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光原是要直接回去永彰宫,但她和晏朝尚未走出猎场,便被皇帝派来的人接引着径直来到了猎宫这边。
皇帝今晚并未回行宫,傅瑶光听来接引的王禄徒弟说,陛下是打算今夜径直歇在猎宫这边,听闻下面的人传话说大理寺这边的人已经尽数回了,便传了晏朝来问话。
先一步回来,现早已等在猎宫门外的王禄这会见到傅瑶光,面上笑意更是热切了些,直道:
“奴才出来前陛下还叮嘱过,让叫人将您也一并请了来,猎宫这边的东苑也为您收拾出来了,您宫中的烟萝和琼珠两位姑娘现下也在东苑候着,永彰宫路远,陛下这是心疼您呢。”
“多谢王公公,不用问也知道,烟萝和琼珠必定是您为我唤过来的,这么些年王公公对瑶光总是这般周到。”
傅瑶光上前将王禄从地上扶起,“公公可知,为何今夜父皇传召的这般着急?”
王禄引着傅瑶光和晏朝往殿内走,面上只是笑着应傅瑶光的话,“陛下关心案子,也担心殿下再遇险事。”
这也应了傅瑶光原本的猜测。
她往猎宫走的路上,就想着父皇应是想问问案子的进展,但自晏朝方才说了不日便要回京,她便不由自主地想了许些有的没的。
这边的猎宫自修建之后平日里便鲜有人来,虽是猎场与行宫相去甚远,可这边远不似行宫那般宽阔,大多时候皇帝还是更愿意回行宫歇息。
这内殿已算是起居室了,傅瑶光自外面一路走近,俯身盈盈下拜。
“儿臣瑶光拜见父皇。”
她刚低下身,便被皇帝止住。
“瑶儿起来,坐,晏卿也坐吧。”
“姜国使臣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傅瑶光坐在皇帝身边,并未吭声,只望着下首的晏朝,等他开口。
“回禀陛下,大理寺查验过谢屿的尸首,在谢屿伤处发现的骑射所用羽箭,和谢屿伤口的创面并不吻合,臣命人又去比对了公主此前发现的那头死鹿,大理寺仵作研判羽箭是先射中鹿的喉口,复又被拔出后插进谢屿的伤处。”
“韩庭应是被冤枉的,大理寺也比对了谢屿的伤口和今日在林间射过来的那只弩.箭,基本上能初步断定谢屿是死于弩.箭之下。”
“好,王禄,你去安排,先让那个韩庭回使馆去。”
皇帝沉吟着吩咐,复又问道:
“朕看过周则安递上来的机弩,和当年的梁国使的那种确是极为相似,瞧着机簧都是差不多的,晏朝,可能寻到这东西的来路?”
“回禀陛下,已经在追查了,臣今日也见到了那只机弩,虽是梁弩,但弩身上装的铁片与京中兵机营的制式差不大多,这般大小的机弩,若不是城防关隘的官员渎职,想要入京还不被发现是极难的,臣已经派人去核查在京的所有官营的铁匠铺,顺便走访有无不在册的私营铁铺,应是这几日便能有消息了。”
晏朝语气沉稳笃定,傅瑶光听着,也跟着他的思绪走,她忍不住插问道:“晏大人的意思是,这只机弩是在京中寻人做的?”
“应是,且应不止这一只,机弩上的铁片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形制,寻常带锁的盒子上也有些差不多样式的,只是宽窄薄厚这些细节上有些差异,这种铁片,铁匠铺大多不会只接一枚两枚,基本都是按批次来造的。”
“晏卿,这件事务必要查清,这般兵弩,无论在何人手中,都是极大的隐患,朕明日便拟密旨许你特权,现今尚有产出的几处铁矿这些年的往来,你一并去查,不过也先莫要声张,一处处去查,有问题的尽数报给朕,届时朕一并处置。”
“臣领旨。”晏朝道。
“这事可与梁国有关?”
傅瑶光有些忧心。
这些事前世未曾发生过,或者说发生过但未被她知晓,她不知道这些变数和她的许多抉择是否有关系,心中终是有些担忧。
“公主不必太过忧心,依着如今看来梁国应也只是受了牵连,这弩只是样式上仿了梁弩,但弓簧机芯都是京中这几年的改制,描这图纸之人要么是兵机营的将官,要么便是京中那些职权比兵机营还要高的官员。”
“晏卿,此事便由你大理寺负责,你全权查办,朕也不给你设时限了,你且去查,若有什么为难的事便与朕说,朕来为你做主。”
傅瑶光在一旁听着,只觉着父皇的态度是难得的和蔼,便是对着她,父皇都没这般好说话过,她打量片刻,笑着去牵皇帝的衣袖,故意道:
“父皇,您对儿臣都没这般宽容过,从前罚儿臣抄《礼记》,还要限一月内抄完呢。”
皇帝听她这一番胡搅蛮缠也笑起来,侧身睨她道:“你倒也好意思说,罚你一月抄完,一个月过去你给朕交上来几副字?”
“父皇……”
傅瑶光还要继续说什么,便被外面传来的王禄话音打断,语气很是郑重,皇帝便将他唤进来。
“何事这般着急?”
