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是否是吴家搞的鬼只是叶嘉的怀疑,没有证据。但真要查也不算太难的,毕竟东乡镇统共就这么大,作坊就那么几家。余氏顺着这个方向去打听,果然在秋月说的那个巷子里问到了一家作坊。
这家作坊不只是做香胰子,主要是制作口脂和香粉。
镇上胭脂铺子里卖的胭脂水粉大多是来源于这家,甚至不只是这家,隔壁李北镇洛桑镇的胭脂水粉也是从这里进货。这个作坊要说起来,比叶嘉筹办的香胰子作坊要早不知多少年。藏得深,不做这方面生意的人还真不一定知道。
四周没有邻里,也不好打听。余氏犹豫了片刻,去到门口敲了敲门。
那看门的少年开了门并没有立即放人进去。而是想打量了余氏后,确定是生面孔才问她前来何事。
“这里是有香胰子的货么?”
余氏平常不大出周家的门,性子也不张扬,镇上认得她的人不多。
那少年一听是上门来问香胰子货源的顿时就有些警觉。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余氏,心中在衡量。镇上几大胭脂铺子进货的人他都认得,甚少有不熟悉的人来这里进货。兼之最近东家特意有交代过,遇上生面孔的女子来打听万万不能放人进来:“不知夫人是哪家铺子的东家?从何处打听到我家作坊来?”
少年没否认,余氏一看就知道是有的。她当下装作一副外乡人的模样,直说是被人介绍过来的。
“何人介绍?”少年也不晓得东家为何这般警醒,但为人奴婢最重要就是听命行事,“我这作坊不大好找。不是熟人带着过来,不一定找得着门。”
余氏随口攀扯了一个铺子的掌柜,刚巧是熟人。
那少年听余氏说的有理有据,思索片刻还是放余氏进去了。
这个作坊外头瞧着不算大,推开门方知里头内有乾坤。前院后院占地两三亩地,分出了制口脂的,制胭脂的,还有制香粉的。香胰子估计是才弄出来,分了一个很小的空屋子在里头制作。
制作香胰子是讲究技术和配方的,少年自然不会带人进去看怎么制。只带余氏去晾晒香胰子的屋子去瞧,而后问余氏要进多少货:“我们作坊的香胰子虽说香味比大胭脂铺要差一点,但效用是一模一样的。甚至清洗物品比带香的那种更好,好些人用了咱家的香胰子都说好呢!再来咱家东家宽厚,不愿挣那等黑心钱。差了一点香味,便宜一小半的价格卖,外头找都找不着这等好货……”
余氏听着面上没露神色,含糊地应付着。最后将这作坊制作的三种各买了十块才走。
那少年看她只买这么点有些不敢相信,但余氏直说先试过效果。看效果是不是真如作坊说的这么神。若没有假话,下一次来会大量进货。
糊弄了少年,余氏又使了人在作坊门口盯着。
其实要打听容易的很,只要做过的事就不怕打听不出来。那人早在这边蹲了几天了。余氏把人叫到跟前来一问,果不然,这作坊的主人姓吴。
镇子上有几家姓吴的?有资本开作坊的吴姓人家就更不多。是谁不言而喻。
余氏的脸阴沉沉的,当下也没有多逗留,出了作坊就回了周家。
……
吴家人一大早又来了一趟,吴恩父子俩亲自过来的。
昨日与余氏见了一面没讨着好。余氏的性子说软弱也软弱,说刚毅也刚毅。她当初在村子里,对上泼辣不讲道理的村妇占不着便宜,但对付这些文绉绉的读书人却很有一套。许是余氏不好相与的态度弄得吴家人惴惴不安,今儿是特意携礼上门,赔礼道歉。
吴恩的态度十分诚恳,直说周家要用的秧苗他们吴家一定抽调出来。先前长子那般只是担忧自家的田地不够种,并非是故意冒犯。
吴恩旁边站着的吴敏也是一副当日知错的样子,弄得叶嘉都不好当面摆脸子。
吴恩父子俩的架子放得够低,三番四次的上门解释又是送礼的。周家这边若是因借秧苗这点事打击报复都显得气量狭窄,惺惺作态。气量狭窄自然指的周家向吴家索要东西不成恼羞成怒。惺惺作态则指的是指周憬琛这段时日又是修城寨又是戍边巡逻,做的那些事岂不是做样子给百姓看。
叶嘉原本也不会因秧苗这点事去记恨吴家,但被人纠缠着不放反而有点烦,自然是把人打发走。
余氏从外头回来时,刚巧将吴家人已经出了院子正准备上马车。骡车马车在院门外碰上,余氏也没有掀开车窗帘子与吴家人寒暄的意思,径自让孙老汉将骡车赶进院子里。
吴敏坐在车厢里,脸黑得能滴出墨汁来:“咱家做到这个份上应该够了吧?她周家还能怎么样?”
吴恩瞥了一眼年轻气盛的长子,叹了口气,“这不是够不够的事儿,是你当初就不该画蛇添足说那些话。你若不说那些,她周家找不着秧苗是自家人不会做事。你非得跑去膈应人家一出,弄得咱们进退两难。这次的事情就当给你给警醒,下回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爹,咱家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咱家是什么样儿周家又是什么样儿,咱家太客气旁人莫不是要以为咱家多怕没底气呢!”
说起来,吴家能在东乡镇这么多年坐稳首富的位子,手中捏着那么多的产业没人敢碰,自然是有资本。不过吴家自认自家不是仗势欺人之辈,自诩富商中的清流。不到那个份上不会去找靠山求助。
吴恩瞥了他一眼,警告道:“你妹妹在都护府日子也不是表面那般光鲜的。二公子才三岁,四姑娘才两个月。吴家这边折腾的烦心事多了,谁都讨不找好。”
这话一说,吴敏就噎住了。
车子里安静了许久。
等马车走出老远,吴恩才想起来问了一句:“这个周家什么来头可查清楚了?”
周憬琛一家子是流放来的吴家早就打听清楚了。早在叶嘉跟吴三少签订契书供货,吴三少就派人摸过周家的底。做生意人都这样,摸清楚底才好断定如何跟人打交道。
也是因着这般,先前吴三少打听清楚周家底子薄,家中没人没钱没势他们才生出了占人方子的心思。打着就是一个犯官之后翻不了身定然不敢跟大地主吴家斗的心思。否则就今儿这事儿吴家根本就不会放心上。还有作坊里头的那点事儿,若周家还是以前,叶嘉巴巴地打到吴家门前他们也会不予理会。
“还没查清楚。”派出去打听的人还没回来,“不过瞧他们那个模样也不像是贵人之后。”
吴恩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回去后等轮台那边的消息吧。”
且不说吴家那边小心翼翼的,余氏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家。进了叶嘉的屋子就将查出来的事情给叶嘉说了。叶嘉先前猜测也只是猜测,没证据的。余氏将那样品放到桌子上,三种类型排放在桌子上。那浓淡程度不一的刺鼻味道冒出来,两人的脸色就变了。
“还弄出了三种?”叶嘉拿了一些闻了闻,应该是配比不一样,所以刺鼻的程度不同。
余氏点点头:“我都试用过。这个味道最刺鼻的,比剩下两种效果要好一些。这个味道最淡的,用着是真的涩手,但洗东西也是真的干净。”
叶嘉去屋外打了一盆水回来,三种都用了一下,确实如余氏说的那样。
余氏见叶嘉用完就坐在那不说话,眼睑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心里有些着急:“嘉娘,你看这事儿要怎么处理?且不说没证据说吴家偷了咱家的方子,毕竟配方多少有些不一样。就算有证据他就是偷了,咱们还能让允安调兵去把他作坊给关了不成?”
古时候还没有完备的专利保护法,再说吴家制作的香胰子跟周家的是不完全一样的。他家的香胰子明显就是味道难闻,总不能仿造的东西也算偷。
说句实话,想要走正规打官司的途径来限制吴家的行为是不实际的。大燕律法里面就没有涉及。
这个道理叶嘉懂,余氏更懂。时下人虽说有‘轻利重义’的社会风气,但这种风气也只存在教化程度高的中原地区。这里是关外西北地区,大部分百姓温饱都成问题更遑论去在乎这些事。到时候吴家倒打一耙,说周家仗势欺人,疑邻偷斧,难看的还是周家。
“那就这么任由吴家欺辱么?”余氏气得心口疼,“咱家如今也不是往日任人欺辱的局面,允安都走到这个位置了,咱家也得把这个姿态给做足了!”
叶嘉没说话,低头思索着。
须臾,抬头问了一句:“这个月吴家收了咱家香胰子了么?”
“……收了。”余氏一愣,道。
“梨花巷那边呢?”
“那边这个月没有递信来。”梨花巷收香胰子是不定时的,多数时候是用完了才会使人递信过来要货。有时候是一个月,有时候是三个月。二月初的时候叶嘉才给梨花巷送了一批,这个月没来问也正常。余氏顿了顿,问道:“怎么了嘉娘?可是想到什么事?”
这吴家每个月没断收周家的货,梨花巷那边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叶嘉这两个问题一问,余氏倒是冷静下来。若是吴家照常收周家的货,梨花巷也照常来要货,其实周家也没受多大的损失……
“那娘你可就想错了。”
叶嘉一听余氏这么给自己找补就笑了,道:“东乡镇才多大?下面四五个村子加起来才多少人?咱们家的香胰子指的可不是东乡镇这点大的市场,打得长远主意是西域商路和整个西北。不仅仅北庭都护府,下面的安西都护府,往东一点的……等咱们这个香胰子卖出名声,盘子做大,才能累积足够的资本。眼睛只局限在东乡镇可就太短视了。”
余氏没想到叶嘉想那么长远,不过一个小小的香胰子,生意如何能做的那么大?
叶嘉不用问就猜到余氏心中所想。东西不管大小,当一个好东西名声足够响亮总是能创出奇迹。后世一些国家的一款碳酸饮料都能卖得全球闻名,可见货品不在大小。
“不过吴家做的这个事儿可不能叫他轻易就混过去。”这也是叶嘉从这次秧苗事情上学到的,吴家做的这个事儿不从起初给个教训,旁人都要以为周家软弱,谁都要上来踩一脚。
“嘉娘打算怎么做?”
吴家不仁,叶嘉也就打算不义。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她凑到余氏的耳边快速地耳语了一番。
余氏听着听着眉头就舒展开,“我立即找人去安排。”
约莫一个多月以后,市面上忽然流传了一种说法。
说是那味道刺鼻的胰子洗衣裳还成,其实是不能直接洗脸洗身子洗头的,尤其是味道最重的那种。别看着洗得干净,实则用多了对人的皮子有损伤。有那些姑娘家身上皮子比旁人嫩的,用的多可能会掉皮,红肿。时日长了,不仅不能有凝肤净面的效果,反而会弄得人面皮子不水灵。
这种传说起先就几个人说,但一传十十传百的,镇上经常用香胰子的人都有听说。有些图便宜买了回去用的,不知是否是错觉,还真觉得那便宜的香胰子用着有些涩手。
传言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三人成虎,到后来传得都不像话。尤其是还真有人用多了这等香胰子,身上皮子或者头皮红肿起皮的。那些个姑娘起先还不晓得怎么回事,等听说了这传言就气愤的去讨说法。
胭脂铺子哪里能经得住姑娘们这么闹?自是把人都轰出去。
可他们一轰人二不给交代,顿时引发了众怒。毕竟这些香胰子价格降了许多,对许多人来说也还是不便宜的。有些觉得自己花了钱没买到好处又要不到赔偿的,便就自发地去到处宣传。这一到处宣传,可不就出大事了?传言传的到处都是,连隔壁镇子都有听说。
且不说这个传言给吴家的生意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吴三少为这事儿气得差点厥过去。吴家人立即就站出来辟谣。但谣言这东西是不好说的,越辟谣就越说不通。
叶嘉这边倒也不全是造谣,确实是有根据的。只因那气味刺鼻的香胰子里头用的澡豆是最差的那一种。为了查清楚,周家特意用不同的成分配比试做了香胰子。吴家为了成本便宜,又有足够的清洗力度,用的皂角分量也多。皂角这等东西用的多了,皮肤不仅会干涩起皮,严重得很可能会引起过敏现象。
传言没多久,连累得有些胭脂铺子的生意都受损了,自然都去吴家要说法。
吴家自然是不认的,香胰子的材料样样都学的周家的来。周家的香胰子卖了大半年都没出事,怎么到他这里就出事?指不定就是这些人故意的找茬!
吴家不愿意赔偿,胭脂铺子的掌柜也拿他们没办法。吴家家大业大不是说着玩的,这附近的镇子好多胭脂水粉铺子的货都是来自吴家。他们为了香胰子的事情得罪了吴家,往后想要进别的东西就不好说话了。但虽说道理是这样,这么一弄,好些跟吴家有长期合作的商铺掌柜心里都不大痛快了。
胭脂水粉他们没有断合作,但香胰子这类的东西却是不打算用吴家的。转头将目光望向了周家的作坊。
第82章
吴家的作坊才开始制作香胰子,如今出事的这些香胰子是他作坊里出的第一批货。
说实在的,原本吴家只是打着多占一门香胰子生意的心思,毕竟吴家的生意大头是胭脂水粉,根本没打算以香胰子为主去做买卖。谁知这香胰子的事情一出,惹了一身骚不说。因着处理不当如今惹得老客户心中不满不说,白白给周家占了大便宜。
“这事儿里头要说没周家的手笔我是不信的!肯定是那家人搞的鬼!”吴三少自打这件事以后就将人关在屋里,砸了一屋子的碎瓷瓶也不能解气。
吴敏十分赞同,不由冷笑道:“除了周家还能有谁?这镇子上总共就两家作坊,搞臭了吴家香胰子的名声,她周家才能显出来。我早就说了吧爹,对待这家人就不能太客气!你越是把他们当回事,人家越觉得咱家怕他!退让到后来指不定周家要折腾胭脂水粉,咱家的生意也别做了……”
“住口!还嫌不够乱吗在这搬弄口舌!”吴恩早知长子性子急躁,但往日还瞧着还有点能担事的样子,如今急躁得都不像话。
吴敏冷笑一声,他爹如今年纪大了越发的胆小,做事瞻前顾后。照他看来,直接去轮台求了大都护,把周憬琛这个犯官之后撸下来比什么都管用,一劳永逸。顾虑太多只会叫人得寸进尺,如今不从没起势时将人扼杀。等到周憬琛真站稳了脚跟,后面就没有他吴家自在日子过。
见吴恩说不通,吴敏又心烦,当即也没有了劝弟弟的心思。懒得听他爹老调重弹,一甩袖子就离开了。
且不说吴家这边因为周家父子俩吵了好几回,叶嘉这边春耕的稻苗种下去。一面靠阳的田地理出来种了芸苔和棉花,一面种植了许多草药。
种植草药是为了以后卖梨花膏做准备,以防以后又缺药材。自打余氏将梨花膏的方子买下来,药材铺子那边老大夫就没有再卖梨花膏了。不过叶嘉倒是不缺用的,往日余氏囤了许多,约莫够用到八月份。余氏也已经采购了许多梨花膏的药材送进作坊,从这个月开始就制作梨花膏。
“寄卖的想法尽早打住。”传谣言这事儿做了就会留痕迹,不管吴家如今是不是已经查到了,往后周吴两家的合作肯定受影响。叶嘉敢做就做好了闹掰的准备,“咱家也是时候买铺子了。”
周家如今有了良田也有了积蓄,再置办一间铺子也是便宜的。只是考虑到东乡镇不大,客流量不大。东街西街已经有四间胭脂水粉铺子才打消了这个想法。但若是吴家跟周家断了合作,吴家不卖周家的货了,他们也只能自食其力。
“确实,但这个铺子不好安置啊。东街好的位置已经占满了。”余氏自然也是赞同叶嘉的这个想法的,但东街就那么长,好位置没了,总不好强行叫人挪给她们吧?
叶嘉听得一愣,看向余氏。
余氏这些日子也在琢磨这个,吴家折腾这一出,惹得她如今都不大相信别人了。这边的商户做各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先前那个供澡豆的徐有才。见钱眼开地不讲道义,半途断人货源地想提价。如今遇上一个吴三少,明面上定契书,私底下还盯着周家的方子。
一个两个的,余氏都已经不干把生意托付给这边的商户了。左右家里也不缺那个钱,自家筹办一个铺子也使得。
“……实在不行把西施铺子给挪出来。”
余氏沉吟了片刻,提议道:“反正西施铺子的吃食镇子上人都吃惯了,挪到哪儿都好卖。不如把好位置让出来,咱在西街置办一个铺子卖肉食。”
“娘,就算咱家要开铺子,那也不会选在东乡镇开。”
且不说东乡镇这边一堆事儿,最主要的还是当地的购买力不够。跟香胰子一个道理,这地方能买得起护肤品,愿意花大钱在这方面的人太少了。往日他们是没办法,弄了一个家庭小作坊,为了站稳脚跟当然也是为了省钱才跟吴家合作寄卖。如今都有了这些资本,考虑自然也不用太局限。
“要置办铺子,自然是去轮台。”叶嘉思索片刻道,“轮台那边的繁荣程度跟东乡镇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咱们家何必盯着东乡镇这一亩三分地?”
余氏被叶嘉说的一愣,想想,还真是。
这梨花膏在东乡镇也不是没卖过,药材铺子里十几瓶能从冬日放到来年。虽说有当地人不识货的缘故在,但真用过的人也应该知道效用。这东西抹在脸上除了对伤口有好处,也有润肤护肤的效果。说到底,还是当地人穷。
“嘉娘你是怎么打算的?可有好的章程?”余氏觉得自家这儿媳妇想法真是捉摸不透,但仔细一听又十分的有道理。每次叶嘉一出手,总是能搂到钱回来。
叶嘉能有什么打算,去岁冬日里去过轮台走一趟,看到了一些事。大雪天的,她跟叶五妹几人将城内称得上繁华的地方走逛了一遍,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有。跟东乡镇这边街上全关门不同,他们迎着大雪也营业。这一点足够说明当地百姓的购买力和消费水平。
“等过个几日,田地那边彻底定下来。香胰子的生意有个交代,我抽空去轮台走一趟。”
叶嘉思索片刻道:“西施铺子是肯定不会挪的。咱们当初在这定下来,镇上百姓都认了这个位置。咱这边能在作坊的外头设一个门面。也不需要多大,只做一些零售便是。”
说到这个,叶嘉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道:“咱们这香胰子的价格是要变一变了。不仅香胰子的价格,品质也得做出一些提升,针对材料不同的配比做相应的提升,香味种类也可以多一点。吴家的这次传言给周家香胰子赚了一波好名声。咱们得趁热把这个名声给坐实了,适当地捆绑情怀升华一番……”
余氏听得云里雾里的,半天不懂什么叫‘适当地捆绑情怀升华一番’。倒是紧闭的门啪嗒一声轻响。而后是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正在说话的两人话音一顿,瞬间抬起头看过去。
一个颀长的身影悄然立在门边,无法用一根红木素簪半挽着,乌发披散了肩头。周憬琛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时显得冷峻难以接近,发丝稍显凌乱时便好似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云中仙。他难得没穿一身戎服,广袖青袍,衣袍垂落。
他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上半张脸掩在阴影中,线条流畅的下颌上唇色如朱墨晕染。瞧见两人这般呆愣地瞧着自己,似乎是有些好笑地微微勾起了嘴角:“怎么了?瞧见我这个脸色?”
叶嘉到嘴边的话都湮在了嗓子里,张了张嘴,不晓得说什么。
余氏愣了好半天,骤然站起身走过去抓住了那人一直袖子:“允安,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刚巧有事需要回来一趟。”
周憬琛走进来,一个多月未见,他似乎是瘦了许多。
先前在营寨那边瞧着还没这么清瘦,如今这碧青的袍子一穿上身就显得人格外的修长飘逸。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桌边坐下,取了桌上的空杯子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完。而后才放下杯盏,看向正瞪着眼睛看着他的两人:“家中是有什么事么?神色这般凝重。”
余氏张了张嘴刚想说吴家的事儿,但又不知从何开始,一时卡住了。
叶嘉摇了摇头:“也不算什么事,能解决。只是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周憬琛那边有多忙叶嘉去瞧过,那边诸多事情都指望他。不是什么大事,这人应该不会回来。李北镇虽说离得东乡镇不远,但下属村子过来还得需要一日的。
“轮台那边来人了,这两日我得走一趟。”
“轮台那边?轮台那边能有什么事?”余氏知道周憬琛的性子,不是什么要紧事都不紧不慢的:“李北镇那边的事情忙完了么?这回会在家中待多久?”
“尚未,还差一些,再过个半个月也该收尾了。待个一宿就该启程了。”
周憬琛的目光落到叶嘉的脸上,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注视着她。
叶嘉默默移开视线,见他还盯着便撇了撇嘴道:“我过几日也可能也会去一趟轮台。是这样的,我跟娘决定再开一间铺子主卖香胰子和梨花膏。东乡镇地方太小了,开铺子好东西也卖不出去,便打算将这间铺子开在轮台。相公以为如何?”
“自是可以,轮台繁华许多。”周憬琛有些疑惑,“但为何忽然有这个打算?”
叶嘉还没说话,余氏于是叹了一口气,将这段时日跟吴家之间的龃龉说出来。
其实这事儿如今已经过去,倒也不是再追着不放。就是毕竟一个镇子住着,不晓得这个吴家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他们这般对付吴家是否会留有后患。余氏是本着谨慎小心的原则打听的,时下的富贵人家都是这般。从不会单打独斗,各家之间都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吴家麽?”这个吴家在东乡镇甚是安静,大多时候都不显。但周憬琛却清楚吴家富贵,东乡镇这边各家什么情况他早摸清楚了,“最近有人在查我的身世,也不知与此事可有关联。”
周憬琛话音一落,余氏与叶嘉面面相觑,脸色顿时变了。
“要紧么?查到了什么?”景王谋反的罪名就是压在周家头顶搬都搬不开的利刃,若是有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譬如指责周憬琛在西北屯兵伺机报复,妄图谋反之类的,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无事。”周憬琛神情淡淡的,“我自有分寸,放心。”
余氏还想说什么,见儿子的眼神一直落在叶嘉的脸上,知道小夫妻许久未见定然有话要说。当下将到嘴边的担忧咽回肚子里去:“罢了,你们夫妻俩说说话,娘出去看看媛娘做好饭了没有。”
她一走,顺势还带上了门。
叶嘉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想着外头到底有可能会是什么人在查周憬琛。若是吴家,吴家要做什么。就见对面的周憬琛忽地啪嗒一声放下杯子,她一愣,抬起头。
周憬琛眼睫抬起,微微弯了眼角冲她一笑:“嘉娘,我今儿的簪子戴着不好看?”
