了他爹。
连裴珠也是一样, 气度上像了她爹。
陈妈妈听了,也想起旧事来:“我记着夫人出嫁前,也想问,又抹不开面。”
“那会儿年小,哪想得这许多,也没想想,要是诗是找人代写的怎么办?难道花轿还能打道回府不成?”
家里能拿诗给她看,亲事就已经作准了。
裴三夫人想到年轻的时候就笑起来,因这些旧事勾动心绪,忽地叹道:“这会儿都过了冬至了,街上有卖糖葫芦的了罢?”
“早就有了,天儿一冷街市上全是扛着草垛的小贩,夫人想吃,叫厨房里做罢,自家做的才干净。”
“让人到外头买来,自家做的,不是那个味儿。”
门上只听见吩咐要买糖葫芦,也不知买多少合适,干脆连草垛一道买了回来。
新鲜山楂做的糖葫芦,糖衣裹得厚,大颗山楂更显得晶莹剔透。裴三夫人见草垛都扛回来,叫人把几个姑娘都叫过来。
裴瑶裴珂一来就看见三伯母屋里放着个草垛,草垛上插满了糖葫芦,裴珂瞧见就笑:“三伯母怎么买了这许多?”
“哄你们开心,自个儿挑着吃罢。”
裴珂还真就绕着草垛选起来,看了会儿便道:“这卖糖葫芦的怎么不老实,顶上的山楂大,底下的山楂小。”
裴瑶闻言便笑:“你哪能吃得了,至多半串罢了。”看妹妹高兴向裴三夫人道谢:“多谢三伯母。”
没一会儿连裴珠也来了,裴珠定亲的事,其它各房都已经知道,还各自送了礼来。
徐氏特意过来:“许家家风清正,是好人家,珠儿能定这么一门亲事,是她福气。”她的意思也就是裴玠明的意思。
因许家合意,徐氏把预备好的添妆又加厚了些。
裴瑶裴珂自然也知道了信儿,裴瑶笑着冲裴珠招手:“七妹妹快来坐,你这几日怎么也不往我们那儿去了?”
心里也明白裴珠是怕她们难过,一把挽住裴珠的胳膊:“明儿我们去扰你,盯着你绣嫁妆!”
裴三夫人心中点头,六丫头八丫头都是好的,她笑盈盈瞧着这几个女孩儿:“怎么是盯着她绣嫁妆?你们三个没几天就得一块儿动针线了。”
裴瑶裴珂齐齐脸红,又互望一眼,家里果然已经在替她们说亲。
卢氏写信来,告诉她们要好好孝敬大伯母,家里正在替她们相看亲事,原来的亲退了便退了。勉强过门,终难和乐。
待孝期过了,弟弟大些,她就过来为两姐妹办喜事。
裴三夫人又叫小满:“你挑几串大的,给少夫人送去,她这几日也忙着。”
裴珠低下头,阿宝在忙什么,她心里明白。
裴观回到家中,就见院里的小丫头们人手一串糖葫芦。他进屋看见阿宝手中也握着一支,正在啃山楂上的糖衣。
“这是哪儿来的?”
“娘买了一草垛,分给我的。”
裴观茫然,母亲买了一草垛的冰糖葫芦?
“母亲怎么想着要吃这个?”
“听说是跟陈妈妈说着说着话,突然想吃了。”阿宝把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裴观。
裴观哪爱吃这个,但他顺手接过去咬上一口。
这才发现阿宝是把外头的糖衣壳子给啃了,里头的山楂只伤了点皮毛,圆滚滚的红山楂上两个浅浅的门牙印。
“你怎么不吃……”话还没问出口,酸得他轻抽口气。
怪不得她只吃糖衣,待看见阿宝抿嘴偷笑,这才知道是在作弄他。
放下那串没有皮的糖葫芦,喝了口清茶,无奈摇头。
“明儿许知远就来了,咱们可说定的,只能见一面,至多问句安。”
阿宝方才还笑,听他这话翻了个白眼,心里默念两声“为了珠儿,为了珠儿”:“知道!绝不会逾矩的。”
第二日一清早,立春就来报:“门上说,许家公子已经到了。”
阿宝早已经起身练鞭子,裴观醒了醒了,正披着衣裳坐在榻上读书,读上几句就抬头看阿宝几眼。
夫妻俩窗里窗外互看一眼:“这么早?”
