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漆黑的双眸定在谢屿的棺椁处。
或者说,是定在谢瞻所在的方向。
“晋王殿下,这些事还是臣等来做吧。”
站在晏朝身后的几名大理寺属官似有所觉,上前一步笑道。
谢瞻从善如流,退至一旁负手而立。
“如此,便辛苦几位大人了。”
“不辛苦,不辛苦。”
这几位大理寺的属官,顶着姜国使臣算不得友善的目光开了谢屿的棺椁,傅瑶光走近了些,压着心头的不舒服,仔仔细细地盯着谢屿。
和那几位经验丰富的大理寺属官不同,这还是傅瑶光第一次看到已然收敛在棺椁中的尸首。
安详、了无生气,带着异样的安静。
看得她心头发闷。
仵作来到前面,犹疑地望向傅瑶光,想是见她并无回避之意,便也只好当着众人的面,将谢屿身上的衣衫解开,开始验看他身上的致命伤处。
另一旁的姜国使臣满面愁容,敢怒而不敢言。
只是这会也没人理会他们作何想。
这些仵作都是经验极其丰富的,验过的尸身这么些年来都不知有多少,只是今日情形特殊,姜国的使臣、晋王、他们大理寺的一众上官,甚至还有安华公主俱是在此殿内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手底下便加了万分的小心和认真。
约莫着一盏茶的时间都过去了,其中一位仵作率先站起身,朝傅瑶光一礼,而后斟酌着开口:
“姜国特使这个……”
他起了话头,却并未说下去,欲言又止地跟另几位仵作对视着,似是彼此在确认什么一般。
姜国的使臣中有一人有些按捺不住,催促道:
“什么这个那个,我们准允你们大理寺来查验,又不是让你们来对戏的。”
这些大理寺的下属仵作无论是官职还是地位都比不了姜国的这些使臣,这人甫一开口,这几名仵作气势上便矮了一截,只是口中却不卑不亢的,只赔着笑说道:
“贵使稍安,只是这查验一事本就是细致活儿,实是不能心急,否则若是结果出了偏差,我等虽死不足惜,误了正事总归不好。”
大理寺的一名官员问道:“可是需要剖验?”
一听剖验二字,姜国一众使臣俱是变了脸色,不带他们说,先前那位仵作便道:“姜国特使的死因明确,倒是不必剖验。”
他转向晏朝的方向,迟疑着说道:“只是姜国特使的伤处确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傅瑶光闻言便看向谢屿喉间的伤处。
他被发现的时候乃是一箭封喉,血流地满地,这会血迹已被拭去,原本插在他喉间的箭也在一旁,只他伤处惨白的皮肉层层豁开,令人目不忍视。
一旁晏朝的声音沉肃清冷。
“可是凶器和伤口不符?”
他是在发问,可叫人听着无端便觉着信服,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几名仵作。
几名仵作目中带着钦佩,先前说过话的一人道:
“晏大人慧眼如炬,这般眼力比起我们这些入行十余年的仵作还要老练。”
小小奉承了一句,这人脸不红心不跳,半点不见羞赧之色,顿了顿再度开口,这次显得底气十足。
“正如我们大人所说,姜国特使的这道伤口和这支羽箭是不吻合的。”
“这支箭乃是猎场特供的狩猎用箭,箭锋锐利,血槽极浅,一旦刺入皮肉,只少量血会沿着血槽流出,而伤后若是将箭取出,箭尖处的三对外扩形的倒钩会对伤者造成更重的伤害。”
“下官几人观这姜国特使的伤处,和这支自特使伤处取下的箭锋并不吻合。”
先前那位姜国的使臣听到这再度开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箭可是你们大乾的人从三殿下伤处取下的,莫不是还要将这事推诿至我们姜国这边来?”
谢瞻不着痕迹地拧起眉,片刻后笑着望向大理寺的人道:
“王大人此般乃是关心则乱,诸位莫要往心里去。”
“只是小王也有些没听懂这位大人此前的这番话,这箭乃是从特使喉间取下的,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但晏大人方才起疑,几位大人经过一番勘验,也认定这箭和伤处对不上,却不知这到底是诸位的猜测还是已定的事实?”
他语气温和,神态言辞俱是谦逊有礼,言罢,他看向晏朝歉然一笑:
“晏大人见笑了,只是本王既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做个见证,不愿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自是应将真相查清,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晏大人多加担待些。”
谢瞻说完,站在他不远处的一众姜国使臣面露忿然之色。
另一人道:“晋王殿下,您是我们姜国的嫡长子,更是大乾君主亲封的晋王,何故要对区区一位臣子如此谦卑,也不看看他受不受得起。”
这话说得格外刺耳,人人都能听出不妥,或许从姜国人的角度看来,自是他们姜国皇室的皇子最为尊贵,可现下是在大乾行宫,哪里容得了他们如此放肆。
他话里话外意指的虽是晏朝,可大理寺的一众官员皆如同受了冒犯一般,立时便要起争执。
傅瑶光看那使臣一眼,似笑非笑冷声道:
“这位大人所言差矣,晏大人出身自晏国公府,晏氏一门绵延数百年,乃是三朝帝师、六朝宰辅的世家名门,若论纲常,除却宗亲,如晏氏这般的世族皆是我朝之肱股,姜国来使方才言语有失,此后还请慎言。”
她顿了顿,想起当时往这边来时和晏朝之间的对话,有些促狭地复又说道:
“更何况晏大人的姑母更是当今的国母,当朝太子的母后,也是本公主的母后,若只论人伦,连本公主都要唤晏大人一声表兄。”
“晏大人,瑶光说得对吗?”她笑着问。
晏朝却并未说话,只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单看神情,竟瞧着比此前被姜国使者说那番话的时候还要冷肃。
“殿下觉着对,那便是对的。”
傅瑶光微怔了瞬,晏朝的反应似是有些不悦,她将自己方才的话回想了下,又觉着自己应是并未如何得罪到他才是,且她说得大多是实情,她本意也是不愿大乾的朝臣在自己眼前被人这般讥嘲,这才会开口如是说。
她思来想去,便觉着应还是自己用他此前那番表兄的说辞打趣他,让他心中不悦了。
这人未免也太容易不悦了些。
傅瑶光无趣地转开眼,见谢瞻正面露探究之色打量着晏朝,那几位大理寺的仵作俱是垂着头不敢开口,她抬手示意了下道:
“继续说吧,方才说到哪了?”
