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的枯燥劳动过后,解昭没有回小屋休息,而是从村长那要了两块羊角面包,揣在怀里,只身往山坡后的草坪走去。
他很快发现,只身一人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迟衍自来熟地从他那里顺走一块面包,咬在嘴里,话说的含糊不清:“咱俩想一块去了,走,去看看情况。”
解昭面无表情:“这是我的午饭。”
迟衍装作听不懂:“作为盟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解昭:……谁是你盟友。
算了。他咬牙。
不与白痴论短长。
…
塞勒涅村处在一片广袤的草地上,村内山坡低矮,几乎从一头就能一眼望到另一头,非常适宜放牧。但是草地之外的区域,被层层叠叠的密林围住,平时很少有人外出。
解昭站在昨天白天发现人头的岸边,向对面望去。
那棵干枯的柳树还和之前一样,僵硬而古板,黝黑的枯枝张牙舞爪,像是聊斋里被老道士定格封印的精怪。
他回忆着那颗人头顺水漂下时的场景:
女人的五官被水泡得像是错了位,肤色更是白上加白,还有四散漂流的棕色长发。
活似一颗长了毛的白面馒头。
他抬腿沿着河岸往上走。
迟衍:“你去哪?”
解昭:“上游。”
“别去。”迟衍摊手,“我昨天去过了。在区域分界线以外。”
也就是说,是禁区,约等于根本没有上游。
“那下游呢?”
迟衍:“也出界。”
这条河流就像是首尾都藏在浓雾后的长蛇,犹抱琵琶半遮面,只肯向他们这些倒霉的任务员展示它腹部的一截皮肉。
多的没有,请自行想象。
而被河流环抱住的对岸,如同一座寂静无人的孤岛,唯一的岛民还是棵死透了的柳树。
解昭蹲下身,细长劲瘦的手指在丰润的嫩草地上缓缓拂过,翠绿的草间从指缝间蹿出,倔强地根根立起。
迟衍吃掉了最后一口面包,轻拍掉手上的碎屑,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以为你不会对这个感兴趣。”
解昭半侧着脸,目光凝在指缝间的草尖上,低声问:“什么?”
“昨天晚上,你提出要不堵耳朵听笛声。说真的,我挺吃惊。”
迟衍说,“我以为你对这里的案子没有兴趣。或者说,我觉得你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他用的是“兴趣”这个含义微妙的词,而不是“谨慎”,“老实”或者“顺从”,这些明显更适用于新人的词汇。
沉默了几秒钟后,解昭眼皮也没抬,回答得漫不经心:“想拿高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才怪。
他并非出于对案件的兴趣,或是想要铤而走险以获取隐藏任务的信息,才做出在他人眼里几乎是活该作死的反常举动。
其实在他眼里,这些挣扎统统没有意义。
他好奇,他想知道,所以他这么做。
即便好奇心或许会像谋杀了奥菲斯那样,在不经意间,也将葬送掉他的性命……
他并无所谓。
迟衍远远地看了一会,笑笑,说:“明白了。”
片刻之后。
解昭倏然开口:“不对。”
迟衍:“哪里不对?”
“断口处层次不齐,有动物啃食的痕迹。”解昭捏紧一丛细草,使草尖部分更加明显,说:“你看。”
迟衍走到近处,蹲下身来。
果然,细草草尖被截断,断口处却不像镰刀割过那样整齐,而是坑坑洼洼,高低不一,更像是被食草类动物光顾之后的情景。
再往四周看去,他发现这附近的青草地都是如此,有些靠近水岸的植被甚至已经被啃到了根部,露出光秃秃的地皮。
迟衍:“羊群?”
解昭点点:“村里人丁稀少,为了加快工作效率,老帕把能干动活的青壮年都分派去剃羊毛,剩下的人,要么和周老师一起去河边割草,要么留在家中准备村里人的伙食,或制作手工艺品。”
并没有专门安排人手负责牧羊工作。
解昭低声道:“而且由于时间紧凑,为了便于管理,老帕把羊群都被关在棚子里,草料从外面送进去,它们在剃羊毛工作结束之前都出不来,吃喝拉撒都在棚里。”
迟衍:“白天羊群都会呆在棚里,这一点,几乎全村的人和你我都是亲眼看见的。但是到了晚上,所有人都会回去睡觉。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羊棚附近无人看管。”
那么……是谁把羊群放出来,纵容它们趁着夜色贪欢,吃掉了这片草地上的植被?
又或者根本不是塞勒涅村的羊群。
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几分钟后,迟衍站起来,他的两手插进口袋,左腿腿微微曲起抵在身前,摇晃的站姿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吊儿郎当,笑起来也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意味深长。
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远处山坡上的巨石,出神片刻,忽然说:“你今晚是不是准备干票大的?”
