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身世
长行没想到拾九去而复返, 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便是这片刻的停顿,让拾九奔了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长行——”拾九眼神清明, 她没有问长行为什么杀燕辰爹娘, 只是冷着声音道,“叫楚逐来, 派人去叫楚逐来!”
她知道长行是奉命行事,若不是楚逐下令,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杀一对外乡人。
身为近卫的长行, 不过就是楚逐手里的一把刀。
跟杀人的刀计较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真正杀死燕辰爹娘的,是楚逐。
她必须要弄清楚情况, 给无辜惨死的燕辰爹娘一个交代!
此时, 跟着她奔过来的燕辰和秋云夕也看到了屋中的惨状。
“爹!娘!”燕辰大叫一声,朝倒在地上的父母奔过去, 眼底霎时血红,哭声顿起。
秋云夕也泪如雨下, 一同奔过去,连声唤道:“叔叔!婶子!”
“爹娘,你们醒醒!”燕辰伸手在父母鼻间一探, 已经没有了鼻息, 不禁抱着父母的身子失声痛哭。
他蓦地抬头, 眼中霎时仇恨四起, 朝着屋内唯一的陌生人长行冲过去, 目眦尽裂:“是你杀了我爹娘是不是?!我杀了你!”
还没冲到长行面前, 已经被不知从何处涌进屋内的王府侍卫用剑戟挡住。
秋云夕认得长行, 知道他是王府侍卫, 此情势之下, 她连忙求助于拾九,尚抱着一丝希望:“拾九,请让他们允许我们去找大夫来,也许叔叔婶子还有救!”
拾九惊醒,虽然知道长行一贯刀下不留活口,可是至少要试一试,也许能救回来呢!
燕辰也恢复了一丝理智,大叫道:“隔壁!隔壁住着一位神医!”
昨天晚上,他房间隔壁住进来一位神医,他们一家下楼吃饭时,正好在客栈大堂遇见那位神医,那神医和他父母一见如故,吃晚饭他们三人便关起门来聊了一晚上。
秋云夕一听,连忙要奔去隔壁找神医,却也被王府侍卫拔剑拦住去路。
她一脸煞白地望向拾九。
如今,只有拾九能帮忙了。
拾九的脸色更是难看,她瞥了长行一眼,抿着唇一言不发,径直往外走,要亲自去请神医。
王府侍卫自然认得拾九,因此不像拦住燕辰和秋云夕那般果断,纷纷看向长行,等待他的命令。
长行心中叹了口气,摆手示意侍卫让路。
他猜,便是王爷在这里,也不会阻拦拾九。
况且,那两人已被他一剑封喉,他亲手探过鼻息,确认两人死亡才收剑。便是真有神医,他也不信神医真能够起死回生,所以他没必要阻拦。
只是,这任务叫拾九撞见,已经算是另一种失败了。
而且,原本的任务是连同这家的儿子一并杀了,这下也得另挑时机了。
长行紧抿双唇,他不想杀害拾九的朋友令拾九伤心,但是王爷的命令他不能不遵。
而拾九已经急切地奔出屋子,奔向隔壁房间,连敲门都来不及,一掌推开了门。
只是,里面却是一个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两人见拾九凶神恶煞地闯入房中,吓得尖叫不已。
“抱歉!”拾九连忙退了出去。
燕辰心急如焚地扯着嗓子叫道:“在我房间隔壁!”
拾九连忙又奔去燕辰房间隔壁的房间,妇人和年轻姑娘见这里像是发生了大事,吓得连忙抱成一团跑了下楼。
“神医——”拾九又是一掌,推开了隔壁房间。
房间内却空无一人。
不知那神医是离开了,还是暂时不在房间内。
拾九焦急地准备去寻,才转身便见到长行已经走了出来:“拾九,你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既然任务已成,我就先回王府了。此事缘由我也不知,便是知道也不会说。你若真想弄清楚,就自己去找王爷吧。”
长行命人收起长剑,下楼离去。
燕辰追上来想报仇,被一个侍卫揪起领子便扔回了屋中,重重摔在地上。
王府众人散尽,而客栈里的客人们也都听到了楼上这一番动静,纷纷跑了出去,如今客栈大堂已经空荡无人。
一室寂静中,只听到燕辰的痛哭和秋云夕的哀泣。
楚逐!
拾九握紧了拳,只想马上奔去王府替无辜的燕辰爹娘要个公道,只是,她脑中尚余一丝冷静,连忙跑下楼梯,准备先去找个大夫来。
待她下了楼梯朝门口奔去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声音:“我可以救他们。”
拾九立住脚步,只见楼梯旁边的廊柱后转出一个清俊的男人来。
“你是……神医?”拾九下意识脱口而出。
男人点头,便转身上楼。
拾九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忙跟在神医后面一道上了楼。
两人回到燕辰爹娘的房间,燕辰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眼睛蓦地一亮:“神医!神医请你救救我爹娘!”
神医只淡淡道:“关门,关窗。”
便朝燕辰爹娘走过去。
“好。”燕辰得见希望,激动地颤抖起来,连忙将爹娘放平,奔去窗边关上了窗户。
正要转身去关门时,拾九已经将门关好了。
神医见门窗已关,便先扶起了燕辰爹,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药丸,喂入他嘴中,随即将他下颚一提,令药丸吞服入肚。之后,又用此法令燕辰娘也吞服了药丸。
拾九看得瞠目,有点不敢相信,燕辰爹娘被割喉而亡……只是服用一颗小小药丸便能救回来吗?
然而,就在燕辰爹娘吞服药丸之后不过片刻,两人便咳嗽着醒了过来。
“爹娘!”燕辰大喜地奔过去抱住二人,痛哭不已。
拾九和秋云夕见此情形,也不禁激动地对视一笑。
只是,拾九心里也在霎时间闪过不少疑团。
楚逐为何会命长行去杀从未来过京城的燕辰爹娘?
长行惯会一剑封喉,而且每次都会确定对方已死才会收剑,真的仅凭一颗药丸便能起死回生么?
这神医也甚是古怪,似乎是特意避开了王府的人才出现的。那么,他早已预料了王府的人会来杀燕辰爹娘?那他为何不事先提醒?这神医又是什么身份?
拾九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神医。
哪知,就在这时,神医的目光也转了过来,径直盯者她,令她闪躲不及,心虚地后退了一步。
他刚刚救了燕辰爹娘,她却如此揣测他,确实不妥。
神医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朝她解释道:“是,我已预知他们会有危险,因此给他们事先服下了闭息丹和止血丸,因此被人割喉后,他们的伤处很快便止了血,只是鼻息一时全完,造成已死的假象。”
拾九和秋云夕、燕辰均是一惊,没想到他不是靠事后将人起死回生,而是事先便予了对策!
他怎么知道燕辰爹娘会被人追杀?
这神医到底是什么来头?
心中的谜团反而越发多了,拾九启唇,想问个清楚。
而神医却只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随即将目光转向与儿子相拥而泣的燕辰爹娘:“你们还不打算说出来吗?”
他在三个小辈诧异的目光中,徐徐道:“你们已经被王爷盯上,便是逃过这一劫,他很快便会发现你们没死,下一次你们能逃过吗?况且,斩草要除根,你们死了,下一个便是燕辰。既然已经到了危及一家性命的地步,不如将事情都说出来,兴许还有一丝活路。”
屋子里一时极静。
半晌,燕辰爹娘对视了一眼,燕辰娘道:“燕辰和云夕出去。”
他们听懂了神医的暗示,所谓的活路,定是出现在在场之人身上……
此时,在屋中的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秋云夕和神医,燕辰和秋云夕自然是排除在外的,那么神医暗示的人自然不言而喻了——
必定是最近才认识的这位拾九姑娘。
然而,那桩秘密他们并不想无关小辈掺和进来,所以,此刻只想让燕辰和秋云夕离去,然后便依照神医所指明路,将一切告诉拾九。
只是,燕辰哪里肯照做。
刚刚他爹娘差点惨死在他面前,他总算能理解爹娘为何不愿上京城来了。此刻,这个秘密即将揭开,他爹娘却依旧要瞒着他,他如何肯干。
“我要知道真相。”燕辰道,“爹、娘,经过刚刚的事,我终于知道你们没有骗我,来到京城确实会有性命之虞。经此一役,我再不会任性妄为,我已经决定放弃会试,跟你们回江南去,躲开这些是非。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须知道来龙去脉,让我死也死得甘愿。”
秋云夕也没有动,趁机接了一句:“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想知道真相,也许……也许我能帮上忙呢。”
既然刚刚一同见证了燕辰爹娘莫名被王府侍卫追杀,这会儿要说及原因了,偏偏要把她撇出去,她自然也不愿乖乖听话。
况且,她直觉此事与拾九有关。一边是拾九,一边是燕辰一家,都是她的至亲好友,她说什么也要了解情况,帮助他们。
拾九见燕辰爹娘犹犹豫豫的样子,已是急了:“叔叔婶子有话直说吧,我知道你们是想对我说,但是也不必避他们了。就如神医所说,楚逐迟早要斩草除根,今日在场之人往后都逃不过,不如让我们都知道背后是什么缘故,才好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神医点头,意味深长道:“多一人知晓与少一人知晓,也无多大区别了。”
主要是,拾九知晓。
燕辰爹娘又对视了一眼,燕辰娘终于开口:“少坚不善言辞,还是我来说吧。我叫阿愉,我名字是我家小姐取的,我从小是小姐身边的贴身婢女。而我家小姐,就是已经故去的姜贵妃姜宜。”
三个小辈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姜贵妃……这个早就仙逝的贵妃在众人心里都没什么印象,但是却没想到,一个看着普普通通的妇人,竟是姜贵妃的贴身婢女。
众人没有打扰她,听她娓娓道来。
“一切要追溯到前朝了。前朝皇帝卫衷还是太子时,与我家小姐青梅竹马,跟他们一块长大的还有郡主柳如夕,他们自小交好。渐渐地,我家小姐便对卫衷心生爱慕,然而卫衷爱的却是他的表妹柳如夕,并在登基时娶了柳如夕为后。
“我家小姐痛不欲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个月。在那之后,她便立誓不嫁。而卫衷和柳如夕则在次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卫衷当即立他为太子。当时,小姐还派人送去了贺礼,然而只有我知道,小姐一直不曾放下过。
“又过了三年,小姐被本朝先帝墨慎之看上了。墨慎之疯狂爱慕她,多次向姜家求娶。当时的墨家也是朝中显赫的武官新贵,与礼乐名门世家的姜家倒也般配。只是,小姐并不爱他。老爷和夫人遵从小姐的意思,便次次都拒了。
“后来,墨慎之便不再登门求娶,去了边关固守国门,还在边关娶了夫人,便是后来的赵皇后,众人都以为他已放弃小姐。而姜家也因为老爷的职务变动,举家迁往了京州。不料,三年后墨慎之突然在边关起兵造反,以迅雷之势攻占了京州。
“他攻占京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强娶小姐为侧夫人,极尽荣宠。小姐很快怀上了孩子。只是,小姐是最孤傲的小姐,她从未有一天接受过墨慎之,她对墨慎之恨之入骨。因为对墨慎之的恨,她对自己被强迫怀上的孩子也恨之入骨,甚至千方百计想流掉那个孩子。不过,在墨慎之的严加看管下,她一次也没有成功。
“战争持续了将近一年。在墨慎之攻入京城后,小姐也刚好诞下一个小公主。小姐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想狠狠地报复墨慎之。为此,她做出了一件疯狂的事。
“当时,墨慎之最器重的部下叫张启明。张启明的妻子也恰好怀孕,被张启明带在身边。一路上,两个怀孕的女人一直相互照顾。更巧合的是,张夫人与小姐竟同一天生产,生的也是女儿。小姐便以一招偷龙转凤,和张夫人换了女儿。那一晚,正是我亲手换的。
“张家是知道的,没有张启明的安排,我一个婢女也完不成这件事。张启明一路跟随墨慎之,威望不下于墨慎之,而且知道很多墨慎之的把柄,他知道若是墨慎之登基,他很有可能会被卸磨杀驴,因此小姐提出的想法反而恰合了他的心意,两边一拍即合。
“换了女儿之后,张家的女儿以后便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小姐的女儿……很有可能被她的父亲亲自下令杀死。小姐只有一个条件,那便是要张启明攻入皇宫后,要想办法放走卫衷一家,饶过他们一家三口的性命。张启明欣然应允。
“可是转天,小姐看着在张夫人怀中嘤嘤吃.奶的女儿,终是触动了为母之心,心中一软改了主意。她想出了一个更绝妙的计划。她让张启明放走卫衷一家时,将小公主托付给他们,但不要告诉告诉卫衷,那是她的孩子。她的心是复杂的,复杂到我也看不懂。
“但是张启明答应了。之后,张启明信守承诺,在攻入皇宫时冲在最前面,第一个找到了卫衷一家的藏身之处,并将小公主托付给了卫衷,放走了他们。卫衷以为是张启明的孩子,为报救命之恩,他也答应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张家的事,那是因为少坚正是张启明的亲信,攻入皇宫放走卫衷一家之事,都是他亲眼目睹的。而我和少坚那时候早已私下定情。
“取得了战争胜利后,墨慎之便改朝换代,建立墨朝,立他的夫人为皇后,立我家小姐为贵妃。此后,便派人追查卫衷一家的下落,势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卫衷还是没能逃脱。一个月后,卫衷夫妇被抓,尸体被悬挂在城墙示众,他们七岁的儿子和小公主不知所踪。卫衷死的那一天,小姐也疯了,她安排了我出宫,让我逃得远远的,带着这个秘密活下去,有朝一日若是有幸找到小公主,便带小公主去她坟前敬一杯酒。
“我含泪诀别公主,出宫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京城,我还记挂着少坚。第二天,皇宫便传出小姐自缢身亡的消息,我并不意外,自卫衷死后,她已经没有了生的意志。之后,我辗转联系上少坚,想与少坚一起逃离这是非之地。
“可是,还没来得及实现逃跑的想法,墨慎之果然将矛头对准了张启明,给他摁了通敌的罪名,便下令满门抄斩。张家群起反抗,但终究不敌墨慎之,全府上下皆被杀戮。还好少坚命大,被扔进火葬场时还尚余一丝气息。我等那些人走了,爬进火葬场,将他拉了出来。”
说到这里,燕辰娘已是泪流满面,燕辰爹也红了眼圈。
那些旧事,于他们来说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秘密,而是他们过往的人生,是他们这十来年惴惴不安的源头,是他们午夜梦回的梦魇。
燕辰娘擦掉眼泪,叹了一口气:“从此以后,我们就去了离京城千里之遥的江南,隐姓埋名地生活。后来,听说卫衷的儿子也找到了,被墨慎之活活烧死。但是小公主却一无所踪,这么多年再无消息传出。世人都以为那个叫墨萝嫣的长公主就是当年的小公主,只有我们知道,她是张家的女儿。”
燕辰娘缓了缓自己难以自抑的情绪,默默地与燕辰爹紧握双手:“我们害怕京中还有旧人认得我们,特别是少坚,他是张启明余党,若是被人发现,上报给朝廷,是要抓起来满门抄斩的。因此,我们这么多年从来不敢来京城,也不让燕辰入京从仕,就是惧怕被发现。”
众人听完这个故事,迟迟不能回神。
谁也没想到,当年还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室无声中,燕辰爹叹出一口气:“只是,不知道为何摄政王的人会派人来杀我们。当年我们离开京城时,朝中还没有摄政王,我们与摄政王素不相识,连他爹都不认识。”
神医淡淡一笑:“或许,他也是当年那段故事的知情人。至于他如何得知的,我们不得而知。唯一可以推断的,便是他为了掩埋这个秘密,才向你们下了杀手。”
他虽是回答燕辰爹的话,眼睛却是看着拾九的。
拾九心口莫名猛跳。
她与墨萝嫣刚好是同年所生……
神医又徐徐道:“小公主腋下有三颗连成一线的痣,是不是?”
