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顾明熙并非一个擅长隐藏情绪的人。即便她尽力在隐瞒,但还是显得十分的蹩脚。

    叶嘉的眼神落到她身上,话都没有说,她自己便控制不住眼神的躲闪。不仅控制不住面部神情,情绪激动了还会口不择言。好似一个不够资格上牌局的赌徒,胡乱地将手里抓的牌往外乱扔。叶嘉原本还以为她有多厉害,结果不过一个抓了好牌的傻子。

    事实上,叶嘉也不大认识程毅这个人。除了知道是程风的兄长,似乎有投军的倾向以外就只剩下周憬琛当初见到这个人时的神情异样。虽说不知何种缘由,这个人都不应该被顾明熙认识才对。

    顾明熙一个世家贵女,养在深闺人未识。程毅一个跑商的长子,听程家老爷子的意思还颇有些不务正业。换言之,应当对家业也不大上心。这样一个人,二者从逻辑根源上就不该有交集。但顾明熙不仅认识,且表现出来十分明显的惧怕和忌惮,除非这个人曾经给她造成了非常大且非正向的影响。

    逻辑相悖,叶嘉才断定了顾明熙的诡异之处。

    “你不用在这装模作样的试探我!我与你到底是不同的,我顾家家大业大,有的是手段得知消息。”顾明熙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她见叶嘉忽然安静下来,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国家大事,生死攸关,不容你在此地蓄意阻拦隐瞒。带我去见允安哥哥。”

    叶嘉:“……”这个姑娘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

    叶嘉本还想出言反驳,忽然觉得任由她这般傻着也挺有意思的。

    脑海中不由冒起上辈子看过的一个关于韩信的故事。韩信在树下乘凉,有个孩子在树上撒尿尿到了韩信头上,韩信并未发怒,反而给了小孩子几文钱。第二个人来树下乘凉,那孩子又往第二个人身上撒尿。结果第二个人手起刀落,将小孩儿劈成两截。

    看着眼前气鼓鼓的顾明熙,叶嘉当下笑了一笑,也不与她横眉冷对了。

    “顾姑娘,兴许你觉得我出身卑微,不配与你相争,所以并不将我看在眼里。”叶嘉虽说不记得剧情,但记得她作为顾明熙结局并不好,“作为一个世家贵女,寡廉鲜耻的事情还是莫要做为好。并非是全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你这般除了给我造成困扰,也是在拉低自己的身份。”

    ‘寡廉鲜耻’四个字一冒出来,顾明熙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气的。

    事实上,自打顾明熙出生起至今便从未受到过如此严苛且不留情面的指责。哪怕顾明月找上门来指着她是鸠占鹊巢的冒牌货,顾家爹娘也是尽心尽力护着她的。上辈子出嫁以后被莺莺燕燕挤兑,但那些卑贱的妾室到她面前也都是跪着的。如今这个叶氏,这个叶氏居然……居然如此骂她!

    “你,你说谁寡廉鲜耻?!”顾明熙是真不会骂人,气红了脸也只是狠狠瞪着叶嘉。

    叶嘉不搭理她的话,反问道:“顾姑娘此次前来给周家通风报信,想必知道更多的事。既然如此,不如将你所知道的事情说的更详尽一些。不至于白跑这一趟不是?”

    “我要说也是与允安哥哥说,与你费什么口舌!”顾明熙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怒道。

    “周憬琛人不在。”

    “你骗人!”顾明熙真要被气死,“我亲眼所见允安哥哥今日回府,你信口雌黄也不打打腹稿!”

    “啊,”叶嘉脸不红心不跳,“原来你知道。”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顾明熙气得跺脚。她也算是看明白,今日叶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她见到周憬琛,白耗着没意思。便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你以为你能得意多久么?不过是一个粗鄙的村妇,等遇上她,你也逃不过去。总有你付出代价的时候!”

    说完,她猛地一甩袖子,带着两位贴身婢女便气冲冲地走了。

    “她?”叶嘉眨了眨眼睛,谁?顾明月么?

    先不说顾明熙这些话有几分可信度,消息是不是准确。这件事情还是得慎重。毕竟一旦打起仗来可是要伤筋动骨的,东乡镇这地方有几千百姓。周憬琛作为这地方的校尉,更是需要对此地百姓的安危负责。叶嘉思索了片刻,转头又回了卧房。

    余氏已经走了,屋里静悄悄的。叶嘉进来时周憬琛已经睡熟了,这人躺在床榻上安静得像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不过他本来就是天潢贵胄,矜贵是刻在骨子里的。

    叶嘉盯着他心思不自觉地飘远,不可否认,她对这个人的感情是从见色起意开始。但随着两人的相处,叶嘉开始欣赏他这个人。端坐在床边,叶嘉伸手将他面颊上的头发拨下去:“……虽然你有些麻烦也十分招桃花,但是没办法,谁叫我就喜欢你呢。”

    很小声的嘀咕完,叶嘉伸手又替他理了理薄被,起身出去。

    她才一走,床榻上的人眼睫细微地颤了颤。叶嘉出了屋子顺便将大门给带上了,根本没瞧见周憬琛那一头乌发之中的一双耳朵泛着薄红。

    周憬琛这个伤势他自称不严重,但夜里叶嘉给他换药的时候看到了还是有些难受。箭矢射穿了他的肋骨右下方。要不是被骨头卡住,估计是要伤到内脏的。从邕州一路过来轮台耗费了二十来日,他的伤口自然是不会往外渗血。只是扎烂的肉还没有愈合,看起来特别的伤。

    叶嘉一边给他上药就一边能时不时从周憬琛口中听到很轻微但绝对有存在感的嘶嘶声。每动一下就听他轻嘶一声,叶嘉已经能尽量得放轻了却还是会疼得嘶:“……真的有这么疼么?”

    “不太疼。”周憬琛垂眸静静地注视着给他绕绷带的叶嘉,嘴唇苍白却笑得温润,“小伤,你听错了。”

    叶嘉抿了抿唇,别扭地告诉他:“……太疼的话也不用硬撑着,疼就是疼。”

    “真不疼。”

    叶嘉:“……”行吧,男人要面子,她能明白的。

    但看在周憬琛受了伤的份上叶嘉还是将已经很轻的动作放得更轻。她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了伤口,又重新洒好了金疮药。听他一面跟她说不疼一面又忍不住嘶,叶嘉给他绑绷带几乎是屏住呼吸。

    环抱着他的腰肢,将绷带给他绕了一圈。刚准备打一个结时,叶嘉没抓稳,剩下的绷带掉到地上滚了一圈。

    叶嘉松开手里的绷带转身刚想捡起来,周憬琛又嘶了一声。

    握着绷带蹲在床沿边上,叶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绷带,又抬眸看了看周憬琛的小腹。六块腹肌和流畅的人鱼线依旧,肤色洁白如象牙……而她根本没有碰他。偷摸地斜眼看了上去,周憬琛的眼睛正盯着手边的信。不知何时拆开的,他的眼睛盯着上面的字,嘴里漫不经心地又嘶了一声。

    叶嘉:“……”

    周憬琛:嘶~

    “……很疼吗?”叶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看着他。

    “不疼的。”周憬琛抬起眼帘与叶嘉对视,惨白的一张脸挂着笑,显得羸弱又惹人怜。

    “当然不疼。”叶嘉无语地看着这个人,“我根本没碰你。”

    周憬琛:“……”

    四目相对,叶嘉的眼睛里幽幽地闪着光。周憬琛眨了眨眼睛,然后忽然闭上眼睛往床榻上一躺:“嘉娘,我脑袋有些晕,兴许是没有用饭食有些支撑不住……”

    叶嘉:“……”

    可以,周憬琛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原先多端方雅致的一个人,如今是耍无赖装可怜研究避火图是样样在行。当真是节操不要以后,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人。叶嘉无语地发现周憬琛明目张胆地睁开眼偷瞄她脸色,忽地冷笑一声。鬼使神差地伸手按住了他的命门。

    周憬琛身体骤然一僵,浑身肌肉紧绷了。

    叶嘉咧开了嘴,幽幽地问他:“相公,头还晕吗?”

    “……”周憬琛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抬手手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晕了……嘉娘,我饿了。”

    叶嘉哼了一声,绷着一张脸,转身出了屋子。

    这厮上午抬回来便在睡,睡了一下午才醒。不仅中午没用饭食,连晚上的汤药都没喝。也确实是饿了。叶嘉刚准备去后厨看看,不过她才走出屋子,小梨就已经端着饭食和汤药从长廊那边过来。

    见到叶嘉,她恭敬地行了一礼:“主子。”

    “只有药么?”叶嘉点点头,见托盘上一个小盅。揭开盖子看了一眼,只有药没有吃食。

    小梨摇了摇头:“四姨奶奶说,主子只吃您做的饭。”

    周憬琛也不完全是有这方面毛病。这人其实不挑食,吃食对于他来说只是饱腹的必须。他往日在家用饭的时候少,大多数时候回来已经过了饭点。叶四妹不好帮周憬琛做吃食,叶嘉去给他做。久而久之,就变成周憬琛非饭点用饭都是叶嘉亲手做。

    “……罢了,”叶嘉自从搬过来便很少下厨,“我去给他做碗面。”

    周憬琛重伤这段时日,自然只能在家静心养伤,挪动不得。驻地如今是巴扎图在坐镇。李北镇那边孙玉山戍守,倒也算安宁。不过周憬琛这人闲不住,大半夜的靠在床榻上还在看密信。叶嘉将吃食端进来时他不知在看什么,面色有几分凝重。

    叶嘉愣了愣,问了一句:“怎么了?是又出什么事了么?”

    “咱家跟吴家是有什么事么?”

    “先前因为香胰子生意有过龃龉,怎么了?”叶嘉将面端到他的跟前,顺手将他小几上的书记书信全给收了起来。

    周憬琛顺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接过叶嘉递过来的筷子:“吴家的水有些深。”

    叶嘉想到刘家铺子被吴家怂恿往吃食里头加罂粟壳儿的事情,猜测周憬琛定然是查到了什么。顺势在小几对面坐下,叶嘉皱眉问:“相公,吴家跟大都护府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吴家是怎么弄到罂粟壳儿的?这种植物不是应该是外邦种植么?大燕境内也有种植么?”

    周憬琛在叶嘉跟前都没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香十分斯文且不出声音。咀嚼完口中的吃食才道:“大都护如今最宠爱的爱妾便是吴家的女儿。此女为大都护生了一子一女。”

    叶嘉心口一突,看着他。

    周憬琛淡淡道:“不过吴家最大的依仗不是大都护。”

    “相公的意思是吴家朝中有人?还是说吴家有什么别的更稳固的依仗?”如果连大都护都不算靠山,那只能往权利中心想。叶嘉尚未出北庭都护府,但已经对大燕朝廷的混乱有粗浅的认知。那位获得一众读者心疼和眼泪的暴君男二根本就不是个当皇帝的料。

    周憬琛抬眸看了一眼叶嘉,灯光下,叶嘉明艳的姿容在熠熠生辉。乌发压着鬓边,有几缕落下来,显得几分活泼。他不知不觉吃完,放下筷子擦拭嘴角:“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拉一串人。”

    “何意?”

    “吴家手中握有罂粟田。”

    叶嘉心口猛地跳动了一下,缓缓睁大了眼睛:“是有人吸食……”

    “阿芙蓉膏。”

    叶嘉的脸颊不自觉冒出一层鸡皮疙瘩,隐约之中有点后怕的感觉。

    周憬琛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手指,伸手将叶嘉鬓角的碎发给捋到耳边去。

    他真的很喜欢替叶嘉捋发,每次见到他总要做一次这个动作。叶嘉不懂他的执着,无辜地看着他。周憬琛收回手的瞬间,手指仿佛不经意间蹭了一下叶嘉的耳垂:“无碍,一群蛀虫罢了。”

    说起来这也是上辈子周憬琛大肆屠杀,一朝之间屠尽大燕朝廷官员的根本原因。根子上被腐蚀的东西,便也没有了活下去的必要。所有烂掉的东西,全都被他不留情的杀光。当然,这些事是不能叫叶嘉知道的。

    周憬琛眼帘的下面,谨慎地藏起眼中的幽光。

    叶嘉没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杀意,只是有些想不通。

    既然吴家的背后有那么多人做靠山,面对周家一个小小的校尉又为何做出那般谦卑姿态?其实秧苗那桩事叶嘉能感觉出来吴家的忌惮。吴家总不能是投鼠忌器吧?

    周憬琛仿佛能看穿叶嘉在想什么,不紧不慢地道:“吴家投鼠忌器,自然不敢招惹人主意。”

    其实,吴家背后有多少人支撑阿芙蓉这一条线且不说,如今阿芙蓉膏还没有被制出来。至少明面上还没有在燕京盛行。如今市面上的阿芙蓉,还是被视作药材的。

    忆及此,周憬琛又抬眸看了一眼叶嘉,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嘉娘是我的福星。”

    “……”总觉得周憬琛这个人多少有点神神叨叨的。

    叶嘉与他对视了许久,默默地将碗筷端到桌边。不一会儿,环佩过来端走了空碗,又提了热水进屋。

    自打搬进沈府以后,屋子的空间就大了。例如他们如今住的这个主卧,除了内室、外间儿最里头还有个屏风隔出来的里间儿供洗漱和更衣。右侧边靠窗的位置,设了一个小书房。屋子的左边单独有一个耳房。是古时候为了方便丫鬟夜里伺候的。

    叶嘉今日忙活了一整日,还未梳洗过。环佩送进来的热水自然是供叶嘉沐浴更衣的。

    瞥了一眼周憬琛,这厮也侧过脸来与她对视。

    ……罢了,都已经是夫妻,负距离的事情都做了不知多少次。确实没有必要忸怩。最主要的是,这人伤了身子根本不方便走动。叶嘉于是理直气壮地去洗漱。

    周憬琛见她身影要没入屏风之中,无声地笑了一下:“嘉娘,我的书你给我搬来了么?”

    “嗯。”叶嘉刚准备脱下外衣,隔着屏风见床上的人瞧过来。便又将外衣穿回去,去书架取了一本书递给他。虽说周憬琛这人不大可能会偷看,但给他一本书她心里会自在一点。

    周憬琛接过书,低头一看,《观无量寿佛经》。

    叶嘉见他这个神情有些古怪,伸手又将那本书给抢过来。翻开来一看,好家伙,春宵秘戏图册。叶嘉一时间又是脸烧的慌又是无语,一本《华严经》已经够离谱,还来一本《观无量寿佛经》。周憬琛这厮该不会为了光明正大看这些东西,把该买的小黄图册都买回来了吧!

    “嘉娘,虽说我受了点小伤,但还是少动腰为好……”

    周憬琛默默地从她手里把书拿回来,一本正经地合上了,淡声道:“如今也不方便吃别的药,药性相冲。”

    叶嘉脸的热度节节攀升,一把捏住周憬琛的耳朵,狠狠地拧了一个圈:“……这个破梗你到底要玩多久!不晓得腻歪吗你这个无聊的人!”

    周憬琛两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等新奇的待遇,上辈子根本无人敢不经他同意触碰他的身体。当他发现自己的耳朵被一只手拧得渐渐发疼时,整个人都有些懵。但反应过来,叶嘉已经抓着书转身就走了。周憬琛摸了摸有些发热的耳朵,眼睫缓缓眨了眨,当真轻笑出声来。

    爽朗的笑声从床榻传出来,叶嘉无语地怒斥他:“你到底从哪儿搜罗来的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书的!又是从何时搜罗这些东西的!”

    “嗯,自从某人莽撞地弄伤自己以后。”

    叶嘉:“……”再跟他胡说八道她就是傻子。

    吴家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放过的,光一个阿芙蓉膏就足够周憬琛死咬着他们不松口。

    那堆东西最终是给世家贵族吃的,下层人食不果腹,更别提吃阿芙蓉膏。但这东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周憬琛不在乎朝廷那群人的死活,却不能不管百姓死活。偏偏是这群蛀虫手里握着大燕百姓的命脉和权柄。若是任由他们受阿芙蓉膏的驱使做出令人发指的事,收拾起来也很麻烦。

    “这桩事我会着人盯着的,你就莫要沾染了。”这件事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知道的越少越好,“嘉娘还是带着家中的女眷,踏踏实实地做生意便好。毕竟为夫往后还要指望嘉娘的抚养。”

    叶嘉:“……把吃软饭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你好歹羞愧一些。”

    “嗯,我羞愧。”

    叶嘉:“……”

    因着周憬琛身上有伤,叶嘉怕夜里睡觉不老实给他一脚踹出血。洗漱完后,又给周憬琛擦拭了身体,叶嘉便抱着一床席子去到软榻上睡。

    周憬琛有些不同意,但他不同意无效,叶嘉已经躺倒在榻上睡了。

    吴家的事情暗中早已有人盯着,叶嘉听周憬琛说了便没有再去管这件事。

    次日一早,孙老汉就载着肉和叶四妹秋月去了西施铺子。叶嘉昨日找乞丐放出了风声,今日自然是要到场的。不过西施铺子的肉食是从巳时往后开始,不用去的太早。叶嘉醒来以后先去洗漱,转头去了后厨给家中几个人做了朝食。自然还是面,金丝面。

    鸡是小梨一大早便开始炖的,吃的时候正好软烂鲜香。叶嘉做的面不多,刚好只够几个人吃。自打周家的人越来越多,吃食就渐渐分开了。叶嘉一个主子,自然不必要一大早起早给全家人做饭。

    这边用完了饭,叶嘉看天色差不多,便叫送完叶四妹他们回来的孙老汉送去药材铺。

    前几日已经与药材铺的老大夫说好了,今日要去西施铺子一趟。老大夫跟周家往来的多,这点小事自然是都应允的,所以张口就答应了。叶嘉来到药材铺的时候老大夫早就准备好了,药箱药童都在等着。叶嘉忙请两人上了马车,便往西施铺子驶过去。

    马车到西施铺子门前,早已是辰时三刻往后。眼看着巳时快到了,店里头也挂起了肉食。铺子门前还挂着几挂炮竹,红色的绸缎垂在牌匾上,盖住了。

    古时候的娱乐节目少,一点点热闹就能引得好些人来看。这不,西施铺子改头换面又特意叫乞丐们走街串巷地宣扬,镇子上好些人都来等着了。

    眼看着的骡车缓缓地停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群就缓缓分开了一条道儿。叶嘉扶着小梨的胳膊从骡车上下来,老大夫那边也扶着环佩下车。一行人到了铺子,刚巧也到了巳时。林泽宇弄了一根火折子,拔掉盖子吹了吹。点着那挂炮竹的,一瞬间噼里啪啦地扎了起来。

    小孩儿们捂着耳朵又蹦又跳,硝石的烟雾散开。叶嘉抓着垂在手边的红绸子狠狠地一拽,露出了新牌匾。上头的‘西施铺子’四个大字已换成了鎏金的。

    一瞬间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店铺里头,叶四妹跟秋月配合将肉食端出来。

    老大夫上前,给周家的肉食每一样都做了检查。而后当众排除了周家往肉食里加大烟壳子的可能。老大夫治病救人,人品好不说,医术也十分不错,这些年在镇子上十分有威信。他的话一出,自然是十分得人信任的。人群中隐约有些担忧的人顿时就一颗心放下了。这段时日没吃肉,也有人想吃西施铺子的猪大肠的。但是困于流言蜚语,没谁敢拿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

    “姜大夫这么说我便放心了!”有那早就闻到肉味儿,馋得慌的,“老板娘,给我来个两斤肉!两斤肠!”

    就这还是抠搜的。有那大方的,张口就要五斤。

    毕竟西施铺子早就说好了半价出售,往日买一斤的钱如今能买两斤,有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一时间,诸多人来买。叶四妹与秋月赶紧将大桶的肉搬回去,立马就忙起来。叶嘉在一旁看他们忙不过来,本想帮衬的,吵闹的店铺忽然安静下来。

    叶嘉抬头一看,一群不知哪里来的壮汉,凶神恶煞。

    “你们是何人?来我铺子所谓何事?”叶嘉倒也没有被这些人吓到,西北高壮的汉子不知多少。只是看这些人进来并没有买肉的意思,腰上还别着刀。

    为首的壮汉一脸凶相,眼睛里都冒着血光,“你是叶氏么?”

    ……

    客栈里,顾明熙盯着乌黑的眼圈爬起来,坐在床边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忧了。

    事实上,昨日去周家跑那一趟乱说了很多话。如今回想起来心中十分的不安。她仔细地回想了自己说过的话,觉得有的话就不应该说。若是机敏一点的人,兴许就能猜出来。但那个叶氏就是个粗鄙的妇人,瞧着挺唬人,上辈子不到二十就被顾明月那毒蝎子给弄死了。应该不会觉察什么吧?

    她的心里觉得不妥,但是自己捅的篓子又不敢跟顾明翼直说。

    说起来,顾明翼跟顾家其他人可大大的不一样。顾家人都十分疼爱她,但顾明翼的眼里就只有利益。她跟顾明月之间,因着她比顾明月讨爹娘喜爱,所以他是她的亲兄长。后来顾明月当上了贵妃,顾明翼便是顾明月的亲兄弟。若非顾明月嫌弃,不愿叫他占便宜,顾明翼如今还是顾明月最亲的“兄长”。

    思索了许久,不敢挑衅顾明翼,她将自己去找过叶嘉的事情给瞒住了。只是心中的那口气咽不下去,顾明熙便总是磨着顾明翼去替她讨回公道。

    顾明翼哪有那个闲心帮她讨这等无关紧要的公道?他正事儿还没办好。

    这段时日他们滞留在东乡镇,一直寻不到办法进周家。更找不着机会跟周憬琛详谈。遍寻无法之后,顾明翼也意识到自己应该舍弃让顾明熙与周憬琛破镜重圆的打算。否则除了让周家一致对外,根本讨不找好处。再来顾明熙就是个脑壳空空的草包,便是嫁给了周憬琛也只会坏事。

    忆起周憬琛对美貌村妇的偏爱,顾明翼忽然想到,若是他们拿捏住了这个妇人是不是事情会顺利许多?

    叶嘉尚不知顾明翼果然准备向她动手,此时面对这群突然冒出来的人脸色难看。

    “我等乃大都护府的卫兵。”为首的那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叶嘉,嗓门如震雷,“不知叶氏可能借一步说话?五姨娘有请。”

    第92章

    五姨娘?大都护府的五姨娘,难道是吴家的姑娘?

    叶嘉心里有些没底,眼前这一批人凶神恶煞看样子不会轻易离开,叶嘉的眉头不由地皱起来。四周不明所以的食客们有些被突然出现的吓到,有些排在后头还没有进来的食客怕招惹麻烦,纷纷都退了出去。叶嘉一看食客都要走,当下就做了决定:“不知府上五姨娘是何人?”

    “五姨娘自然是都护府的五姨娘。”为首的壮汉朗声道。

    这一句话,吓得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安静下来。虽说古时候嫡庶妻妾地位有着天上地下的差距,但官与民之间的差别更是巨大。别看只是一个小姨娘,但大都护的姨娘就是比旁人尊贵。

    “走吧。”那壮汉半分不客气道,“校尉夫人,请快些,莫要叫五姨娘等急了。”

    小梨和环佩无声息地贴到叶嘉的身边,眼神锐利地盯着来人。她俩是周憬琛找人索要的武婢,武艺有多高深尚且不知。不过周憬琛专门搜罗的人肯定实力不容小觑。环佩小声地在叶嘉的耳边说了一句:“主子,这些人我与小梨足以应付。”

    叶四妹没听到环佩的话,吓得脸色发白。她素来胆小,遇到大的阵仗会下意识地僵直不动。许久,才回过神握着手里的刀从吧台后头跑过来。秋月那厢也擦了擦手从后头绕过来,站在叶嘉的身后。

    叶四妹冷汗冒出来,磕巴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姐……”

    “没事的,”不管这个五姨娘在大都护府有多受宠,校尉夫人的身份也不是她想动就能动的,“你跟秋月先把孩子抱到后屋去。生意这边你们盯一下,抽空回家递个信儿,我去去就来。”

    叶四妹离不得孩子身边,平日里早起出来做生意都是将孩子抱出来的。吧台后头她专门设了两个小摇篮,如今小孩子还在里头睡觉。估计是吵闹习惯了,无论铺子里有多吵闹孩子们依旧呼呼大睡。秋月点点头,拉着叶四妹到吧台后头一人一个地将两孩子抱到后院去。

    叶嘉谢过了老大夫,让秋月给老大夫割点肉带回去下酒,便带着两个丫鬟跟人去了。

    这镇子上是没有酒楼的,茶馆也只有两家。东街一个西街一个。这群人这般闯进来,五姨娘自然就在东街不远处的茶馆等着。

    叶嘉跟着他们走一趟,几步路就到了。

    小地方的茶馆比较粗陋,地方也不大。刚进门就一眼望到底,叶嘉也一眼看到背对着门端坐在茶馆窗边的一个年轻女子。平常热闹的茶馆客人都被赶光,只留了一个说书人在堂前说故事。女子的身前身后有几个伺候的下人。听见动静了也没回头,还在小声地说话逗女子高兴。

    看这高傲的架势,叶嘉心中顿时了然了。

    古时候深宅大院的女子是甚少有机会出远门的。倒不是不允,而实在是路途遥远。正妻都不大得闲时常出门,有那嫁的远的,一辈子都不大可能回一趟娘家。如此这般,更遑论妾室的自由。所以这个五姨娘前簇后拥活得如此滋润,还能携女回娘家探亲,有多受到恩宠是不言而喻的。

    叶嘉被人领着走到她的跟前,那女子才施施然抬头瞥了一眼。

    四目相对,那女子眼神诧异了一瞬。

    似乎没想到一个小小校尉的内眷竟然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只见眼前的女子粉黛未施,乌发如缎,肌肤如玉。五官精致之中难掩明艳夺目之色。身量纤瘦且气质沉定,比她还多那么点矜贵气质。女子面色微僵,啪嗒一下放下了手中的香茗,挑剔地上下打量起叶嘉来。

    以色侍人的女子习惯了在一堆女子之中争抢宠爱,看人,尤其是看女子,第一眼就是品人相貌。当发觉相貌对方比自己更年轻更美,第一反应也是排斥和被威胁。

    叶嘉自然没错过她眼中的敌意,心里立即就有了数。

    “你就是东乡镇校尉夫人?年纪好轻……”

    这位大都护府的五姨娘生得一双圆杏眼,许是已经生养过两个孩子的缘故,身形有些微圆润。小巧的瓜子脸,薄嘴唇,瞧着二十四五上下的年岁。生得不算是特别美艳,看人之时眼尾却自带一股藏不住的媚态。嗓音里也仿佛掺了蜜,能腻死人。

    “是我。”叶嘉点点头。

    “我乃大都护的家眷,姓吴。乃东乡镇吴家的大姑娘,此行是带孩子回来娘家探亲的。”这位大都护府的五姨娘,果然就是吴家的姑娘。她涂着鲜红豆蔻的手指一指叶嘉面前的空位,眼神示意叶嘉去她对面的坐下来,“坐吧,这回请你来是有些事情想与校尉夫人谈一谈。”

    叶嘉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讲故事的说书人,走到桌子的对面坐下:“幸会。”

    五姨娘这次是得了大都护的恩典才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了东乡镇。回来没有几日就听到兄弟们的哭诉。吴家老大吴敏是个最容不得人的性子,哪怕被父亲压了好几回,还是没忍住为这桩事找上了妹妹。把这段时日周家人如何给吴家找麻烦的,坏吴家生意的事添油加醋地说出来。

    五姨娘虽说并非听风就是雨的性子,但也是个骨子里挺傲的人。对自己兄长的话她没有全信,可周家不将吴家放在眼里这件事却也叫她憋了一肚子火:“听说校尉夫人在做香胰子的生意?”

