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赌约
寻常人的温度不会这般低, 若是之前季怀也不会察觉到异样之处,将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但偏偏前一晚上他还和对方同床共枕。
季怀面不改色地拿起了匕首, 将其放入刀鞘, 笑道:“这是我一位朋友所赠。”
风左沉默着不搭话。
“我这朋友心眼小得很, 还总是喜欢作弄人让别人误会,”季怀将匕首收进了袖子中,随手将那玉佩放在了桌子上,目光紧紧盯着他, “风左,你说我该怎么办?”
风左声音低沉沙哑, “季公子的私事,属下不便过问。”
季怀轻笑了一声, “唔,不便过问。”
风左沉默着站在一旁,季怀手中还捏着权宁给的狼牙,正想再开口说话, 目光却一凝。
之前他一直没有仔细看,这小巧的狼牙上竟雕刻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是那文字古怪地很,不像是汉字,倒像是什么梵文古语, 只可惜他才疏学浅, 不认识上面刻的是什么。
见季怀拿着那枚小小的狼牙神情认真地看起来,风左周围的气息都变得有些冰冷。
季怀却恍然未觉,研究了半天没研究出什么门道来,索性就将那狼牙塞进了袖子里。
正当此时, 门外传来了许多嘈杂的声音。
“这天圣寺好大呀!”有少女娇笑道:“爹爹,咱们住在哪里呀?”
“小师妹等等我!”
“掌门,马棚里都满了,咱们的马要栓到哪里?”
“这不是飞仙楼的齐道长吗?久仰久仰!在下楚红门楚天……”
“听闻衡泷盟主到了,何不一起拜访?”
“那边的几个,干什么的?”
“…………”
乌乌泱泱像是从前院涌进来了不少人,笑闹声问好声不断,武林儿女多豪情,自是不拘小节,当即便有人兴起在院子中比起武来,叫好声不绝于耳。
季怀在门内听得好奇,正想掀开条门缝瞧上一瞧,门就被一只苍白袖长的手给按住了。
季怀偏头看他,“我只瞧瞧。”
“季公子,切勿多生事端。”风左道。
季怀抱着胳膊倚在门上,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赵越只是让你保护我,又没说你可以限制我的自由。”
黑袍之下的人像是被他噎了一下,却仍旧没有将手放开,“外面鱼龙混杂,都是冲着你而来,你出去是找死。”
季怀哼笑一声:“怎么不继续叫我季公子了?”
风左:“…………”
季怀优哉游哉地坐在了桌子前,“我饿了。”
“属下让人送饭菜过来。”风左转身便出了门。
半刻钟后,季怀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拿起筷子没滋没味地吃了两口,不甚满意道:“这银耳羹都凉了。”
“属下去换。”风左伸手去端他跟前的银耳羹,被他一把拍开。
“不用,勉强能入口。”季怀喝了两口,又指着那丸子道:“肉也不怎么新鲜。”
风左问:“需要换吗?”
“换了吧,记得吩咐厨子把肉剁得细一些。”季怀很认真地嘱咐道:“少放些盐。”
“好。”风左应下声来,却没有动。
季怀不满道:“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风左端起那盘丸子,忍气吞声地出了门。
季怀慢吞吞地吃着其他的饭菜,待风左端了盘新丸子上来,他正好放下筷子。
“做得太慢,我已经吃完了。”季怀冲他摆了一下手,“都端下去吧。”
尽管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季怀明显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冰冷的杀意。
季怀不仅不收敛,还变本加厉道:“再上些点心,不要太甜,也不要太淡。”
风左敢怒不敢言,收拾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又去给他拿点心。
季怀吃完点心又要喝茶,喝完茶又要下棋找棋谱,一下午加一晚上来回折腾,结果风左硬是闷不吭声忍了下来。
在晚上熄灯前还要吩咐风左,“明日记得拿些沉香来,给我熏衣裳。”
“是。”风左的声音里都带上了冰碴子。
季怀心里出了口恶气,心情愉悦地睡着了。
然而他没能愉悦多久,半夜时分便又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脖子。
猛然惊醒的季怀:“…………”
这次没有被蒙住眼睛,穴道也没有被封,只是他身上缠满了细密的银白色丝线,他刚动了一下,手背就被那细线割破,沁出细密的血来。
季怀登时不敢动弹了。
湛华坐在床边,饶有趣味地望着他,把手从他脖子上挪开,随意扯了根线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季怀道:“断魂丝?”
湛华眉梢微动,“赵越告诉你的?”
“你又来做什么?”季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落在他苍白的手上。
湛华道:“昨晚只留了玉佩,你用这些线编个好看的样式。”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季怀就生气,“你这样有意思吗?”
“白天你闹着吃丸子和糕点的时候挺有意思的。”湛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季怀:“…………”
果然是个小心眼。
湛华状若随意地将他被线割破的手从缠绕着的线里拿出来,道:“这些线绷直时可顷刻夺人性命,你编得时候小心些。”
“我不——”季怀话没说完,湛华已经将他的手放到了唇边。
夜色中他被那这假和尚直勾勾地盯着,手背上传来温热又柔软的触感。
两个人的目光在黑暗中触碰,交汇纠缠,比他身上这些断魂丝来得更加危险,手背上的伤口被冰冷的唇吻过,明知道对方是想要伤口处的血,季怀却还是耳朵发烫,用力要将手抽回来。
湛华轻松地扣住他的手腕,垂眸望着他,“你再乱动,这些线就会割破衣服,在你身上留下无数伤口,你一滴血于我而言都珍贵非常,若是有这么多伤口,我也不好浪费。”
他面无表情道:“还是季公子故意想要我这么做?”
“季公子”三个字被他故意加重了语气慢条斯理地说出来,暧昧又刻意。
季怀瞬间面红耳赤,怒道:“胡说八道!”
湛华微微一笑,将那些细线往他手腕上缠,还缠得松松垮垮,但之前他还在说什么顷刻夺人性命,季怀没气完一颗心又被高高吊了起来,警惕地望着他,“你干什么?”
“先带只手回去解解馋。”湛华的声音在黑夜里给外阴森恐怖。
季怀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要将手缩回来,却听湛华道:“你一用力手腕就断了,放心,不疼。”
季怀顿时不敢乱动了,嘴上却不肯服输,“你不如直接将我杀了省事。”
湛华轻笑了一声,把散落在季怀身上的那些线松松绑在他手腕上,还给他贴心地系了个活结。
“季怀。”他勾了勾季怀手腕上缠绕着的银白色细线,“别随便解下来。”
季怀皱眉盯着他。
“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在你身边。”湛华道:“若是权宁再来,你自己想办法杀了他。”
“我不会杀人。”季怀身上没有了那些丝线的缠绕束缚,大着胆子坐了起来,低头去拽手腕上的线。
湛华抓住他的手,“别乱动。”
季怀抬头看他,湛华同他对视了一瞬,接着便移开了目光。
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季怀好像被他传染了似的,也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看着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却不想将手抽回来。
湛华的手一直都很冷,他将那只手握在掌心,轻轻地捏了一下。
那只冰冷的手僵硬了一瞬。
“你还能活多久?”季怀突然开口问。
湛华突然沉默了下来,却也没有将手抽回去,良久才道:“九个月。”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季怀。
从那个猝不及防的吻开始,湛华算计着他的真心,他算计着湛华的假意,甚至知道这可能是湛华故意说给他听的,乍然一听湛华时日无多,季怀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感觉到了难过。
那难过是如此真切,掺杂在似假非真的真心里,如同他手腕上的银丝,昭示着勾缠不清的暧昧和危险。
“季怀,我会活下去,不择手段。”湛华伸手摸了摸他脖子上的伤口,“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会对你心软。”
湛华总是在向他反复强调这件事,好像生怕他陷得太深。
“你制药要花多久?”季怀问他。
“半月有余,将近一月。”湛华回答。
“那我们还有八个月的时间。”季怀冲他露出个温润的笑来,“你赌过钱吗?”
“没有。”湛华一时被他那笑晃了眼睛。
“我们来赌一场如何?”
“赌什么?”
“赌你我二人这点真心。”
季怀看出湛华舍不得杀他。
湛华知道季怀舍不得他死。
可真到了生死抉择的时候,他们都希望活下去的那个人是自己。
赌赢了,就能活下去。
赌输了,丢了心还要丢命。
“顺便将那图里的宝贝当个彩头。”季怀笑着看向他,“敢赌吗?”
“有何不可。”湛华扯了扯嘴角。
与其这般纠缠不休,倒不如痛快潇洒活上几个月,若是赌赢了,人,药,宝物,全是他的,季怀死了他也不必如此念念不忘。
季怀明目张胆地给他挖了坑,还邀请他一起跳进去。
而湛华不想拒绝。
“季公子聪明得很。”湛华目光逐渐幽深。
“过奖。”季怀冲他露出个得意的笑容来,像只看着憨憨傻傻但诡计多端的小狐狸。
湛华被他笑得心里发痒,垂眸盯着他的唇,认真地问道:“季怀,我能亲你吗?”
季怀有些紧张地攥住了袖子,不同于昨晚失去理智的情形,他慢慢的凑近湛华,鼻腔里都弥漫着对方身上清苦的药香。
夜凉如水,明月当空。
季怀轻轻地吻在了湛华的唇上,郑重又温柔。
32.下棋
翌日。
天圣寺前殿前的空地上, 乌乌泱泱聚集了许多人,穿着各式各样,还有些风尘仆仆刚赶到的, 踮脚在人群后向前张望。
一身形高大刚毅清正的男子站在最前面, 声音洪亮如钟, 正是武林盟盟主衡泷。
“四十年前,上一任武林盟盟主公孙止前辈离奇失踪,乾坤图亦不知所踪,当年公孙止前辈只留下‘含玉’二字作为乾坤图现世的信息, 如今经过多方打探,公孙止前辈隐姓埋名在了晚来城……”衡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番, 最后道:
“如今季家七公子就在天圣寺,他说公孙止前辈临终前曾有重要遗言交代, 今日愿当着武林众人的面公之于众。”
一直和赵越坐在衡泷身后的季怀闻言目光微动。
赵越凑到他面前低声道:“不必紧张,你自己做主即可。”
赵越这话听着很有意思,大概是觉得季怀不安,还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贤弟放心,不会有事的。”
站在季怀旁边的风左低头看着两人覆在一起的手,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察觉到骤然降低的气压,季怀讪讪将手给抽了出来,对赵越点了点头。
这边衡泷将气氛烘托到位, 众人对这位季家七公子翘首以盼, 季怀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微微笑道:“在下季怀,家中行七,表字含玉, 见过诸位侠士。”
站在众人面前的公子眉眼温润,姿容甚美,玉簪束冠,着一袭月牙白长衫,外罩身墨色披风,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与武林人士格格不入的矜贵,只这般一瞧,便让人心生好感。
有大胆豪放的女侠笑问:“季七公子可曾婚配啊?”