本还忧心忡忡的叶嘉这一口气噎到嗓子眼。
叶嘉:“……”
第83章
……好看,不好看她当初也不会一眼看中买下来。叶嘉无语地看了他许久,周憬琛被她瞧得笑起来。抬手揉了揉叶嘉的脑袋,起身就又要出去。
他抽空回来这一日,可不只是为了回家瞧一眼叶嘉和余氏,还是驻地这边的事情。先前抓到的赛利克还未能押妥善送去燕京,如今人尚在途中,突厥那边跟大燕朝廷的交涉已经出来了。交涉的结果十分令人失望。朝廷不仅答应了不日送突厥王三子回国,还答应为挑断赛利克手筋脚筋一事进行追责。
赛利克的手筋脚筋是周憬琛挑断的。大都护自然是有数的。对于周憬琛的此番行径,苏勒图虽没有明确表示过什么,心中却是十分赞赏的。
事实上,苏勒图对突厥的怨恨由来已久。不仅仅是突厥多次侵扰北庭都护府,给苏勒图造成了诸多麻烦。主要的是这些年苏勒图镇守边疆,几次为抗击突厥之中痛失长子。长子乃苏勒图的原配夫人所生,乃他心中钟爱之子。死于突厥之手,这个仇他一辈子忘不了。
突厥三王子这桩事于苏勒图来说,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苏勒图将突厥三王子押送燕京,本意是以报心头之恨。结果朝廷那帮酒囊饭袋不仅没能够趁机咬下突厥一块肉来,反而调转头来指责准北庭都护府行事不当。这般无能,叫苏勒图如鲠在喉,气到失态。
苏勒图自是不会那般轻易就放人的,此番并未立即如朝廷所言放了赛利克。他半途将人押回轮台,如今那批人正滞留在冀州。朝廷此行,正是为苏勒图不听从命令一事而来。
朝廷为苏勒图的胆大妄为大发雷霆,勒令他放人,并要求他对伤了赛勒克的人进行严厉惩处。
来人是谁尚还不清楚,苏勒图召周憬琛去轮台也是为了去冀州接回赛利克。
苏勒图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暂且不说,叶嘉听了此事以后有些担心:“去冀州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如今你身份曝露会因此而招惹上麻烦麽?”
“不会有危险,”周憬琛斟了一杯茶推到叶嘉的面前,“再危险也不会比戍边更危险不是么?”
“……”叶嘉一听倒也是。
在这边没有什么比李北镇又打仗更危险了。周憬琛这幅模样看起来不像是会出事的样子,她于是就把心放下来。周憬琛也没在家待多久,只喝了两盏茶便又匆匆去了营地。难得换了一身行头没能得到叶嘉的赞赏,他好似颇为遗憾,临走之前又来叶嘉的面前转悠了一圈。
瞥见叶嘉一双眼珠子跟着他打转,他才仿佛满足地携一身春风而去。
余氏听到动静过来一看发现人又走了,顿时就有些遗憾。叹了口气在叶嘉的面前坐下来,颇有些落寞:“允安这孩子也太忙了,怎地就不在家用饭便走了。”
中午简单地用了吃食,叶嘉就去了香胰子的作坊。自从筹办好了作坊找好了人就一直在制,如今库房中晾晒的香胰子已经能供到八月份。吴家香胰子出的那件事以后,别家铺子来作坊订货定的多了,这么多也够供这几家铺子和梨花巷。
叶嘉进去看了一眼,转头又去了另一边看余氏买的那批药材。
事实上,这家作坊当初叶嘉盘的时候就没打算只做香胰子一种货物,所以预留得空间很大。如今为了制作材料不混合,隔成了两边。余氏先前买的那批药材也在磨,作坊里重新又招了四五个日子困苦的妇人。如今还在处理药材原料,还没开始制作梨花膏。
……等这些药膏制出来约莫也是五月,看来铺子也应该尽快筹办。
叶嘉心里有了个底,吩咐人好好做,转头就又去了西施铺子。
孙老汉如今是两头跑,除了白日里叶嘉有事需要他送,他早晚还得去庄子那边接送张昌礼。看了时辰不早,叶嘉下了车便让他去庄子那边了。
西施铺子的生意天儿一热就会变好,因着猪头肉算是冷切,天热吃着爽口开胃。
叶四妹不似叶五妹那般有想法,叶嘉说做什么菜就做什么菜。时日久了,猪头肉日日吃着也会腻。叶嘉琢磨着便叫四妹往铺子里又加了两样菜,一样卤牛肉一样凉拌羊肉。种类加的多,但别的肉类数量减少了,也算是刚刚好。照着以往铺子生意的红火,平日里这个时辰应该是关铺子的。但今儿叶嘉进了铺子,那吧台后头还挂着不少肉没卖出去。
秋月正在一边算账,听见动静抬起头。一见是叶嘉就赶紧迎出来:“东家来了。”
叶嘉眼睛往铺子上头的挂钩上一扫,看到剩了几十斤的肉没卖出去都愣了一下。
秋月也注意到叶嘉的眼神,顺着叶嘉的眼神看到挂钩上的肉。面上顿时露出难色:“东家,这两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来铺子买肉的人少了许多。”
“为何?”不是叶嘉过于自信,而是自打西施铺子开始卖牛羊肉,除了东乡镇本地人十分爱吃,一些路过的商旅也会买不少打包带走。不敢说日日都是申时卖完打烊,但再晚也不会晚过酉时。有时候一些吃惯了西施铺子手艺的来晚了还买不着,卖不完是有些奇怪的,“这种情况发生多久了?”
“也就这两日。”这也是秋月没禀告叶嘉的原因,才两日,也看不出什么。
叶嘉点点头,进去寻了叶四妹。
叶四妹正在给两小鬼头换尿片,那尿片是余氏带着铃铛给缝的。当初是蕤姐儿小时候用过的,用完舍不得扔就留着给周憬琛的孩子用。叶嘉再看到这个东西时,果断转送给叶四妹了。
“姐,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叶四妹带孩子挺有一手,主要这两孩子也确实很乖。
“刚巧去作坊那边看了,顺路过来看一眼。”叶嘉抱起一个逗了逗,被小八一把握住了手指头。小孩儿软趴趴的手指捏着还挺舒服的,叶嘉忍不住笑起来。果然小孩儿还是别人家的可爱。
叶嘉在铺子里坐了一会儿,过了酉时便叫秋月关了铺子。
今儿这肉到最后果然还是没卖完,剩了小三十斤。叶嘉看剩这么多带回家估计也吃不完,就跟叶四妹两人全切出来拌好了,回家的路上带着顺路就送去了驻地。
驻地这边如今是巴扎图在驻守,柳沅自打周憬琛爬上校尉职位后便被调去了轮台。孙玉山还跟在周憬琛身边,这次周憬琛回东乡镇,孙玉山则留在李北镇城寨那边看着。叶嘉带着肉过来时,周憬琛正在驻地议事。不知在商议什么,营帐里气氛有些紧绷。
叶嘉在外头等了片刻,过了会儿才有人过来请叶嘉进去。
营帐内摆满了书,果然不愧是周憬琛,他的住处别的不多就是书多。叶嘉进来时他正在书桌前写什么,十分专注。光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气息冷冽又疏离。身上那身衣裳已经脱了,穿着一身戎服。头上的红木簪子还在。叶嘉走过去时他才啪嗒一声停了笔。
抬眸缓缓一笑,笑容瞬间驱散了那股疏离:“带了吃食过来?”
“对。”
周憬琛眼睛缓缓亮起,略有些期盼:“都是些什么好吃的?”
“肉。”叶嘉见他在忙本想走的,只是被人嘱咐过才等在外面,“刚才已经给巴扎图了。”
周憬琛:“……”
虽然没有吃到送来的吃食,但这会儿他该处理的事情也忙得差不多。当下就没有在驻地久待,跟叶嘉一道回了家。张昌礼自打上回跟周憬琛在城寨那边碰过面,后面就没再见过。这回再坐在一张桌子上,自然是拉着周憬琛喝酒。说起来,叶嘉酿的酒味道出奇的好。
一股清冽的酒香味,张昌礼喝过不少种好酒。这种适口的酒难得合他的胃口,每日晚膳都要喝上一杯。
周憬琛平常没事不喝酒,但酒量也不浅。两人才说上话,院子门就被人给敲响了。
叶嘉一愣,跟余氏对视一眼,心道这个时辰谁在门外。
转头见周憬琛在家,便就去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瞧着有三十上下的样子。叶嘉不认得,正觉得奇怪。后面晚来一步的余氏看到人顿时面上就露出惊喜之色。那男人看到余氏顿时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睛一瞬间红了:“主子,你受苦了。”
余氏连忙上前,叫他快点起来。顾不上叶嘉还蒙着,忙道:“嘉娘,把院子门关上吧,进屋说。”
叶嘉看着情形也猜出来,十之八九是周家以前的下属或者仆从。点点头,顺手将门给关上。那人跟着余氏进了屋,看到好端端坐着的周憬琛又要跪下来。被周憬琛抬手一个动作止住了。这一顿饭最终也没吃得太尽兴,一家子人匆匆用完了饭,周憬琛就将那人叫进了东侧屋。
叶四妹看情况不对,拎了热水回屋就没有再出来。张昌礼也走得挺快,一副不想掺和周家事太深的避讳模样。叶嘉本想回屋的,才一动被周憬琛给叫了进东侧屋。
刚一进去,周憬琛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身边坐下来。
那男人不太敢直视叶嘉的脸,客气地给叶嘉行了一礼。叶嘉坐下后就听周憬琛开口道:“这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往后若是有要紧之事寻不到我,尽管与她商议。”
钟青听到周憬琛这么说面上神色变了一瞬,下意识抬眸想去看叶嘉。但下一瞬意识到叶嘉的身份又克制住了自己,眼睑低垂下来。叶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就又听周憬琛又道:“嘉娘,这位是当初跟在我父亲身边的钟叔。景王府的旧人。”
钟青不敢直视叶嘉,叶嘉却打量起这个人。三十岁上下,身高八尺,轮廓深邃,周身的气势锐利得像一把尖刀,仿佛随时能将人刺穿。稍稍打量了两眼叶嘉便收回了视线,没有再关注。
两人寒暄了片刻,钟青便说起了他离开景王府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和燕京最近的形势。
“世子爷,”钟青还改不掉往日的称呼,此时有些激动道:“如今朝野上下已经怨声载道,为了朝廷不开恩科任由世家卖官鬻爵一事闹得不可开交。燕京的学子群情激奋,市井骂声一片。十六皇子再这么胡作非为,大燕的基业非毁在他手中不可。”
周憬琛早知这个皇叔荒唐,上辈子见识过的荒唐事更多。对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燕京什么情形他心中有数,倒是钟青怎么找到这里来他更在意:“你是如何得知了我在此处?”
钟青愣了一下,目光有些隐晦地瞥向叶嘉。
叶嘉仿佛感觉不到钟青的眼神,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她既不打搅插话也不会故作双耳失聪。袖子下面的一只手被周憬琛握在手心,这厮面上镇定自若,其实袖子下面任由叶嘉捏他的指节玩儿。周憬琛自然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径自问破了:“怎么?不能说?”
“并非。”钟青只是有些意外,事实上,世子爷跟顾家姑娘是有婚约的。两人青梅竹马十几年,世子爷对顾姑娘也颇为照顾,他以为……
周憬琛没说话,目光落到钟青的脸上,钟青才开了口:“是顾姑娘指点迷津。”
“她如何知道我在这?”周憬琛的脸顿时冷了下来。
虽说他的行踪和周家的境遇在东乡镇算不上隐蔽,但这只针对同在东乡镇且跟周家往来密切的人。事实上,如今消息闭塞,外面人若没有足够的人脉,根本打听不出来周憬琛的来历和行踪。景王世子这个身份,只有苏勒图及其心腹知晓。
“这,这……”钟青脸上的神色更僵硬了,瞥着叶嘉,有几分尴尬的模样。
他总不能说顾姑娘是做梦,梦见周憬琛人在哪里吧?神神鬼鬼的这些话说出来谁都不会信的,当初他被顾明熙找到时听她说这番话也不信。
周憬琛看他支支吾吾样子,当下没有了与旧人相逢的心思,锐利地审视起眼前的钟青来。
他平常温润如玉,好似没有脾气的样子。一旦严肃起来周身的气势很可怕,叶嘉早就发现了。周憬琛冷淡下来就跟被祛除了人气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钟青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许久才只说了一句:“这个事儿得世子爷亲自问顾姑娘才行。”
话音一落,叶嘉掀开眼帘瞥了一眼钟青。
钟青倒是没在意叶嘉投射过来的眼神,捡着这几年燕京发生的大事与周憬琛说。
朝廷除了没开恩科,岭南那般发生大的干旱,前岁听说饿死了不少人。朝廷赈灾款发放下去,还没到达岭南就已剩下寥寥无几。邕州当地一个县令千里迢迢去燕京告状邕州刺史贪污,听说敲完登闻鼓没几日便吊死在天牢。大理寺卿葛成恩追查此案未果,被罢官遣回祖籍。而后就是大司农张昌礼上书御书房,数列妖妃顾明月多条罪状。后因卖官鬻爵收受贿赂被下狱,最终判处流放。
两人谈了许久,钟青才适时告辞。
人走后,叶嘉松开了捏着周憬琛手指玩的手,那人的眼睛顿时就看过来。
此时夜色已深,灯芯在一阵劈啪作响后骤然亮了一瞬,又恢复了平常。灯光下周憬琛的眼睛隐没在眼睫的阴翳之下。他眼睫在高挺的鼻梁上拉出一道黑色的细线。
四目相对,叶嘉皱起了眉头:“张老爷子是会卖官鬻爵收受贿赂被流放来的?”
“嗯。”周憬琛点点头,抬手将叶嘉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
……张昌礼那老头儿看着不像是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人啊。叶嘉心里觉得古怪,但转瞬又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很多时候看着不像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并不代表一定不会做。
“张老头儿确实跟这事儿有点关系,但这老头儿也是被人忽悠的。”周憬琛早就发现叶嘉格外喜欢他的手,他抬起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指节在灯火下看着像玉雕出来的一般。指尖漂亮的指甲剪得干净,手指长到能一张手将叶嘉的整张脸罩起来。
他手一伸出来,叶嘉的眼睛立即就追上来:“你如何知道?”
“自然是查出来的。”
周憬琛握住了叶嘉搭在膝盖上的手腕,牵着人站起身走到桌边。叶嘉愣愣地被他牵着手腕,见他一手端起灯火,就这么牵着叶嘉就回了两人的卧房。
叶嘉直到坐下来,看到他将外衣脱下来才眨了眨眼睛,回过神。
“!!!!!”
周憬琛解开了腰带回过头笑了一下:“怎么了?不是早就见过了?”
叶嘉:“……”
见是见过了,但她们俩还真跟那种日日朝夕相处的夫妻不大一样。聚少离多,见面总是透着一股说不开的羞涩。叶嘉还没有洗漱,用完饭就去了东侧屋。
她连忙站起来:“相公,你去隔壁坐会儿,我要洗漱。”
家里屋子不多,空间小就这般。洗漱只能在自己屋子里,叶嘉虽说早已跟周憬琛负距离交流过很多次。去城寨那几日,被人抱到桌子上都有过。但隔了这么久再见,在同一间屋子沐浴还是有些不大自然。她素来不会委屈自己,张口就把人往外赶。
周憬琛将灯放到梳妆台上,侧身看着叶嘉。见她眼神躲闪,眼眸一黯。顿了顿,他才开口:“你在这等会儿,我去给你提水。”
说完,他披上外衣就开门走了出去。
周憬琛动作不疾不徐地扛了一个浴桶过来,替叶嘉兑好水。而后什么也没说便又关了门出去。叶嘉见他这般便也吐出一口气,脱了衣裳洗漱。
她洗漱还挺快,今夜不必洗发自然就泡了会儿。
等她沐浴完出来,周憬琛人端坐在堂屋的桌前正在看书。听见门的动静过来帮叶嘉把水到了。而后又烧了一锅水要洗漱。叶嘉就在灯下算账,作坊的,铺子的,做出下个月的预算。周憬琛拎水几次经过她,等过了许久清理完屋子再回来,身上一股子苦涩药味。
叶嘉死鱼眼看着他:“……你明日不是有事?”
“嗯。”周憬琛点头,“但又如何?”
“不怕明日起不来?”
周憬琛慢慢合上了书籍,弯了弯嘴角一派温和有礼,“可以试试。”
叶嘉脸噌地一下红了:“……”
……
周憬琛一手握住叶嘉的手腕,那本书就夹到咯吱窝。另一只手端着灯火回屋。进了屋子,他啪嗒一声将灯火放到桌子上。咯吱窝的那本书也放下去,被拉上炕前叶嘉瞥了一眼,《华严经》。
叶嘉:“……”大晚上看佛经,是个人才。
虽说这人大晚上看了好一会儿的佛经,但显然佛经还没没能叫他心如止水。这日夜里一上炕,自然受不了小别胜新婚。
周憬琛如今讨好人的手段是越来越纯熟,哄叶嘉接受他的尺度也越来越大。叶嘉觉得这厮骨子里就是个疯魔的,穿上衣裳是君子,脱了衣裳是禽兽。当真是没有这方面的瘾都能被他给养出瘾来,叶嘉都怕长此以往被他这么给养刁了胃口,往后换别人都不行。
周憬琛是不知她心中所想,若是知道怕是要笑出声。夜里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一番,忙到四更天才舍得松嘴。这厮直接一夜未眠,天还未亮就匆匆离开。
叶嘉睡得太晚,次日睡到日晒三竿才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昨夜东屋这边声音压得再低,余氏起夜多少还是听见了点儿,自然是没有叫叶嘉。叶嘉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去了作坊。叶四妹秋月也去了吃食铺子。孙老汉送张昌礼去了谷地那边,铃铛带着几个孩子在后院给菜浇水。叶嘉洗漱完出来就听到后院那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在说话。
吃了一碗粥下去,叶嘉伸头去看了一眼。这一看吓一跳,她随手种的那一排‘鹅卵石’长出来了。不仅长出来,叶子郁郁葱葱地长满了一个大菜圃,还在往外延伸。
老远就听到蕤姐儿清脆的嗓音:“铃铛姐姐,这个到底是什么菜啊?”
铃铛的声音模糊的听不清,但孙俊却老成持重地回复她:“不晓得,但东家应该认得。”
叶嘉心里好奇,收拾了一下碗筷就凑过去看。凑近了看她才发现这东西她认得,还挺熟悉的。这桃心一样的叶子和细长的绿色杆子……这特么的不是红薯么?!
红薯哎!这东西居然是红薯!叶嘉喜不自禁,蹲下去掐了一断下来。摘掉叶子,下面的杆子的表皮是能撕下来,闻了一下味道,确实是红薯。她没想到人运气还真有好到这个份上的时候,红薯对土壤要求不高,易栽种还高产量,有这东西都不怕饥荒了。
胸腔里一颗心脏怦怦乱跳,叶嘉捏着那节叶子回了屋,坐在桌子跟前久久不能平静。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低头发现桌子上还放着一本书。
许是周憬琛走得急,这本《华严经》便没来得及收回东侧屋。叶嘉又深呼吸了几次,拿起那本书准备给他放回东侧屋。结果走到门口时随手翻了一下,才翻一页叶嘉的脸就僵住了。她胸腔里怦怦乱跳的心脏也不跳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狗屎的《华严经》外皮下,特么的是一本大尺度的避火图。
第84章
叶嘉怎么也没想到那包‘鹅卵石’竟然是红薯的种子。在她固有的印象中红薯是没有种子的,现代农业中推崇的都是藤蔓扦插种植的。或许红薯有种子,但受环境影响结籽率不高。一般来说选择扦插种植的作物都是种子种植效果不理想或者是发芽率低,但不得不说,叶嘉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那一包红薯种子不仅成活发芽长出藤蔓,看样子长势还不错。叶嘉思索了片刻,把铃铛和几个孩子都给叫过来。
孙俊跑在最前面,拎着个小桶和铲子蹬蹬地就蹿到叶嘉的跟前。七岁的男孩长高了一截,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人时候显得特别专注。他仰着头期待地看向叶嘉:“东家!”
“嗯,乖。”叶嘉应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小男孩儿柔软的头发。
小孩儿双眼亮晶晶的,小脸儿都红了。
据叶嘉的了解,红薯这种作物要想收成好,最终还是要扦插的。如今这些种子既然都已经长出这么茂盛的藤蔓,当然不能浪费这捡来的好运气。
等铃铛牵着两小的到跟前,叶嘉才指使她们去搁藤蔓的枝叶。犹记得上辈子生物课曾经看过相关视频,这种藤蔓扦插的植物都是茎叶用各种扦插方法种植到土壤中。会根据土壤的肥沃湿润程度考虑不同的扦插方法,且成活率非常高。
这件事不难,何况几个孩子从去岁起就老在菜圃中转悠。摘菜掐藤这事儿他们做的是再趁手不过。叶嘉跟他们仔细说了要如何掐,这几个孩子没一会儿就掐了一大捆茎叶下来。
具体扦插有几种方法叶嘉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是要斜着扦插进土壤,至少要埋进去四到七厘米,也就是一掌的深度。叶嘉这边说着话,正巧孙老汉送完张昌礼回来。转头到了后院这边见到几个孩子弄得跟泥人似的就过来帮忙,顺便也听叶嘉说了如何种。
“东家打算在家后院种么?会不会太挤了?”
孙老汉是不清楚这个红薯到底是什么作物,但若是在后院种的话就太占地方了。这块地已经种了辣椒,落苏,寒瓜,甜瓜这些素菜,还分出了一些种平日吃惯了的白菘萝卜。若再种红薯,肯定得几样菜中选一样舍去:“……这些草植也需要地的,太满都不一定能有好收成。”
叶嘉被他说的一愣,回过头来看向孙老汉。
孙老汉说的也没错,这块地再加一个红薯确实是太拥挤了。就像人需要生存空间,植物也一样。叶嘉扫视了一圈菜圃,思索了片刻做出了选择。
“将萝卜的那块地挪出来种植红薯吧,”如今周家的生计已经不依赖萝卜饼摊子,自然便没有那般迫切的需要种植萝卜:“孙叔说的是,这块地确实有些小了。不过我的本意是在后院试种看一看,等红薯结果之后再做定夺。若这种子收成不好,咱家便不必分出太多的心神去种植此物。若收成好,果实的品相也不错,届时才思考是不是该大面积种植。”
不过,虽说是试种,叶嘉看了地上小孩子摘下来的这么多茎叶也不舍得浪费。谷底那边那么多亩田地,种植各种作物的间隙也有空余的土地。心道与张昌礼商议一番,也好做安排。
叶嘉命铃铛将这些藤蔓妥善收好,叶嘉当日便去了谷底。
谷地这般大部分的作物都已经种下去,还有部分山坡上的田地没有种满。叶嘉匆匆来了庄子上寻人,张昌礼人不在庄子,又去田地里转悠。叶嘉接过铃铛递来的帷帽带上,便跟着庄子上的人去了田里。
这西北的日头是真的晒,张昌礼在田地里待上一个多月,如今人黑得跟当地佃户没有分别。叶嘉老远从田埂上看过去,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若非领路人去将张昌礼叫过来,叶嘉估计都找不着他。张昌礼负着手慢悠悠地从田埂横穿过来,还没走至近前就问叶嘉又来地里作甚。
“老爷子瞧你说的,我难道还不能来了?”叶嘉为了过来可能下地,特意换了一身短打。
张昌礼一看她这幅打扮就皱眉头,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燕京的女子都是穿着体面的长裙,脚不沾一点泥土。他嘴上埋汰叶嘉不讲究,人却是领着叶嘉往他常坐的地方去:“有什么话去阴凉处说,五月份的日头最是晒。别好端端一张脸晒成黑炭!”
叶嘉听着发笑,老老实实跟他过去。
红薯的茎叶叶嘉是直接带过来的。怕摘下来时辰长了种植下去会受影响,叶嘉还特意叫铃铛在上面洒了水,用润湿的布巾子盖着。
张昌礼蹲在茎叶跟前撵起一根红薯茎叶看了许久。如今传统的种植技术自然是种植种下去,等待发芽开花结籽。除了稻米小麦高粱等作物已经有了育秧的种植技术,别的还是最传统的种植方式。有句话叫‘清看三丈树,原是手中校’,叶嘉提出的茎叶扦插的种植方式张昌礼不是头一回听说。但这种方式一直适用在草木上,还未曾有在作物上的用法。
张老头儿眉头皱得很紧,怀疑地看着叶嘉:“你是如何知晓这东西该这般种植的?”
“自是从书中瞧见的。”叶嘉眨了眨眼睛,迎着张昌礼打量的眼神半点没在怕的。毕竟周憬琛跟余氏都默认了叶嘉,她更不用怕张昌礼怀疑,“老师且说行不行吧?”