    “自然。”叶嘉猜到她身份,自然也就大致猜到了她找她的目的。“听说吴家如今已经另有五姨娘所指的货源,不知五姨娘此行寻我所谓何事?”

    吴珊也不兜圈子,寒暄了两句便开始问起香胰子的生意。

    叶嘉中规中矩地回答了她,态度表现得并不热络。叶嘉之所以会答应过来,一是因为五姨娘派来请她的人多。为避免不必要的冲撞才答应借一步说话,不代表叶嘉会任由眼前之人摆布。

    “五姨娘说笑了,香胰子的生意乃我周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我周家往后就指着这一条出路养活,怎会听姨娘一句话就轻易地出让他人。”叶嘉不疾不徐道。

    五姨娘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妾室,妾室在时下的朝代,严格来说其实比奴婢地位高不了多少。叶嘉一个现代灵魂,虽不如时下人理解官宦之家妻妾规则那般深刻,却还是能看得出来吴家人的色令内荏。不论眼前女子姿态有多高,她都不认为大都护会听五姨娘几句哭诉就冲冠一怒为红颜。

    所以当吴珊提出让叶嘉将香胰子的配方卖给她时,叶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吴珊没想到叶嘉这么硬,当下有些下不来台。

    事实上,她自打站稳脚跟以后,大都护府里的女眷都怵她。连大都护夫人行事都时常避其锋芒。多少人上赶着给她送好东西,问她要一个方子这叶氏竟然这般态度。但即便心中不快,她仍旧做出一副为周家好的模样:“周夫人你且放心,银两我必然不会少你的。”

    “周家乃小户之家,既没有商铺又没有人脉,连做买卖的经验都十分欠缺。你这般每个月做一些香胰子寄于其他商铺去卖,赚不了多少出息。不如卖了方子与我,至少能拿一笔钱财置田产买奴仆……”

    “多谢五姨娘好意,我周家确实是小户之家,不似吴家家大业大。”

    虽说她说的这话是事实,但被人当面点出来,叶嘉还是觉得冒犯。究其时下彼此的身份来说,叶嘉乃是校尉的正妻,便是不搭理吴珊客气也不算有错的。吴珊这般做高姿态地颐指气使,索要东西,实在是欺人太甚。当下说话便有些不那么客气了:“不过我周家何时卖方子,又将这个方子卖给谁,那是我周家人的自由。五姨娘一个外人,就不牢你费心了。”

    “你!”

    吴珊的脸色不好看了,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校尉夫人似乎不将都护府看在眼里?”

    “并未,”协商不妥就开始以权压人,果然,叶嘉也没了与她纠缠的耐心,“只是五姨娘还不够资格代表都护府。毕竟大都护欣赏外子才华,对外子还是十分看重的。”

    这一句话叫吴珊的脸色微变,心里咚地一跳。

    她虽说得男人宠爱,但男子的宠爱浮于表面。苏勒图这人骨子里十分强势,是决计不会容忍内眷之人对他外院的事指手画脚的:“……不如你回去考虑一二?不要这么着急做决定。”

    五姨娘面上有些挂不住,“兴许校尉大人心疼夫人养家辛苦,会同意将这个方子出售呢?”

    “外子素来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叶嘉不松口,叫五姨娘的脸一瞬间就拉了下来。见过不少不通人情的人,却没见过如此不通人情之人。五姨娘自认为已经给足了叶嘉体面,她竟还如此不识好歹?五姨娘将吃了半块的点心啪嗒一声丢回盘子里,站在她身后的仆从就围了上来。

    气氛当下便有些僵持,叶嘉不给她脸面,五姨娘的威风也耍不出来。

    正当五姨娘要发怒,茶馆门口响起一阵喧哗。店门口忽然涌现了一群戍边兵丁,各个手持武器将茶馆给包围了。领头一个大嗓门的壮汉站出来至少有九尺高,说话声音跟闷雷似的。一站出来吓得人连连后退,转眼那伙人就大喇喇地闯进来了。

    当下茶馆里的一伙人神经都绷紧了,严阵以待。为首的巴扎图走过来直接往叶嘉的身边一杵,张口就是一句夫人。这还什么话都没说,恫吓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五姨娘带回来的这批护卫是大都护府的卫兵,看似武艺高强,却是不敢驻地的兵硬碰硬。一来这群驻地的兵一看就是有官职的,他们这些护卫只能算是家仆;二来他们接受命令护送五姨娘和四姑娘回来探亲,却不代表他们可以任意妄为,跟驻地的兵闹打起来。

    他们一退缩,巴扎图这边自然是见好就收。

    叶嘉瞥了一眼巴扎图,当下站起身道一句‘失陪’,堂而皇之地随人离开茶馆。

    吴珊盯着叶嘉的背影一张脸是又青又白的,十分难看。她气得咬牙,可到了东乡镇,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叶嘉若不卖她脸,她也拿叶嘉没办法。

    叶嘉从茶馆出来,又回头看了一眼茶馆的方向。里头的人还没有出来,但依稀能听见里头扔砸碗碟的声音。一辆骡车停在茶馆的外头,叶嘉抬头一看正是自家的。掀了帘子,周憬琛脸色煞白地坐在里面。叶嘉上了车先回到铺子,看生意没怎么受到影响,才跟着周憬琛一道回了沈府。

    余氏早早过来问什么情况,两人一前一后的下来心才放下来。

    方才叶嘉忽然被人给强制叫走,叶四妹担心会出事,借着把孩子送回家立即将这事儿告知了余氏。余氏急匆匆地去寻周憬琛来,这才有了后面巴扎图带人来威慑。

    “这吴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先是吃力不讨好的怂恿刘家给食物里加罂粟壳儿,如今吴家女儿又来强行要香胰子的配方……”虽说香胰子确实十分赚钱,可以说是暴利。但吴家也不缺这个钱。吴家本身做胭脂水粉生意,胭脂水粉生意的赚头只会比香胰子多不会少,吴家这都还不知足麽?

    叶嘉本是在心里嘀咕,周憬琛闻言却笑了一声:“你会嫌手里握着的赚钱路子多麽?”

    叶嘉:“……不会,人只会越赚越贪。”

    “人的胃口都是越吃越大的,吴家当了这么多年的首富,最是看中钱财。有什么赚钱的路子都会掺和一手。再说,赚得多花的也多。吴家想要家业安稳坐大,打点的银子必然不会少。上头人一伸手要钱,那索要的就不是千两的小数目……”

    周憬琛额头沁出了冷汗,他的伤口还未长合:“不过吴家目前还没有底气闹大。苏勒图再疼爱他女儿,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做色令智昏。再说,花无百日红。”

    周憬琛幽幽的道:“贪恋美色之人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嘉娘,你说呢?”

    叶嘉:“???”

    她说什么,她是贪恋美色,但她又没有新人旧人。

    翻了他一对白眼,叶嘉赶紧起身去取了纱布和金疮药过来。只是出门一趟,他才愈合的伤口又撕裂。右肋骨下方有红色的血渗透出来,叶嘉干脆又解了他的腰带。

    才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周憬琛的脸就又煞白了。叶嘉忙过去将人扶起来,搀扶着他坐到床边去。

    估计是布料沾到伤口上去,撕下来会扯到肉。叶嘉动作已经很轻了,周憬琛内里的衣裳还是被冷汗给湿透。额头的冷汗一直往外冒,他也不用叶嘉给他脱,自己小心地将外衣脱掉,轻轻地擦拭身上的汗:“你站远一点,熏着你。我自己来。”

    ……确实汗湿了一捂就容易馊,但也不算是太难闻吧,不过周憬琛的顾虑她也能理解。

    考虑到他的自尊心,叶嘉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哦,好的。”

    床上那人擦拭身体的手一顿,偏过头来看叶嘉。

    叶嘉眨了眨眼睛,垂眸与他四目相对。周憬琛握着布巾子的手搭在膝盖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叶嘉。叶嘉被他盯得有些莫名其妙,默默放下了搭在鼻子下面的手:“……怎么了?”

    周憬琛一脸谴责加不可思议:“……手放在鼻子下面作甚?”

    “没,”叶嘉翕了翕鼻子,“鼻子痒。”

    周憬琛:“……”

    他默默地低下头,手慢吞吞地擦拭着自己的胳膊。虽说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什么表情,但浑身上下加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一股莫名的蔫吧。叶嘉挠了挠脸颊,企图哄他:“……没觉得你馊,真的是鼻子有点痒。我要是觉得你馊,刚才就不会扶你的。”

    “……若是当真不嫌我味儿,你为何会说出‘馊’这个字。”周憬琛一针见血。

    叶嘉:“天热嘛,一出汗都有味道,不止你一个。”

    “哦。”

    叶嘉:“……”

    一站一坐,床上的人垂目敛神,好似一朵被暴雨打过的白莲花。不知是不是叶嘉的错觉,总觉得周憬琛这个人好像变得越来越幼稚了,有时候还特别的抠字眼儿。

    “你还要不要上药?不上我就走了?我还有事。”叶嘉转移话题道,“唉,你伤口又渗血了。”

    周憬琛幽幽地看了她许久,才掀了掀嘴皮子小声地嘀咕一句:“白眼狼。”

    叶嘉:“……”

    重新给他上了药,也差不多到午时。今日西施铺子整顿大酬宾,肉食是半价卖的。早早卖完就关了铺子,叶四妹秋月两也采买了明日要用的食材回来。回了沈府,叶四妹便匆匆跑过来看叶嘉的情况。知道她没出事才放心地又去了后厨。

    叶嘉总觉得这件事必须得一劳永逸地解决。不然吴家这么三天两头的来一回,时不时背地里搞点小动作阴她,她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思来想去,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斩草除根。尽早查清楚吴家生意的猫腻之处,而后举报出来一劳永逸地解决。另一个便是给吴家时不时给制造点麻烦,让他们空不出心思来对付旁人。

    古往今来想把生意做大,手里多多少少会有点见不得人的事情。其实找麻烦也费神,得时时刻刻盯着人家。本质上还是第一种方案更便捷一些。叶嘉仔细权衡之后,选择第一种方案。正好吴家有罂粟田,这东西大燕人对此知之甚少。下至百姓上至世家贵族,都认为是滋补品。若是让人知晓这东西的危害,自有人会去收拾。叶嘉就不信吴家做生意这么多年,没有得罪人。

    心里琢磨着这些事,樱桃忽然匆匆从外头小跑进来。

    “何事?”

    樱桃立即将余氏定制那批瓶子已经送到之事告知,“主子,那匠人在花厅。老夫人请你过去一趟,看看成品如何。”

    梨花膏不能再耽搁了,瓶子到得刚好。叶嘉于是点点头,赶紧过去。

    穿过回廊,又绕过一个小花园到了外院的花厅。余氏跟那工匠人在花厅里说着话,不知在说什么,余氏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大了。叶嘉以为是出了什么质量问题就赶紧走进来。

    倒也不是质量的问题,瓶子烧得品质还算不错,就是上色的花色不是余氏想要的。

    余氏皱着眉头,有些心烦的样子。说起来,原本叶嘉说木质瓶子耐摔好用,倾向于用木雕的瓶子。后来考虑到木器不如瓷器光滑,密闭性不如瓷瓶好。改用了瓷瓶。瓷瓶烧制就快多了,一批货放进窑子烧出来,添上花色就能用。

    “我看看,先别着急。”叶嘉从余氏手中接过了瓷瓶,下窄中宽上收口的瓶子有些像小酒坛。上面点缀的花是飘散的梨花瓣儿,与余氏先前设想的花团锦簇的样子大不相同。但不可否认,也十分好看。

    叶嘉拿着一个瓶子打量了许久,其实觉得这留白还挺有意思的,有种飘零的意境。不过余氏却有不同的见解,她眉头紧锁:“虽说这般花纹点缀的还不算突兀,但世家贵妇是不喜这等飘零无根的瓶子的。大家族买东西样样讲究一个吉利。花团锦簇才叫人看了心里高兴。”

    ……不得不说,还挺有道理的。叶嘉一个现代人没有吉利的观念,但时下人是有的。

    叶嘉思索了片刻,回头看向不知所措的工匠:“这瓶子出了多少个?”

    “一窑出两千多个。”工匠也没想到会因为花纹惹得客人不满。如今这些瓶子都画完了,想改也不好改。退回去重做,又是一番功夫。

    作坊里的梨花膏其实已经存放挺长时间,虽说这东西盖的严实不容易变质。但一直拖着不处理,往后也是会坏的。就算余氏当初做这一批货是为了试做,但药材却是花了成本的。时间不等人,轮台的铺子也不能总这么空着:“这样吧,这次先用了这个瓶子,我来想办法。”

    其实吉利不吉利大多数时候是由一张嘴说的,嘴巴会说,说的人信。那就是吉利。再说这个东西市面上还没有过,叶嘉本身就是要做营销的。

    余氏听叶嘉这么说,有些不放心:“这真的能用么?”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叶嘉点点头,看向工匠时还是严厉道,“这次的事故本身是因为你们的画师做错了画,原本这批货我是该全退了不要的。但看在你们也辛苦一场的份上,我们便也宽容些。这样吧,这批货得等试卖效果出来才能给你们工钱,且原先说好的价格要变。”

    工匠本以为官家夫人必定会十分苛刻,没想到校尉夫人如此良善。想着这段时日东乡镇安宁的日子,心中不由十分感激:“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便是不要工钱,也是应当的。”

    叶嘉点点头,叫人将工匠送出去,立即就跟余氏去一趟作坊。

    余氏叹了口气,但心中也十分宽慰:“嘉娘性情宽仁良善,也是允安的福气。”

    两人去到周家的作坊,原先早制作好的那些梨花膏装在两个硕大的罐子里,放在背阴干燥的仓库里。此时拿出来重新装瓶,一个小瓶才婴儿拳头大小。两大罐装了上千瓶,还剩了一千个空瓶子。

    说起来,叶嘉最近也有试用余氏制作的这个梨花膏。比起老大夫的普通滋润,余氏这个效果要更明显一些。毕竟她在里头特意放了一味养肤的药材。研磨出来的味道虽说差了些,但叶嘉如今在大热天也能感觉到这东西用了以后皮肤的水润。

    “东西不等人,不拖了,明后两日就安排人送去轮台。”叶嘉做事雷厉风行。

    安排人送货过去,叶嘉本人自然也是要过去的。

    新店开张她本人不过去,出了事情也没有人能担起来。余氏有些不乐意叶嘉走,难得儿子回来养伤,儿媳又要出远门。这小夫妻俩这般时时分离,长久以往定然会影响感情的。不过余氏也知晓这生意十分赶急,香胰子那边才损失了一条路子,梨花膏自然得补上。

    犹豫了片刻,余氏开口道:“嘉娘啊,这回你去,得多少日啊?”

    “至少得一二十日吧。”叶嘉记得周憬琛说给她找好了掌柜和伙计,她去坐镇个半个月,看情况稳定下来就能回来了,“相公说给铺子安排了人手。”

    一二十日说长也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余氏琢磨了老半天,心道不然叫儿子跟儿媳一道过去算了。反正儿子那样子也去不了驻地,在哪儿养伤不是养?

    押送货物这件事自然还是找的阿玖,阿玖出去跑生意还未归,但他手下是留了人在这边的。

    叶嘉安排了人先行,先把这些货运去轮台。后头她人晚个几日再过去。在过去之前,想把营销给做好。早在买下老大夫的药方之后,叶嘉就已经想好了做噱头的方式。

    她采用的是后世泰国广告的方式给这个梨花膏编了一个狗血又酸爽的故事。大致类似于一个为后院打理庶务忙得年纪轻轻便早早黄脸,夫婿移情别恋,沉溺于年轻女子的温柔乡。而后黄脸正妻发愤图强,振作起来收拾自己,各方搜罗古方来保养自身。通过重重困难搜罗到梨花膏的药方,借此重新焕发美貌,以至于与挽回夫婿的心,与夫婿又破镜重圆的故事。

    虽说这个故事有些狗血和无脑,但也算符合时下女子爱美的心境。故事之中,叶嘉多次点名“梨花膏”。跟后世广告模式差不多,将产品融入到故事之中,营造一种取信于人的氛围。

    叶嘉这边还没到轮台,遥控了阿玖的人买通了各大酒楼的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说起这个故事。

    当下的说书人也有自己的方式,在叶嘉提供的故事梗概上还加上了许多润色。毕竟拿钱办事,他们不同程度上着重强调了梨花膏的好用和实惠。这个故事和梨花膏就已经在轮台传出了名声。她原以为至少得十天半个月才见效果,结果还是低估了时下女性故事的匮乏。

    故事一经传播,很快就传遍了城内。

    这种在后世人看来老掉牙的狗血梗,但在男权当道的封建社会,意外地戳中了不少女子的心理。

    铺子还未开之前,已经有不少人打听晴雪轩何日开张,这梨花膏又何时有货。等叶嘉的商铺正式开卖,梨花膏一炮而红。

    第93章

    当一件商品被套上了特定的故事背景和相应的标签,制造的共鸣能够戳中消费者的心思,则会创造出远超商品本身的购买力。叶嘉虽说并非广告营销专业出身,但道理是共通的。尤其是轮台有好些富贵人家,后宅女子不缺钱。一千瓶的梨花膏不出半个月便被售空。

    叶嘉本人甚至都没有去到轮台,商铺那边便已经给出及时的回馈:商品已售空。

    这样的结果别说余氏,就是叶嘉都有些咋舌。

    这一批货叶嘉的定价可不低,一瓶梨花膏三两银子。但轮台那边的购买力与东乡镇是一个天一个地,十来日便抢空,后头没有买着的人多次来店铺询问。轮台那边的掌柜的被催得急,特意关店了两日跑来了东乡镇。将具体情况告知了叶嘉以后,询问有没有办法尽快补货。

    梨花膏这等东西制作耗费的人工时长其实跟香胰子差不多,比较麻烦的是药材需要提前采购。有些药材并非是应季的,若是被卖空了怕是不好凑齐。

    “最快也需要半个月。”余氏制作梨花膏之前就特意去查过,各个药材的来路也弄得很清楚,“不过店铺也不能就这么空着,嘉娘你看,咱家是不是也能做点别的胭脂水粉类的新奇东西?不然一样货品卖完,后头的新货有接不上,总这么青黄不接怕是会白费造得这么好的势。”

    叶嘉其实也没想到会卖这么快,但转念一想,兴许是这一次的营销做得到位。

    当地人头一次见她这种营销方式,还没有如后世人看到广告就反感的抗性。因为新鲜,所以才会出奇效:“梨花膏还需要一段时日,可先将家中制作的香胰子送一些过去。如今咱家香胰子也做的不错,借势也能卖。到时候按照各种香型和档次区别来卖,正好每个香型也配上特殊的香味标签,赋予特殊意义。”

    这一招跟后世专柜卖香水学的。一些味道闻不出多少分别的香,取了不知多少花里胡哨的名字。加上花里胡哨的名字以后,仿佛寓意都高档神秘了起来。

    至于胭脂水粉,这东西不是想制就能制的,需要从长计议。问题会比较多,配方是一方面,材料又是另一方面。就说材料方面,制作胭脂最根本的材料胭脂花就不是个常见的东西。叶嘉了解的口红配方不多,但大致知道成分。后世的口红是含化学成分的,若是要制作需要找到古时候能用的替代品。真要着手去生产要考虑的事情便多了。最重要的是,吴家肯定会闹事儿。

    东乡镇、洛桑镇、李北镇、轮台乃至整个西北,吴家是最大的胭脂水粉商户,几乎算是垄断。若周家分吴家的一杯羹,怕是吴家会追上来咬着不放的。

    七月底,日头越来越烈。西北跟被烈日炙烤的火炉一般,热得人心慌。

    余氏有些苦夏,坐这么一会儿已经热的汗水涔涔的。

    叶嘉比她更苦夏,夏日一到,冬日里养起来的膘当真是肉眼可见的掉。此时鬓角汗湿的模样,脸白里透红,看着倒有些弱不胜衣的单薄。

    不过胭脂水粉的生意并非吴家不允许便不能做,毕竟胭脂水粉又不是吴家的专利。自家琢磨出来的方子光明正大,做出更好的商品自然有资格做相关的生意:“胭脂水粉可以放一放,先将梨花膏做成。一样一样的来更稳妥。”

    “这是自然。”道理余氏自然是懂的,她如今只是提议。

    “娘若是还有别的护肤的方子,也能试着做一做。若是还有养肤膏子,做出来有奇效的,也能将咱家晴雪轩的名气炒起来。名声一大,指不定还能打出招牌来。”叶嘉是知道余氏有这方面的技能的,往日家中存银少没有多余的钱财供她折腾。如今既然开始涉足这方面,干脆就往里头钻。

    再说,周憬琛那边肯定着手在查吴家。届时吴家一倒,胭脂水粉的市场肯定要被瓜分,周家能有不错的好货供上去,也能后来居上。

    当然,吴家的这些破烂事儿叶嘉也没有跟余氏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说起来,轮台晴雪轩的掌柜是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长脸男子。姓袁,名唤袁春生。人高马大,瞧着气度沉稳,精气内敛,站在那便自带一身书卷气。叶嘉当初见到他时还有些吃惊,这人看起来就是一副有能力的样子。后来特意问过周憬琛,才知道袁春生也是西场那边流放的犯人。以往便是燕京某位高官手下管理产业商铺的大掌柜,因主家犯事儿被牵连,流放至此。

    说起来,西场那边流放了许多人,大奸大恶之人有,有才有能之人也有。不过不管曾经是做什么事,基本到了西北就没有了回路。周憬琛用了些法子把人给弄到了自家名下,如今算是周家的家仆。

    铃铛领着袁春生去作坊看货,叶嘉则坐在椅子上便思索起来。

    其实除了梨花膏,香胰子,在驻地旁边的院子里种的寒瓜和甜瓜也已经能摘了。这个时节正是吃这些瓜果的时候,又甜又解暑。是时候摘一批往外送。另外辣椒早前叫人收掉,后来又栽种了一批。谷底那边的棉花也差不多能收成,芸苔的籽打出来晒干,也是时候榨油……这么一列数,好些事要处理。

    叶嘉心里吐出一口气:“罢了,慢慢来,一桩一桩地了。”

    说起香胰子,上次她去轮台有做过粗略的了解。

    事实上,轮台那边是有卖香胰子的商户。毕竟那边就有一个挺有名的香胰子作坊。不过那家香胰子似乎做的质量要次一些,轮台市面上比较吃香的都是中原的货。周家的香胰子不敢说比中原地区技艺成熟,但绝对比轮台本地作坊做的货要好上许多。

    更何况,周家作坊如今对货品做了调整。制作了不少别的效用的香胰子。若是分出档次来买,可囊括不同阶层的消费者。开个铺子售卖,应该不算难事。

    香胰子要怎么卖,叶嘉也只给了袁春生一个基本的框架。后面具体怎么操作,叶嘉就没有给出具体的指示。往后产业越铺越大,她总不能事事操心,也得适时下放一部分的权利。另外,叶嘉这番也打算看一看袁春生的能力。不然她招人做什么?