底下众人便闹着起哄。
“在下尚未婚配,只是已有心仪之人互许终身。”季怀冲她拱手致歉,笑道:“这位女侠花容月貌,想必会找到更好的归宿。”
那女侠被他这般专注地望着,本是戏谑一说,岂料他这般认真回答,登时有些过意不去,冲他抱拳道:“我宋无双从不夺人所好,与季公子有缘无分罢了。”
待笑闹过后,众人终于又将关注点落在了那乾坤图之上。
“祖父虽给我取字含玉,然而并未告知我那乾坤图在何处。”季怀不疾不徐道:“只是临终前嘱托于我,一定要去一趟西北的石源城,当时我悲恸难忍,祖父再三叮嘱才溘然长逝,却没来得及交代具体缘由……”
“……我也是时至今日才知祖父与那乾坤图有关,只是在府中时他从未提过。”季怀遗憾道。
“师弟,你不是说师祖之前还跟你提过一句诗吗?”衡泷补充道:“在场的都是正义之士,师弟但说无妨。”
“对,祖父经常跟我提一句诗。”季怀像是突然想起来,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可惜我才疏学浅,并不知道这诗有什么特殊含义……”
“莫非那乾坤图分了三份藏在了石源城、白帝城和江陵?”登时就有人猜测道。
“不,依着公孙前辈说的顺序,应当是要我们先去石源城……”
“莫非这句诗是打开密室的关键?”
“哪来的密室?”
“这乾坤图里的宝藏肯定是藏在什么密室陵墓之类的里面嘛……”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上面衡泷桓子昂丛映秋等人也是面色各异,心里的思量转过许多轮。
“七公子,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了吗?”有人嚷道。
季怀面上露出几分哀戚来,温声道:“当时祖父病重,神智已然不怎么情形,我哀恸过度,也只听他说了这些,想来这也是祖父遗愿,我不在意有什么宝藏,只想让祖父九泉之下心安,若是有线索我定然会跟诸位说明……”
“七公子非武林中人,季家家财万贯,那乾坤图对他也没什么用处,诸位大可放心。”衡泷道:“关于这些线索我等还需仔细商议,还请七公子先行下去歇息。”
季怀点了点头,路过赵越时听他低声道:“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安分的,多留心一些,别让风左离开。”
季怀冲他颔首表示知晓,便一路被仓空门的人护送着回到了房间。
风左紧跟着他进来。
外面风大,季怀冻得耳朵鼻子通红,进来就坐在炉子旁边烤手,还十分不文雅地打了个喷嚏。
旁边的人给他递了块帕子。
季怀接过来道:“这里又没旁人,你不必站着。”
“风左”又站了片刻,好像是在听外面的动静,确定外面没人,这才坐在了他旁边,将季怀的手抓了过来。
季怀被他冰块般的手给凉了一下,道:“你这手跟冰块似的。”
湛华好似突然想起自己体寒,便要松开他的手,却被季怀抱住塞进了自己的袖中。
“我给你暖暖。”季怀冲他笑。
湛华的手贴在他的胳膊上,温热的暖意像是穿透了皮肤融化进了血液里,让他被这意料之外的好给烫了一下,下意识就要缩回来。
“别乱动。”季怀抓着他清瘦的腕骨,拇指从他手背上扫过,“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想说了。”
“说什么?”湛华无意识地蜷了一下手指。
“你那天在雨中撑伞,露出了半截手腕,手指握在朱红的伞柄上……”季怀笑道:“偶与片云出,却随孤鹤还。”
湛华没听过这句诗,却看得懂季怀的眼神,这些读书人夸起人来总是含蓄又露骨,偏偏季怀又说得极其认真——明确心意后,季怀总是出乎他意料的大胆。
“极好看。”季怀捏了捏他的手指,“可惜我画技太差,不然一定画下来。”
“杀人的时候也好看。”湛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季怀突然回想起来自己之前动不动就被这只手掐脖子,那些风花雪月顿时就被击溃,只剩下不怎么美妙的回忆了。
“你这人——”季怀瞪了他一眼。
湛华稍稍一用力,边将他拽到了自己身边,两个人挨在一起烤火,月牙白的袖子同玄色的衣摆交缠在一起。
“还冷么?”湛华又往炭炉里添了几块炭。
“这会儿暖和过来了。”季怀倒是不介意同他挨得近一些,虽然从前二人也时常挨在一起,甚至相拥而眠,可不知为何,挑明心意之后,连不经意间的对视都变得暧昧起来,再寻常不过一起烤火,都让他觉得十分安心和满足。
“你打算去石源城?”湛华问他。
“为什么不是白帝城或者是江陵?”季怀反问道。
“你撒谎时会有许多下意识的小动作。”湛华低声道:“也许你祖父真的给你留了诗,但肯定不是你说的那句。”
季怀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袖子里拎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好眼力。”
湛华盯着自己被扔出来的手,沉默片刻道:“我看出来又没当众拆穿你。”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谢你?”季怀挑眉问。
“不必客气。”湛华见他生气似乎还有点开心。
季怀:“…………”
这人指定是有点什么毛病。
两个人坐在炭炉前烤了半晌的火,季怀昨夜想事情睡得有些晚,现在周围都暖烘烘的,便开始困顿起来,揣着袖子打哈欠。
“困了?”湛华帮他理了理衣袖。
“嗯。”季怀恹恹地点头。
“去床上睡。”湛华将他从炭炉的榻上拽起来,季怀被他拽的踉跄了一下,湛华见状干脆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季怀的瞌睡顿时飞走了大半,恼羞成怒地瞪着他,“放我下来!”
湛华面无表情的低头看了他一眼,“你困得都走不了路了。”
季怀气到想骂脏话,“我又不是女子,你这样成何体统?”
湛华皱眉道:“这有什么?谁规定不能抱男子?况且我又没抱过女子。”
顿了顿又补充,“男子也没有。”
季怀气闷。
“你抱过?”湛华低头问他。
季怀:“…………”
他还,真抱过。
湛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不那么好了,“你抱过谁?”
“当时雪柔姑娘崴了脚,我便抱她回卧房……”季怀心虚道:“但是我们之间绝无僭越之行。”
“你若不提我都要忘了,一月里你有一旬都是要宿在那风华楼里的。”湛华声音有点冷。
“我只是借宿不愿回季府罢了。”季怀说起这事心里还是不怎么痛快,但还是有必要同湛华解释清楚,“从未与她们有过……咳,肌肤之亲。”
湛华大度道:“我非是那等呷醋之人,不必解释。”
季怀腹诽方才不知是谁脸上都要挂霜了,面上却还是一派正直的微笑,“自然。”
湛华将他抱到了床上,季怀觉得他实在是多此一举,但碍于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便没有再同他争论,免得又扯到什么风华楼里的哪位姑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么一闹腾,季怀也不困里,索性就用被子盖住腿倚在床头,让湛华拿了昨日他摆的棋盘来同湛华下棋。
湛华的棋艺跟他的武功成反比,完全就是一个臭棋篓子,季怀连赢了三局,都有些不忍再赢他了,放水要让他赢一局,谁知这水都放成海了,湛华照旧输得干脆利落。
“要不别下了。”季怀道。
“再来一局。”湛华看起来兴致颇高。
季怀:“…………”
他不该多嘴提议要下棋的。
两个人下了半天的棋,季怀痛苦地快要掀棋盘时,赵越终于来救他于水火之中了。
赵越是和衡泷一起来的。
衡泷道:“师弟,未免夜长梦多,经我们商议过后,决定即刻启程前往西北石源城,只是还要劳烦师弟随我们一起奔波这趟了。”
这正合季怀心意,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衡泷欣慰地夸赞了他几句,便出门安排前往石源城的事宜了,赵越却留下来,支走了湛华假扮的风左,忧心忡忡对季怀道:
“七郎,出发前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33.马车
季怀现在心情很好, 还想着湛华输棋时那郁闷又倔强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赵兄要给我什么?”
却不想赵越起身, 撩起衣袍, 郑重其事地冲他行了个跪拜大礼。
季怀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 赶忙起身去扶,“赵兄!你这是做什么!?”
赵越却不肯起身,抓住他的胳膊,目光灼灼地盯着季怀, 朗声道:“季公生前曾言,若公子不去石源城, 那我等只需销毁乾坤图,护佑公子余生安危, 若公子意欲前往石源城,我等定助公子一臂之力,仓空门上下,皆听公子差遣。”
季怀愣在了原地, “赵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越却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血玉扳指,双手递交到季怀手中,道:“公子以后便是仓空门门主。”
手里被不由分说塞了个扳指,季怀扶他又扶不起来, 皱眉道:“赵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以后喊我赵越就行。”赵越笑道:“我父赵坚乃季公家臣。”
家臣。
季怀虽书读得少,但也知道“家臣”二字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用的,晚来城富甲一方的季老太爷显然是不够格的。
臣与仆不同——诸侯王公之幕僚,可称家臣。
季怀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目光复杂地望着赵越道:“你先起来。”
“是。”赵越起身,却一扫之前同他谈笑的态度,恭敬地站在他身侧。
“赵兄,你……不必如此。”季怀道:“你能否说说事情的原委?”
赵越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季怀手中,“这是季公给你的留下的信。”
季怀接过信来,上书“含玉亲启”。
季怀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季铭亲笔,他将信封拆开,从里面拿出了两张信纸来。
入目便是刺眼的“吾儿含玉”四个大字,险些让他直接将信纸撕了,季怀压下心底的愤懑,强忍着怒意继续往下看。
“吾姓赵名俭字仲公……”
季怀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愤怒变成了震惊,继而陷入了迷茫,待看完之后,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信中季铭,又或者说是赵俭,先是表达了一番隐瞒他多年的歉意,为了他的安全让季大奶奶抚养,实则他生母另有其人,然而信中却没有提及她的具体身份,让季怀不必再为此介怀,又说仓空门与赵越是他留给季怀的人,忠心耿耿,尽可放心用之,其余的却是都没有再提及。
除了名姓表字,赵俭甚至没有提及自己真实的身份,更没有在信中说明石源城的事情,可见他十分谨慎。
季怀坐在椅子上,这封信更像是来解开他多年的心结,即使赵俭已经死了,季怀却感觉自己仍然被他一眼看穿。
身世的问题一直是季怀无法纾解的心病,现在乍然得知真相,他解脱之余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季怀愣愣地问赵越,“若我没记错的话,赵俭赵仲公乃先祖皇帝武宣帝第六子,刚及冠便被风封为平阳王,后来染上疫病病重薨逝……”
“正是。”赵越道。
“那信中的赵俭——”季怀不可置信道:“是谁?”