此前答话的仵作松了口气,“回禀公主,姜国贵使认为我等是为讨好上官,才推论说姜国特使的伤处和这支箭不符合。”
傅瑶光点点头,瞥了眼被她一番话说得偃旗息鼓的姜国使臣,顺着问道:
“那你们是吗?”
“公主说笑了,我等若是这般谄媚之人,晏大人也容不下我等继续留任大理寺。”那人笑答。
他刚说完,便瞧见傅瑶光面上的几分笑意,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刚说的这番话听上去还是很谄媚,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赶忙找补道:
“殿下请看,姜国特使喉前的这几处伤口,伤处的形状颇有些相似,共计四道,两两相对,呈十字花状。”
“这样的伤口,多是锥形的箭头所造成的。”
说到这些,这名属官越说越顺,他拿起旁边的那支羽箭,“而今日猎场所有过了明路的箭,都是这般的瞧着有些扁的,上下两头偏窄,左右两侧铸有倒钩,要宽长许多。”
“这种箭锋,中箭之处不会出太多血,取出时还会对伤处造成二重伤,种种皆与姜国特使的伤处不符合。”另一位仵作也出声道。
一旁一直未曾出声的王禄这时走到近前,朝姜国使臣一拱手:
“姜国贵使,如此可还有什么疑虑没有?”
他笑地和善又亲切,“陛下特意交待老奴,务必不能让诸位心中委屈而不敢言,若是仍觉着咱们大理寺有失公允,也可继续查验,绝不让诸位心有顾虑。”
姜国使臣俱是无声,显是被方才大理寺仵作的陈述所说服。
谢瞻对着王禄一拱手,“王公公,大理寺所言详实有据,如今还是追查凶手要紧。”
“特使到底也算是小王的同族兄弟,如今便权当是为他尽一份心意了。”
“晋王殿下太客气了,特使泉下有知必定也会感怀殿下的仁善。”
王禄对谢瞻躬身一礼,而后对着傅瑶光和晏朝等人的方向道:
“公主,几位大人,若无其他事,老奴便先去回话了,卫国特使现可还在御林军那边喝茶呢,应是对这事也是心中关切这呢,便不在这边耽搁了。”
傅瑶光这一听才知道,此前卫国的那个韩庭被当做是误杀了谢屿的凶手,现还在御林军手里关着,如今查证出谢屿并非是死于他射出的那一箭,倘若后续没有其他的证据证明这事和韩庭有关,自是不能一直关着他。
她点点头,见大理寺的这几人似是还有安排,她便打算先行离开,回去好好想想今日的这些事。
这屋中也没什么人值得傅瑶光特意通禀告辞的,她也没理会旁人,提步便朝屋外走去。
谢瞻跟在她的身后紧随而出,行至院中,他唤住她。
“公主留步。”
日往西斜,云霞漫天,映得她的脸半明半暗。
傅瑶光侧过身看着他,目光清凌凌地。
“何事?”
谢瞻一愣,若无其事的笑道:
“无事,只是想和公主道声谢。”
“适才多谢公主为我解围。”
傅瑶光思忖片刻,猜度着他指的是方才姜国使臣讽嘲晏朝,她看不惯而后说的那番话。
她有些意外,原来她的那些话还能这样理解吗?
望着谢瞻,她随意地问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嗯。”
谢瞻笑意温和,打量她神情半晌,复又道:
“姜国的使臣对晏大人无礼,虽是为了回护臣,可冒犯晏大人也非臣之心愿,那般境地下,无论如何说只怕都要得罪一方,若不是有公主出言,臣是真进退两难了。”
傅瑶光有些奇异地看着谢瞻。
她竟从不知,谢瞻还有这样的一面。
追着他十余年,谢瞻对她都是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
她稍稍近些,他便疏远些,她稍稍远一些,他又总有办法让她心软,忍不住再度走向他。
而如今,她不过是稍稍变了些态度,他便如此迫切地、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确认她的心意。
谢瞻太急切了。
急切地让傅瑶光觉着自己很可笑。
原来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竟是她唾手便可得到的。
原来只要让谢瞻知道,他得不到她了,她再不似以前那般满心满眼地对他了,他便会主动贴上来,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傅瑶光心中倾慕于他。
傅瑶光轻轻笑了。
“谢瞻,若我说,我当真只是见不得旁人诋毁我大乾的朝臣,并无其他意思呢?”
“无论公主是有心还是无意,臣都会记得公主的情分。”
“晋王殿下讲话的风格,倒是和姜国使臣如出一辙。”
自后面走近的人声色似如凝着冰,冷硬地让人不知如何回应。
傅瑶光循声望去,正瞧见晏朝沉着脸走上前来。
“本官的老师现在翰林院主持修撰经义,待姜国使臣回国之时,本官也会着人送上几车经史礼要供姜国未来有志入朝的学子学习一二,以免再如今日姜国使臣这般失礼。”
他不再看谢瞻,望向傅瑶光的目光专注而和缓,言辞间却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殿下,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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