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昭低下头,检视着把自己牢牢捆在树干上的绳索。
层层叠叠五花大绑,几乎把他整个人跟院子里的树融为一体,活像裹进月桂树以逃脱太阳神追求的达芙涅。
迟衍起码绕了十圈。
解昭扯着嘴角,面无表情:“谢谢。”
此刻距离午夜还剩不到半个小时,迟衍正用手把棉球团成团,准备塞进耳朵里,闻言笑了笑,说:“巧了,我也很好奇那到底会是个什么声音,还得麻烦你明天早上给我描述描述。”
站在屋门口的三个人心情复杂,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这两人疯到一块去了。
解昭和迟衍把实验地点挪到了院子里,一个捆着一个守着,美其名曰不会影响到屋里三个人的睡眠,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再多加阻挠。
沈英岚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毕竟良言难劝找死的鬼,得,让他们自生自灭去拉倒。
她翻了个大白眼,手里用力把门一摔。
…
迟衍的本意是:尽可能保证解昭的安全,如果他真的发起疯来,要死要活地往外跑,那就让他必须得背着院子里的树一起往外跑。
很明显解昭没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本事。
因此,这个计划绝对可以保证他就算发疯,也只能原地干拔。
但是,在保证了安全的同时,就意味着彻底将他的自由空间全部封死。
没过多久,解昭感觉手脚都有点麻木了,他费力地挪了挪被死死固定住的胳膊,试图稍微扭动一下紧紧贴合在树干上的脊背。
倚在院墙边的迟衍见他有所动作,迅速站起身来,走上前帮忙调整了一下姿势。他的耳朵已经堵上,所以两个人干脆放弃了语言交流,解昭全程用眼神示意他:哪里需要挪动、需要往哪里挪动。
两人正在挪来挪去,忽然间,一阵阴冷的夜风袭来,将枝头树叶吹得刷啦啦作响。
而在遥远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不属于夜晚的声音,正随着凛冽的风,由远及近地传来……
午夜终于降临。
解昭的脸色骤变——
窸窸窣窣的风声里,有人在唱歌。
迟衍向他投来质询的目光,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端倪,但解昭完全没有心思去回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来自远方黑暗的歌声所吸引。
那是一种是人而非人能发出的歌声。
就好像,被暗夜束缚的精灵们在齐声吟唱,向黑夜吐露秘而不宣的信仰……
空灵的歌声散播四野,充满引诱的力量,召唤着某些注定会被歌声吸引的灵魂,放下一切,不顾□□的桎梏,竭力奔向远方渺茫的黑暗……
解昭感到浑身的血液正在急速向头顶奔涌,被束缚的四肢绵软得好像失去了骨头,麻木的痛感顷刻消失。
与此同时,他的大脑自行封闭,脑海中除了那摄人心魄的歌声,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器官发出的信号……
他就像失去了五感的将死之人,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树,没有迟衍,没有房屋,没有村庄……
没有他自己。
他身处一片混沌,那歌声似乎赐予了他无穷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敦促着他快快动身奔赴前方,去寻找力量的来源……
歌声越来越清晰,少年的声音缓慢而悠长,空灵而绝望——
“啊,来自远方的朋友……
我在这河边沉睡已久……
原本只是普通的牧羊人,却因歌喉被牧神垂青……
我蒙上眼睛,发誓永不偷看……
一夜一枚金币,作为助羊群入眠的报酬……
可是,好奇心使我背弃誓言……
我将在此地长眠,接受我应得的惩罚……
我亲爱的朋友,若你怜悯我的身世,同情我的遭遇……
我想拜托你……代替我,成为牧神的信徒……
跨过这条河,在枯死的柳树下,以肉/体凡胎重新结誓……
我和我的羊群,等着你……
永远……等你……”
解昭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
他睁开眼,面前挤着三张人脸:沈英岚、周成蹊和张世嘉,都是一脸的如释重负。
他发现自己躺在屋内的地面上,身上盖了层薄薄的毯子,全身上下像是被重物碾压过,又疼又麻。
解昭:“……什么情况?”
沈英岚只差冲他的脑袋来上一脑瓜崩,愠声道:“你还问?你发起疯来骂天骂地,要不是有绳子捆着,恨不得把我们全杀了,你自己不记得?”