“是。”燕辰娘似乎知道神医的真实身份,因此也不诧异他知晓小公主的痣,点头道,“小姐曾说过,让我牢牢记住这一点,往后就以那三颗痣确认小公主的身份。只是,我哪里能看到姑娘家那等私.密之处,况且我又怕暴露身份,不敢大肆去寻,终究是辜负小姐的期望了。”
拾九霎时脸色一变。
她的腋下……正好有三颗连成一线的痣。
腋下是女子极其私.密的地方,她从来没有露于人前,她也是有一次偶然洗澡的时候才发现有那三颗痣。
她记得楚逐第一次强.占她的时候,还抚过她的痣,低声说了一句:“从小到大,竟也不见消。”
因她是被楚逐捡回来的,楚逐知道她有痣不足为奇,当下她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沉浸在屈.辱里无法自.拔。
现在想来……
若楚逐真的知道她是公主,那么她恐怕就不是被捡来那么简单。
可是,楚逐明知道她是公主,却从未帮她恢复身份,只是将她当成最低.贱的工具,眼睁睁看着墨萝嫣多次欺压于她……
为什么……为什么!
拾九心口像是被一刀刺穿,痛得整个人躬下了身子。
燕辰爹娘看着脸色突然大变的拾九,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此时,神医淡声道:“拾九姑娘,你腋下是不是正好有三颗连成一线的痣?”
燕辰娘眼睛霎时睁大,一股热泪奔涌而出,她扑向拾九:“小公主!你果真是小公主?!”
秋云夕向她介绍拾九时,只说她是将军夫人,并未提过其他。
她这么多年了,几乎已经对小公主的事死心了,猜想小公主估计已经不在人世,因此从未将拾九与小公主联系在一起,没想到……小公主竟真是眼前这个姑娘!
燕辰娘抱着她大哭:“小公主!老奴对不起你!”
拾九神色恍惚,一把推开了燕辰娘。
“我、我要去王府……”她转身便跑了出去,朝王府跑去。
*
王府。
长行归来复命,将来福客栈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长行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末了,他跪下领罚。
“罢了。”楚逐手指不经意地轻叩桌面,“是我太心急了。”
心急到一刻不能等,一发现那男人是当年那个随从,便迫不及待地命长行前去杀人灭口,没有考虑到拾九或许会撞见此事。
他太害怕了……害怕那个秘密被揭晓。
“王爷,那……那对夫妇的儿子杀还是不杀?”长行问道。
按以往行事,斩草势必除根,但是此事让拾九撞见了,再杀那个孩子,拾九必定知道是他们干的,肯定会怪到王爷头上来。
因此,必须得请示清楚。
楚逐思忖片刻,道:“罢了。”
既然那对夫妇已死,到底是去除了心腹大患。
至于他们的那个孩子……他想,他们多年来小心翼翼地怀揣着那么重大的秘密,是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样活得战战兢兢,惹上杀身之祸的。
所以,不必担心秘密会泄露了,再除去那孩子也没任何意义,反而会让拾九更加恨他。
不过,楚逐向来赏罚分明,他道:“下去领罚十棍涨涨记性,下次再如今天这般,决不轻罚。”
“是。”长行领命下去。
楚逐翻开上一次未完成的画作,摊开于书桌,从拾九细长瓷白的脖颈处继续下笔……
天色已黑。
就在这时,平黎喜冲冲地来报:“王爷!拾九来王府了!只是……看上去心情有点不好。”
他话音刚落,拾九已经闯进了内院。
毕竟在王府,谁也不敢拦她。
楚逐早就吩咐过,若是拾九回府,敢拦者死。
楚逐看着拾九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神色,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下令:“平黎,带内院所有人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踏入内院一步。”
“是。”平黎见势不妙慌忙应了,连忙带着所有人退下。
拾九直直地看着楚逐:“你早就知道我才是公主,是不是?”
楚逐向她一步步走近,来到她的身前,异常认真地看着她:“不,你不是公主,你只是拾九。”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双更吧,晚安小宝贝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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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假死(修)
“你不是公主, 你只是拾九。”
拾九看着楚逐的薄唇一张一合,怔忪了一瞬才听见他说了什么。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空落落地坠不到底。
就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前, 她刚从燕辰爹娘和“神医”嘴里了解到了十多年前皇朝变更的往事, 知道了自己才是先帝和姜贵妃的女儿,如今的长公主。
其实, 她未曾全信。
毕竟口说无凭,燕辰爹娘未必就不会说谎, 所谓的“神医”更是身份神秘来路不明, 他们知晓那三颗痣也有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阴谋……
在心里乱成一团的那一瞬间, 她的第一反应是跑来找楚逐求证。
而此刻, 楚逐的反应给了她最后一击。
她太了解楚逐了,他否认的时候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就是公主, 而他不愿意承认她是公主。
拾九后退了一步,嘴唇抖得厉害:“我已经全部知道了。”
她从未肖想过长公主之位, 也不喜欢皇宫如同牢笼一般的生活。
但是,这不代表她就可以欣然地接受这些年的欺骗和一切加诸于谎言之上的东西。
“他们没死?”楚逐双眉紧蹙,眼中闪过几许慌乱, “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心头不断下沉, 那两人应该最多只知道墨萝嫣不是真正的公主, 怎么会知道拾九是真正的公主?
他们到底知道多少?
又对拾九说了多少?
“不, 他们死了。”拾九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令自己混沌的脑子冷静下来, 既然神医已经帮燕辰爹娘伪装了假死, 她自然要将计就计, 免得他们再遭追杀。此外, 亦不能暴露神医的存在,否则也会给神医带去祸端。
拾九吸了一口气,讽道:“可惜,没能如王爷所愿,令王爷失望了。他们强撑着一口气假死骗过了长行,在死之前,他们告诉了我全部真相。”
“不要轻信别人的讹言谎语。”楚逐喉咙滚动,声音沉闷,“我再说一次,你不是公主,你只是我王府的拾九,我捡回来的孤女。”
“是不是讹言谎语,王爷比贱婢拾九更清楚。”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对楚逐自称贱婢。
她在嘲讽昔日的自己,也在嘲讽此刻的楚逐。
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楚逐的意思。
他要保护墨萝嫣,他不会让她抢走墨萝嫣的位子,他要让墨萝嫣继续安安稳稳地当她的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而她拾九,只能是低.贱的奴。
贱婢拾九,是他给的身份,她只能有这个身份。
回想起楚逐对她说的那句“我爱你”,此刻就像一个笑话。
这就是楚逐对她的“爱”。
“你知道我的身世,你一直都知道。”拾九看着楚逐,目光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这么多年,他深知这一切,却依旧将墨萝嫣捧上云端,将她踩进泥里,冷眼旁观墨萝嫣仗着“长公主”的身份对她种种针对,直至她死在墨萝嫣手上……
若是这次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了燕辰爹娘,她恐怕永远不会知道真相。那么,这十多年来她是否也有接近真相的时候呢?是否也是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了呢?
拾九越是深想一分,越是心寒三分。
楚逐薄唇紧抿,眼中是拾九看不懂的思绪。
他迟迟没有说话。
在这长长的寂静中,两人像在僵持什么。
实际上,只有楚逐一人在僵持,拾九已经得到答案,也知道了楚逐的想法,蓦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便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待不下去了,正欲转身离开,楚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藏着深深的痛意:“我以后会补偿你,让我……补偿你。”
拾九勾唇笑道:“倘若,我要那长公主之位呢?”
“我会给你更尊贵的位子!”楚逐面色冷凝,目光却是灼灼如火,“再给我一些时日,我一定会给你最好的……”
拾九垂眸冷笑,她真是会自取其辱啊。
明知道答案的事,偏要问。
她抬起头,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眼神褪尽最后一丝温度:“楚逐,我宁愿从未爱过你。”
随即,转身离去。
楚逐如遭雷击,下意识地追上去,而后又顿住脚步,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眼前。
“给我时间——”他立在原地,不知在说给谁听,“拾九,再给我一点时间……”
良久之后,内院的拱门处探出平黎的头。
他瞧着像是被钉在原地的楚逐,犹豫了好一番,终于缩手缩脚地走进来,轻声道:“王爷,拾九已经离去很久了。”
楚逐一语不发。
平黎苦着脸道:“王爷,我看拾九走出去时的神色很难看,好像遭到了很大的打击,不会出什么事吧?”
楚逐依旧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许久,就在平黎以为楚逐不会再回答时,他才听到楚逐轻声道:“不会。”
不会。
楚逐心里默念。
他太了解拾九了,她对权势地位并无执着,自然也不会因此轻生。
他唯一一次害怕她自杀,只在她坚持离府嫁人的时候。
那是她对自由的向往,对前世种种的抛却。
那一刻,拾九像一根崩到了极致的弦,只需再施加一分力,她就会崩断。
所以他不敢不放手。
而此刻拾九遭到的打击,其实来源于他。
因此,她只会恨他怨他。
只要有对他的这份恨意在,她也不会傻到去轻.贱自己的性命。
楚逐压下心口痛意,咽下嘴边腥红,自嘲一笑。
如今,他越是爱她,她便越是恨他了,而他无法从这死局中挣脱,连辩解都无余地。
可笑,当真可笑。
“王爷,你的伤口又裂开了!”平黎看到楚逐心口处的衣服又被血水染透,不禁咋呼大叫。
楚逐却呵笑,五指抚上那血迹:“只是伤口裂开么。”
*
拾九恍恍惚惚地走回客栈,却已不见他们的踪迹。
正当她一时茫然的时候,小二走过来道:“姑娘,方才有位叫秋云夕的姑娘托我给您留一句话,她说他们都去了着衣楼后院,你且往那里寻他们。”
“多谢。”拾九松了一口气,连忙往着衣楼赶去。
着衣楼后院中,秋云夕已经将众人安顿好了。
原来,她害怕王府的人去而复返,为了保护燕辰一家,便带着他们连同神医来了着衣楼。
着衣楼好歹在京城是个有名有姓的地方,便是王府也会顾忌一些。
她说他们都是自己的同乡,提出扣除自己的酬劳作为房费,向陆掌柜求三间房安置他们,暂住几日。
陆掌柜哪里缺那点房费,自然是不允的,着衣楼后院住的都是着衣楼的活计,从来不住外人。
奈何秋云夕好求歹求,终是让陆掌柜心软了,答应勉强了下来,让她早点给他们找到合适住处,尽快让他们搬出去。
秋云夕一口答应,直夸陆掌柜是个好人。
待拾九回到后院时,已经入夜了,秋云夕的房间里燃起了烛火,他们几人都聚在她的房间里,等拾九归来。
拾九走到房门口,正准备敲门时,里面众人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燕辰第一个奔到门边给她开了门,待她进来后,又谨慎地关上了门。
众人看着拾九有些难看的脸色,心里明白了几分。
燕辰娘迟疑了一番,最先开口:“公主,您现在应该已经确信自己的身份了吧?您有何打算?”
