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殿外走进,沉着脸,见到傅瑶光亲自将她扶起。


    跟在父皇身后,傅瑶光想的却是方才瞥见的几封婚书。


    “昨日还听王公公说,父皇在为质子婚配一事而烦心,但儿臣方才瞧着,该定下的也都定的差不多了。”


    并未隐瞒自己已经看到了那些婚书的事实,傅瑶光轻声道。


    “嗯,回京前后便要落旨了,自是该定下来了。”


    皇帝看她一眼,示意她来烹茶,而后笑道:


    “瑶儿没看到自己的,可是有些失望?”


    茶道于傅瑶光而言实是得心应手,只是大乾上下,也就父皇和母妃尝过她亲手烹的茶,听到皇帝的问话,本已执起调盏的手又松开了。


    “失望,儿臣失望得不行,已是连茶都不会煮了。”


    她的语气微嗔,皇帝听了忍俊不禁,片刻后摇头笑道:


    “也就你敢在朕面前这般胡诌。”


    “瑶儿的心意,父皇不是不知道,若能挑个合你心意的,朕也愿意成全,只是如今京中的这些质子却是不行的。瑶儿,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的。”


    傅瑶光垂眸望着漆金雕龙的茶台,手上动作未停,可心思却恍似回到前世。


    她当时得了和谢瞻的婚书,满心喜悦地去父皇所在的崇政殿谢恩,父皇沉默许久才让她起身,今时今日,她几乎都已经记不起当时父皇的神色。


    应该是既失望又无奈吧。


    “父皇,京中的这几位质子和儿臣确是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可婚嫁之事,儿臣全凭父皇和母后做主,别无他意。”


    傅瑶光将茶盏呈到皇帝手边,抬眼看了看,复又笑道:“再则,只凭着京中这几位质子的年俸,只怕是养不起儿臣。”


    说起年俸,傅瑶光立时想起此前和晏朝的那番话,她坐到书案一侧,将离得近的公文折起摞好,笑着对皇帝说道:


    “父皇您知道吗,前次儿臣和晏大人一起往使馆那边去,路上闲聊,应也是话赶话了,晏大人竟说要将他这些年的年俸都捐了给儿臣修公主府。”


    皇帝闻言也笑起来,放下茶盏看她一眼,故意道:


    “那也好,倒省了朕去开私库给你出银子了。”


    “那怎么行,父皇,儿臣还想要有葱郁竹林、有蜿蜒清溪的园子,要那种四面通透、抬头便能看见月亮的角亭,要像父皇御花园中那样好看的牡丹花,晏大人那点年俸哪里够,父皇,您不会真的打算不管儿臣了吧?”


    “你连朕的牡丹园都惦记着,你倒是会挑。”


    她脱口而出一连串要求,皇帝听得几乎气笑了。


    “行了,瞧你就心烦,回去吧。”


    皇帝摆摆手让她退下,又道:“没几日便要回宫了,瑶儿,你这几日便先住在猎宫,永彰宫那边朕让王禄去为你张罗,你便别去折腾了。”


    傅瑶光有些疑惑,却也没说旁的,点头应是,将手中最后的几封公文叠放好,起身退出殿外,往自己的寝殿走回。


    *


    从行宫返京,傅瑶光一路都显得格外没精神。


    她是最受不住车马的,连日以来头都是晕的。


    回京前,姜国使臣一案便已有了结果。


    最终还是以印了王姓使臣的手印的那份口供作为证据,认定是他先杀了谢屿,后栽赃陷害韩庭,因畏于大乾律法而自我了断。


    当时傅瑶光听着琼珠的回禀,什么都没说。


    这也是她预料到的结果,毕竟王姓使臣自尽而亡,无论他知道什么内情,都无法再开口了。


    她有些惋惜,明明当时已经觉察出不对,却仍没能阻止后面的这些意外。


    自行宫回到宫中,傅瑶光给太后母后母妃依次请安后,回到自己的集兰宫。


    殿内燃了她喜欢的香,傅瑶光来到美人榻旁坐下。


    回京的这一路,她都在想那日在父皇书案上看到的几个名字,除去晏朝是她认识的,另外两人一位是文家的小公子文宣,另一位是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宋玉。


    傅瑶光自忖应是比较了解父皇的想法,多半还是想为她寻一户没什么功名但家底殷实的夫君,想来想去也就这二人最为合适。


    这两位她都没见过,京中的这些小辈,她能唤得上名字的,大多都是在宫中给她的各位皇兄做过伴读的。


    定远侯父子戍边多年,几月前才得调令,现今俱在返京的路上,约莫半月后才能进京,而文家并非京中人士,文大人入仕后便外放出京,这几年才调任回京,如今京中,她能有机会见一面的也就是这位文小公子了。


    “烟萝。”傅瑶光唤道。


    “事情办得如何了?”


    见烟萝面露犹疑,傅瑶光皱眉问道:


    “不顺利?”


    “殿下,您命奴婢打听文家公子的去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傅瑶光抬眸看向烟萝。


    她有些意外,烟萝向来办事都是稳重的,鲜少会如眼下这般过问她行事的缘由。


    她看着烟萝不说话,烟萝立时跪下。


    “殿下,是奴婢多嘴了。”


    “文宣公子今日在知鹤楼夜宴,可是公主,现已经入夜了,再过一会便宫禁了……”


    “起来吧。”傅瑶光扶了扶烟萝。


    “你去准备一下,随我出宫走走。”


    烟萝顿了顿,再度跪下,“殿下……”


    “烟萝,父皇要为我赐婚,我总得见见这人,再不济,我还能挑个合眼缘的,总不能相看两生厌地过一辈子吧?”傅瑶光半真半假地柔声道。


    “你随我去,若是父皇知道了,我定也不让他罚你。”


    烟萝摇摇头,“奴婢不是怕受罚,只是怕影响了公主的名声。”


    傅瑶光有些意外,往外走的动作顿了顿。


    “名声?”


