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刘氏将手中对牌递给门口的守卫,哈着腰,脸上挂满讨好的笑。
“都是布料,劳二位大人查看,”她示意身后跟着的女子将布料举高,殷勤道,“近来眼看着天热了起来,太守夫人嘱咐老奴为夫人做几身衣裳,只不知夫人喜欢哪种,便带了针娘和料子来腆脸一问。”
对于刘氏的殷勤,守门的兵士并没有给好脸色,仔细查验确定只有布料后,板着脸将手中的剑归了鞘。
刘氏暗暗松了口气,给了身后女子一个眼风,当先一步跨过门槛。
进了府门,径直朝东,只见一路上,粉墙黛瓦,朱栏板桥,幽然静美,这地方原是太守老爷建来自己消遣的,特意请了南边的匠人仿了南边式样,可惜还未来得及住,便孝敬了出去。
两人脚步不慢,很快来到了一座三进的院子前,穿过垂花门,便有淡淡花香扑鼻而来,正是院里梅花开了。
一位梳着双环髻的清秀丫头撩起门帘走出来,道:“刘妈妈来了,夫人问是何事。”
刘氏笑着将方才在府门口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丫鬟便回去一趟,隔一会儿出来打起帘子:“夫人叫您进去。”
刘氏领着针娘,轻手轻脚迈过门槛,抬头,只见一位女子正坐于桌前,细腰削肩,丰肌秀骨,端得一副清丽风流,此人正是半月前顾侯爷露面时一同领来的宠妾——只看外表,谁也猜不到,她的出身怕是低下到了极点。
后宅沉浮多年,刘氏早已练就一双利眼,第一次见,便发觉这位“夫人”身上既没有世家贵女熏陶出的雅容,也没有歌伎戏子如何都遮不住的俗气,虽然长了张出众的脸蛋,但她的双手上有薄茧,显见需要辛苦操劳,且刚刚脱离原来的生活不久。
贫苦人家的女子,往往十三四就嫁了人,看这位的脸,可不是这个年纪。
一个梳着妇人发式、出身低下的女子……
刘氏在心里不屑地唾了一句“不守妇道”,面上却不露分毫,热络又不失恭敬道:“夫人安好。”
“刘妈妈客气了,”女子对着她点点头,看向旁边捧着布料的人,“不知此次带了什么料子,劳烦拿来让我瞧瞧。”
刘氏殷勤地接过布料,走上前,亲自放在一旁的榻上,然后一一介绍:“这是开封的织金妆花绢,近来甚是有名……素云罗,这碧色最为难得……”
刘氏说得口干舌燥,旁边的女子只点头,间或随意指几匹,一副不太提得起精神、郁郁寡欢的模样。
本着阎王易躲小鬼难缠,既然接着差事,一定要伺候好这位祖宗的想法,刘氏在针娘给女子丈量身段后,换上关切的嘴脸,柔声问道:“夫人何以难展颜,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唉。”
女子叹了口气,看着针娘,欲言又止。
刘氏挥手将针娘撵开:“你先出去等我。”
屋里安静下来,刘氏的目光中,女子再次郁郁叹了口气,只见她一副坐立难安又不愿让人发现的模样,看了看四周,确定连碧鸳都出去后,便拉了刘氏的手,压低声音道:“此事除了妈妈,我实在不知还有谁能帮我了。”
刘氏目光微闪,也跟着压低声音,掏心掏肺道:“夫人尽可说,但凡是我能做的,定不会推辞!”