拾九弯了弯唇,想挤出一个笑,但笑意却未能到达眼底:“不要叫我公主,依旧叫我拾九吧。”
回来的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很多。
从前许多个夜晚,当她拖着疲惫的或者受伤的身体缩进冰冷的被窝时,都曾幻想过自己的身世。
在她的幻想里,她的爹娘皆是寻常人家,他们都深爱着她,只是无意中弄丢了她,如今正在千辛万苦地寻找她。
终有一日,他们会一家团聚,过上安稳平淡的寻常日子。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是尊贵的长公主,更未想过自己有那么曲折离奇的身世。
当一切揭开时,她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不激动也不感伤,甚至脑中也构想不出爹娘的模样,毕竟她从未见过他们,也对他们没有感情。
她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便只有那龙椅之上的幼帝了。
想起幼帝,她心里倒是忽地软了三分。
难怪他与自己那么投缘,原来是血脉相连的缘故。
只是——
她对权势没有渴望,并不想去皇宫那座牢笼里。
幼帝这几年一直与墨萝嫣相依为命,也更适合继续待在墨萝嫣身边。
退一万步说,便是要争要抢,她也争不赢抢不到。
她只是一个孤女,除了燕辰娘嘴里的那个“故事”外,她没有任何证明自己是长公主的证据。
没有人会相信她,哪怕秦少安都不会。
更别说,墨萝嫣还有楚逐的力保。
她没有任何胜算,反而会搭上燕辰一家。
况且,当年那些事的种种桩桩都可以说是惊天丑闻,绝不能公诸于世。
就让它们继续尘封吧。
拾九话中的意思很明显,燕辰娘舒了一口气。
她其实也不愿拾九去争这个位子。
一则当初小姐将拾九与张家女儿掉包,就是没想过让女儿当公主,二则现在拾九要去跟现成的“长公主”争抢,简直是以卵击石,没有一丝希望的,甚至还会累及他们……
人都有私心,她也是自私的。
燕辰娘犹豫道:“拾九,方才我们商量了一番,燕辰决定放弃会试,云夕也打算辞了绣娘的活回家去,你也跟我们一块回江南吧。”
拾九一怔,却是看向秋云夕。
燕辰一家要回江南她并不意外,躲在京城迟早会被发现,不如回到千里之外的江南,继续隐姓埋名才好继续活命,但是没想到秋云夕也要走。
“秋娘,你也要走?”
“嗯。”秋云夕握住她的手,感觉她双手冰凉,便给她又捂又搓,“我本来也不打算在京城待一辈子,原就是想在京城长长见识增进手艺,便回江南开绸庄去。你不是也一直打算开成衣店吗?你跟我们一起回江南开铺子怎么样?”
秋云夕也知道拾九斗不赢他们的,只是不知她去了一趟王府,那王爷是怎么跟她说的,总之不会是帮她,否则拾九回来时的脸色不会那么难看。
因此,她只想赶紧劝说拾九远离这是非之地,免得惹来杀生之祸。
拾九知道他们的心意,去江南开铺子也是她向往了很久的一件事,可是……
她摇头苦笑:“我走不了。”
楚逐不可能让她走的。
便是为了保护墨萝嫣,他也不会让她脱离他的管控。
况且,现在她尚不知道怎么让燕辰一家避开王府的耳目顺利离开京城,更别说与他们一道走了,这只会害他们更快地被楚逐发现。
就在她愁眉不展之际,燕辰娘道:“都总管有办法。”
拾九诧异,哪里来的都总管?
随即反应过来,这个神医估计便是都总管。
她不由得转头,将目光望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神医。
神医立在窗边,本是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望着窗外出神,此时,缓缓地将头转了过来,与拾九目光交汇。
随即,他的手抚上脸部。
在众人的视线中,他缓缓地沿着下颚处,抠出了一个裂口,随后便那么猛地一撕,竟是生生地撕下了一张面皮!
拾九、燕辰和秋云夕均目瞪口呆,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倒是燕辰爹娘并不惊讶,在此之前他们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叫人.皮.面.具。”神医将手中之物扔到了桌上。
人.皮.面.具下的他少了年轻与清俊,看上去和燕辰爹娘差不多年纪,左半张脸像是被烧毁了,盘踞着丑陋的伤疤,叫人看了心颤。
“我叫都焉,曾是先帝身边的大内总管。”他迎着拾九探究的目光,徐徐说了起来。
“我其实并未见过你的痣,是姜贵妃告诉我的。她还说,墨慎之篡位,是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她不希望他们的孩子成为皇帝,幸好生的是女儿。
“因为身份的缘故,我与姜贵妃也算相熟。她那般美丽,我其实一直偷偷爱慕着她。不过,我那时并不知晓姜贵妃偷龙转凤之计,但是姜贵妃自缢时,我是第一个发现的。
“我疯了一样地把她抱了下来,但是她已经只剩出气不剩进气了。我要去找太医,姜贵妃拉住了我的袖子,她说:现在的女儿其实并不是我的女儿,我真正的女儿流落到了民间,她腋下有三颗连成一片的痣,你若找到她了,且替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说到这里,都焉顿了一下,而后看着拾九,那一刻神态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不起。”
这一刻,拾九仿佛透过都焉,亲眼看到了那个未曾蒙面的母亲对自己充满歉意的模样。
拾九心绪复杂,脑子乱哄哄的,她甚至不知作何反应,只得继续沉默,听都焉说后来的事。
“后来,我飞快地找来太医,却还是没能救活姜贵妃。她走之后,我便觉待在宫中已无意义,过了几天,我就在御膳房伪造了一次失火,在救火时烧毁了半张脸,得以称病出宫。
“出宫后,我屡屡想起她死在我眼前那一刻,不由得憎恨太医无能,开始刻苦钻研医术。我也曾遵照她的遗愿,四处寻找小公主。可惜人海茫茫,我与小公主又男女有别,简直无从下手。
“半年前,我来到京城,因怕旧人发现,一直以人.皮.面.具示人。这半年,我经过多方打探,终于确认摄政王在十六年前捡了一个孤女,这个孤女很有可能便是小公主。
“我正打算借机接近,便遇到了燕辰爹娘,我猜测摄政王也知道当年的事,那么这时候燕辰爹娘肯定非常危险,所以便先露面与他们相认,为他们谋划了假死对策。”
拾九惊诧万分,她忽地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时候,秦少安想助她离开楚逐,便向她提出了两个对策,其中一个对策便是假死之术,他说他认识一个神医,既有假死药又会易容术,是个高人。
现在想来,这个高人便是都焉了……
只不过,前世的都焉来迟了两年,恐怕也是借着秦少安接近她,只是还未等到与她见面,她便已经死在了鬼狱中。
而现在,因为重生的缘故,一切都改变了,他直接找上了她。
拾九一时欣喜不已,身体因为激动而不禁颤抖。
前世她就想过借假死来彻底摆脱楚逐,如今这条路竟自己送上门了……
一炷香时间后。
听完拾九的计划,众人一时都陷在沉默中。
拾九道:“最佳时机便在今晚了。”
平时无缘无故地自杀,势必引起楚逐的怀疑,今晚在知晓身世后无望而气愤地自杀,倒是有几分说得过去。
她已经顾不得许多了,迟则生变,若不及早离开,也不知以后又会出现什么变故。
她实在厌倦了这一切。
楚逐、身世、京城……以及过往的爱恨,她通通都厌倦了。
都焉点头,最后问了一句:“若是如此,以后天底下便再无‘拾九’这个人了,你想好了吗?”
“早就想好了。”拾九脸上露出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凄怆,“我这一生,没什么好留恋的。”
父亲是个谋朝篡位、强占母亲的贼人,母亲不喜自己抛弃自己,弟弟不知道有她这个姐姐,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至于楚逐……不提也罢。
她这辈子所有的痛苦,都是他给的。
她对楚逐,已无一丝留恋。
“好,这也是我所希望的。”都焉道,“你的母亲一直不想让你卷入宫廷之中,更不想让你成为墨朝的公主,你母亲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他取出一粒毒丸和一粒闭息丹:“毒丸无毒,但能在体内制造中毒的假象。吃了毒丸和闭息丹后,你就会意识全无,陷入‘死亡’状态。大夫来查验你的身体,便会得出中毒身亡的结论。”
“好。”拾九将它们郑重接过来,“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此刻,她只想永远逃离这里,永远逃离。
*
王府。
夜已深,楚逐却没有安歇,他回到了书房,开始不知疲倦地处理公务。
没过多久,门外响起了项叔的敲门声:“王爷、王爷。”
楚逐停笔思忖一瞬,道:“进来。”
项叔推门而入,返身将门关好,朝楚逐走了过来:“王爷,方才的事我都听平黎说了,拾九她刚刚来过——”
说话声在看到楚逐胸前被血水浸湿的衣服时戛然而止。
项叔眼底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却了然地叹了一声。
这是拾九给楚逐的伤,他自伤后便没有让大夫医治过,像是自虐一般,故意延缓着伤口的愈合。
事实上,就是在自虐吧。
若非他身体底子好,受了这般重伤还不医治,早就命归西天了。
项叔依旧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王爷,您身上的伤,真的不包扎一下吗?”
楚逐只是勾了勾唇角,像是在讽刺自己:“项叔,你看我这样是不是很可笑?”
项叔摇头,说不出话来。
楚逐却自己答道:“便是如此,也偿还不清、体会不了她这么多年的分毫,所以可笑。”
“王爷……”项叔深深叹息。
他曾经劝过的。
劝王爷不要太执着于当年之事,劝王爷不要将怒火发.泄在无辜的拾九身上,劝王爷真正地将拾九当成自己捡回来的、毫无恩怨的孤女对待……
因为他那时候就知道,一旦王爷爱上拾九,反噬将是噬骨啮心的。
这些年,他一步步看着王爷望向拾九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不同,他着急地一次次地劝,可是王爷一直执迷不悟,一次次将自己和拾九一起推入深渊。
直到王爷将奄奄一息的拾九从破庙里抱回来,一切忽然改变。
他庆幸王爷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内心。
可是没想到,为时已晚。
这一次,是拾九不要王爷了。
项叔苍老的脸上蕴着心疼的神色。
他看着楚逐像一只无望的困兽,在囚笼里不断挣扎,可是没有人能帮他,没有一个人能帮他。
“王爷,拾九已经知道她的身世了,是吗?”项叔轻声问道。
他知道长行办事不利,没有将当年那两人处理干净,叫拾九撞见了,又从平黎那里得知,拾九方才怒气冲冲地闯入了王府,一切不言而喻。
楚逐此时的不语,也是一种默认。
项叔收起了方才的种种思绪,开始禀明来意:“王爷,千万不能让拾九的身世公之于众啊,否则、否则您会面临更加难以抉择的境地!”
“我明白。”楚逐淡声。
项叔放下心来,他就知道在大局面前,王爷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而冲昏头脑的。
况且,这对拾九来说,也是一种保护。
“那如今拾九知晓了她的身世,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项叔犹存担心。
“不会。”楚逐道。
她现在除了恨他,根本做不了什么。
他将她逼入了只能妥协的死局,而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死局之内。
项叔不禁又叹了一声:“王爷,项叔知道您很难,但您一定要记得以大局为重。”
楚逐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半晌后,他道:“我不会让她当长公主,但是——我要她为后。”
项叔顿时双目大睁,眼底写满震惊,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王爷慎重!拾九的身份毕竟特殊,您可千万要考虑清楚啊!”
“我自有我的考量。”楚逐目光深而坚定,“项叔,你下去休息吧。”
项叔怔了一下,知道自己已劝不动,只好道:“既如此,她的身份势必一辈子封存起来,否则必不能服众,便会阻拦王爷的大业,望王爷千万考虑周全。”
“嗯。”楚逐摆手,让他退下。
项叔行了一礼:“请王爷也早些安歇吧。”
随即转身离开。
*
楚逐在书房默了一会儿,忽地快步去了卧房。
这间卧房还是从前的摆设,甚至床上的被褥自拾九走后,也还从未换过。
但是,拾九的味道却是越来越淡了。
他贪恋一般地嗅着她留下的味道,低语:“我何时能够破除这死局?你何时能够回来我身边……”
闭上眼睛,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美梦,梦里拾九身披凤冠霞帔,与他携手登上人间至高之位。
他揭下她的盖头,她正朝自己莞尔一笑。
此时,一阵如同惊雷一般的敲门声砸破了所有幻影。
此时,门外传来猛烈的敲门声,又是项叔:“王爷,急报!”