    “知鹤楼是……?”


    “是京中这几年起来的有伎伶的酒楼。”


    提到这个,烟萝面上忿忿。


    “这位文宣公子既是有机会与公主订婚之人,竟还敢往这种地方去。”


    “殿下,晋王今夜似是也在知鹤楼。”一旁的琼珠忽然道。


    “公主命奴婢留意晋王的举动,晋王宫中的洒扫婢女和奴婢是同一批入宫的,便多问了几句。”


    傅瑶光原只是有些意动,想看看父皇给她挑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如今听着,谢瞻莫不是和这位文宣公子有什么来往不成?


    她不想和谢瞻再有牵扯,和他相关的人,更不能和自己有牵扯。


    “知鹤楼今晚倒是热闹,走吧,我们也去瞧瞧。”


    傅瑶光大大方方地出了宫门。


    她从前便时常这般往外跑,父皇还许过她一块腰牌,可以由着她进出,只是若是夜里,御林军的人会暗地跟着她。


    虽是有些不方便,但傅瑶光现下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入了夜的乾京仍是灯火繁华,沿街有许多小贩摆摊,烟萝给她带路,径直来到知鹤楼外。


    傅瑶光虽是薄纱覆面,但跟着她的和她身边的烟萝、琼珠二人,光看衣着打扮便知是非富即贵的大户出身,知鹤楼外的管事一见便赔着笑迎过来。


    “哎呦,小姐,您这是……”


    烟萝递过去几颗金珠,“听闻知鹤楼的琴声一绝,我家小姐刚到京都,便想来看看,劳烦管事的给我们小姐开个雅间,上壶好茶。”


    “够了够了,几位请进。”


    知鹤楼本就不拒女客,只是今日有些特殊,但这管事的一听她们说自己是外来的,便也放下心,收了金珠,引着傅瑶光一路走上三楼。


    “我刚入京,往日都没听过你们知鹤楼的名头,听人说你们这有京中最好的琴声?”傅瑶光有意压了压声音,娇声问道。


    “我们知鹤楼的停云姑娘,琴筝俱是一绝,道一句京中最好也不为过。”管事的嘿嘿笑道,语气很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意思。


    “定是夸张呢,我才不信,还能比登仙楼的小周氏更出众不成?”傅瑶光故意道。


    小周氏原是登仙楼的乐人,后来有幸得她母妃赏识,从登仙楼中赎了身,去了宫中教坊,如今也算是女官了。


    “姑娘外来的吧,如今京中,除了我们停云姑娘,哪还有旁人的名头了。”


    “是么,那你让她过来,也让我听听这京中一绝的琴技。”傅瑶光顺势吩咐道。


    “……这个,姑娘,今日可不行,停云姑娘今日实是脱不开身,姑娘是贵客,可这京中遍地都是贵客,都是我们这开门营业的得罪不起的,这样,我们念云姑娘的也擅琴艺,今日让念云来给姑娘解闷如何?”


    “我只要停云姑娘来。”傅瑶光悠悠道。


    “这样,停云姑娘今日在何处会客,你把旁边的厢房腾给我,我只听琴,不见人,这样可好?”


    那管事的稍犹豫了一瞬,再看看傅瑶光周身的用度,也不愿得罪了,顿了顿便道:“姑娘若只是想听琴,那倒也成,但姑娘,我们知鹤楼中,也常招待当朝的贵人,若是您得罪了这些大人物,惹上麻烦,可莫要怪小的没事先提醒您。”


    “这间和今晚停云姑娘会客的雅间也只隔了这一道墙,姑娘想听便听,有什么需要再吩咐我们。”


    管事的引着傅瑶光走到一处隔间,将茶点奉上,还有几道特色的糖糕,退到屏风外低声说完,转身出了隔间带上了门。


    傅瑶光让烟萝和琼珠一并坐下,也没碰这里的茶点,也没等多一会,便听到旁边传出的琴声和乐声。


    她此前虽未曾来过知鹤楼,但登仙楼却去过几次,一般琴声起了,客人便也快要到了。


    琼珠将门边的屏风折起,只留下一道帷帘,傅瑶光靠坐在软椅中,望着外面来往的人。


    她猜着今夜若是有如谢瞻、文宣这样身份的人来,知鹤楼定会将最拿得出手的美人美酒一并奉上。


    她想知道谢瞻和文宣今夜是不是一起的,若待会瞧不见这二人,她待会便装作走错,冒险进一次旁边的隔间。


    只是她还没动,方才那位管事的复又敲敲边门。


    “小姐,有位公子自称您的故人,想要见您一面。”


    “故人?可说了姓名?”傅瑶光皱眉问道。


    “没说,那位公子只说自己姓晏。”


    管事的语带几分尊敬,晏氏的人,不管是本家还是分支,都不是他能得罪的了。


    遍寻京中,也没第二个晏氏了。


    傅瑶光实是意外,她是万没想到,晏朝竟也会来知鹤楼。


    她带着烟萝和琼珠一起,跟着上到四层的一间厢房外,推门走进。


    屋内的晏朝闻声朝她望过来,黑而沉的眸中掠过几分不知名的情绪。


    他起身朝她走近,傅瑶光刚关上厢房的门,转过身险些便撞上他的胸膛。


    晏朝半步未让,垂眸盯着她,片刻后抬起手在她额间发鬓处动了动,无意间触碰到她颊边的指尖带着些莫名的温度。


    他将她覆面的面纱紧了紧,将她半张脸遮得只剩下一双灵动的眼。


    “很晚了,臣送公主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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