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光仰起头看向晏朝。


    “我不回去。”


    “再说,便是回宫,也没道理让晏大人亲自送我啊。”


    她绕开晏朝,白皙指尖轻轻拂过一旁的四折山水屏风上的纹章落款,随意道:“这屏风上的画仿的是张崇文老先生的《绵山图》,画工不错,但匠气重了些。”


    “你喜欢山水图?”晏朝看了眼屏风,淡声问。


    “不喜欢,但父皇喜欢,总逼着我学。”


    傅瑶光叹了口气,“晏大人,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晏朝微微沉默着,而后走到门边将门开了,示意烟萝和琼珠站到门口屏风外,转身进了内室。


    他什么都没说,但傅瑶光明白他是为她的名声着想,即便这里除了她的两个侍女也没旁人认识她,但到底她和晏朝都是未婚未嫁,关上门总不是那么回事。


    但实则门是傅瑶光进来时方才自己关的,如今她根本也不大在意这些。


    “晏大人今日为何在知鹤楼?”傅瑶光好奇问道。


    “有应酬。”晏朝在她对侧坐下,慢声道。


    傅瑶光目光在这间厢房中打量片刻,看向他问道:


    “有应酬,却独自一人在这喝茶吃点心?”


    “不想去。”晏朝言简意赅。


    他看她一眼,“殿下为何而来?”


    傅瑶光不答,看看他也反问道:“晏大人今日赴的,是何人的宴请?”


    “陈王殿下亲设的酒宴。”


    难怪了。


    傅瑶光恍然。


    陈王算是她的皇叔,向来不涉朝政,是个诗酒风流的闲散王爷,最喜欢的就是才名在外的文人,他的宴请,晏朝确是不大好推。


    她点点头,“如此说来,谢瞻应也是受了皇叔的邀请,晏大人,你今日见过晋王吗?”


    此前晏朝也没少在她面前提及谢瞻,傅瑶光现下也没甚可避讳的,径直便问了,可她说完,晏朝的神情便愈加冷沉。


    “殿下今日来知鹤楼,是为晋王?”他看她一眼,硬声问道。


    “那倒不是。”


    “我是听说文家的文宣今日在知鹤楼,便想着来看看。”傅瑶光不甚在意地说道。


    “文宣?”


    “我看过父皇书案上写了一半的婚书,也看了这次指婚的名录,想来想去也就这位文宣公子还有定远侯的小侯爷能入父皇的眼,听说今日他也在,便想来悄悄看看,万一不合眼缘,我还能去磨磨父皇,让他给我换一个驸马。”


    “嗯,对了晏大人,你见过这个人吗?他长得如何,可能入眼?”


    傅瑶光并没有提此前她对文宣和谢瞻之间是否相识的那些猜测,只笑着问道。


    “不能。”晏朝别开眼,淡声道。


    傅瑶光有些意外,打量着晏朝的神色,片刻后小声问道:


    “能入选赐婚的名列,应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文家是和晏氏有过节吗?他父亲得罪过你?”


    晏朝这会神色再瞧不出半分异样,慢声开口:


    “谈不上得罪吧,但确实和文家交往不来。”


    “能和晏大人交往得来的人应也不多吧。”


    听着晏朝四平八稳的话音,傅瑶光忍不住小声接了句。


    “文家人行事骄奢张狂,文宣也是京中风月之处的常客。”


    提到文宣,晏朝神色更是淡漠,“这样的人,陛下是不会考虑的。”


    傅瑶光闻言也有些失了兴致,随手摆弄着桌上的玉石棋子,片刻后望向晏朝,“那便算了,晏大人,你去赴陈王叔的夜宴吧,瑶光便不叨扰了。”


    她不想就这样回宫,便打算先从晏朝这离开。


    还未起身,便听晏朝道:


    “今日尚有公务在身,宴席便不去了。回头送份例礼给陈王赔礼便是。”


    “晏大人来都来了,竟然还有公务?”傅瑶光讶然。


    她知道父皇对晏朝的重用,却也没想到这人竟忙成这样,连赴宴都不得消停,她心中有些同情。


    “回头我定帮晏大人在父皇面前说说话,哪有让人连日都在忙公务的。”


    晏朝轻笑了笑,起身郑重朝她行了一礼。


    “那臣便先行谢过公主了。”


    傅瑶光将手中捏着把玩的一枚白子扔回棋盘上,也站起身,无人瞧见,原已是死局的残局被她无心一动,局势霎时翻转。


    “晏大人客气,既是还有公务,瑶光便也不耽搁晏大人的时间了。”傅瑶光带着几分寒暄客套的意思,说完便往门边去。


    没走出几步,便察觉到晏朝在她身后跟着她。


    见她询问般地望过来,似是不解他为何跟着,晏朝淡声道:


    “臣方才说了,要送公主回宫。”


    她面露不豫,晏朝看了看她,略作沉吟,片刻后朝她俯近,复又低声道:


    “公主不是想知道姜国使臣一案的后续?”