楚逐打开门:“书房说。”
这间卧房属于他和拾九,自从拾九走后,他再不让外人进来。
两人快步去了书房,项叔向他禀报,说肃州忽然出了乱子,急需他亲自前去处理。
肃州是楚氏老家,楚昂便是从肃州发迹的,那里一直被楚氏把控,是非常重要的地方。
楚逐眉头立蹙,飞快取过项叔呈上来的书信,仔细掠过每一个字。
看完,他沉默片刻,道:“准备好,今晚就出发。”
他必须离开京城,去肃州一趟。
肃州离京城有二千五百多里路,光是来回的路程,正常赶路都须耗费十天。这一趟出门,至少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幸而,最近这些天他本也不打算出现在拾九面前。
他想给她一段时间好生冷静,用时间减轻拾九对他的恨与厌。
不过,他离开之事不能让拾九知晓。
楚逐当机立断,立刻让项叔传来长行和平黎,命项叔和平黎留守王府,长行和手下的暗卫随他连夜前去肃州。
并向留下的项叔父子下了三道命令。
一是严密控制好王府,不能泄露他离京之事。
二是让平黎继续暗中盯着拾九,但不要盯得太紧,看着她不要离开京城就行。
三是京中有任何事便快马加鞭禀报他,特别是关于拾九的事。平日京中无事,便每隔五天派人来报一次近况。
当晚,楚逐便留下称病不朝的守信,悄然离开京城。
很多事情,他必须加快脚步了。
*
楚逐星夜疾驰,一晚上便行了三百多里。
晨光熹微时,他终于停了下来,让众人就地休息,吃些干粮。
“王爷,您也吃点东西吧。”长行见楚逐背着手看向京城的方向,不由过来劝道。
楚逐只是沉默。
不知道为何,从离开京城他便开始不安。
自从重生后,他还从未离开京城,更未让拾九长久地脱离自己的视线。
而此行一去,便是一个月。
大概不安的缘故,便源于此。
“让他们快点吃完,早些赶路。”楚逐吩咐。
他想以最快的速度去处理完肃州的事务,早日返回京城。
“是。”
一行人立刻很快启程出发,到了晚上住宿时,已经离京城千里之遥了。
彼时众人已经睡去,而楚逐的房间里依旧燃着灯。
他毫无睡意,正立在窗边,看着天边悬挂的满月,摸了摸被烧得残缺的平安符,嘴里自言自语:“拾九,你此刻睡了没有?”
我很想你。
他忽地旋身回到桌边,铺开随身携带的宣纸,上面是一副未完的美人图。
楚逐执笔,开始继续描摹拾九的样子。
就在此时,长行猛地推门进来。
他往日从不会如此莽撞。
楚逐心中顿生不详的预感。
“王爷——”长行痛声道,“拾九……拾九死了!”
一瞬间,楚逐像被人扼住了呼吸。
手中的笔猝然掉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沉沉的墨黑,如窗外无边的黑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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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归来(修)
拾九死的那一天, 是三月二十五的清晨。
楚逐回到京城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他获知拾九死讯后,立刻上马返程, 一路上不曾停歇一刻, 一人一马疾行了一天一夜,才赶回京城。
此时天光将暮, 因晚上有庙会的缘故,街上行人比白天还多。
在路过着衣楼前时, 众人都不禁偷偷打量着这个骑着高头大马, 风尘仆仆又憔悴至极的男人。
不知何故,着衣楼从昨天便暂停了生意, 挂上了代表丧事的白绫。
而眼前这个憔悴至极的男人, 此时正双眼猩红地盯着风中飘荡的白绫,却没有进去。
想必——里面死的便是对他非常重要的人。
楚逐看不到四周对自己的打量, 他眼睛充血,死死地盯着着衣楼门前挂着的白绫上。
数条白绫缠绕着门匾, 像是索命绳一样,霎时勒紧了他的心口。
他翻身下马,脚步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 只觉天旋地转。
却不敢进去。
都是假的。
眼前的白绫是假的, 拾九的死讯也是假的。
或者, 是着衣楼死了旁人。
总之, 死的是谁都可以, 唯独不能是拾九。
“拾九……”他喉咙嘶哑, 眼前一片血色。
血色中, 他回想起了第一次与拾九来着衣楼时的情景。
彼时, 春光明媚, 他心情甚好,不知是因为不久之前拾九刚刚顺利完成了一件令他满意的任务,还是仅仅因为……拾九走在他身边,两人像是携手同游一般。
他忽地想奖励她,问她要什么。
她答:“拾九想要一件衣裳。”
他现在还记得她当初的神色,尽管努力想要掩藏,却依旧带着些许姑娘家的娇羞,他甚至注意到她袖子下因为不自在而紧张绞弄的手指。
他将她的女儿家心思收入眼中,故作漫不经心:“进去挑。”
她却高兴极了,连背影都是雀跃的。
他凝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蓦地回想起昨晚掐握住的手感,不禁跟了进去,异常耐心地等待她挑选。
心里也悄然泛了痒,想看换上女装的拾九是何模样。
可是,墨萝嫣来了,她故意抢去了拾九挑好的衣服。
当时的他做了什么呢?
他默许了墨萝嫣对拾九的挑衅,他故意站在墨萝嫣那边,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墨萝嫣说:“长公主高兴就好。”
余光中,他看到了拾九倏然黯淡的眼神。
他略过心头的揪痛,泛起诡异的痛快。
拾九对他的心意,他心里很清楚。
所以他常常故意糟践她的心,看她痛苦,又看她低眉顺眼地藏起痛苦。
一次又一次地,将心里所有的扭曲、发.泄、报复欲,全都一股脑地对准拾九。
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又现在,她又死了。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怎么还敢死!
楚逐踉踉跄跄地奔进门去。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拾九会再次离开他!
“王爷——王爷!”陆掌柜闻声赶来门口。
昔日总是沉稳自持的摄政王此刻眼睛猩红一片,头发乱糟糟的,嘴角都是血,衣服上也都是血,六神无主地望着他。
“拾九……拾九呢?她在哪里!”
“在、在院中——”陆掌柜着实被这样可怖的楚逐吓到,惊慌应道,“王爷请跟我来。”
他赶紧将楚逐带去放置拾九棺椁的后院。
今日一早,后院忽然传来拾九服毒自杀的消息,他简直不敢相信,立刻请来大夫救她,却无力回天。
念及拾九是个孤女,还年纪轻轻就这么死掉了,他心里很是怜惜,于是停了着衣楼的生意,以长辈的身份为拾九安置后事。
后院架起了简易的灵堂。
楚逐一步一步走去,脚步越来越沉,心口更是如钝刀割肉,刀刀致命。
终于来到灵堂前。
白绫、黑棺、牌位……
“你要是敢死,黄泉路上我都不会放过你!”
楚逐眼前一黑,咬牙切齿浑身发颤地奔向那具黑沉的棺材。
当他扑到棺材前,见到安静躺在里面的拾九时,却松了一口气,蓦地笑了。
她还穿着平日的衣服,素净的白衣。
这哪里是死了,分明只是睡着了。
他的拾九只是睡着了。
“拾九——”楚逐放柔了声音,轻轻地唤她,唯恐吓到她,却又想将她唤起来,“不要睡了……不要睡了好不好?”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指尖是冰凉的触感,他却恍然未觉:“不许睡了,快些起来。我抱你起来好不好?”
他的手绕过她的后脖颈,似乎要将她从棺材里抱起来。
“王爷!”正在守灵的平黎脸上露出惊慌,与秋云夕对视一眼后,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楚逐,“王爷,你不要这样,拾九她、她已经去了……”
他知道,此时最痛苦的人,一定是王爷。
可是,没想到王爷痛苦得不愿承认拾九已死,甚至想动她的遗体,像是……像是发了失心疯一样。
“王爷……节哀吧。”平黎满目痛苦,“是平黎无能……”
“闭嘴!”楚逐目光森冷,“她没有死,她没有死!”
“若是可以,我也想拾九还活着……”平黎胡乱擦了一把眼睛,“我们都希望拾九还活着……”
可是两天了,她一点生息也无。
无论是宫中的御医,还是民间广传盛名的江湖郎中,全部都请来了,却都纷纷摇头,说拾九中毒身亡,已经无药可救。
“出去——”楚逐语气沉沉,压抑着莫大的痛苦,“你们都出去!”
平黎不敢再争辩什么,捂住了讽笑一声准备说话的秋云夕,将她拉了下去。
待所有人都下去了,楚逐的目光又落到拾九身上来,霎时从冰冷变成温柔:“拾九,别睡。”
他轻轻地把她从黑洞洞的棺椁里抱出来,搂在怀里一点一点地描摹她的容颜。
看了很久很久之后。
空寂的灵堂响起他的声音:“你知道比失去更痛苦的是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他便自答。
“是失而复得之后的得而复失。”
怀中的人依旧冰冷又无情地紧闭双目。
“噗——”
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到拾九素净的衣服上,泛起红梅点点。
他原以为失去拾九一次已是极痛,没想到还能更痛!
楚逐蓦地想,如果要让他失去第二次,为何上天还要让他重生?何不就让他永远死在与拾九合葬那一天……
为什么要在他拼尽全力弥补挽回的时候,告诉他,你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失去你的痛苦,你竟让我活生生承受两次。”
楚逐将头埋在拾九的颈弯,眼角两痕湿意没入她的衣襟之中。
*
秋云夕在灵堂外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闯了进去。
她一脚踏入灵堂,讽刺地看着抱着拾九不肯放的楚逐:“拾九若是生前知道王爷这么‘爱’她,也许就不会自杀了。”
楚逐蓦地抬头,眼神狠戾地看向不速之客。
秋云夕不惧他的目光,冷冷地笑:“死之前,她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她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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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遗书(修)
秋云夕眼带讽刺地看着楚逐, 见楚逐满目痛苦,心里舒坦了不少。
以前,她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些拾九与楚逐的纠缠, 但是拾九从来不明说什么, 她也就不去探寻拾九的过去。
这两天,她与平黎为拾九守灵, 平黎悲痛之下,说了很多关于拾九的事。
她才终于完整串起了拾九与楚逐的故事。
一时对楚逐气愤极了, 也对拾九心疼不已。
她从未想到, 楚逐以前对拾九竟是那般糟践,难怪拾九死都要逃!
再想起这次拾九的身世事件, 她更是对楚逐恨得牙痒痒, 恨不得此刻躺在棺椁里的人就是楚逐。
秋云夕心中憋了一团火,正待一起发.泄个清楚, 平黎从外面冲了进来,拉起她就往外走, 低声道:“快走!别在这个时候惹王爷不快,王爷已经够伤心了——”
伤心?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秋云夕。
秋云夕甩开平黎的手,指着楚逐就骂:“你也会为拾九伤心?你真的爱她吗?真的爱她又怎会对她那么坏?你真的爱她, 又怎会让她名声尽毁逃无可逃?你真的爱她, 又怎会明知她的身份却始终护着另一个女人, 逼得她心灰意冷自尽身亡?你还有脸装什么深情!”
楚逐木然。
“你知不知道, 拾九走的时候有多决然!她从王府回来之后, 绝口不提王府发生了什么, 我们怎么问也不说, 只说‘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以为她说的结束是再也不对恢复自己的身份抱有希望, 岂止,她是再也不对你抱有希望……第二天我去叫她起床时,便见她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一丝呼吸也没了……”
楚逐身形微颤,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他的神色。
“是你逼死了拾九!”秋云夕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她看清了自己在你心里的地位,她看透了你!如今人死都死了,再多的深情都留着喂.狗吧!”
她流着眼泪,替拾九痛骂眼前的负心人。
楚逐眼底一片死寂,抱紧拾九不放,似乎还是不愿承认拾九已死的事实。
自作自受!
秋云夕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用袖子胡乱擦掉眼泪,抚了抚胸口。
幸而拾九只是假死,不然拾九这一生,便太苦了。
她看着被楚逐怀中的拾九,平静了下来:“拾九生前说过,不愿与你再有半分纠葛。现在你已经把她逼上死路了,该彻底放过她了吧。”
都焉说,闭息丹只有五天的药效,而且闭息丹如果过量服用,对人体伤害极大,所以一般最多只能吞服一粒,近三年就不能再服用了。
所以,必须在五天内将拾九下葬。
而为了等他回来送拾九最后一程,已经耽搁两天了。
如今,只剩下三天的时间。
秋云夕看向楚逐:“为了等你回来,拾九已经停灵两天,是时候让她入土为安了。”
而楚逐却只是沉默,俯首看着怀中人。
怀中人依旧一动不动,恬静地闭着眼睛,似乎真的只是在沉睡。
他从未想过拾九会自杀。
在他的心里,她一直很坚强,如杂草一般,被刀割被脚踩都会坚韧地继续生长。
因而,他枉做聪明地判断,便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便是对一切无能为力,便是被他伤透了心,她也不会选择死亡这种懦弱的方式。
他竟错得这般离谱……
秋云夕见他一直不说话,正要再说两句,被平黎一把扣住手腕。
“别说了!”平黎低声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拾九什么身份?为什么说是王爷逼死了拾九?这些无凭无据的事你少乱说!”
虽然他也很难过拾九的离去,可是看到王爷现在这般伤心欲绝,却还被人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他实在不忍心。
秋云夕瞥了平黎一眼,很显然拾九的身世是个秘密,楚逐守得很牢,连身边的亲信都不知道。
她自然也不想更多人知道,心烦地去甩平黎的手:“与你无关,我就是替死去的拾九骂他两句。”
“那你也说够了吧?”平黎硬拽着她往外走,“我真后悔跟你说那些事,你根本不明白,没有人比王爷更难过了,你还把拾九的死扣在他身上,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没有心的是你家王爷!”秋云夕一边被他拖着往外走去,一边故意高声说给楚逐听。
平黎顿了一下,语气低了下来:“够了,求你暂且放过他吧,让他跟拾九好好告个别。”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前天晚上拾九来了王府一趟,次日一早就自杀身亡,很难说两者之间没什么关系。
当时,他还忍不住问王爷,拾九就那么走了,不会有事吧?