    另外,程家不知何时再去西域,还得考虑清楚。按照时辰算,应该也在这一两个月内。

    “娘,咱们库房囤了多少香胰子的货了?程家人最近来过咱们家么?”这次商铺能带一批走,每个月按时供给,还得空出要送去西域的货量。这么一想,必须得找一个精明的账房不可。不然等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靠叶嘉一个人记账得累死。

    “三万多块吧。”余氏对记账的事情没那么精明,记得也不准,顿了顿又说,“没听说程家人来。”

    叶嘉一愣,心道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上次与程家合作还算不错,听阿玖的意思是周家的货比轮台那家作坊的货要卖的好多了。按照张管事过年时候的说法,谁家货更好卖要定谁家,程家应该更倾向于周家才对。有些不明白程家没有动静是何意,耳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淡的提醒,“不如打发人去驻地那边的院子问一声,兴许程家去那边寻人,没找着。”

    回过头一看,周憬琛脚步缓慢地从门外走进来。他换了一身月牙白长袍,没有束上腰封。衣裳松松垮垮的套着,更显得他身形飘逸,气度偏偏。

    歇息了这么久,他的身体好多了,不过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天气一热,他的伤口就需要格外注意。

    余氏赶紧过去搀扶,不过周憬琛摆了摆手:“无碍,我甚至好多了。”

    这家养病这段时日,周憬琛也没有办法闲下来。东乡镇李北镇看似风平浪静,但城寨那边却没有那么消停。就这几个月,孙玉山已经跟北边草原上下来的人打了三场。

    都不算大的战役,只是过来打了一仗便又火速地撤退。歇个十天半月,又再来骚扰一次。城寨那边的书信每日都会送来,各地的飞鸽传书都有。柳沅神出鬼没的,经常会半夜上门。叶嘉不晓得他布了多大的局,但偶尔听到他跟人议事,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怎么了?怎么最近一看到我就是这个脸色?”周憬琛在叶嘉的身侧坐下,抬手拇指抚了抚叶嘉的眉心。本来想开口调侃叶嘉两句,但旁边余氏在看着,只能将那些话咽下去。

    “没什么,”叶嘉知道这一仗早晚要打,倒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相公你怎么过来了?”

    “屋里待着太闷,出来透透气。”

    余氏在场,周憬琛当真是要多正经有多正经。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地答话,叶嘉都有点想翻他白眼。不过余氏却听得笑眯眯点头,小夫妻俩能相濡以沫也不错。

    “这么热的天总在屋子里待着确实是难受,若是屋子里有冰还好些。没有冰,当真跟熔炉一般。”余氏说着话便站起身,“樱桃在后厨顿了些解暑的绿豆汤,我去瞧瞧好了没有。你们小夫妻俩难得闲下来,嘉娘,不如你搀扶着允安去后院的园子里坐坐。”

    沈府是有花园的,先前沈家人下狱,没有人敢进沈府□□掠。这宅邸原先什么样儿,到周憬琛手里还是什么样儿。先前沈家留下来打理花草的家仆也留着,如今园子照顾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叶嘉瞥了一眼周憬琛,周憬琛偏过头朝她弯了弯眼角:“好。”

    叶嘉:“……”

    余氏匆匆离开,小碎步地出了花厅。叶嘉干脆起身过来拉住周憬琛的一只手,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刚才还走得稳当当的人,贴着叶嘉就将自己一半的身子直接压过来。叶嘉冷不丁地被他压得往旁边趔趄了一下,等站稳了扭过头瞪他:“……能不能好好走路?”

    “手脚无力,方才走过来都是硬撑。”周憬琛眨了眨眼睛,好脾气地解释。

    叶嘉:“……”我信你个鬼!

    不过叶嘉也没有拆穿他,扶着他慢慢地往花厅外头走。

    说起来,沈府的宅邸占地很广,前后五进五出。院落都有七个。叶嘉不清楚他原先是养了多少女眷,以至于需要这么多院子去住人。但周家这么多人分两个院子,还暂时住不满。女眷住一栋院子,旁边的小跨院则分给了孙老汉祖孙和叶四妹夫妻。

    园子也有三个,前院一个,后院一个,靠书房那边还有一个。叶嘉扶着周憬琛往前院的花园走。这边有一个方形的回廊,回廊再往前延伸则有一个葡萄架子,如今零零挂挂地挂了许多的葡萄。

    叶嘉先前让人在葡萄架下面打了一个双人的吊椅。有些像秋千,但是用木头支起来,更稳固一些。

    叶嘉扶着他往那边走,七月的烈阳透过茂密的葡萄藤洒落下来。光斑落到周憬琛的肩上脸上,绿意仿佛被阳光晒化了一般在他的肩头流淌。

    这人真的很容易养白,被绿色映衬着更显清透。原先在外奔波的有些粗糙的皮肤,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又恢复了白皙细腻。乌发如瀑,眼若冷星。唇色虽说淡淡,却更显羸弱堪怜。余氏也是这般的人,有时候不得不嫉妒某些人是天生丽质。

    他眼角不自觉地弯起,仿佛没注意到叶嘉落到他脸上身上的目光。

    吊椅是那种双人的,能承重几百斤。两人坐下来,立即感觉到了阴凉。这便是植被厚的好处,能吸热消暑。时不时从两侧的角门窜过凉风,瞬间就叫人心静下来。叶嘉先扶着周憬琛坐下,因着衣裳没有系腰带,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他人一坐下,领口就有些被扯开。

    叶嘉眼眸一闪,与这人四目相对。

    四下里无人,周憬琛这厮目光落到叶嘉的脸上,对于自己衣衫不整表现得十分坦然。领口微松地露出锁骨和一点点胸膛的轮廓。叶嘉板着脸瞥了他一眼,倾了倾身,手搭在了他的衣领上。刚准备替他将领口理顺,一直表现得柔弱无力的人忽然伸手捏住了叶嘉的下巴。

    他手指温热,触碰到叶嘉的皮肤便十分有存在感。叶嘉一愣,那人就前倾将嘴唇贴到了叶嘉的唇上。

    清冽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周憬琛垂着眼帘,轻轻地启开了叶嘉的唇齿。舌尖探了进来,动作温柔又缠绵。勾着叶嘉的舌尖起舞。叶嘉眼睫颤抖得飞快,那人的一只手按住了叶嘉的后颈。另一只手环住她腰肢,片刻间,天旋地转,叶嘉人已经被他抱到了腿上。

    啧啧的亲吻声在蝉鸣之中也听得清晰,叶嘉的呼吸凌乱,一阵酥麻从后脊梁窜上了心口。

    周憬琛的手忍不住在衣裳下摆边缘试探,克制又放肆地攻城略地。

    两人这段时日虽说住在一个屋子里,但因为周憬琛身上有伤,并没有睡一张床。哪怕周憬琛再三表示他身体无碍,叶嘉也还是没回床上。两人夜里总是要拉扯一回,说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这次只是亲吻,叶嘉感觉灵魂都要被这人给吸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叶嘉感觉自己快要憋死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不要胡来。”感受到臀下的弧度,叶嘉眼严厉地警告他。

    周憬琛的下巴搭在叶嘉的肩膀上,环抱着她,忧愁地叹气:“……得尽快把这些事料理清楚。不然总这样戛然而止,要出人命的。”

    叶嘉假装听不懂,等他缓和了,利索地从他身上下来。

    藤下的凉风渐渐平息了躁动。叶嘉长吁一口气,在他旁边坐下来。蝉鸣声绵延不绝,叶嘉满脑子想别的来转移注意力。倒是想起一桩事来:“对了,你从邕州回来的当日顾明熙来过。”

    周憬琛抚平衣角的动作一滞,抬起眼帘看向叶嘉。

    “她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叶嘉扭过头来,“她说西北要打仗了,一个月以后。”

    周憬琛眼睫微微一颤,沉静道:“哦?”

    “除此之外,”叶嘉狡黠一笑,意味不明地提了一句:“她认识程毅。”

    周憬琛微微弯起的嘴角慢慢平直了。他垂下了眼帘,面上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熟悉他的人就知道他心中不平静。叶嘉瞥了一眼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手指不自觉地点动了起来。这是周憬琛的小动作,一旦有什么盘算就会无意识地点动手指。

    “相公,你说,顾姑娘是什么意思?或者说顾家是什么意思?”说起来,顾明熙也有很长一段时日没上门了。跟往日跟三岔五去门口闹一出不同,这段时日大门口格外的安宁。

    “……不管顾家何意,这等危言耸听的话,不听也罢。”周憬琛的神情有些微的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嘉看了他半天不太看得透,嘀咕似的问了一句:“说来也奇怪,顾家人是离开了么?往日经常上门求见,这段时日倒是太消停,镇子上也没见到这两兄妹人。”

    话音一落,周憬琛眼中幽光一闪:“应当是回去了。”

    周憬琛抬手抚了抚叶嘉的头发,嘴角缓缓地勾起来。明明是很文雅的笑容,不知为何瞧着有些邪佞:“听说不久之前,顾明翼好似出了些事。顾姑娘兴许是受了惊吓,这段时日不敢出门。”

    “顾明翼出事了?”叶嘉忙起来根本顾不到旁人,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嗯。”

    “出了何事?”叶嘉实在有些好奇,“相公你如何知晓的?”

    周憬琛笑了一声,看着叶嘉。

    叶嘉眨了眨眼,立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周憬琛是东乡镇的校尉,镇上出了何事他得知再正常不过。何况周憬琛一直叫人盯着顾家人:“不过顾明翼到底出了何事?何时出事的。”

    周憬琛见她这么好奇,便言简意赅地将顾明翼的事给说了。原来,半个月前,叶嘉为梨花膏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顾明翼在虹山附近骑马。马儿受惊,顾明翼很不幸地摔下来,被疯了的马踩成重伤。失血过多不说,镇上又找不着大夫,性命危在旦夕。

    “……所以顾明熙就带着他回轮台寻医了?”叶嘉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遭,“不过虹山那边不是有曾青矿吗?听说那边如今是大都护手下的卫兵守着,他跑到那边去纵马,不被人杀也要被人废……”

    后面的话,叶嘉湮在了嗓子里。

    周憬琛但笑不语,十分无辜地点评一句:“运气不好罢了。”

    叶嘉:“……”

    默默地搓了搓胳膊,叶嘉斜了一眼笑容如沐春风的周某人,有些无语凝噎。

    ……罢了,不管这桩事跟周憬琛有没有关系。顾明翼残了也好,正好省了他们兄妹俩整日在眼前晃悠。虽说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顾明熙总是来意有所指地讽刺她也挺烦的。

    “对了相公,”叶嘉伸了个懒腰,歪了歪脑袋看他,“顾明熙所说的,遇到她以后,我总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你说她所说的这个‘她’是指的谁?”

    周憬琛瞳孔剧烈一缩,笑容瞬间消失。

    他抬手将叶嘉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摸了摸她冰凉的耳垂,嗓音冷冽又平静,十分笃定地道:“不管指谁,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叶嘉扬起了一边眉头,笑眯眯的:“哦,这样。”

    两人正说着话,角门处有一个身影伸头伸脑。周憬琛早就注意到,只是没出声。叶嘉笑了一场才注意到那里站了个人。于是开口:“进来吧。”

    进来的是展临,自打周憬琛回来以后,展临就在周家住下了。如今几乎是近身跟着周憬琛,许多事情都是他跟司南去办的。展临也不想进来打搅男女主子,但事情紧急,不得不来打搅。只见他疾步走过来,单膝在周憬琛跟前跪下来道:“大人,城寨那边有急报送来。”

    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文书,呈到了周憬琛的跟前。

    周憬琛当下也没了温存的心思,立即拆了急报一目十行。等看完文书他的脸色已经冰凉,瞬间站起身就要走。不过走了两步回头看向叶嘉,道:“嘉娘,我要立即出门一趟。家中有事还是如往日一般,传信到来福客栈,会有人与我联系。”

    说完,带着展临消失在角门之内。

    叶嘉眉头皱起来,尚且不知出了何事。等回到住处,余氏早早将井水镇过的消暑汤端上来。往叶嘉的身后看了几眼,没瞧见周憬琛愣了一下:“允安呢?怎地没跟你一块过来?”

    “相公方才收到急报,匆匆离开了。”叶嘉有些不放心,打发了小梨跟上去看看。

    小梨脚程快,立即跟了过去。

    当日夜里,跟小梨一块回来的还有司南和展临。以及驻地派过来的一队人,受命要护住沈府里的众人。原来昨日夜里城寨被攻破了。发生了一次规模比较大的偷袭,死伤人数虽不多,但城寨的粮仓被烧了。叶嘉听着眉头皱得打结:“那现在怎么办?有储备粮运送过去么?”

    “大人正在令人修缮城寨,轮台那边不日也会派人过来。”司南据实已报。

    叶嘉心里沉甸甸的,“那储备粮呢?”

    “属下不知。”

    叶嘉在屋子里转悠了片刻,做了个决定,囤粮。

    第94章

    囤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西北此地本身并没有大面积的农田,市面上能买卖的粮食其实不多。大部分的粮草需要从关内运过来。换言之,要想尽快地补足城寨损失的粮草,要么是上头从别处粮仓抽调粮草,要么就得着人去关内大肆采购。

    叶嘉思索了片刻,去寻了叶四妹。叶四妹跟秋月还雷打不动地做着熟肉生意。前头的李北镇挡在前方,东乡镇百姓的日子并未受到影响。镇上百姓该如何生活还如何生活。

    刘家的铺子被关停以后,度过了一段短暂的熟食萧条期,如今西施铺子的生意渐渐又恢复了红火。叶嘉来铺子的时候,叶四妹跟秋月正忙得脚不沾地。等了片刻,送走了一波食客,叶四妹才擦了擦手过来跟叶嘉说话:“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不是说作坊那边忙得很么?”

    “正好有些事情要问你。”因着五姨娘闹得那一出,叶四妹如今不将孩子带来铺子里。叶嘉将喜来拨给了叶四妹,让喜来帮着照看两个孩子,“秋月你看一会儿。”

    说完,两姐妹去了后院:“媛娘,阿玖何时回来?”

    阿玖这段时日带着手下那批人四处地跑生意,也渐渐跑出了点名头。他手下那批人一个个艺高人胆大,武艺比一般的镖师高出不少。因着做事讲义气讲规矩,倒是挺受人推崇。

    后来阿玖干脆在周憬琛叶嘉的建议下,在镇子上盘了个小的门面,设了个镖局。起了个名字简单粗暴,他自己取得,就自己跟媳妇儿的名字合成了一个镖局的名儿。媛玖镖局不仅敢跑中原的生意,关内镖局不敢接的西域生意他们也敢接。

    阿玖前些日子回来过,跟周憬琛在书房嘀咕到半夜,连夜带人离开了东乡镇。

    叶嘉问这事儿也是出于谨慎,其实囤粮也不一定非得阿玖本人亲力亲为。但如今这个情况,李北镇一旦开战,东乡镇肯定会受到影响。到时候粮食供给不足,面临的可能就是性命的问题。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阿玖过不了几日应该会回来。”

    叶四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阿玖在外面做什么,到不是说阿玖不与她说。而是四妹胆子太小,阿玖怕她担心。不过即便如此,阿玖的归期和行踪还是会托人告诉叶四妹,“姐,你是找阿玖有要紧事吗?”

    叶嘉点点头,皱着眉头思索了起来。

    正常逻辑来说,战事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其中天时就是指的一个恰当的时机,换言之,趁人之危是非常有必要的。既然敌人已经偷袭成功,放火烧掉了城寨的粮仓,那接下来不可能没有动作。所以近期内,李北镇肯定会有仗要打。

    考虑到交通不便,采购粮食需要耗费时间精力,肯定是不够及时送去的。只有调粮一条路。而东乡镇是没有粮仓的。喀什城内倒是有两座粮仓。调粮最快的途径自然是从喀什。

    喀什有郭淮坐镇,周憬琛要调粮应该不算难事。

    叶嘉准备购粮并非是为了紧急供应城寨,而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罢了,我去一趟镖局。”

    不能全指望阿玖,还得想点别的办法。

    叶嘉思来想去的,让孙老汉跟随袁春生去轮台一趟。轮台距离东乡镇有五百多里的路程,战事就算逼紧也影响不到轮台。叶嘉盘算了一下如今手头握着的银两,将近万两白银。她大致会抽出两千两银子的预算来囤,若粮价不上涨的话,应该能囤够两个粮仓。

    粮食比较多,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押送粮食也比较危险。必须要雇人护送才行。

    这么想着,叶嘉先去了一趟媛玖镖局。

    不知阿玖出去做什么事几乎将人都带走了。留在这边的人不算多,只有二十来个。叶嘉是清楚阿玖留人在东乡镇的主要为了保护叶四妹母子三人,也就是说,这二十个人还派不出去。她大致问了一句,果然留下看守的人恢复,顶多能十个人能帮着运粮食。

    媛玖镖局不能跑,叶嘉便打算去一趟程家。这边最大的镖局是程家的,正好叶嘉还有些事要问。

    牛车走得慢,但骡车的话,半日就能到。

    叶嘉也不耽搁,次日一早就带上两个武婢和司南展临去了程家。

    程家张管事早就在等着,听说叶嘉亲自来了,忙不迭地就出来迎接。此次会见叶嘉的不只是张管事,程家老爷子和程毅都在。程家就在李北镇,又是做的跑商生意,消息自然灵通的紧。城寨那边一出事他们就收到消息了。虽说不知全情,但也算知晓一个大概。

    以为叶嘉是前来请求粮草支应的,程家老爷子早早就等着叶嘉。

    叶嘉还未开口,他掷地有声道:“夫人,我程家愿意出三千石粮食支援城寨。校尉大人为李北镇的安宁做了如此多的事,百姓心中感激。我程家一介商贾,不敢自诩大义之家,却也是有祖训的。大难当头,匹夫有责,我程家义不容辞。”

    说实话,叶嘉有些感动。她原本的想法是雇佣程家镖师押货,自己掏钱囤粮以备不时之需。倒是低估了一些有义之士的觉悟,程老爷子怕是早就在等着。

    送上门的粮食,叶嘉当然不会推拒门外。再说,这些粮食也不是捐给她的,是捐送去城寨的。

    叶嘉当下站起身给老爷子鞠了一躬:“多谢程老爷子慷慨解囊。”

    程老爷子摆摆手,并不是很居功的样子。胡子一翘一翘的:“夫人客气了。”

    程老爷子此次除了愿意给城寨支援粮草一事,还有与周家签订的香胰子生意。刚巧,叶嘉也是为了这两件事来的。

    说起来,自打周憬琛坐上喀什校尉一职,与周家的生意便不只是张管事一人负责。身份的变化,程家自然也会转变态度。这便是商场的人情世故了。如今是不管周家送的货物是好是坏,程家都不会轻易将周家的货拒之门外。会对这门生意投入十分的重视。

    “夫人是这样的,事发突然。这段时日以来,李北镇的边境一直不得安宁,极有可能要开战。”

    事实上,程家人确实如周憬琛所说的那般去找过周家,只不过扑了个空,才打听到周家搬了,还没来得及去沈府寻人。未表重视,程老爷子亲自给叶嘉解释,“程家去往西域的行程暂时会搁置下来,等形势分明以后才会再看适不适合再去一趟。原定在七月中旬的行程推迟到九月份。”

    “原来是这么回事……”叶嘉了然了。

    做生意,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看天吃饭。去西域并非一桩容易事,正所谓高风险高回报。反之亦然,否则跑西域也不会有这般丰盛的回报。叶嘉能理解:“既然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叶嘉原先担心合作有变,程家人迟迟不来,怕他们又如先前的几户商户一般单方面毁约。既然是受情势所迫,生意自然也要变上一变,特殊状况应该酌情去处理。双方于是关于何时再去西域一事又重新做了约定,大致确定了一个时间,再定了送货的方式。

    说着话,叶嘉便又提起雇佣程家镖局押镖之事,“不知贵镖局能匀出多少武艺高强的镖师?”

    “大约能匀出三十人。”程老爷子是知晓阿玖在东乡镇创办了镖局,不过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说实在话,大燕境内的镖局不知凡几,西北这边走镖的商户更多。程家能一家独大,本身也不惧外人分一杯羹。再来阿玖是周憬琛的连襟,人没有在眼皮子底下做,他们自然得客气着。

    叶嘉心道够了,三十个经验丰富的镖师足够了。

    程家接了这一单生意,程老爷子也承诺会在三日之内将支援给城寨的粮食送到。叶嘉客气地谢过了程老爷子,正准备告辞。程老爷子却唤住了她,面上露出了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叶嘉也是知情识趣,当下便开口问道:“老爷子有事不妨直说。”

    程老爷子犹豫了许久,还是看向了一直端坐在一旁没开口的长子。

    程毅想入伍一事,最终老爷子拗不过儿子,还是松口答应了。不过老爷子有个请求,“……若是能叫犬子留在校尉大人身边伺候,老朽也能安心些。”

    叶嘉心里顿时一个咯噔,没有说话。

    事实上,周憬琛对程毅的特殊态度叶嘉一直记在心头。周憬琛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甚少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能叫他放心上的,叶嘉总是会觉得有点猫腻。她不会乱做主,此时也只能委婉地回绝:“军务上的要事,我一个妇道人家甚少会掺和。程老爷子若是担忧,不如亲自去问外子。”

    程老爷子自然是找过周憬琛,但那边没有松口。若非长子闹得太厉害,程老爷子巴不得他不能入伍:“唉,是老朽为难了。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叶嘉瞥了一眼程毅,正好程毅抬起眼眸。

    四目相对,程毅不知是性情缘故还是太年轻,眼中精光外散。丝毫不懂得藏拙,看着叫人不大舒服。

    叶嘉没有松口同意,程家也没有勉强。程老爷子心里又庆幸又有些沮丧,但还是客气地送叶嘉出了门,当日就叫叶嘉领回了三十个武艺高强的镖师。

    就算程家出粮食供应,叶嘉也不会搁置囤粮的计划。浩浩汤汤的领了镖师们回了沈府,到家的时候刚好是傍晚。天边彤云密布,映红了漫天的云彩。孤雁在天空嘎嘎地飞过,但还未消散的暑气仍然很抗热。叶嘉才一进门就遇上早早等在门口的樱桃。

    “主子,你可算是回来了。”樱桃是余氏打发过来看着的,叫她一见到叶嘉就来报信,“这是?”

    “进屋再说。”叶嘉匆匆回了屋,身上的衣裳早已汗透了。

    七月底是真的很热,叶嘉出门穿得也十分厚实。这会儿回来她热的有些难受,余氏也收到消息赶紧端了解暑的凉茶过来。余氏也清楚叶嘉去程家做何事,没有着急让叶嘉先喝口凉茶缓一缓:“这大热天儿的跑来跑去着实劳累,若是有个得用的人在身边就好了,也省得你亲自跑。”

    叶嘉笑了笑,喝了两盏凉茶下肚才感觉心口舒服了一些。

    “娘,是这样的。”叶嘉于是言简意赅地将雇人囤粮的事情给余氏说了。李北镇粮仓的粮食被烧一事余氏是不知情的,当下脸色就变了。

    “这么大的事情,轮台那边应当要紧急调粮过来吧?”余氏虽说对这些朝堂之事了解不多,出身的缘故,骨子里是有大局观的。听了以后立即皱起了眉头,“这事儿靠咱们囤粮也不实际。哪个将军打仗,需要将军自家掏空家底喂养兵丁的?上头人就算糊涂,也没有做事这么糊涂的!”

    但道理说出来都懂,人做事却不是那么做的。

    不管轮台那边是怎么处置,他们却不能不做二手准备:“囤粮也不光是为了相公,咱们自家也养着这么多人口。一旦打起仗,形势就不可预估了。屯够了粮草,咱们心里也安。”

    “倒也是,”余氏叹了一口气,“程家不去西域,咱们囤的那么多香胰子也只能放着。”

    “放不了。”西域不能卖,东边却是能卖的,“等我再想法子把生意往东迁。”

    婆媳俩说着话,叶四妹也过来说晚膳做好了。

    叶嘉在外奔波了一整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此时跟余氏先去用了饭,才拖着一身疲惫去洗漱。夜里睡到半宿,被贴到身上的热源给热醒了。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周憬琛不知何时回来了,将她抱在怀里差点没给她热中暑。身上一股子汗味儿,脸色也是惨白。

    叶嘉推了推他贴过来的脑袋,好半天才把人给推开。周憬琛不晓得这两日是不是没睡觉,眼睛底下的黑青色都跟病入膏肓似的吓人:“怎么这个时辰跑回来?”

    周憬琛懒懒地靠在一旁的床柱边上,歪着脑袋看向叶嘉,弯着疲惫的眼睛笑。

    “笑笑笑,就知道笑。”

    叶嘉见他嘴唇发白,想到他当时伤口还没愈合就匆匆跑去城寨。也不晓得他在那边没好好养伤,估计伤势又恶化了。赶紧上前去解开他腰带,果然看到长痂,伤口又渗出黄水。她有些心疼,有些气他不知道好好保养自己,但转念一想,有些事也不能拦着他。

    闷闷地吐出一口气,叶嘉只能一声不吭地去拿了金疮药和绷带。

    “嘉娘,我好几日没洗漱了。”周憬琛有些起不来,靠坐在床柱旁边朝叶嘉伸出手。

    身上味儿确实有些大,这大热天的在城寨军营里紧急处理事情,应当也分不出时辰来仔细洗漱。叶嘉将拿好的金疮药放到身前的桌子上,扭头去外面唤了一声。

    小梨很快去提了热水送进来,将内室的浴桶换了水。叶嘉才走过来扶着周憬琛起身。

    这人也不客气,将一半重量压在叶嘉的身上。

    叶嘉在浴桶里放了个小木凳,给他利索地扒光,让他进去坐下去。平常玩笑时候,周憬琛故意搞那些小动作惹得叶嘉羞耻。到了这时候看他倒是一点不觉得羞耻了。周憬琛靠在桶壁上,抬手轻轻一扯木簪子,乌发如瀑般洒落下来。

    落到了水中,瞬间沾湿变得沉手。

    叶嘉捋了一点水给他浇湿了头发,水珠从鼻梁眉骨滑下来,落到眼睫上许久不落。周憬琛缓缓地眨动了眼睫,弯起嘴角又要笑:“嘉娘平常羞都是装给我看的?”