“行,自然是行的。”
张昌礼见叶嘉半点不慌,哼了一声收回了视线,“但你怎知这东西一定丰收?”
“我不知。”叶嘉很直白地坦诚:“不过是白得来的番邦种子,试种也无妨。这东西养护管理并不太需费心,比稻米要顽强得多。若是试种成功,将来也是供人饱腹的好粮食。”
张昌礼这老头儿一辈子都在忧心怎么提升粮食产量,忧心天下百姓食不果腹。叶嘉的话算是真真切切地戳中了张昌礼的心。当下他也有些莫名的激动,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没有开出来的田地出了神。须臾,他才神色郑重地点了头应下了:“成,你先回去吧,这些我叫人来做。”
这么多的茎叶也就一亩地的量,兴许还没有。叫一个男人过来,一天就能弄完。
叶嘉在田埂旁边看了会儿,看张昌礼安排的有条不紊便就没有在旁边看。一大包的茎叶种下去,叶嘉回了周家已经是下午。
余氏已经从作坊回来,人在前院的葡萄架下面教几个孩子读书识字。叶嘉在前院搭了四五个架子,种了些葡萄下去。如今葡萄藤爬满了架子,郁郁葱葱的叶子下面已经结了青涩的果实。叶四妹和秋月几个人还没回来,叶嘉心里有些奇怪。难道今儿的生意又不好了么?申时一刻了还没有收摊关门。
“估计是不好。”余氏回来之前去铺子看了一眼,“我瞧着今日的人也不多。”
这种情况已经出现三天了,从前日开始就越来越晚。叶嘉心道总不能是镇子上的食客吃腻了她家的口味,又或者是镇上又开了一家买熟肉的铺子?
叶嘉心里正嘀咕着,院子外头忽然传来的大的动静,好似有几辆车拖着从门前跑过似的。她跟余氏对视了一眼,果然门外传来的拍门的声音。院子里头还没有人说话,外头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嗓音。起先婆媳二人没想明白是谁,等那人报了名字才知是阿玖回来了!
“院子里有人么?来开一下门。”
孙老汉当下就没有耽搁,上前去将门栓拉开。阿玖骑在马上,跟林泽宇一道拉着一辆车进来。
车上是一堆稀奇古怪的西域特产,其中最多的东西就是西域香料。阿玖利落地翻身下马,四个多月未见,阿玖整个人壮了一圈。肤色也似乎黑了不少,但人看起来锋芒毕露。他身边跟着的林泽宇硬生生拔高了一截,高高瘦瘦的,整个人看着也精神开朗了不少。
两人看到叶嘉便立即走过来,林泽宇恭敬地行了一礼。阿玖穿着有些西域特色的衣裳,深邃的轮廓看起来就像个中世纪的欧洲人。
他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没看到叶四妹还愣了一下。
“四妹在铺子里。”叶嘉一看他这神情就猜到他想什么,“五妹走后,四妹接替了五妹做吃食铺子的生意。白日里大多不在,晚上才回。这个时辰也快了,过不了一会儿便会回来。”
阿玖点点头,跟林泽宇两人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一大箱一大箱的香料,特殊的药材,种子。除此之外,最多的自然是金银。这次阿玖跟着程家押送了三千多块香胰子过去,一路走过好几个国家,来回耗时三四个月。那边的香胰子价格跟大燕这边就是两个价,说是漫天要价都不为过。
但即便价格在阿玖看来都高得离谱,这些大燕运送过来的东西还是好卖。这约莫就是物以稀为贵。
这次去西域经历的事情可并非一朝一夕能说完,阿玖还是挑了几样要紧的事情说。
一便是程家跟中原香胰子商户断了联系以后,香胰子货源是十分紧俏的。程家这次除了接受了周家的三千多块香胰子,还有轮台一家香胰子作坊的两千多块香胰子。以及一千多块中原地区弄来的名贵香胰子。这些货物划出了明确的价格等级,买卖自然也分档次。
阿玖这次跟程家过去,除了防止信息差,还有就是多了解西域的行情。
这些事叶嘉不用特意给阿玖交代,他心里都清楚。将那一大箱子的金银交到叶嘉的手上,阿玖顺势就将这些事说给叶嘉听:“虽说价格低廉买卖会容易些,但跟程家往来的西域商户都是做的贵人的生意。相比较价格低廉的,显然好品质的货物更畅销。”
这次程家带过去那么多的货,别的胭脂水粉姑且不谈,就论这三种香胰子。
中原地区弄来的名贵香胰子是卖的最抢手的。待到这等货物全部卖光,当地的富商才勉为其难接受了周家的货。而从轮台接受的那两千多块香胰子,一直到四月才算售罄。当地贵人比预料得更财大气粗,也更挑剔。阿玖留心观察了程家此次的负责人,估计下一次程家再往西域运送货物,估计会减少轮台那家作坊的进货量。
“姐,周家作坊的香胰子不能再做的更讲究些么?”阿玖是亲眼看到了不同种类售卖结果的分别,最直观的感受认识也是清醒的,“上回去轮台进货,苏家的澡豆不是也有一两银子一斤的么?”
事实上,今日阿玖不提这一桩,叶嘉也有将澡豆精品化的打算。她先前做平价款,就是为了适应当地的市场。如今已经确定市场饱和,眼睛就要往外看。
在西北这块地界上,能往外看的只有三个方向。要么往东,冀州以及南下中原地区。要么往西,西域拓宽商路。要么往南,安西都护府及以下。这三个方向就预示着三种不同水准的货源要求。
用叶嘉的话来说,西域算是出口,货品的品质就需要保持中等往上,甚至要往精品做。往中原地区走,走得只能价廉物美的路线。毕竟中原的香胰子技术更成熟,货源更好。周家的香胰子像卖出去只能低价倾销。安西都护府在北庭都护府以下,其实百姓生活水平比北庭这边更好一些,维持平价。
叶嘉的本意是根据市场的消费水平来定价,并针对性地选择销售方式。阿玖回来之前她就已经在计划着这件事,阿玖的这番话只能更肯定叶嘉的想法:“这是自然。”
阿玖才刚回来,舟车劳顿的实在辛苦。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些事,叶嘉便打发他回屋去歇息了。
叶四妹跟秋月是天快黑的时候才关了铺子回来的。
两人进院子时屋里都掌了灯。这段晚膳是叶嘉带着铃铛喜来做的,做的手艺自然比叶四妹差一些。一群人在等着用饭时,叶四妹回了屋就再没出来。叶嘉本来还有些诧异怎么这么久,准备叫人去看看。被余氏一巴掌拍在手腕上:“罢了,我们先用饭吧。”
叶嘉愣了愣,余氏说要开饭,自然是听她的来。铃铛喜来将饭菜都摆上时,余氏又开口提了一句:“给媛娘夫妻留一份饭放锅里。”
一句话说完,屋里两个姑娘脸都红了。
尤其是秋月跟铃铛,脸红的跟什么似的。叶嘉梗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脑子犯糊涂:“……”
……小别胜新婚么,她也不是那么迟钝。
匆促的一顿饭用罢,喜来收拾了碗碟去后厨洗刷。安置林泽宇到成了问题。
先前林泽宇睡的那间屋子,如今已经成了铃铛喜来秋月的屋子。后屋叶四妹夫妻俩的屋子本来就拥挤,一家四口挤在里面呢。隔壁的孙老汉屋子也拥挤,两老头儿两孩子。林泽宇回来以后没有屋子安置,只能暂时将杂物间收拾出来,搭了个简易的木床,叫人将就一宿。
“明日再做安排。”叶嘉盯着林泽宇看了许久。
出去这四个月这小子成长了不少,许是被阿玖磨砺过,瞧着人的心性都沉稳了不少。
简单地安排了一下,叶嘉把余氏叫到屋内来。这次去西域这一趟,三千五百多块香胰子卖得了六千三百多两纹银。叶嘉跟程家签的是四成利的抽成,三两银子一块的香胰子,叫程家抽取四成利钱去还剩下这么多钱。叶嘉的心里顿时就有数了。
“看来西域这一行确实是赚得多,怪不得那么多商户不要命的要把东西往西域运。这个利钱就太惊人了。”余氏心中难免感慨,真是会赚钱的手里抱聚宝盆。不会挣钱的,累死累活都挣不来一家口粮。
叶嘉知道她又想起先前在李北镇给人绣房当绣娘一事,笑了笑道:“这是吃了程家商号的好处。若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商户拖着东西去那边,指不定一车东西都要烂在行囊里。”
程家往来西域大燕多年,诚心可靠创下来的商誉,这种东西是无形的资产。
“倒也是。”余氏一想也点点头。
这六千三百多两纹银到手,加上家中存下来的三千多两。周家这不起眼的院子里悄悄摸摸地存下了万两银子。先前余氏还没切身感触,等叶嘉把存钱拿出来,这么一放到一起,余氏的呼吸都轻了:“这才一年多的时日,咱们家就存了这么多银子了么?”
“嗯。”叶嘉心脏跳动得特别厉害,叫她有种血肉沸腾的兴奋感,“西域这条商路咱家要吃下来。”
余氏本还在感慨来钱快,听到叶嘉这一句心中也是突突地一跳。余氏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都忍不住兴奋了,神色顿时冷肃了起来:“可不是?无论如何都要吃下。”
且不说婆媳二人坚定了决心,叶嘉琢磨了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娘,明日我要去轮台。”
既然决定了要把生意做得彻底,拖就没有意义了。如今镇子这边事情已经迈上正轨,她暂时离开几日也不会有事。不过想到先前吴家弄出来的糟心事,叶嘉走之前还是嘱咐余氏多留个心眼。余氏自然清楚,她如今被叶嘉带的充满了干劲。几十年没冒出来的野心都冒出来了。
“我省的,你路上小心。”如今李北镇那边已经稳定下来,许多祸患被周憬琛清楚干净,叶嘉出行也不必那般担惊受怕了。但余氏考虑到穷乡恶水出刁民,还是要嘱咐叶嘉多小心。
叶嘉走自然不会自己一个人走,先前周憬琛走之前就给她安排了人。叶嘉若是要走,只管去找他安排好的人送。且叶嘉还特意叫上了点点。
点点威风凛凛地立在骡车之上,吓得骡子都不敢踢脚。
“娘,我在屋里梳妆台上放了一个小盒子,记得拿给阿玖。”阿玖没有拿抽成也没提这事儿,是基于对叶嘉的信任。叶嘉这边自然也会投桃报李,不能叫他四个月白忙活。
余氏一听就明白了,抓着叶嘉的手舍不得放:“我心里有数,我会看着安排。”
驾车送叶嘉的人驻地的一个兵,先前在李北镇城寨那几日就跟在叶嘉的身后。叶嘉见他有些面熟,问了一句才知姓名。司南,是驻地出了名的身手好,武艺高强。另一个叫展临。瞧着面上不显,但看他眼冒精光的样子,就知道是一个机警的人。两个男子送叶嘉余氏自然是不放心,安排了喜来跟上伺候。
喜来不是头一回见点点,但看到这么大的狼就在身边还是害怕。人缩在骡车的角落里,不敢靠近。
叶嘉也没有勉强她,靠在点点的肚子上就闭眼假寐。
骡车走得飞快,为了夜里不赶路,他们一路都没怎么停歇。中间在洛桑镇夜宿了一宿,次日又启程。耗时三天两夜,可算是到了轮台。
叶嘉道轮台这事儿早早叶五妹就收到消息。骡车才进城就看到她在城门口等着。不过叶嘉并没有听见她的动静,她硬生是跟着骡车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她。
将人捎上车,匆匆往城内走去。
骡车还没走到客栈的门前就停下来,展临将骡车拉住,车子在街道半途缓缓地挺住。叶嘉心里有些奇怪,掀了帘子才发现车子前头站着一个俊朗的男子。那人一身戎服,二十八九上下的年岁。眉目清朗锋利,身量修长,一股子英气逼人的俊美。
那人自车窗帘子掀开看到叶嘉,面上顿时就绽开了笑容。快步走过来喊了一声:“三妹。”
叶嘉起先还不知道,听到这一句才立即意识到这个人应该是被调来轮台做校尉的叶家大哥叶青山。她眨了眨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眼前之人:“大哥?”
“嗯,是我。”叶青山弯了眼角,“五妹在你车上吧?”
叶五妹也伸出脑袋来。他伸手敲了一下叶五妹的脑袋,看着叶嘉感慨道:“小姑娘长大了啊,亭亭玉立……”
叶嘉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抿着嘴笑起来。
不得不说,这叶青山跟叶家人的面相也差别太大了吧?不敢相信叶家那一家子人能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但转瞬一想又正常。刨除内里素质不提,叶家人全生得一副好皮囊。叶嘉自己就不说,叶四妹叶五妹都是好面相。单看长相是亲兄妹没错。
但一想到这是叶家大哥,叶嘉的脑海不自觉浮现了叶张氏的模样来。想到叶张氏,再低头看眼前的叶青山,叶嘉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
“到轮台这边安排住处了么?是要呆几日?”叶青山声音低沉,听着就像个条理清晰的人,“且过去大哥的府邸安置?”
叶嘉刚要说话,旁边传来一道清冽悦耳的男声:“大哥就不必了,嘉娘过来自然是我来安顿。”
声音熟的不能更熟,周憬琛不知何时也来了。
此时他人在前方不远处,穿着一身白色长袍,木簪乌发地跨坐在一匹骏马上。见叶嘉抬眸看过去,他面上冷漠疏离的神色如冰雪化开。他的身侧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奢华又宽大。对着叶嘉这边的车窗帘子先开,里头一个人皱着眉头看过来:“这女子便是你在此地的房中人?”
“并非房中人,”周憬琛目光扫到他脸上,无端锐利,“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那人喉咙一噎,想说什么,周憬琛却并不想理会他。轻轻甩了一下缰绳便走到了叶嘉的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而后敲了敲车厢门。
叶嘉的脑袋伸在车窗外看着他,无语道:“……我看到你了,敲什么门?”
四目相对,周憬琛弯起了眼角笑:“那你为何不开?”
且不说周憬琛表现出过于温和的脾气,叫四周人见了却是一副大跌眼镜的静默之态,仿佛周憬琛此番表现有多不寻常。就说那车厢门啪嗒一声打开,叶嘉刚从车门这边探出身子周憬琛的手就伸过来,非常不客气地搂住叶嘉的腰肢将人径自给抱下来。
叶嘉愣愣地看着他忽然的动作,等回过神,人已经被他放到马背上。
叶嘉:“????”
周憬琛跨上来,坐到她的身后。双臂自然地从叶嘉的腋下穿过去握住了缰绳,整个人呈包围的姿态将叶嘉圈在了怀中。马车里的人表情仿佛干涸得要皴裂的土地,寸寸皴裂,死死盯着叶嘉的目光之中透着浓浓的审视和怀疑。似乎不解铁石心肠的周憬琛,为何会对这个女子如此亲近。
叶嘉感受到视线,奇怪地瞥过去一眼:“那人谁?”
“燕京的旧相识。”
“旧相识?”叶嘉皱起眉,“顾家人?”
“嗯。”周憬琛广袖将叶嘉的半边身子罩起来,身子微微侧开挡住旁边窥探的视线。声音压得很低,但话却字字清晰:“不必管他,无关紧要之人。”
叶嘉扬了扬眉,周憬琛却缓缓一笑:“嘉娘你记住,除非我主动领到你面前的人值得你重视一二。其他莫名其妙撞上来的人,你自管顺从自己心意去应付便是。都无关紧要。”
周憬琛至今也就领回来几个人,一个柳沅一个郭淮一个巴扎图,再一个孙玉山,陈世卿。
他的话说得狂傲,听着都有几分目中无人的味道。但,叶嘉喜欢。
叶嘉狡黠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周憬琛扯了缰绳,马儿嘶鸣。他轻声笑:“嗯,我说的。”
第85章
五月份天已经渐渐热起来,日头照着大地。一阵风起,一股炕气扑面而来。
周憬琛的袖子将暑气隔在外面,牵着缰绳慢慢地往他在轮台的暂住地去。此次他来轮台是受苏勒图的召唤,为去冀州押回赛利克。但在押送之前要跟苏勒图见一面,如今滞留在此便是因为这事。叶嘉靠在他胸前听他不疾不徐地说这些事,能猜出一个囫囵的事情全貌来。
苏勒图想要赛勒克偿命,朝廷的命令他根本不想遵守。明面上不能动赛利克,私下里苏勒图却找周憬琛做了一个交易。
苏勒图希望周憬琛除掉赛利克并能在后期重创突厥,他则会助周憬琛改头换面在军中重新站起来。换言之,若是交易成功,往后周憬琛在西北做什么。只要不危及都护府的利益,苏勒图都帮着隐瞒。
周憬琛做这些事半点没有隐瞒叶嘉,只要叶嘉问,他便会直言不讳。自打上回两人开诚布公谈过,周憬琛便承诺会过不会隐瞒过叶嘉。叶嘉不知这份信任有多重,但周憬琛这种平等坦诚的态度让她很有安全感和归属感。或许这也是周憬琛留住叶嘉的方式,但不得不说很奏效。
“既然是让你去押送,那赛利克回城途中出事,作为主要押送人你也脱不了干系吧?”叶嘉听完眉头就皱起来,苏勒图话说的好听。所作所为却与承诺相悖,这分明就是居心不良。
周憬琛的身份敏感,做事确实会受到各方面的的限制。他能顺利爬到校尉一职,虽说确实有上头不故意为难的缘故在。但究其根本,还是周憬琛几次立功。因他数次抓到关键人物,剿灭马匪等等将战争和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这样的功劳换做任何一个人,晋升都算是合情合理。
只因周憬琛身份特殊,景王罪名未清,他处在一个与普通人相较也劣等的位置。合情合理的晋升没被恶意阻碍便是一种照顾。
苏勒图明明没出手相助,但却明目张胆的以周憬琛的晋升做谈判筹码。
押回赛利克任何人都可以去,苏勒图偏偏命令周憬琛去。还下令让人死在途中,就是等于让周憬琛硬着头皮接下朝廷的责难。既然都已经把人推到了台前,他做出的承诺就不具备可信性。
周憬琛伸出一只手,触碰到叶嘉拧起的眉头。
他手指温热,触碰到叶嘉的眉心叫她神情一愣。那根手指慢慢将叶嘉的眉头结给抚开,周憬琛笑容淡淡的:“若失职的只是一个小小校尉,并非是‘周憬琛’,我自然是不会出大事。但赛利克一死,这桩事最终还是会走向失职校尉以死谢罪,突厥王为三子丧命向大燕开战的局面。”
“赛利克不死最好是吗?”若非万不得已,当然是不开战最好。一旦开战,苦得只有当地百姓。
周憬琛手臂缓缓地收缩将叶嘉圈在怀中,下巴搭在叶嘉的肩上。
叶嘉心跳突突地一抖,脸颊不自觉地热了起来。周憬琛却是贴着她,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并非,突厥觊觎大燕国土久矣。早就想对大燕开战了。赛利克不管是生是死,都影响不了突厥图谋大燕的野心。任何理由都能成为开战的理由。”
“这样啊……”叶嘉脸颊的热度平静下去,垂着眼帘,心情有些沉重。
周憬琛告诉她这桩事的本意并非是叫叶嘉跟着烦忧,只是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他环抱着怀里的人信马由缰,趁着无人注意轻轻啄了一下叶嘉的颈侧皮肤。感觉到怀中人身体一僵,他垂下眼帘才收敛了情绪,轻声道:“嘉娘别怕,还有我在。为夫不敢托大,但也有这个自信不会叫你跟娘置身于危险之中。”
叶嘉早就有心理准备西北会乱,倒也没有怕:“我知道了。那你此行何时回来?又是何时走?”
“十日之后走。至少一个月的时日便会回,且安心在家中等我。”
马儿缓缓停在一个小院的门前,刚巧两人才到院门口,就见院子里头的石桌旁边坐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柳沅,另一个是个生面孔的男子。
周憬琛翻身下马,下去后掐着叶嘉的腰将她抱下马,“到了。”
叶嘉抬眸看了一眼小院,就是那等最普通的一进五间的小院。说是小院子,但占地面积也不算太小。院子里种了几棵很大的樟子松,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周憬琛推了院子门进去,柳沅就站起来迎。
柳沅跟那人走过来先是给叶嘉行了一礼,欲言又止地看着周憬琛,似乎是有事要商议的样子。
“正事要紧,且去吧。”
叶嘉放眼扫视了一圈院子,因着是暂时的住所,院子里除了几棵树和一方石桌几个石凳,别的什么也没有。周憬琛将叶嘉耳畔的碎发别到耳后,点点头,引着几人推开最东侧的一间屋子走进去。叶嘉则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叹了口气,果然暂住的院子果然是没有半点人气。
这个院子的厨房都没有烧过火,连柴都没有。
她来住几日,不可避免得亲自做饭。古时候不似现代,没有外卖服务。兼之路上盘缠不敢外露,不可能日日下馆子,想不饿死自己就得开火烧饭。
叶嘉在院子找了半天只发现了一个特别小的炉子,比当初给周憬琛煎药的还小一些。
叶嘉:“……”
……果然还是住客栈更方便。
等了一会儿,骡车才在叶青山的指引下到了院子外面。
叶五妹人在车上,扶着叶青山的胳膊跳下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怀里抱着叶嘉的包袱的喜来。
叶嘉这次出来是要置办铺子,顺便再找苏伦谈一谈澡豆的事情。自然是带了几身体面的衣裳出来。除了衣裳,还有一些搭配衣裳的行头。这个包袱里放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喜来一路上没敢松开手过。点点从骡车上跳下来,嗖一下蹿进了院子。
叶嘉结过喜来递来的行李,按直觉推开一间屋子把东西放进去。
叶五妹是住在都尉府的,杨家老爷子收了她做徒弟。那种磕头敬茶,实实在在拜师的徒弟。她如今在杨家不敢说是嫡出姑娘的待遇,但也跟杨家小辈一样的待遇。
这回过来接叶嘉是提前得到消息,并非是要粘过来一起住。她特意来接叶嘉就是想怂恿叶嘉去跟她住:“姐,姐夫这边有事情忙的话,顾不上你。不如你去杨家跟我一起住。我看这个院子也破旧的很,好多东西都没有。你跟我去杨家还能尝尝我如今的手艺,我跟师父学了好多菜色呢!”
叶青山也推门进来,眼睛下意识扫视一圈没看到周憬琛的人。听到叶五妹这般说话却笑起来:“你三姐如今是出嫁的人了,相公在这,哪能抛开相公跟你去杨家?小孩子净说胡话!”
“啊~为何不行?”叶五妹性子渐渐也开朗了许多,闻言吐了吐舌头,“三姐跟旁人不一样。”
叶嘉没说话,只笑笑。
叶嘉跟叶青山不熟,原主的记忆里也没有多少叶青山的影子。如今叶嘉表现得疏离,叶青山也能理解。毕竟兄妹两人年纪相差太多,叶青山离家太久。若非叶嘉有几分小时候的影子,他乍一眼看也是认不出来的。三人在堂屋坐了一会儿,叶嘉看时辰也快到饭点,便提议出去买点食物。
喜来去后厨收拾了一番跟上来。叶嘉看了下人都在就是没看到点点,点点跳下去就蹿进院子里,如今不知在哪儿。她于是便唤了一声。
草丛扑簌簌一抖,点点从草丛里冒出头,她才放下心交代了一句:“点点你留着看家。”
说完,扭头看叶五妹:“五妹知道菜市口怎么去么?”
这个叶五妹熟啊!
