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内。
谢玄景浸泡在浴桶之中,身子微微往后仰着,抵靠在桶沿上。
平时以玉冠束起的墨发如今披散下来,不免削弱了身上的几分气势,让那原本刚毅的轮廓柔和了几分。被藏于白衣之下的身躯,在此刻露出精壮的胸膛,不如武将般魁梧,却也不似文官般瘦弱。
他介于武将与文官之间,多一分嫌粗糙,少一分显羸弱。
浴桶中的水是褐色的,里面放了药包。
自从知道自己身中蛊毒后,谢玄景便一直在找解此蛊毒之法。这药方也是前两年年从一名苗疆巫师手中所得,谢玄景每月都会药浴一次,只可惜,这些药对他毫无用处。
他身上的蛊毒,至今无法可解。
外头,飞远抱着一只烤鸡看了眼旁边的刻漏,提醒道:“公子,还剩半刻钟就到时间了。前院的宾客估计也到的差不多了,老太君可吩咐过,迎客你可以不去,但用宴时还是得到场的。”
主要是今日准备寿宴的厨子可是皇上特地从宫里调来的御厨啊。
从前也只有跟着公子进宫时,偶尔吃上那么几块宫里的点心,如今御厨做的宴席,他若是吃不着,可是会抱憾终身的!
屋内很快传来谢玄景清冷的声音:“我看是你惦记着御厨做的宴席才对。”
心思被戳破,飞远‘嘿嘿’笑了一声,厚着脸皮道:“公子知道便好,飞远这回跟着公子去金陵办案都饿瘦了,如今有机会,自然是要吃回来的。”
实则哪里饿瘦了,到了金陵他先是将酒楼逛了个遍,回京时还带了一大包袱的金陵特产,一路吃着去的金陵,又一路吃回来了,一路上嘴巴就没闲过。
飞远说完这话,脚下轻轻一点便使用轻功上了屋顶。
他一手抓着一只大鸡腿,正吃得起劲时,却见一个身着蕈紫色衣裳的女子,袅袅婷婷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不用想,这位小娘子肯定是来找他家公子的!
平时府中不忙时,别院的入口都是有小厮守着的,断不会让陌生女子穿过竹林进入别院。但是今日老太君寿辰,府中只怕忙不过来,那小厮应当也去帮忙了,这才让这娘子趁机进来。
飞远的眉头一皱,一口一只鸡腿快速地吃完了两只鸡腿,脚尖一点从屋顶跳了下来。
随即一个旋身来到明霜的身前,张开双臂挡住了明霜的路,提醒道:“这位娘子,我们公子是不会见你的,还是请回吧!”
毫无预兆的从屋顶跳下来一个人,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明霜吓得怔愣住。
只觉得霎时间心跳的速度都加快了许多,待看清楚面前是一个人之后,才缓过劲儿来。
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容貌清隽,剑眉,眸子很亮但此时看向她的眼中满是警惕。
以及他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
他家公子,是谁?
下一瞬,明霜似是想起什么,心里霎时明白过来。难不成这人所说的公子,便是那日山中的谢公子?
明霜原本在前院没瞧见谢玄景,心中还不由得松了口气。毕竟那日谢玄景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当时夜色虽暗,但他若是就那么凑巧认出自己来了呢?
若能不遇上便是最好,可偏偏——
正在明霜心中千头万绪之时,别院的门被打开了。
一身白衣赛雪的谢玄景从里面走出来,许是因为刚沐浴好的缘故,鬓边的墨发尚有些湿意,不过用一支玉簪挽起,显得随性又仙气飘飘。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雾气未散,清冷的声音唤了一声:“飞远,发生何事?”
飞远旋即道:“公子,这位娘子闯进别院了。”
大有年幼的孩童同人吵架对峙时,瞧见自家家长来了之后,跑过去告状的架势。
而明霜在看到谢玄景的第一眼,心中只叹真是冤家路窄,竟真是他!
想来明珠口中那如神仙般的表哥,亦是他了。
明霜下意识的将头低下,怕被认出来。但不消片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若他真能认出来,即便自己这回低头躲了过去,那下回呢?
谢周两家沾亲带故,总有往来的时候,她难道还能回回都躲过去?
既如此,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遮遮掩掩。若是真被认出来,她就另想法子,若他认不出自己,也少了她将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思及此,明霜咬了咬唇,抬头迎上谢玄景的目光,温声解释道:“抱歉,我并非有意闯入。只是在花园闲逛的时候心里想着事,走着走着就走到这儿了。想回去的时候为时已晚竟忘了来路,这才不得已想来看看能否有人带我出去的。”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落在谢玄景俊美无俦的脸上,不放过他任何的反应,便是要瞧一瞧他是否真能认出自己。
然而这模样落入飞远的眼中,却更加证实了明霜是故意来别院,就是为了接近他家公子的行为。
心中愤愤,这小娘子可真不知羞。
便是要扯谎,好歹也收敛一下自己的眼神。
然而谢玄景好似没有看出来什么,只淡漠地扫了明霜一眼,颔首道:“我们正好要去前院,你可一同前往。”
在山上的时候天色极暗,明霜当时正在在山洞口,月光照不到她的身上。她脸上又抹得很黑,除了那双眸子里的不屑与鄙夷之外,谢玄景什么也没看清。
得到谢玄景这话,明霜心中提起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看来谢玄景并没有认出自己来,她可以安心了。
明霜抿唇笑道:“多谢公子。”
谢玄景却再未看她一眼,目视前方提步朝前走去。
还真是同那日一样,目中无人,自命不凡呢。明霜看着谢玄景笔挺如青松般孤傲的背影,眼波流转,下一刻抬步跟了上去。
谢玄景走在最前方,飞远似乎是怕明霜别有居心,故意走在了二人中间,其心思可见。
明霜看得心知肚明,面上却只当不知道飞远的心思。面上始终带着宠辱不惊的笑意,也未曾逾矩地凑到谢玄景面前搭话。
一路上明霜规规矩矩,缓步跟在二人身后,温柔安静。
唯独这回走路的时候,明霜刻意注意了路线。
从别院到前院的那段小路弯弯绕绕,倒真是十分难寻。若不是经常走这条路的人,必定会走错,倒也不怪明霜先前找不到路了。
*
谢府后院。
白氏躺在床上,传来轻微的咳嗽声,问道:“咳咳……含荷,药可煎好了?”