王爷说,不会。
而现在,真的出事了。
两边都是他最重要的人,他也怨王爷当时的无动于衷,却实在没办法做到站在秋云夕那边,跟着她一起指责王爷。
而且他知道,若是拾九真因为王爷而自杀,王爷的余生将会处在无尽的悔恨中,至死不能得到救赎……
秋云夕哼了一声,终是再没说什么,把灵堂留给了楚逐。
他们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灵堂的门重重关上,世界仿佛重归寂静。
“她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你。”
“不愿与你再有半分纠葛。”
“是你逼死了拾九!”
……
楚逐脑中反反复复回荡着这几句话,手指摩梭着拾九的脸:“真的这么恨我吗?恨到不惜以死来逃离我、惩罚我。”
他的拾九是死过一次的,死过一次的人还能抛却来之不易的性命再死一次,到底该有多恨?
到底是对他心灰意冷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这么果决地离开?
“她说得对,我没有心。”楚逐抓着拾九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伤处,“这里,这里是空的。如今,彻底空了。”
他几不可闻地颤抖起来:“你醒来好不好?拾九你醒来好不好……”
压抑的情绪从心底深处传来,彻底崩溃。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长公主之位我给你,墨萝嫣的命我也给你,所有欺负过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你是长公主,你是墨朝唯一的长公主,我会将你送上长公主之位,我会让所有人对你俯首称臣!”
“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如今,我只求你睁开眼睛——
再看我一眼。
安静的灵堂,渐渐响起哽咽哭声。
谁也不知道,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此时抱着拾九的尸首,哭得像个失去了全世界的无措孩童。
*
半个时辰后。
灵堂的门被重重推开。
“你还有脸来!”秦少安冲进来,一拳打在楚逐脸上。
楚逐避也不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只是抬手将拾九整个拢进怀里,不知是怕秦少安不小心伤到拾九,还是怕他来争抢他的拾九。
秦少安攥紧的五指咯吱作响:“你还有什么资格来见她!”
楚逐不言不语,仿佛没有听到。
此刻的他就像一滩被抽走灵魂的烂泥,除了躯壳紧紧地抱着拾九不放以外,已经没有了生气。
“拾九从你府上回来后便寻了短见,你那天到底跟拾九说了什么?”秦少安厉声质问。
楚逐终于抬眼:“与你无关。”
“你——”秦少安攥起楚逐的领子,“拾九是我的妻子,你把拾九放下,你没资格碰她!你不配!”
楚逐眸光一厉,眼中带着浓浓的偏执。
“她已经与你和离,她是我的人。”
生是,死亦是。
便是下到黄泉,她依旧是他楚逐的,他绝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再也不!
听楚逐恬不知耻地说起和离,秦少安更火怒火攻心:“若非你侮她清白,她怎会走投无路与我和离?楚逐你这个畜.生!”
他见楚逐胸前被血染尽,便知是那日被拾九所伤,于是对准那伤处,猛地一掌击出。
楚逐被一掌震到又喷出一口血,却是下意识护住拾九,见她还在自己怀中,脸色稍缓。
“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从来只顾自己,几时真正在意过拾九?!”秦少安怒骂,已是蕴了掌风,准备再给他一掌。
“住手!”平黎和长行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护在楚逐身前。
长行拔剑。
知晓拾九死讯后,他和王爷立刻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可是他不及王爷快,渐渐落在了后面。
那时他才知道,王爷比他想象的还要在乎拾九。
刚才他终于赶了回来,正巧与秦少安一同到达灵堂,只因拉着平黎问了几句情况,再一看,此人竟将王爷打到吐血了。
“秦将军,这是拾九的灵堂,请你不要在此闹事。”
长行说起“灵堂”二字,鼻子一酸,不禁回头看向拾九。
她静静地闭着眼睛,脸色如纸片一样白,仿佛世间的纷扰都与她无关了。
那一日客栈一别,谁知道……竟是永别!
“好了,你们终于都到齐了。”
秋云夕从灵堂外走进来,手里拿着几个信封,打破了此时的僵持气氛。
这是拾九给她的,叮嘱她等他们都到齐了,便一一交给他们。
之前秦少安一直在这里与他们一起守灵时,楚逐迟迟未归。
方才楚逐回来了,秦少安却在不久之前被秦老夫人亲自登门请走了。
现在,他们可算都到齐了。
秋云夕遵照拾九的交代,向他们说道:“这是拾九写给你们的遗书,她叮嘱我交给你们。”
众人目露诧异,楚逐死一般沉寂的眼里,也终于有了一丝亮光。
“这是给长行的,这是给平黎的,这是给秦将军的,这是给……给你的。”秋云夕看着上面的“亲启”,对照着名字将遗书一一交到众人手上。
给楚逐时,她直接扔了过去。
她知道拾九是决心要走了,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是不会再回京城的,因此这遗书也算是告别信,跟年少的好友和曾经的夫君好好告别。
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拾九给楚逐也留了遗书。
不过,她还是按照拾九的安排,给了他。
楚逐抖着手抓住拾九的遗书,一时竟是不敢打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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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下葬
几人没想到拾九竟然还留了遗书, 一时纷纷打开,仔细览阅。
给长行和平黎的信中都是一些告别之语,他们三人自小一块长大, 多年情同兄妹, 拾九念及往昔,泪水数次浸透纸页, 最后只余“珍重”二字。
给秦少安的遗书除了告别之外,还恳求了他一件事, 那便是请他来协助秋云夕, 处理她的后事。
对于假死这件事,拾九做了万全的打算。
她无法预料楚逐会在自己死后做出什么事来, 而秋云夕势单力薄, 根本压不住楚逐,若是楚逐在她死后一直不让她下葬, 那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因此,她只得在遗书中相求于秦少安。
不过, 她和秦少安之间的关系毕竟在外人看来殊为尴尬,让秦少安来主理她的后事必定不妥,因此她便想出了“协理”一说。
不过, 便只是协理, 也够了。
有秦少安撑腰, 又有遗书为证, 楚逐再怎么发疯, 也不会再阻挠秋云夕处理她的后事吧。
况且, 她想楚逐或许巴不得她死了。
她死之后, 当年的那个秘密就会继续永远尘封, 那么墨萝嫣便能继续安稳地当她的“长公主”。
想到这里, 她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竟还笑了,便特意叮嘱秦少安早些将她下葬,葬得浅一些。
“秦大哥,请将我早点下葬,我真的累了,想早些歇息了。也请将我埋得浅一点,因为我怕地底下太黑。从今往后,我就化作春泥,与万物为伴。来年你见到花开了,那便是拾九对尘世的最后馈赠了。保重。”
秦少安抖着手看完,几乎将薄薄的纸片捏碎。
拾九……拾九是多么温柔坚强的姑娘啊,竟然会被楚逐逼上绝路……
“楚逐,你往后会明白的,你究竟失去了什么。”秦少安睨了他一眼,眼中尽是恨意与讽刺。
而楚逐,则一直拿着那封“王爷亲启”的遗书,迟迟不敢打开。
“王爷”
她给长行的遗书是“长行亲启”,给平黎的遗书是“平黎亲启”,给秦少安的遗书是“秦大哥亲启”……唯独给他的遗书,用的是尊称。
她分明已经很久没叫过他王爷了。
离开王府后仅有的几次叫他“王爷”,都是在愤怒地嘲讽他。
而他,也从来不想听她叫什么“王爷”。
在她面前,他从未自称过“本王”。
现在,在死之前的最后交代上,她叫他“王爷”。
楚逐心口揪痛,他真的不敢打开,他不知道拾九会对他说些什么,他真的害怕了。
此刻,灵堂内众人皆沉默不语,默默地等着他打开拾九的最后一封遗书。
在一室安静中过了许久。
楚逐终于缓缓地摸到了信纸开口处,沿着信边将信纸取了出来,抖着手打开。
便怔住,几乎不能呼吸。
——拾九给他的遗书是一封白纸。
竟是一封白纸!
没有一个字、一句话留给他……
“哈哈哈哈哈……”楚逐忽地像一个疯子一般扬天而笑。
白纸!
她对他,无话可说!
“噗——”又是一口猩红涌上,喷出一口浓血。
楚逐含着一口腥味,癫狂地朝怀中的女子笑:“拾九啊拾九,你真的知道如何杀死我……”
“够了!”秦少安快步上前,挡在拾九前,“一切不过你自己咎由自取。”
他在楚逐面前展开拾九给他的遗书:“你可看清楚了,拾九的后事由我负责,从此刻开始,你没有任何资格插手拾九的事了。”
楚逐抬眼,怔怔地看着这封信。
拾九的字迹很娟秀,如果只看字的话,会觉得她应当出生在一个安稳幸福的富庶之家,是家中娇养长大的小女儿。
她在信中温温柔柔地跟秦少安告别,一口一个“秦大哥”刺得他眼痛心痛。
饶是如此,楚逐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不舍得漏过分毫。
因为,此刻的他只有透过属于别人的东西,才能抓住拾九生前最后一点模样。
待看到“也请将我埋得浅一点,因为我怕地底下太黑”时,楚逐再也看不下去,喘着气才能让自己获得呼吸。
她不曾跟他说过怕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她怕黑。
一个影卫,经常在黑暗里行走的刺客,又怎么会怕黑呢。
当初,她是怎么一个人默默克服的?
“你知道她给你的遗书中为何一字也无吗?因为你不配,你不配她给你留下只言片语!她与你已经不想再有一丝瓜葛了——”秦少安冷声看着他道,“把她给我。”
楚逐木然,像失了魂。
秦少安从他怀中抱起拾九,从他眼前走了出去,他没有再阻止。
因为楚逐数次吐血,把灵堂弄得一地血迹,拾九的衣服上也沾染了不少,所以秦少安将拾九带去了旁边的厢房,让秋云夕给拾九换一身干净衣裳。
秋云夕翻出一身拾九常穿的衣服。
毕竟拾九是假“死”,所以她没有给拾九准备寿衣,平黎和陆掌柜他们问起来,她一概答拾九给她留了遗书,里面交代了一些话,其中便包括拾九想穿着常服离去。
他们自是遵照拾九本人的意思,便再无异议。
“那就麻烦你替拾九清洗一番,帮拾九换一件干净衣服,让她穿得漂漂亮亮地去。”秦少安语气低沉,眼中蕴着痛意,“既然拾九想要早些下葬,那么我们就在最近几天……挑个合适的日子吧。”
下葬了,便再也见不到拾九了。
只是,这是拾九的意思,他再难舍,也要为她办好。
“嗯。”秋云夕连连点头,“我早看过历书了,明日便是宜丧葬的日子,下一个宜丧葬的日子还得再过八天,实在不宜迟了,不如就明日吧?”
秦少安眼中闪过诧异,他没想到这么快。
秋云夕道:“丧葬的一应事宜,陆掌柜在这两天都已经准备齐全了。下葬拾九的地方是她自己选的,写在给我的遗书中,就在京城外的近山上,她说那里景色美,她很喜欢。”
下葬的地点其实是都焉建议的,那里比较僻静,而且土质松软,比较好利于他们将拾九挖出来。
不过,这些自然是要瞒着其他人的,包括眼前的秦少安。
秦少安沉默了好一会儿:“容我……考虑片刻。”
他终是没有立刻下决定,而是退出了房间,踱步去了庭院。
*
灵堂内只余楚逐和长行、平黎三人。
长行和平黎赶紧上前去扶楚逐,楚逐摆手,只道:“我能看看……拾九留给你们的遗书吗?”
他第一次以询问的语气看向他们,甚至能感到他的卑微。
长行两人心中大痛,不忍地撇过脸去,自是忙将遗书递给了他:“只是……一些告别。”
楚逐如获至宝地接过来,一点一点地看。
只是告别?
他连告别都没有。
仔仔细细看完之后,楚逐仿佛自己也获得了告别,竟是笑了一声,将遗书归还他们:“收好吧,这是拾九给人世的最后交代。”
“嗯。”长行和平黎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
便是王爷不说,他们也会好生收好的。
再抬眼,便见楚逐将自己手中的那封无字遗书也仔仔细细地按照原样折好,放回信封中,随即将信封特意收进了没有染到血迹的袖子中。
长行和平黎对视一眼,都不禁叹了一声。
楚逐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灵堂一片糟的样子,对平黎道:“端一盆水,拿一块干净的布来。”
平黎还未反应过来,长行便立刻明白了楚逐想做什么,惊道:“王爷请稍事休息,这里交给我和平黎收拾就好。”
“是啊是啊。”平黎明白过来,双眼满是不可置信,王爷从小便是楚家尊贵的少爷,长大后更是权势冲天的摄政王,从来没干过活的。
楚逐却只道:“快去。”
平黎无奈,只得快步出去拿。
长行劝道:“王爷,您身负重伤,又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一夜,身子会撑不住的。”
楚逐道:“拾九出任务的时候,是不是也常常这样,明明身负重伤,却还强撑着一口气,只为完成我交代的命令。”
他的语气平缓却坚定,不像在问长行,反而像在自语。
长行叹气:“是。”
“可是,每当她任务归来,我总不给她好脸色,有时候常故意挑剔惩罚她,你们是不是也百思不得其解。”楚逐又道。
长行双唇微张,他想安慰王爷,想让王爷不要再沉浸于过去的事,可是他无法反驳王爷的话:“……是。”
楚逐沉默,半晌才道:“她至死都不相信——”
都不相信。
他爱她。
她不相信他爱之入骨,于是她让他痛之入骨。
倏而之后,平黎打了一盆清水过来,正欲与长行一道请求收拾,楚逐却道:“放下,你和长行都退下吧。”
两人还想再说什么,他冷道:“退下。”
两人只好退了出去,接着,在一室无人的灵堂里,楚逐蹲下.身体,一点一点地擦去那些脏污的血迹……
*
待到秦少安将拾九抱回灵堂时,灵堂已经被清理干净,楚逐坐在角落,见他来了,不由得目光追向他怀中的拾九。
秦少安只当灵堂是王府的侍卫清理的,倒也没多诧异。
把拾九稳稳地放回棺木中后,他回身看向一身颓意的楚逐:“明天是宜丧葬的日子,依照拾九的想法,我与秋姑娘决定在明日给拾九出殡安葬。”
楚逐顿时目露诧异,声音嘶哑:“这么快?”