“那我便直言了,”听到刘氏的保证,女子眼睛一亮,再次贴近,有些急切道,“自将我扔在这院子里,侯爷便再也没有露过面,不知、不知可有听到什么消息?譬如……有人送了侯爷美貌女子……”
另一头,刘氏差点当场笑出声。
她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这位在忧心失宠。
刚来时不是一副清高模样,结果被扔下半个月,就开始怕了,可见这女子啊,一旦尝到富贵的滋味,腰板便再挺不直了。
想到来之前太守夫人细细的嘱托,还有一路听来的各色消息,刘氏笑得脸上皱成了朵花:“夫人尽管安心,这些天来,是有人给侯爷送美,但侯爷一个都没收呢。”
眼看着女子皱起眉,显然不信,刘氏加重语气,肯定道:“夫人不信老奴,也该信侯爷,听闻圣旨已到,侯爷明日便要斩了那些逆贼,想来很快就会回来看夫人了。”
拉着刘氏的那只手不易察觉地一僵。
叶瑾险些当场失态。
——顾筠要回来了。
半月前,她跟着男子来到云中府,对方将她扔在这里便再也没有露过面。
这些日子,叶瑾接触最多的除了被派来伺候她的两个丫鬟碧鸳和翠柳,便是一位太守府的嬷嬷,刘氏,听闻此人乃是太守夫人的奶妈,看着亲切和蔼,可叶瑾就是从对方的眼角眉梢里看出对自己的鄙夷。
好在叶瑾并不在意,相比有没有被人鄙视,她更在意那位失踪许久的男子,顾筠。
如今,她已经断断续续了解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顾筠,大虞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原安定侯府嫡次子,十六岁中探花,十七岁被父牵连,贬为庶人流放漠北,十九岁护送前六皇子今永兴帝入京,帝王亲封清平侯,领直隶总督,兵部尚书,是权贵中的权贵,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一位厉害人物,竟然会受重伤,沦落到她生活的小县城,表面上说是什么奉旨抓叛贼,但叶瑾觉得,内里必有隐情。
不过,究竟有什么隐情,叶瑾一点都不关心,她只觉得自己倒霉,倒霉透顶。
她开始新生活的计划碎成了粉末,只能被关在高墙围起的四角天空里,连出趟门都不被允许。
这样滔天的权势,难道她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窗外有小鸟振翅飞过,消失于自由的天空,叶瑾收回视线,对旁边的碧鸳道:“外面日头正好,我们去花园里散散吧。”
这座府邸有个小花园,园子一角栽了许多梅树,如今正是好看的时候。
叶瑾拒绝了身旁人的搀扶,道:“替我取把花剪来。”
碧鸳是个清秀不爱说话的小姑娘,今年不过十四岁,但做起事来手脚麻利,闻言她应了一声,转身闷头小跑回院子。
四周很静,因为花园就在院子的隔壁,碧鸳没有等去取午饭的翠柳回来顶替自己。这个时间,花园洒扫的老婆子显然又去躲懒了,叶瑾眼风扫过,确定四周应该没什么人后,快步走到了不远处的池塘前。
最近天气暖和了不少,但温度显然还在零下,眼前的池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没有结冰,源源不断的活水正在里面流动。
这个温度,要是不小心跌进去,怕是要大病一场。
池塘边,披着斗篷的女子望着清澈的水面,纤长卷翘的睫毛剧烈抖动了一下,唇边勾出一抹带着讽刺又无奈的弧度。
下一刻,只见她伸手去探池水,脚下像是太滑没站稳,口中发出小声惊呼,然后照直摔进了池塘中。
“哗啦——”
落水的巨大声响只听到一半,便被消了音,刺骨的冰冷伴随着快速渗入衣裳的水将她团团围住,叶瑾闭着气,奋力将一早松开系带的斗篷甩掉,却没有感觉到轻松多少。
池塘比她想象中要深,棉衣沾了水,死一样沉,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用去演,因为光是挣扎着浮出水面,就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
碧鸳的惊叫隐约传来,她奋力游动,终于在体力耗尽前抓住了池塘边沿,也抓住了碧鸳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手。
一盏茶后,叶瑾躺在床榻上,裹了两层棉被,一边发着抖打着喷嚏,一边接过碧鸳手里的瓷碗,将里面烫口的药汁一饮而尽。
意料之中,还未入夜,叶瑾便发起了烧。
昏昏沉沉间,各种人影来了又走,她感觉到自己被半扶起来灌下苦涩的药汁,头上的布巾也被换了许多次。
等叶瑾终于有精神睁开眼时,正对上的,是一双如古井寒潭般的熟悉眼睛。
顾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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