“正是平阳王。”赵越不敢直呼赵俭名讳,“四十年前平阳王非病重薨逝,而是被先帝文德帝赵仁追杀,迫不得已隐姓埋名多年。”
说到此处赵越道:“公子乃是平阳王唯一的子嗣,便是当今圣上,也该叫您一声皇叔。”
季怀拿着信的手有点抖,“开什么玩笑……”
今上赵岐二十有五,比他还要大上四岁,良善敦厚君子仁心,而且此人经历也颇为传奇,是举世公认的贤明君主。
一直以来季怀都自觉是晚来城的纨绔子弟,莫说是皇子王孙,便是在京中做官的那支季家都觉得他们是商贾人家而看他们不起,季怀少时去京中游学更是看透人情冷暖,他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跟皇家扯上关系。
季怀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良久,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那他要我做什么?”季怀问赵越。
“王爷只交代了石源城一事,若您要去石源城,便将扳指与信交给您看,告知身世,若您不提石源城,仓空门众人便暗中护佑您安危,平安度日。”赵越道:“再多的属下也不知。”
季怀盯着手中的信,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他同季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寄人篱下。
他的母亲,他的兄长,甚至是季怀这个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禁锢在季怀身上的枷锁悄无声息的化作了齑粉,让季怀感觉到了轻松,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公子,石源城一行危险重重,为了您的安危着想,还需要委屈您些时日。”赵越对他道。
“赵兄不必如此客气。”季怀很不适应他这恭敬的态度,无奈道:“你跟从前一样就行。”
“尊卑有别。”赵越冲他笑了一下,“不过既然公子说了,属下照办。”
季怀扯了扯嘴角,赵越见他显然是需要点时间来适应,便同他告辞,“七郎你好好休息,我去安排石源城的事情。”
季怀点点头,赵越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
既然他与季家没有血缘关系,为何赵俭还一定要他去石源城找回季瑜的尸骨呢?临死前赵俭给了他这个表字,把他推入乾坤图这个漩涡又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时间点上,赵俭安排赵越来告知他真实身份,定然是想要告诉他什么信息,可偏偏赵俭谨小慎微,根本没有告诉赵越具体的内容,还要季怀自己一点点去琢磨。
季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干脆暂时将这个问题放到了一边。
回想起刚才赵越所说的话,季怀扯了扯嘴角,不禁感慨起赵俭对人心的算计和狡猾——他算准了季怀肯定会去石源城。
此前季怀危机四伏孤立无援,想要活命自保就必须破釜沉舟豁出去入局……季怀将那几张信纸扔进炭炉里烧了个干净,差点被火舌燎到手。
——
出发去西北那日,天上飘起了雪,雪里还夹杂着细细的雨丝,纷纷淋淋,到处都是冰冷潮湿的味道。
厚重的靴子踩过郊外的土地,沾上了些泥,雪落在马匹的鬃毛就挂在了上面,久久不化,寺庙门口人声鼎沸,有结伴提前赶往石源城的,也有去往其他方向办事的,告别声不断,江湖儿女似乎早就习惯了离散,畅快大笑之后,各自奔天涯。
长虹谷飞仙楼和凤羽阁应当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各自派了几十人随行车队前往西北,车队中还有多辆马车,大多是仓空门的,丛映秋衡泷等人为了迁就季怀,也都没有骑马,而是上了各自的马车。
远处响起钟声古朴深远,季怀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几只寒鸦自林梢飞过,凄寥的叫声渐远。
“上车吧。”旁边熟悉的声音响起。
季怀转过头来,看着通体漆黑裹得严实的湛华,忍不住笑了一下,扶着他的手登上了马车。
长鞭扬起,骏马嘶鸣,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雨雪中启程,离嵩阳城渐行渐远,灰色天幕下成了一串黑色的小点,最后消失在了长远的官道上。
赵越在嵩阳城还有事要处理,晚几天再赶上,这会儿马车里就季怀一人,他看了一会儿书看得头昏脑涨,便将书放下掀起了车窗厚重的帘子去看沿途风景。
湛华骑着马在窗边,见他掀起帘子便驾马靠近,转头问他,“怎么了?”
“车里闷,透透气。”季怀趴在窗户上说。
湛华又驱马靠近了些,“外面雪大,你不是怕冷么?”
“看着你就不觉得冷了。”季怀冲他笑。
七公子大概是风华楼逛得多了,撩人的话总是张口就来,配上他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随口而出的话听起来也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湛华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现在风有些大,吹得他宽大的黑袍猎猎作响,他闻言伸出手去帮他遮住帘子,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刻意地,拇指在季怀的侧脸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将帘子压得严严实实。
指间还留有季怀脸颊的温热,湛华面无表情地在风雪中骑着马,将手藏在了宽大的袍袖之下。
方才季怀只是冲他一笑,他便心神俱乱。
马车里很暖和,脸颊上还残存着一丝凉意,季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跳得有些快。
两个人隔着马车和风雪,不约而同的看向那厚厚的窗帘,告诫自己不能当真,也不要深陷。
有马车在,而且风雪愈发地大起来,中午时分衡泷下令暂时停下修整,很快便有人扎起了简易的帐篷木架升起火来做饭。
“季公子,该吃饭了。”有人在外面道:“我给您端进去?”
“端进来吧。”季怀道。
帘子被人撩开又放下,来人端着饭菜,裹挟进来一身风雪寒意。
“你吃过了吗?”季怀问。
“没有。”湛华在他对面坐下,将筷子给他摆好,“吃吧。”
仓空门的人伺候得很是周到,甚至还给季怀做了热气腾腾的小点心。
季怀捏了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丝丝的,满足地眯了眯眼睛,然后又拿起一块递到了湛华嘴边,“还挺好吃的。”
湛华摘下面具放到一旁,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还不错。”
糕点香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喉结微动,湛华抬眼便见季怀笑了笑,将他咬剩下的半块点心放进了自己嘴里。“一起吃?”
“马车里太热,我先出去了。”湛华抓起面具带上,掀开帘子就下了马车。
季怀有些不解地看着晃动的门帘。
跑什么?
34.追兵
越往西北走越冷, 连着赶了七八天的路,有一半时间都是在下雪,初时季怀还勉强可以忍受, 等又一场大雪落下, 他终于没能抗住, 受了风寒病倒了。
为了照顾他,衡泷特意放缓了赶路的速度,在附近的城镇中暂时安歇了下来,甚至还给他找了大夫。
大雪封路, 赵越迟迟没有赶来,他应当是交代了仓空门的人, 仓空门上下虽一个个都蒙头遮脸跟黑木头似的,但季怀明显感觉到他们如临大敌, 殷勤周到地生怕季怀掉根头发。
季怀打了一上午喷嚏,鼻头都变得通红,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吓人, 看着就很没精神。
“这位公子天生体虚,是胎里就带出来的弱症。”那白胡子老大夫不急不慢地道:“比寻常人更怕冷,公子之前可是一入秋冬便会风寒?”
季怀点点头。
不止是秋冬,春夏里但凡温度低一些,或是不小心淋场雨, 他便要病上十天半个月, 季府甚至请来名医帮他调养身子,也始终不见效。
“公子幼时一场大病伤了根本,吃再补药也养不回来。”那老大夫摸着胡子对季怀道:“不过好在平时照顾得精细,也只是身子弱一些而已, 老夫给您开个方子,平日没事的时候公子也记得活动,五禽戏和八段锦都可以……”
老大夫医者仁心,嘱咐得很是周到,季怀冲他道谢,便有仓空门的人带着他去写药方抓药。
“你幼时生过一场大病?”房间里只剩湛华,他便问了出来。
“唔,我依稀记得张妈说过。”季怀道:“说是刚生下来不久中了毒还是怎么的,祖父……季铭抱着我去求了个很有名的游医,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
但他也只是随便听了一耳朵,并没有放在心上,今天这老大夫一说他才又想起来。
湛华给他把被子掖了一下,“原是如此。”
“其实我身体没那么差。”季怀说着还打了个喷嚏,有气无力道:“我之前还背得动你呢。”
季怀说的是之前他们在山里迷路时的事情,那时他还以为湛华对自己掏心掏肺……
大概是病中的人情绪波动格外大,季怀想起来一阵气闷,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不说话了。
湛华垂眸望着他,“嗯,很厉害。”
季怀:“……你这是什么表情?”
“嗯?”湛华有点诧异,“隔着面具你还能看见?”
“你的眼神在嘲笑我。”季怀气道。
湛华轻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每次生病都要人哄?”
“没有。”季怀斩钉截铁地否认。
湛华但笑不语,季怀很严肃地重复道:“绝对没有。”
药很快就煎好,季怀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药,却没有等到湛华给的蜜饯。
嘴里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季怀将药碗重重的搁在了床头,目光冰冷地盯着湛华。
话本子里说的果然没错,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只要得到了就不会再上心了。
湛华果然是个天生的大骗子。
天生的大骗子将药碗放到了一旁,抬头便对上了季怀冰冷的眼神,偏偏现在季怀脸上还没有一丝血色,看着便更冷了,一副大少爷要发脾气的样子,乍一看还挺唬人。
“太苦了?”湛华问他。
“不苦,一点儿都不苦。”季怀冷笑道:“我还能再喝一碗。”
“马上就送过来。”湛华说。
季怀愣住,“还真有一碗?”
“一共两碗。”湛华话音刚落,便有人又送上来一碗。
“李大夫说这药得趁热喝。”来人嘱咐了一句,便恭敬地退下了。
季怀喝完了第二碗,用帕子胡乱擦了一下嘴,对湛华道:“你出去吧,我睡了。”
湛华坐在床边没动,“我看着你睡。”
“有人看着我睡不着。”季怀颐指气使道:“出去。”
“不给你吃蜜饯就苦得要发脾气?”湛华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戏谑地看着他,“果真是个大少爷。”
季怀被他说中,气恼道:“我没有。”
“大夫说喝完这药不能食甜。”湛华将面具摘了下来,认真的问:“很苦吗?”