    “自然,若是公主现下不感兴趣了,那微臣也不强求,送公主出了知鹤楼,臣便去赴陈王的宴。”晏朝慢条斯理地说着。


    傅瑶光眨眨眼,立时笑着应道:


    “那便辛苦晏大人了,都这么晚了,还要因为瑶光往禁宫走一趟。”


    她往外走,低声吩咐着烟萝和琼珠什么,晏朝走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的身影,无声一笑。


    走下知鹤楼的回转楼梯,晏朝似有所觉地回头,二楼某间厢房外的镂空雕栏旁,谢瞻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晏朝只瞥了一眼,便回过身,温和眸光渐渐定在身前不远处。


    他放手过,也成全过,最后亲眼看着她走到绝路。


    等他回京之时什么都结束了,她安安静静躺在那,只一眼,他心便如似刀剜,自此再无一日是真正活着的。


    上天垂怜,大梦方醒时,他回到了这一年。


    她虽仍已对谢瞻动了心,但这一世,她再不会有机会嫁予旁人了。


    她是他的公主,是他藏在心底几十载的妄念,亦是他心中最不可触碰的禁区。


    知鹤楼外,街上人潮渐散。


    傅瑶光停步等了等晏朝,待他走到自己身侧,她轻声问道:


    “姜国使臣一案,晏大人在继续查吗?”


    那王姓使臣死的有蹊跷是当时在场之人有目共睹的,但现下不明不白地结了案,明面上便已经揭过去了,再行追查只怕会惹火烧身。


    晏朝竟会愿意做这样的吃力不讨好的事吗?


    傅瑶光也不清楚,她对这人了解实是太少。


    “嗯。”晏朝淡声道。


    “结案平息事态是一回事,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


    傅瑶光扬起头望向他,通明的灯火洒在晏朝玄色衣襟之上,银丝云纹缀着流光,在乾京最繁华的街巷上,连他这般冷清的人都显得格外有人情味。


    她笑开,故意道:“晏大人,好官!”


    听她打趣,晏朝眼底也浮起笑意。


    “多谢公主夸赞,臣惶恐。”


    “那可有结果了?”她复而问道。


    “尚未,但已有眉目了。”


    傅瑶光反应了一瞬,蓦地看向他。


    “所以现在是还什么都没查到?”


    “也可以这么说。”晏朝点点头,轻飘飘地说道。


    “臣只是不愿去赴宴,借了公主的光躲了清净。”


    他看她一眼,缓声问道:“公主会怪罪于臣吗?”


    傅瑶光确是意外。


    他这人惯是正经,说什么都一副笃定模样,格外让人信服。


    想想方才他说话间那副做派,她只觉好笑。


    “我若是能向晏大人这般,不管说什么都面不改色的,当年逃课请假定能少挨几次罚。”


    眼见快到宫门时,傅瑶光轻声问道:


    “晏大人,你手臂的伤好些了吗?”


    “小伤,不碍事。”


    “会落疤的。”


    “没关系。”


    “会不好看。”


    “……”


    “晏大人,还没跟你说过谢谢。”


    傅瑶光慢慢停下来,转过身朝他行了一个谢礼。


    “当日在猎场林间,谢谢你救了我。”


    晏朝缄口不语,片刻后缓声道:


    “公主言重了,这是臣应该做的,不必为此挂怀。”


    “夜深了,公主请回吧。”


    傅瑶光点头应了,转身走向禁宫内,琼珠将她的腰牌递给值守的御林军,而后跟在傅瑶光身侧一并走进禁宫。


    洗沐方歇,傅瑶光躺下,想起从知鹤楼下楼时,无意中瞥见的那道身影。


    谢瞻半倚半靠地站在二楼,也不知道他瞧没瞧见自己,但他的身影哪怕只一眼,她也不会错认。


    他将要和端王府的小郡主成婚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觉,他这一段时间都没再来过集兰宫,反而是与如今在京的梁国和齐国的几位质子以及出使来的皇子很是交好。


    大抵在他心中,她仍是百般权衡后被放弃掉的那一边。


    傅瑶光很平静,心里只觉着是向来如此,本应如此,连一丝难过的感觉都没有。


    她慢慢闭上眼。


    如今,她大抵是真的不再喜欢他了。


    这一夜傅瑶光睡得都很不安稳,几经梦魇,皆是宫变那日如被血洗过的乾京,醒来时还尚未破晓,她阖着眼没动,昏昏沉沉地也不知又过了多久。


    烟萝将她寝殿的幔帐卷起,小声唤她。


    “殿下,该起了,圣旨到了,王公公都在外面等了半天了。”


    傅瑶光撑着烟萝半坐起来,声音都是有些哑的。


    “什么圣旨?”


    刚问出口她心中便也有了猜想。


    圣旨,王禄亲自过来的,还能是什么圣旨。


    除了她的婚书,也不会有别的了。


    她由着烟萝和琼珠等几位内殿的侍女为她拾掇着,待一切妥帖,自殿内走出,行大礼接旨。


    王禄恭恭敬敬宣读,她一字一句听着。


    修公主府,赐婚,择日完婚。


    她垂着眼,心中无波无澜。


    直到听到最后的婚书,听到王公公宣读出一个于她而言根本不可能的名字。


    晏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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