    “嗯?”头发太厚就是这点麻烦,润湿都挺费事。

    “如今这般看着我都不红脸,”周憬琛缓缓闭上眼睛,眼睫在眼睑下方晕出青黑的影子,“还是说我失去引诱的能力了?”

    叶嘉真的不想怼他,但这人总是招惹她:“……你都这副德行了我还想那等事儿我还是人么?”

    周憬琛轻笑了一声,靠着桶壁胸口震动。叶嘉才注意到他除了右肋骨下面的伤口,后背还有不少淤青。不晓得他在外头经历了什么事,叶嘉心口仿佛被一根针扎了一下,尖锐的疼。她撅了撅嘴巴,什么也没说,小心地将周憬琛的头发捋到耳后,慢慢地给他梳理,清洗。

    许久,叶嘉才将他满头的乌发洗得干净。这人靠着浴桶已经睡熟了。

    窗台上放着的两盏灯火,灯芯噼啪一声炸响,光色随着窗棂的夜风摇摆。叶嘉轻声手指摩挲了他眉骨,白日里稍显清冷的面容在灯火的柔和之下,显得十分的温软。叶嘉伸出食指点了一下他的眉心,才转身去取了自己沐浴的布巾子给他洗身子。

    才刚走两步,听见布料滋啦一声。叶嘉连忙回头看,自己的裙摆被他攥在手里。叶嘉抓起他那只手,刚想把自己衣裳给抠出来,睡得沉沉的人眼睫缓缓地煽动了两下,睁开眼。

    “……你要去哪里?”

    叶嘉:“……”看贼吗这么看着?

    “我去那点沐浴用的器具,你等会儿。”叶嘉难得会心软,这一夜真的是心软了好几次。

    周憬琛眼睫挣扎地颤抖起来,仿佛想尽力睁开但太过于疲惫而睁不开。手里握着那片衣角就是没松,他靠着桶眼睛又闭了起来。叶嘉有些无奈,想学汉哀帝割袍断袖来着。伸手握着两边的布料用力一扯,没扯碎。再用力一扯,还是没扯碎。

    ……算了。叶嘉干脆解开了腰带,把自己的中衣脱给他。

    取了布巾子和沐浴用的香胰子,叶嘉用了吃奶的力气把他一个大男人给刷洗干净。不得不说,人长得再好看也挡不住身量太高体积太大的劳累。叶嘉感觉自己都累吐血了。

    “哎,相公,起来。”抬是肯定抬不动的,抱也肯定抱不起来。不过即便这样,叶嘉也绝对不会让外人进来抬周憬琛,他没穿衣裳呢!叶嘉只能喊他,捧着他的脸不停地拍拍,“你伤口不能泡水,快点起来!要睡去床上睡。哎,周允安,你听见没有!”

    拍了好多下,虽然力道不重,但量变引起质变,这人脸颊都红了才终于挣扎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他一只手握着叶嘉捏他下巴的手腕,忽然一个使力就把叶嘉给拽到了浴桶中来。

    叶嘉的中衣都脱了,身上才松松垮垮地穿了那点布料。水声哗啦哗啦地溅出去,地上湿了一大片。叶嘉这冷不丁掉水里,差点没叫小衣裳给挪了位置,某处给直接甩露出来。叶嘉无语地捋了一把脸上的洗澡水,伸手就捏住了他的耳朵狠狠地转了一圈。

    周憬琛可算是睁开眼睛了,一低头就看到了露出边缘的美景。低头就在叶嘉的锁骨上咬了一下。

    “周允安!”

    她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心疼他,这厮一精神起来一准要作妖,“你还不起来!”

    周憬琛才注意到两人泡在水中。他的头发还湿透,满头乌发被叶嘉弄个大棉布巾子给包裹起来。身上也洗得干净,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眨了眨眼睛,才收起了不规矩的手:“嘉娘给我洗过了?”

    “……不然呢?”不是她嫌弃他,洗过的洗澡水给她这么一泡,她又得重新洗澡了。

    周憬琛眼睛里闪烁着亮光,揽着叶嘉的腰肢把人给抱起来,跨出了浴桶。身上的水也不擦,抱着人就径自往床榻走。叶嘉一看他这架势就知道这人想干什么,赶紧喝住:“周允安你给我消停点!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德行了,你是想死在我身上吗?看到我你能不能想点别的?”

    “想什么?”周憬琛被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给逗笑,敛住眼底的笑意问她,“我对自家娘子有想头不是正常的么?哪日我对你没想头,嘉娘你怕是要拿刀砍我了。”

    叶嘉噎了噎,没好气地怼他:“……不会,我顶多换了你。”

    周憬琛:“……”

    眼看着这厮为了杜绝叶嘉琵琶别抱,真想要拼死一战。叶嘉只好先开口认输:“行了行了,逗你的。不会换,绝对不会换。你也别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了,赶紧把我放下来,给你重新上药。”

    没必要,这方面较真没必要。

    可算是叫人消停下来,叶嘉给他重新上好了药。这人靠着她的肩膀又一次睡熟了。

    估计是真累,叶嘉也没在打搅他。把人扶着放下去躺倒,又叫小梨重新送了一盆热水进来。她将身上重新擦拭了干净,换了新衣裳才爬回床上睡下。

    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夜里几次被热醒。

    叶嘉先前以为是男子的火气旺盛,周憬琛搂着她才这般。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叶嘉才发现不对,周憬琛这厮在低烧。掌了灯过来,脸颊烧得都通红。叶嘉匆匆换好了衣裳就赶紧让人请大夫。老大夫一大早被找过来,给周憬琛耗了脉。号完脉就给叶嘉一通骂。

    “他原先受过大伤,身子骨就没好全。如今又热伤风,平素是不是还有在乱吃药?”老大夫号脉精准得很,一摸就能摸出问题,“你们这些年轻人什么事都不懂就瞎折腾,把人折腾出毛病有你一辈子后悔的!”

    余氏这会儿也在,听着大夫的话都吓得脸发白。她是不晓得周憬琛吃了什么药,眼巴巴地看着叶嘉。

    叶嘉想着他平常吃的那些药,脸上有些尴尬。

    “嘉娘,允安平常在吃什么药?”余氏见叶嘉不说话,有些着急。

    叶嘉不知该怎么说。

    “我……”刚想说话,床上昏昏沉沉的人睁开了眼睛。

    “是些安神的药,嘉娘不晓得。”他嗓子哑得跟破风箱差不多,听着都要干得冒血的感觉。

    “胡说八道!什么安神的汤药,老朽看是……”

    “姜大夫。”周憬琛抬起眼帘,嗓音不疾不徐,偏生有些压迫的感觉。老大夫看了一眼急的红眼的余氏,叹了口气,把嘴边的话咽下去。

    叶嘉忙转头倒了一杯水过来,扶着他喂他喝。连喝了两倍,他才好了许多:“娘,儿子在外打仗劳神,夜里总是睡不踏实。少不得得吃些药物,方能睡个安稳觉。并非是什么伤身体的汤药,不过是与这段时日喝的养身体的药相冲,这才有了点阻碍。”

    他说的有理有据,余氏看了一眼老大夫,老大夫哼了一声转头去写方子。

    余氏半信半疑,只能作罢。

    其实伤得不算重,只是伤情反复加上劳累过度有些伤。老大夫给周憬琛开了些补身子的药物,趁着余氏去后厨煎药才警告小年轻俩:“小丫头,你夫婿身子骨再强也经不住你这么糟蹋。那等药物虽说吃一回两回不伤,但是药三分毒。吃多了总归是有影响的,除非你俩真不想要子嗣了,否则可莫仗着年轻胡作非为。”

    叶嘉心口咚地一声砸下去,看向周憬琛。

    周憬琛还是那副样子,温温和和文雅地笑:“无事,只是偶尔吃一回。”

    叶嘉吐出一口气,“罢了,大夫说的是,我往后不准他吃那个药了。”

    第95章

    八月一到,烈日不减,空气仿佛煮沸的水一般滚烫。

    窗外的蝉鸣声经久不绝,持续不断地在耳边长鸣,闹得人头皮都发痒。

    叶嘉面无表情地在屋里翻箱倒柜,将能藏东西的地方全都给翻了一遍。一边将翻到的东西丢到桌子上,一边眼角余光瞥端坐在床上嫌药苦的人。那人乌发披散着垂在肩头,上身没有穿中衣,身上围着绷带勉强能遮羞。喝一口药就皱一下眉,她颇有些无语:“……你到底藏了多少这玩意儿?”

    “没多少。”周憬琛不以为意地掀起眼帘,“够吃五年的吧。”

    叶嘉:“……怎么不吃废了你!”

    周憬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一口气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叶嘉翻了一对白眼给他,瞅着桌子上的药也不算多,够吃五年份的话,至少得堆满这张桌子吧?

    扭头看向屋子,这么大的地方到底还有哪里能藏呢?

    床榻上的人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平常他吃药没觉得药物苦涩难忍。这回不知为何,汤药苦得他胆汁都要漫上来。这一口药下去,周憬琛都感觉自己开始头晕目眩。他以帕掩住嘴唇,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才哑着嗓子问:“嘉娘,这药怎地这般苦?”

    “苦吗?”叶嘉又从书柜的下面一个篓子里翻出了三包药,“我加了一两黄连。”

    以帕掩唇的周憬琛:“……”

    “你火气大,给你多降降火就老实了。”叶嘉又从书桌下面柜子里翻出三包,丢到桌子上,“还不够降火的话,赶明儿我再给你弄二两喝喝。”

    周憬琛:“……”

    喝是不能再喝了,便是他不怕苦,药里面加黄连也有些受不住。

    叶嘉是真的没想到周憬琛这么能藏东西,她日日住在这屋里都没发现他藏了这么多药包。周憬琛这家伙该不会是属兔子的吧?狡兔三窟,或者说他这都不止是狡兔三窟。将屋里藏得所有药包收拾出来,周憬琛靠坐在床边看着叶嘉,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他这人睡着的饿时候悄无声息,呼吸声很轻,不注意听根本发现不了。鸦羽似的眼睫垂下遮住眼眸,在眼下落下两团青黑的银子。面容柔和,乌发垂落到身前,靠在床柱边上一动也不动。

    叶嘉愣了一下,走过去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人没什么反应,笑了一声扶着人躺下去。

    才碰他一下,他挣扎地睁开了眼睛。见是叶嘉又重新闭上。

    估计是药物的作用又或者真的累了,周憬琛睡得很沉。叶嘉没故意这时候招他,轻手轻脚地将屋子门带上便出去了。她手里头还有正事儿要做,让周憬琛好好睡一觉。

    日子一晃儿就过去,明日复明日,许多事情拖一拖就到了最后的起先。兴许是顾明熙的话给叶嘉造成了潜意识里的紧迫感,她总觉得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才不会出事。但到底怎么才是充足的准备,究其根本,只要边境那条防线守住了,她们大概率就不会出事。

    叶嘉叹了口气,她就是个劳碌命。殚精竭虑,绝处求生。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说到底去轮台囤粮一事是救济不能拖了。粮食这种东西只要不腐败,存多一点总归是不会出错的。叶嘉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去花厅时,孙老汉跟袁春生早就在等着。

    昨日叶嘉就已经与他们说过情况,昨晚回来得晚只说了个大概。如今正好将事情仔细再说一遍。

    袁春生其实明白叶嘉这么做的用意,沉吟片刻道:“主子,轮台市面上估摸着没有那么多的粮食。北庭都护府各处的粮食都挺紧俏的,若是两个仓房囤满的话,估计得出西北,去关内走一遭。主子若是不急着一日两日,属下想办法去邕州抽粮食。”

    袁春生曾经是手下有十来家铺子的大管事,对大燕境内许多的事比叶嘉还清楚许多。

    邕州在关内,虽说也是偏西北的位置,但与河西走廊离得近。河西走廊种植条件比西北强得多,粮食产量比北庭都护府要多上几倍。

    叶嘉凝眉思索了一下,点了头:“可,袁掌柜抽空走一遭。”

    看了一眼孙老汉,孙老汉这段时日跟着叶嘉东奔西走,渐渐也能挡事儿。人总是在经历中慢慢磨练出来,孙老汉也一样。如今许多事情都不需要叶嘉一字一句地交代,他也能想到办法。若非粮食这桩事十分重要,叶嘉也不会把他派出去:“孙叔,这桩事你也跟着去。”

    孙老汉自然懂,点点头:“东家放心。”

    当日下午,孙老汉就跟袁春生启程出发了。

    他们这一路除了三十来个镖师一道,还押送了上万块香胰子和几百多斤的瓜果。去岁就已经卖过一回,不过没有赶上最好的季节,卖得也不算最好。如今正是吃瓜果的好时节,应该能卖个好价格。兼之,如今晴雪轩在轮台的名气大着呢,借着这个热度卖香胰子是最好的时机。

    去岁寒瓜是阿玖去卖的,今年交给袁春生,或许还有不同的收获。

    正好驻地那边已将五百多斤的油菜籽晒出来,也是时候将其榨油。庄子那边张老爷子已经带着人将第一批的麦子割上来打好,虽说斤两不算多,十亩田三千四百斤的样子。

    这个产量在如今来说已经算是很惊人了。古时候粮食作物受品种和种植条件的影响,其实粮食作物的产量都不高。一般来说,农田的亩产量只在二百六十至二百八十斤,差的比这个还要少许多。张昌礼老爷子能将亩产量提高到三百多斤,已经算是他用了不小的心思。

    除此之外,棉花收上来还需要晒干处置。芝麻、花生和粟米等农作物也适时安排收成。

    油菜籽榨油叫庄子上那群人榨就好,全部保存到地窖。原本叶嘉是有意卖出去,但考虑到李北镇不安宁的现状,随时战争可能往后这类生存物资十分短缺,就不能随意出手。毕竟到了打仗的年代,钱财这些东西比不得生存资料重要。再来,那些棉花叶嘉也打算全部做成冬衣。

    做冬衣的话,自然就需要布料和绣娘。

    虽说如今正是大热的时候,到天冷还有好几个月。可这种情况是不能靠侥幸和临时抱佛脚的。一旦有什么意外,例如前线生存物资忽然断了,结果不可控。

    一般来说,军备物资这等救命的东西,关乎整个边境安宁的要事。朝廷是不会恶意拖欠拨款的。但如今大燕的这个情况,把两朝元老的大司农都能下狱,好像发生怎样离谱的事情都不奇怪。不过这些事也并非叶嘉想就能解决的。她只管将自己和身边人护好。

    安排完购粮一事,还有许多事也要立即处理。周家的白叠子田,或者说棉花田的棉花经过小半个月的晒制,已经都晒干了。称了斤两,并不多,约莫三千多斤的样子。

    这棉花叶嘉原本是打算卖出去,如今也变了计划。留下来,制成棉衣。

    三千多斤的棉花不知道能制作多少件棉衣,倘若一件衣裳里头搁一斤,估计能做三千多件。

    叶嘉心里盘算着斤两,这边也是要安排人采买布料。制成棉衣也是需要时间的,余氏给她缝一件衣裳至少一两个月,并非张张口就能有。再说小地方绣工不大好找。但若是不求好看的话,将这些活儿下放到城镇下面的村庄,叫村子里的妇人做应该也能做。

    这一笔一笔的帐,算出来都是一笔一笔的银子。叶嘉手头存的这些家底,光是筹集一次物资就能去掉五分之二。她心里琢磨着得尽快做两件事:一找一个精明能干的账房,二必须把赚钱这件事续上。

    一个吴家断了铺子的寄卖,程家又搁置了七月半去西域的计划。梨花巷那边虽说还在进货,但那百两百两的进,对如今的叶嘉来说还是有些太慢了。庄子上五十多个人要吃饭,作坊那边十来个,府里也有小二十来个。等事业的盘子彻底铺开,需要的人更多,维持运作所需要的钱财只会更多。

    思来想去,叶嘉觉得是时候涉足胭脂水粉这个暴利行业了。

    她其实对彩妆的了解不算多,但很幸运的是叶嘉还真知道不少调制口红,或者应该说口脂的法子。古时候制作胭脂和口脂,需要的东西比较天然。说起来古法的口脂很简单,蜂蜡和自制的植物染料混入各种香味的精油,冷却定型便可。

    如今的年代还没有胭脂虫,后世制作口红选用的胭脂虫,是从十九世纪才开始。胭脂虫这玩意儿原产于墨西哥和中美洲,寄生在仙人掌上。如今大燕是没有的。

    蜂蜡不难弄,难的是植物染料和精油。用各种花制作植物染料,怕是色泽没办法弄得那么好弄。二来如今还没有成熟的技术淬炼精油。

    叶嘉是知道精油提炼方法有好几种。比如蒸馏法提取的,类似于玫瑰精油。压榨法提取的,类似于柑橘的精油。还有挥发性溶剂提取,吸脂法提取等等……她知道原理,但非专业生化,器材和实验步骤都不大好弄。不过精油提炼需要大量的原料,成本估计不便宜。

    便宜一点的做法,就是换其他的油来用。

    不过再怎么算都是一笔大成本。万事开头难,从投入到有成品也是个大工程。不过或许可以叫余氏先在家中捣鼓看看。若是她能将成品捣鼓得不错,再考虑扩大生产。

    在花厅坐了片刻,叶嘉转头便来了余氏的屋子。余氏正在屋子里缝制衣裳。

    如今教导小孩子读书也不用她亲力亲为,蕤姐儿跟孙俊兄弟俩都是跟着铃铛在读书识字。余氏只是偶尔考教一番,大多数时候盯着作坊的生意。闲暇下来则是喜欢弄一些刺绣。

    原先将刺绣捡起来是为了养家糊口,后来单纯是怕自己闲下来胡思乱想找事情做。加上家里有个身量样貌不错的儿媳供她打扮,她时常会做些衣裳给叶嘉。见着叶嘉进来,忙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允安的身子如何了?”

    “吃了药便睡了。”叶嘉走到床边的软榻坐下来,这屋子外面栽种了树木。绿荫之下,徐徐微风送进屋子,倒也没有那般酷热了。

    余氏听说周憬琛睡下了,心放下一半:“睡下就好,让他好好睡一觉。”

    叶嘉也是这么想的。两人刚坐下,樱桃便去端了镇好的凉茶上来。叶嘉饮了一杯下去,琢磨着便开了口,道:“先前娘不是想试试做这方面的生意?”

    “嗯?”余氏这段时日命人搜罗梨花膏的药材,才收了一批药材上来,正好得闲。

    “嘉娘是打算扩充生意了么?”

    “嗯。”叶嘉于是将这段时日家中的花销大致说了说,“还是西北这边不安宁,咱们必须得做好完全的准备。光是储备粮食、找人制作棉衣……就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如今吴家断了咱家一条来钱路,程家的生意又受阻,必须的另谋出路。不然困死在这,坐吃山空,咱们家也是没出路的。”

    余氏不是那等不知事的老妇人,账一算,她心里自然也明白叶嘉的着急:“……说的有道理。不知事粮食,怕是药材也得备一些。不然真打起仗来,一个粮食不够吃,二个就是受了伤没有药材救命。”

    这话倒是点到了叶嘉,一个人总是有疏漏:“确实,药材也是重中之重。”

    两人说着话,余氏倒也没心思做衣裳了。

    她沉吟了片刻,开口:“娘确实是知道不少调制口脂的法子……”

    余氏还真知道,不是说假话。养尊处优三十多年,余氏不仅擅长调制各种养身护肤的药膳,为了最美的妆容,胭脂水粉也是她的一个强项。叶嘉所说的什么精油她不清楚,但她有独门古方:“若是咱家决定要做这方面的生意,倒是可以试一试先在家中做点成品出来看看。”

    “自然是可以的。银子放在库里那就是死的,投入流动才能以钱生钱。”

    叶嘉先前就觉得余氏在这方面审美十分出众,只是余氏在这方面没多少自信。兼之家中许多事情在忙,余氏事事以叶嘉为主,自然就耽搁下来。

    叶嘉这么一说,余氏还兴奋的:“既然嘉娘都这么说,那娘就托大折腾这一回。”

    余氏向来是很尊重叶嘉的决定,叶嘉说什么话她都能听得进去。

    既然要制作古法口脂,叶嘉也就不多掺和这一手。做事情最忌讳一件事情两个人做主,不然会因为想法不同乱套。叶嘉干脆给她播了五百两做成本,不管能不能成,都负担得起:“娘先试着做,做得成就成,做不成我这边也能想想办法。”

    事情这么说定了,叶嘉这心里头还总是有些不安。

    趁着天还没黑,她叫展临送她去了一趟庄子。

    麦子已经收上来,谷底五十多亩稻米没有收。稻米没到季节,还有一到两个月才能收。叶嘉去看了一圈叹了口气,张昌礼小老头儿戴着个草帽在田埂里转悠,人晒得跟枯木桩子似的又黑又瘦又小。听说叶嘉来了,背着个手晃晃悠悠地过来。

    “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张昌礼一眼就看出叶嘉着急,悠悠地开口道。

    “并非是着急,只是来瞧瞧。”这个谷地离村庄镇子远得很,地方也隐蔽。估摸着就算打起来,也不大可能被人糟蹋。当然,若是有人故意带人过来破坏,那就又是另一回事。叶嘉烦忧的事情里头还有一个吴家,总觉得吴家没那么容易消停。若是在这件事上做手脚坏她粮田,叶嘉真的会吐血。

    张昌礼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眼里都是自傲:“由老夫在这看着,你放心好了。”

    叶嘉想了想,还是跟张老爷子把李北镇粮仓被烧一事给说了。别的话叶嘉也没多说,但光粮仓被烧这一桩事儿就够张昌礼变色。毕竟是两朝元老,虽说是个管农耕的官儿,朝堂上见得多想的自然也多。他立即就皱起眉头,明白叶嘉这般做派的缘由。

    “……允安那小子呢?”张老爷子阴沉沉地吐了一口气,问道。

    “受了伤人在家中静养。”叶嘉来看过便就打算回去,“轮台那边说是要来人,但这两日也没见动静。兴许是直接调去城寨,粮草的事情也应该会有补给。”

    张老爷子欲言又止的,瞥了叶嘉一眼,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罢了,老夫今儿就跟你一块回去吧。”

    这小老头嘴上说着再不管大燕的事儿,但一有点风吹草动还是忍不住关心。叶嘉原本是不想将这事儿说给旁人听,但想着张昌礼知晓以后兴许能有点别的想法,还是说了。此时听他说要跟着一块回去,叶嘉便也没拒绝。让老头儿上了车,便趁着天没黑回了沈府。

    夜里张老头儿跟周憬琛在书房谈了半宿,眼看着都要到二更才回屋。

    不晓得他们在屋里谈了什么,没两日,周家就来了四五个陌生男子。周憬琛看到那几个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而后就又匆匆回了城寨去。

    临行前,叶嘉给他塞了几大包的药带去。

    思来想去的,着人将驻地那边的院子后头那一块空地给买下来。趁着修屋子的顺便,将院子给扩充大了。又命人将在上头盖了三间仓房,底下也挖了大面积的地窖。不仅如此,作坊这边,叶嘉也多了个心眼,买了临近作坊的院子置办了个仓房。

    袁春生办事不是一般的效率,去了不到十日,源源不断的粮食就从轮台和下面的安西都护府运送过来。为了不引起骚动,他购粮都是小心翼翼的,这般运送过来也没惊动谁。

    孙老汉这段时日就跟在袁春生的身边做事,边看边学,涨了不少见识。短短不到一个月,叶嘉在作坊这边置办的仓库就堆满了。原以为两千两至多能填满两个仓,袁春生倒是有本事,花了一半的钱就买到叶嘉预估的粮食。不仅斤两上够,且都是新粮。

    不仅如此,那批寒瓜甜瓜卖出了叶嘉想不到的价格。去岁阿玖才卖了三百两,袁春生直接将这个价格翻了三番还多不少。到叶嘉的手中一千一百多两银子。

    “真是本事!袁掌柜是真的好本事!”

    一千两的银子流回手上还不算,袁春生从叶嘉做营销搞噱头这举措中受到了启发。举一反三地给运送去轮台的香胰子各种香型都编了故事。

    他给每个香型的味道都编了故事,卖的有模有样的。

    叶嘉虽说从未小瞧古人的智慧,但袁春生还是一出手就叫她刮目相看了。既然他做得这么好,叶嘉干脆也放宽了权限,让他去根据市场嗅觉精准定价。原先叶嘉指定的价格是根据东乡镇这边的情况制定的,换言之,叶嘉没有在轮台生活过,其实并不是了解得很透彻。

    有了稳定的进项,叶嘉这乱跳的心脏才算是得到了一丝喘息。尤其是粮食堆满了仓房,驻地那边院子的地窖也堆满,感觉就更踏实了。

    仗打得突如其来,又预料之中。

    某日夜里,叶嘉才看完账簿躺下没多久,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拍门声音。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院子外头灯火通明。哐哐拍门的是余氏,除了余氏还有叶四妹等人的声音。叶嘉披了衣裳赶紧下了床开门,余氏也好像才起身披头散发的就进了叶嘉的屋子:“嘉娘,李北镇那边打仗了。叶家庄出事了,亲家母亲家公带着一大家子人来了。”

    叶嘉起先没明白,糊里糊涂的没想起来亲家母亲家公是谁。等瞥到叶四妹一个激灵想起来。叶家庄的老叶家一家子不是原主的亲爹亲娘么?!