这个许知远也太着急了罢?
阿宝赶紧停下,让戥子去催裴珠:“就按咱们说好的,让她在园中的暖亭里头等我。”
裴观急着换衣:“将人请进来。”
天才蒙蒙亮,许知远就起来了,在屋里温过一回书,又写了两篇字,自己觉得时辰差不多。
白茭金黍两个眼睛都睁不开,见书房里亮了灯,眯着眼睛推开门。
就见他家公子跟吃了活人参似的,在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还催促他们快些,别忘了带上礼品:“内兄请我,岂能晚到。”
“少爷,就是再晚半个时辰出门,那也是早到。”
许知远还是出门了,哪怕在门口站着等呢。
白茭轻声对金黍道:“老天爷要是知道我们少爷的心,非得为了他下场雪不可。”
要是真下雪,那就是裴门立雪了。
许知远进留云山房时,裴观刚从卷山堂走到书房,人还未坐定:“知远来了,你起得倒早。”
“我在家中也如在学中一般,早起背书写字。”许知远平日里倒也不算是个口拙的人,可亲事一定,他见到裴观,没来由的就心里紧张,这个天气手心直冒汗。
内兄进了翰林,难道是想考他社稷民生?他临时补了两篇,也不知押得准不准。
“裴先生……”虽在家时都叫内兄,可当着裴观的面又叫不出口了。
裴观轻笑一声:“我们两家已是姻亲,就叫我内兄罢。”
“内兄。”许知远咽了口唾沫,实在不知内兄请他来是为何。
裴观也颇尴尬,他咳嗽一声:“园中梅花正好,咱们不如去走走,疏散疏散。”
许知远便跟在裴观身后,他还是头回进裴家的花园,心中还想着可惜,都说裴府那两株羽衣仙不俗,要是春日或可一观。
刚想到春日,又想到他明岁春天要娶裴家姑娘,正是花开时节。
那会儿就能看见花了。
越是想,越是笑。
裴观用余光看他,见他一直傻乐,还当许知远已经猜中了请他来是为了什么。心道人虽憨些,倒还不至于太憨。
阿宝与裴珠匆匆忙忙赶到了假山上的亭子里,亭子四面门一关,外头的风便透不进来。饶是如此,裴珠还裹着暖裘。
太阳才刚升起来,园中有水处白雾还未散:“他……他怎么来的这么早。”
会不会是猜到了?
若真被他料中,岂不难为情。
“来了来了,进园子了。”阿宝凑到窗边,“绕过来了绕过来了!”
裴珠心口咚咚直跳,坐在亭中绣墩上,头都不敢抬起来。
阿宝把裴珠拉起来:“这么一大早就清空了花园子,不就为了碰这一面,在自己家里,谁又敢说你?”
连裴三夫人都已经默许了,裴珠还胆颤心惊的。
裴观和许知远已经走了石板桥上,裴观停下脚步,装作正在欣赏腊梅。许知远便也跟着赏起花来,心想家里的园子没这么大,不知道裴姑娘喜不喜欢逛花园。
就在这时,他听见假山石上似是有女子的声音。
抬头望去却瞧不见人影,他正想避过,就听裴观咳嗽了一声,还站着不动。
许知远便赶紧低下头,眼睛盯着鞋尖,唯恐冲撞了人家女眷。
裴观看了直想抚额,说他不憨,他又憨上了。只得出言点醒他:“你看山水复廊边那株腊梅,开得正好。”
许知远顺着山水复廊看去,先看见腊梅,再看见腊梅花枝后的人影。
似拢了一团烟气,飘飘曳曳的过来。
他眼中先是看不见腊梅,接着就连天地也无,见那人走过去,他便也跟着走过去。
裴珠微低着头,走过复廊,她又想快步走过,又不敢动腿掀裙,正满心煎熬之时。
听见“扑咚”一声闷响。
她受惊转身,竟是许知远掉到水里去了。
裴珠以袖掩口,望着许知远在水里头扑腾,她不看还好,她一看,许知远连扑腾都不扑腾了。
阿宝倒抽口气,这会儿天寒地冻,水面上还结着薄冰呢,这么掉下去,还不冻透了。
“快!快点捞人啊!”