解昭头也不抬:“没有。你想多了。”
迟衍像是没听懂,死皮赖脸:“带上我。”
解昭:“……”
…
解昭确实打算干票大的。
当象征生命与希望的太阳终于落下帷幕,消失在在西边的树林里,留下一片模糊的树影。
两道身影顺着小路一前一后,快步走向山坡后的草地,最后在坡顶的巨石后停下。
今夜月圆,月光很亮,把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像倒塌的枯树一样狭长,但稍稍调整角度,就可以妥帖地藏进巨石的阴影里。
解昭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就这里,等着。
迟衍回了一个,意思是:没问题,听你的。
两个人跟谜语人似的你来我往,纯粹因为他们耳朵里此刻都塞上了棉球,什么也听不见。
毕竟作死的一回事,想死又是另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必要的生命安全保障还是要有的。
距离午夜还有一小段时间,迟衍悄无声息地攀上巨石,探出头向山坡下的草地望去。山坡下静谧无声,溪水缓缓流淌,月光悄然穿过岸边高大的白桦树丛,映出一地树影婆娑。
空无一人。
村民们都躲在各自家中,塞紧了耳朵,在默默的祈祷中入眠。他们对午夜,对那有可能随月光一起降临的怪物,唯恐避之不及。
而羊群全都被锁在羊棚内,迟衍下午留了个心眼,特地磨蹭到最后离开,亲眼确认了羊棚的木板门被村长老帕牢牢锁上,钥匙现在应该还挂在他腰带上。
他们并气吞声,静候诱人心魄的笛声,和那群趁着夜色在草地上大快朵颐的东西。
一分钟,两分钟……
十分钟……
半小时……
在迟衍即将被瞌睡虫彻底战胜的前一秒,解昭猛地抓了一把他的胳膊。猝不及防的刺激令他头脑瞬间恢复了绝对清醒,霍然睁开眼睛,向解昭望去。
解昭嘴角抿成一线,神情怪异,用下巴轻轻抬了抬,示意他看。
迟衍半探出身,两手按住巨石上端,向着坡下望了过去——
月光,树影,溪流……
和一道足有三人高的巨影。
巨影头部长着两只斜向伸出的犄角,面目因背对月光而显得模糊不清,却隐约间能看见莹莹烁烁的绿光。
那是祂的一对眼睛,非人的眼睛。
巨影从对岸而来,缓缓地蹚过了河流,溪水只够得着祂的腹部。
当祂的两只脚都在草坪上站定后,巨影弯下腰,将两边手臂夹住的东西,轻轻放到了身边的草地上。
那是两只绵羊。身圆脚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绵羊。
但是在这种诡异的场景下,谁会相信它们真的只是普通的绵羊?
绵羊落地后,开始在草坪上四处转悠,埋头寻找可以进食的鲜嫩青草。
而巨影则再次站起身,倒退了两步,涉水渡河,回到了祂来时的地方——那棵枯死的老柳身后,亦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里。
片刻之后,祂再次出现在对岸的柳树下,再次渡河,放下两只新绵羊,然后返回……
循环往复。
直至草地上已聚集了约二三十只毛发雪白的食草动物。
巨影终于不再折返,祂最后一次放下了夹在臂下的绵羊,然后倒退了几步,倚着岸边的白桦树坐下。
白桦树在祂的衬托下显得袖珍迷你,像是某种低矮灌木。
借着地形优势,解昭和迟衍藏身在山石后面,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
月光终于落到了这边,照出巨影的真面目,他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祂有着山羊的头骨,却长着与人类相似的五官和四肢,□□的上身毛发旺盛,下半身被方形的羊毛布料围住,露出膝盖以下的的人类腿足。
阴影中,镶嵌在头骨内的眼睛泛着莹莹绿光,眼窝深陷,犹如夏夜坟地的鬼火闪烁,又似野兽饿得发狂时展露出的细瞳毒眼。
羊首,人身。
是怪物,也是远古神话中,掌管牧羊的潘神。
祂在白桦树下静静地坐了一会,视线始终不曾离开那些被祂从对岸的迷雾中搬运过来、此刻正在草地上大快朵颐的绵羊。
过了半个小时,又或许更久,当最后一只绵羊吃饱喝足后,羊群开始骚动。
它们像是突然变得很急躁,互相顶撞起来,试图用不存在犄角推搡同伴。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解昭可以确定它们此刻半张的嘴里肯定正在发出“咩咩”的叫声。
也许那怪物也觉得嘈杂,祂忽然坐直了身子,从腰间摸出一只长笛。
笛身洁白如羊脂玉,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解昭眼睁睁看着怪物将长笛送到嘴边,吹响——
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那会是什么样的笛声呢?
会是昨夜,他听到的,那少年的歌声么?
可惜了,他听不见……
几乎是下意识地,解昭直勾勾地抬起手,想要摘掉塞住耳朵的棉球。
啪!
两只手几乎同时拍下,用力握住了解昭的左右手。
左边的手来自迟衍,右边,竟然是沈英岚。
三个人面面相觑。
沈英岚站在他们身后,正横眉立目地瞪着他俩,做出夸张的口型,她想说的是:
你们两个兔崽子,半夜偷跑出来干什么?找死?????
迟衍摊手,表示抱歉。
沈英岚完全不吃他这套,松开手后,一人赏了一记脑瓜崩,这才勉强平息了怒火。
迟衍捂着脑袋,无声地连呼冤枉。
沈英岚蹑手蹑脚走到解昭右边,也跟他们一样攀住石块上端往下看,登时被眼前景象吃了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解昭迟衍,恶狠狠地比了个手势。
意思是:你们出来调查,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我们???
她内心其实是崩溃的。
新人第一个任务吓到尿裤子,躲在房间里不肯出门,非要老人好声好气劝着手把手教着把最低难度的任务给过了,这才是常见的情况,也是正常情况。
但是90和91这两个蛇精病,居然是老人生拉硬拽让他们做好本职工作,别拿着最低难度当跳板,上杆子要实现自我价值,各种置生死与度外。
作死作到如此程度,她沈英岚势单力薄,属实拉不住。
都不是罕见了,是前所未见。
这头她陷入崩溃无法自拔,那头两兔崽子还在持续搞事。
解昭忽然拍了拍她的手背,等她抬头后,用口型示意:
我要摘掉。必须听,才能确认。
你们看着我。如果脸色不对,帮我塞上。
迟衍凝神思考片刻,觉得既然有两个人看着,一旦解昭举止不对劲立刻就能应对,况且沈英岚还是个练家子,钳制擒拿是她的长处。于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沈英岚:………………随便吧爱咋咋地。
她选择放弃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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