“不——”季怀刚开口,便见他越凑越近,警惕道:“你作甚?”
湛华低声笑道:“我尝尝。”
半晌后,季怀斜斜地倚在床柱上,领子有些乱,原本苍白的唇了些血色,他一只手松松搭在湛华的腰间,另一只手还抓住湛华的袖子不放,倦怠又餍足地盯着湛华,气息有些不稳。
“是有些苦。”湛华伸手用拇指帮他抹了一下嘴角。
对方以美色惑之,季怀气消了大半。
前湛华总是穿着宽松的僧袍,现在他穿着仓空门统一制式的黑袍,巴掌宽的暗金纹带将他的腰线勾勒地十分流畅,这些天季怀总是忍不住看他的腰,劲瘦又漂亮,比其他人要细上一圈。
他早就有些想摸了,奈何挑明之后两个人反倒都了几分矜持和不自在,外加上一直在赶路也没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现下借着病意,反倒让他得了逞。
季怀的手不怎么老实,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勾着他的腰带,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湛华遮得十分严实的衣襟上,“你脖子上的伤好了吗?”
那天晚上他气得有些狠,咬得没有个轻重。
湛华眼底沁出一丝笑意,“你是想看我的伤,还是想看我的脖子?”
季怀慢吞吞地移开目光,口不对心道:“当然是看伤。”
于是湛华伸手勾开了外袍和衣襟,露出了白皙清瘦的脖子,侧颈上有一个掉了痂的小红块。
季怀伸手摸了摸。
有点痒。
湛华喉结微动,“已经好了。”
宽袖之下,锋利的刀片被他压在掌心。
季怀又打了个喷嚏,他拿起帕子揉了揉鼻子,将额头抵在湛华肩膀上,伸出胳膊搂住了对方的腰,鼻音有些重,“陪我睡一会儿。”
在湛华眼里,季怀虽然娇气,但几乎不服软撒娇,现在软下声音来这么说,即使他还有很事情要去做,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湛华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帷幔系着的天青色流苏,季怀枕着他的胳膊,侧身搂着他的腰,眉头紧皱,昏昏沉沉地阖着眼,显然喝了药还是很难受。
刀片贴在掌心有些凉。
与此同时。
南玉和明夜一人裹着个大斗篷蹲在林子里瑟瑟发抖。
“主子怎么还不来?”南玉冻得鼻子通红。
明夜是个尽职尽责的手下,“主子一向守时,应当是有什么要紧事耽搁了。”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南玉问。
“附近都是武林盟的人,不能轻举妄动。”明夜目光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再耐心等等。”
南玉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点了点头,“好。”
二人说话间,一辆马车自积雪的官道上飞驰而过,窗棂上还插着几支断箭。
不过几息,纷杂的马蹄声追赶而来,马上的人装扮各异,但明显是盯紧了前方的马车,还有人在马上放箭。
躲在暗处的明夜和南玉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
“是地狱海的左右护法,掌门出关了?”南玉脸色很是难看。
“不行,必须去告诉主子。”明夜脸上的焦急一闪而过,“你在此处等,我跟上去看看。”
说完不等南玉回答,他转身就进了旁边的林子中朝那马车和人群的方向追赶而去。
“明夜!”南玉低低喊了他一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看向远处武林盟众人下榻的客栈,心下一横。
颠簸的马车中,赵越撑在马车门框上,“再快些!他们追来了!”
那驾车的黑袍人仓促之下转头向后看了一眼,一支利箭直冲赵越而来,情急之下他猛地一扑将赵越护在了身下,马匹嘶鸣一声,乱了方向。
“你没事吧?”赵越晃了晃身上的人,混乱中试了试对方的鼻息,已然断了气。
赵越来不及伤怀,伸手将身上的人一把推开,抽出他身上的配剑来,一下扑到了马背上死死抓住了缰绳,而后将马车绑绳砍断,残破的车厢顿时落在了后面,挡住了几个追杀的人。
赵越趴伏在马背上,利箭贴着他头皮飞过,他执剑往马屁股上一抽,身下的马嘶鸣一声,连人带马飞快的蹿进了林子里。
“不能让他跑了!”后面追来的人中有人高声道:“掌门说了,要捉活的!驾!”
明夜贴在树干后听着左护法郁章熟悉的声音,又看向飞驰而去的那名着华服的人,想起湛华说过的话,果断抄近路追了上去。
不管怎么样,跟掌门对着干绝对没有错。
独有的暗号突然响起。
快要睡过去的湛华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向紧闭的门扉,便要起身下床。
已经睡熟的季怀不满地皱了皱眉,将人抱得更紧了。
湛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动作极轻的下了床。
然而他刚走到门边,一支利箭陡然冲破了窗户,直直地射向躺在床上的季怀,湛华面色一变。
“季怀!”
35.逃亡
季怀依稀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下意识想去抱身边的湛华,不等翻身就被人扯住胳膊拽到了地上,淬毒的利箭擦着发梢而过。
季怀重重摔倒了地上, 一睁眼就被湛华拉着爬起来, 无数箭矢破窗而入, 楼下响起了刀剑相撞的厮杀声。
湛华一脚将衣柜踹到了窗户边,木头碎裂的声音和破空声交杂在一起,季怀被湛华拽着出了门。
刚一开门,迎面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兜头劈下, 湛华将季怀往身后一扯,扣住对方的胳膊夺了刀, 一脚将人从二楼踹了下去,惨叫声让季怀陡然清醒过来。
到处都是血腥味, 季怀刚醒还有些犯恶心,被湛华拽着跌跌撞撞往楼下跑,在一片混乱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杀你。”湛华看着那些蒙面人,皱起了眉, “看路数不像是武林中人。”
对方来势汹汹而且人数要比他们多上不少,衡泷带着人向季怀这边靠拢过来,“七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赶紧离开!”
桓子昂和丛映秋也带着人靠了过来,衡泷道:“我带人断后, 你们先走!”
丛映秋和桓子昂对视一眼, 两人带着手下在前面开路,湛华拉着季怀紧跟其后,仓空门的人将季怀严严实实护在了中间,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上马!”几个人七手八脚将季怀扶到了马上, 季怀抓住了马鞍,紧接着又上来一人紧紧箍住了他的腰,“驾!”
骏马在雪中飞奔而去。
丛映秋和桓子昂自然是要跟上,然而对方人数众多,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丛映秋大声道:“分开跑!”
一群人四散而开,然而大部分追杀者都目标十分明确地朝着季怀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权宁回来!”丛映秋见权宁不要命地往追兵的方向冲去,不由怒喝一声。
然而权宁像是听不见她说话,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漫天大雪里。
“楼主,权宁一定会将季怀带到石源城的。”楚濂抓住她,“现下您的安全最要紧。”
丛映秋看着权宁消失的方向,不怎么放心道:“权宁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他未必会按楼内的规矩来。”
然而那追兵似乎也没打算放过他们,气势汹汹追了上来,丛映秋来不及所想,翻身上马。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雪打在脸上刀刮一样疼,季怀紧紧抓住马鞍,利箭破空擦着他的耳朵飞过,上面暗紫的毒在冷雪中格外明显。
对方显然不在意什么乾坤图也不在意解药,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前面是条河!”季怀对湛华道:“河面结了冰马过不去!”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下的马嘶鸣一声,仰蹄而起将他们两个甩下了马背。
湛华抱着他在雪地中滚了两圈撞到了树上,季怀只觉得眼前发黑两耳轰鸣,就被人扯起胳膊从地上拽了起来钻进了旁边的密林之中。
一群蒙面人驾马停在了林子边缘。
“头儿,要进去追吗?”有人问。
马上的人思量片刻,“这时节进了山林难有活路。”
“可上边说要季怀的人头……”那人犹豫道。
马上的人似乎也在斟酌,过了片刻道:“一半人马在此驻扎,随时注意信号,其余人随我进山!”
“武林盟其余人——”
“格杀勿论!”
——
季怀被湛华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雪下得愈发大起来,事发突然,两个人都穿得单薄,季怀本就病得厉害,没多久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不停地打着哆嗦。
湛华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季怀抓住他的手,“我不用——”
“天寒地冻,你若是病死了怎么办?”湛华不容分说将他裹住。
季怀打了个喷嚏,苦中作乐道:“到时候你就人财两空呗。”
湛华扯了扯嘴角,攥住季怀的手腕拉着他往前,道:“风雪大正好能掩饰住我们的行踪,再坚持一下。”
季怀顶着凛冽的寒风和大雪随他继续往前走,脚下渐渐没了直觉,只能麻木地抬腿,整个人都浑浑噩噩。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天色变得暗下来,风雪太大辨不清楚方向,迟迟找不到可以避风雪的地方,此处已经离石源城极近,季怀对西北风雪向来有所耳闻,也曾畅想过边塞风光,岂料等他真身处其中,只觉得苦不堪言。
“季怀。”湛华的声音在风雪中听得不怎么清晰,“前面有个树洞。”
季怀原本快消散的意识突然又重新聚拢起来,两个人艰难地在快要及膝的雪中前行,终于到了那树洞跟前。
昏暗的光线下,那树洞看着并不大,季怀被强硬的塞了进去,树洞里只剩下半个人的空当,他伸出快要僵硬的手拽住了湛华的袖子,“湛华,尚有空闲,你快进来——”
季怀使劲贴紧了树洞的边缘,腐烂闷臭的味道让人作呕,脚下湿冷的烂泥更是让人浑身不适,但是比起在风雪中受冻已经好了很多。
湛华挤了进来,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风雪不断从外面灌进来,季怀干脆脱掉了外袍堵在了洞口处,洞里霎时一片黑暗,那外袍虽然只有薄薄一层,但是却将呼啸的风雪声隔在外面。
“湛华,你冷吗?”季怀的牙齿在打架,在黑暗中伸手去碰湛华。
然后手被湛华死死扣住。
湛华在发抖。
季怀虽然冻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他下意识觉得湛华有些不太对劲,伸出胳膊将人抱进了怀里,“你怎、怎么了?”
湛华周身紧绷,呼吸也不怎么稳,道:“把那袍子……扯了。”
季怀的脑子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不行,扯了我们会被冻死。”
湛华不说话了,任由他抱着,抖得却愈发厉害。
季怀在黑暗中皱起了眉,紧紧地抱住他,“湛华,你是不是在害怕?”