前几日日头好,白氏渐渐的也穿得少了些,不然总这样捂着她将来只会越来越怕冷,身子也好不起来。
谁知昨日后半夜竟下了场春雨,寒气席卷而来,夜里白氏受了寒,今早儿人又不舒服了。
含荷将先前打开来透气的窗户关上,又将屏风撤了,答道:“含菊已经去了好一会儿,估摸着药就要煎好了。等会儿夫人喝了药,便躺着好好睡一觉发发汗,这样也能好得快一些。”
白氏听了含荷的话却是摆了摆手道:“今日是婆母的寿辰,我作为国公府的长媳怎能不去?我身子太弱不能帮着操劳已经十分过意不去,待会儿的家宴是定要去的。”
含荷张了张嘴,见白氏神情坚决,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外人都道大爷娶了个病弱妻子,不能主持中馈也就罢了,就连自己生的孩子都没法带,只能养在老夫人名下,可夫人的委屈又有谁知晓呢?
恰在这时,含菊端着药碗回来了。含菊与含荷是一对双胞胎,一个喜爱穿粉色,一个喜爱穿橘黄色,含荷的性子稳妥些,含菊则更活泼些,故而很好区分。
与含菊同时而来的,还有周氏母女二人。
周氏刚进了屋子便道:“表姐怎的又病了?何时的事情?好些了没?”
明珠唤了声:“见过表姨母。”
白氏摇摇头:“身子向来弱,病着病着倒习惯了,没大碍,喝几服药就好了。明珠来了,让姨母瞧瞧。”
明珠走到白氏身边,周氏扫了一眼屋内摆设,见屋中物件皆只有白氏一人份,问道:“表姐夫还没回来?他都在外游历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外头有什么好的,竟连老太君六十大寿都不回来。”
顿了下,周氏瞧着白氏的脸色,问道:“表姐夫该不会是外头有人了吧?若不是在外头养了个会勾人的外室,又怎会这么久了都不回家瞧瞧?”
含菊拉了拉含荷的衣袖,皱着眉头表示对周氏的不满。
她们家夫人的身子原就弱,大爷总不归家亦是夫人的心病,周夫人每次来不多宽慰也就罢了,竟还当着夫人的面说这种伤人心的话,这不是往夫人的心窝里捅刀子吗?
见白氏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一度,周氏讪讪道:“我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表姐你不必放在心上,表姐夫那样克己复礼之人,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然说出口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再补救也晚了。
周氏同白氏没聊几句便说到谢玄景的身上,明珠听说谢玄景如今就在府中别院,一颗心都要飞出去了,只是在白氏面前却不好表现得太明显。
白氏喝过了药歇了会子,便让含荷替她梳妆。
常年病弱显得苍白的面颊上扑上胭脂,唇上点了些许口脂,白氏的气色便好了许多。她年轻时生得美貌,如今风韵犹在。
周氏看着镜中的白氏,她这个表姐生得还真是好看呢。否则的话,她父亲也不会将当初被宗族抛弃、年仅十二岁的白氏带回家培养了。
后来白氏果真没有让人失望,与谢家大爷谢郧见了不过三次面,谢家便上门提亲了。
让当时在京城才站稳脚跟的周家,攀上了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往后一年她堂姐周贵妃怀上龙子,他们周家才能有如今的风光。
含荷将一支碧色透玉扁钗插在白氏发间,看着镜中端庄温婉的白氏,笑道:“夫人,好了。”
白氏笑道:“还是含荷的手巧。”
含荷了解白氏的心意,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打扮。
“既好了,那我们赶紧去前院吧。”明珠迫不及待地说道,那双眸中盛满了期待。
周氏知道自家女儿最想见的是谁,笑道:“你呀你。”
几人也没再耽搁,一同朝前院走去。
此时已到巳时末刻,距离开席没多久了,客人们几乎都去了前院。从后院去前院的必经之路乃是花园,周氏想着正好叫上明霜一道去,打眼一瞧,那前头不远处站着的一身紫衣的女子不是明霜又是谁?
只是站在她身旁的那一身白衣的男子……
“表哥?”明珠的表情一怔,心中如有大石沉下。
明霜模样生的极好,她打从一开始就是忌惮的,但有周氏在旁劝慰,她便也不再将明霜放在眼中。可论姿色她与明霜相差甚远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故而此时见到明霜与谢玄景站在一处,心中便慌张不已。
“表哥怎会跟明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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