白茭金黍和卷柏青书几人合力将许知远从水里挥出来,他冻得嘴唇都发紫了,眼睛还盯着廊道里的裴珠。
阿宝一把拉走裴珠:“咱们快走,闹出这动静,等会儿大家都知道了。”
裴珠羞得满面通红,拢住斗蓬快步绕到月洞门后。
白茭方才隔得远,公子们要赏花,他们自然就在桥边等着,这会儿看自家少爷傻着不出声,急得直喊:“少爷!少爷!”
听听说过春天逛园子冲撞花神,这冬天逛园子冲了什么神?怎么还能掉水里去?
这两声可算是把许知远的魂喊回来了。
他如大梦方醒,冷风吹过打了个寒颤“啊……啊……啊嚏”
第190章 压惊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稍错开几步, 背对着复廊,就是为了让妹妹能与未来的妹夫对视一眼。
他跟阿宝计划的是廊中桥下互望一眼,要是珠儿愿意, 那就请到亭中, 喝盏热茶,吃些点心。
有他与阿宝坐陪, 二人倒也不算逾了规矩。当日他在林家与阿宝见面, 岳父与表兄也都陪在身边。
没想到, 裴观才刚转过身去, 许知远就掉到水里去了。
裴观先是惊,裴府池畔这石桥, 石桥铺得宽,可同时过两列人,他是怎么把自己翻到桥底下去的?
这一片水冬日可赏腊梅,夏日里石桥两边种着一缸一缸的荷花, 此时虽无花无叶, 但大缸还沉在水中。
许知远一脚踩碎了薄冰,掉进了种荷花的大缸里。
缸底老泥被他搅动起来,从里到外都脏透了。把人捞出来,衣裳鞋子都在淌水, 脏水流了一地。
裴观也顾不上旁的:“赶紧抬回去, 让厨房快些烧热水送来。”
许知远就这么被架起来带回留云山房,整个人泡在浴桶中。
白茭金黍两个隔屏听不到水声响,赶紧出声问他:“少爷?暖和了么?要不要咱们再添点热水?”
这可是少爷定亲之后,头回进裴家的门, 也是头回见到裴家姑娘的面。
白茭百忙之中瞥了一眼, 瞧见廊上一行女子身着锦衣的背景, 衣裳料子是素的,头上簪带也是素色银钗,一看就知是还在守孝的裴家姑娘。
少爷在没过门的少夫人面前出了这么大个丑,白茭真怕少爷一时想不开,用洗澡水把自己给淹死。
里头还是没声。
此处是裴观书房的浴室,裴观就坐在外间的长椅上,听见里面没声,猜测许知远此时羞愤难当。
“可是水不热?你们俩进去看看,必要把身子都泡热了,才不会起寒热。”
白茭大着胆子绕过屏风,就见他家少爷乖乖泡在热水里,只留个脑袋浮在水面上。
痴恍恍又似在发梦。
再仔细看,整个人烫得通红,赶紧给他加些温水进去。
足泡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算是泡透了,方才把人架进留云山房,吹了一路的风,人都快冻成冰溜子了。
那身新衣裳是不能再穿了,全浸了脏泥水,洗都洗不出来。
裴观借了一身衣裳给许知远,裴观的身量比他要高些,许知远穿上袍子,袍子下摆正擦过地面。
“知远快来坐下,把头发烘干。”
许知远也知道自己出了丑,可他顾不得羞愧。
方才泡在浴桶里,他就在想,怪不得那些志怪故事里,有书生见了某姑娘一面,就生魂出窍,跟着姑娘回家去。
原来他还骂这些书生是轻浮浪子,如今懂了,实在是身不由己。
此时收拾干净见了裴观,弯腰作揖:“我实在是轻狂无礼,我……”
裴观压根不想接这话岔,抬眸看他:“知远言重了,桥上积水成冰,你脚滑了而已,怎么是轻狂无礼呢?”