湛华没有回答他,几乎等同于默认。
“那我……扯下来。”季怀哆嗦着手去扯那袍子,半路却被人抓住了手。
“不用了。”湛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你同我说说话。”
季怀一只胳膊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强硬地插|进了他的指缝里同他十指相扣,但实际上他的手已经被冻得没什么知觉了,“说什么?”
“随便什么。”湛华道。
季怀被冻得迟钝的脑子想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嘴巴不怎么听使唤道:“我……发现,你的腰……很细。”
湛华浑身明显僵了一下,像是才注意到自己正被季怀抱在怀里,腰间还扣着季怀的爪子。
季怀十分诚实道:“我、挺想看看的……脱了衣服看……”
平常他是有色心没色胆,况且还要端着他大少爷斯文儒雅的架子,纵使脑子里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想法,也断不会说出来。
可现在他本就病得昏昏沉沉,又冻得脑子不怎么好使,竟是话不过脑说了出来。
季怀一边想着成何体统一边继续道:“我之前便想着,死之前定要同你……”
湛华的声音里带着点恼意,咬牙切齿道:“想着什么?”
“携手等欢爱,夙昔……同衾裳。”季怀到底没好意思直接说,从自己知道的诗词里拣了两句出来,又觉得不怎么够,补充道:“帐中芙蓉暖——”
还没说完,就被人没好气地捂住嘴。
湛华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响起,“季怀,你是冻傻了么?”
季怀亲了亲他的掌心。
冻得快去了半条命还色胆包天,倒是不愧他纨绔风流的名头。
被季怀一气,湛华的注意力从狭窄黑暗的树洞里转移走,季怀将他的手从嘴上扒拉下来揣进怀里,声音虚弱地问:“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
“难说,西北风雪长。”湛华像是在从怀中掏什么东西,半晌过后,季怀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湛华冰冷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什么东西?”季怀问。
“给你保命用的。”湛华将药丸塞进了他嘴里。
那药丸极苦,季怀皱着眉咽了下去,半晌才缓过来,问湛华:“你为何会怕黑?”
“我不怕。”湛华的声音听起来硬邦邦的。
“你还在抖。”季怀说。
湛华:“…………”
见他不说话,季怀伸手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我在呢,我陪着你,不用怕。”
湛华沉默半晌,道:“你之前也说过。”
“嗯?”季怀不解,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之前湛华在他跟前第一次毒发时,他也是抱着他,跟他说不用怕。
湛华其实很不理解,季怀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弱到一开始他根本就没将这个娇贵的少爷放在眼里,可他却敢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说不用怕。
他到底是从哪里来得底气?
“为什么?”湛华问。
“再厉害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季怀吃了湛华给的药丸,觉得身上有力气了,说话也不哆嗦了,声音温和道:
“我哄哄你,你就不用害怕了。”
36.刀剑
赵越拿着匕首指着面前看不清真面目的男子, 厉声道:“你是何人!?”
“来救你的人。”明夜看着他虚张声势,嗤笑一声:“你能惹得地狱海出动左右两位护法来追杀,也是有点本事。”
赵越狐疑地望着他, “为何要救我?”
明夜想了想, 道:“奉我主子的命。”
“你主子是何人?”赵越警惕地问。
“无可奉告。”明夜看了看洞外的冰天雪地, 实在不想在外面待着,眼前这个被追杀的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对他构不成威胁,干脆就坐在了对方升起的火堆旁烤衣服,“你不必如此紧张, 我没有恶意。”
赵越不信,挑了个离他远一些的位置坐了下来, 手里的刀始终没有放下。
明夜从他着装上看不出他是哪个门派,但看衣服和身上的配饰就知道价值不菲, 他拿着剑拨了拨烧着的火堆,道:“地狱海的人已经走了,你尽管放心,等雪停了我便走。”
赵越盯着他思量片刻, 冲他拱手道:“这位侠士,若是你能护送我去石源城,我自当有厚礼相送。”
明夜扬了扬眉,很直白地问道:“多厚的礼?”
被噎了一下的赵越:“…………”
江湖儿女果真是不拘小节。
明夜道:“我要金子,十两, 给就送。”
赵越还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 谁知才只要十两金子,点头道:“自然,在下决不食言。”
“敢食言就杀了你。”明夜冷笑。
此处离石源城不过七八里地,待雪停了送他过去都花不了半天时间, 这买卖对明夜来说十分合算。
赵越直觉这不是个好人,但还是先稳住他为妙,干笑一声道:“那是自然。”
与此同时,在混战中跟丢了湛华和季怀的南玉正穿着那群截杀武林盟杀手的衣服混入其中,变了嗓音同一堆人坐在一起烤火。
这里只是简单搭起来的棚子,勉强能遮一下风雪,这群人都蒙着面,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南玉安静地坐在火堆边上听他们说话。
“外面这么大雪,头儿还要进林子抓人,真是不要命了。”有人冻得受不住,有些不耐烦得说。
“头儿要是不进去抓人,回去掉脑袋的就是咱们了。”有人低声呵斥他。
“我就是随口一说。”那人嘟囔道:“这冰天雪地的,大老远跑到西北来杀个小子——”
“闭嘴!你怕不是嫌我们死得还不够快!”很快就有人喝止了他。
那人不服气地轻嗤了一声,自己躲到角落里取暖去了。
南玉见状端了碗热粥过去递给他,用浑厚的男银道:“兄弟看开点儿。”
“我也不是怨头儿,上边下了令咱们不得不执行。”对方接过热粥来喝了一口,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可一路从京中奔袭而来,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南玉听见“京中”二字心头一跳,顺着他的话接道:“嗐,兄弟说得也是。”
“是吧,咱们什么时候干过这么憋闷的活儿。”对方埋怨了一声。
南玉附和着他的话,正准备再多套几句话,前方突然乱做一团。
“什么人!?”领头的人大喊。
对方十几个人骑在马上,正是去而复返的地狱海左右护法,躲在人群中的南玉身上的冷汗霎时就下来了。
“兄台,我们只是路过,大雪封山,想在此处借个地避避雪。”郁章笑道。
这群人领头的沉吟半晌,“无妨,不过记住离得远些。”
“多谢兄台!”郁章一摆手,地狱海众人在离他们不远处扎了帐篷升起了火。
南玉混在两群人中,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只能暂且按兵不动,寻摸着合适的机会再跑。
——
外面风雪愈盛,季怀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快要失去知觉,被他抱着的湛华突然动了一下。
“怎么了?”季怀哆哆嗦嗦问。
“大雪一时半刻停不了。”湛华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出去找路。”
“你不要命了!”季怀一把拽住他,“且不说外面还有追兵,这么大的雪哪怕你武功再好也扛不住。”
湛华道:“不会有事的。”
“那我们一起。”季怀道:“两个人好歹有个照应。”
湛华沉默了半晌,“算了。”
季怀知道他肯定在腹诽带上他与其说是照应不如说是累赘,但是好歹打消了湛华这个危险的念头。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季怀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待他醒过来,睁眼便是刺目的白光。
湛华在树洞外面冲他伸出了一只冰凉的手,“雪停了,石源城就在附近,我们现在就过去。”
季怀抓住他的手,腿已经完全麻了,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进雪里,被湛华一把揽住腰扶了起来。
“多谢。”季怀咳嗽了一声,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林子深处走去。
翌日。
石源城。
季怀裹着件长毛披风,跟在湛华身后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整个人都昏沉沉的,头像快要炸开似的,浑身都带着股阴冷的寒气。
湛华转过身来对他道:“我们去前面找间客栈歇脚。”
季怀晕乎乎的点了点头,脚下却没停,直愣愣地撞到了湛华怀中。
湛华失笑,伸手抱住他,“季怀?”
季怀难受得厉害,这会儿也想不起什么阴谋诡计和居心叵测,也想不起和湛华打赌的事情,况且他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抓住湛华的袖子便不肯撒手了。
“我头疼。”季怀皱着眉道:“身上也疼,浑身都疼,骨头还冷。”
湛华无奈道:“这是吃那药丸的后遗症,它虽能救命,却要难受上好几天,泡冷水会好上一些,只是你这身子骨太弱,泡冷水不如硬挨过去。”
季怀问:“你怎么知道到这么清楚?”
“这药丸是用来压制我体内之毒的,每旬都要吃上一颗,自然知道。”湛华扶住他,转身进了最近的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
他之前只想着这药丸能救命,却忘了服下之后的苦楚,他自是早已习惯,只是季怀向来金贵,他眼里的小伤小病放到季怀身上,大少爷就要折腾去半条命。
他自然是受不了这苦楚。
只是这后遗症除了硬捱过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湛华看着季怀在床上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翻来覆去不肯消停,连带着自己也烦躁起来。
还不如他自己难受来得清净呢。
湛华心中有些烦躁,却又奈何不了季怀,若是将他点住穴道不能动弹说话他是清净,季怀估计要炸。
湛华思量半晌,伸手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人捞起来抱进了怀里。
季怀难受得脾气都有些暴躁,皱着眉问道:“你每旬都要吃一次?”
“嗯。”湛华应了一声,倚在了床头。
季怀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靠在他身上,闻言抓住了他的手,“每次都这么难受?”
“还好。”湛华似乎是不愿谈论太多。
然而从他这反应里季怀就知道肯定也不会好受。
一旬吃一次,一次要难受好几天,一个月要吃上这么三次,便是再好脾气的人那也得疯。
偏偏湛华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面无表情,若不是季怀亲身经历过,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信。
季怀难受的功夫,楼下大马金刀坐下了几人,小二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却被那人抓住。
只见对方掏出张画像来放在小二跟前,指着画上眉眼清润的公子问他:“见过这人没有?”
“没、没……”小二吓得两腿都在打摆子,压根没敢仔细往那画像上看。
“仔细看看!若是撒谎小心你的脑袋!”对方按住他的头逼着他看那画像。
小二吓得快要尿裤子,谁知这么一看还真觉得有几分眼熟,“大爷……我、我见过!”
原本坐下准备吃菜的十几个人登时都站起身来,“人在何处?”
小二哆嗦着手指了指楼上,“二楼天字二、二号房!”
那领头的同手下对视两眼,当即便提刀上了楼,却正是从密林中追了的那些追兵。
小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跑过来的账房先生连拉带拽拖到了一旁。
楼上,季怀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湛华却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有人来了。”
季怀点点头,湛华将他拉起来,一脚将那桌子踹到了门前,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声巨响,长刀已经从窗外砍进来了一半。
“我们走。”湛华揽住他的腰,踢开窗户自楼上飞下,惹得路过的行人纷纷避让。
楼上的窗户前已经有人拉弓要射箭,人群顿时慌乱起来。
“这边。”湛华拽着他往街道一旁跑去,从楼上跳下来的人紧追不舍。
眼看就要被对方追上,湛华拽着他进了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七拐八拐之下,巷子边的木门突然被打开,有人探头出来道:
“快进来!”