她这段时日跟着杨家老爷子学厨,把城内大大小小的菜市都跑了个遍。
轮台不似东乡镇那等小地方,只有东西两个街道和瓦市。轮台整个城区住了那么多人,东西南北都有几条街道。瓦市也有,在城东边儿,占地非常大。天好的时候能开到宵禁之前。除了热闹的瓦市,轮台还有专门的菜市口,许多下属村落的农庄户会赶过来卖菜。
“姐,你这就问对了人。轮台城内哪里的菜最好,哪里的菜实惠,我一清二楚。”
叶五妹坐在骡车上就忍不住说话,她太久没有看到亲人。叶嘉过来,她打心底的高兴,“今儿我给你露一手,叫你知道我没白学!”
叶五妹这般高兴,叶嘉心情忍不住也轻快起来,“那我可就等着了。”
一行人去到轮台最大的菜市,买了许多的食物。叶嘉可是看到了,周憬琛住的那地方除了油盐就只有粮食,别的调料是一样没有。叶嘉严重怀疑他这段时日不是在别人住处蹭饭,就是在吃粥。她可绝对不会这几日吃粥度过,叶嘉将要买的调料都买了一些。
叶青山就跟在两人身后,司南和展临就跟着叶嘉帮忙提东西。
转悠了许久,叶嘉一行人才上车回了周憬琛的住处。
回来时好似已经谈完事情。生面孔跟柳沅留下来,等着在周家用饭。
柳沅虽说调来轮台以后伙食好了很多,但还是那句话。食材变得丰盛不代表口味变好,该是猪食的军营食堂做出来的还是猪食。好久没有吃好东西的柳沅,今儿只要不是有要命的事情,肯定是留下来用饭的。至于另一个生面孔,柳沅不走,他便也不走。
叶嘉带着一堆食材回来,柳沅老远瞧见眼睛都亮起来。
周憬琛瞥了他一眼,当着生面孔的面儿对叶嘉道:“嘉娘,这位是李将军,李闻竹。”
李闻竹与叶嘉见了一礼,这才正色地打量起这个人。这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方阔脸,络腮胡子,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身量很强壮,与名字是截然相反的壮硕。那人长得特别武将,说话却有些文绉绉的。与叶嘉说话的态度颇为恭敬,姿态也足够谦卑:“少夫人。”
“将军也是景王府旧人。”
事实上,李闻竹本想唤叶嘉世子妃。但周憬琛如今已经并非景王世子,身上的爵位早被朝廷废除。这才改换了少夫人一称。周憬琛对李闻竹的态度就显得敬重许多。
叶嘉见了周憬琛的态度,顿时知道他的意思,也客气地回了一句:“李先生。”
晚间的饭食叶嘉没动手去做,叶五妹非要给叶嘉露一手。叶嘉自然是欣然应允。叶青山陪两姐妹说了会儿话便也进了书房,喜来将后厨收拾了一番,发现什么都没有。最后还是叶五妹熟悉此地,他们才顺利地烧着火。原来轮台城内用柴火不似在东乡镇那般容易,这里用柴是得花钱买的。
这一顿晚膳用到了天黑,柳沅李闻竹才微醺地告辞。叶青河与周憬琛吃完又去了书房,不知谈些什么,叶嘉叫司南驾车先送叶五妹回去杨家。
等叶青河离开已经是戌时,叶嘉早已在一间空屋子洗漱过,人已经在周憬琛的卧房躺下来。
她这几日从东乡镇一路舟车劳顿到轮台,累的骨头都酥了。古时候的道路可不像后世水泥铺地平整得很,不说坑坑洼洼也差不多。车轮子压在上面本来就颠簸,若是跑起来能把人骨头颠碎。叶嘉躺下去就顾不上想别的,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
周憬琛人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皎白的月色如轻纱披在院子的四周。他在院子里仰头看了明月许久,心中回想着方才李闻竹的话,神色晦涩不明。
李闻竹算是景王的旧人,但明面上与景王一脉没有交集,实则李闻竹是景王长子周憬琛大兄的奶嬷嬷的儿子,也算是奶兄弟。当初之所以逃过一劫,是因着李闻竹早就受到主子赏识脱离了贱籍,离开了景王府远赴西北。这西北从兵卒子做起,一步一步打拼到如今的地位。
他十多年未曾回过燕京,景王出事那段时日他正在战场上抗击突厥。无人查探他的过去,自然不清楚他是景王府出来的人。一年前,周憬琛找上他,试探他的心思。
李闻竹对景王府的衷心自然不用说,他是必然支持周憬琛景王一脉的。
事实上,李闻竹在北庭都护府已有十几年,跟着苏勒图出生入死,算是苏勒图的左膀右臂。根基很牢,手下握着十万的兵力。周憬琛端坐在月光之下,月光从浓密的眼睫下漏下去,映照的他眸色沉沉。时机尚未成熟,如今起势还是太早。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点了点,周憬琛起身回了屋子。
门吱呀一声推开,月光从洞开的门照进屋子。屋子里的灯还染着,灯火影影绰绰地映照着床榻上睡得正香的人。那人睡相还是那么不好,一只脚踹出了薄被,白皙如玉。周憬琛笑了一声,走过去将叶嘉的脚放进被子里,去找了两身衣裳便就着冷水在书房洗漱。
等再次回屋上了床,床上的人已经斜了过来。露在外头的不是脚,而是扯得松开了衣襟。
周憬琛提着油灯立在床前盯着她看了许久,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床上的人嫌被子盖着热给掀开了,中衣领口大敞,露出了里面薄薄的素白小衣裳。这小衣裳是叶嘉专门为夏日准备的,棉质的,薄得都有些透。穿在里头自然是清凉舒适,但中衣这般敞开,小衣裳下面包裹的什么形状自然是一目了然。
俯下身在叶嘉的锁骨处吮了一口,周憬琛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今夜太累了就放过你。”
说罢,抱着人沉沉地睡去。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叶嘉就睁开了眼睛。
醒来时身边没有人,院子外头听到咻咻的武器破空声。叶嘉披散着头发推开门,周憬琛正在练剑。这是叶嘉头一回见到他练剑,动若惊鸿,婉若游龙。剑锋所到之处尽是凌厉的剑啸。说实在话,叶嘉有点惊艳更多的是惊讶,她一直以为这种剑术是小说里杜撰的,结果还真有。
五月的清晨林间弥漫着一股雾气,草植上都是一夜凝成的露珠。叶嘉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憬琛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才懵懂地去做了早膳。
早膳吃刀切面,这院子的锅炉不是很方便,叶嘉懒得弄太复杂的吃食。
喜来一大早就起来打扫,倒是想做饭,但她厨艺不行。只能等着叶嘉来弄。汤是昨夜炖的半只鸡,喜来一大早起来看这货,此时吃已经浓郁得鲜掉舌头。叶嘉揉了面,打了鸡蛋进去切出两大碗。她早上吃的不多,吃半碗就已经足够,剩下的就全交给周憬琛解决。
两人在便不用太讲规矩,就在院子的石桌上用的早膳。
周憬琛的吃相快又斯文,叶嘉半碗吃完,他已经在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叶嘉含着一口汤看他放下了碗筷,默默地琢磨着一会儿去哪里看铺子。眼角余光一瞥,周憬琛刚好抬手,广阔的袖子缓缓地滑下来。叶嘉发现周憬琛的袖子里似乎有个东西挺眼熟。她那叫一个眼疾手快,伸手就一把抓住那厮握着帕子的手:“……等等,你袖子里塞了什么东西,看着很眼熟。”
“嗯?”周憬琛被她抓着手腕也不慌,垂眸看了眼袖子,抬眸又看了眼叶嘉,“眼熟?”
这个水红的布料,这个水红的布料……叶嘉的脸颊一点点变红,盯着那水红的布料眼睛里一点点冒出火焰。她死死抓着周憬琛的手腕,仿佛要把他手抠出三个洞。另一只手伸进了周憬琛的袖子里抓着拿东西,狠狠一扯地抽出来。哗啦一声甩开,她后面的话湮在了嗓子里。
叶嘉:“……”
周憬琛好似一愣,低头看过去。
叶嘉面无表情地把布料折起来,拉过他的手放进他袖子里去:“……没,我看错了。”
周憬琛低头看了眼,而后慢条斯理地把手塞进袖子里。将叶嘉折叠好的那个红色的布料抽出来,手慢慢一甩,帕子展开,他则抬眸看向了正对面的叶嘉。两人目光短暂的一个交错,叶嘉默默地移开视线。他眨了眨眼睛,凝眉思索了片刻,忽地恍然大悟。
叶嘉:“……”
像只斗败的公鸡,叶嘉默默地将脑袋耷拉下去。
周憬琛眼底浮现了淡淡的笑意,须臾,又压下去。他静静地凝视叶嘉,有些受伤的样子看向叶嘉:“嘉娘你以为我一个大男人随身携带什么?”
“……你一个大男人用什么红手帕?”叶嘉犟嘴道。她乍一看那熟悉的颜色,当真以为是乌龙寄给他的那件小衣裳。毕竟自打这东西到了周憬琛的手上,这人就没给还回来的意思。后来叶嘉在家里也找了,没有。这才自作多情瞧见同样的色泽,以为这厮随身携带。
“这不是嘉娘曾赞叹湘妃色最衬我么?”周憬琛的眼尾似狐狸一般吊上去。
叶嘉:“……我说的是湘妃色的衣裳最衬你肤色。”
周憬琛凝视了叶嘉许久,忽然捂着脸呵呵地笑出了声。
叶嘉:“……”
莫名其妙丢了个人,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叶嘉也不晓得自己是脑子抽了还是怎么回事,看到周憬琛袖子里那点红布就胡思乱想,搞得好像她满脑子颜色废料似的。丢脸的叶嘉有些恼羞成怒。她把碗筷一放,去屋子里摸了一些钱出来掉头就走:“锅碗你叫喜来去洗,我先走了。”
“看铺子去么?”周憬琛看了一眼喜来,喜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跟上去。
“嗯,着急去。”
叶嘉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出了院子,没影儿了。
周憬琛住的这个院子是在东街,离的轮台最繁华的街道不算很远。叶嘉出来的时候司南和展临早就等在门外了。说起来,叶嘉昨夜睡得早,估计是周憬琛安顿的这两人。不晓得这两人早上是何时起的,一大早也没看到这两人。如今悄无声息地等在门口也确实有点吓人。
叶嘉拍了拍胸口,才把到嘴边的惊吓吞下去:“你们何时在这等的?”
“辰时便等了。”司南将骡车赶过来,“夫人是要去市集么?”
“去街区。”
去看铺子,自然是去街区看。
叶嘉早在先前来的一趟中打听过,轮台最繁华的街道就是东街这边。聚集了轮台最红火的铺子和好货。轮台有权有势的人都在东街买,里头就是吃食都要比西街北街南边要贵上一半以上。叶嘉要推出来卖的梨花膏针对人群是高消费者,自然要把铺子设在繁华的地方。
轮台这边的市场比东乡镇就完善了许多,不管是做生意还是租赁铺子,牙行做事都规矩不少。叶嘉第一步自然是去找靠谱的牙行,寻一个何事的人打听铺子情况。
轮台的牙行有好几家,除了商户主办的牙行,还有官府创办的牙侩。最大的一家牙侩自然是当地政府创办的,里头轮台本地的平物价,通商贾的活计能做的它都接。里头的牙人也多,干活伶俐,说话好听。最主要的是手里的资源多。但就一个不好,贵。商户办的牙行要差一些,价格便宜一半。
叶嘉既然要置办铺子,自然也就不计较那一点牙人钱。找了个据说非常老道的牙人,先是听叶嘉说了一遍铺子的具体要求,那人翻出了一个厚厚的本簿。
翻找了许久,定了几处带叶嘉一行人过去看。
“轮台东街这边的铺子都紧俏的很,不敢说寸土寸金也差不离了。当地的大官家眷,富商家眷,都在东街这边买货。这边多数卖笔墨纸砚书籍玉器古董字画,金银珠钗等等……一般中原那边来的好东西,还没送去西街就在东街这边卖空了。这边的铺子实在是不好抢,一般挂牌个半个月就没有了。”
那牙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话跟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不仅给叶嘉介绍轮台各个街道商铺的情况,还着重讲了一遍各个街道主要的消费人群,“西街那边铺子其实也不错,那边偏西域的货多一些。西街卖的多的便是吃食,西域独有的香料,还有一些胭脂水粉和布庄、成衣铺子。那边主要是有个大的柳巷,女子多,用这些东西的多。”
“咱这边,东街为贵,西街次之。”人牙子不用旁人接话就能说个不停,“南街再次之,最靠北边的稍稍差一些。但夫人若是想赁的便宜,北街也有不错的铺子。”
叶嘉一边听着,去到东街。跟人牙子连看了两间铺子,说实话都不算很好。一间是位置太偏了,隐没在店铺的巷子里,一眼望上去都能找不着。另一间虽然位置不错,但价格太高了,而且内里的空间太小。只不到十几平米的铺子,他要价三十两银子租金一个月。
她心里有些犹豫,琢磨着不然那还是西街看看。她刚从铺子里出来准备上骡车,车子就跟一辆奢华的马车狭路相逢了。两人堵在街道上,进不得,退不得。
叶嘉刚要吩咐司南把骡车赶到墙角,让这辆马车先过去。就见到马车靠叶嘉这边的车厢帘子掀开了一个角。里头坐着一个锦衣华服、妆容明艳的少女。
那少女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落到叶嘉的身上,眼神一瞬间锐利起来。
叶嘉感受到目光的瞬间扭过头,视线与那少女相接。那少女见叶嘉一身粗布麻衣也难掩殊色,脸色从从容不迫到隐约僵硬,再到渐渐铁青。她那眼神死死地锁定了叶嘉,须臾,刷地一声扔下了车窗帘子。然后不消片刻,那车子上面跳下来一个身影。
那身影走到叶嘉的近前,一副高门婢女的打扮。微微昂起下巴,道:“这位姑娘,我家姑娘有请。”
叶嘉心里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燕京离轮台有多远,古时候交通又有多不方便她亲身体会,一个世家贵女不太可能逃家跑到这里来的。叶嘉眨了眨眼睛,并没有理会这个人的话。只侧身与身边等着的人牙子说了一句,而后便上了骡车。
“走吧,去西街看看吧,东街可能不太方便。”
人牙子目光落到那穿得十分体面的婢女身上,转头快速地应了一声。
“司南,展临,走吧。”
说完,展临马鞭一甩,扯住那人牙子坐上车椽子便吱呀吱呀地调转方向离开。
叶嘉的骡车走远,那婢女才沉着脸回到马车上。
马车上顾明熙双眼已经血红,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滑落下来。她一只手的手指掐进了肉里,好半天才喃喃地嘀咕:“不对啊,不对的。允安哥哥没有妻子,允安哥哥不会对任何人动心,他怎么会有妻子?怎么会,怎么会……”
第86章
西街离得这边有些距离,轮台这个城内还是很大的。骡车往西街走,那辆马车就跟在叶嘉骡车的后面。叶嘉去到哪里她就跟到哪,叶嘉这边车停下她便也停下来等,明晃晃的意图都半点没个遮掩。
喜来掀了车窗帘子几次回头去看那马车,眉头皱起来:“东家,这人是何意?”
“不必管他们,不妨碍事儿就当没瞧见。”
叶嘉被跟的有些心烦,她这边是有正事要忙,根本没有闲心跟一个娇娇小姐纠缠。连着跟牙人看了三间铺子,最终确定了一间位置靠西街中段的铺子。大小合适,位置也不错,就是价格有些高:“这个铺子先停两日,我回去思索两日给你答复。”
寻常人家看铺子至少是要三四天的,看了一回还得做比较,大多是没那么快做决定的。牙人习惯了这般点点头:“那夫人且回去思索两日,想好了要定下来便去牙行寻小人便是。”
叶嘉点点头,跟牙人在铺子跟前分了伙。刚准备回去,方才拦路的那个婢女又挡在了叶嘉的面前。
此时不仅仅是婢女,怕叶嘉不过来,驾车的车夫也下车挡在了叶嘉的面前。叶嘉还没动,身前就挡起了两个人。展临跟司南两人往前面一站,周身不好惹的气息就叫婢女的脸白了白。车夫虽也会点武艺,但显然被司南和展临的气势所摄,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坐在车上没有下来的顾明熙此时终于坐不住,过了片刻,一个婢女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扶下了马车。
顾明熙一身湘妃色的直裾,面上戴了面纱,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乌发梳成堕马髻,眉心还点了一个三瓣的莲花形花钿。她扶着婢女的胳膊莲步轻摇地走到叶嘉的跟前,论起身量,比叶嘉要高出一点点。只一双眼睛也能窥探出面纱下若隐若现的美貌。
“我是顾家明熙,”那少女站定以后缓缓开口,语速是一种世家贵女特有的不疾不徐,“相信允安哥哥与你提过我,我乃允安哥哥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叶嘉:“……”还真被她给猜中了。
两人就这般面对面站着,也所幸这家铺子是关了。不然这般堵在门口还得坏人生意。
越到中午,日头就越晒。炙热的日头烤着大地,一股热浪就涌了上来。顾明熙一番话说完便不开口了,静静地等着叶嘉张口。但她等了半天,叶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点开口与她叙话她的意思都没有。顾明熙的眉头蹙了蹙,面色显得没有那么从容了。
顾明熙身侧的婢女感受到主子的不悦,顿时就张口呵斥道:“……你这乡下妇人怎地如此无礼?没听见咱家姑娘与你说话?”
叶嘉一边眉头扬起来。还没说话,喜来冷笑一声:“你这话说得好笑,你家姑娘谁?凭什么你家姑娘问话,我家夫人就要回?如此行事还好意思说旁人着实无礼?我看你们才没规没矩!”
喜来平日里话极少,在周家时除了干活就是吃饭,人总给人一种憨憨的感觉。叶嘉原以为三个姑娘里头就属秋月嘴皮子最利索,没想到喜来说起话来还挺有气性。她这一句话出来就给那婢女给顶得红了脸。那婢女一手指着喜来的鼻子‘你’了个半天,被顾明熙瞪了一眼脸色微变,面红耳赤地闭了嘴。
顾明熙此时约莫是看出来叶嘉不是那种被人吓唬一下就怕了的人。抿了抿嘴,她上前行了一礼,道:“这位姐姐,我此行过来并无恶意。只是想知道允安哥哥在此地可好。”
叶嘉盯着她看了许久,偏头直白地叹了一口气。
说实在的,叶嘉并不是很擅长跟顾明熙这一类型的女子打交道。就像原主的母亲叶苏氏,这等眼中含泪说一句重话便会梨花带雨的女子,她基本是见到了就绕着走。结果这个姑娘格外执着,叶嘉都已经表现出这般明显的排斥,她还是要硬着头皮撞上来。
“挺好的。”叶嘉开了口,即便是穿着粗布麻衣,那股摄人的艳色也叫人退避三舍。叶嘉冷淡地看着她,嗓音如叮咚泉水般清冽:“我现在告诉你了,你知道以后就走吧。”
顾明熙与叶嘉打了个照面,被她眼神一扫,即便脸藏在面纱下面也还是不自觉地烧起。叶嘉见她怔忪也没有搭理,没有耐心继续跟她缠磨,绕开主仆便往后头的骡车走去。
顾明熙愣了半天,她疾步上前想要拦住叶嘉:“你,你这是何意?”
喜来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挡,叶嘉的人就已经上了骡车。她人站在车上扭头看过来,顾明熙果然一双眼睛微微泛红了。她瞪着一双含泪的眼睛略显指责地看向了叶嘉:“姐姐,不知是否能我去你府上坐一坐?今日见姐姐面善,想与姐姐促膝长谈。不知姐姐方便与否?”
“不方便。”叶嘉歪了歪脑袋看着她,“另外,与你不熟。姐姐一称我不敢当。我家中虽有姐妹,但都是北庭土生土长的乡下姑娘。可没有这个福分与顾姑娘称姐道妹。”
“你!”顾家丫鬟手一指叶嘉。
喜来走过来啪地一巴掌打在那人受伤。路过她上了车,径自将车厢门关上。
司南和展临看也没看还站在店门口主仆四人,一甩马鞭就将骡车赶得飞快。叶嘉皱着眉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几个人影,心里隐约有些不适。这种感觉类似于她手里握着一杯糖水,杯子上方忽然飞来了一只苍蝇。虽然没有落下来,但只要看到苍蝇在飞就已经心中不适。
叶嘉从方才起脸色便不大好看,喜来觊着她的脸色,默默将呼吸声都放轻了。
她这般小心翼翼,弄得叶嘉有些哭笑不得。周憬琛成婚之前便提过顾明熙此人,虽说相识不算太久,但周憬琛的脾性她还是有了解。他那个人是骨子里的高傲,根本不屑于在此事上说谎。既然他早早表明了态度,她便没有必要再揪着不放。
“不用管她们,”叶嘉不是揪着过去不放的性格,正事要紧,“去苏家作坊走一趟。”
既然出来这一趟,干脆把要跑的事情都跑完。早点结束便可以早点回去。东乡镇那边虽说有人看着,但叶嘉做主做习惯了,离开太长时间总会觉得心中不安。
司南将骡车掉了个头,在西街东街的中断掉了个方向往南边的城郊驶去。
后头跟着的马车见骡车掉头,忙也跟着掉头。展临回头看了一眼不远不近跟着的马车,轻声与叶嘉说了。叶嘉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不用管她,要跟就跟着吧。”
一刻钟后,骡车在苏家作坊门前停下。司南跳下去敲了门,片刻后,一个年轻男人过来开的门。看到司南还不知道是谁,等听说是东乡镇的周家人后,连忙客气地将人引进屋子。后头跟着的顾家人看着叶嘉一行人进了这个院子,马车在胡同口停下来。那名唤香兰的婢女皱着眉头打量了许久,觉得这个地方瞧着不太像住处,便使了车夫前去敲门问话。
等问出来是一家作坊后,顾明熙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这个村姑是故意的么?!”香兰很是看不上叶嘉,素面朝天还不懂得收拾自己,邋遢得叫人瞧不上眼,“怕咱们姑娘见到世子爷,故意溜着咱家姑娘?”
“香兰!”旁边另一个侍女瞪了她一眼,“主子,不如先去五公子那儿安顿吧?世子爷阖族上下的冤屈未洗清,往后老长一段时日在此地滞留。姑娘若是想见世子爷,时辰多的是,其实没必要急着一时半会儿。再说姑娘如今也不知世子爷的近况,去了指不定不讨喜。不如先去安顿下来听五公子说,五公子先一步过来,定然早早见过世子爷,了解不少世子爷如今的情况。待到一切收拾妥当再去相见,岂不是更好?”
这话顾明熙听进去了。抬眸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作坊大门,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罢了,走吧。”
她们离开与否叶嘉并不是很在意。进了苏家,年轻人立即引着她们去见了苏伦。叶嘉预备接下来做高端的香胰子品类,将后面订货的事情与他重新商议一二。
苏伦自然是满口答应,进更好的货他的赚头更大。送上门的好事怎么可能会推拒。
“不过苏东家,这金贵的澡豆香型只有这几种么?”
叶嘉是往西域送没错,但换一个角度想。每个地方都有物以稀为贵的现象,西域越是缺少的,东西才会越珍贵。她这边供西域香味的香胰子,说不定还不如传统大燕名贵香料更吃香。既然都已经做好赚大头的准备,叶嘉也不嫌麻烦多准备点花样,“有没有大燕这边传统香料熏出来的高档澡豆?”