    “他们来了?!”叶嘉委实没想到叶家人会跑来,“他们原先不是不管打仗死活都不搬么?”

    这话说的,余氏都没办法接。

    “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次情况这么糟吗!叶家庄的人都逃了?”叶嘉早料到会出事,成功烧了粮仓突厥人怎么可能不出击。但是一打就闹得这么大,城寨被击溃了么?周憬琛人怎么样了?

    余氏摇了摇头:“还不清楚,轮台那边应该会支援的。”

    不管怎么样,先去那边看看叶家人怎么回事。叶嘉跟余氏匆匆去了花厅,花厅里或坐或站一群人。除了叶童生老夫妻俩,叶青江两口子,还有七八个孩子。他们估计是初见这么大的宅子有些慌,除了叶童生跟叶青江敢坐下来,其他人都跟个鹌鹑似的缩着,不敢乱看也不敢乱碰。

    叶嘉跟余氏匆匆过来,那叶青江跟屁股下面有火烧似的跳起来。旁边的叶童生稳稳坐着没动,直接忽略了前面的叶嘉,看向了叶嘉身后的余氏。站起身:“亲家母……”

    之后自然是一通寒暄,叶童生别的本事没有,寒暄的话倒是会说。

    余氏跟他你来我往的一通话说,叶嘉听到几个孩子肚子饿得咕咕叫。这几个孩子个个面黄肌瘦,身上一个补丁接一个补丁的。

    叶嘉倒也没说什么,小声地叫叶四妹带着环佩小梨他们去做些吃食送过来。

    叶童生老夫妻俩估计吃了不少苦,眼窝凹陷,面颊上都泛着青黑色。这么晚了,寒暄这一通已经用尽了彼此的力气。这一路担惊受怕又连夜赶路的,几个人累的都够呛。年纪小些的孩子靠着大一点的孩子脑袋一点一点的,困得都站不住。

    等吃食送上来,他们吃完,叶嘉给分出一个院子叫他们住下就各自去歇下了。

    人送走了,叶嘉捏了捏眉头,心中是有些烦的。

    叶童生的态度,让叶嘉感觉到不适。

    虽说只是一个照面,父女连话都没说上,叶嘉却仿佛已经预料到以后这老头儿若是常住,会对她做的事指手画脚。说实话,她手头要忙的事已经够多了,叶嘉是真的懒得再应付一个固执的老头儿。特殊情况收留他们几日是可以的,但长久的收留怕是不行。

    思索了半天,叶嘉吐出一口气。

    “娘,”叶嘉刚才试图跟叶童生说话,但这老头儿一副妇道人家插什么嘴的态度,“改明儿需要你给我当个恶人。我爹我娘不能长久的留在这,得尽快送走。”

    余氏一愣,没想到叶嘉捏了眉头半天是在想这个事儿:“怎么说?”

    这里头的微妙叶嘉很难说明白,只欲言又止地瞥了余氏一眼。

    余氏眨了眨眼睛,细想了叶童生几次打断叶嘉的话。虽说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她多少有点能意味。余氏惯来是以叶嘉的意思为主的。

    想了想,她当下就点头:“你安排便是,我做个恶人就做个恶人吧。”

    余氏这么说,叶嘉才吁出一口气:“罢了,娘,这事儿明日再与你细说。”

    婆媳俩又说了些话,各自回屋去歇息了。

    ……

    而与此同时,李北镇的驻地营里,周憬琛看着站在面前的程毅眼睛眯了起来。

    “校尉大人,小人程毅。”上回叶嘉当着程老爷子的面婉拒了程毅,程毅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瞒着家里人,背上一个包袱就跑来了城寨。正巧这次突厥人来的快,轮台调的并还没到。周憬琛为了守住第一道防线,自然是动员李北镇的壮汉守城,程毅就是趁机入了伍。

    这人是当真勇猛,一人就杀了三十个人,一战成名。直接被领到了周憬琛的跟前。

    “嗯。”程毅最终还是入了伍。

    周憬琛早预料到兜兜转转这人会入伍,倒也没有很惊讶:“从今往后,你跟在我身边做事吧。”

    第96章

    突厥大军压阵,没能第一时间攻破城寨。绕过了金山山脉,从东北边趁乱偷袭。在罗云镇下属村庄爆发了一次大规模的屠村,死伤了将近七百多无辜村民。轮台的支援军最终没及时抵达李北镇城寨,在罗云镇遭遇偷袭的突厥人,打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波突厥兵绕过天山山脉,冲入了碎叶镇。

    突厥王自打收到三子身亡的消息便挥师南下,兵分三路,从西北李北镇,西边碎叶镇,东北罗云镇三个方向,呈包围局势进攻大燕。如今整个北庭都护府除了轮台、庭州等偏东的大城池没有受到战事的侵扰,各处都在逃难,闹得人心惶惶。

    整个西北局势混乱,战事频起,处处军备紧张。

    周憬琛坐镇城寨,浴血奋战了小半个月将第一波突厥兵给挡在李北镇外。但罗云镇跟碎叶镇就没那么好的战果,尤其是碎叶镇。因地势偏远,离轮台相距千里。上头的支援迟迟不到,原本碎叶镇校尉叶青山被调离,如今留下的那老校尉能力不如叶青山一半。根本就抵挡不住突厥兵。

    碎叶镇死伤无数,突厥人烧杀抢掠,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没能逃掉的百姓尽数被杀。驻地的官兵拼死抵抗,依旧抵挡不住三千驻兵被杀一千多人被俘的命运。

    碎叶镇与东乡镇的距离不算近,但碎叶镇和东边的罗云镇一起出事,东乡镇只会腹背受敌。尤其是驻守东乡镇的巴扎图被抽调出去,东乡镇也是人心惶惶。

    如今市面上的米粮油价格飞涨,已经接连地翻了三番上去。即便如此,粮店依旧被抢购一空。余氏每日听着外头的动静,捂着心口都在庆幸:“还好嘉娘有先见之明,事先屯够了粮食。不然照着这个情形,这个仗拖长了,咱们怕是要去逃难了。”

    西施铺子这段时日关了就没有在做了。主要是天下一乱,摆摊做买卖的人都少。西施铺子就是想开也没有那么多肉能卖。镇上好多胆小的人都关了门,躲到乡下去避难。

    不过只要不出北庭的地界儿,他们躲到哪里都不可能会绝对安全。

    叶嘉庆幸东乡镇的位置够好,便是出事也不容易首当其冲。虽说有些商铺关了门,但大部分开店的还做着生意。主要是这些年西北战事频发,商户们早就习惯了动荡,打着趁机赚一笔的心思。叶嘉命孙老汉采买的布料送到了,寻了个法子妥善地分出去找人制成衣。

    才说叶童生可能会指手画脚,结果叶童生还没说话,叶苏氏倒是先说话了。

    叶苏氏听说叶嘉将上好的棉花分出去,叫乡下的妇人给制成成衣,听着就觉得不会做事。她自认是叶嘉的亲娘,吃的盐比叶嘉吃的米还多,气急败坏地指着叶嘉不会过日子:“这么好的东西不拿去卖,你制什么成衣?这年头谁家有那个闲钱去铺子里买衣裳穿?“

    叶苏氏推己及人地道:“再说,乡下妇人能有什么好手艺,你好东西给她们糟蹋,能不能制出来像样的衣裳卖且不说,就不怕这些老娘们私下里克扣你这大好的白叠子?”

    叶嘉原本听着心烦,到最后一句话倒是给说的心里动了一下。

    确实,就这样把上好的棉花和布料送到乡下妇人手中去,届时收上来的衣裳里头能有多少棉说不准。条件艰苦的时候,的确就是会贪图那点东西。若是当真扣下棉花塞点别的什么碎布头什么的充数。除非收衣裳的时候一件一件剪开来查,否则东西一多是肯定检查不出来的。

    “不如将人招到作坊里来做事,叫秋月去看着。”余氏在绣房里也做过活儿,原先那个王家庄的绣娘就喜欢小偷小摸的。就算是在绣房里做,也会偷摸地带点碎布头回去。

    秋月是个泼辣的性子,不仅嘴皮子利索,眼睛也厉害得紧。有她在一旁看着,旁人别想在她眼皮子底下弄鬼。也是,自打秋月接了西施铺子的生意,这生意和账目都清清楚楚。叶嘉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也行,正好作坊这段时日香胰子停制了,仓房空出来。”

    主要是猪胰子原料不好收,叶嘉估摸着等这一场仗打够了。她养殖猪羊的事儿也能提上日程。

    算来算去,像秋月这样当用的人手真不多。她好多事情一个人忙。叶嘉不仅有些怅惘,周憬琛多给她弄几个袁春生这样的人才回来就好了。

    虽说叶苏氏碎嘴的指责提点了叶嘉一下,但叶嘉这个性子,还是没打算把人就这么留下来。这是他们还不清楚周家有多少家底,也不清楚叶嘉手头有多少的生意。光一个收棉花就能惹来叶苏氏盯着,其他生意要是被她知晓了,岂不是要样样都要被指手画脚?

    这两人还是原主的亲爹亲娘,叶嘉哪怕没什么感情也得考虑名声问题。古时候孝大于天,一个不孝的名头压上身上,就算是叶嘉本人不在乎也会有影响。

    叶嘉不会去挑战这个时代的父母权威,也不想被人指手画脚,只想尽快把人送走。

    这事儿余氏心里有数,叶嘉在叶童生老夫妻俩来就说过。

    此时叶嘉一提,她便明白了。让余氏扮恶人也不难,当着老夫妻俩的面儿给叶嘉几次脸色,说几次意有所指的话。叶童生的一张老脸就有些挂不住。他惯来是最要面子的,为了自家的脸面能不管不顾女儿性命的那种人。余氏这种不客气的话说个几次,老头儿就被戳了肺管子。

    他气得把叶嘉叫到一边,气势汹汹地让叶嘉给安排他们一家子搬出去。

    即便是觉得丢了面子,叶童生这老头儿的软弱性子也不敢跟余氏当面撕破脸。虽说他自诩有个校尉儿子是官老爷,没亲眼见过叶青山,私心里是有些虚的。余氏可是真真实实的官家老夫人,兼之余氏身上可是有几十年王妃的气势。一端出来十分能唬人,他哪里敢得罪?

    “必须办!”叶童生当着余氏不敢说,对叶嘉说话可是半点不客气,“这个家我是一日都住不下去!”

    叶嘉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瞥了一眼叶苏氏。叶苏氏是没有叶童生那么敏感,余氏说的话文绉绉的,叶苏氏其实没怎么听懂。但她素来以夫为天,叶童生说什么是什么。

    “爹娘真不打算多住几日了么?”

    “住什么住!气都气饱了!”叶童生硬气得很,瞪着叶嘉跟叶嘉招惹了他们似的。

    叶嘉面上一副不舍的姿态,思索了再三才开口,“东乡镇这边倒是没什么好住处能安排。但大哥在轮台是开了府的。我没亲自去瞧过,但听大哥说他的府邸很大,是能住不少人。如今北庭的局势这么乱,爹娘你们到哪儿我都不放心。若是不嫌舟车劳顿,不如去轮台那边避避祸?”

    提到这个,叶童生的眉头就扬起来。

    一旁的叶苏氏也不自觉地挺了挺腰,骄傲都写在脸上。

    “……你大哥那么忙,咱们过去能成吗?”说实话,叶童生是想去的。他自打听说了叶青山爬到校尉一职就满心的期望去做官家老爷。要不是祖业在叶家村,路途又远,他早就带着一家子搬过去。

    “如何不能成?”叶嘉眨了眨眼睛,“大哥一个人在轮台,没爹娘照料,兴许早就盼着你们过去。”

    这么一说,叶童生老夫妻俩眉眼都染了笑意。

    叶童生摸了摸鬓角的花白的头发,仔细地给捋顺了,心里头喜滋滋的表示赞同。可不是?自家几个孩子都孝顺,大儿子又孝顺又出息。他们过去照顾他,青山可不是早早就在那盼着?叶苏氏虽说没说话,但那个意思也是乐意的。

    叶嘉瞥了老两口的脸色,小心地开口:“若是爹娘要走,恐怕得尽早做决定了。不然李北镇那边的突厥兵一旦打过来,再走怕是要来不及……”

    这话说的两人面色一变,他们才从那边逃过来,什么情况比叶嘉还清楚。

    叶童生当下就拍了板,走!尽早走!

    决定一下,那就再没有耽搁的可能。叶童生对于找大儿子过官老爷的日子是一刻都不愿意等。心里想着余氏的那个派头,他暗暗发誓以后要过的比余氏还要风光!

    “走走走,今儿就回屋里去收拾一番,莫拖着了。”叶童生一住进沈府就觉得不自在,不是自个儿家连说话都没那么有底气,“晚了耽搁了,再出什么事儿要后悔的。嘉娘啊,你去安排护卫跟马车吧,咱家这一大家子走到轮台是不行的,没人护着也不行。”

    “这是自然,”提到叶青山,提到轮台的当官老爷,比什么都管用,“爹娘放心,肯定给你们安排好。”

    才住下来小半个月就又要走,叶青江是不乐意的。在他看来,搬去看大哥脸色还不如赖在妹妹家里。一个是妹夫不在,叶嘉做人妹子的也不能对兄长指手画脚。二来他身子骨弱,吃不得苦。舟车劳顿地跑这一趟不划算。他幼年时候就被大哥管着,长大了也改不了骨子里对叶青山的惧怕。搬去大哥眼皮子底下生活,怕不是要日日被大哥骂成狗。

    叶青江不乐意搬,叶青江家的自然是以他为主。

    不得不说,叶青江一家子的作为将叶童生给气得不轻。他还没死呢,家里轮得到叶老二做主?他要走就必须得走!老头子不管这是不是在周家,愣是从灶房取了跟棍子把叶青江给打了一顿。

    折腾了两三日,这一家子才终于上了去轮台的马车。

    叶嘉特意给雇了十来个能打的镖师,一路护送。倒是临行前叶苏氏把叶嘉拉到一边去,红着眼睛抹了会儿眼泪才要求叶嘉:“你幺弟人在碎叶镇,还不晓得是死是活。我听说西边碎叶镇也打起来了,嘉娘你看能不能给女婿递个信,叫他去碎叶镇看看?”

    ……这个要求不能说过分,但也有点强人所难。

    叶嘉也不好跟她说,周憬琛乃是主帅,轻易不能离开。只是点点头:“我会想办法打探小弟的消息,到时候给轮台去信,叫你跟爹放心。”

    叶苏氏这才擦了眼泪回了马车。

    人一走,叶嘉这边又跟张昌礼将五十多亩田的稻米给收了上来。不知为何,叶嘉总有一种粮食不收上来,早晚会被人糟蹋的紧迫感。

    吴家最近虽说没个动作,但人在哪儿就是个无法忽视的隐患,她行事总得小心谨慎。

    时间一晃儿就到了十月,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战争,粮价已经飞到了一个贫苦百姓都活不下去的高度。不说别处逃难来东乡镇的其他村落乡里的百姓,就是东乡镇下属的村落,也有好些人也吃不起饭。叶嘉如今的作坊已经有不下三百人,制成衣的,制香胰子的,制作梨花膏的。

    大都是吸收这些逃难来的百姓,他们干活卖力不敢要太多的工钱,就求一个糊口。

    叶嘉除了吸纳难民做工,还以物换物。以稳定价格的粮食换他们家养的牲畜。

    到了饥荒的年代……虽说这饥荒并非是天灾而是人祸,肉食还真不如粮食管饱。乡下家里养猪的舍不得吃,都拿来跟周家换粮食。

    叶嘉吸收了不少猪,猪肉做成吃食,猪胰子全部制成香胰子。

    有了货,西施铺子也开张了。不过这个铺子并非只是东乡镇,叶嘉将这个铺子也开到了轮台,甚至是邕州。

    熟食铺子其实味道不难做,有特殊的卤料方子,便是像余氏这样的人也能学会。开铺子也简单,只要找到能信任的掌柜跟刀功不错的厨子,这个生意就能做起来。

    粮食收上来以后,谷底那边除了一些跟着张昌礼老爷子继续种第二批作物的,许多人闲置出来,被叶嘉当做人手派出去了。这些人当初之所以能被周憬琛给留下来,自然是个个都有本事的。识字会算账都是基本,有些人当个掌柜都算屈才。

    这也是叶嘉后来写信给周憬琛,听他提了才知道。这人素来不会花精力留无用之人,被他从西场神不知鬼不觉弄出来的五十多个人里头没有无能之辈。

    既然他话都说的这么大,叶嘉也就大着胆子用人了。

    后头置办的这些个铺子都不用叶嘉各个亲力亲为,实地考察。周憬琛将身契捏在手上,这些个人都派出去,要做的事情都做得漂漂亮亮。吃食铺子不过是一桩小事,采买,购货渠道,都能敲定得稳妥。肉食一多,西施铺子就多开了十来家,轮台两家,邕州两家,安西都护府也安置了几家。

    晴雪轩困于药材受限,梨花膏不能大批量的供货,只开了两家分店。营销模式也不必换,同样的说辞到了当地换个法子传一遍,又是一阵奇效。

    不得不说,铺子一旦开起来,运作得好,银子就如流水一般地流入口袋。叶嘉还没来得及感慨置办铺子找人做事掏空家底,拿出去的钱就差不多都赚回来。

    看着不仅没有瘪,反而翻了两番的钱箱子,叶嘉心中都忍不住在感慨。隔着一道嘉峪关,百姓的日子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西北这边打仗打得流离失所,大多数人吃不饱饭,关内的百姓却照旧歌舞升平,逍遥自在。还有,关内人是真的有钱。

    不管有没有钱,手里有进项,叶嘉让袁春生不间断的购粮这事儿是没断过的。

    ……

    这一场仗打的时间确实够久,从八月初爆发一直打到十月初还没有明朗。如今每日流窜到东乡镇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是碎叶镇那边逃过来的,轮台的支援迟迟不到,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能逃离家乡。聚集在尚算安宁的东乡镇,成了街上一景。

    如今是天气还没到大冷的时候,一旦温度骤降,进入大雪纷飞的季节。这些人只有冻死的份。

    碎叶镇虽说并非喀什的辖区,但人流窜到此地就不能不管。

    郭淮命人紧急建造了许多收容所,紧急向朝廷申请拨款。奈何路远水长,北庭的消息想要递到大燕皇帝的御书房经过层层筛查呈递至少需要三个月,慢的也需要一年。若是遇上不轨之事,极有可能都呈不到御书房。喀什的情况等不了那么久,郭淮只能去求见苏勒图。

    奈何苏勒图公务繁忙,并无耐心见他。郭淮别无他法,奔走相告,以知县之名向当地富商借粮。

    郭淮做事素来做事张扬,此举此行都大张旗鼓。奈何当地的富商因先前的政令对郭淮恨之入骨,自然是装聋作哑,无人吭声。

    且不说百姓们为此痛骂当地富商为富不仁,为郭淮奔走无果而感激涕零。叶嘉就是这时候站出来。她以校尉夫人的名义与衙门的人联手在镇上和村里开设了粥棚。

    一日两顿,早晚施粥。

    不得不说,那十来亩的红薯起了大的作用。约莫是地好,这十来亩的田竟然产量几千斤。一条藤扯出来上面零零挂挂好些个大红薯,一颗大红薯切碎能住一锅粥。再加上粟米,能养活了不少人。当然,叶嘉做这个是也并非没有私心,做好事不留名不是叶嘉的做人原则。

    叶嘉也并非是毫无准备地开设粥棚,命人专门寻了说书先生,大肆宣扬周家的贫困与艰苦奋斗。将周家有如今的日子经历了多少困难宣扬得人尽皆知。

    由苦难的衬托,才有一点起色的周家却将全部的积蓄换成了粮食,周济百姓……如此,叶嘉的所作所为才显得品德高尚和爱民如子。当然,有些话润色以后确实是有些夸张,但周家本就并非是底蕴深厚的豪富之家,起于微末也是事实,叶嘉这般说也不算骗人。

    毕竟如今做好事与收割民声威望并不冲突。

    且不说叶嘉这一番操作,创造了多少名声,引来多少爱戴。就说,如今突厥兵还没有长驱直入,是周憬琛审时度势,殚精竭虑的结果。

    轮台派来的援兵迟迟不到,形势却越来越遭。周憬琛只能将手下的人分成两批。

    一批死守李北镇,将突厥兵的主力击溃,以攻为守,主动追击,逼得突厥人不得不从各处调兵支援。拖住了他们集中火力从西进攻的步伐。又以当地百姓配合,游击战的模式性骚扰之能是。但突厥兵战力极强,兵力悬殊,抵抗已经是十分艰难。

    为求保险,周憬琛以杨成烈的私人印鉴从驻地调来一支骑兵,与孙玉山一起前往碎叶镇。孙玉山作为主帅,陈世卿为奇袭前锋。浴血奋战一个多月,终于逼得突厥人弹尽粮绝。

    李北镇有周憬琛坐镇,生生凭借三万兵力和当地百姓联手守住了。

    声东击西,以逸待劳,耗时三个月,以死伤不到三千之数将突厥兵打退到草原深处。其中,程家镖师和阿玖手下那批人出了不小的力气。这群粗蛮的汉子大字不识,但武力极高。每个人都十分能打,不敢说以一敌百,以一敌十的能力是有的。与周憬琛一起镇守在李北镇城寨。

    当一切结束,西北、西边、东北三方终于喘口气,轮台的支援才拎着三万的兵力姗姗来迟。

    来人是苏勒图的副将胡勇,此人抵达李北镇城寨已经是十一月中旬。

    大雪已经降下来,气温骤降。

    胡勇抵达主帅营帐的第一件事便是斥责周憬琛擅自抢夺主帅职权,不听指令,不懂尊卑,肆意乱为之名对周憬琛进行严厉训斥,并以他才是此次作战的主帅,毫不遮掩地抢占战功。

    且不说这桩事激起众怒,巴扎图这暴脾气。气得直接拔了刀冲进了胡勇的营帐,差点没当场一刀将人给劈死。若非周憬琛拦住,胡勇等手下一批人都能被才杀红眼的这群戍边军给弄死在李北镇。倒是周憬琛本人,对于胡勇的所作所为并无反感。

    不仅没有表现出怒火,径自认了错,并表示对一切毫无怨言。

    胡勇约莫也是心虚,拖这么久才到,是他的疏忽。这事情闹到大都护跟前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此番不过是先下手为强,先恫吓住年轻小伙子,叫他莫要仗着一两次战绩狂妄自大,给他捅娄子。见周憬琛这般上道儿,自以为拿捏了周憬琛。便表示看在他顽强抗住了突厥兵的份上,会分他一杯羹。

    周憬琛自然表现得感激涕零,态度谦逊而受教,温顺得毫无破绽。兼之他这人长相本就温润如玉,不刻意表露时仿佛没有锋芒,更像一个不知利害的世家公子。

    胡勇这人有个怎么都改不掉的毛病,刚愎自用还十分以貌取人。一看周憬琛这张俊脸和弱冠的年岁,私心里就已经把他当成了好糊弄的小白脸。甚至见周憬琛如此软糊弄,心中暗道此人名不副实。

    周憬琛将他的鄙夷看在眼里,以接风洗城为名,邀请胡勇极其手下一批将领去东乡镇梨花巷吃酒。

    当日夜里,将这批人全部毒杀在温柔乡。

    第97章

    胡勇被发现暴毙乃是在三日之后,彼时尸身被发现在东乡镇与洛桑镇交界处的官道上。人被发现时,已经被野兽撕扯得残缺不全。靠着衣裳布料辨认出身份。不过盖因此人素来行事不着调,仗势欺人不在少数。被发现死状如此惨烈时,一时间竟没有人怀疑。

    或者说即便有人怀疑,也无一人愿声张。

    轮台那边收到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消息传递过去才派人过来查,辗转耽搁了几日日子就过去了。苏勒图对于胡勇的死十分的在意,此次派来调查之人乃是杨成烈。

    杨成烈算是苏勒图的左膀右臂,非要事必不会叫他出面。不过杨成烈来得不凑巧,他带人抵达李北镇城寨不到三日,恰逢突厥趁着寒冬季节反扑,卷土重来。与一个胡勇之死相比,自然是抵御外敌更重要。查案之事暂时被搁置下来,以保家卫国为先。

    姗姗来迟的三万兵力失去了侯勇这个原将领,群龙无首。周憬琛作为此次抗击突厥的主帅,顺理成章地取用了胡勇的调兵令。他当机立断将这三万兵力打散,又按照戍边的兵制重新整编。

    杨成烈本能地觉得此举不妥,但特事特办,不能一概而论。

    真正身历其境,杨成烈才感受到戍边将士们的艰辛。李北镇物资奇缺,环境恶劣。尤其是在这冰封千里的寒冬时节,开战条件十分艰苦。将士们除了要克服雪天车马难行的困难,面对的更为严重的问题是缺衣少食。城寨粮草严重不足,御寒的棉衣迟迟不到。眼看着城寨陷入种种困境,上面的人却只顾推诿拖延,气得杨成烈这暴脾气破口大骂。