湛华当即拽着季怀进了门。
门“砰”得一声关上,门外的追兵匆匆而过,脚步声渐远。
季怀脱力倚在门板上,然而不等他喘匀这口气,无数闪着寒光的刀剑就对准了他们两个。
37.习惯
这些人来者不善, 身上的杀气丝毫不加掩饰。
季怀倚在门板上,紧紧地抓住了湛华的手,脸色煞白。
“七公子。”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人群后面传来, 手执刀剑的人往两边各退一步, 让出一条道来。
来人五官深邃眸色碧绿, 正是凤羽阁副阁主桓子昂,也是最先找上季怀的那批人。
之前武林盟大会他亦在其中,只是还有衡泷和丛映秋等人,季怀并未同他说上话, 更因之前他被湛华带着从凤羽阁众人手下逃脱,而且还被下了毒, 心里多少有些芥蒂,并不想通桓子昂有太多交集。
谁知兜兜转转, 竟是又落在了他们手中。
只是季怀不再像之前那般手足无措,反倒是掩去了方才片刻的惊惶,桓子昂笑道:“原来是桓副阁主,多谢救命之恩。”
桓子昂冷笑一声, 语气不善道:“当不起七公子这声谢,只是当初我凤羽阁与季家约定好,凤羽阁护季家安危,七公子跟我们走,可现下你季七却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我凤羽阁只占了四份里头的一份, 算得上你们季家毁约了!”
“副阁主此言差矣。”季怀不卑不亢道:“当初我们是诚心合作,可凤羽阁上来就给我下毒,是你们不仁在先,何必怪我无义?再者, 好歹你们现在还有四份里的一份,大家和和气气,便不会再出岔子,若是——”
说到这里季怀扫了院子里拿着刀剑的一众人,“副阁主要来硬的,只怕两败俱伤得不偿失。”
桓子昂目光阴沉的盯着他半晌,忽然抚掌大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七公子可真是个妙人儿!”
倏然笑容一敛,对旁边的人低喝道:“都把刀放下!惊扰了七公子你们可担待得起?”
刀剑入鞘声在院中响起,桓子昂侧身一让伸出手来一请,“七公子屋里暖和。”
季怀看了他一眼,别无他法,只能抬脚进屋,刚迈出几步,便听桓子昂怒声道:“杀了此人!”
瞬息之间风云忽变,天上落下的雪在季怀眼中变得极为缓慢,他才想起来湛华如今没有那面具黑袍做伪装,已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桓子昂伸手要抓住他的手,季怀猛地向后一撤,就撞进了冰冷熟悉的怀抱之中。
“季怀,你杀过人吗?”湛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没有。”季怀被他抓住了手腕,胳膊手腕随着湛华的力道飞快动作,无数细白的银丝自他手中飞射而出。
白雪银丝,断臂残肢。
湛华的呼吸落在他耳边,温热的血不断地溅到他脸上,季怀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张又一张惊恐濒死的面孔,揽着他的人却毫不犹豫,动作流畅利落。
衣摆在雪中划过漂亮的弧度,似乎觉得那断魂丝没什么意思,湛华踢了把剑握住,继而塞进了季怀手中。
身后有人劈刀看来,湛华握着季怀的手腕将他甩了出去,季怀收不住力道,长剑径直刺进了一人心脏,那人嘴里口吐鲜血,倒着气倒了下去。然而不等他愕然,就被人拽了回去,长剑与血肉分离,血溅了一地。
两个人分而复合,湛华带着他飞身踏上了高墙,看着自始至终都未动手的桓子昂,冷声道:“桓副阁主,此恩叶某牢记于心。”
话音未落,便带着季怀飞身而去。
底下所剩不多的人飞身欲追,却被桓子昂抬手制止。
属下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副阁主?”
“果然是他。”桓子昂脸色很是难看,“不必再追,你们打不过他。”
有人问道:“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桓子昂看着对方留下来的一小节银线,沉声道:“地狱海少主,叶湛华。”
余下几人俱是愕然,有人惶惑不安道:“一年前杀残月大师和千里剑,屠双刀门的叶湛华!?”
“那这岂不就是……”有人脸色瞬间煞白。
“断、魂、丝。”
这名字一出,周围一片寂静,配合着满地的断臂残肢,格外恐怖瘆人。
桓子昂咬牙道:“随我去找衡泷!季怀早就和地狱海的人有联系,我们都被他给耍了!”
——
季怀被湛华带着从房顶屋檐上掠过,鼻腔里还满是鲜血的腥气,几欲作呕,却又被他生生忍下。
湛华带着他落在了一个荒废的院落中,天井里种着棵树,掉光了叶子的枝桠冲着天空伸展,像刀刃将雪幕割得支离破碎。
季怀眼前不断闪过那些人临死前惊恐的面容,手上的血黏腻温热,他挣开湛华的手,蹲在雪地里用那厚厚的雪堆洗手。
雪在体温下融化成水,却依旧冰冷刺骨,季怀使劲地搓着手,白皙的皮肤被挫得通红泛紫,却依旧不肯停下来。
湛华看得直皱眉,走过去将人拽起来,道:“已经洗干净了。”
季怀的手不知道是被雪冻的还是被血烫的,微微发着抖,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刀剑入肉的感觉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无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却被脚下的枯木绊了一下,险些跌到雪里。
“你早晚要杀人。”湛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过是提前帮你一把。”
“你怎么知道我早晚要杀人?”季怀只觉得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却又被他的理智死死压住,哑声道:“抱歉。”
而后匆匆走进了那间废弃的屋子里。
湛华屡次救他,身处漩涡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生死之事再正常不过,湛华为了保护他而杀人,同他自己杀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不能用他的仁义道德去约束湛华,更不能因湛华为保护他杀了人,他却在这里惺惺作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湛华。
那样太恶心了。
季怀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了下来,将不停发着抖的手死死压在怀里。
他早晚会杀人。
他还要弄清楚赵俭留下的秘密,还要同武林盟众人周旋,还要践行与湛华的赌约,任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他季怀也不过是个卑鄙懦弱的小人。
他没有资格对着湛华发脾气。
只能无声地厌恶自己。
湛华走进屋子,发现季怀坐在角落里,脸色煞白,眼睛通红。
他缓步走到季怀面前,将还染着血的银色丝线放开,坐在他对面拿着块帕子擦着上面的鲜血。
“上面落了雪,才会染上,寻常情况下不会有血。”湛华一边认真地擦着线一边道:“我用它们杀过数不清的人,就像刚才那样。”
季怀盯着那些银白色的线,这些杀人无数的丝线之前都缠在他的手腕上。
“赵越生性谨慎,我带着断魂丝伪装有破绽,干脆就缠在了你手上。”湛华将染血的帕子扔到了地上,冲他伸出手来。
季怀咬牙道:“赵越不在,你自己收着便好。”
“你怕它杀过人?”湛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季怀心一横,将手腕递给他,“不过是几条细线,有什么可怕的?”
湛华轻轻勾了勾嘴角,将断魂丝松松地缠绕在他的白皙的手腕上,照旧在上面系了活结。
“你方才为何自称姓叶?”季怀皱眉问道。
湛华混不在意道:“自然是我本就姓叶。”
季怀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你不是叫湛华!?”
“叶湛华。”湛华认真道:“旁人都叫我叶湛华,偏偏只有你天天湛华湛华地叫。”
季怀怒道:“分明你说自己叫湛华!”
“我名湛华,又没撒谎。”湛华道。
季怀气得不想搭理他。
他认识湛华这么久,亲都亲了几个来回,他竟然才知道对方姓叶!
“我带你杀人,和我本姓叶,哪个让你更生气?”湛华竟然一本正经地在问他。
季怀深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我不生气。”
湛华见他眼眶都气红了,皱了皱眉,伸出手抓住他通紫的两只手往自己怀里塞,道:“人已经杀了,你若实在生气,我改姓湛也可以。”
湛华身上虽然比寻常人体温低,但是也比冷雪暖和,季怀的手有些发痒,闻言愕然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虽生气,但也只是气湛华不早告诉他,断没有因此就让人家改名换姓的道理。
“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湛华同他道歉,“我没想到你这么害怕。”
季怀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归根结底是我无用,只是……我不喜欢杀人。”
湛华将他的手在怀里换了个地方,闻言道:“我也不喜欢。”
可是已经成了习惯,便很难再改过来了。
“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怕我,反而还要同我亲近?”湛华有些疑惑地问。
季怀嘴角一抽,回想起自己之前在湛华手里心惊肉跳的凄惨经历,心说早就吓破了胆子。
不过是触底反弹,色胆包天,脑子一抽,效仿那些个书生来体验一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罢了。
这话自然不能说。
于是季怀面不改色道:“因为我心悦你。”
然后就看着面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他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红了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湛华:为了哄人,痛失真名。
——
这本书假期一直在忙着修改完善大纲,更新不稳定,跟小可爱们说声抱歉!【狗脑袋抱头】
明天起日更~鞠躬!
38.阻止
话过口, 不过是兴之所至,又或是故意调戏,总归不是出于真心。
两个人心知肚明。
可还是有那么一个瞬间, 说的人认真, 听的人赧然。
风雪大, 湛华起身去关半敞开的窗户,却见院墙外露出了个头发凌乱的脑袋。
南玉扒拉在墙头上,冲自家主子招手。
然后听“砰”的一声,那扇窗户在她面前无情地关上。
风雪中凌乱的南玉:“…………”
好一个冷酷无情的主子。
湛华回过身来看向季怀, “现在我们就在石源城,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季怀道:“来找季瑜的尸体。”
湛华神色微顿, “找季瑜的尸体?”
季怀以为他不知道季瑜是谁,解释道:“季瑜是我……名义上的爹。”
“那我们应该去何处找?”湛华问。
“不知道。”季怀皱眉想了想, “季铭只告诉了我这么多,让我来石源城,接季瑜的尸骨回去。”
“季瑜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石源城这么大, 总不可能一个个坟头去挖。”湛华坐下来道:“你再仔细想想,他一定还给你留了别的线索。”
季怀开始仔细回忆当时的场景,可半天也没想起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来,道:“没了,只是季府都说季瑜是在我出生前染重病而亡, 季铭却说晚来城外立的是他的衣冠冢。”
“你可知这石源城有一条巷子, 名叫衣冠巷?”湛华突然道。
季怀顿时愣住,“衣冠巷?”