他可没让妹妹到花园中来见未来丈夫,这是没有的事。
许知远怔住了,想到内兄又不是他娘,赶紧顺着往下道:“是,是,是桥上有冰,我一时滑了脚。”
裴观这才满意,冲他点了点头:“坐罢。”
许知远刚坐下,戥子提了食盒来:“少夫人吩咐给少爷和许少爷送姜汤来。”
盒盖一掀,姜辣味儿直冲鼻子。
裴观眼皮微掀,他又没落水,怎么也要喝姜汤。
戥子不敢与他对视:“少夫人说了,让少爷一定喝下,祛祛寒。”
阿宝气得直跺脚:“你哥哥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裴珠把脸埋进软枕中,这下子大伙就都知道了,还不知道六姐姐八妹妹要怎么笑话她呢,她心里后悔:“我早说了,不能看的。”
阿宝看裴珠羞得要哭,这才让戥子送姜汤来。
办事不力就得辣一辣他的嗓子,让他长长记性!
“许公子因桥上冰滑落水,他该喝一碗。”裴观干脆明说,让戥子去传话,告诉阿宝和珠儿,园子里的下人们绝不会拿这个嚼舌根。
戥子只是摇头:“少夫人说了,少爷一清早逛园子必也吹了风,还是喝一碗的好。”
裴观无言,默默捧起碗来,将那不知放了多少老姜煮出来的姜汤送到口边,一面吹气一面小口喝着。
前几天是酸,这几天是辣,明天是不是要喂他吃黄连?
许知远哪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还当是裴先生夫妻琴瑟和鸣,心中不由羡慕,又暗想,等他娶了裴姑娘,是不是也能如此?
戥子见姑爷喝了,扭头又看向许知远:“许少爷也喝罢。”
许知远捧着碗,突然想到裴姑娘方才定然不是一个人,陪在她身边的女子,说不定就是师母大人。
那师母吩咐送姜汤来,她是不是听见了?她会不会问一句他喝了没有?
心里想着,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戥子微张着嘴,她一个烫字还没说出口呢,这姜汤从厨房提过来,是散了些热,可也是烫的。
白茭忍不住想闭眼,这下好了,这下是从里到外全暖热了。
戥子回去报信:“少爷喝了,许公子更了不得,他一口气喝了!”
阿宝满面古怪神色:“这个许知远,是不是傻的?”
她说完就摇头,“不会,他要是傻,那许夫人一定会说的。”
裴珠只把脸埋着,不敢抬起来,可只要想到许知远掉进池塘,她就忍不住想笑,这人怎么,怎么呆头呆脑的。
因有人落水,裴观还罚了园中除冰的婆子。
那婆子知道来客脚滑落了水,差点儿叫吓破了胆,本来领着园中洒扫事就不是什么好差,夏天太热,冬日又太冷。
一到秋天满地落叶,姑娘太太们若是严苛些,一天光守落叶就够受的。
她还想替自己说说情,就听立春道:“少爷说了,要罚你一个月的月钱。”
婆子抬手就要抹泪,一个月的月钱呢,这都到年前了,不拿赏钱怎么还罚了月钱。
立春又咳嗽一声:“但少爷又说了,你必是年岁大了,这才瞧不清是水还是冰,把你调到后头倚云阁,依旧洒扫。”
婆子张口结舌,虽罚了月钱,但能调去擦屋子抹灰,那可比守着园子强得多。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天再冷些,还能在屋里避雪。
“立春姑娘,没出错罢?”
“没错儿,少爷就是这么说的。”立春说完便走。
那婆子怔了半晌,与她一同洒扫的婆子道:“你交高运,少爷升了官儿,心里高兴,这么大的事都没狠罚你,还给你落了好。”
贵客落水,不说罚月钱了,挨一顿板子也寻常。没想到就只罚了一个月的月钱,还调了职。
“落水的是什么客?会不会少爷本就瞧他不顺眼?”