“……叶老板要的话也能专门定制。”
苏伦这边用的香料是他特有的,弄得比较特殊。若是叶嘉要别的香味,他能根据配方做相应的替换,“只是若单独定制,价位可能会有变动。中原那边名贵的香料价格有高有低,似沉香,檀香,麝香,龙脑香等等,价格就要更高一筹。”
叶嘉自然知道有些香料的价格十分昂贵,能理解:“这是自然,苏东家只管制。”
有了叶嘉这句话,苏伦没有不答应的。叶嘉又仔细与他商议了每种香料澡豆的斤两,确定了第一个月的试做成功后签订长期合作契书便将这件事罢了。
事情处理完,叶嘉就准备回去。
苏家有意请叶嘉去轮台的大酒楼用膳,叶嘉笑着婉拒了:“用膳这事儿便不用劳烦了。家中还有人等着,着急回去,且等下回生意收效不错,咱再约。”
两人都是爽快人,既然叶嘉话都这么说,苏伦便没有再留人。
叶嘉回到小院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这个时辰早已饿过了头。司南去食肆里定了一桌菜带回来,叶嘉随便用了点便回屋倒头就睡。周憬琛人不在院子里,估摸着又是正事出去。
囫囵一觉睡到天擦黑,感觉脸颊被人戳了戳,叶嘉才缓缓地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睛。
屋中已经掌灯了,周憬琛一身水汽,湿着头发坐在床沿边上垂眸看她。灯火映照得他双目半明半昧,披散在后背的乌发发梢一点点地往下滴着水。水滴到叶嘉的脸上一阵冰凉,凉的她一激灵清醒了。
“嘉娘,你铺子找的如何了?可需要我帮衬?”
叶嘉抹了脸上的水,无语地看着他:“……又不擦干头发,你真不怕老了得偏头痛啊。”
周憬琛听她这么说就忍不住笑:“那嘉娘帮我擦。”
叶嘉:“……”
抓着他手上的布巾子盖到他脑袋上,叶嘉面无表情地给他擦拭了头发。周憬琛才问起了叶嘉白日里的事情,大致说明了需要铺子他这边能弄。需要人手和掌柜,他也能安排。
红色的布巾子裹着他的湿发捏了捏水,这红布巾子跟早上叶嘉看到的那块还不一样。这厮不晓得是故意还是无意,真把自己随身用的物件换成了红色。叶嘉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好似她对周憬琛说的话总是会有回应,无论她说的时候有多无心。
“铺子是暂时看上了一间,价格有点贵,还没定下来。”叶嘉收敛了心中的情绪,“但掌柜和伙计的人选暂时还没有。你若能拨人,我正好省了麻烦去找。对了,今儿遇上一个奇怪的人。”
“嗯?”叶嘉难得开口,周憬琛自然是会找人。不过他更在意的是叶嘉最后一句,“奇怪的人?”
“嗯。”
叶嘉于是将遇到顾明熙的事直说了。不用添油加醋,直说便是。说完,她斜眼瞥了周憬琛,笑眯眯:“旧人千里来寻,相公心中高兴么?”
“高兴?”周憬琛的眉头皱起来。
叶嘉眨了眨眼睛。
周憬琛没说话,眼睫低垂着遮住了半边眼眸,面上没有半分惊喜之意。
叶嘉早预测过周憬琛可能会有的表现,怀念也好怅惘也罢都很正常。毕竟是青梅竹马有过婚约,倒是没想到他听到顾明熙找过来竟是这幅脸色。
“……没什么。”周憬琛右手食指曲起蹭了蹭下嘴唇,“有些古怪。”
叶嘉的心口就是一顿。眨了眨眼睛,叶嘉的理智渐渐回转过来。她回忆了顾明熙出现后的种种,忽然惊觉自己的迟钝。
说起来,顾明熙并非消息灵通的顾家掌权之人,只是一个柔弱的闺阁少女,她是如何得知北庭都护府有哪些城池乡镇的。当初她能指点钟青去东乡镇找周憬琛这件事,叶嘉先前就觉得奇怪,但因着某些微妙的情绪在,她的注意点跑偏了。
两人对视一眼,周憬琛知道叶嘉也已经明白。
其实他预想到的事情更多。除了钟青受顾明熙指点找来一事,顾明翼跟随朝廷的人来此地一事也十分不合常理。事实上,顾家并非表现出来的清流,中立。顾明翼明面上不问世事,是个闲散的公子哥儿。实际上顾家家主十分看中顾明翼,他来此地寻他故作亲近,目的为何,叫人忍不住心生怀疑。
另外,顾明翼明确表现出的愿意倾尽全力助他行事的态度,与顾家先前撇清关系前后不一。这般,周憬琛只觉得如芒在背。
“嘉娘,原定十日后启程去冀州一事提前了。”周憬琛沉吟片刻,道,“后日我便要启程。”
叶嘉一愣,下意识握住了他搭在床沿上的手腕:“为何会提前走?”
“押送赛利克的队伍在冀州受袭了。赛利克差点逃脱,虽说在玉门被抓回来,但也死伤不少。赛利克若是逃了,突厥就有借口发难了。如今只能尽快将人接回来,免得夜长梦多。”周憬琛言简意赅地将事情交代,“我后日一早便要启程,耽搁不得。只是你一人在这边我始终心中不安。还需在轮台呆几日?若是无要紧之事,且由着司南展临先送你回东乡镇如何?”
若是在东乡镇,周憬琛自然是不会担忧叶嘉的安危。毕竟东乡镇乃至喀什县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可轮台就不一样。轮台这边鱼龙混杂,情况不明。周憬琛一旦离开,心中始终放不下叶嘉。
“后日就走?怎地这么急?”怎么这情况一日一变的?
“押送官兵上一次受袭损伤惨重,如今只能滞留在玉门城内。若是那帮人卷土重来,怕是就没有那么容易再抓回来。”周憬琛叹了一口气,“我这边过去接应,自然是越快越好。”
“这样啊……”叶嘉擦拭的手一顿,低头思索了片刻,心中不由也衡量起来。
其实她来轮台是为了两件事。一件自然是置办铺子,另一件自然是澡豆进货。置办铺子不只是租赁门面和选定得力的掌柜伙计。叶嘉在开门做生意之前还是打算做一点噱头,打开市场的。不过如今那梨花膏还在生产之中,这桩事不急一时:“嗯,铺子定下来,人选定了,后面的事情可以晚一点再弄。倒是你,后日就走的话,是不是要做些什么准备?”
“这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周憬琛听叶嘉这么说,心就定了。
上辈子的周憬琛从来不知牵肠挂肚的滋味儿,即便是亲娘和侄女,他也能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但这辈子多了个叶嘉,他总是忧心她莽撞,遇到什么坏事或者保护不了自己。明明清楚叶嘉并非寻常女子,也是十分机警之人,但他就是舍不下这份挂念的心思。
两人说着话,叶嘉将周憬琛的头发也擦拭干。布巾子拿下去,叶嘉顺势也起了床。
她下午回来便躺下睡了,其实还没洗漱过。叶嘉这洁癖晚上不洗漱总觉浑身不对劲。周憬琛见她动作就猜到她是要洗漱,起身拉住了她:“嘉娘你坐着,我去后厨给你提水。”
这个小院子的主卧是有隔间的,除了内室和外间,最里面还隔开一个盥洗室。里头摆放着一个浴桶,周憬琛在轮台这几日也是夜夜洗漱的。不过他不用浴桶,这浴桶是专门给叶嘉准备的。擦拭用的布巾子也摆放得整齐,是周憬琛用的:“先用我的将就将就。”
既然他要弄,叶嘉当然不会拒绝。
她干脆回床边坐下来,琢磨起铺子的事情。若是着急定下来,就不必多看两家。但之后梨花膏这门生意要怎么做,还得从长计议。她正想得入神,周憬琛进进出出的已经将水给弄好了。
人回到屋里唤了一声叶嘉,叶嘉就皱着眉头进了盥洗室。她正在想事儿呢,就没有注意周憬琛叫她进去洗漱自己没有走,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坐在屋里等。等叶嘉觉得盥洗室的烛光太暗,穿着脱了一半的衣裳出来看到他端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时才一愣:“相公,我要洗漱。”
“嗯。”周憬琛一手执书一手端着一碗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在喝,从碗中抬起眼眸,“怎么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是如此的冲鼻又熟悉。
隐约的尾椎骨都开始发麻的叶嘉无语:“如此紧迫的时候你就不能想点别的?譬如做点有用的准备?”
周憬琛:“……这不是临行前吃上一口热乎饭。”
叶嘉:“……”
叶嘉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书,好家伙,《维摩诘经》。
想到家中那本《华严经》,她将手里的脱下来的中衣团吧团吧,团成一个球就砸到那人的跟前去。衣裳啪嗒一声在桌子上摊开,叶嘉几大步走到周憬琛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那碗里的汤药喝的只剩一点渣,叶嘉一手抓起他手中的书:“我看看,又在看什么佛经……”
书页一翻,果然又是另一本书。叶嘉低头一看,《太公六韬》。
叶嘉:“……”
“怎么了?”周憬琛看她忽然一副气势汹汹冲过来,翻了两下他的书结果就半途自己泄气的模样纳入眼底,眸中又浮起了细细碎碎的笑意,“我的书是怎么了么?”
叶嘉:“……好端端的看个《太公六韬》你在外皮弄什么佛经包?”
“不行吗?”周憬琛笑得一表斯文,“我素来的习惯如此,自幼便这般行事,改不了。”
“……”叶嘉真是要被他气死,这人是故意的吧?该不会知道家里那本书被她翻过了她会来找他茬儿,故意搞这一出来吧?周憬琛这厮是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周憬琛见她气得脸颊绯红,眼底的笑意直接溢满了全脸:“嘉娘好似很生气?”
“没,”叶嘉默默地将书还给他,抓着他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就是发现你好像也不是那么死板。”
周憬琛端坐在椅子上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君子模样,嘴角的笑容却渐渐邪佞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本书合起来,整齐地摆放到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着叶嘉:“我不死板,但大多时候懒得逗人。”
叶嘉死鱼眼看着他:“……这么说我还得三生有幸?”
周憬琛忍不住一声轻笑,“不,是我三生有幸。”
不可否认,今日遇到顾明熙让叶嘉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翳。虽说这个人并未如何,但存在比想象的还叫人厌烦。等回过神,周憬琛已经站起身。低头轻轻捋起她额前的碎发,俯身唇在她的额头前印了一下。周憬琛面上的笑容轻轻浅浅的,说话也有些无奈:“总得努力一下,叫嘉娘心中多些我的影子。”
话音一落,叶嘉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嘉娘,”周憬琛抱着她,正色起来,“不管顾家如今忽然寻我是个什么意思,总归不是一桩好事。若是顾家人寻不到我却来找你,切记不要搭理。”
他这般郑重的交代,叶嘉立即就听到心中去:“我省的。”
点点头,叶嘉斜眼看向他:“对了,我要洗漱,你不出去么?”
“出去作甚?”周憬琛将碗底最后一点汤汁饮尽,“我去榻上等你。”
……
自然又是一番小别胜新婚,折腾到三更天这厮还不愿意松手。
这人看似清心寡欲,但一上榻就会格外的贪。当真是没见过这么贪的人,当然叶嘉也就他一个人,也不晓得别的男子是不是也这般。叶嘉每回都担心他这么闹一整夜会猝死。
点点在门外咻咻地扒门,这厮夜里将门窗都给锁了。点点白日里跑出去大半夜才回来,绕着屋子跑了一圈找不到入口。两爪子不停地在门上抓,根本就进不来,急得在屋外嗷嗷叫。被百忙之中的周憬琛呵斥了一声名字才停止叫唤,哼哼唧唧地蜷缩在门边睡下了。
次日一大早,喜来一脸羞红地经过主卧,都是侧着身走。炉子里热了几次水都没见主卧开门。
日晒三竿,叶嘉从屋里出来时差不多能吃午膳。原本说好两日后再定的铺子,叶嘉预备今日下午便去交钱拿地契。那间铺子租下来太受限制了,叶嘉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买下来。
仓促地用了一些吃食,叶嘉准备出门就被书房里出来的周憬琛叫住:“我陪你一道过去。”
叶嘉看他神清气爽唇红齿白的样子心里就憋火,每次做那档子事,她总有一种周憬琛这厮都是在吸她精气滋补自己的感觉。
“你今日不忙?”叶嘉心里暗暗骂他。
“明日就要走,今日自然是在家做好准备。”周憬琛换了一身衣裳跟上来,两人就上了骡车。
两人直接去到牙侩,找人问了一下昨日那个牙人。
周憬琛只是走到柜台旁边,敲了敲桌子,拿出一枚印鉴放到柜子上面。那下面坐着的牙侩里管事本来还皱着眉头,不知何人来,见到印鉴立即就变了神色。他当下放下手中的算盘和账本,亲自过来伺候。命下人奉茶,还特意询问两人此行过来所谓何事。
听说了买铺子,已经与人看好店面。管事当即打发了一个跑堂去找人,很快就将那个牙人叫过来。后来那牙人过来,牙侩管事与牙人商议了片刻,专门给压到了最低价。
叶嘉瞥了一眼那个印鉴,也没有矫情说什么市场价是多少就给多少。痛快地按照最低价付了钱,并且在不到一个时辰内就拿到地契,并去官衙备了案。
即便是最低价,那间不到一百五十平的铺子也值三百多两。不过这个价格比起东街来说已经便宜了很多。东街的铺子要价那才真是狮子大开口。
“总算是办好了。”叶嘉将地契塞进怀里,跟周憬琛嘀咕了一句,“一两天就办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相公,你说我是不是决定的太草率?应该多货比三家?”
“铺子只要位置不错就行,”周憬琛笑起来,“再说钱货两讫,反悔不得。”
叶嘉:“……好吧。”
两人嘀咕着正准备回去,牙侩门口进来一行人。
为首的两人一眼看到鹤立鸡群的周憬琛,其中顾明熙怔忪了好半晌,突然甩开了下人搀扶的胳膊冲到了两人的跟前。周憬琛怕外头进来那人撞到叶嘉身上,下意识地伸手挡在叶嘉的身前。侧脸转过身,鸦羽似的眼睫低垂下来遮住了眼眸,眉头皱起。
四目相对,顾明熙眼睛迅速吣满了泪水。
她翕了翕唇,有些无措又有些委屈不敢靠近的样子。默了默,才开口亲昵地唤了一声:“允安哥哥。”
周憬琛看着她,眼睫低垂,嘴角轻松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他闻声只淡淡地颔了颔首,对于突然冲到自己面前的人既没有表现出惊喜的情绪也没有表现出惊讶来,只是平静无波地应了一声:“嗯。”
顾明熙等一行人刚要到嘴边的话全噎在了嗓子里,四周忽然静谧无声。
叶嘉:“……”
第87章
场面一瞬间有些凝滞,顾明熙眼泪要掉不掉的,述衷肠的话就这么被噎在了嗓子眼。
周憬琛若是发怒或者惊喜,他们都有办法应对。毕竟来之前料想了许多可能要应对的场面,却没想到周憬琛对他们的出现表现得毫无反应。这般叫顾家人好生尴尬,顾明翼顿时就感觉到了棘手。若周憬琛对顾明熙也没有特殊相待,顾家要突破周憬琛的防备获得谅解怕是有些难。
顾明翼暗中给顾明熙使了眼神,指望顾明熙能想个对策。
然而顾明熙哪有对策?
她只顾傻呆呆地盯着周憬琛,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使来的眼色。不仅没有,她目光下移,落到周憬琛握着叶嘉手腕的手上那一瞬间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一般。顾明熙不能理解,素来冷若冰霜的周憬琛为何会以如此亲近的姿态对一个村妇?
虽说眼前此人姿容确实不错,她以挑剔的目光打量了也不敢说自己比叶嘉更美。但顾明熙私心里就是觉得美人可并非一张皮相,村妇就是村妇!
叶嘉被顾明熙这般瞪着也没恼火,只是扬起了一边眉头,静静地与她对视。
顾明熙很快低下头去。抿起的嘴角瘪了瘪,好似要哭出来。
周憬琛半点动容的神色也没有,甚至还有几分不耐。这般叫顾家人的亲近显得十分尴尬。周憬琛确实是没有耐心了,低头轻声与叶嘉说了一句:“走吧嘉娘。”
叶嘉扫了一眼顾明翼。
四目相接,顾明翼第一次看清楚叶嘉的面容。姿容少见的明艳,眉目清正,神情镇定而从容。哪怕一身不体面的衣裳,却没有半分他臆想的畏缩。
顾明翼一怔,叶嘉却已收回目光,周憬琛护着她往外走。
夫妻俩这般情态顿时叫顾明翼再也端不住姿态。事实上,他已经抵达轮台十多天,虽说与周憬琛打交道才三四日,但无一都被拒绝了。
感觉到不妙,立即牵起嘴角走上前来拦住:“允安,说起来,上回见着弟妹没能好生见过礼,实在是失礼了。不如这回我做东,去玉满楼坐坐如何?正巧你与明熙也许久未见,明熙自从你府上出事以后便一直挂念着你。如今特意千里迢迢赶过来,如论如何咱们也该叙一叙旧……”
顾明翼挡在前头,周憬琛渐渐有些不悦了。
淡淡地瞥了顾明翼一眼,顾明翼笑容瞬间就是一僵。
……眼前之人是周憬琛,并非燕京那帮随他拿捏的纨绔子。顾明翼瞬间冒起了冷汗,回过神来。
事实上,当初景王府一出事,顾家就忙不迭地叫仆从上门退亲。虽说合情合理,但急于撇清关系的做派未免令人不齿。顾家有些墙头草为了倒向新皇这边,不可否认做了些落井下石的举动。虽非家主所为,但此时顾明翼此时这般说话未免显得太轻飘飘。
他脚步滞在原地,有些不太敢造次:“……便是不叙旧,也算是旧相识。允安,可否借一步说话?你对顾家有些误会。这些误会若不解开,当真是叫亲者痛仇者快。”
说完,怕自己说的话没有分量还给一旁只顾流泪的顾明熙使眼色。
“允安哥哥……”顾明熙呆愣的站了好一会儿可算是收到兄长的眼神,周憬琛冷淡的态度让她想起了上辈子许多不好的事。
不可控制地回忆起自己短暂的一生,子女不亲,夫婿厌弃,不到三十便吊死于朱家后宅。若是上辈子她能大胆点,不贪图富贵,咬紧牙关跟着允安哥哥来北庭与他同甘共苦。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她与允安哥哥之间就不会被顾明月借故做文章,白白被她抢走了独属于她的温情与照顾?
因为一念之差,一辈子与允安哥哥形同陌路。
顾明熙上辈子出嫁以后就一直在后悔。每时每刻都在比较,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后悔新夫婿样貌不如周憬琛、性情不如周憬琛、才华不如周憬琛、甚至连行事为人的做派都不如周憬琛。越是比较,她便越觉得无法接受。以至于悲惨一生。如今重新回到十五六岁,顾明熙本以为一切可以重来。回到了未嫁时,周憬琛也还在北庭。一定有机会挽救,她来之前是抱着这样的期望的……
“……其实,其实上门退婚一事并非我所愿,乃是奶娘自作主张。”
顾明熙袖子下的手握紧拳头,指甲深掐进去肉里:“她只是太疼爱我,自幼将我奶大,见不得我受半分苦。那日是她趁我不注意,擅自拿了信物去王府说了那些话。允安哥哥,我自小便是盼着与允安哥哥成婚的,如何会做出那桩事?是奶娘做的,她被爹娘发现擅作主张以后,已被爹爹娘亲发卖了……”
话音一落,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无论是叶嘉还是顾明翼,甚至旁边偷听到一切的牙侩伙计都有些傻眼。无言以对地看着说出这一番话的顾明熙,似乎不懂她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
“奴婢做主?”叶嘉原本不想开口,但头一次听到这么扯的谎话真有些忍不住。她一个后世的现代人都知封建社会的主仆尊卑乃是天和地。世家大族的规矩就更是严谨苛刻。哪有一个仆从因太在乎主子能趁主子不注意去退主子的婚事的?顾明熙说这种话时都不动一动脑子么?
话音一落,四周本就僵硬的气氛更加难堪,旁边顾明翼的脸都青了。
顾明熙一双眼睛瞪过来:“你插什么嘴!我在跟允安哥哥说话!”
“顾明翼!”
叶嘉还没开口,一旁周憬琛见顾明熙对叶嘉这般态度顿时眉头凝出结,“管好你顾家的姑娘。”
顾明熙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四周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旁边顾家一众人心情复杂。周憬琛这般态度对顾明熙,他们自然也面上无光。
顾明翼笑不出来了,僵硬地站在一旁。
许久,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事实上,顾明翼来之前就早已有预感,这次他们来北庭的举动不大可能会有收获。毕竟作为相差不多又接触不少的同辈人,顾明翼太了解周憬琛的为人。温文尔雅的君子做派不过是假象,这人城府深,性子也足够狠。
但他表明此时顾家长辈根本不信,不死心,非得拿顾明熙与周憬琛十几年的情分说事。劝也劝过了,长辈们听不进他的劝说。他们作为晚辈也只能走一趟。
……罢了。今日除非是将这夫妻俩绑上马车,强行冰释前嫌。否则他们步步紧逼,时时缠磨,只会招致周憬琛的反感与厌恶。顾明翼唯一没有料想到的是顾明熙居然不起作用,周憬琛对她没有例外。
“明熙,过来。”顾明翼当下便做了决定,“既然允安还有事情要忙,咱们改日再叙也是应当。”
顾明熙不懂兄长为何这么说,她不想走,扭过头委屈巴巴地看着周憬琛。
周憬琛拉着叶嘉径自离开了牙侩。
牙侩外面,司南坐在骡车的车椽子上看着车。见两人出来立即跳下来,转身开了车厢门。周憬琛则扶着叶嘉上去,叶嘉上车后,掀开车帘子瞥了一眼牙侩里还在眼巴巴望向这边的顾家人。顾明熙那双眼睛难掩怨毒,死死盯着她。
叶嘉眼中厉色一闪,放下了车帘子。
啪嗒一声车厢门关上,周憬琛上车顺便关了门。晚来了一步还没有上车的喜来站在下面跟展临面面相觑。
喜来:“……我自己走路回去,顺道去菜市口买点菜。”
展临看了她许久,点点头。回身一屁股坐在外面的车椽子上,司南也上了另一边。
马鞭一甩,骡车缓缓地驶动。
车厢内,难得的安静。周憬琛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手指搭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点动,眉头皱得紧紧的。叶嘉瞥了他几眼,不由也思考起来。
顾家人的表现确实是奇怪,听顾明熙的蹩脚谎言,傻子也能猜出来先前景王府出事,顾家定然是做了一些落井下石之事的。不然以周憬琛的性子,不太会连面子都懒得装。但顾家这般前后不一的态度又是为何?莫不是窥见了什么。又或者顾家是犯了什么大错被燕京的皇帝厌弃了?
顾家的表现就好似窥见了周憬琛会起势一般……叶嘉的心口猛地一缩。难道是有人与她一样知晓了结局?