“石源城地处赵国西北,北边紧挨着梁国,百年前赵梁两国战事不断, 双方死伤无数,时值隆冬,无数战死将士的尸体被冻在了河底,再找不见,无奈之前只能在石源城所在的地方立下了无数衣冠冢——”
“彼时石源城还是荒原,近几十年因为宋凡将军在此驻守才发展出此城,而那无数衣冠冢被迁至他处,在上面盖起了房屋和学堂,前面的巷子便是衣冠巷。”
季怀恍然道:“竟是如此。”
他只知道百年前赵梁之战,却不知里面还有这么段故事。
“莫非季铭提衣冠冢的意思是季瑜的尸骨可能在衣冠巷?”季怀道。
“极有可能。”湛华点了一下头,“我们在此休息片刻,待天黑便过去。”
“为什么要等天黑?”季怀不解。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湛华冲他微微一笑。
季怀:“…………”
湛华顿了顿,“不好笑么?”
季怀扯了扯嘴角,“哈哈。”
湛华道:“你在敷衍我。”
季怀盯着他仔细看了半晌,试探道:“你有没有觉得你今天的话有点……多?”
不仅一时兴起强行带着他杀人,还在不停地问他问题,甚至还破天荒地跟他开玩笑——虽然一点儿也不好笑。
湛华通常都摆着副高冷沉默的样子,总让季怀觉得他很严肃且琢磨不透,偏偏偶尔又戏耍他,被发现了也装作和他无关,像是一种故作沉稳的幼稚。
但都不像今天这般模样。
有点呆兮兮的。
湛华听他这么问,整个人都僵了一下,沉默半晌才闷声道:“药丸给你吃了。”
季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担忧道:“你把自己解毒的药丸给我吃了,那你现在岂不是要毒发?”
“没那么严重。”湛华抿了抿唇,“我以内力压制,只是性情会受些影响。”
季怀不解道:“为何?”
湛华气闷地盯着他,“你生病了要发脾气,我难受便不许我暴躁一些吗?”
季怀被他一噎,继而意识到这“暴躁一些”说得还是不准确,这哪里是暴躁,分明是在耍性子。
但也看出来实在难受。
他起身坐到了湛华身边,伸出手腕给他,“你喝点血压一压。”
湛华倒是没有拒绝,抓住他的手腕看了半天,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摩挲,道:“季怀,你是真的不怕死。”
季怀被他摸得头皮发麻,却并不怕他,将手腕递到他唇间,示意他咬。
湛华却没有,反而是伸手将他抱进了怀里。
两个人倚在角落冰冷的墙壁上,一个因为没吃药浑身暴躁,一个因为吃了药难受非常,像是两只可怜的困兽依偎在一起抱团取暖。
季怀沉默半晌,问他:“你这个月是不是要过二十岁生辰?”
“诓你的。”湛华道:“我姓叶名湛华,同你一般大,二十有一,生辰是腊月初三。”
季怀:“……你嘴里就没几句真话。”
“我也心悦你。”
湛华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句是真的。”
季怀愣住。
湛华却毫无所觉,低声道:“我还知道你的生辰也是腊月初三。”
腊月初三,都是在冰天雪地里出生的。
季怀低声道:“还有两个月呢,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帮我把那玉佩——”
“换一个。”
“…………”
前面烧着取暖的火堆,两个人挨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等天黑。
院子里,南玉抱着胳膊蹲在窗户底下,被迫听着主子和季怀的墙角,冻得瑟瑟发抖。
效忠主子不如养条狗。
这对狗男男。
南玉冻了一下午,也腹诽了一下午,终于等到她那忙着谈情说爱的主子纡尊降贵从屋子里出来,她赶忙迎上去,“主、主子。”
湛华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她,见她冻得鼻头发红,道:“怎么不进屋去?”
南玉:“…………”
合着之前见到她砰一声关上窗户的是条狗是吗!?
心里骂着娘,脸上还是堆起笑,南玉将一个小瓷瓶恭恭敬敬递给他,“主子,您的药丸。”
湛华接过来,季怀偏过头来看,他便倒了一粒出来给季怀看,然后塞进了嘴里。
全程围观的南玉:……很好。
她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主子已经色令智昏,被这貌美如花的药引子迷得魂不守舍了。
这么个黑乎乎的破药丸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药引子还要不要杀了?
南玉看着湛华欲言又止,湛华道:“但说无妨。”
这是不用避着季怀的意思。
南玉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却还是老老实实同他汇报:“前日我与明夜发现左右护法现身在追杀一人,明夜前去探查,只是至今未回,我去寻您,却正好发现有人在追杀武林盟众人……”
“我乔装打扮混入其中,发现追杀武林盟的那群人似乎是朝廷的人。”南玉道。
湛华闻言皱起了眉。
季怀却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群追杀他们的人明显是抱着杀心来的。
朝廷的人,莫非是发现了他的身份?
可他无权无势,赵岐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
他忽又想起同赵越初见时,赵越曾提起那乾坤图与今上和国祚有关,不由悚然一惊。
——
京城皇宫,紫宸殿。
赵岐随手将奏折扔到了桌子上,骂道:“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刑部尚书林渊坐在下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闻言劝道:“陛下息怒。”
劝得并不怎么走心。
赵岐自御案后抬起头来看他,“林渊,你是不是调了北镇抚司的人?”
林渊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反天了你!”赵岐猛地将手中的折子摔到了桌子上,怒道:“今天你调北镇抚司的人,明天你是不是就敢调朕的禁军!?”
林渊站起身来,冲他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臣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赵岐抓起奏折扔到他身上,“御史台参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你自己看看!”
林渊弯腰拿起地上的折子捡起,朱红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格外俊逸,赵岐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继而愤愤地移开了目光。
林渊垂眸细读那奏折,半晌后道:“陛下,这是奏请选秀的折子。”
赵岐脸色一僵,怒道:“给朕滚下去!”
林渊躬身告退,退到一半却又听赵岐生硬道:“给朕滚回来!”
林渊:“…………”
若是那些夸赞赵岐良善敦厚君子有礼的大臣们看见他这幅喜怒不定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选择撞柱死谏,还是会恨自己当初瞎了眼,选了这么个人来做皇帝。
赵岐盯着他道:“你派人去追杀季怀。”
林渊微微一笑,“陛下不是也没阻止吗?”
39.机关
天色擦黑, 雪落渐缓,季怀站在衣冠巷的巷口,看着自巷口延伸至黑暗处的两排白纸灯笼, 无端觉得阴气森然。
“衣冠巷阴气重, 建起的学堂和房屋大多荒废, 干脆就改做了义庄。”湛华在他身后道:“西边的游牧民族常来骚扰,石源城多战事,死去的士兵就会被暂时安置在此处。”
所以会挂上白纸灯笼。
季怀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两个人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湛华道:“既然是在衣冠巷,那极大可能就是藏在义庄之中, 这里有许多尸骨无人认领,会有人将其收敛起来放置一处。”
季怀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你好像对石源城很熟悉?”
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的声音,白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烛火晃动。
湛华的目光意味不明, 声音透过雪幕落尽了季怀的耳朵里,“我幼时在石源城长大。”
季怀愣了一下,“你家在石源城?”
湛华冲他勾了勾嘴角,“我没有家。”
不等季怀再问,义庄厚重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南玉冲湛华点头, “主子,都解决了。”
季怀看着南玉衣袖上沾着的血,目光一顿,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南玉见状转头默默翻了个白眼。
义庄颇大, 湛华道:“去存放尸骨的房间看看。”
谁知三人走到门口,旁边却突然闪过一道冷光,南玉眼疾手快抬剑一挡,尚未还手,便听对方惊讶道:“主子?南玉?”
却正是灰头土脸的明夜,衣袖上全是殷红的血。
“这是怎么回事?”南玉见他这幅惨状,忍不住问道。
“被郁章和唐建追杀的人是仓空门的赵越。”明夜收起剑,“我好心送他入城,他竟然暗算于我,我一路逃到了这里。”
南玉:“…………”
虽然事实充分,但是她对自己这个搭档再了解不过了,天塌了他才会“好心”帮人,怕不是有利可图结果碰上了硬茬子。
可这话是万万不能在主子面前说的。
季怀听闻赵越的名字,忍不住问道:“那赵越现下在何处?”
明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在是石源城内。”
话音刚落,他便感受到一股凛然的冷意,一抬头便对上了湛华略带警告的目光。
南玉站在湛华背后,对他投以一个复杂的眼神,大致意思就是:主子跟那个狐狸精药引子好上了你最好对他说话客气一点不然主子心情不好就一根断魂丝把你断成八块还不赶紧道歉!
看着南玉挤眉弄眼的明夜:??
什么毛病?
正当明夜要开口问,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听声音数量还不少,湛华当机立断,“躲起来。”
四个人分开躲藏,季怀被湛华拉着跳上了房梁,躲在了粗大的立柱后面。
义庄的门被轰然踹开。
“他进了义庄,身受重伤肯定跑不远!给我搜!”正是赵越的声音。
无数着甲胄的士兵顿时在义庄四散而开。
“报!有人打昏绑在了后堂!”有人来报。
“带上来。”赵越站在义庄门口,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眉眼冷冽。
被带上来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腿脚还不利索,被人泼了冷水幽幽转醒,神色惊恐地望着这些士兵。
“谁来过?”赵越问他。
“小的……小的没看清对方的脸,不过听声音像名女子。”那人哆哆嗦嗦道:“她上来就将小的打晕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赵越脸色一沉。
躲在房梁上的季怀想探出头去看,却被湛华一把按住肩膀抵在了梁柱上。
季怀在昏暗的光线下抬眼看向他。
“你要跟他走?”湛华的声音压得很低,不自觉带上了威胁和压迫。
季怀抿了抿唇,口不对心道:“自然不是。”
无论如何,待在赵越身边总比待在湛华身边安全——即使他们不久前刚历经了生死,还依偎在一处温情蜜意。
可是一把刀,上面裹着的蜜糖再多再厚,也改变不了这是一把刀的事实。
只要这把刀一时兴起,随时都可以露出蜜糖之下的杀人利刃。
“桓子昂已经认定了你和地狱海有所勾结,现在恐怕整个武林盟的人都知道被你耍了。”湛华的手移到了他的脖子上面,却没有用力,“仓空门众人现在正被地狱海追杀,你回去谁都护不了你。”
季怀心下一冷,盯着湛华道:“之前你是故意让桓子昂知道你的身份。”
“你终于反应过来了。”湛华勾了勾嘴角。
“然后让我只能依附于你。”季怀压下声音道:“那日我和赵越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只能怪赵越太蠢,我潜伏在他身边都没有发现。”湛华眉梢微动。
季怀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意外。
湛华总是给他一种可靠踏实的错觉,有时候季怀甚至觉得他迟钝地可爱,然后不知不觉就被那一瞬间的无害引|诱。
赵越曾说过,湛华最擅蛊惑人心,诡计多端。
就连现在正在威胁他,覆在他脖子上的手却还在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像是情人之间随意的暧昧。
“我现在别无选择。”季怀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你想要独吞乾坤图里的东西?”