解昭:“不记得。”
他确实不记得自己发过疯。
沈英岚:“……”
周成蹊脸色蜡黄,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事儿就好。你昨天晚上……不太正常,多亏了小迟帮忙,把你抬回来。”
他抬手指向三步开外的另一张地铺,小迟同学刚好翻身坐起,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糊道:“醒了?”
解昭:“我昨晚很离谱?”
“也没有特别离谱。”迟衍顶着两个重得吓死人的黑眼圈,随手抓了抓横七竖八的乱发,懒洋洋地说:“不过就是骂骂咧咧要我把绳子解开,被拒绝后顺便问候了一遍我祖宗十八代,我把你嘴堵上,结果你挣扎得更厉害,绳子磨断了四五根……前前后后,大概也就三四个小时吧。”
解昭敛眉垂目,心说那确实挺离谱。
迟衍正襟危坐,持续补刀:“于是我跟岚姐一起把你手脚全绑了,用完了两捆麻绳。”
解昭:……
难怪感觉从头到脚都是麻的,合着是当了一夜垂死挣扎的木乃伊。
张世嘉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脸色有点难看:“所以闹腾了大半夜,什么线索也没发现?我早就说不要节外生枝不要多管闲事……”
“抱歉。”解昭撑着地面坐起来,“但并不是一无所获。”
他将昨晚听到的歌声叙述了一遍,那些词句就像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清晰到只要现在一闭上眼,脑中就会自动循环播放,就像考试开始前,一旦学校大喇叭循环播放几遍《奔跑》,就会使羽泉组合在考生脑子里声情并茂地演唱一整场考试的时间。
四个人听他说完夜间所闻,面面相觑。
周成蹊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发表意见:“听起来有点像中世纪时期,北欧风格的童谣……我也不确定啊,我是数学老师,不是教语文的,文科这方面了解很少。”
他在这队人里年纪最大,胆子最小,之前某些惨痛的经历使他将谨小慎微几乎发挥到了极致,生怕行将踏错。
张世嘉点点头:“没错,中世纪山村是9号审判员的出题偏好。诶对了,你们还记不记得,刚进来的时候系统布置任务,给出了关于隐藏任务的提示?”
“‘去死亡之河的对岸,寻找那根会唱歌的骨头’……”沈英岚,“死亡之河应该就是漂着人头的那条河,它的对岸不就是b4和b5交界线的那棵树?”
周成蹊:“可是怎么渡河?这里又没有船具。”
众人沉默了。
谁都不愿意游泳渡河,毕竟那条河里刚刚漂过一颗人头,失踪的残肢可能就悄然埋没在水底的暗影里。况且,没人知道那条河的底部,会不会有还有别的……某些奇怪的东西。
就像分割区域的水线里,那些会冷不丁抓住人类脚踝的,未知“生物”。
解昭沉默着站起身,撑着地面的手腕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没有吭声。
比起如何渡河,他更在意任务的后半段——“会唱歌的骨头”。
如果说昨夜歌声的主人正是失踪多年杳无音信的奥菲斯,他的声音还和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样,而不是理论上四十岁的中年大叔。
说明他根本没有长大。
又或者,他死在了十五六岁的年纪:
长眠地下,无法生长。
这就是他背弃了某项与“不能睁眼”相关的誓言,受到的惩罚吗?
村长帕里斯说,奥菲斯失踪后,在所有村民做的那个相同的噩梦里,有个羊首人身、身高数米的怪物。
怪物站在月光下,被无数癫狂的羊群环绕,祂眨了眨细瞳绿眼,吹响了手中的长笛。
奥菲斯的歌声随之响起。
那么,昨夜在漆黑的旷野中发出绝望哀鸣的,到底是奥菲斯本人,还是怪物手中的笛?
如果说那怪物就是任务所指的“潘”,那祂到底是令奥菲斯心存愧疚的牧神,还是村民们谈之色变的恶魔?
或许两者皆是。
“跨过这条河,在枯死的柳树下,以肉/体凡胎重新结誓……我和我的羊群,永远等你……”
几乎是一瞬间,解昭做出了某个决定。
但现在不打算说,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口,愤怒的张世嘉可能会立刻跟他大吵一架。
而他懒得与蠢人争吵。
笃笃笃,有人敲门。
传来送饭男孩的声音:“起来吃早饭了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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