不然呢?顾家已经有一个女儿深得新皇盛宠,即便顾明月私心里不待见顾家。但对于外人来说,那是死死跟大燕朝廷绑在一块的。看在顾明月如日中天的气焰的份上,顾家根本不需要需要对一个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人如此讨好。
所以是有穿越者么?顾明熙?不太像。
叶嘉不得不怀疑顾明熙,因为这世界原本是一本玛丽苏的言情小说。换言之,发生的许多事都是围绕着几个关键人物。准确的来说,是跟女主顾明月有莫大的关系。
关于顾家这一对姐妹花,这里头还夹杂了一段非常狗血的旧事。
这本书的许多剧情叶嘉起势已经有些记不得了,只剩主要人物和关系她还有些记忆。说起来,女主顾明月与女配顾明熙乃是前后差不了几日出生的。各种巧合,顾夫人意外在娘家庄子上早产。顾明月出生不足七日,被当时只是庄子上的庄户娘子的林氏给换了孩子。
换言之,顾明月在被认回顾家之前,她一直在佘家的庄子上待着的。
林家人对她并不好,虽不至于时常打骂,但确实在幼年时候吃了不少的苦楚。而顶替了她身份的顾明熙则在佘家养到了百日便被顾家人带回了燕京。
林庄户的婆娘舍不得亲女儿,以顾明熙奶娘的身份也跟去了顾家。
顾明月若一直不知内情便也罢了,偏生她十二岁时偷听到林庄户醉酒的话,怀疑了自己的身份。而后耗费了一年时间才接近了佘家主母,以与顾佘氏九成相似的面容惊到了佘家人。
佘家人发现有异,立即带着她去燕京顾家,这桩旧事才被戳破。
然而且不说就算一切重归旧位,顾明月心中的怨愤都难消。更遑论顾佘氏因亲自照看女儿久矣,对顾明熙的情分比亲女还深。不仅不愿意将顾明熙送回原位,还十分排斥承认这件事。最终,顾家以双胞胎的名义将两个女孩都留在了膝下。
这般行事,自然叫顾明月心生怨恨。
两女共同承欢膝下这几年,顾佘氏时常会斥责顾明月举止不端,还时常因顾明月与顾明熙起冲突而偏颇待人。以至于顾明月打心底恨死了顾家人,之后她机缘巧合地得了新皇的宠爱。后来进宫,独得恩宠,顾家也没能趁机捞到一星半点好处。
叶嘉猜测这大约是顾家如今又想起周憬琛的缘由之一。但这些缘由不足以他们用全家的性命做担保来招惹周憬琛,定然是有别的依仗。而这个依仗,肯定是他们能断定周憬琛能起复。
……什么人能在洞悉结局以后回来说服顾家阖府下赌注,毅然决然这般行事?
靠叶嘉这边的车窗帘子被掀起来挂在挂钩上,光透过车窗照进来,照得叶嘉面上的皮肤白到透光。叶嘉思索的入神,丝毫没注意到一旁周憬琛目光静静地落到她身上。
骡车晃晃悠悠地穿过街区,街道两边的房屋阴影透过车窗照进来。随着骡车行驶而从两人身上滑过。周憬琛落到叶嘉被日光照得毛茸茸的脸颊,翻涌的心境渐渐平息。上辈子的记忆太过惨烈,周憬琛除非必要,实在不愿意回想。但若是有些不长眼的非要来搅乱,那也不能怪他心狠。
周憬琛低垂的眼睑下方,眸光透着平静之下阴森的杀意。
他其实不是那种嗜杀之人,但上辈子杀了太多人,满手鲜血只会令他觉得无法洗净浸入骨髓的浓厚血腥味。周憬琛爱洁的性子也是由此而来。
修长的手指搭在膝盖上,点动得越发的平缓。他敛起眼中的凶光,目光落到叶嘉殷红的唇上。
“嘉娘。”
叶嘉思索入神,触不及防地回头,发现人已经近到她的面前。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却发现下巴被周憬琛擒住,温热的嘴唇便贴了下来。
他平常也会亲吻叶嘉,但大多时候都在夜里,辗转缠绵。白日里便是亲吻也只克制地贴一下她的额头或颈侧罢了。似这般撬开她的唇齿,舌尖勾着她不住地吸吮,横行霸道的索取还是头一回。
叶嘉不知不觉就被他抱到膝盖上,整个人面朝着他被他搂进了怀中。若非骡车行径中实在不好遮掩,这厮显然会就在车上褪下她的亵裤,放肆起来。
吻了不知多久,久到叶嘉都软瘫在他怀中,周憬琛才克制地松开:“嘉娘。”
“嗯?”
“嘉娘。”
“……嗯。”
“嘉娘。”
叶嘉:“……”所以到底是怎么了?
说实在话,叶嘉方才其实有点烦躁的。她这人别看做事很积极,但感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若是感情之事上出现了第三个人,让她开始觉得麻烦,她会撤的可能占八成。毕竟与一个柔弱的女子斗到底对叶嘉来说太愚蠢了。她的自尊不允许她沦落到那种可悲的境地,也不允许自己的人生价值只有与女子斗来博得男子的欢心。
天下男子那么多,没必要。
周憬琛的脸颊埋在叶嘉的肩上,双臂搂着她。叶嘉低头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其实能隐约感觉到他的情绪。很显然,顾家的出现打破了周憬琛原本的规划。计划之外的变故让他有些烦躁。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叶嘉没忍住伸手顺了顺他的脑瓜子。跟她摸点点一样的手法给周憬琛顺了会儿毛。
周憬琛被她顺得有点想笑,但也没拒绝。
许久,周憬琛忽然抬起头:“嘉娘觉得很在意吗?”
“嗯?”他这么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叶嘉的思绪没跟上。
“很在意吗?那个顾姑娘。”
叶嘉:“……”
四目相对,周憬琛眼底浮现了笑意。叶嘉眯起眼来:“……这让你觉得高兴?”
“嗯。”周憬琛毫不避讳他的高兴,“嘉娘在意我。”
叶嘉:“……所以呢?”
他眼睑微动,歪着脑袋注视着叶嘉,又说了一句:“不要轻易放弃我,你答应过我的。”
叶嘉:“……”这厮是有什么透视眼吗?还是有读心术?
“我脾气其实没那么好,”周憬琛面带淡淡的温柔,眼睛却直直地看入叶嘉的眼睛里,“不仅性情没那么君子,心胸也没有如嘉娘所想的宽阔。招惹我以后要好好对我。”
叶嘉没觉得他这么说是玩笑话,无语凝噎地看着他。须臾,只想纠正他一句:“……到底是谁招惹谁?你不要趁机给我张冠李戴,嫁祸他人。”
“嗯,是我招惹的。”周憬琛也承认,“我是个小气的男子。”
叶嘉:“……”
行了,知道了,叶嘉无语地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实在不想看他笑。她这边退堂鼓还没敲,这人就直接抢了她的锤子。
骡车吱呀吱呀地到了院子门前,展临跟司南站在外头,轻轻提醒了一句‘到了’。也没敢再出声打搅,安静地在外头候着。叶嘉的衣裳被揉的有些皱,扯了半天才给扯整齐。她下了车回了屋,后一步下来的周憬琛没跟上来,反而是去了灶房。
等许久后他携了一身药味儿进屋,坐在床边整理包袱的叶嘉后脊梁就一僵。
周憬琛面不改色地关了屋门,将准备往外走的叶嘉抓住,牵着直接进了内室。这日下午,两人就没有再从屋里出来。大白日里叶嘉也不敢叫,逼到份上眼泪都冒出来,恨不得咬死周憬琛。
两人在屋里闹到了天擦黑,叶嘉实在是饿得不想动了,周憬琛才总算放过她。
明日他要走,叶嘉赤身裸体地被他搂在怀中,鬓角的头发早已湿透。眼睛里仿佛浸足了水汽,雾蒙蒙又亮的出奇。周憬琛发簪早已摘了,满头的乌发散开,仿佛黑色的长蛇似的缠绕在叶嘉的身上。两人身上都汗湿了,叶嘉被他环在怀中。
周憬琛才又说起了事:“嘉娘,回东乡镇以后与阿玖商议,让他匀些得用的人与周家。”
“嗯?”鼻腔里发出呓语,叶嘉有气无力地瞥向他。
“是以防万一。”
叶嘉想到的事儿,周憬琛自然也想到了,且他了解得只能比叶嘉了解得更多。事实上,上辈子顾家是将全部的心血砸在顾明月身上的。毕竟顾明月深得盛宠,还在两年之后为新皇诞下一子。顾启超那老东西做梦也想顾家出一位皇后,当一回国丈。但事与愿违,顾明月虽受了顾家的鼎力支持却没有感激顾家,反手就将顾家拉出来给自己当垫脚石卖了。
说起来,许多事都不能一言以蔽之。
周憬琛思索了片刻,将顾家的一些事情说与叶嘉听。
其实周憬琛所说的事情与叶嘉知道的差不多,只是更为言简意赅。其中关于顾明月顾明熙之间的瓜葛他并无描述,想想也正常。毕竟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女儿抱错一事不是非体面之事。尤其顾明熙与周憬琛之间还有圣上金口钦点的婚事,自然是对外瞒着。
“以我对顾明翼的了解,此人行事颇为毒辣,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周憬琛眼中浮现了杀意,“我安排一些人送你回去,这之后定要长期的守在家中。”
叶嘉听他说的这么郑重,笑道:“难不成顾明翼还想杀了我不成?”
她话才一说完,周憬琛垂眸亲了她一下,没有说话。
叶嘉顿时笑不出来:“他有这个胆子么?”
“嘉娘,世家大族争权夺利,没有手上不见血的。”周憬琛不敢断定顾明翼一定会出手,毕竟顾明翼敢不敢招惹他是是另说,但以防万一是必要的。
叶嘉原没有往死一事上想,但听周憬琛的话后不得不慎重。
毕竟换个角度想,弄死了她装作意外好似也不算太难。这么一说,叶嘉不由想起原主的死。原主被卖到窑子里不到一年被嫖客打死这件事,是否也有旁人的手笔?
有些事不能细想,细思极恐。看来,挣的那些钱是派上用场了,是时候雇些打手看家护院了。
两人静静地在榻上相依偎着,许久,叶嘉才笑了一声:“安心,我命那么大,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闹了一下午,肚子饿死了,起来用晚膳吧。”
周憬琛听她这么说,悬着的心可算是放下来:“嘉娘,对我多点耐心。”
晚膳是喜来做的,确实是不好吃。但叶嘉手软脚软的也做不动饭,将就着吃了点垫肚子。夜里周憬琛便仓促出去了。等他再回来已经是半夜,叶嘉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他硬是把人给弄醒了。身上的衣裳还是周憬琛给穿的。叶嘉一睁眼就看到院子里站着四个看起来存在感很低的女子。
叶嘉一坐下来,四个女子便跪倒在地:“主子。”
叶嘉:“?”
“这是专门训练过的武婢,武艺还算不错。”周憬琛轻声道,“往后就贴身跟着伺候你跟母亲。”
叶嘉没想到他办事效率这么高,才说完就立即找到人。周憬琛好似看穿她的想法,道:“早就在搜罗,只是一直没有空闲送去家中。如今正好人在轮台,便将人送过来。”
叶嘉目光落到四个女子身上,身量有高有低。高个子的至少一米七,矮的比叶嘉还矮一小节。但不知是否是叶嘉的错觉,总觉得这几个人若是不出声,站在夜色之中能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是不知如今的王孙之家都会专门训练暗卫的习惯,似眼前站着的这四个正是周憬琛早早去信去燕京,问人要的。
四个人见过叶嘉,周憬琛手一挥,她们就行了一礼消失在院子里。
叶嘉大为震惊,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惊奇。周憬琛也来不及说太多,再有一个时辰他便要启程去邕州接人,叶嘉这边有些事情他还需要交代清楚:“这几日密切留心李北镇的情况,一旦有风吹草动,切勿恋财。一切以家中安危为重。”
交代完叶嘉这些,他都没有小憩片刻,仓促的就要离开。
叶嘉本想天亮以后再行,但周憬琛已经离开了。她这会儿精神百倍,便也没有回去补眠。安排了来喜收拾行囊,趁着夜色,带上四个跟影子似的护卫一起也启程回东乡镇。
且不说顾家人找到那栋小院时,早已人去楼空。就说那时候叶嘉已经回到了东乡镇镇上。
叶嘉回来那日不巧,赶上了难得的雨天。湿哒哒地到周家的院子,余氏撑着伞匆忙地出来开门。看到叶嘉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叶嘉开口:“娘,咱们搬去沈府住。”
第88章
余氏愣了一下,不懂为何忽然要搬家。这个小院虽说简陋了些,但住久了便会明白这样住着才舒适。余氏如今习惯了这种便捷,跟叶嘉一样是不大想般去那等深宅大院的。她刚想问是出了何事,等见叶嘉从骡车上下来,车厢里同时下来了四个陌生的面孔顿时就恍然大悟。
这是又招了人来,家中不够住了。
“雨太大,先不着急,进屋再说。”余氏将伞的一边伸到叶嘉的头上,贴着她快步往家走,“这回去的时日不长,是出了何事了么?匆匆去匆匆回的,还带了人回来。”
后头几个人都不必打伞,匆匆跟上来。
点点从骡车上一跃而下,不走正门,直接冲到了叶嘉东屋的窗户那边,一跃而入。家里这边它可太熟悉了,叶嘉也不用太管它,随它去。
跟余氏进了屋,蕤姐儿听见动静就蹬蹬地跑出来抱住叶嘉的腿:“婶娘!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回来了。”喜来后头晚一步进来,怀里抱着大包袱。叶嘉叫喜来将包袱递给她,而后就掏出了去轮台买的小零嘴儿递给她,“回屋去玩吧。”
蕤姐儿接过小纸包高兴地跳了几下,忙不迭就跑回了屋。
四个武婢进了屋,司南和展临帮着将骡车赶紧院子安置好就回了营地。叶嘉本想留他们用午膳,但两人急着回去给上峰交代便没有多留。叶嘉于是只能作罢,他们一走,叶嘉就将情况与余氏说了:“这四个是相公早早搜罗的武婢,据相公所说武艺高超,往后就在咱们家住下。”
“武婢啊……”余氏闻言立即就明白了。
往年景王府也调教武婢,因着后院女眷众多,为了护住家中女眷会特意培养武婢。前些时候时常有动荡,儿子不放心家里,安排武婢伺候也很正常。只不过叶嘉回来的天儿不好,搬家也并非一日两日就能搬成的,总得好生地合计合计再做安排。
叶嘉也没有要求余氏他们跟她立即就搬走,但这个话得今早说,叫大家都有心理准备。
叶四妹跟秋月还是雷打不动地去铺子里做生意,阿玖如今已经开始接单,给人押送货物和护送人出门。昨儿刚巧接了一项任务,护送一对母子离开东乡镇去往冀州。这一出去至少得一个月回不来。张昌礼那老头儿也不放心田里,一大早叫孙老汉送他去庄子上了。家中就余氏跟蕤姐儿和铃铛。叶四妹去铺子里以后,家中的饭菜是铃铛做的。如今人也在后厨忙活。
“作坊里也没什么事,生意还照常做。”作坊便是这般,通常是隔许久才会接到一单生意。
叶嘉点点头,先安排四个武婢去铃铛她们的屋挤一挤。等搬了住处再好好安顿。
余氏跟叶嘉回了屋,叶嘉于是将在轮台遇上顾家人的事情给余氏提了一下。余氏听说顾明熙兄妹找到轮台来,还恬不知耻地妄图随便将先前退婚之事给糊弄过去,心中顿时就有些冒火:“允安怎么说?”
“自然是觉得顾家人形迹可疑。”叶嘉有些事都不用说的太明白,余氏心里也清楚。
周家如今的状况,自然是越沉寂越好,越不引人注目越安全。燕京那边虽说不知何种缘由放了景王府一条生路,但正是因为不知缘由余氏才一直提心吊胆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景王府就剩一根独苗,由不得她不谨慎。
顾家人这般行事,余氏免不了恼火:“真是阴魂不散!既然这般,咱们还是尽早搬。”
若说往日余氏有多疼惜顾明熙,后来顾明熙在景王府出事就撇清关系的做法就有多伤余氏的心。叫她对顾明熙直接从喜爱转变成讨厌。如今提到这个名字就一股油然而生的厌烦。
叶嘉见她盯着窗户外面看,以为她是舍不得这里。说实话,叶嘉也舍不得这院子。
“其实咱们选的这个院子离得驻地近,算东乡镇最安全的地方。若非是院子太小,屋子不够用,咱们也不用搬去沈府。”叶嘉扫视了一圈窗外还空着的大面积空地,琢磨着趁着搬去沈府住的这段时日多盖几间屋子。若是住的不舒服也能再搬回来,毕竟周家的院子空间不小。
“可不是?”余氏叹息了一口气,将心神收回来,“罢了,惹不起躲得起。”
搬家的事情说定了,只等傍晚其他外出的人都回来。叶嘉骡车坐了几日早就累了,用了点午膳回屋就去歇息了。余氏回屋里拿起绣梆子又放下去,静坐了片刻,深深地叹起了气。
“可别再来讨人嫌了……”
叶四妹又是天擦黑才回来,白日里准备的吃食又没有卖光。这已经是这段时日以来不知道第几次这样。就算再迟钝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秋月这几日去镇上转悠过几回,镇上也没有多开肉食铺子。怎么忽然之间生意就做不好了?若说叶四妹的手艺不好,这也不对。叶嘉三姐妹做菜最有天赋的就是叶四妹。同样的菜色她做的比叶五妹还有灵性。这卤大肠卤猪头肉五花肉别看着一样的做法,她如今做的比叶嘉当时才弄出来要好吃的多。但就算这般,生意的情况却每况愈下,找不着缘由。
两人长吁短叹地回了周家,孙老汉牛车赶得慢,进院子这会儿天都黑了。
一听说叶嘉回来了,叶四妹就跟找着主心骨似的过来寻叶嘉说话。余氏本想叫她明日再来,叶嘉才回来叫她歇一歇。但她还没开口,叶四妹就已经敲了门。
里头应了一声,她便推门进去。
叶嘉囫囵地睡了一觉也才起来,头发还散着披在肩上。旖旎的长发披散显得人纤瘦又单薄,刚起来嗓音里还有些沙哑。叶四妹看着她恍然间一愣,叶嘉正从桌子上拿起一根红丝带绑头发。扭头见叶四妹愁眉苦脸的,就皱起了眉:“怎么了?怎地这般脸色?”
叶四妹翕了翕嘴,半晌才回过神。
她垂下眼帘,半晌打好腹稿才把生意上遇到的事情给叶嘉详细地说了说。
叶嘉至今头发还是绑得乱七八糟,没有松紧性的丝带根本捆不住她柔顺的头发。叶四妹见她绕了好几圈还没有系紧,便伸手帮她把头发拢好。
其实这事儿早就有迹象,叶嘉走之前就已经发觉肉卖得慢了。不过原先是卖的慢,如今是日日卖到天擦黑卖不完。细细一想,也确实有些奇怪。并非叶嘉对自家的熟肉太自负,而是她吃过附近几个镇上买卖熟肉的味道,别处卖的根本就不能跟西施铺子里卖的比。
“先别急。”但做生意这事儿总归是有好有坏的时候,找着原因改进就好,“明日香去镇子上将其他两家的肉食买一份回来吃吃看。看看是不是别家的味道做了改进。”
叶嘉这么一提醒,叶四妹的心倒是安了安。
没办法,这铺子当初在叶嘉手上有多红火她瞧见了,后来到叶五妹手上也是每日卖到断货。结果落到她手上开始卖不出去。叶四妹哪怕心里觉得自己味道做的不错,也忍不住每日里心虚气短。担忧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才会叫铺子的生意变差了。
小七小八如今已经能‘啊哦啊哦’地叫人了。虽说还不能走,但精力明显比以前旺盛许多。叶四妹每日忙着铺子的事情还得带小孩儿,叶嘉都有些愧疚如此压榨一个哺乳期女性。
但叶四妹本人并不觉得累,反而叫她歇一歇,她都要怀疑叶嘉是不是不重用她。叶嘉没办法,干脆就随她去,只吩咐秋月平素多给她搭把手,看着点小七小八。工钱给她开高点。且不说这般叫叶四妹干劲更足了,就说搬家的事情叶嘉当众一提,这件事就板上钉钉。
原本叶嘉预备等两三日之后,但余氏有些着急。估摸是叶嘉跟她提起顾家的缘故,余氏昨夜一宿没睡好。过往的记忆翻涌上来,余氏昨晚上是默默地流泪到天亮的。
余氏心里的苦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她白日里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其实撑到如今当真是到了极限。经历过天上掉落地下,经历过一家人死的只剩下一个儿子一个侄女,经历过被人羞辱食不果腹。她其实很久没这样一个人在深夜流泪,一大早眼睛底下黑得跟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叶嘉一看,猜测顾明熙和顾家的事情挑起了她伤疤。走过去握了握余氏的手,余氏没忍住眼睛就是一红。余氏心里也感激,沦落到如今也不全是坏事。
既然余氏说了要趁早搬,叶嘉干脆叫西施铺子关了一日。
叶四妹跟阿玖其实有屋子在镇上,只是阿玖常年不在家,等商队跑起来往后估计要更忙。他怕叶四妹一人带着两孩子会受人欺负,还是跟叶嘉商量了叫她们母子继续住姐姐家。叶四妹本就在西施铺子里帮忙做事,阿玖也时常跑叶嘉的事情,自然也没在计较母子三人伙食钱。
周家这边其实东西不多,除了后院那一院子的新鲜菜挪不走,其他得容易得很。
两日不到的功夫就全搬完了。沈家的府宅就显得宽敞得多。光是院落就有四个,五进五出的大宅子。感觉一住进去,平常说话用膳离得都远了。余氏有些受不了冷清,叶嘉看院子太大也确实是不大方便。干脆也没弄那些古人的讲究,就全都住在外院了。
将一院子的女子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旁边的小跨院分出来,给孙老汉和张昌礼他们住。
男女分开,这般离得虽说是远了一点,但好似更自在了一些。
“那咱们驻地旁边那栋院子呢?”叶四妹去年才睡上炕,一个冬日没有挨过冻。搬到大宅子里是气派,但没了食用的炕冬日里也冷啊,“就这么放着了么?”