“自然。”湛华同他挨得极近,语气笃定道:“你和乾坤图里的东西,我都要。”
“宝物不会同别人分享。”他带着冷意的目光流连过季怀的嘴唇,“你也同样。”
明明是不怎么客气的狠话,季怀却听笑了,“醋可以吃得不这么迂回委婉,我和赵越只是朋友。”
湛华脸色一黑,“我没有。”
他是在很认真的威胁发狠话。
奈何被他威胁的人不这么认为,伸手搭在他的腰间,还不怀好意地捏了一下。
湛华:“…………”
义庄院子里,士兵遍寻搜不到人,赵越只能带着人匆匆离开,刚出了衣冠巷,便见外面高头大马上坐着未三十多岁的男子,眉目刚毅,气势超然。
赵越坐在马上冲他拱手道:“宋小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不过是个小贼而已。”
宋楠道:“父亲担心你应付不过来,让我来相助。”
赵越笑道:“无碍,跑了也就跑了,我已联系了仓空门的人,他们很快便会赶来。”
宋楠看上去像是要跟他说什么,但是碍于人多眼杂,只能暂时忍下,道:“父亲请赵公子过去一趟 。”
赵越点头,“好,没问题。”
一众士兵呼啦啦地来又呼啦啦地走,只是赵越生性谨慎,留下了七八个人在义庄看守。
季怀蹲在梁柱上,腿都有些麻了,院子里的士兵在大声交谈着,抱怨天寒地冻还要在这全是死人和尸骨的地方值夜。
“我们什么时候走?”季怀低声问道。
“再等等。”湛华道。
如果可以他自然想解决了那几个官兵,但是一旦他们死在这里,宋凡和赵越就会盯上义庄,届时得不偿失,只能再另做打算。
季怀抵在柱子上,后背硌得发疼,之前紧张没有发觉,现在一放松下来那疼痛便格外明显,“这柱子上是不是有东西?”
湛华闻言将他拉了起来,季怀转头一看,却发现这看似光滑的柱子上有一个不太显然的凸起,只是与那柱子融为一体,并不怎么起眼。
季怀惊讶道:“该不会是暗道机关之类的?”
“不会,暗道机关大多不会这么显眼。”湛华道:“许是打柱子的匠人不怎么用心。”
“谁会这么蠢将机关明目张胆放在这里——”
他话还没说完,季怀就摸上了那个突出的木块,试探地拧了一下。
只听“咔哒”一声,机关下面的木片向下滑落,露出个巴掌大的洞口来,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湛华:“…………”
竟然还真有蠢货这么明目张胆。
40.木牌
晚来城。
季府。
季大奶奶坐在主位上, 端起茶杯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地上跪着个婆子,身上收拾得很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低垂着头神色平静。
寂静的厅堂中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寒风吹得窗户作响。
“七郎出生那日也是这般大的风。”季大奶奶突然开口道:“季瑜去的时候, 我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子了,只是胃口不好,总是吃不下东西,季瑜还担心孩子身体不好。”
“七郎刚生下来时身体果然不好, 瘦瘦小小一个,抱在怀里都没多少重量。”季大奶奶仿佛是在回忆, 神色难得地显露出些许的温柔,“眉眼同他外祖很像……只是没多久他就病了, 我本以为要养不活,天天以泪洗面。”
说到这里季大奶奶的声音沉下来,“只是老太爷好像对这个孩子格外重视,亲自抱着他前去求医, 在外面待了半年,回来时便康健了起来,只是落下了病根。”
“孩子能救回来我便谢天谢地了,知道是季瑜在天保佑我与他的孩儿。”季大奶奶站起来,缓步走到婆子跟前, 突然笑了起来:
“刚出生的小孩一天一个样, 你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是不是?”
跪在地上的婆子垂着头沉默着。
“你们也确实做得不错,连七郎腰间那颗痣都点上了,由不得我不信。”季大奶奶扣住她的下巴,声音中带着满满的厌恶和冷意,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的七郎左脚小脚趾是废的,同我和他外祖一样,根本弯不了。”季大奶奶神色怨恨道:“你们用季怀换了我的七郎还以为我不知道!?眼看季怀和季铭越长越像就故意编排出那些流言蜚语以为我不知道!?”
“自从季铭把季怀抱回来,我院子里的眼睛不知道多了多少,盯着我和我几个儿子。”季大奶奶冷笑道:“欺我孤儿寡母,让季怀那个野种鸠占鹊巢——”
一直安安静静的婆子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大奶奶慎言。”
完全不见半分害怕与心虚,像是在看季大奶奶无理取闹。
“啪!”
那婆子被扇得头偏向一边,嘴角溢出了血丝。
“季铭这二十一年来季府控制得密不透风如同铁板一块,我同娘家来往一封书信都要过几遍人手才能送出去。”季大奶奶道:“他以为死了逼着我把季怀交出去就结束了吗?那我的七郎呢!?”
“他占我儿的身份二十一年,我儿不知生死……”季大奶奶兀地红了眼眶,“你在季怀院子里装模作样装了二十多年的粗实婆子,季怀一走你便装不下去了!?”
那婆子淡淡道:“奴婢听不懂大奶奶的话。”
季大奶奶冷笑:“没关系,你早晚能听懂。”
——
京城,紫宸宫。
茶杯被人暴躁地摔到了地上。
头一次见脾气温和的人发这么大脾气,太监宫女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都下去。”赵岐沉声道。
众人规规矩矩退了下去。
唯独林渊站在原地未动。
赵岐愤怒地指着他,“你是聋还是瞎!?朕让你把人撤回来,你竟让人一路追去了石源城!宋凡那个老东西本来就心思多疑,朕好不容易安抚下他,你偏偏要来搅局!”
林渊不冷不热道:“同意他女儿入宫为妃来安抚?”
赵岐一噎,旋即强撑起气势道:“那只是朕的暂缓之计!又不是真让她入宫!”
林渊道:“陛下果然思虑周到。”
“我都说了不会让她入宫,你这是什么语气?”赵岐气急败坏道。
“陛下乃是一国之主,理当多纳后妃,为赵家开枝散叶。”林渊恭敬道:“陛下不用心虚。”
赵岐瞪他,“林渊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渊笑道:“陛下说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薅住了领子,赵岐恶狠狠地盯着他,半晌又强压下怒意将人松开,“朕在跟你说季怀的事情,你少岔开话题。”
林渊不紧不慢地整理着领子,“陛下,若是不杀了季怀,你这皇位还能坐得安心吗?”
赵岐顿时偃旗息鼓,良久才道:“他不过是一介庶民,翻不起什么风浪。”
林渊笑了一声:“陛下可还记得八年前?”
赵岐脸色一变。
“人言可畏啊,陛下。”
——
季怀从那格子里掏出了块巴掌大的木牌子,摸上去凹凸不平,像是刻着什么东西,但是现在黑灯瞎火,压根看不清楚。
“先收起来。”湛华道。
季怀点点头,湛华带着他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那几个官兵去了看守人的屋子里,烧起了火,大约是觉得冷,没有派人在外面值守。
湛华带着他从后面的窗户翻了出去,正巧碰见从湖里浮上来的明夜。
季怀一时不知道该震惊这义庄里头竟然有片面积不小的湖,还是该震惊明夜竟然敢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在冰天雪地里沉到了湖底。
明夜上岸便对着湛华跪了下来,“是属下擅作主张连累主子了。”
湛华冷声道:“没有下次。”
“多谢主子!”明夜感激地冲着季怀看了一眼。
不明所以的季怀:“??”
找到客栈以后,季怀才有机会仔细看拿到的那个木牌子。
看不出是什么木料,之前他在黑暗中摸到的纹路是上面刻着的小字,只是那字奇形怪状,有点像是梵文还是其他的文字,决计不是汉文。
季怀研究了半晌,没看明白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湛华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两碗粥和一碟小菜。
“先吃些东西再看。”湛华将饭菜放下。
季怀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但是因为那药丸后遗症的缘故,浑身难受,并没有什么胃口,可是他一想到湛华现在跟自己一样不好受,又莫名觉得好上不少。
他拿起汤匙来喝了一口粥,明明看着色泽鲜美,可尝起来却寡淡非常,还有些苦,顿时将他刚升腾起来的食欲打消了大半。
“不想吃也得吃,待药效过了便好了。”湛华见他放下勺子,又出声道。
季怀皱着眉又喝了一口,“这药丸你吃了多久?”
“打记事便开始吃。”湛华淡淡道:“早就习惯了。”
“那你这毒……”季怀一面想着这时候提起此事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可终归还是忍不住,“从小便有?”
“嗯。”湛华道:“义父说着是从胎中带的毒。”
季怀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沉默地喝完手里的这碗粥。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去安慰。
若是真心实意安慰,他就是最好的解药,主动把命献上不就能救人么?
可他自然不愿意,否则也不会这么想尽办法费尽心力跟湛华斡旋。
他喜欢湛华没错,但也没有那么喜欢,喜欢到非他不可,喜欢到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性命。
遑论他们之间以欺骗开始,中间隔着无数阴谋诡计。
他和湛华都明白,他们注定不会有结果。
无非就是见色起意,贪这一晌的欢愉。
季怀这么想着,手突然被湛华抓住抬了起来。
季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了?”
“蹭了个血口子,你没觉得疼吗?”湛华问他。
“没有。”季怀讷讷道:“可能是太紧张了。”
一炷香后,湛华给他在伤口上系了个结,冷俊的眉眼在昏黄的烛火下格外好看。
季怀移开眼睛,“你怎么不喝血了?”
湛华的手微微一顿。
烛火噼啪,房间内一片安静。
良久之后,他才听湛华沉声道:“没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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