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高大的身子走到她身前,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低眸瞧见他绣着金色祥云纹路的衣摆和一双黑色锦靴。


    明明连人的脸都没看到,可那灭顶的压迫感还是压得她浑身僵直,直冒冷汗。


    “听说你病了?”


    云皎皎紧了紧喉咙,“这是妾身打小就有的毛病,时不时就会身上起红疹子,怕病气过王爷,所以才斗胆不让王爷过来。”


    房间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让她起来,她不敢起身,就这么维持着福礼的姿势低头看自己脚尖,想着,他莫不是故意来嘲讽她的?


    毕竟上次,她自荐枕席出了岔子,阴差阳错扑了他的怀抱,他还骂她趋炎附势,配不上王爷公子。


    裴越看着满室的红色绸幔,冷冷呵笑一声,走到床边坐下。


    “过来。”


    云皎皎不是没听出那声音里骇人的寒意,硬着头皮听话的起身走过去,乖巧的站在他身前。


    “抬起头来。”


    云皎皎顿住,不知这头该不该抬,抬了会不会吓到他。


    “嗯?”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她急忙抬起头,看向那张俊美如天神的脸。


    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生生怔住。


    房间里灯火通明,与那日昏暗的景象不同,她能清楚明晰的看见男人精致如画的五官,以及那双数次出现在她梦里扰得她四年来无一日不心神不宁的眼睛。


    “你——”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一阵空白,想起什么,微微张唇,细眉先是难以置信的蹙起,却又不敢相信的摇摇头,“怎么会……不会……不可能。”


    可她分明看得真切。


    他的脸,成熟清隽,面容深刻,如刀刻般的轮廓利落深邃,冷白的肌肤,犹如美玉,乌发梳成利落的发髻,用金玉发冠束得规整大气。


    而那一身金丝暗纹墨色锦衣,恰到好处的为他平添了几分清冷矜贵之气。


    他气势凌然的坐在大床上,双腿屈膝,锦靴踩在上好梨木铺就的地板上,手肘支在膝盖处,漂亮的桃花眼暗沉沉犹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头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嘲讽,似笑非笑的向她看来。


    云皎皎越发懵然,这位京都杀伐果决的平南王,为何会和当年在南境的农户之子舒越这般相像?!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着男人的面,也顾不得脸上的红疹,凑近过去,用力揉了揉双眼,“王爷——”


    裴越一把握住她皓白的手腕儿,视线在她手腕上的红疹上轻轻扫过,眸子阴郁的眯了眯,“怎么,不过四年,认不出我来了?”


    听到这话,云皎皎越发笃定,他就是舒越!


    “你你你,你是舒越——”她大喜过望,这么多年来堆积在心底的思念差点儿直接将她淹没,她没想太多,只觉得老天能再把这个人送到她面前来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了,她欢欣雀跃的将眼睛完成小月牙,反手攥住他修长的手指,忍不住眼圈儿发红,“你是舒越对不对,舒越,真的是你吗?”


    看着她欣喜的泪水,裴越只觉得讽刺。


    当年见他落魄,转身离去,毫不留情。


    今日见他欢喜,泪如泉涌,不过因为他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平南王。


    这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攀高厌低。


    他心底涌起一抹厌恶,甩开她的指尖,负手站起身来,颀长的身材,高出云皎皎一个头,将她娇小的身子笼罩在一片暗色的阴影里。


    “怎么,看见本王,开心成这样?”


    云皎皎沉浸在故人重逢的喜悦中,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冷嘲,直接扑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精瘦的腰身。


    “开心,我真的好开心,你的腿现在能正常走路了么?你的左手呢?!阿越!”


    她真的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再次阴差阳错来到他身边!


    她还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现在好了,他的身体好好的!


    她情不自禁的看看他当年的伤,“阿越,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有多担心你!”