“找人多盖几间屋子。”那边的院子叶嘉怎么都不会放弃,“时不时也能过去住几日。”
叶嘉这么说,叶四妹就安心了。
说是要盖屋子的事儿叶嘉可不是说着玩的,立即就使了铃铛去牙行寻人。铃铛是个话很少的姑娘,听余氏说,铃铛不仅识字还擅长丹青。虽不清楚她被拐之前是什么出身,但身上有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如今在周家带着孩子们识字读书,学习丹青,还真有点女教习的意思。
喜来早前就在沈家大宅住着,自然熟门熟路。带叶四妹去熟悉了院子的小厨房,回头拿了钱就去镇上其他两家肉食铺子一家买了三四斤肉回来。
张昌礼那老头儿自打叶嘉说了搬到沈宅就不大乐意,进来看了一圈,捡了几件破衣裳说要去庄子住。
老头儿还挺倔,说死都要住庄子里。叶嘉拿他没办法便只能由着他去庄子上跟那群佃户挤。晓得这老头儿好一口吃的,白日里就谁有功夫就去给他送饭。
“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老头儿就喜欢叶嘉这份不拘泥的自在。
铃铛去买了肉回来,叶嘉干脆将四个武婢叫过来。她们来的匆忙,一路上叶嘉光顾着晕车就没有管她们。回到东乡镇以后又着急搬家,到如今还不晓得这几个人的名字。
把人叫到跟前来,叶嘉问了一遍才晓得这几个人没正常名字,都是以动物的名字代称。一个细长眼的瓜子脸的叫狐狸,比叶嘉还矮些的叫貂。另一个长相颇为英武有点男相的高个子叫貘。最后一个不出声叫人都很难注意到她,五官端看起来很清秀,但就是一扭头就不记得人,叫夜莺。
叶嘉:“……这名字有些不常见啊。”这要是在电视剧里,这种名字一听就像暗探。
四个人于是立即表示能换,请叶嘉给重新赐名。
叶嘉取名困难户,看了眼余氏。余氏干脆想了想,给几个人换了听起来正常的名字。狐狸给改成了小梨,叫貂的给改成了樱桃。其余两个一个改成琳琅,环佩。
不管如何,名字一改,听着就正常多了。
他们也没什么行李,来的时候只穿了一身衣裳。如今的天气已经到了炎热的时候,也不晓得这几日这几个姑娘是怎么不提的。叶嘉想着既然都搬新家,干脆又开了一次钱箱子。找了裁缝上门,给家中这些人一人做两身衣裳。说起来也许久没发福利了,就当是高温补贴。
虽说这些都是小恩小惠,但每回叶嘉弄这些福利,总是叫一家子都高兴。
难得歇息,叶嘉也好久没有好好的吃一顿。就琢磨着大夏天的躁得慌,干脆吃酸辣开胃的。琢磨着不如吃一顿川蜀口味儿的凉面,铃铛将买回来的熟肉端过来。刀切面叶四妹如今也会做,还做的比叶嘉更好。正好驻地那边搬过来时,摘了很多成熟的胡瓜。切成丝,再烫点豆芽。
煮好的面过水控干,再铺上胡瓜丝豆芽,酱油,醋,辣椒酱拌一下便能吃。做起来方便,吃起来也好吃。但不得不说,买回来的这个两家的熟食味道都不太好,还是一股子腥膻味儿。
“姐,应该不是这家的肉做得好。”叶四妹皱着眉头将肉咽下去,如今在周家时常吃肉,她也不再似往日那般只要是肉就觉得好了,“这味道比咱家差远了。”
叶嘉也觉得难吃,尝了另一家,味道也没有好多少:“这个好一点。”
叶四妹尝了,还是觉得不好吃。
不管怎样,这几盘子肉可比叶嘉铺子里卖的贵多了。哪怕味道不好,但肉是实打实的。叶嘉挑嘴,吃了两筷子就懒得吃。其他人没有叶嘉这么舍得,哪怕觉得不好吃也味同嚼蜡的吃完了。
饭后,叶嘉去屋里小憩了片刻。醒来正好牙人带着工匠过来,其中有两个还是先前给周家盘过炕的。
盖房子是好盖,但要在哪个位置盖,盖什么样式的,这些都得跟主人家询问清楚。最重要的是古时候的人比较看中风水,一个院子盖屋子的方位有讲究。叶嘉倒是不懂风水,不过建筑屋子的技术方面也算是有些专业对口。
正好下午没什么事,她便跟着木匠瓦匠们回周家那边去。
周家的院子是那种非常传统的西北农家小院,屋子是排成一排,一个大的堂屋外外加东西两边一边两间屋子。前屋后屋分开,后屋就是两间并肩门朝南开的屋子一边加一个特别小的隔间,堆了些杂物。最后头的一大片地开出来做了菜地,若是要再建,要么在前头靠院墙的空地一边建一个,要么就是将前后屋中间再填几间屋子,弄成一个方形的四合屋子。
叶嘉的想法自然是弄成四合院子,若非必要,叶嘉不想占用前院的空地。太拥挤的环境会造成潜意识的压抑,似周家这般的院子推开院子门就是一片树林。一眼望出去,有种岁月静好的自在。
确定了方位,剩下的只管叫木匠和泥瓦匠去挖地打地基。这时候是没有后世工地上常用的测量工具,都是有经验的泥瓦匠用老式的法子,准,绳,规,矩等物件测量的。叶嘉让他们忙,自己则去后院看了一眼栽种下去的植物。胡瓜先前摘了一批,辣椒有些已经结了不少,有些已经能吃了。
等测量好了屋子的大小,要多少材料也能算清楚。如今的西北屋子是用的多是石灰砂浆,也有部分会用夯土。所谓的夯土便是石灰、红泥、粗砂等东西混合而成。古时候铸造长城便是用这种材料。
他们测算没有那么快,叶嘉干脆将喜来留下来看着,她则先乘车回沈府。
不过在回去之前,叶嘉先去了一趟作坊。作坊这几个月制的香胰子都已经放满了库房。都是以中等澡豆制作的,澡豆稍稍次一些的也有在制。等阿玖的跑商做起来,这些货物都是要运送出去卖的。叶嘉进去转了一圈,梨花膏那边也已经开始再制作。
余氏下午没事也过来亲自盯着,五个女工没人负责做不同的事。
吸取上回香胰子被人窃取仿造的经验,余氏这回是采购药材到分配下面人去做,都分的很细。每个人都不晓得自己做的事是哪一步,牢牢地将秘方捏在自己手中。
叶嘉凑到一盆已经制作得差不多的成品跟前,轻轻嗅了嗅。这一批是试做的,余氏凭借往日保养的经验对老大夫的方子做了细微的调整。添加了一味养肤的药材,那药材味道有些重,压住了梨花膏本身淡淡的梨花香气。闻起来味道有点样子了,“娘,瓶子你可定制了?”
“还没。”余氏是知道叶嘉要搞噱头的,自然不敢擅作主张,“嘉娘可有想法?”
一个好的产品,需要一个好的包装。有时候好包装是取胜的关键,自然是弄得越精美越好。叶嘉思索了片刻,这个富人的审美偏好还是得好好得做一次市场调查。可这小小东乡镇能有多少有品位的妇人?去轮台也不好做市场调查。忆及此,叶嘉不由看向了余氏。
“娘可擅丹青?”说起来,余氏算是叶嘉识得的人里头审美最突出的了。无论是衣裳款式,妆容还是对物品家具的审美,余氏敢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我?”余氏愣了一下,“我倒是能提笔,但画的不算好。”
“娘,不如你抽空想一下该用怎样的瓶子或者木匣子装这等东西,听到旁人说这东西好使时觉得可信,会让你愿意掏钱去买。”叶嘉说的直白,余氏自然是听得明白。
余氏思索了片刻,觉得这个事儿她确实能做。便也没推迟:“那行,我这几日琢磨一下。”
两人说着话,叶嘉瞥着余氏的脸色,眉头就扬起来。虽说这个天儿确实很热,没有空调没有风扇的很容易热一身汗。但作坊这边屋子遮阳做的挺好的,叶嘉在阴凉处站这一会儿已经不热了。但是余氏站在她身边就没有静下来的样子。
脸色又红,额头还出汗,说着话还能感觉出她心慌气短。
“娘,你这是怎么了?身上难受?”
“没事,”余氏也不知道,她这一下午就心跳的好快,又热,脸又烧,“不知是不是吃坏东西了,总觉得不是很舒服。”
叶嘉心想中午吃的凉面,大家伙儿都吃了,好像也没事。但转瞬一愣:“就你一人这样么?”
“啊?”余氏哪里晓得,一面拿着帕子擦额头冒出来的汗。
“罢了,先回去吧。”
余氏也就是过来瞧一眼,这会儿干脆跟叶嘉一起回去。
两人坐在骡车里,余氏还是跟先前一样脸红得跟中暑似的。回到沈家,叶四妹瞧着的样子跟余氏也差不多,一副脸红心跳的焦躁样子。这一个人是这样,两个人是这样,那就是有问题。叶嘉想到中午吃的那个从铺子里买回来的熟肉,她嫌难吃没吃几口,剩下的就被他们给吃了。
“小梨,去找大夫来。”叶嘉心里隐约有点猜测,但不大敢相信。这样子跟吃了罂粟壳子似的。
第89章
是不是罂粟壳儿还另说,叶嘉只是怀疑。
天空阴沉沉的又变得闷热起来,似乎要下雨了。叶嘉见叶四妹冒汗的样子比余氏还夸张,干脆把她怀中的孩子给抱过来。叶四妹拿了一把扇子大力地扇着风,还是觉得心里躁得慌。等了好半天,铃铛匆匆引着老大夫进来。
叶嘉赶忙将位置让出来,叫老大夫给余氏和叶四妹把脉。
老大夫跟余氏也算是熟识,余氏的梨花膏药方子就是从他手中买来的。此时她手腕搭在卷好的布巾子上,老大夫两根手指头大在上头号了须臾,又开口问了余氏几个问题。
等从余氏口中得出了肯定的答复,他才捋了捋胡须道:“无碍,只是误食了阿芙蓉。剂量不多,约莫是两人体质因素,对这等药物的反应比较大。阿芙蓉是一味药材,能治痢疾,解中毒。歇息两日便好了。”
阿芙蓉就是罂粟,叶嘉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叶四妹跟余氏听说是误食了阿芙蓉都有些懵,她们今日可没乱吃东西:“我们也没吃什么。”
“应该是中午吃的那些肉的缘故。”叶嘉见她疑惑便解释道。
叶四妹顿时一惊,微微站起身:“是哪家的肉?”
叶嘉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叶四妹可听大夫说阿芙蓉对身体无大碍于是便又把心放下去。
老大夫看在如此相熟的份上又提醒了一句:“不过这东西切勿多食用。旁人都以为此物治呕逆、腹痛、咳嗽等疾病,并有养胃、调肺、便口利喉①之效,却不知此物害之甚远。多食阿芙蓉今人虚劳咳嗽,多用粟壳止勤;湿热泄沥者,用之止涩。其止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②。”
这一句话差点没把余氏给吓白了脸:“当真如此厉害?我怎地不曾听太医……旁的大夫说过?”
“老朽难道还能胡言乱语,误人子弟不成?!”老大夫也是个有脾气的,本不过好心提醒。余氏这般反问好似他在危言耸听,顿时就心生不满。
余氏知自己失言,立即站起来给老大夫道了歉:“是我失言了,大夫莫怪。”
老大夫也不是器量狭窄之人,哼了一声,接受了余氏的道歉。
“你们也莫慌,这东西少量食用不会有大损伤,且放宽了心。没什么事,老朽这就回去了。”老大夫说着话就站起身,收拾了药箱子便要走。
叶嘉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立即就亲自送一送老大夫。
老大夫能说出这一番话,定然是有些见识在身上的。想着有些话没弄清楚也不方便乱说。叶嘉将老大夫送出了家门,顺路便问了点关于阿芙蓉的情况。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没想到大燕种植罂粟有百年的历史了。只不过在阿芙蓉膏被制出来之前,这东西是一直被当做观赏植物和药材用的。如今有些人起了贪恋,拿着这东西做歪财,是管也管不住。叶嘉送完人回来,心中有些沉甸甸的。
吃了两家的肉,到底哪一家加了这东西还得弄清楚。先前是因为本身也不过是买回来尝尝味儿,跟自家的肉比较比较。不晓得是哪家的问题,所以就两家都买了。
“姐,大夫说的是什么意思?”叶四妹见叶嘉回来,忙就过来问了。中午那肉就属她吃得多,养孩子以后她吃的格外多,这也没办法。方才老大夫说的文绉绉一番话,她没怎么听懂。
叶嘉看了一眼余氏,言简意赅:“就是那东西吃多了上瘾,杀人无形。”
这话说的有些夸张,但学过那段晦暗历史的后世人对这东西就是这种印象。叶嘉不否认自己说这话带点偏颇,但阿芙蓉这种东西确实是少沾为妙。
叶嘉这两句话成功吓到了叶四妹。她白着脸有些坐立难安,都恨不得去扣喉咙眼。但东西吃下肚已经一下午,此时别说扣吐出来,估计早就消化干净:“还好我如今也不喂孩子了。若是孩子还吃着奶,我这般乱吃东西岂不是要害了两孩子?”
“方才大夫也说了,所幸他们放的剂量不算特别多,吃一回两回应该不会有事。”叶嘉安抚道,“如今是要弄清楚到底哪家的菜色里头放了阿芙蓉这等东西。”
其实要分辨谁家的菜里放了这些也很容易,毕竟这两家的肉食做的难吃。西施铺子没卖肉食之前这几家肉食铺子的生意还算一般。
毕竟虽说味道没有多好,但却是实打实的肉。这年头缺衣少食,自然物以稀为贵。后来西施铺子做起来,镇上的肉食铺子生意才受到了影响。只需要派人出去打听,哪家铺子在味道没做相应改进时还能保持生意不差或者生意更红火,那必定是放了东西的。
其实不用叶嘉提醒,道理懂的都懂。
秋月着人去卖肉食的两家铺子盯了两三日,果然就发现有不同。
东乡镇一共才三家卖肉食的铺子,其中有一家姓刘的人家这一个月生意突然红火起来。他家是以卤羊肉为主,兼卖一些牛肉。铺子的位置不算好,在西街。以往做的肉食虽说能卖,但挣的钱也只够养家糊口。近一个月不知怎么回事,吃过他家羊肉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越吃越想吃。
这不必说,定然就是这户人家了。
秋月将消息禀告给叶嘉时,叶嘉正在会客厅与吴家三少见面。
说起来,先前谣言一事给吴家生意造成不小的打击。香胰子的生意停了不说,胭脂水粉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原先镇上跟吴家作坊定胭脂水粉的商户少了一半。
但这点损失对吴家来说并不算什么。吴家这些年做胭脂水粉生意做的很大,虽不像程家那样的跑商,拥有商队。但吴家上几代人会打拼会做人,生意东到燕京,西到西域,都有合作者。镇上损失的这一点点蝇头小利对吴家来说不痛不痒,但不得不说这却是堵到吴家人心里的一口恶气。
吴家经商有四五代,别看着家盘子不显,其实家业很大,祖业也藏得深。
吴家人自诩读书人,所有吴家子嗣从小都要读书识字的。若非吴家子孙读书资质有限,他们早就一跃摆脱商户成了官身。根本不用怕一个校尉。不过也正是因着家底足够深厚,吴家人个个打心底傲气。老一辈还能装装样子,小辈们心高气傲是藏也藏不住。
先前谣言之事吴家明面上只作不知是周家人的手段,没有计较,不动声色。但私心里盘算着找机会找补回来。即便找补不回来,也务必要教训周家人一回出出气。
按耐了两个多月,吴家三少这回上门的意思很明确,玲珑铺子怕是不能跟周家合作了。
“这般当真是遗憾,若非事出有因,我吴家必然不会做这等毁约之事。”吴三少是一副彬彬有礼的书生打扮,说话做事比他的兄长要老练不少,“都督府如夫人亲自指定来的货源,推拖不得。我等也没办法。东乡镇就这么大的市场,我吴家小门小户卖不出太多货,怕是无法再与夫人合作。”
他将如夫人搬出来说的有理有据,倒是显得叶嘉非要他家承受作坊的生意是以权压人。
叶嘉其实早就预料到这一日,丝毫没有意外。唯一的意外,大概是吴三少居然耐得住性子,晚了三个月才上门。
当下也没说什么,沉吟了片刻便干脆地点了头:“既然如此,那契书作废也可。”
虽说早就等着这一日,但不代表叶嘉能轻易让他们糊弄过去:“但这个违约如何算?”
生意人要讲诚信,先前的徐有才见利忘义已经给了前车之鉴。叶嘉大致明白有些小商户的契书意识淡泊,诚信有待考证。但吴家跟徐有才这等小商户可不同。
“自然是按契书上写的来。”吴三少笑道,“事发突然,这是我吴家应当承受的。”
吴家根本不在乎这点赔偿。吴三少此次前来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份契书作废的,银子都是随身带着的。叶嘉这边才一同意与他解除契约,他立即就将银子奉上。契书约定的是三年佣金的两成。加起来也不过百来两。这点东西对吴家来说不痛不痒。
契书一解除,吴三少站起身来笑笑,表示有机会再合作。
叶嘉也笑了笑,客气地将人送出去。
这份合作对吴家来说算个苍蝇腿,但对周家来说却不是。周家的进项中最稳定的就是吴家商铺的进项。但冲突已经形成,这门生意也早就岌岌可危。叶嘉见着人走远,脸上的笑容就慢慢地冷淡下来。
秋月将刘家肉铺的事情告知,叶嘉沉吟了片刻,转身回了屋子。
无论刘家肉铺是不是影响到西施铺子的生意,在吃食里加罂粟壳子这件事叶嘉必然要管。不管是为了东乡镇的安宁,还是为了自家的生意。
一旦这个东西泛滥开来,若是各家铺子都使用,岂不是要乱了套。毕竟,谁知道刘家会在肉里放多少这东西?会不会够成瘾的量?想得更深一点,长此以往地吃,这样是否会削弱驻地兵丁的战力?
阴谋论地猜测一番,细思极恐,着实令人心生不安。
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个常识。叶嘉记得罂粟这种植物只能在湿热的气候中生存。后世大面积种植的区域也都是击中在缅甸、越南、老挝这等低纬度国家的境内。
换句话说,北庭都护府的气候不适宜这东西的养殖。作为药材从外地引入,价格偏贵。这东西怎么都不该出现在东乡镇一个小小肉食铺子里。就像历史上的鸦片战争。鸦片击垮人的意志实在太容易。若这东西被恶意流入北庭,那背后之人其心可诛。
越想越觉得得查,还必须抓着这条线一路摸到底,务必查得清清楚楚。
叶嘉私心里觉得不管这东西是被人恶意引入,还只是机缘巧合的被用在了肉食上,不明内情的人都有很大的可能会受利益的驱使滥用。无论哪一样,一旦滥用,对如今内忧外患的北庭都不算一件好事。
思索了许久,叶嘉觉得这桩事有必要告知周憬琛。
东乡镇是周憬琛的管辖低,一旦乱起来,周家难辞其咎。叶嘉于是取了笔墨纸砚,思索了片刻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阿芙蓉的危害一一写明。为了让周憬琛重视,她特意强调了阿芙蓉的负面效用。一条一条的列明。
余氏见叶嘉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几次推门进来看。
“无事,”叶嘉脑子里盘算着怎么处置刘家肉铺,嘴上宽慰她,“相公此次出去要在外面待许久不回,写封信给他。”
余氏一听是给周憬琛写信,顿时放下心来。
她走过来,款款在叶嘉的面前坐下。见她仔细地将信折好放进信封,面上倒是有些欣慰之色。儿子儿媳磕磕绊绊这么久,两个年轻人可算是养出了好情分。就是儿子事务缠身,鲜少有时日陪伴叶嘉,“嘉娘,倒是苦了你跟允安新婚燕尔,却聚少离多。”
“哪儿啊,我不在意。”叶嘉笑笑,“若是相公整日在我面前晃,指不定我还会烦他。”
余氏:“……倒也是。”
儿媳这性子,主意大得很,确实不是个粘男人的。
两人说着话,喜来将孙老汉叫过来。
叶嘉把信交给他,指定他送到来福客栈,又吩咐他找司南展临来一趟。司南和展临是周憬琛先前特意安排保护叶嘉安危的,不住周家,只有叶嘉有事出远门才会跟着护送。平常有什么急事也能叫他们帮忙。
孙老汉接过信就匆匆去送了,司南和展临来的也很快。
叶嘉也没有跟他们多说,只叫他们盯着刘家肉铺。看看这家人跟什么人来往,又是从何人手中得到的罂粟壳子。展临等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叶嘉神情这般严肃,便也答应一定严密地盯着。
这桩事还没个结果之前,先来到东乡镇的是顾家人。
顾明翼兄妹俩如今还是不死心呢,总觉得他们还有机会。毕竟他们细细盘算了过往,打心底不认为顾明熙退婚一事当真就没有转圜之地。当时景王府出事,顾家撇清关系的做派确实有些无情。可顾明翼认为以周憬琛的行事作风,应当能理解才对。毕竟他们顾家可不只有顾明熙一人,阖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总不能景王府出了事,他们顾家就跟着陪葬才算重情重义吧?
当然,周憬琛心中有气他也是能理解的。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心生膈应。可刨除这些纠葛,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应当懂得取舍。景王一脉都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周憬琛应该识时务为俊杰。
思来想去,他为了将相助周憬琛的姿态做的更令人信任,带着顾明熙又找到了东乡镇。
且不说他们先去的驻地附近,见那附近只有一户人家。发现那户人家如今没有住人,只余一群工匠在修屋舍。特意打发奴仆去问了方知这一家人已经搬走。就说他们再三打听到周家如今的住处已经是一日后。顾明翼几次到沈府门口,看门的人一听他是姓顾,都给挡了回去。
顾明翼试了几次无果,开始琢磨着让顾明熙负荆请罪。
顾明翼兄妹这般折腾实在是烦不胜烦,叶嘉这些日子忙的事情很多,实在没心思跟这兄妹俩扯皮。琢磨着要不然找个机会见一下顾明熙,试一试她,看这女配是否是穿越者或者重生者。
她心里的打算且不说,就说一封信送到周憬琛的手中已经是三日之后。
彼时,周憬琛才刚刚带着一批人赶到了邕州驿馆。
先前押送赛利克去燕京的人正巧是杨成烈。这般也正常,杨成烈乃苏勒图的心腹,苏勒图要收拾赛利克,送人的活儿自然就落到最得力的下属杨成烈头上。说起来,杨成烈本身因为驻地那几桩事对周憬琛抱有不少好感,此次周憬琛过来接应,他是亲自来迎接的。
具体什么情况以及他们走到半路怎么遇到袭击一事,杨成烈没有半分隐瞒,都说与周憬琛听。
周憬琛点点头,问道:“赛利克如今人在哪里?”
虽说苏勒图有意让赛利克有去无回,但明面上这位是突厥三王子,还是大燕身份贵重的客人。朝廷既然已经选择了与突厥议和,自然这位如今就不是犯人。杨成烈把人抓回来以后还得好茶好酒的伺候着,除了行动受限以后尽可能地满足赛利克的需求。
“人在赵家别院。”赵家自然指的是邕州刺史赵冲。
杨成烈这伙人带着赛利克滞留邕州境内,原本是应该安顿在邕州驿馆的。但赛利克自打被抓回后心生不满,找尽各种理由折腾他们。嫌驿馆破败,杨成烈奈何他不得,只能带着人借住到赵冲的别院。
杨成烈一提到赵冲,周憬琛的眉头就皱起来:“赵冲?”
邕州是玉门关前的一座城池,算得上是一个大燕中原地域出关对外的窗口。此地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且不多赘述,这个赵冲,周憬琛却是印象深刻。上辈子突厥大军铁蹄踏平北庭直逼冀州为何会那般顺利,赵冲有不容忽视的责任。
此人贪生怕死,在突厥逼近前夕弃城而逃,让突厥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上辈子邕州到底死了多少人,周憬琛没有准确的记忆。犹记得邕州城内哀鸿遍野,血染城池。
正是因为这一桩事,周憬琛趁机起势反了。
“嗯。”杨成烈对赵冲此人也是颇为看不上,“赵刺史在府邸设了宴,说是要为北庭的将士接风洗尘。”
周憬琛眉头一扬,缓缓地勾起嘴角:“倒是一派和乐之相。”
杨成烈听着这话觉得莫名,但也没有在意。他摆摆手,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赵冲的厌恶:“既然是为你跟你手下那批人设宴,你且自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去吧。我就不必了,且跟姓赵的说我偶感风寒,就不扫大伙儿的兴致了。”
说完,指使了一个兵卒出来给周憬琛带路。他则揉了揉后脖颈子,趁着夜色走了。
周憬琛目送他走远,并没有去赵家府邸。而是直接去了驿馆。
期间,赵冲的人来驿馆请了两趟,周憬琛都以舟车劳顿需要歇息的理由拒了。赵冲自然做理解姿态,当下表示明日再接风也是可以。周憬琛没有拒绝,赵家人这才满意地离去。信件递到周憬琛手中已经是深夜周憬琛看到信封上‘相公亲启’四个字,颇有些受宠若惊。
说起来,他的这个小娘子可是无情的很,往日他不管去哪儿何时回来都不闻不问的。这回竟然想起给他写信。周憬琛自然会觉得高兴。
嘴角不自觉翘起来,但拆开信以后他便渐渐有些笑不出来。
阿芙蓉周憬琛自然是知道的,大燕世家把这东西当成滋补药材,暗地里吃的人不在少数。周憬琛上辈子亲眼见过大量或长期食用成瘾的人,模样比骷髅架子还难看。且吃这东西的人一旦成瘾无法戒断。周憬琛心中奇怪,阿芙蓉膏十分昂贵,他倒是没想到这东西会出现在东乡镇。
听叶嘉的意思,这东西也是才冒出来没多久。暂时只被人用在了做菜上。周憬琛思索片刻,给叶嘉回了一封信,并且又给郭淮去了一封信。这件事郭淮查会更方便些。
叶嘉这边着人盯了两三日,终于查到了一些东西。这些罂粟壳子是旁人送给刘家肉铺用的。
这人也不是陌生人,正是吴家。
吴家因着做的是胭脂水粉的生意,需要用的胭脂花量非常大。除了胭脂花,各种制作胭脂需要用的花都有花田。由于不同的花受到生长环境的限制,只能在适宜的气候下生长得绚烂,其实吴家名下是有许多花田只能设在外地。制作胭脂水粉的作坊也大多不在东乡镇。
生意需要天南海北的四处走动,吴家人自然见多识广。似罂粟这等东西,吴家也有涉猎。毕竟阿芙蓉膏那般赚钱,商人逐利,吴家名下自然也是有罂粟田的。
先前吴家暗中琢磨要给周家一个教训,当然并非单纯地解除契书那么简单。一个契书能怎么叫周家吃到教训?毕竟他吴家不接周家的生意,还有别家去接。如此这般,吴家赔了款还受的委屈不就白受了?