    李北镇的粮草自打八月初以来就是靠着郭淮从各处调粮,以及程家等商户的支援。

    且不说寒冬时节大燕难,突厥人的作战条件更难。大雪天封路,突厥人横穿草原袭击大燕是背井离乡,还得随行负担沉重的辎重。天寒地冻时草原深处饿极了的野兽横行,他们难以为继。周憬琛在耐心等待了三天大雪结束才发动反攻。

    一日深夜,由阿玖带一支小队,深夜火烧突厥人的随行辎重。

    阿玖明面上没有入伍,带着他手下的那批人经营一家镖局。以跑商的名义大燕境内来去。暗地里早已投了周憬琛门下,为他做许多不能搬到台面上的事情。

    这次碎叶镇获救,阿玖及其手下那批人功不可没。

    十一月从安西都护府回来以后他便没有再出去,一直以商队滞留的名义在李北镇附近的村落住下来。阿玖手下那批人武艺了得,十二三岁便出山打猎,有丰富的寒冬打猎的经验。无论是箭术还是马术,都比一般骑兵还强。他烧掉辎重便不恋战,火速撤退。

    以牙还牙,没有了粮草辎重,被大雪困住的突厥人又冷又饿,只有丢盔弃甲的份。

    杨成烈闲不住,在一旁看着着急,自然也参与到此次战争中。而就在杨成烈追击突厥兵深入草原,轮台也发生了一桩足以引起北庭都护府局势动荡之事。

    苏勒图被发现死于家中小妾房中,死时浑身赤裸,双目爆凸,面容青紫,死状极为恐怖。

    李闻竹作为苏勒图以下最高军职的将领,在军中声望比起作为大都护的苏勒图还高。他出面第一时间稳住局势,雷厉风行地将苏勒图暴毙的消息瞒下来。火速命人封锁了大都护府,并以大都护深夜突发恶疾需要闭门静养为由,取出虎符,取而代之。

    与此同时,周憬琛以如今的皇帝乃弑兄杀父谋朝篡位之小人,不配为帝之名正式举旗。

    李闻竹这段时日也没有闲着,出其不意圈禁了林芝兰兄弟等苏勒图亲信、控制住苏勒图三千近卫,并将已经取得的北庭二十万军的虎符呈至周憬琛手中。带着整个北庭都护府二十万戍边将士彻底倒向了周憬琛。由此,周憬琛正式曝光了景王府遗孤的身份。

    声称手握先皇密旨,并即将拨乱反正,讨伐如今的叛党朝廷。

    北庭都护府与中原之间有一关之隔,路远水长本就消息不灵通。深冬时节为甚,大雪天就算有异动,消息也不会那么及时传到关内。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为周憬琛创造出了大量的谋划和筹备的时间。叶嘉这半年来囤粮无数,陆陆续续地屯满了六座粮仓的粮食。

    粮仓分布在东乡镇四周,以商铺作为遮掩,隐蔽且无人察觉。

    东乡镇及其下属村落对于北庭的动荡早已习以为常,突然有人揭竿而起,也并不惊诧。甚至在听说起势之人那东乡镇校尉周憬琛时,暗地里都在拍手称快。哪怕仅仅半年,周憬琛及其周家也创造了不小的名声,东乡镇校尉几次击退外敌,镇守边关,维护西北的安宁。校尉夫人掏空家底周济百姓,在几个城镇设粥棚布施,从战乱开始就未曾停过。

    实打实的做事,一样一样全摆在台面上。

    百姓都是很实事求是的。他们并不在乎上面的官员是谁,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死心塌地推崇谁。校尉大人是皇族血脉一事,除了给他们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也更坚定了他们追随的心。

    周憬琛起势出于意料的顺利,甚至有些太过理所当然。罗云镇以西北等地的百姓翘首以盼,甚至有不少此次突厥偷袭跟随周憬琛抵御外敌的当地百姓也入了伍。

    突厥人经过这半年的战争,元气大伤。暂时没有余力再侵犯边境。但事无绝对,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大燕内乱之时,突厥人不会趁人之危。周憬琛留了将近一万人镇守在东乡镇和李北镇。由巴扎图镇守。碎叶镇也留下五千兵力,死死堵住大燕的西北和西边两处入口。

    顺口提一句,当初突厥人从西边偷袭,碎叶镇的驻军确实死伤惨重。但叶青河这小子运道不错,不仅完好无损,还立了不小的战功。

    这小子胆大妄为且心狠手辣,学突厥人偷袭李北镇的做法。在某日深夜里纠集了一支跟他一样不怕死的小队,叶青河以牙还牙地烧了碎叶镇的粮仓。虽说这一番举动不亚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叫碎叶镇的驻兵直接没了饭吃,但突厥人也同样没了现成的粮食补给。正是因为他这一举动拖住了突厥人进攻的步伐,也给了后来周憬琛支援创造一线生机。

    碎叶镇原先就是乌古斯的辖区,此次碎叶镇遭受大创,但周憬琛并未革除他的军职。只另外派了陈世卿过去,两人共同镇守。最靠东北不的罗云镇驻地,则交给叶青山。

    三方严防死守,这才方面周憬琛放心空出手来正式起兵。

    各方都派有坚实的戍边兵力,几个镇子的日子渐渐恢复了安宁。百姓们欢欣鼓舞,心中都由衷的感激周憬琛为他们稳定局势,创造平和的日子。

    唯一觉得不太妙的,大约就是得罪过周家的吴家等商户们了。

    吴家多方打听也没能打听出来的周家人的底细,主要是皇族的名讳都是秘而不宣的,下面人无从知晓。吴恩一屁股坐到地上,身上的冷汗汩汩地冒出来。他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家几次三番暗地里耍手段的周家是景王遗孤。这龙子凤孙怎么就落难落到他们这地头儿来了?怎么偏偏就被他们吴家给招惹上了?

    当真是不提不知道,一提什么都想起来。旁人或许不知景王是谁,但景王世子却是如雷贯耳。吴家人做买卖走南闯北,各方贵人都打听的清楚,就怕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人。

    已故景王世子爷听说是先皇最宠爱的子孙,这可是当年最有望坐上下一任储君之位的人。

    ……若是周憬琛记恨上了,吴家将来是不是要断送在他们这一代人的手上?

    吴家自打收到消息以后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吴敏吴三少兄弟几个如今也不敢再满腹怨恨了,跟斗败的公鸡似的任由亲爹打骂。

    当初要不是他们见利忘义先招惹周家人,后又几次交锋失利后穷追不舍,吴家跟周家就还是盟友关系。就算不是盟友,吴家因着早年的恩惠,也算是扶持过周家的人。将来若是周憬琛坐上帝位,他们吴家不敢说是功臣,起码将来前程不会小。父亲几次教导要谦逊诚心他们不放在心上,因小失大才悔之晚矣。

    “爹,你说我们如今要怎样才能讨得世子妃娘娘的原谅?”周憬琛自称遗孤,没有以景王世子自居。世子妃娘娘的名头也是百姓给叶嘉乱加的。

    吴恩哪里晓得?他吴家把事都做绝了,现在再舔着脸回头人家也不会高看一眼。

    “……奉上家财呢?”吴三少思来想去,心一狠道,“世子爷如今才起势,定然需要钱财支撑。咱们如今奉上家财助其一臂之力,是不是能将功折罪?”

    这话一说,吴家的几个男人心里都是一咯噔。

    面面相窥之中,长子吴敏的神情有些挣扎:“奉上家财也不见得就能将功折罪。再说,若是将家财奉上,咱们这一大家子人要靠什么养活……”

    “糊涂!”吴恩却觉得这一点上赞同小儿子。

    如今他们面临的,已经不是是否主动奉上家财了。周家已经起势,吴家开罪了世子妃,他们寻个罪名直接将吴家给抄了只是一句话的事。这个家财他们早晚守不住,主动奉上兴许还有一个觉悟高有眼色的好处,叫周憬琛不好恩将仇报将来轻易灭了吴家。

    吴恩对这个贪财又短视还招惹麻烦的长子当真是失望透顶,“连这点事都看不穿!当真是个眼盲心瞎的糊涂虫!”

    此时似吴家这般在背地里商议着助周憬琛成事一臂之力的商户不在少数。毕竟从龙之功不敢想,但谁都想当一回伯乐。尤其这个看起来就是有利无弊的买卖。

    外人的心思如何叶嘉管不着,她如今将棉衣收上来,还在尽全力地敛财。

    周憬琛既然已经开始,叶嘉这边自然也不能拖后腿。她选择跟这个人共同进退,那就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妥,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叶嘉看着雪天天寒,心里估算着正常时速来说,大燕朝廷能多久做出反应。有了反应以后又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这些事情虽说周憬琛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叶嘉也不能全依赖于他。

    她太清楚大意失荆州,细节决定成败了。叶嘉不敢自恋自己对周憬琛或者战局有多大的影响力,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跟余氏若是意外被人捉住对西北的局势来说不是一桩好事。叶嘉从来不会盲目自信也不会盲目自谦,所以决定再多加一道保护。

    有时候多做一点事,也许能在关键时候度过一劫。

    沈家的府邸自然不用担心会有人翻墙,府邸的坚固无需质疑。就怕到时候有人从外围围住府邸,困死他们。她琢磨着不如在屋子的隐蔽处挖地道。

    “挖地道?”余氏觉得自己儿媳妇总是有些奇思妙想,就像曾经给院子装上带钉瓦和陷阱。虽说制作这些东西的时候叫人颇觉得荒谬,但事实证明关键时候挺管用,“嘉娘预备从哪里挖?”

    “几间主屋的下面都挖一道。”

    叶嘉这个想法也不算突如其来,“弄几道假的,只一条是真的。真的地道位置只有咱们自家人知晓,通到林子后头的后山。多设几个出口,以防一个出口被堵,就堵死在地道里。狡兔三窟么,大约就是那么个理儿……”

    后山的位置比较隐蔽,从后山走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余氏有些心动:“……这能行么?”

    叶嘉说干就干,当日便带着人去府邸各处去看,观察土壤地质情况。

    连续好几日地在府邸的四周转悠。大约挑选了几个方位,确定土质瓷实不会发生坍塌情况,夜里挑灯夜战地画了地道的图。叶嘉本想弄得复杂一些,但想着地下本就看不见,再弄得复杂,兴许自己人都转不出来,便舍弃了这个想法。

    次日一早,叶嘉就命人寻了挖地道的工匠来。挑选的位置一个是叶嘉如今住的屋子的下方,另一个是最偏僻的院子一口枯井下面,再一个则是东南下人院落的假山里头。

    挖地道并非一桩容易的事,但庆幸的是叶嘉所画的地道并不算太长。人多的话,只需要一个月的功夫就够了。为了保证地道的事情绝对隐蔽,叶嘉还专门命人将这批工匠给分开,每个人挖的方位不一样且彼此不知位置和目的。叶嘉这边日日忙得热火朝天,其实也累得不轻。

    这些日子她的神经高度紧绷,过于忙碌的日子叫她每一刻都不得闲,夜里都是倒头就睡。某日夜里,她才睡下没多久,被人给堵住了鼻息从窒息中挣扎地弄醒。

    她眼睛还没睁开,手已经摸到枕头下面抽出匕首刺了出去。

    “是我!”刚刺出去就被人握住了手腕,熟悉的嗓音从头顶飘下来,直接把叶嘉给砸醒了,“嘉娘,睁开眼睛看一眼,是我,你相公。”

    叶嘉睁开眼睛,周憬琛一身厚甲端坐在她面前。

    不知这厮是从何处来,身上携着一股冰雪的冷冽气息。面容倒是收拾得干净白皙,整个人就是看起来十分疲惫。他不知多久没有睡了,眼睛底下青黑一片。见叶嘉盯着他看,他弯了弯眼角。

    “你怎么回来了?”叶嘉收回了匕首,揉了揉脑袋,“深更半夜?”

    “嗯,”周憬琛扶着她的肩膀,将人拉着坐起身来,“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亲自去处理,不在北庭,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哦,路过是吗?”叶嘉立即意会,“那你只管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

    “不是,你跟我一起去。”她话还没说完,周憬琛便打断了她,“这些事需要秘密进行,此行会刻意乔装打扮一番再暗中行事。我此番是特意回来接你的。”

    叶嘉扬起一边眉头:“???”

    周憬琛:“嗯。”

    叶嘉皱了皱眉头,思索了片刻,很直白地问他:“……危险吗?”

    “……不危险。”

    “哦。”

    周憬琛喉咙莫名地噎了噎,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叶嘉的耳垂。

    叶嘉:“……”去也不是不能去,主要是她一旦走了,家中几个女子性情软弱,无人能支撑起来。

    “家中我自会安排人照看,你且放心。”周憬琛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她在想什么他都猜得出来。他思索了片刻,开口道:“嘉娘,事实上,这次让你去并非全充当掩护,是有一桩事需要你来办。”

    “何事?”有正事的话,不是不能去。

    周憬琛忆起来年的旱灾,伏尸百万,遍地饿殍。尸体未来得及处理瘟疫爆发,百姓流离失所,幽幽叹了口气:“若是可以,我希望能在安西都护府秘密建设几个粮仓,囤积粮食和药材。若是可以,将来或许是扭转局面的关键一笔。”

    “……为何忽然要秘密设置粮仓?是有什么事么?”

    周憬琛垂下眼帘,浓密的眼睫遮掩住眼中的幽光。不知是否是叶嘉的错觉,总觉得有些幽沉。

    叶嘉看着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家中如今还有事未能完成。”

    “嗯?”

    叶嘉眨了眨眼睛,幽幽地咧嘴一笑。

    不知为何,叶嘉不笑还好,一笑周憬琛就有点莫名的头皮发麻:“你在家中又按了陷阱?”

    “没呢,”叶嘉有点得意,“稍微做了点儿逃生通道。”

    ……逃生通道?周憬琛扬起了一边眉头。

    说起来,周憬琛虽说夜里匆匆回来,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自然窥不见府邸全貌。但此时叶嘉被提醒了,他闻着屋里的味道多少也察觉到异常。屋中弥漫着一股土腥气,还有一股潮湿的尘土味道。他方才进门就闻见,还以为叶嘉在家中又翻了田地种植。

    不过转念一想,家中的地并不算大,也没有那么多空地给叶嘉翻便没放在心上。

    周憬琛环视了一圈,终于发现了内室的屏风后头似乎堆了很多东西。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地上地上好大一个洞。叶嘉这时候也趿了鞋子下床,跟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

    “这是……?”

    叶嘉昂起下巴:“地道。”

    “???”周憬琛不是震惊,而是觉得猝不及防,“地道?!”

    “嗯。”叶嘉于是将跟余氏说的那番话说给周憬琛听,“有了地道,就算将来被围在这座府邸,也不怕困死在里面。顺着地道出去,乔装打扮一番便能逃脱。”

    周憬琛:“……”

    他不禁用一种离奇的眼神看向叶嘉。

    说实话,后世的电视剧里皇宫有密道,如今的古代现实中却是没有的。叶嘉这突发奇想的做法,不算有史以来第一人,但不得不说,某种程度上也有些震惊并启发了周憬琛。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天上飞不了,路上走不通。那不如就从地下走……但是嘉娘,你打算在沈府住多久呢?”

    叶嘉想也不想道:“住到你打完仗为止吧。”

    周憬琛:“……”这小娘子是打算把他一个人扔在轮台不管了?

    叶嘉不知周憬琛又想到了什么,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怨起来。

    她没管他幽怨的眼神,转身去了书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来。这图纸里有一张完整的地图和其他拆分的地道位置。叶嘉将图纸摊在桌子上,滔滔不绝起来:“……若非这里没找着盗墓人,不然往地上开个盗洞,兴许还能挖的更快。”

    “你还想找盗墓人?”周憬琛不知该怎么形容,“你知道盗墓人干什么的么?”

    叶嘉无语:“盗墓的啊,为什么不知道?技能多方向开发不挺好的么?”

    周憬琛:“……”

    “……挖地道的事情我会找人来接替,你就别操心了。赶紧收拾一下行李。”

    周憬琛觉得叶嘉这小娘子的心冷得忒快了,他捂了好久才捂得热了些。结果四个多月未见,这小娘子直接把他抛到脑后去。这可如何得了?!必须得捂回来!此次要出去是必然,但带不带叶嘉却并非必须。只是周憬琛四个多月没见叶嘉,克制不住相思之意。

    他就是存了私心,故意来带叶嘉走的:“快些收拾吧,马车就在外面等着。”

    叶嘉:“……这么赶?!”

    她原以为出发的话,最早也是要等到明日,等她跟余氏交代之后。

    结果她想多了,周憬琛这人回来估计都没惊动余氏,此时更是半点时辰都不给她。放开叶嘉便从柜子里翻出一块布来,铺到了桌子上。叶嘉看他这般也知拖不得,便想想自己要带什么。其实她如今不化妆也不大用护肤品,倒也没有太多的东西。

    除了衣物和撑场面用的首饰,更多的是仔细要交代家里和生意上的事情……好吧,生意上暂时不需要她太多的指示。袁春生和赵凌云等人眼明耳聪,比她更机警。铺子只需要正常运作便好。

    左思右想,叶嘉便去衣柜里翻衣裳,一瓶梨花膏和几大瓶的金疮药。而后想想,又去角落里将钱箱子拿出来,拿了一小叠银子揣上。

    她翻几件衣裳,周憬琛就给她拿出来几件。那到最后,只有一个很小的行囊。里头放了几件叶嘉的贴身衣物。而后这人就抱起她,大步地走出了门外。

    “我东西没装好呢……”

    “需要用的东西都不用带,用我的便是。若我的没有,关内有商铺,届时只管买新的便是。”周憬琛将人塞进自己的大麾之中,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他怀中暖烘烘的,只剩下他身上独有的气味儿,声音也是闷闷地从头顶砸下来,“这边穿的旧棉衣就莫带了,胭脂水粉也不用。”

    叶嘉还想说什么,这人已经抱着她上了车。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关上,周憬琛这厮揽着她的腰把人反过来跨坐在他腿上,低头就吻上了她的唇。估计这人回来时还专门地清理过,嘴里一股淡淡的茶香味儿。

    四唇交叠的间隙,叶嘉听见他轻轻一声呢喃:“不来找你就忘了我,你这薄情寡性的小娘子!”

    叶嘉:“……”这不是忙么!

    第98章

    忘是不大可能忘的,毕竟这么大一个人,顶多就是忙的时候想不起来而已。不过叶嘉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含糊地敷衍两句就靠着他的肩膀继续睡了。不得不说,马车这东西清醒的时候难受得想吐,睡着了倒是感觉还好。晃晃悠悠的还有催眠的效果。

    周憬琛摸了摸她的头发深深地喟叹一口气,他怎么两辈子就挑了一个没心没肺得叫人牵肠挂肚的人?心里没好气地想着,人也靠着叶嘉的肩膀睡着了。

    他已经连续两夜没睡,能清醒着来找叶嘉全靠年轻精力旺盛。

    两人相互依偎着睡不知多久,马车终于在车夫吁地一声停下。

    车一停,周憬琛就睁开了眼睛。

    叶嘉还趴在他怀里睡得香甜,他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马车停在了一个客栈的门前。马车行了两个时辰,车窗外的天早已大亮。

    外面驾车的是个生面孔,轻轻敲了敲车厢的门:“主子,到客栈了,先下来歇息一日吧。”

    周憬琛身体才一动,叶嘉就醒了。马车上颠簸,叶嘉是被人抱在怀里才没被颠醒。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从周憬琛腿上下来,也学他伸头往车窗外看。不知道到了哪儿,四周都是树木,四下里景致有些荒凉。这是什么地方?

    叶嘉心里正好奇,正准备下车,直接走到车门边开了门。

    “嗯?怎么了?”叶嘉一只手搭在车厢门上,说下就下。身后的人迟迟不动,她扭头有些诧异地看向一脸僵硬坐着不动的周憬琛,“不下车么?”

    周憬琛抬起眼帘静静地瞥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叶嘉那一瞬间清楚地感受到他心情幽幽的怨念。目光落到他膝盖上又移回他的脸上,叶嘉眨了眨眼睛:“麻了哦?”

    周憬琛没说话,就那么幽幽怨怨地看着她。

    叶嘉:“……又不是故意的。”

    嘴上嘀咕着,身体却很乖觉地走过去给他捏起了腿。

    周憬琛这才弯起了嘴角:“嘉娘。”

    “嗯。”

    窗外的晨曦照着他的脸,周憬琛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汪湖水,波光粼粼。这厮看着清瘦,两条长腿也十分细长的样子,结果捏下去都是肌肉,硬邦邦的。叶嘉给他捏了好半天,问他好了没有,这人就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肩膀靠了一晚上,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现在也动不了……”

    叶嘉:“……知道了。”

    捏完了腿,又给他揉了揉肩膀。叶嘉忙活了好一通终于给他揉通了筋血,这人才忍不住翘着嘴角,拄唇清了清嗓子道:“已经没事了,走吧。”

    然后脚步轻快地起身,躬身下了马车,周身都洋溢着愉悦。

    叶嘉:“……”

    落后他一步的叶嘉无语撇了撇嘴,嘀嘀咕咕地心里骂他几句才跟着下车。

    这四周确实是荒凉,前方是一片林子,后方也是一片林子。客栈也并非是在城镇的街道上,反而前后无人烟,有点像是聊斋志异里的客栈。叶嘉心里毛毛的,全程就贴着周憬琛走。

    客栈大堂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掌柜加一个跑堂,住客也不算多。

    周憬琛身边的一个人走上前去要了三间房,掌柜的抬头看了一眼。而后那个小跑堂就满脸堆笑地跑过来引客人去后面歇息。叶嘉虽说睡了一觉才醒过来,可车上睡觉只会越睡越累。那个小跑堂一边在小碎步地前面带路一边口齿伶俐地跟人说客栈的规矩:“客栈只提供两顿饭食,用水的话要自己去后厨提。”

    说着话,把人引到房门前就准备告退:“客人要用饭么?若是用,小的这就去提。”

    “那劳烦小哥端点吃食过来,我夫妻二人舟车劳顿,早已有些饿了。”周憬琛从袖子里掏出碎银,递给小跑堂,“若是方便的话,小兄弟再提两桶热水过来。”

    那小跑堂一看有赏银,顿时眼睛就亮了。伸手接过来,颠了颠就笑眯了眼睛。

    “好嘞,小的这就去,两位歇着!”

    小跑堂动作利索,很快就将吃食送来了。还是刚出锅的,热腾着。叶嘉与周憬琛两人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垫肚子。片刻后一个粗壮的婆子提着两桶热水过来。

    沐浴梳洗一番,出门在外,两人是一起洗的。这洗自然不是叶嘉以为的那么洗,一个澡洗了一个时辰还没洗完。水声晃荡地砸着桶壁,落到地上的人影晃动得厉害。夹杂着女子甜腻的嘤咛和男子压抑的呼吸声连绵不绝,若是有人听见,怕是要听得人头脑发昏。

    洗到最后叶嘉被周憬琛抱回床榻的。她面色驼红,身上打着颤儿,蜷缩在某人的怀中。那人低头在她脑门上轻轻啄了一下,拍了拍她后背,两人这才相拥着睡了。

    这一觉睡得自然睡得香甜,叶嘉是到下午才睁眼。此时四下里全是风声混杂着沙沙的声音,别有一种静谧。叶嘉顶着一头乱发从周憬琛臂弯中伸出脑袋,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窗户是打开的,原本还晴朗的天正在刷刷地下着小雨。

    雨如丝线,淅淅沥沥的打在树叶屋顶,竟然有种岁月静好的难得。

    客栈里没什么人,格外的冷清。除了周憬琛叶嘉一行六个人,就只有店家的五个人,还是有些安静的。叶嘉的贴身衣物不会穿两天,关换了贴身的衣裳,翻别的衣裳穿。但一看自己只有个小包袱,不由瞪了一眼床上还睡着的周憬琛。

    ……罢了,他也很累了。难得睡一个好觉,叶嘉都有些不忍心把他弄醒。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周憬琛这厮总是在她身侧的时候会睡得很沉。

    一路上没怎么用吃食,睡到这会儿,又连着折腾了三次,叶嘉其实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这后院看着一眼能望到底,其实皱起来挺大的。叶嘉贴着墙角走到后厨耗费了一刻钟。一个胖墩墩的厨子人坐在角落里打盹儿,叶嘉走过来他都没发现。

    看了看那厨子,没什么反应。她于是自己去揭开锅看了一眼,除了几个馒头就一些炖菜。

    也不是说非得矫情吃饭得吃好吃的,但有条件还是希望吃的好一点。看了一眼这个炖菜,叶嘉实在没胃口。她环视一周后厨,地方不算小。右边靠门的空地放了一个案桌。案桌上放着簸箕筐,下面是两个水桶。里头都有生的菜。

    正好也没什么事,干脆自己做点吃的。

    叶嘉余氏走过去轻轻咳嗽一声,将打盹儿的厨子给惊醒了。

    “吃的在锅里,自己盛。”

    说完,厨子抱着胳膊就往墙上歪,似乎是打算继续睡。

    叶嘉想了想,从口袋里摸了一个碎银子:“我瞧着这桌上有些菜,能用么?”