    裴越眉目漆黑,浓密睫羽淡漠垂下,目光在她嫩白的脖颈上停留了片刻,又往下,瞧见那一抹衣襟拢不住的柔软春色正满满当当的抵在他的胸膛上。


    他不觉得喜欢,只觉得嫌恶,只觉得惺惺作态。


    他将她推开,眼神锋锐的看着她无辜懵懂的眼睛,以前,她眼睛就生的好看,水汪汪的杏眼,漆黑的瞳仁儿跟两丸泡在水银里的黑水银似的勾人心神。


    她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她说会嫁给他做妻子,他信。


    她说会为他生儿育女,他也信。


    她说会像鸳鸯鸟一样对他从一而终不离不弃,他亦牢牢记在心里。


    可后来,雨夜风寒,她打着雨伞,身上穿着绫罗绸缎,站在屋檐下,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情情爱爱都是假,只有荣华富贵才是真。”


    “你也太好骗了吧,不过是本小姐在乡下时的消遣,现如今,我家中已经为了说了一门婚事,对方是镇国大将军的嫡长子,我嫁过去,就是将军府的正室嫡妻,将来我的孩子也会跟我一起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不是在这乡野间,跟你一起一贫如洗,整日为了吃穿住行忧虑一生。”


    他心如刀绞,沉默着,问她,“云皎皎,你不后悔?”


    她说,“不后悔。”


    转身将他抛在脑后,一去不回。


    那时他身受重伤,在她离去后反复高烧十日不止,差点儿死在南境。


    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段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在他心间甚至都激不起半点儿涟漪。


    “担心?”裴越讥诮出声,“若云小姐当真担心,又怎么会舍得弃那少年而去?”


    “我……”云皎皎羞愧难当,她摇了摇头,紧咬贝齿,“阿越,不是你想的那样……”


    裴越挑起嘴角,面带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他专注的望向她惊惶无措的煞白小脸,郎绝独艳的桃花眸里一片冰寒彻骨。


    “今夜良辰吉日,本王有的是时间,可以听你好好解释。”


    气氛凝固,空气里弥漫着慑人的压迫感。


    男人好整以暇的立在她面前,多年心中怨恨,只待今夜,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云皎皎捏了捏拳心,蓦的想起商宜和自己今日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承诺。


    现下形势,早已不是她一两句解释能揭过去。


    她不再是南境那个无忧无虑的云皎皎,她是礼部侍郎云别尘的女儿,是平南王府新纳的侧妃。


    悲痛啼笑之间,她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境和解释这场乌龙。


    密密麻麻的酸涩在胸口弥漫,云皎皎抬头看了看他,紧抿着红唇,心里隐隐作痛。


    她知道他心里在介怀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会推开她,但那句解释,她却再也无法不管不顾的说出口来。


    “阿越,你当初也是骗我的对不对?”她按捺住心中汹涌的暗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你的真名并不是舒越,你叫裴越,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裴越眼里划过一道失望,冷冷勾唇,微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怎么,如今在云大小姐看来,当年的事,还是本王的错了。”


    云皎皎咬唇,吐出两个字,“不是。”


    她只是在想,当年她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们两人又该是怎样一幅光景,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得无地自容。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你既已经入了我平南王府的门,那就好好安分守己的做我的人,晨昏定省,伺候主母。”他想到什么,薄唇微抿,勾起一抹凉薄浅笑,“还有,为我生儿育女。”


    这最后一句,十足的讥诮讽刺。


    云皎皎听得身子一阵轻颤,“我……”


    她答应过商宜,不会与平南王有任何关系……可现在,平南王变成了那个她最想弥补的人。


    裴越缓缓笑了一声,俯身贴近了云皎皎的耳侧。


    一片阴影突然笼罩过来,云皎皎不知所措的闭了闭眼。


    夏日暑气躁动不安,裴越脸颊的温度更是炙热,他下颌线深刻而锋锐,明晃晃的昭示着主人睚眦必报的狠厉性子。


    云皎皎骤然感到浑身血液凝固住了。


    只听男人用异常冷漠的口吻,一字一顿道,“本王突然忘了,你已是商羽的女人。”


    他又说,“碰你,本王嫌脏。”


    云皎皎睁开眼,脸上表情瞬间僵滞,仿佛兜头被人淋下一盆冷水,惊得浑身冰凉。


    下一瞬,男人沉声说了句,“来人,云氏扫兴,今夜,本王还是回王妃的落霞苑。”


    说罢,背影决绝,阔步离去。


    云皎皎五脏六腑揪成一团,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在地上。


    她不知道自己当年离开的背影是否犹如今日他离去时的冷漠。


    但她知道,她彻底伤害了裴越,而裴越纳他入府,并不是帮她,他是要报复她……


    同心推门进来时,云皎皎还坐在地上发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弥漫在房间里,女人眼里有泪,眼睛泛红,眼底是让人心疼的落寞。


    同心不敢大声说话,“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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