王禄通传时的语气便有些郑重其事的,这会面色也不大好看,皇帝见了也跟着皱起眉。
“陛下,方才御林军送卫国使臣回使馆,御林军刚离开,卫国特使便去找姜国使臣对峙,这会还在使馆那边折腾呢。”
“这些个卫国人,真是没个消停。”皇帝听后怒道。
傅瑶光听着也哭笑不得。
她在宫中这么些年,似卫国那个韩庭这般一点就着的人也实是见得不多,但一想到这个韩庭此前当着她的面折腾的那一出,又觉着也是意料之中。
“晏卿,你现在便去使馆走一趟,顺便也替朕安抚一下卫、姜两国的使臣,让他们这些日子都各自消停些。”
皇帝心烦地摆摆手,一转眼又看到一旁的傅瑶光,他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朝着晏朝瞥了眼,顿了顿后继续道:
“瑶儿,你也去看看,便当是代朕亲去了。王禄,你跟着公主走一躺。”
“儿臣遵旨。”
傅瑶光起身俯身应了,直到退出殿外,都没回过味。
诚然她方才正琢磨着如何求父皇允她也去一趟使馆,可还未开口,便得了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虽是遂了心意,可到底心里不大踏实。
这事和她有何干系,父皇怎会愿让她也跟着来这一趟?
她忍不住看向晏朝,朝他走近几步,小声道:
“晏大人,父皇为何叫我与你一起去?”
晏朝侧身看她一眼,复又移开目光,声线很有几分清淡。
“公主不愿与臣同去?”
“若是不愿,便不必去。”
傅瑶光水眸盈盈,似晃着月和星影,望着晏朝,眉眼间俱是灵动笑意。
“晏大人说得哪里话,和晏大人同行,瑶光求之不得。”
“晏大人学识好,人品好,性情……性情也还行,想来父皇也是想让瑶光多向晏大人学一学,也好有些进益。”
一番话她说得抑扬顿挫,听得晏朝眉头直跳,终是忍不住看向她,正对上她明媚干净的神色,盈满了笑,满是打趣地看着他。
林间夜风抚过,空濛月色之下,什么都没有眼前的她生动。
晏朝别开眼,神情也不大自然,片刻后轻声道:
“殿下,看路。”
看路,别看他。
走在晏朝的身侧,他这会也不似白日那般快行,傅瑶光跟得并不吃力,离得太近,她几乎抬眸便能瞧见他颈间微泛着薄红的皮肤。
他是不大舒服?
傅瑶光忍不住朝他面上望去。
“晏大人……”
“你是不舒服吗?”
她看向他的手臂,“是箭伤很痛?”
“……嗯。”
晏朝抿着唇,鬼使神差地应了。
“那、那让太医也去使馆候着。”
傅瑶光盯着他的手臂,可暗沉沉的官袍什么痕迹都透不出,她也不知道他的伤到底现下如何了,她回过身对王禄道:
“王公公,劳您辛苦一下,去帮晏大人传位太医吧。”
晏朝微顿,下意识便要回绝,可一偏头正瞧见傅瑶光关切的一双眸,几乎能看到她清透如水的眼底映着他的身影,话到嘴边便再说不出了。
他停下脚步,也朝王禄望过来。
“伤口似是有些开裂了,劳烦王公公了。”
王禄有些犹疑,可对着傅瑶光和晏朝二人,他又实是难推脱。
他自然知道,皇帝是想让公主和这位晏大人多相处相处,可这不代表陛下愿意这二人独处。
“王公公?”见王禄半晌没动静,傅瑶光催促了声。
王禄看向晏朝,见他面色确是发白,瞧着不似此前在殿内时那般自如,垂下头看了眼,地上竟有点点血迹,终是躬身应了。
“你、疼得厉害吗?现下可还能走?”
见王禄小跑着离去,傅瑶光来到晏朝身畔,似是想扶他,又碍着礼节有些无措。
“怎么忽然就这么严重了……”
“莫不是方才在殿内也一直忍着?”
傅瑶光自说自话,可目光却一直落在晏朝的身上,眉间忧色不似有假。
“公主不必担心,臣没事。”
晏朝这会声音轻缓,语调是他一贯的平稳,可不似此前那般既笃定又游刃有余。
听着便不像没事的样子。
“还说没事,晏大人对我讲话可还从没这般温和过。”
她一边小声说,一边再度打量他的神情,这一看她便有些吓到。
晏朝这会的面色已是惨白,拧着眉一副强忍痛楚的神色,和方才那只是不大正常的样子判若两人。
傅瑶光再顾不得那些没用的规矩,立时便扶住他的手臂,这一沾手,便摸到一片湿冷。
借着月色,她瞧见满手的红。
再看他的衣袖袖摆,正瞧见向下滚落的血滴。
晏朝沉默着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另一手从怀中拿出帕子,轻轻去擦她手上的血。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管她手上的血迹。
傅瑶光下意识便要推开,想带着他快些去到使馆,让太医给他处理一下。
“别动。”晏朝低声道。
“手上沾着血会很不舒服,臣也只这一只手方便,公主若动,便擦不干净了。”
“那你快些,这伤是你的伤,血也是你的血,真不知道该是我急还是你急。”
傅瑶光有些无奈,任他一点点擦拭她的掌心和指腹,他动作轻柔,弄得她莫名的痒,她耐不住,最终还是从他手中拿过那方帕子,自己擦了擦,而后将帕子放回他朝她摊开的掌中。
“可以走了吗,我的晏大人。”她一字一顿。
晏朝怔忪了一瞬,而后弯起唇,“可以了,殿下。”
“使馆也离不远了,快些先让太医给你处理下,韩庭那些人,便让他们再等会也不急。”傅瑶光扶着他小声道。
“晏大人倒是矜贵风雅的很,走得一点都不着急,都不知道疼一样。”
晏朝一侧手臂被她扶着,隔着里外袍服的缎面,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触感,可夜风清凉,蝉声无鸣,这空寂林中似是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像是有些恼,低声地和他抱怨着什么。
许久,他低低地笑了。
“臣确是一点都不着急。”
“你说什么?”
傅瑶光只听到他说了句什么,却未听清,追问道。
“没什么,使馆快到了。”
他垂眸看她一眼,“今日,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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