心高气傲的吴家人自然不能忍受。明面上不敢动作,暗地里自然得用点法子。
罂粟壳儿只是其中一个。旁人不知内情,将阿芙蓉膏这东西当成滋补品吃。但卖这东西的吴家却心中十分清楚不是,阿芙蓉膏就跟五石散是同一个玩意儿。吴家人太清楚这东西沾染了就甩不掉。便怂恿了人放一点到饭菜里,定能叫食客吃了还想吃。
他们吴家人明令禁止沾染阿芙蓉膏,但不妨碍他们拿点儿出来给旁人用一用。
叶嘉还不知吴家为一己之私拿罂粟壳子给当地百姓吃,只知刘家肉铺跟吴家扯上关系,顿时就想到了两家这段时间的龃龉。叶嘉不否认当初折腾吴家的手段有些卑鄙,但她所说的事情也不全是谣言。吴家弄的那个香胰子确实是有损皮肤,她只是将现实点出来。
那桩事后面闹得那么大,跟吴家没有做好公关有关系。吴家人打心底没把东乡镇的消费市场放眼底,敷衍了事,店大欺客。这才是问题的本质。吴家不好好反省,反而琢磨歪门邪道当真惹火了叶嘉。
“确定吗?”叶嘉的脸色已经是铁青,她可以接受商业竞争,也能接受一些商场不光明的小手段。毕竟商场如战场,鹿死谁手看本事。但明知罂粟危害还故犯,这就是不拿人命当命了。
“回夫人。送东西的确实是吴家的下人。”司南在刘家肉铺外头蹲了三天,亲眼看到,不会认错。
余氏也知道叶嘉才查什么,听到这话脸色也不好看:“嘉娘,你预备怎么做?”
叶嘉还是在纠结。虽说如今确定了刘家肉铺的大烟壳子来自于吴家,叶嘉却还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第一,吴家的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又是如何得知这玩意儿成瘾的?第二,若是知道成瘾,且次次能拿到这么多壳子,是背后有大的种植基地吗?那有的话,吴家种植这些是想做什么?
“我总觉得,这个事儿还能往里面深挖,兴许能挖出大毒瘤。”
叶嘉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不过目前来说,刘家铺子的肉食是肯定不能再让他卖了。”
不管这些罂粟壳子跟吴家的关系怎么回事,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虽说肉食里放一点点大烟壳子不会影响正常人的身体健康。但若是长此以往地吃,日结月累的,总归是会吃出毛病的。当然,刘家铺子这样做生意也影响了周家的生意,这算是主要原因之一。
“确实是这样。”余氏十分赞同这一点,“但该怎么戳穿刘家吃食里放东西了这桩事?”
这话一说,屋内一静。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好法子。叶四妹将目光投向了叶嘉,她这段时日也算被余氏给影响了,习惯了一有事就找叶嘉。似乎叶嘉总能想出好办法。
叶嘉被人盯着也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我倒是有几个法子,但也不好说。”
余氏眨了眨眼睛,“什么法子?”
“恶毒一点,找个人,装作吃多了中毒,往刘家铺子跟前一抬。”叶嘉无奈地道,“届时再叫大夫走一趟,指出刘家肉铺里加了料。但这个法子可以说是太恶毒了。一旦用了,届时刘家就倒霉了。不说一家人吃饭的饭碗都被砸翻,怕是做肉食的人还得下大狱。”
叶嘉这话一说完,叶四妹跟余氏都低下了头。也觉得这个法子有些恶毒了。
“缓和一点的,就是报官。以滥用药物为名举报,”就是东乡镇离喀什县城城内有些距离,得着人跑一趟,“叫衙门的人来查。”
思来想去,还是报官。叶嘉不确定背后的水到底有多深,吴家跟那什么都护府如夫人又是何等关系,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喀什这边县令是郭淮,那之后的事情就交给郭淮来处置吧。
第90章
县衙的反应是很快的,不到十日,衙门就派了人过来查验阿芙蓉壳儿一事。
刘家做事不算隐蔽,衙门的人蹲守三四日就将刘家给抓了个现行。府衙的衙差上门当日,正好是刘家铺子门前大摆长龙的时候。忽然那么将刘家铺子夫妻俩给捆着带出来,可吓坏了一帮前来买肉的人。尤其是此次来抓人的衙役各个凶神恶煞,仿佛刘家做了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一般。
那阵仗十足的不客气,把排队的人吓唬得不轻。有些心中实在好奇的,当下就大着胆子上前打听。
郭淮本身就是要将这件事的影响扩大,自然是越张扬越好。有道是上行下效,上面人张扬,下面的人自然就有样学样。见食客们眼巴巴地看着,其中一个嗓门洪亮的衙差大汉张口就倒豆子般地指出刘家的肉食里面加了不干净的东西。
“那东西名叫罂粟,也叫阿芙蓉。吃着极易上瘾,加了这东西的菜一般人吃了还想吃。且一旦上瘾是决计十分难根除,能叫人吃得倾家荡产!二来,若是吃得多了人的身体不好,会日渐消瘦。在不知不觉之中消耗人精血,叫人死的不明不白。”
衙役说完,还将刘家后厨做菜的卤料给拿出来。倒在大庭广众之下查看。
为了以示公正,他们特意请了大夫上来检查。老大夫在镇上也算德高望重,说的话自然没有人不信。
“确实是阿芙蓉。”老大夫说的斩钉截铁,刘家人的脸都吓白了。
这一个突发阵仗可吓坏了不少人,人群顿时一片哗然。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
这话仿佛一颗石头扔进深潭,当下就沸腾了。人群中立即有人大声的应喝:“怪不得我这些日子日日都得来吃这羊肉。明明也没觉得多好吃,怎地一顿不吃就抓心挠肝,原来如此!”
“可不是!我就说这家肉食明明没有西施铺子做得好,做得腥膻得很,怎地就叫人少一顿都不行?”一个人说话点出来,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好几日我吃刘家羊肉时血气躁,冷汗直冒。天啊!我该不会是中招了吧?!大夫?大夫!大夫你也给我看看!”
这一喊,有些常吃的,先前没觉得自己有毛病的此时也疑神疑鬼起来。有那本身就觉得身体最近有些不对劲的,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当下就开始破口大骂,有那等性情莽撞的,冲过来就要殴打刘家人。
刘家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他们得了人暗地里的帮衬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原以为是交了大运遇贵人,家中不日要发。满心欢喜地算计着将来换大宅子买奴仆纳妾,根本就没想过他们会有倒霉的一日。
说实在话,当初听信吴家人的说辞给肉食里加那罂粟壳儿,他们心里也没底。他们不似吴家人见多识广,罂粟就是摆在他们跟前也不认得。但加了这东西就叫人吃了还想吃也确实奇怪。刘家人自家不敢吃,只做给当地百姓吃。才开始时刘家人还担心会露馅,放的很少。到后面被日进斗金给迷了眼,越放越多。能赚到钱,谁还管那些事?不是自家人吃谁管别人家死活。
刘家人的脸色白得跟纸似的,被人一拆穿就身体抖如筛糠。
刘家掌柜的站在前头,首当其冲地被壮汉一拳头砸在脸上,当下就噗地吐出一颗牙。妇人们想到家里孩子吃了,气狠了也冲上来撕扯。一个个地动起手来,其他心里害怕的也围了上来。
衙役牢记着上头人的交代,怕这群莽汉把人给打死噌地一声拔了刀:“都给我退下去!谁敢动手!”
有衙役的恫吓才吓退了这群怒火中烧的食客,他们不敢靠太近,但私心里却是咽不下这口气。
刘家这桩事儿一被爆出来,在镇子上闹出了不小的轰动。且不说同为做肉食的几家人幸灾乐祸,背地里心中有鬼之人为此受了不少的惊吓。但衙门人在不敢造次。毕竟郭淮也立下了威信。
事实上,自打郭淮上位以后就折腾了不少事。整个县的人都知郭淮是个怎样不好惹的混不吝。光棍一个不怕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隔三差五地拿一些大地主大商户开刀。这回若是郭淮审出了什么或者刘家瞎说,牵连到吴家人头上,吴家怕是要被郭淮扒下一层皮来。
闲言碎语地乱传了许久,刘家人被押送出东乡镇时,还有不少气愤之人追上来扔烂菜叶子。
郭淮的动作特别快,不到几日就关了刘家的铺子。
加东西的后遗症没那么容易消除,好些人被刘家给吓到了,如今都不敢在外头买熟食吃。周家的生意因此也受到了些影响,叶四妹每日愁的头发都掉了不少。
“无事,不要着急,慢慢来。”一般出这种事儿食客都会有一段时日的消沉,这种情况正常现象,“人的忘性是很大的,等这一阵子的风头过去,生意自然就会变好。”
叶四妹也只能点点头,耐心地等待。
话虽然这么说,叶嘉却不会放任这件事太久。断了一项大的进项,铺子的生意自然得抓起来。叶嘉琢磨了半天,找来喜来去镇子街道上寻了许多乞丐过来。给这些走街串巷的乞丐一顿饱饭和一些赏钱,叫他们满大街地宣传西施铺子要整顿大酬宾。
所谓的整顿大酬宾,自然是一个噱头。
总统做了五十来斤的肉食,以半价搭配二两猪大肠的形式来卖。先到先得。为了叫被刘家肉食铺子给吓到的当地百姓相信,叶嘉特意请了镇上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来坐镇,当场检测食物。
乞丐们得了一顿饱饭还有赏银,自然吆喝的卖力。
不到一下午的功夫,整个镇子都晓得西施铺子又要大酬宾。叶嘉在折腾这些时候叶四妹就不是很懂她的意图。五十斤的肉不便宜,全部卤出来也是需要人力的。这般白白送出去等于不挣钱。余氏也不解,但余氏从来不怀疑叶嘉做事的方式,就是有些好奇。
“娘,你那梨花膏的瓶子画出来了么?”作坊的梨花膏早就制出来,至今还在大罐子里密封着。拖了几个月,叶嘉也有些等不及,“可有事先找好工匠定制?”
余氏这段时日就在操心这一件事,熬了半个月画了几幅图。几个样式迥然不同,她自己有些拿不定主意。叶嘉忽然问起这件事,她有些惊慌地回道:“画是画了,但我总觉得还能画的更好。”
“不确定就拿过来给我瞧瞧。”叶嘉艺术天分不是很高,但审美还行,“我来参谋参谋。”
余氏就打算找她参谋来着,瞥了一眼一屋子人。扭身回了自己屋。
不一会儿,取了一小沓纸过来。她捏着这些还有些含羞,从未做过这些事总是有些不自信。不过在家中,这些事除了她也确实没有旁人会。
思索片刻,她一咬牙,将自己的画一张一张摊在桌子上。
第一张是一个红色的雕花圆木盒状,红色的,盒子上镂刻浮雕梨花。样子看起来很像那种古朴的胭脂盒。第二张是白色瓷瓶,瓶身点缀了些盛开的梨花,写意又大方。第三张是个圆罐子,下窄中宽上收口,瞧模样特别像一个矮墩墩的鼓。瓶口浮雕一层梨花。
“如何?”余氏自知画技粗陋,纸上的东西不及她想的十分之一,“是不是有些不好?”
此时花厅里头除了叶嘉,还有叶四妹在。便是奉茶的铃铛也过来瞥了一眼。叶嘉盯着几张画不说话,余氏这心里头就没底。她两手攥在一起有些忸怩:“若是不好,我再重画……”
“娘,若论好看,这个胭脂盒自然是最好看的。”
叶四妹也点点头,她虽说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是觉得胭脂盒这个形状好看。
说实在的,叶嘉一眼看中胭脂盒。但装梨花膏还得考虑膏体本身的特性。那种水润润的膏体其实很容易挥发,胭脂盒这么大的开口。若总是开开关关的,兴许用的还没有挥发的快:“但论起实用,还是后头这两种更好。毕竟那膏子很容易干,收口小,更利于保存。”
叶嘉这么一说,余氏倒是愣住。低头看了眼三个形状,回想梨花膏的特性,还真是。
“那后面这两个……”
“这个下窄中宽上收口的瓶子就挺不错。开口不算大,也方便手指伸进去取药。”叶嘉想了想,去取了笔在瓷瓶上下加了点花纹,“再弄得精美一点就能用。”
余氏听叶嘉这么说,脸上立即就浮现了笑容。她当下就压抑不住雀跃,收起几张画稿就充满干劲:“既然第三张能用,那我这就回去改改,明儿去镇上找窑厂。”
“也行,”叶嘉是相信余氏的审美的,“娘弄好了就订做吧,咱们作坊的梨花膏不等人。”
余氏眉开眼笑地回了屋,叶嘉刚想站起来,花厅外头就匆匆跑进来一个人。叶嘉还没问是什么事,那人就急急忙忙地冲进来道:“主子,校尉大人被抬回来了。”
叶嘉先是一怔,片刻后面色一变,顿时就大步走了过去:“怎么回事?”
前院离得大门不算很远,走过来不过一炷香。叶嘉赶到大门前之时周憬琛正巧昏迷不醒地被人抬进来。一张脸白得像纸,身体也消瘦了许多。衣裳穿得齐整,叶嘉一眼看过去,也看不出他哪里受了伤。只能往后退了几步将路让出来,都不太敢碰他。
她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冰凉,心中警告自己冷静下来,跟着抬人的人指使他们将周憬琛抬进屋。
随行之人中有军医,满脸花白胡子的军医不顾规矩地跟着进了卧房。将药物放下后又给周憬琛耗了脉,确定伤势才转身告诉叶嘉事情的经过。
原来,周憬琛人到邕州没两日就遭了人偷袭。突厥那帮人果然没有善罢甘休,赛利克一日滞留在大燕境内他们一日便不会放弃救人。兴许他们早就察觉到苏勒图的心思,猜到苏勒图不会让赛利克活着离开大燕。赛利克一直以各种理由拖延不出邕州。
先前折腾杨成烈也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时机逃脱。谁知道北庭接应的人来得挺快,周憬琛也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不给突厥人时间,强势地带走赛利克。赛利克的人见情形不对,立即采取了行动。
当日夜里,在邕州城内爆发了一次冲突。
混乱之中,赛利克以邕州刺史一家老小的性命要挟,要求周憬琛放他们出城。周憬琛自然不可能放虎归山,赛利克资质不必说,最终会继承突厥下一任王位。
此人极其穷兵黩武,好大喜功,擅长征战,又有知人善用之才。上一世大燕血流千里,尸横遍野,一半以上的流血事件出自他手。大燕朝廷被打得节节败退,在他手中丧失了十七座城池,将近一半的国土。这辈子周憬琛遇上他的第一桩事就是废了他的手脚,以绝后患。
谁承想即便此人残废了,突厥王仍旧十分看重。几次三番救人,不惜大军压阵,以战威胁大燕还人。
周憬琛当下便做了一个决定,让赛利克死在这次动乱之中。但坏就坏在赵冲此人竟然以一己之私坏人大事。大燕的刺史是没有兵权的,但赵冲仗着天高皇帝远,私下养兵。人数虽说不多,只有三百余人。但周憬琛此行所带之人也不过五十来人。
因为赵冲的人搅局,周憬琛虽说趁乱斩下了赛利克的头颅,但也身中一箭。
“中了一箭?中了哪里?”叶嘉看不见他身上的伤,只闻得见浓郁苦涩的药味。眼睛从头扫到脚,最终落到了周憬琛的胸前。
一般射箭重伤,中的要么是背部要么是胸前。
“校尉大人也算运气不错,虽身受重伤但没有伤到要害。”军医见叶嘉面色不大好看,宽慰道,“大人最严重的那段时日已经熬过去了,如今只是乏力虚弱,需要静养。”
叶嘉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谢过了军医:“劳烦大夫照看。”
军医跟叶嘉说了些注意事项,当下也没有在周家久留。他留下了一副药方,“留下来的这幅药是一日三萜,外伤上药要三日换一次。切记不能沾水。”
交代完这些,军医便跟着其他人离开了。
叶嘉换来了小梨,吩咐她下去煎药。小梨跟环佩自从来府中以后就一直贴身跟着叶嘉,外出更是寸步不离。樱桃和琳琅是跟着余氏。得了叶嘉的吩咐她便立即离开,叶嘉回头看了一眼榻上昏迷的人。乌发散开,唇色都有些发白。她看着看着,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泛酸。
先前周憬琛受伤她虽说紧张但不心疼,如今倒是有些替他感觉到疼了。
转头将屋子的门给关上。叶嘉走过去床边坐下来。盯着他看了许久,有些不放心想知他的伤势到底如何。叶嘉便准备解开他衣裳看一眼。
然而手搭到他的腰带上,忽地被一只手给握住。
叶嘉:“!!!!”
低头看了眼那只手,抬眸又看向了闭紧眼睛的人。
叶嘉:“……”
那人松松地握着叶嘉的手,紧闭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一条缝。周憬琛的眸色极深,似那乌黑的墨玉,总显得他眼白微微泛滥。此时仰躺着看向叶嘉,眼睫缓缓煽动地睁了全开。
叶嘉是个非常苦夏的人,天气一热就会掉肉。原先冬日里贴上来的膘,一两个月就又掉得差不多。她粉黛未施,眉目清亮,乌发压鬓的样子显得人白皙而纤弱。周憬琛静静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地弯了弯眼角。嗓音干哑:“做什么解我腰带?”
……都这幅死样子了,还硬撑调侃人:“看一下你的伤。”
“我没事。”
周憬琛嗓音哑得不像话,说一句话叶嘉都替他疼。
“……没死就算没事吗?”当下挣脱了他的手,叶嘉忙去桌边熬了一杯温茶水过来。周憬琛静静地看她走过来走过去,见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自己便乖顺地靠在叶嘉的怀中。得亏身后是一个结实的床柱,不然叶嘉这小身板还真撑不住他,“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周憬琛听到她这么说不仅没有难过,反而轻轻地笑出声。
叶嘉看他还笑,捏了他胳膊肉一下。听到他嘶了一声才将那杯水喂到他嘴里:“喝水。”
周憬琛连喝了三杯水,终于嗓音恢复了一点清冽。他头发全散开了,凌乱但是不显得污糟,只旖旎地铺在枕头床上。他靠在叶嘉的怀中许久,忽然说了一句:“嘉娘开窍了,终于懂得心疼我。”
叶嘉:“……”
懒得理他,叶嘉看他眉眼中挥之不去的倦怠,知道他必定是伤得很重。当下轻手轻脚地将人放下来,不管这人如何调侃,冷酷无情地解开了他的腰带。
整齐的衣襟里面绑满了绷带。从肋骨下面一直卷到腋下的位置。精瘦的腰肢硬邦邦的,流畅的肌肉线条没入裤子中。
……倒是没渗血,但药味儿很浓。
“没事了,就是一点小伤,死不了。”
周憬琛从军以后身上有些大大小小的伤,但这人好似不是疤痕体质。除非伤得很深才会留下印记,大部分伤势很快就没了痕迹。
叶嘉手在他腹部摸了一下,感觉到他肌肉不自觉地绷紧,笑了一声才替他将衣裳合上,“老实一点,好好养伤。大夫说你伤势至少得三个月才能好全,这段时日你就在家好生躺着吧。”
两人在屋里说话,余氏着急也没有去打搅,人就站在屋外等着。
此时听到叶嘉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她才面带焦虑地上前来问。叶嘉也不好组织语言。干脆让开,叫她自己进屋去看。余氏便也没耽搁,忙不迭就进了屋去。
叶嘉没在屋外等着,想着一会儿还得喝药,便准备去小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才走两步路就又有人匆匆地进来,是看门的门房。叶嘉一看他那脸色以为又出什么事,结果门房脸色古怪地对叶嘉道:“主子,那个顾姓的姑娘又来了。如今人在外头死活不走,非要见大人。”
……真是阴魂不散,这段时日里顾家兄妹时不时就要来这一出。叶嘉当下没有了好脾气。
“人还在门外候着?”这顾家人就属那牛皮糖的,脸皮厚的叫叶嘉都咋舌。
“是。”门房忆起那人说的话,正色道,“那位顾姑娘说是有要事要与大人说,关系到边境的安危。”
叶嘉心里一动,垂下眼帘。
斟酌片刻,她才道:“把人请去东苑那边的花厅吧。”
顾明熙在门外死缠烂打了这么些日子,一直没能进来沈府半步。不仅没有进来,连周家人的面儿都没见着。不过能进来便已经足够,顾明熙听说周憬琛是受了重伤被抬回来的,心里担忧他的伤势。情急之下,她只能想到用这个办法让周家人松口允她进来。
在花厅等的时候她有些坐立难安。顾明熙这次顾明翼没有跟她一块过来,是打听到了周憬琛的消息自作主张。
叶嘉过来时,顾明熙已经喝了两盏茶下肚。
她从一开始的期盼到不耐烦,再到一肚子火。看到叶嘉的一瞬间那火气蹭地就冲上了头顶。不过到底还是知晓如今在别人家里,身边就带了两个仆从,顾明熙是逼着自己硬生生把一口火气咽下去。她绷着一张脸看向叶嘉:“姐姐如何来的这般慢?允安哥哥还好么?伤势如何?”
“不是说有重要事情禀告?”叶嘉不跟她扯皮,单刀直入,“顾姑娘若有要事,且先与我说便是。”
顾明熙用这个借口是为了见到周憬琛,可不是为了跟叶嘉说话。当下就有些不高兴:“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这些事也无用。允安哥哥在哪儿?不如你带我过去,我与允安哥哥详说。”
叶嘉眉眼明显不耐了,“若是顾姑娘只是为了诓我,我府上事务繁忙,顾小姐还是请吧。”
顾明熙被戳中了心思,脸一瞬间通红。
她指着叶嘉气得无言,磕磕巴巴了许久才面红耳赤道:“自然是有要事!我有那等闲心诓你?笑话!只是这等事情你根本担待不起,你一个不识字的乡野村妇,如何知道轻重缓急。还是奉劝你识大体,莫要在大事上拈酸吃醋,耽搁了要机。”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叶嘉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她这人不发怒时敲不出深浅,一旦沉下脸来,气势十分尖锐。顾明熙本还想趁机贬低叶嘉几句,被她这个脸色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秃噜一句话说出来:“再过不久,突厥要开战。”
叶嘉脸色大变,眼神如针一般刺向她:“你如何知晓。”
顾明熙被她这个眼神吓得脸发白,翕了翕嘴角,她不知该怎么说。
顿了顿,发现自己居然被叶嘉一个眼神给吓住,她顿时恼羞成怒。顾明熙脸色不好看,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解释的理由。只能狠狠一跺脚,道:“我就是要告诉你们西北要开战了!千真万确,我才懒得骗你,你且叫我跟允安哥哥说!”
叶嘉的心里咚咚一声跳,凝视着她许久忽然开了口:“顾姑娘认识程毅么?”
‘程毅’两个字一出,顾明熙的脸色煞白。她有些惊恐地看着叶嘉,叶嘉直直地与她对视。她不知回忆了什么许久才狼狈地躲闪开,磕磕巴巴地否认:“我,我不认识。”
叶嘉的眼睛一瞬间眯起来,原来,顾明熙是重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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