“这是拾九的意思。”秦少安道,“下一个宜丧葬的日子在八天后,而拾九希望早日入土为安。”
楚逐有些慌乱:“八天后也不算晚。”
“你勉强了她一辈子。”秦少安鄙夷地看着他,“在她的后事上,你还要违背她的意愿吗?”
楚逐一震,终是无言。
当夜,灵堂内烛火不灭,守满了人。灵堂外明月高悬,孤寂清冷。
陆掌柜、夏娘子和着衣楼其他与拾九有过交情的人听闻明天出殡的消息,都赶来见她最后一面。
甚至珠儿母女也得了信,连夜赶了过来。
秋云夕则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灵堂,去了附近的一家名唤同安的客栈。
为了躲避王府的追杀,都焉为燕辰爹娘和燕辰都换上了人.皮.面.具,在拾九假死后,他们四人便离开了引人注目的着衣楼,住进了附近的一家客栈,以便与秋云夕里应外合,在拾九下葬后将她救出来。
因明天便要给拾九出殡,秋云夕连忙赶来,与他们最后再商议一番明天的一切事宜。
待秋云夕回到着衣楼时,已经是后半夜,可是众人依旧守在那里,特别是楚逐,就没离开过一刻。
她不由得疑惑,既然楚逐看上去如此爱拾九,那当初却那样对拾九呢?
如今,便只能说一句活该吧。
*
到了次日一早,前来送行的人便更是多了起来,项叔、江屿、楚老夫人等都来了,连墨萝嫣都派了个人来打探消息,看拾九是否真的死了。
灵堂吵吵嚷嚷,哭声四起。
楚逐反而格外平静。
只是,到了合棺的时候,他握紧的拳头沁出了血。
他看了她最后一眼。
“等我。”
作者有话说:
前面三章有修,大家可以翻看一下,特别是上一章,否则剧情就不连贯了。么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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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札记
三月二十七日, 下着绵绵细雨,拾九被安葬在了近山的一处山弯里。
墓碑上书“拾九之墓”。
再无其他。
楚逐看着拾九的坟墓撒下最后一抔土,久久地伫立着。
从白天一直到深夜。
直到所有人都散去, 连秦少安都被秦老夫人派人请走了, 他还立在拾九坟前,似乎要一直陪伴她至地老天荒。
秋云夕等人急得焦心冒火。
为了不引起楚逐怀疑, 白天她早早地随着队伍下了山,与都焉他们预备着天一黑, 便上山将拾九挖出来。
没想到, 楚逐竟迟迟未下山,一直守在拾九坟前。
就在他们筹谋如何将楚逐“请”下山时, 终于得到消息, 楚老夫人见楚逐大半夜依旧不归,亲自上山将他带下山了。
众人舒了一口气, 带上工具连夜上山……
*
摇摇晃晃的轿子里,楚老夫人与楚逐相顾无言。
楚老夫人看着浑身已被细雨浸湿的楚逐, 心中叹息一声。
虽然她深夜亲自上山,好歹将他带下来了,可是她知道, 他的心还留在山上, 留在拾九的坟墓里。
半晌, 她轻声道:“逐儿, 节哀吧。”
楚逐只是沉默, 依旧是一句话也不说。
看到楚逐这个样子, 楚老夫人心中也不好受, 却不知道如何宽慰才是, 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最后勉力挤出一个笑来:“你很久没回楚宅了,今晚回楚宅歇去吧?”
她和楚昂虽然与楚逐不住在一块,但是项叔一直是楚家的家仆,楚逐另置了王府后才跟过去,因此一直与楚宅互通有无。
她知道,楚逐的卧房拾九曾经住过一阵,拾九出府后,楚逐就一直住在那儿了。现如今拾九忽然自杀身亡,她怕楚逐回去触景生情,更为伤怀。
可是这会儿楚逐依旧沉默不语,令她摸不透想法。
正待再询问时,楚逐终于开口:“好。”
楚老夫人的眉眼终于略微舒展。
半个时辰后,二人终于回到了楚宅。
一下了轿,楚老夫人便张罗道:“田嬷嬷,快找几个丫头去收拾一下逐儿的房间。”
“不用了。”楚逐拦住她,“娘,我今晚住拾九的房间。”
楚老夫人眼中一讶,忽而明白了他回楚宅的原因,劝道:“可是……可是拾九的房间已经许久不曾打扫了,不如你今晚先住自己的房间,我派人将拾九的房间收拾好了,你明晚再去住?”
楚逐的房间虽然一直空置,但隔三差五都会让人去打扫一遍,以备他随时回来居住,故而这会儿收拾起来也方便,而拾九的房间在梅香院,本就潮湿简陋许多,更是在她去了王府后便不曾派人打扫过,恐怕不能住人。
再则,她本就是不想让楚逐触景生情才带他回楚宅,谁知道……
这时,却见楚逐摇头,坚决道:“无妨,我就住那里。”
一般他决定的事都是没有回旋余地的,楚老夫人了解儿子,于是也不再劝,只道:“那你去花厅等一会儿,我派几个丫鬟去稍微收拾一下。”
“不。”楚逐立声道,“无须收拾,不要让任何人碰她的房间。”
楚老夫人这下也没了办法,叹息着摇头道:“罢了,就随你的意思。你跟我去给老爷问个安,便早些去歇息吧。”
她一边带着楚逐往云鹤院走,一边道:“老爷近几日身子不大好,因此没有去拾九的葬礼,也没有与我一道上山接你。当然,他也是不便出席这些场合的。不过他一直没睡,特意等着我们回来呢。”
楚逐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沉默以外的表情:“父亲有没有大碍?请御医看过了吗?”
“御医看过了,其实也没什么大碍,不过老了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回廊,走进了云鹤院。
楚逐请了安,问了一番楚昂的情况,请二老早些休息后,才退了出来。
*
彼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皎洁的明月被乌云遮住,天色沉沉如墨,唯有回廊挂着的灯笼摇摇曳曳地撒着橘色的光。
楚逐快步去了梅香院。
梅香院的下人早已知晓这个消息,连睡着了的都被闹起来,一时间屋子里的人再睡不着,也不敢出去,外头值夜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直到看着楚逐走进了拾九的房间才松了一口气。
楚逐推开关闭已久的门,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立刻扑面而来。
这并非他第一次来,以前也曾亲自来找过拾九几次,不过从未在此屋待太久,也不曾认认真真地打量过。
他取出火折子,点了一只蜡烛,放在屋子正中的方桌上。
借着昏黄的光,勉强看清了房间的样子。
房间四四方方,异常简陋,墙角立了一个木制的衣柜,把手已经掉了一只,另一面靠墙是一张床,床上铺了一床薄被,但是因许久不用,上面积满了灰。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开了一扇窗,窗子已经破损,窗下是一张书桌。最后,便是屋子正中放蜡烛的方桌。
这间屋子统共就这些东西。
梅香院的位置本就比别处更容易潮湿,此时恰逢梅雨季节,因此湿气更重,又兼长久无人居住,墙角都长满了青苔。
楚逐走到床边,摸了一把被子,被子受了潮,带着浓浓的湿意,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拾九是个细心的人,当初随他前去王府前,一定都将被褥收拾好了放进柜子里的。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是上次他带她回楚宅时,她拿出来铺好的,结果又被他叫去了青云院,因此来不及收起来。
由是这番缘故,楚逐蓦地回想起了那日。
那时候,她还鲜活地站在他面前,被他故意调.戏时会脸红,被他要求暖.床时会胆怯,被他压在身.下时会愤怒……
楚逐五指握拳,脸上露出扭曲的痛苦,一头栽倒在湿漉漉的被子里。
被子散发着难闻的霉气,已经没有了拾九的气息,他只能靠闭上眼,想象她曾经住在这里时,是什么样子的……
许久之后,烛火熄尽,屋子霎时陷入一片黑寂。
虚空之中,楚逐低语:“下面也是这么黑吗?”
拾九,你会不会害怕?
然而,无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忽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啮咬木头。
老鼠。
楚逐猛地坐起,快步走到方桌边,摸到火折子,又燃起一根蜡烛。
屋子被重新照亮,窸窣的声音顿时消失,老鼠逃窜无踪。
他并非惧怕老鼠,可是他不允许任何人动拾九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只老鼠。
楚逐紧抿双唇,开始拿着蜡烛仔细巡视屋内的角角落落。
不一会儿,他便在床角处找到了被老鼠啮咬的痕迹,顺着此处往四周找去,终于看到了一个老鼠洞。
他正欲找东西解决掉这个老鼠洞,却在起身时忽然发现床底下有块木板不对劲。
由于天气潮湿的缘故,床下的木板都是凹凸不平的,但有一块木板却格外凸出来些,像是本就不平整,所以与其他木板格格不入。
楚逐心念一动,马上伸手去掰开木板——
那木板下面果然藏有一个东西,是一个古朴的、陈旧的木盒。
这是拾九的东西?
楚逐面色一变,连忙将木盒拿出来。
这木盒与地板一样,因也是木头制成的,免不了也受潮湿影响,带着湿润发霉的气息,还长了一些青苔,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开合之处挂着一把锁,因为长久不用而早已生锈,自己断裂开了。
盒子的其中一个角已被老鼠咬穿,露出了内里枯黄发潮的纸张。
楚逐慌忙来到方桌边,将蜡烛放置一旁,而后轻轻将木盒放在桌上。
幸而发现得早,木盒只是破损了一角,再迟一阵子,恐怕这盒子连同里面的东西,都会被老鼠啃咬殆尽。
楚逐定睛看了一会儿,指尖触及断锁,将它取了下来。掀开盒盖时,发出沉闷的、嘎吱的声响。
里面是很多很多个被折起来的小纸片。
发黄、潮湿,似乎一用力就会烂掉。
还有一些已经被老鼠啃掉了一部分。
楚逐忽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而后双手微颤地取出一张字条,慢慢展开。
“今天是我的生辰,晚上长行和平黎给我过生辰。最近开始练剑了,长行送了我一个剑穗。而平黎送了我一个香囊,他说我是小姑娘,应该佩戴一些香香的东西。其实我很喜欢平黎送的礼物,可是我以后会是少爷的杀手。杀手不是小姑娘,不应该佩戴这些的。于是,我只能把平黎送的香囊收起来了。剑穗我挂在了剑柄上,以后我会用这把剑,永远护在少爷身前。后来,项叔还给我端来一碗长寿面,我很感激地全部吃掉了。我忽然想,倘或、倘或哪一天少爷亲自给我端来长寿面,我一定会高兴死的吧,可是有没有那天呢?”
这是拾九七岁生辰,那时候他们都还住在楚宅,拾九还喊他少爷。他在第二日发现拾九的剑柄上挂了一根剑穗时,心中忽感不快,斥责她没有用心练剑,只想着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于是那日之后,她的剑柄上再也不挂任何东西了……
“夏天好热啊,热得睡不着,房间也好闷。听说皇宫里到了夏天,每个宫殿都有冰块镇着,可凉快了,真羡慕。不过听长行说,少爷的房间也是有冰块镇着的,那就好,少爷不必受热了,我安心了许多,忽然也不觉得难以入睡了。什么时候我也能像长行那样,去少爷的房间伺候呢。”
他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每个夏天,拾九都是在这样酷热中度过的……
“哎!今晚老鼠又在乱窜了,吵得我睡不着,可是每次一点上蜡烛,它们便都狡黠地跑掉了,真是讨厌。不过,我现在比以前更厉害了,以前见了老鼠还会怕,老是梦到它们爬到我床上来,把我的脚趾咬出好几个血窟窿,现在我胆子大了很多,根本不怕它们了,只是它们吵得我心烦,总是睡不着觉,明儿是考核日,少爷会来看我们比武呢,我本就紧张不安了,可恶的老鼠。”
“厨房的秀荷嫁人了,往后就不来楚府了,再吃不着她做的馒头,我好伤心。我问长行嫁人是什么意思,长行笑着说我以后就懂了,我以后也会嫁人,然后离开楚府。我说怎么可能。我这辈子都是少爷的人,是老天爷让少爷捡到我的,从那一刻起,少爷的人生便是我的人生。”
“今天练剑被师父训了,师父说我既不如长行稳,也不如平黎快,只会摆花架子,招式绵软无力。我好难过,却努力忍着不哭,哭会显得我更软弱。我绝对不能输给他们,我要让少爷像信任他们一样信任我的能力,我还要比他们更出色,让少爷对我另眼相看。于是大半夜我偷偷地起床练剑,可是怎么也练不好,回到房间,终是忍不住闷哭了一场,真是没用的拾九。”
“每天深夜的努力训练终于有了成效,今天师父夸赞我了。长行和平黎也直夸我。长行说,师父是为了我好,往后我们都要出任务的,必须要足够优秀才能保证每一次全身而退,否则,就会死得很惨。我想,我一定不能死,死了的话,就再也见不着少爷了。”
“今天早上忽然起不来,不是因为偷懒,是腿沉沉的抬不起来。我从床上滚到床下,努力地站起来,可是双腿却始终不听使唤,一点知觉也没有。我以为我废了,害怕极了,却不敢喊人。我怕别人知道我没用了,往后就不配在楚府待下去了。我拼命忍着,一遍遍想爬起来。后来平黎见我一直没去训练场,跑来找我,才发现了我的异样。他找来大夫,大夫给我施了针,竟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我松了一口气,差点哭出来。大夫说我太劳累了,伤到了肌理,要休息一段时间。长行将此事报给了少爷,允了我半个月的假。我记得有一次平黎也卧病在床,少爷去看过好几次,这次少爷会不会也来探望我呢?”