    那厨子看到银子顿时就不困了。他利索地接过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笑道:“能能能,你想用多少都行。”

    “多谢。”

    叶嘉从昨夜到现在都没吃多少东西,是真的饿了。

    这些菜都是素的,叶嘉瞥了眼,一筐萝卜,一些白菘,还有一大桶的野山葱。叶嘉这个人是个非常诚实的肉食主义者,没有肉的饭她吃着没味儿。于是又瞥向那厨子。

    厨子刚才拿了叶嘉一两多的碎银子,叶嘉目光看过来,他立马就凑上来:“客人是还有什么想要的么?这些菜是素了些,要肉么?后院也养了鸡。”

    “不用鸡,不知有没有蛋?”

    烧鸡太耗时了,她只想快速做个小炒垫肚子,“给我那三四个蛋行么?”

    “有有有,这就给你拿。”

    那胖墩墩的厨子扭头去拿了五个蛋过来。

    叶嘉谢过他,将五个蛋都打了。又切了一把山葱撒进去。加了点盐,快速地打散。油热锅,将加葱花的蛋液刺啦一声浇进去,炒了个山葱炒蛋。这油一热,煎蛋的香味都能把人舌头给馋掉。

    叶嘉这边炒着蛋,外面就传来一阵呵斥声。

    厨子在旁边晃悠着看,嘴里嘀咕了一句‘又来了’,去后厨门后头摸了一根棍子就气呼呼地冲出去。

    叶嘉这边做好了蛋,又快速做了一盘醋溜白菘。取了五个馒头就端着出去。这院子不算小,估计是荒郊野岭的地皮便宜,弄得很大。天还下着雨,叶嘉沿着长廊往住处走,刚走到小门的地方就看到两个人围着一个影子在那叉腰叱骂着什么疯子疯子的。

    隔得远,那影子被厨子的身形给遮住了也看不清。

    “……什么东西?”叶嘉没多管闲事,嘀咕一句端着吃食走了。

    她没去大堂,只端着吃食回了客房。

    推门时周憬琛已经醒了,人端坐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文书,面色有些冷凝。听见门口动静抬眸看了一眼,见是叶嘉回来,眉宇之中的冷凝之色便如雾散开。这人面对叶嘉的时候总是喜欢笑,仿佛没有脾气。叶嘉见他笑白了他一眼:“何时起的?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你走就醒了。”光从窗外照着他的半边肩膀,雨天阴郁,他的眼睛格外的亮。

    “行吧,”叶嘉将菜端到床边的桌子上,“洗漱了么?炒了两个小炒,一起吃点吧。”

    “好。”周憬琛将手里的东西折叠起来塞回信封,桌上的文书收起来便过来接托盘。将两样菜摆好,就拉着叶嘉一起坐下。

    山葱炒蛋刚出锅的,滚烫的,应季的山葱香得很。醋溜白菘也做得色泽鲜亮,舟车劳顿胃口不好,叶嘉特意放多点醋,味道做得有点偏重。当然,绝对不是因为周憬琛喜欢醋酸味儿。放下菜,丝丝缕缕的醋酸味儿勾的人口水泛滥。

    周憬琛才夹了一筷子白菘,吃到嘴里眼睛就亮了。

    “好吃吧?”叶嘉眯着眼睛笑,“现在正是吃山葱的时候,炒蛋的话很香的。”

    “嗯。”

    周憬琛这人其实不挑食很好养活,吃什么都可以,吃食于他不过饱腹而已。不过饭菜的味道好的话会多吃一点,再加一条,对叶嘉做的菜格外捧场。叶嘉特意拿了五个馒头,原本预备自己吃一个,剩下的四个都给他。结果周憬琛四个馒头吃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叶嘉都无语了。

    “四个馒头也不算多。”周憬琛拿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不过半饱而已。”

    叶嘉:“……你吃的东西都去哪儿了?都没见你长肉。”

    说着,她隐晦地瞥了一眼周憬琛的肚子,真的很平。想到手摸的触感,嗯,又平又硬。周憬琛被她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得好笑,“脑子用的多,自然吃得多。”

    吃的非常少的叶嘉:“???”

    “……也不是说你脑子用得少。”周憬琛无辜地耸肩。

    叶嘉:“……”

    雨说下就下,沙沙地打着头顶的瓦片,声音听得人昏昏欲睡。

    转眼就是一年过去,不知不觉叶嘉来这边都两年。

    林子里的树叶发了新芽,绿意像泼墨晕染,又是一年三月。或许是叶嘉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地方要比东乡镇暖和些。叶嘉开了窗看向雨幕,才想起来问周憬琛:“你还没跟我说,这次咱们到底去哪儿呢?不是说有要事要办?”

    “去安西都护府于阗。”周憬琛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梳子,拆了叶嘉绑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站在她身后给她慢慢地梳理发丝,“跟我去见一见外祖跟舅舅。”

    叶嘉:“!!!!”

    叶嘉听到这话顿时就瞪圆了眼睛:“见谁?”

    “外祖跟几个舅舅。”当初景王府落难,作为姻亲的余家自然也受到了牵连,尤其是余氏的娘家余家。余家老爷子是先皇太傅,余氏大兄乃当世大儒,桃李满天下,正经的四百年底蕴的书香门第。景王一出事,他们就逃脱不了被牵连流放的命运。

    叶嘉:“……就这样去?”

    “不然嘞?”周憬琛学着叶嘉平时说话的态度,笑道,“咱如今流放,你难道还打算带伴手礼么?”

    叶嘉:“……”

    “无事,外祖知晓周家的情况,不会在这方面挑你的规矩。再说,他们也并非那般拘泥之人。”余家是书香世家没错,但家风跟旁人板正的书香门第不同。余家人都是天资聪颖之人,性情每一代都很古怪。就如余氏的父亲,余老爷子就是个顽劣性子。

    因着家底子够硬,老头儿一直到老性子都没改顽劣作风。当然,余家会被阖族牵连流放,也与老爷子当庭辱骂当今皇帝,不仅自己做文章还开诗会怂恿当朝读书人当众写诗讥讽当今有关。

    余家一家子没怪老爷子任性妄为,余氏的几个兄弟花招百出地煽风点火……全家跟着老爷子一起流放。

    叶嘉:“……”一家子狠人。

    余老爷子教养子嗣全凭孩子的天性,从不苛求子女成才,更不将书香世家的名头死死扣在脑门上。也因着余老爷子这么教养,余家反而各有各的特长,兄弟姐妹也比一般的世家出身的子嗣团结。

    “外祖性子颇有些促狭,有些喜爱捉弄人。三位舅舅的性子虽说迥异,但都十分随和,莫要担心。”

    ……这么说反而更担心了。

    叶嘉挠了挠脸颊,觉得事情肯定没周憬琛说的那么简单。若是要去见外祖跟舅舅,何必乔装打扮走这一趟?以如今的情况来说,他就是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给弄走都不是难事。

    她狐疑的眼神扫过来,周憬琛咧开嘴角又笑起来:“确实还有别的事,我也没说去只有一桩事。”

    “……你该不会去策反安西都护府的都护吧?”

    周憬琛握着梳子的手一滞,看向她。

    “怎么了?我猜的不对?”北庭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接壤,两者都在关外。先前叶嘉就在想,若是大燕朝廷收到消息要对付周憬琛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思来想去,最便利的方法就是调动安西都护府的驻军。安西都护府的兵力虽说及不上北庭,但此地各种生存环境比北庭强太多,粮食产量也更多。真要打起来,北庭还得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守住东北、西北、西面的出口,不一定能在安西都护府的都护手中讨到便宜。

    换句话说,要想在关外站稳脚跟,并且拥有绝对的能力剑指中原,安西都护府是一定要拿下的。

    周憬琛不紧不慢地给叶嘉挽了一个发髻,又给她捋了捋鬓角。叶嘉拿着周憬琛给的小镜子左右照了照,不得不说,梳的很不错。

    她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欣赏美貌呢,十分满意这个新发型。身侧的人忽然倾下身子,脸从肩膀处侧过来,凑到了她的跟前。清冽的气息喷洒在叶嘉的肩颈,这人低头在她的脸颊轻轻啄了一口。叶嘉脸上的温热触之即离,她回过头,周憬琛已经收敛了神情。

    一本正经的模样,仿佛方才只是叶嘉的错觉:“……”

    趁着叶嘉晃神,一只素白的手很是自然地顺走叶嘉手里的小镜子。当着叶嘉的面抽出帕子仔细地擦了擦镜面,然后理直气壮地塞到自己的衣服里。

    “……多照几下都不行啊?小气鬼!”这厮有的行为简直是令人发指,要不是亲身经历知晓这人床上不是人,叶嘉都要怀疑他是分桃断袖了。毕竟正常男子谁贴身带小镜子和梳子啊?

    周憬琛斜了她一眼,幽幽地道:“吃饭的玩意儿如何不小心?你要是不小心给我摔了可怎么办?”

    “谁家吃饭用镜子和梳子!”

    “我呀。”周憬琛是一点不羞愧,甚至还有些理直气壮:“毕竟牙口不好,只能吃软饭。”

    叶嘉:“……”

    “确实如嘉娘所说的,是为了安西都护府的兵权。”周憬琛并非是故意瞒着叶嘉,只是这些事情不需要每一步都说的很清楚。做的时候,叶嘉自然就会知晓。

    “果然,我就知道。”

    叶嘉捋起垂落在身前的一缕头发,圈在手指上转,“一路这么平静,是朝廷还没反应过来么?”

    古时候交通不便,车马很慢。兼之天气严寒,关外与关内距离很远,而当今朝廷并不放太多心思在西北之地。诸多因素阻碍了信息的传递,确实是有这个可能的。

    周憬琛闻言冷笑了一声,并没有多做解释:“至少在五月之前,朝廷都不会有太大的动静。”

    叶嘉扬了扬眉,约莫能明白周憬琛的心情。

    事实上,这本小说怎么说呢,是一个专注于情爱的小说。虽说叶嘉早已不记得书中剧情,但印象还是有的。暴君皇帝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如何讨女主欢心之上。整日里为女主争风吃醋,并高调地彰显女主与众不同的独宠地位以外,暴君男主好像就没别的事做。

    故事之外的人或许会感动于男女主的感情如此真挚,天底下独一份的宠爱是有多感人。但刨除情情爱爱,作为一个皇帝,男主未免也太游手好闲了。以至于后来被杀,叶嘉都觉得合情合理。

    ……行吧,既然他这么说,叶嘉也放下了心。

    叶嘉坐在窗边听了会儿雨,周憬琛就坐在她的对面看文书。

    他的目光不由地望远,叶嘉难得地发起呆。她自打穿过来就一直绷紧神经,没有闲下来过。这般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少之又少。叶嘉不由地算起了从东乡镇下来到于阗的路程。走上下笔直的路线,大约是三百里路。马车跑得快的话,一天一夜就到了。

    他们昨日夜里出发,如今路程应该走了六分之一。

    想着想着,对面又传来模糊的打骂声。叶嘉眉头微皱,站起身来。

    刚一动,周憬琛抬起头:“去哪儿?”

    “……去外头看看。”她又不跑,叶嘉有些无奈,“我去去就来。”

    周憬琛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等到门吱呀一声从外面关上,他才扭头看向屋外。细雨朦胧之中,院子对面的一个角落里,胖墩墩的厨子正在踢打一个人。周憬琛低下头盯着信纸上的一行字,‘顾明翼卒,顾家主母深夜进宫,求见贵妃。’

    安静的屋内响起一声轻轻的嗤笑,周憬琛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桌上的灯,引燃了信件。

    “墙头草。”

    且不说墙头草顾家从来就不会立场坚定,叶嘉顺着走廊走到胖厨子吵闹的地方。离得近了,叶嘉才看清楚他正在踹一个瘦巴巴的乞丐。那乞丐顶着一头污糟的头发,脸藏在头发之中。身上穿得很单薄,破破烂烂的。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污渍。

    “叫你偷东西!叫你偷东西!”胖厨子踢打得用力,脸上的肉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今儿我不给你打死也得给你打残!”

    蜷缩成一团的乞丐呜呜地呜咽着,话都说不清楚。

    叶嘉看着实在是于心不忍,最终还是开口多管闲事:“住手,别踹了!”

    胖厨子听到有人阻挠他,阴沉着脸刚想骂一句‘多管闲事的滚蛋’。结果对上了叶嘉的脸,顿时就是一僵。他还记得叶嘉随手一个就是一两多,脸上的肥肉一抖,阴狠的神情就变成了讨好。

    他搓着手,停了脚。

    “客人,你怎么过来了?瞧这下雨天的,外面冷的厉害,可千万莫被雨淋脏了鞋子。”

    见叶嘉看着地上发抖的乞丐,他表情变了几变才开口道:“客人有所不知。并非是小人心肠歹毒,非得踢踹无家之人。实在是这乞丐行事讨嫌,身上也脏污,总是溜进后厨来偷拿东西。教训了几回都死性不改,稍不留神就又来偷。你看这……”

    小偷总来偷东西确实是挺烦的,做生意的谁都不喜欢被人小偷小摸。叶嘉能理解,但是打的这么狠倒也没必要。

    “莫打了,他的馒头钱我替他付了。”

    自己挣钱就是这点好,叶嘉想施舍就施舍,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那胖厨子一听这位出手大方的夫人要给乞丐付钱,顿时态度是大转变。

    他于是搓了搓手走过来,叶嘉目光越过他落到地上蜷缩的人身上。那瘦小的乞丐不知是伤到哪儿,身上一直在打颤。叶嘉看了他一眼,皱眉:“从账上走。”

    “是是。”厨子顿时一僵,嘿嘿地笑起来。

    没拿到赏银的厨子不情不愿地走了。

    叶嘉蹲在了那乞丐的身前。凑近了才发现这乞丐是个老妇人。脸上的污垢爱多,看不清长相,但能看得出年纪不小了。饿得瘦骨嶙峋的,手里抓着一个馒头,用力得五根手指头都抠进去。

    “你还站的起来么?”叶嘉看她不停地打颤,双腿蜷缩着在地上好似不能动。也没顾得上这人身上脏,一股子难闻的腥臭味,伸手拉过这人的胳膊想把人给拉起来。

    结果手才一伸过去,这没哭没闹的老妇人就叫唤了起来。她两只手不停地摆弄,做出抗拒的姿态。也是她的手抬起来,叶嘉才注意到这人怀里抱着一个白瓷的罐子。看那模样是上等的瓷器,大小跟叶嘉装辣椒酱的陶罐差不多。也就是,一只六七斤的寒瓜大小。

    方才她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原来是在保护这个白瓷罐子。叶嘉觉得这个陶瓷罐子瞧着有点眼熟,怎么看怎么像骨灰坛子。但是如今的朝代不是应该都讲究土葬么?说什么火葬算是挫骨扬灰来着……

    叶嘉也不是专业的学历史或者风俗的,不大懂。觉得不大可能是骨灰坛子,想伸手拿过来看一眼。

    “别碰它,别碰它,别碰它!你别碰它,别碰它,别碰它!”

    乞丐一面抗拒地吵着,一面又死死抱住那个白瓷罐。

    她本来很安静,此时跟疯魔了似的语速极快又反复地念着:“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赛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①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赛雁高飞人未还……”

    叶嘉听着有些不对,这分明就是词句。

    她皱着眉头蹲在脏兮兮的老妇人面前,听她反复将这首词念了不下十遍,越发的觉得怪异。她心里隐约有个猜想,她于是去大堂又开了一间屋子。叫来护卫,强行将这老妇人架回屋子。叫了些热水,叶嘉特意请后头粗实婆子过来给老妇人刷洗干净。

    旧衣裳借了一套给这人,收拾出来,叶嘉才看清楚这老妇人的面貌。

    面容已经十分苍老,瞧着得有六七十的样子。不过古时候的人日子过得苦,老的快,也分辨不出具体的年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老乞丐年轻时候相貌应当不错。

    她此时蜷缩在床上,怀里还抱着那个白瓷罐子。嘴里嘀嘀咕咕地在念着:“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叶嘉弄这么大的动静,周憬琛自然过来瞧瞧:“怎么了?这是什么人?”

    “不知道。”叶嘉就是看她这么冷的天穿得那么单薄有点可怜,施舍一点同情心,“好像是精神病,不是,我是说,一个饿得进来偷吃食的乞丐。刚才瞧见有人在踢打她,我看着可怜就阻止了。相公,你说她怀里抱着的那个是什么?”

    “嗯?”

    周憬琛进来以后只扫视了一眼老妇人,闻言看也不看老妇人便道:“骨灰坛。”

    “骨灰坛??”

    叶嘉震惊,“火葬这么早就有么?咱不是都土葬吗??”

    周憬琛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叶嘉,叶嘉还没意识到自己惊诧之下失言,就听到他又有地解释道:“中原地区都是土葬,汉人也大多土葬。但佛既谢世,香木焚尸,灵滑分碎②。火葬也有,卒于长安,依外国法,以火焚尸③。”

    叶嘉:“……”孤陋寡闻了她。

    “她抱着一个骨灰坛,骨灰坛是能随意带走的吗?”叶嘉尽力忽略到周憬琛落到自己身上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非常暴露自己的话,叶嘉的心跳咚咚地跳动起来。

    “不能。”周憬琛看向老妇人,“嘉娘救她是预备做什么?还是有什么发现?”

    “啊,没,”叶嘉摇了摇头,无辜道:“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乞讨也讨不来食物。我怕这人死在这。咱们不是要去于阗?顺路载她一程,把她送到有人烟的城镇上去讨生活,应该会容易些。或者送去官府,看官府能不能关一下,总得给人一条生路……”

    周憬琛没说什么,反倒是目光静静地落到那老妇人的脖子上。老妇人的脖子上挂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有些像铁,又有点像铜,花纹十分熟悉。

    “能带一截路么?”叶嘉看老妇人模样实在可怜,“说不定还能加一个人设,比如商户夫妻俩带患病老母亲四处求医问药什么的,是不是比行商更有说服力一点?”

    周憬琛:“……嘉娘说的有礼,就是娘知道了可能会不高兴。”

    叶嘉:“……”

    第99章

    一行人只在客栈待了一日,次日天将明便启程出发。

    叶嘉将老妇人安置在后头的一两马车中,由两个护卫照料着。这老妇人约莫是感觉到叶嘉等人对她没有恶意,人表现得格外的安静。只要不碰她怀里的骨灰坛,她基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马车一路疾行,走得都是官道儿,一路上走得十分顺利。

    此行去于阗本就不远,他们到达于阗城内时刚好天擦黑。于阗城要比东乡镇繁华许多,这个时辰街道上还有不少商户是开着门的。许是遇上特殊节日,到处悬挂着红色的灯笼。年轻的男女穿着新衣嬉戏玩闹,走街串巷。周憬琛掀了车窗帘子看了,马车在城南的一间客栈门前停下。

    定了四间屋子,稍作安顿,护卫便去城内请大夫来一趟。

    于阗城内医馆不少,请大夫也不算难事。不一会儿大夫就来了。老大夫背着个药箱走得很快,进了屋就径自去到床边给老妇人耗了脉。

    许久,他才收起手摇了摇头道:“这妇人气血两亏,根骨薄弱,又受了重创,肝气郁结,癔症难治。这个年岁,她怕是没有几年了。”

    本还想多说些什么,只是扭头看了叶嘉跟周憬琛两人的样貌。这两人光是站在一旁就足以叫人觉得容色惊人,根本不像是老妇人的子女。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叶嘉看出了老大夫的心思,只淡淡一笑道:“大夫且给开了药便是。”

    老大夫点点头,只给开了些安神补身的药。意识到并非是老妇人的子女,他也没有开太贵的药物。叶嘉既然都给老妇人请了大夫,也没有纠结那一点看病钱。把药方给了护卫,叫护卫送老大夫出去并顺势抓药,再请客栈的后厨给煎好了送来。

    叶嘉拍了拍衣裳下摆,正准备回自己屋去。扭头见周憬琛还站在老妇人的屋子里不知在看什么,顿时有些奇怪:“相公,你在这里做什么?今日不忙啊?”

    周憬琛目光从老妇人脖子上的挂坠上挪开,冷凝的目光在落到叶嘉脸上的时候又渐渐柔和下来。他弯着眼角轻轻地道:“嗯。今日是上巳节,嘉娘不是没带衣服来?走吧,今夜的于阗城内会十分热闹。收拾收拾,咱们去逛集会。晚膳也在集市上用吧。”

    她是经常换洗衣裳的,小衣裳一日一换,外衫天冷了也会四五日换一回。这些小习惯到了古代也没办法改变。周憬琛对叶嘉的习惯一清二楚,自然也看得出她这两日没衣裳换难受。

    “夜里街道上的成衣铺子也开门?”叶嘉果然眼睛一亮,她立即就来劲儿了。

    “自然。”

    叶嘉快步走过来,顺势瞥了一眼床上的老妇人。奇怪,周憬琛到底在看什么?上下地扫视了老妇人,扫到她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忽地怔了一下。叶嘉回过头来看周憬琛,四目相对之间,周憬琛忽地伸手揽住她的腰肢把人抱在了怀里。

    周憬琛看着叶嘉怀疑的样子就笑起来:“你这小娘子太敏锐,什么都满不了你。”

    “……那是什么?”怎么就敏锐,她不过是多看了一眼。

    “不知道。”周憬琛只是仓促之下瞧着眼熟,他也不敢确定。毕竟那是个有些疯魔的老妇人,男子靠得近些她便会大喊大叫。周憬琛一个男子不好伸手去人家脖子上抢,“有点眼熟。”

    叶嘉又回头看了一眼,推了推周憬琛揽着她的胳膊:“你松开我,我过去看看。”

    周憬琛松开了胳膊,叶嘉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来。

    凑得近了,老妇人有些瑟缩地往床里头缩。但约莫是先前叶嘉从胖厨子手里救过她的缘故,对叶嘉没有表现得太排斥。叶嘉不清楚她如今听不听得懂人话,思索了片刻,试探地问她:“老太太,你脖子上的东西能摘下来给我瞧瞧么?”

    老妇人双目浑浊,眼神呆滞又混沌。也不晓得听没听见,盯着地上一条缝一动不动。

    叶嘉于是又问了一遍,老妇人才慢吞吞地抬起了头。

    她的嘴里又开始念叨起诗句来。她能念不少的诗,每一首都是情诗。叶嘉皱起了眉头看向周憬琛,周憬琛摇了摇头:“罢了,我们先出去逛吧。”

    也行,叶嘉点点头。刚准备起身,那老妇人的手却抓住了叶嘉的胳膊。

    “嗯?”

    老妇人歪着脑袋盯着叶嘉,不知道再看什么,忽然伸手摸了摸叶嘉的脸。叶嘉眨了眨眼睛坐着没动,那老妇人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又抬眸看向了周憬琛。周憬琛人就站在不远处,一身飘逸的长袍,乌发用一根红木簪子半挽,神情清冷疏离。

    窗外的光照着他身上,泛起一层浅浅的白辉。

    她在那一瞬间不知道将周憬琛看成了谁,跌跌撞撞地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周憬琛的面前。一只手抱着骨灰坛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袖,她嘴里发出惊喜的叫声:“惗卿,惗卿,你过来接我啦?”

    “惗卿?”周憬琛站着没动,那老妇人却像个小姑娘一样绕着他高兴地转圈。

    叶嘉低头看了眼被她抱在怀里的骨灰坛。她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不小心碰到骨灰坛,发出嘭地一声轻响。轻微的声响也叫老妇人吓了一跳,她立即松开了手。又缩回了床上,嘴里飞快地念叨了起来:“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两人面面相窥,叶嘉盯着骨灰坛看了许久,有些不忍心。老妇人的模样有点像阿尔兹海默症,但是她不确定古时候有这种病症。听她反复念情诗,这骨灰坛里装的该不会是她的老伴儿吧?

    把人重新扶上床,叶嘉出门之前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相公,你说她会不会不是乞丐,只是走丢了?”

    “嗯?”周憬琛不知在琢磨什么,听到这话回过神。

    “就是这个老妇人,会不会不是乞丐?”

    古时候有钱读书的人很少,更遑论女子识字。一个能背出这么长串诗句的人,不敢说一定识字,但肯定曾经接触过文学修养很高的人。正常逻辑来说,这么大年纪的人不大可能抱着骨灰坛四处乱走,大概率是得了老年痴呆意外走丢。

    周憬琛扬起一边眉头:“是与不是,咱们不可能一路带着她。”

    “额……”

    找人是多难的一桩事,后世信息那般发达,丢了一个孩子都要找上十年二十年,还大概率找不到。如今这个时代信息阻滞,自然更是大海捞针,“不忙的话去府衙走一趟,叫府衙帮着找一下。百姓走丢这事儿归府衙管吧?”