“我记着来客是七姑娘的夫家呀。”
“那要么是少爷想着煞煞他,七姑娘过了门不受委屈?”
这么说也不是,几个婆子最后咬定了:“必是少爷瞧他不顺眼!叫你撞上了,要不是不能明说呀,没准还想赏你呢!”
许知远换了身衣裳回家,瞒不过贺妈妈的眼睛,这年前刚做的新衣,污糟糟的带回来。她问白茭:“你们俩跟着哥儿去的裴府,怎么衣裳弄成这样?这是掉水里啦?”
那衣裳干是干了,但上还留着泥渍,贺妈妈不过是随口说的。
白茭笑了,比起大拇指:“妈妈料事如神。”
贺妈妈惊了:“真掉水里了?在裴府里掉的?”
“可不就是掉水里了,就在裴府掉的,裴家的七姑娘看着咱们公子掉到水里的。”未来的少夫人,也不知嫌不嫌弃少爷这样子。
贺妈妈明白了,裴家请自家少爷去,原是想让两人见一见。
她气不打一处来,进了许知远的屋子就伸手拍他一巴掌:“多大的人了,怎么这般毛躁!这可怎么好!”
许知远“哎哟”一声,莫名挨了打,他也不生气:“妈妈,我今天见着裴姑娘了。”
贺妈妈打了一下不不够出气,又伸手打了一下:“见着人了,你更该像个样子,怎么在外头都还好好的像个人样子,偏到裴家就掉水里了?”
“你这样子,要是裴家姑娘嫌你太憨可怎办?”
“不会罢。”许知远想了想,裴家姑娘确是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他跌足道,“这可怎么好,我把她吓着了。”
他一跌足,倒把贺妈妈吓了一跳,等他又问一回,贺妈妈忍气温声道:“不如念念收惊神咒?猫惊狗惊孩不惊嘛。再打把金锁银锁,送去给裴家姑娘压压惊。”
这些都是给小儿收惊的法子。
“真的?此法可行?”
贺妈妈扭头就走,她一把年纪,可生不起这个气。
许知远来做客掉进水里这事,依旧还是传开了,因罚过了婆子,又给许家送去了压惊的礼物,倒没人知道裴珠也去了花园。
但裴瑶裴珂是知道的,裴珂问:“他真的掉水里了?”
裴珠抿着嘴,一个字也不肯说,裴珂还要问,被姐姐拉住:“不是说了,桥上有冰,滑了脚摔下去而已。”
正说着,小满来了:“许家送喜饼来看看样子,若好就定下来,夫人叫我送些来给七姑娘。”
原话是说,让珠儿也尝尝她自己的喜饼。
一样是枣泥的,一样是玫瑰的。
“许家说了,先定二百盒枣泥的节里给亲戚们报喜讯,等到春天就送玫瑰的。”
裴珠满面飞红,这些日子母亲件件事都带着她,从嫁妆到嫁衣,怎么办的她都知道。
“到了这一关了,该知道的得知道。”裴三夫人如是说。
小满又把一只红盒奉上:“这个,是许家送来的,说是给姑娘的小玩意儿。”
“搁下罢。”
“是。”
裴珂眼睛直盯着红盒子看,她好奇送了什么,但又不好意思张口,直到走时还悄悄问她姐姐:“你说许家会送什么?”
裴瑶知道妹妹这是闲的没事干了,一指头戳了她:“你呀,你那眼睛直盯着,就没瞧见七妹妹脸红?”
“不论送的什么,长辈们都看过,绝不会越了规矩的。”
长辈们正在上房里商议来年春天的婚事,那盒子送过来,当着裴三夫人和阿宝的面打开了。
裴三夫人见了盒子里的东西,一时不好评判。
“给珠儿送去罢。”
阿宝飞快扫一眼,就见盒中摆着一把金锁,看得太快没瞧见花色。
裴观也送她一把长命锁,这二人,难道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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