“今天,少爷没有来。”
“今天,少爷也没有来。”
“今天,少爷依旧没有来。”
……
“今天伤好了,恢复训练。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不要这般娇气,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明天就要出第一个任务了,这次我一定要让少爷对我刮目相看。”
“第一次任务很成功,可是少爷什么也没说,哪怕只是随口夸一句……不过长行和平黎很高兴,给我办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真开心。要是少爷也能来就再好不过了。”
“最近忽然发现身体有了异样,胸口不再像以前那样扁平,而是变成了两团小肉块,我竟没发现它们从哪天开始变化的。起初有点害怕,以为自己是异类,不过忽地一下脑子便灵光了。我见过的女人胸前都是有鼓鼓的,只是以前不曾在意过,现在突然明白,这或许就是男女之别。那我以后也会长那么大吗?”
“为什么呢?这段时间我努力地完成了每一个任务,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少爷的奖赏。但是长行、平黎和其他暗卫都有。有时候我和他们一道出任务,最后他们都有奖赏,偏我没有。我不在乎奖赏,我只想要一句夸赞,可是也好难。我不得不承认,少爷好像并不喜欢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女儿身。可是,我一直努力地当一个男儿,我从来没有穿过女装,也没有打扮自己,甚至还用布条裹住了胸,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与男人无异。而且,长行他们受的苦我也受得起,从来没有以姑娘家自居,减少训练和任务。少爷到底为何厌恶我?我很想问,但不敢。我若是知道的话,一定改了去。”
“前几天忽然来了葵水,我真的吓坏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以为身体出了毛病,可是这太羞.耻了,我连请大夫都不敢,只能撕下布条垫着,身体忽然很虚弱,脸色变得煞白的,还有隐隐的腹疼。我回想一番,最近没有出任务,应该也不曾中毒,到底是从哪里染来的恶疾?我是不是要死了……好在厨房的张婶看出了我的异样,偷偷询问我,我这才知道,我是来了葵水,葵水是姑娘家都会有的东西,往后每个月都要经受一遭。原来女子与男子,除了胸部的区别,还有那么多不同。我若是男子就好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杀人,我睡不着觉,一闭眼便是噩梦。我真的很希望以后都不要杀人,可是我知道,作为杀手,我的宿命就是杀人。为了少爷,我会的。”
“皇上驾崩了,留下遗诏立少爷为摄政王,辅佐太子殿下。这是无上的荣耀,真替少爷高兴。不,往后就要叫他王爷了。王爷,我的……王爷。”
“明天是搬去摄政王府的日子,以后,我就要随着王爷去王府了。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会一直爱着王爷,一直一直,直到生命的尽头。”
……
天光已至,晨曦从破损的窗子里照进来。
陈旧的方桌上,蜡烛已经熄灭,放满了一桌的纸片。木盒已经空了。
楚逐低垂着头,将看完的纸片一点点地折好,轻轻地放回去。
全部放进去后,他将盖子阖上,把木盒一整个抱进怀中,久久地不说话,只有眼泪不断滑落在木盒的青苔上,倏地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
“酒!”
“给我酒!”
那日之后,楚逐就住在了这间屋子,既不回王府,也不去上朝,整日只抱着木盒,往嘴里灌酒,谁劝也不听。
“王爷,酒来了。”楚逐不许任何人踏入这间房,送酒的人只能在外面敲门,把酒放在门口。
楚逐打开门,将这几坛酒取回房间,而后又将门紧紧关上。
一连过了五日。
这日,房门终于被人大力推开。
一阵酒气扑鼻而来,楚昂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楚老夫人站在他身侧,面色焦急地看着烂醉如泥的楚逐。
楚昂和楚老夫人走进房间,屋内的酒气更加浓厚,混合着潮湿发霉之气,臭不可闻。
楚逐恍然未觉一般,开了一坛新酒,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他头发凌乱,面容憔悴,胡渣冒出,哪里还有一个摄政王应有的样子。
楚昂牙齿咬得脆响,对身后的人吩咐道:“把门关上,所有人退出梅香院,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打扰。”
“是。”下人们连声应了,唰地关上门,迅速离去了。
屋子里遍地都是酒坛,几乎没有了下脚之地,楚昂踢开了好几个酒坛,才走到了楚逐面前。
“你闹够了没有?”他冷声道。
肃州乱成了一锅粥他不去管,朝堂都快被秦少安和墨商之把控了他也不去管,整天就缩在小小的房间用酒麻.痹自己,这还是他们所有人寄予厚望的“摄政王”吗!
楚昂深吸了一口气:“请太子殿下以大局为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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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卫朝
楚逐抓着酒坛的手一顿, 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手一松,酒坛便咕噜噜地滚落到楚昂脚边,被楚昂一脚踢开。
“父亲。”楚逐道, “不要叫我太子殿下。”
自从当年被楚昂收.养以来, 他们之间便不再只是君臣,这么多年的抚养之恩, 他早已将他们当成了亲生父母。
而在平素,哪怕只有他们两人在时, 他们也都是以父子相称, 楚昂从没叫过他“太子殿下”这个遥远的称呼。
“好,你既叫我父亲, 我便以父亲的身份好好训诫你。”楚昂几步上前, 抓着楚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接着,便抬手, 往他脸上给了一拳:“拾九已经死了,你现在颓丧痛苦给谁看?她能活过来吗!”
楚逐的脸被打偏了过去,从腹中吐出一口酒, 他抬袖擦去嘴角残酒, 依旧是毫无生气的模样。
这模样彻底激怒了楚昂。
他虽然近几年不怎么过问俗事了, 但是他看着楚逐长大, 也知晓王府这几年发生的诸多事情, 他对楚逐和拾九之间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拾九从小便是个特殊的存在, 不只是身份特殊, 在楚逐心里的位置也特殊。
他们这些长辈看得一清二楚, 也不是没有提点过。
可是, 他听过吗?
“你若早些听了我们的话,何至于走到今天!”楚昂怒从心起,又抓起楚逐的领子,给了他一拳。
楚老夫人不忍心,挽住他的手臂:“够了老爷,别打了!”
“别拦我,我今天非骂醒他!”
楚昂撇开楚老夫人的手,指着楚逐的鼻尖,痛骂起来——
“当初,拾九那孩子尚在襁褓,因啼哭惹来了追兵,致使先帝和先皇后被抓,最终惨死。我知道你一直过不了这个坎,我说你心中若是实在痛苦,便将她溺死泄恨,只当这世上没她这个人。可你却留了她性命,还说你母后叮嘱过你,要抚养她长大。
“好。你既这么说了,我也不再追究那孩子的过失,毕竟那时候她才几个月大,只是因为肚子太饿,凭着本能啼哭而已。既然如此,那么便将一切一笔勾销也行。可是,你却放不下对她的仇恨,一边抚养她,一边故意折磨她。
“若是折磨她能让你快意,我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她是你的发.泄工具,而你,也只需将她当成工具,不要产生任何感情。你又做到了吗?
“去年约莫这个时候,在得知她不是张启明的女儿,原来是墨慎之那个逆贼的女儿时,我便跟你说,不管是出于国仇家恨,还是避免节外生枝,你都应该杀了她。可是你偏不,你亲自将她从破庙里带了回来,待她反而比以前更好,似乎已经彻底放下了对她的仇恨。
“若是如此也行,上一辈的事是上一辈的事,她到底是无辜的,只要你不再计较她当年的事,我和你娘都愿意替你瞒着拾九的身世。我叮嘱你藏好她的身份,从此以后就当她是孤女。往后得了天下,只要她不当皇后,你与她的孩子不当太子就行。那么,这个秘密就会永远是秘密。
“然而,既然这么放不下她,宁可咽下国仇家恨也要留她一命,你又为何放她出府嫁人?那赐婚诏书你分明可以作废!罢了,既然放她出府,那就让她嫁给别人过安生日子也行,从此以后你们再无交集,也不失为一种圆满结局。
“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你又去破坏他们,闹出那等脏.事让她名声扫地!你从来就由着你的性子!
“最后你又做了什么?你没有掩盖好她的身世,你终究让一切暴露了,让她知道了!你也没有妥善处理此事,就这么让她一步步走到了绝望。你说……怪谁呢?”
楚逐平静的脸色逐渐撕一个巨大的裂缝,眼神黑幽得如同掉入深渊。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命运给了你无数个机会,但凡有一次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都不会是现在的结局。”楚昂看着他,残忍地说道。
楚逐不住地往后退,眼睛空洞慌张,躲避着楚昂的目光,却躲不开他的每一字、每一句。
“你后悔了是不是?”楚昂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逼近,“后悔已经没用了。她有多爱慕你众人皆知,但凡你一开始就放下仇恨,或者在这十多年中的某一刻解开心结,一切便都有回旋的余地,她的身份也不会暴露。便是暴露了,她也不至于绝望到自杀,你们可以携手面对。可是,你没有。”
“别说了,别说了……”楚逐露出了祈求的目光,痛苦地摇头。
一旁的楚老夫人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在她眼里,楚逐早已是她的亲生儿子了,现在眼睁睁看着儿子遭受这样的痛苦,她的心也跟着揪痛起来。
“老爷,别说这些了,再说也没有意义了。”她哭着拉住楚昂的袖子,“你饶了他吧……”
楚昂从鼻间叹出一口气,他看着楚逐:“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折磨你,是为了让你看清楚,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你再怎么悔恨也无济于事了。”
楚逐闭上眼睛,五指握拳嘎吱作响。
无可挽回。
多么残忍的一个词。
楚昂见他还沉湎于拾九的死去,恨声道:“记住,你叫卫述!若你是楚逐,你便是从此抛开朝堂,甚至随她去,我也不管你!可你是卫述,你是背负着国仇家恨的前朝太子卫述!”
楚逐的面色终于变了。
“这些天,我放任你宣泄悲伤,是想让你与拾九好好告别,悲伤之后振作起来,而不是从此一蹶不振。”楚昂语气和缓下来,“你既然没有抓住拾九,难道……也要把江山一并放弃了吗?”
“你与拾九有缘无分,但是你还有复国大业。”他走到楚逐身前,“我不想下次骂你时,是骂你没有抓住朝堂的机会,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根基毁于一旦。”
楚逐紧蹙眉头,半晌才道:“我明白。”
“我与穗芝真正的孩子已经离去十七年了。”楚昂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回忆起往事,“当年墨慎之篡位,我派老项前去接应你们,最终也只将你和拾九救了回来。偏偏那么巧,你到来的时候,闻儿刚好因病过世了,我便让你顶了他的身份。好在那时候我在偏远的齐州为官,墨慎之也不知道我是先帝旧部,所以没有追查到我头上来。”
“穗芝每年都会去寺庙求一个往生符,希望闻儿能尽早往生,不要因为人间的身份犹在而不能转世。”楚昂的语气中渐渐带了哀伤,“为了让你顺利顶替他的身份,我们将他偷偷埋在了一处荒山,没有办丧事,没有立碑,也不敢给他上坟,甚至连在佛堂给他立个牌位都不能。怕有人认出你不是他,之后我们还借机调去了肃州,至此再没回过齐州……”
“我们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为你之后的入朝铺路,为了助你兴复国大业。”楚昂目光哀痛地看着楚逐,“不止是我与夫人做了牺牲,先帝的不少旧部都做出过许多牺牲,这才造就今日的一切。在这条复国之路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而是我们所有人。你绝对不能半途而废,置国仇家恨和复国大业于不顾,明白吗?”