    于阗是个大城池,是有府衙的。去报案也不难,只是这个时辰点肯定是不行。

    周憬琛淡淡一笑道:“自然,不过不着急。”

    天色完全黑沉下来,街道上却依旧人声鼎沸。年轻的男女手提花灯在街道上穿梭,两边摆着无数的小摊儿。摊贩们吆喝着招揽客人。猜字谜的、吹糖人的、画糖画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不过是相隔数百里的路程,竟然差别这么大。

    穿到这个世界以后叶嘉整日里忙碌,已经许久没有歇息玩乐过,一时间竟然有些兴奋。

    她如今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听人说话也觉得热闹。周憬琛在她身边护着,两人一边走就一边引得路人频频回首看他俩。叶嘉逛了许久,心里就不自觉地惦记起周憬琛所说的囤粮囤物资的事情。不过大晚上的粮店关了,所以干脆先把这事儿放一边,就站在一处耍猴儿的摊子前面看起了热闹。

    那耍猴儿的一手拿着铜锣一手拎着锣锤,铛铛铛地敲。

    四周人时不时地随着猴子翻转,跳火圈而鼓掌欢呼。叶嘉看得起劲儿,刚想说什么发现身侧的周憬琛不知所踪。她心里一惊,踮起脚尖四处地找人。

    但是苦于身高不够,人又吵闹,垫着脚尖也找不着周憬琛。叶嘉有些着急,心道周憬琛这家伙怎么乱走。要是被拐子拐走那可就好笑了。

    心里嘀咕着,她感觉一双手从她腋下伸过来掐住了她的肋骨,然后她就这么被人给举了起来。

    突兀的动作把叶嘉吓了一跳,她顿时跟只受惊的大鹅似的,扑棱着手脚扭头就想张嘴喊。然而身后那人将四周人隔开,一股熟悉的清冽气息将她包围,她才意识到掐着她的肋骨的狗东西是周憬琛。呼吸喷在叶嘉的后脑勺,那人还很贴心地问她:“……如今能看见了么?还要要不要再高一点?”

    叶嘉:“……”

    见叶嘉不说话,周憬琛以为她还看不见。瞥了一眼旁边坐在亲爹脖子上的小孩儿,建议道:“……若不然你也坐我的肩膀上?”

    四周的目光看过来,叶嘉脸滕地一下红了个透。

    “信不信等你老了残废了,我不给你推出去晒太阳!”叶嘉恨不得将后牙槽都给咬碎。

    周憬琛猝不及防的有点想笑。将举着的叶嘉放下来,他一只手抬起,宽大的袖子完全将叶嘉的身影罩在里面。就这么低头怔怔地看着白眼瞪他的叶嘉。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威胁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周憬琛才语带笑意地说了一句:“不推我出去晒太阳啊?”

    叶嘉:“……你若是得了跟那老太太一样的病,我一准丢了你。”

    “……你这小娘子怎么心眼子这么坏?”周憬琛似乎有些委屈,但眼睛里全是笑意。他小声质问她:“我让你坐我肩膀上还错了么?”

    叶嘉理他才有鬼,白了他一眼转头就走。

    周憬琛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翘起的嘴角就没有放下来过。

    叶嘉也不是生气,就是周憬琛总是爱从小处儿惹她。看她红脸就高兴。说实在的,一个现代人还没有这人放得开也确实是有些窘。叶嘉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站在原地叉腰回过头。周憬琛不知何时从哪儿弄来了两盏灯,一只手提一只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去河边放花灯吧,”周憬琛抓着她的一只手,将其中一只花灯放她的手里,“除秽。”

    叶嘉低头看了一眼,兔子灯,做的还挺栩栩如生的:“不是说要买衣裳么?”

    “我叫旁人去买了,回去就有得换。”

    周憬琛拉着她的手,“走吧。难得遇上上巳节,去祈福能祛秽,亦能为来年祈来好运。”

    叶嘉一想也是,做生意确实是讲究一个玄□□气的。

    放花灯的小河边聚集了很多人,不长的河岸早已站了最里面的位置。

    有年轻的男女祈求姻缘的,有年轻的妇人祈求男嗣的,也有人祈求健康的。叶嘉没什么特殊的祈求,但难得过一个轻松的节日,她也应景地放了花灯许了愿。周憬琛蹲在她身边看着她嘀咕,本来还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听着听着脸色就不好看了。

    叶嘉闭着眼睛,嘀嘀咕咕的:“请神保佑我财源滚滚,一生无病无灾,遇事逢凶化吉。青春不老,吃嘛嘛香,桃花旺盛,美男多多……”

    一通拜佛求神许愿车轱辘话说完,叶嘉睁开了眼睛。正对面灯火幽幽,火光在人脸上影影绰绰。

    周憬琛笑容幽幽的:“许好了?”

    “许好了。”叶嘉点头。

    “嗯。”周憬琛点了点头,“那你让开吧,到我了。”

    叶嘉一愣,没想到周憬琛也喜欢掺和这种活动。不过想着周憬琛也拿了一盏花灯,应景么,也确实走一趟形式。于是蹲着就往旁边挪了几步,周憬琛蹲到她刚才的位置。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裳,学着叶嘉的神态闭上眼睛:“请神保佑吾妻嘉娘的愿望不成。”

    叶嘉:“……等等,我眼睛不好没听清楚,你把你刚才祈福的话再说一遍。”

    “神听见就行了。”周憬琛弹了弹衣裳下摆站起身,斜昵着叶嘉,“再说求神拜佛不如求自己,走吧。”

    ……是谁刚开始来的时候说能祈来好运的?!

    放完花灯,叶嘉就有点逛不动了。拽着周憬琛回去。

    周憬琛任由她拽着,两人穿过喧闹的闹市,正要走出集市。黑灯瞎火的不小心把路边一个卖头绳的小摊贩的簸箕给踢了。地上立马传来一阵哎哟,吓得叶嘉赶紧低头。就见地上一个慌张的老太太赶紧把散落一地的东西给收到簸箕里去。那里竟然坐着一个卖头绳的老太太。

    叶嘉踹倒的簸箕里头摆了许多颜色的彩带,各种样式的。叶嘉有些过意不去,赶紧蹲下身帮老妇人理那乱了的缎带头绳。周憬琛也过来蹲下,帮忙捡绳子。

    “不好意思,实在对不住,方才没瞧见。”走得急就没注意,叶嘉实在不好意思:“不如我买两根头绳吧。瞧你编的挺好看,给我家相公也买一根。”

    这年头的东西全是纯手工的,这每一根彩带都是手编的。她蹲下来,挑了两根红色的绳子。至少一丈长的红绳,两端有那种像古琴轸穗的流苏。还别说,这模样别有一番韵味。

    老妇人在这边摆了好久的摊儿,还是第一个人买。顿时有些高兴:“十文钱一根。”

    叶嘉当下掏了一小锭银子塞给她。

    老妇人一捏银子就有些着急,她身上没有多少钱找不开。

    “不要紧,你拿着吧。”叶嘉倒不是散财童子,只是自己走路不看,踹人家摊子东西在先,有意弥补。再说如今家里也不缺那点钱了,叶嘉这时候倒是不会抠搜。

    东西塞到老妇人手里,叶嘉就拉着周憬琛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果然衣裳鞋子头饰甚至胭脂水粉都有。袄子都是丝绸的,袄子也是缎面的。不晓得周憬琛打哪儿弄来的东西,但还别说选得挺好看。

    “暂且先准备了两套,一洗一换。”周憬琛也有新的衣裳,“明日咱们得去拜访外祖了。”

    叶嘉正在试穿衣裳合不合身呢,顿时吃惊了:“外祖在于阗城内?而且这么赶么?”

    “不赶。”周憬琛笑道,“我早早给外祖父去过信,外祖父外祖母都想见你。”

    叶嘉:“……什么时候?”

    “成亲之前。”

    叶嘉:“……”果然这厮说的话一句也不能信。

    不管如何,成了亲,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叶嘉也不是什么怯场的性子,当世大儒什么的她一个后世高材生不至于见一面都觉得忐忑。再说余氏那等好性子,买猪看圈,余家人的教养应当不会差。

    明日要钥匙,自然就不耽搁了。叶嘉将衣裳折好了放回去,提灯去隔壁看了眼老妇人。

    老妇人已经睡着,睡着的样子看起来正常多了。

    叶嘉给她盖了被子,又看到老妇人脖子上的挂坠。灯下凑得近,叶嘉才看清楚这是个令牌。看令牌上的纹路,好像是兽纹。叶嘉直接从她脖子上拿下来,翻过来翻过去地看,没找到文字或者图案之类的标识。就正面上雕刻着一点像虎豹的兽纹。

    周憬琛看这个东西好几次,总不能这是个什么号令凭证吧?就跟电视剧里的门牌令牌一个道理?叶嘉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大半夜冷不丁瞥见骨灰坛,真的十分渗人。

    叶嘉拿着东西就回了自己的屋。周憬琛正在灯下皱眉看信。已经让人送了热水过来,水桶冒着白汽。叶嘉将手里的灯搁到窗边的案几上,等着伙计出去,叶嘉才将那东西拿到周憬琛面前:“相公,你是认得这个东西么?”

    “你怎么拿了?”

    叶嘉眨了眨眼睛:“不能拿?”

    “倒也不是。”

    周憬琛神情严肃,接过来看了许久才开了口:“这其实是安西都护府的虎符。”

    叶嘉:“!!!!!”

    “真的假的?!你不会看错吗相公?”

    “没错。”周憬琛手指摩挲着令牌的符文,淡声道,“安西都护府虎符三个月前失窃,如今都护府内正乱作一团呢。这次我们过来除了要见外祖,就是为了虎符而来。”

    听着有点魔幻,她运气总不能这么好吧?随便捡一个乞丐就带着虎符?

    “听说安西大都护乔远道正在通缉一年过甲子的老妇人,因其盗走乔家重宝,悬赏白银万两。”周憬琛不疾不徐道,“不过乔远道通缉此人时附加了一条,不得伤其性命,不可搜身且妥善安置。”

    叶嘉扬起了眉头,有些说不出的微妙:“……你别告诉我,你早就认出这个妇人?”

    “也不算很早。”周憬琛笑了。

    叶嘉:“……”她就说怪不得,周憬琛那么轻易就同意了带上老妇人。

    “那相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把这老妇人送回乔家吗?”悬赏白银万两,还要求不得伤其性命。身份也不难猜,“这老妇人是乔家什么人?安西大都护的亲人?亲娘还是什么?”

    “不算亲娘,”周憬琛拉着叶嘉去内室,堂而皇之地把手伸向叶嘉的腰带,“但身份有些特殊。”

    叶嘉‘哦’了一声,回过神来腰带已经被人解开了。周憬琛这厮已经替她脱了外衣,正准备伸手向她的中衣。叶嘉一把按住他,抬眼瞪他:“明日还有事!而且,五年不能养孩子!”

    周憬琛笑脸僵了一瞬,看向叶嘉的眼神变得可怜巴巴。

    他已经快半年没碰媳妇儿了,事情太多没机会,如今人在一块还不能叫他尝尝味儿么?

    “我带了药丸。”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摘掉塞子往手心倒出来一颗黑乎乎的药丸。叶嘉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丢到嘴里吃下去。

    “你吃的啥!”叶嘉气急,“不是说不能吃吗!你身体好了吗就又乱吃药!”

    “没事,”周憬琛直接解开了她衣裳,抱着人往浴桶里去,“偶尔吃个一两回不要紧。这个药丸我特意找人做的,比先前吃的汤药损害小。”

    “损害小也是有损害,周允安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非得给你折腾残了你才晓得怕!”不是说这人清心寡欲么?这就叫清心寡欲?!

    “怕什么?怕为夫残了以后,你将来不推我出屋子晒太阳?”

    叶嘉:“你!呜呜呜呜……”

    说着话,他眼疾手快地扯掉了叶嘉脖子上的红绳,将人给压到了浴桶壁上……

    说好不闹,结果还是叫他得逞了两次才终于舍得松手。

    那桶水几乎全漫到地上去,等叶嘉软瘫地被人从浴桶里抱起来,里头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水。叶嘉累得翻白眼都懒得翻了,身体往床里一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周憬琛潦草地披了件中衣便下去重新收拾了一番,回来时才心满意足地抱着人睡。

    清心寡欲?笑话,他这辈子靠美色装可怜才诓骗来的妻,凭什么清心寡欲?

    第100章

    翌日一早,两人便携礼整装去余家。

    余家在于阗城的城北,马车过去只需要一个时辰的功夫。辰时出发,抵达余家院子时才巳时刚过。

    余家的院子里坐着一个老头儿,正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仰脸晒太阳。那老头儿穿着布衣,但身上自有一股逍遥自在的气度。那股岁月不败的清俊姿容,一看就很像余氏。

    听见门口有马车动静,那老头儿也只是稍稍睁开眼睛往这边瞥来一眼。等看清楚车上下来的两个人,顿时脸上闪过惊喜之色。人坐在椅子上没动,仰头往身后喊了一声。屋里头立即走出来一个妇人,看得出年纪不小,但一举一动文雅而矜持。

    那老妇人也没管坐着的老头儿就匆匆地走过来,开了门看到周憬琛立即露出了喜色:“允安来了!”

    说完又立即看向了旁边的叶嘉。

    今日天色正好,阳光明媚。叶嘉身上这套湘妃色的衣裳在阳光之下,将她的容色给衬托得仿佛盛开的花。说是叫人去买,其实衣裳是周憬琛亲自挑的。他永远记得有一个盛夏的午后,叶嘉一身湘妃色点燃了他的双眼。此时他牵着叶嘉走过来,余老太太颇有些惊艳。

    周憬琛筹备成亲之前便已经给余家老两口来过信,他们早知周憬琛在当地娶了妻。做好准备是个温顺的乡下姑娘,倒是没想到相貌如此明艳。且一举一动虽不像世家姑娘,但落落大方。

    余老太太当下就心生好感:“这便是嘉儿吧?”

    叶嘉的闺名余老太太早在信中看过,此时自然而然地叫出口。

    “是我,外祖母。”叶嘉只被程风叫过这么腻歪的名儿,如今从余老太太的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亲昵的意味。叶嘉莫名的有些脸热,乖巧地见了礼。

    余老太太笑眯眯地握着叶嘉的手左看右看,这才高兴地拉着叶嘉进了屋。

    余家的院子虽说相较于往日的府邸是有些小,但比起一般百姓的院子也体面许多。屋舍多,院子也宽敞。家中或许是有人懂得养花草,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安西都护府的气候比北庭都护府要好许多,兼之于阗在偏西南的位置,余家的院子里不少花草养得都很不错。

    院子外头的这点动静,屋里很快出来几个人。都是余家的小孩儿。

    说起来,余家虽被流放安西都护府,虽说被抄没了家产,但其实没受多少苦。毕竟余家这一家子人名声太盛,余老太爷乃先帝太傅且不说,余家大舅更是桃李满天下的当世大儒。别看余家得罪了新皇被流放,燕京诸多世家落井下石。但由于余家人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和威望,新皇根本不敢杀人。他们这一路从燕京过来受到不少人明里暗里的照顾,自然是没有什么折损的。

    这几个孩子是余家的曾孙辈儿,不得不说,余家真是一家子美人。从老到小就没有长得难看的。

    不知是周憬琛的性子冷淡,还是孩子年岁太小与周憬琛见面不多,余家几个孩子一见到周憬琛就往旁边躲。叶嘉不由地暗暗给周憬琛使了眼色,示意他看孩子被他吓得。

    周憬琛弯了弯眼角笑起来,他确实不大讨孩子喜欢。说着话,他倒是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已经许久没见过余家人了,说实话此时周憬琛的心中也有些波动的。上辈子孑然一身,他怀着一腔怒火与满腹的恨意走到后来,自然是连余家人也不在的。如今能再次见到已逝的亲人,亲眼看到外祖父外祖母建在,乃今生莫大的幸事。这辈子亲人在世又有美妻在侧,周憬琛的性情都柔软了许多。

    几个孩子被他揉了脑袋都有些受宠若惊。一个个垂下了脑袋,小脸脸颊都有些羞红了。

    叶嘉眨了眨眼,小孩子们倒是很喜欢叶嘉,凑过来乖巧地行礼叫舅母。叶嘉来之前也不晓得余家有小孩儿,没准备见面礼的,反倒是周憬琛替她给了。

    余老太太给一一介绍这些孩子的名字和家族排行。叶嘉别的不好就是记性好,对这名字一扫就记住了。

    “都进来坐,都进来坐。”余老太太心里高兴,她原先就不喜欢顾明熙。瞧着顾家那个姑娘就是个碰不得的瓷花瓶,拎不清还颇有些娇蛮,半点配不上自家外孙。但外孙龙飞凤孙,婚姻大事轮不到她外祖母做主,天家金口玉言她心里不满意嘴上也不敢驳斥。

    此时看着叶嘉清明的双目她就觉得高兴,余老太太私心里最喜欢有条不紊心性坚强的女子。

    周憬琛借着扶住叶嘉胳膊的姿势很小声嘀咕了一嘴:“五年后,我也有。”

    叶嘉无语:“……”

    几个人在院子前头围着说话,后头椅子上坐着的余老太爷就是不起身,眼巴巴地看着这边。一个劲儿地给老太太使眼色。但老太太看见了当没看见,拉着叶嘉说个不停。许久还不见老太太把人领到他跟前来,老爷子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余老太太直接当着外加的面儿翻了个白眼,转头领着人往那边去:“嘉儿啊,这是你外祖父。”

    叶嘉差点被老太太这一个白眼给翻愣住。不得不说,老太太这个表现叫叶嘉放松了许多。余家人好似不是那等拘谨严肃的家风。

    “外祖父的性子只有外祖母能治。”耳侧飘来一句话,仿佛风声。

    心里想归想,叶嘉跟周憬琛一道走到余老爷子跟前,乖巧地叫了人。

    余老爷子目光在叶嘉身上转了一下,应了一声。

    他见叶嘉眉目清正,虽面容明艳却半点不会轻浮。站在一处身姿如男子一般笔挺,气度稳且沉静,丝毫不露瑟缩之色。顿时心中十分满意。老爷子便捋了捋胡子:“你小子素来是个眼睛毒辣的。”

    说着,他抬手在腰间摸了一个玉佩,扯下来就递给了叶嘉。

    老爷子的手才一动,一屋子的目光就都看过来。就连周憬琛的目光也闪烁了一瞬,似乎玉佩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叶嘉眨了眨眼睛,正准备去接的手顿了一顿,几分犹豫。

    余老太太握着叶嘉的手,让她收下:“外祖父给你的见面礼,你就收着。”

    她话都这么说,叶嘉自然就没有再拒绝。

    一行人进了屋,余老爷子就立即将周憬琛叫到了内屋去。叶嘉跟几个舅母坐在一块,被一群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包围,颇有些窘迫。怪不得余家生不出难看的孩子,不说老爷子和老太太两人,舅母都是一个顶一个的俊俏。

    余家风气也是真的好,亲人之间十分和睦,几个舅母都性情和善。

    他们先是拉着叶嘉问了些家中情形,之后便问了叶嘉好些余氏的事儿。说起来,余氏一辈子是蜜罐里泡大的。在闺中有父母兄嫂疼爱,到夫家相公子嗣纵容。一辈子没吃过苦,结果一出事就是世上大悲。她们做嫂子的都担心余氏一个柔弱女子撑不住。失去了景王这个依靠,余氏的儿女夭折得就只剩周憬琛一根独苗,是个人都要活不下去。

    “娘没事,娘心性坚韧着呢。”她们问的细,叶嘉自然也回答得细。

    听说叶嘉带着余氏捣鼓起了胭脂水粉,预备开胭脂水粉铺子,几个舅母才真正放心下来。大舅母弯着眼睛笑起来:“你娘年幼时就喜欢捣鼓这些脂粉,偏生她还捣鼓得有模有样。好些年不见她碰这些,如今有了你在身边照应着,确实是活得更自在了。”

    叶嘉笑笑:“娘性子本就豁达,我没做什么。”

    给余家来信的,自然不仅仅是周憬琛,余氏也写过。当初叶嘉跟周憬琛重新成婚,余氏就给娘家写过信。信里恨不得把叶嘉夸成一朵花,几个舅母信里有数的。

    叶嘉被舅母拉着,周憬琛在屋里与余老太爷的气氛便没有那么轻松了。

    周憬琛在北庭都护府做的事情,余家虽说不清楚,但余老太爷却能猜得到。自己这个外孙子骨子里就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景王府阖府被灭这个仇,他是说什么都不可能不报。

    既如此,周憬琛在北庭就不可能老实,总归是要有小动作的。余老太爷素来对于朝廷是没有太多敬畏之心的,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贼小子余老太爷根本就没把他放眼里。但他却不愿周憬琛为了报仇拿天下百姓的性命当儿戏。

    祖孙俩面对面坐着,周憬琛不紧不慢地提起水壶为老爷子斟了一杯茶。安静的书房里,袅袅茶香氤氲得一老一少眉眼模糊,周憬琛淡淡道:“外祖父,孙儿是您教出来的。”

    “正是因为你是老夫亲自教出来的,老夫才不放心!”

    余老爷子胡子一翘一翘的,道:“你这孩子心硬自负,也十分下得去手。”

    说到这个,余老爷子便忘不了幼年时候的周憬琛。

    这小子的心性打小就异于常人,淡漠且对人命看得很淡。哪怕面上装得再彬彬有礼,骨子里是天生的狠辣。余老爷子永远记得不到周憬琛六岁的年纪曾被掳走,他一个孩子,能在一夕之间杀光了十多个绑匪安然无恙地回来。回府后亲手处死了自幼照顾他的贴身乳母一家子,是一分一毫都没犹豫。无论乳母如何哭求又有何等复杂的隐情。

    取人性命犹如杀鸡,余老爷子总是担心他会走上歪路。景王府遭遇让余老爷子总是担心他会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出拿天下为祭,嗜杀成性之事。

    周憬琛笑笑没再说话,上辈子他确实被人骂嗜杀成性,天生歹毒。他确实杀了不少人,也从不辩解。

    “笑笑笑!光知道笑!”余老爷子却被他这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给气得不轻。

    许久之后,老爷子还是叹息了一口气:“……这世上聪慧的人如过江之鲫,英年早逝的也不在少数,累及全家的也不是没有。老夫也并非劝你放下家仇,只是民为本。大燕如今内忧外患,最是要稳定时局。如今朝廷倒行逆施,多行不义必自毙。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且耐心等着便是。”

    周憬琛的心中从来没有‘等’之一字,他想要的只会一击必中。

    “外祖父认为以当今行事,大燕还能撑到几时?外祖又如何断定,我若起势便是不义?”周憬琛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态度,但一字一句却锋芒毕露,“伤口只有在溃败之前搁出腐肉,方能有愈合的机会。越早结束荒唐,才能越早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

    “但这个骂名你背得起么?”余老爷子斥道,“一旦失败,千古的骂名你要如何背?”

    “外祖又何以觉得一定会是骂名?兴许是开创一个新王朝。”

    “你倒是自负!”

    周憬琛弯了弯嘴角,“孙儿并非是自负,只是在陈述事实。”

    祖孙俩对视一眼,气氛有些凝滞。

    今日也没有非跟老爷子争执,再说老爷子爱民如子,这般也是好意相劝。周憬琛笑了笑,转身将书架上的棋盘拿下来:“外祖父,许久未曾下过棋,不如对弈一局?”

    余老爷子看着他固执的样子,知他定然不会听话。叹了口气,“摆上吧,看你小子棋艺可精进了。”

    两人这一下棋就下到了傍晚。倒不是说一局迟迟不见分晓,而是老爷子技不如人,屡败屡战。自打第一局猝不及防地输给周憬琛后,老爷子坚称自己乃一时走神,不然绝不会输。并以长辈的身份要求周憬琛陪他下,一直下到他赢为止。

    两人在余家待到天擦黑才离开,临行前,余老爷子黑着脸给了周憬琛一枚印章:“这幅做派干什么?你特意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这东西而来?”

    “自然也是来看外祖和舅舅的。”

    “可别,”老爷子根本不吃他这套,“走走走,你赶紧走。”

    周憬琛笑了笑,与叶嘉一道上到马车。没多久,叶嘉就靠着车厢壁睡着了。虽说余家的舅母嫂子都是十分和气的性子,但并不熟悉的陪同一天也是真的累人。

    叶嘉睡着睡着,周憬琛起身过去将她揽到怀里。

    马车吱呀吱呀地往客栈走,夕阳的余晖泛着金红色。将马车的影子拉得修长。才走到客栈门口就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周憬琛掀开一边的车帘子看出去,街上有一队穿着薄甲的卫兵匆匆经过。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兵卒们各个手里拿着画像,拉着街道上的人便粗声粗气地问。

    周憬琛晃醒了叶嘉,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护卫去后院停车,他们才走到客栈门口就见一个穿着军官戎服的年轻男子小跑过来。那人先是被两夫妻的模样给晃了一下眼,似乎是从未见过相貌如此出众的男女。呆愣许久才回过神。顿了顿,他才拿出画像来问夫妻俩是何人,从何处来,可曾见过画像中的人。

    周憬琛将叶嘉揽到身后,则拿他那一套早已编好的说辞应对。

    那戎服男子目光落到周憬琛的身上锐利入针,眼神略带审视。正要说什么,旁边叶嘉伸头瞥了一眼画像。不得不说,古时候的画像是真的很难与真人对上。扁平的五官和面相特别考验一个人的空间思维。叶嘉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画上是谁,除了能知道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忆起周憬琛曾说过的话,叶嘉立即就猜出了这群人在找谁。

    那戎服男子瞧见叶嘉好奇,对叶嘉说话的口气就缓和许多:“你再瞧瞧,可认得?”

    周憬琛的眉头拧起来。

    叶嘉没注意,只眸光闪了闪,摇头道:“瞧不出来,好似不大认识。”

    “有人曾见过你二人从外地带着一个神智并不清醒的老妇人,还曾请过大夫,可有这么一回事?”那男子收回隐晦地落到叶嘉脸上的目光,重重咳嗽一声撇开视线又道,“此人乃盗窃要犯,犯下大罪,乃大都护指明要的人。若是你二人偶遇此人,可千万莫藏私。”

    说着,他重点强调了一句:“否则上头震怒,你二人惹火上身,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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