楚逐倏地睁眼,目光掩着痛意。
他明白,他就是太明白了,所以在面对拾九质问身世时,他斩钉截铁地否认,因为这些旧部绝不可能看着墨慎之的女儿成为皇后,甚至,他们不能看着她存活于世。
为了保护她,他只能否认。
谁知道,他在寻求破除死局的办法之时,却已经将她推上了死路。
若是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做出这种令他悔恨终生的决定……
“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复国大业。”楚逐眉间笼上一层漠然,“我一定会夺回卫氏江山。”
至于那之后,谁也休想再左右他分毫。
“好!”楚昂有了他这句保证,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希望你一直记得,顶替闻儿身份时,你将名字从楚闻改为楚逐时说过的话。”
“我一直记得。”
逐,意味着“追逐”。
他会用自己的一生,去追逐皇位,实现卫国的复国大业。
“好,拾九的事到底为止。”楚昂欣慰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就不要再耽误了。”
“嗯。”楚逐点头,朝门口走去。
打开门,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外头阳光灿烂。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拾九的事没有到此为止。
只有他去冰冷的坟墓找她的那一刻,他和拾九的故事才算到此为止。
*
楚逐当天便回到了王府。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下人院里拾九的房间仔细找了一通,想看看她在王府是否也留了札记,可是却一无所获。也许是来到王府后再也不写了,也许是以为他爱上墨萝嫣后,带着对他的失望一把火烧了。
第二件事则是让长行买来一个盒子,将拾九的木盒放置其中,妥善保存起来。
第三件事便是立了一个牌位,上书“爱妻拾九”,就放在卧房,每天一睁眼便能看到。
做完这三件事后,他又写了一封书信,让长行带去肃州。
自己,则在次日重新上朝。
又成了那个运筹帷幄、沉稳内敛的摄政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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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战乱
两年后。
正是开春时节, 草长莺飞,万物欣欣向荣。
在抚州吴水镇的一条田间小路上,拾九与秋云夕各自背着一个装满草药的背篓, 面色凝重, 脚步匆匆。
“今月,最近从千山镇逃难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你说会不会打到这里来?”秋云夕满目愁容。
拾九越过脚下的一块泥泞,垂眸道:“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看来, 长达两年的平静生活, 即将被打破了。
两年前,秋云夕他们将她从新坟里挖出来, 几人——/依一y?华/连夜下了山, 都焉给她和燕辰一家易容之后,他们便马不停蹄地出了城, 直奔江南。
江南并非一个州郡,而是对大墨南方边陲的一片鱼米之乡的统称。
而秋云夕的家乡抚州吴水镇, 则在江南最南之地。
这里天高皇帝远,很是宁静。
她在这里隐居了两年。
这里无人认识她,她不必每天戴上人.皮.面.具生活, 可以真面目示人。
不过, 为了彻底脱离过往、脱离拾九的人生, 她望着江南的皎皎明月, 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
今月。
今生如新月, 皎皎为己明。
从今往后, 只做自己的月亮。
来到吴水镇后, 她和秋云夕一起开了一间安乐衣铺。
有她亲自作画给衣服设计纹路, 又有秋云夕出类拔萃的绣工, 再加上二人在着衣楼学到的经验,她们的衣铺经营得很成功,短短的两年时间,便成了周边几个小镇中最有名的衣铺。
都焉十多年来四处漂泊,其实心中已倦,而现在他已完成姜贵妃的遗愿,索性便也留在了吴水镇,开了一家若水医馆,凭借高超的医术,在抚州城中都小有名气。
燕辰一家也恢复了以往的生活,燕辰爹娘继续做着小买卖,燕辰则彻底放弃入仕,拜了都焉为师,跟着他学起了医术。
他们的生活,安稳而幸福。
但是,自开年以来,这片宁静之地也变得动荡起来。
或者说,更早之前,墨朝便开始动荡了。
纵然她不去打探甚至特意避开京城的消息,但是一些朝堂大事还是会传到江南小镇来。
去年年初,长德王忽然起兵造反,楚逐和秦少安联手剿灭叛贼,将长德王斩首于城郊,从那时起,朝中三足鼎立便成了二分天下。
她对于长德王造反一事并不意外,毕竟前世她还是楚逐亲定的平乱大将军。只是,楚逐与秦少安本就不对付,两人亦都是野心勃勃之人,肯定不会就此收手。
她想,他们之间必有一战。
只是没想到,这一战竟来得这么快。
去年中秋节后,趁着秦少安离开京城前去平州处理公事时,楚逐直接控制了幼帝,给秦少安扣了谋逆之罪。
秦少安也不是软柿子,立刻便昭告天下,说楚逐才是挟天子以谋篡位的逆臣,以“清君侧”的名义,向楚逐宣战。
一场大战就此展开。
之前长德王叛乱,战火主要集中在京城周边的几个郡县,并没有波及到江南来。
而这次不同,楚秦两派均势力强盛,打的难舍难分,战事从去年绵延到了今年还未结束,一直打到了抚州。
如今,抚州千山镇正在打仗,很多百姓纷纷逃来了吴水镇。
而千山镇与吴水镇之间不过两百多里的距离,战火迟早会烧到吴水镇。
“听说,这次楚逐和秦少安都是亲自带兵上阵……”秋云夕看着一路沉默的拾九,轻声提醒道。
拾九闻言点头,她又何尝不知呢。
也就是说,楚逐现在离她不过两百多里路。
这是他们这两年来,离得最近的一次。
拾九想到这里,却不是感怀或喜欢,反而是浓浓的担忧和烦闷,在他带兵来到吴水镇之前,她必须远远地逃掉,只是此刻——
沉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若水医馆和安乐衣铺前。
医馆和衣铺里面都挤满了人。
随着战火烧至抚州,不断有百姓逃难到吴水镇,一路上颠簸流离,不少人都受了伤害了病,没有东西吃,也没地方住。
每个人脸上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或是捂着身体呻.吟叫痛,或是苦着脸央求一点吃食,还有很多孩子嗷嗷哭叫着,这是战争给他们带来的苦难。
吴水镇也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不少人已经预见会被战火波及,早早收拾细软去了别处避难。
安乐衣铺的生意已是做不下去,拾九便暂停了生意,给铺子里每个人发了数倍的月钱,让他们或回家,或逃难去。
接着,她与秋云夕、都焉商量后,便决定用剩下的银子,在若水医馆和安乐衣铺免费施诊、发放粥粮,救济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哪怕知道楚逐快打过来了,她也迟迟没有下定离去的决心。
她放不下这么多的可怜百姓。
两人走入医馆中,径直去了后院。
都焉正在熬药,燕辰在煮粥。
“只有这些?”都焉一见她们来了,连忙过来清点她们带回的药材,看过之后,面色异常凝重,“怎么回事?”
“只有这些了。”拾九叹气,“吴师傅也要逃去别的镇了,这已是他药铺中的所有药材了。”
“虽然每天都有人离开医馆逃去下一个镇子,然而还是有更多逃难过来的人,而且身上大多都带了大大小小的伤,还有很多染了痢疾。药材只怕是越来越不够用。”秋云夕越想越担忧。
“先用着这些吧,明天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一定还有别的还在经营的药铺。”拾九道,“我先去看看病患。”
当初,他们在开衣铺和医馆时,特意选在了一处,彼此有个照应。
这两年间,拾九没少待在医馆里,顺便向都焉学了不少医术。
当个普通大夫已是够格了。
因此,这段时间她也没少忙,每天都马不停蹄地照料生病的百姓。
此时,她脚步匆匆地来到了医馆安置病人的地方。
“二丫头,你赶紧逃命去吧!你娘就别管了,他们都出不来了!”角落里,一个今天刚逃难到此的妇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眼前的姑娘道。
姑娘泪如雨下:“不,我一定要去救我娘!”
“别傻了,咱们镇子都被围住了,能逃的都逃了,没逃出来的就逃不出来了,都是命!”妇人拉着起身欲走的姑娘,“你娘也盼着你逃!”
“婶子别拉我,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救我娘!”姑娘挣开了妇人的手,就往外冲去。
拾九连忙喊住她:“惜华,你冷静一下!”
这姑娘名唤叶惜华,是安乐衣铺唯一一个没有领月钱回家的绣娘。
叶惜华是千山镇的人,两个多月前,她只身一人逃到吴水镇,又累又困地晕倒在安乐衣铺前,被拾九救下。
救下后,拾九才知道她的身世。
叶惜华家中穷苦,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父亲为了给哥哥娶妻,准备将她卖给一个有钱的老鳏夫,才十五岁的她不甘于这样的命运,准备逃离家中,却被父亲关了起来。还好母亲终究不忍,偷偷地放了她,她便逃来了吴水镇。
知道这一切后,拾九立刻收留了她,将她留在衣铺做事。
那之后,因害怕母亲受到父亲责罚,叶惜华在拾九的陪伴下,还曾溜回家了一趟,见母亲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她才放下心来。
不过,她母亲放不下哥哥,不愿随她离家,于是她又和拾九回到了吴水镇。
此后,便安心地在安乐衣铺待了下来。
铺子生意暂停后,她也没有离开,而是主动跟着拾九一起照料医馆的百姓。
这会儿,她被拾九叫住,抹了一把眼泪,泣不成声道:“今月姐姐,两边打起来,镇子被围住了,我娘没有逃出来!”
自从千山镇开始打仗后,她就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
本来早就想去千山镇将母亲救出来,但是第一批逃过来的邻居给她带了话,说她家中还好,让她勿念,他们很快就会逃出来。她略微安心,便留在吴水镇观望情况。
却没想到……
“今月姐姐,我与那个家虽然已经恩断义绝了,但是我娘……我不能不管我娘啊!”她抓住拾九伸出来的手,颤声哭泣。
拾九抱住她,给她轻轻拍背:“我明白,我明白。”
“我替你去。”思忖了片刻,拾九做出了决定。
叶惜华蓦地抬头,愕然道:“不行!现在千山镇那么危险……”
“你既知道那么危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只身前去,岂不是去白白送死?”拾九扣住她的一只手腕,微微施力,“而我跟你不同。”
叶惜华立刻感到手腕一阵剧痛,这力度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女子能使出来的。
拾九微微一笑,松开了她的手,给她揉了揉。
叶惜华顿时又感到有一股气环绕在她手腕四周,暖融融的带着力量,消散之后,她的手腕便一丝痛意都感觉不到了。
小姑娘满目惊诧,其实私底下她就听人说过,月掌柜很厉害,秋掌柜也常把“你今月姐姐可是很厉害呢”挂在嘴边,以前她不知是什么厉害法,现在倒有些明白了。
“但、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千山镇那么多军爷……”叶惜华想了想,“我不能让姐姐替我冒险,我……我跟你一块去!”
“不用了,你跟着一块去,我还得照看你,反而添乱。”拾九拍了拍她的肩,“况且,我认得你娘,你娘也认得我,你就安心等候,我会很快把叶大娘带回来的。”
主意已定,拾九连忙返回后院,将自己准备前往千山镇的事告知秋云夕等人。
当下,他们都顿住了手上的动作,看向她。
秋云夕急道:“万一碰上了楚逐怎么办?”
“别担心,有都神医的人.皮.面.具。”拾九道。
为了应对今天这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她早已将易容的手艺学了过来,随身携带着都焉为她特制的人.皮.面.具。
而且,她还自学了另一种声音,加上在这里待了两年,语气中不觉带了江南语调,待她将声音语调一换,人.皮.面.具一戴,谁也认不出她就是拾九。
“那我陪你去。”
“我陪你一起去。”
秋云夕和燕辰双双出声。
“行了,你们都不会武功,跟着去反而耽误我救人。”拾九向众人笑笑,“放心吧,我会速去速回。”
众人默然,既是救人,他们也不好阻拦,而且拾九说得对,他们之中就属拾九武功最高,他们跟着去也是添乱。
都焉道:“你小心为上,不要硬来。”
拾九点头:“嗯。”
随即立刻去了衣铺二楼的卧房,匆匆易容乔装一番,启程去了千山镇。
千山镇和吴水镇之间都是山路,非常难走。若是走路,至少得走四五天,便是骑马也得花上一两天的工夫。
拾九出发时已经临近傍晚,晚上不得不在两镇中间的一个小村庄歇了一晚,这村庄也因战事而破败荒凉,几乎没什么人了。
次日一早,她又匆匆出发,直到夜晚再次降临时,她才终于赶到了千山镇。
与之前所知的情形不一样,她来到千山镇时,镇上的战事已经平息,秦少安的军队撤退,楚逐的军队占领了这里。
现在,镇子被楚军严密看管,各色出入口都有重兵把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的拾九,立刻遭到了守卫的盘查。
拾九装成瑟缩发抖的样子:“军爷,我、我来找我家人,我家人被困在镇子里了,我随邻居婶子逃出去了,放不下家人,回来找他们,求军爷放我进去,让我与家人团聚……”
守卫眼神一厉,呵斥道:“逃出去了还回来?恐怕心里有鬼!”
拾九心里明白,正值战事平息的敏感时刻,很难轻易进去,只怕还会被当成奸细关起来。
她心念急转,重新准备说辞。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声音:“这镇上就找不到一个大夫了?快给我去附近的村镇再找找,今天晚上务必带一个大夫回来!”
拾九鼻子蓦地一酸,连忙转头向声音方向看去。
只见长行一身铠甲,匆匆地从镇子里走出来,边走边吩咐着旁边的一个守卫。
两年未见,他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因为连日的战事,面容写满了疲惫。此刻,更不知什么缘故,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拾九来不及感怀,她听到长行刚刚在找大夫——
连忙收起情绪,朝他大声说道:“军爷,我就是大夫!”
长行被她的声音吸引了目光,眸光一凝,朝她走了过来。
在她面前站定,他看着眼前看着柔弱的年轻姑娘,眼中有几分怀疑:“你是大夫?你从哪里来的?”
拾九忙道:“回军爷,我是吴水镇来的,我是吴水镇若水医馆的大夫。若水医馆在抚州十分有名,你若是不信,可以问问镇上的百姓。”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长行直直地盯着她,似要看她是否在说谎,面上有无纰漏。
拾九面不改色:“我是千山镇人,家人都被困在镇子里了,因此我急忙赶了回来,想与家人团聚,照顾年迈的爹娘。”
“你真的会医术?”长行不置可否,“你要想清楚了,你若是说谎被查出来,不但是你,你一家人的性命都不保。”
拾九镇定道:“我在若水医馆已经行医两年,的的确确是大夫。”
她猜测,能让长行这么紧张的,必定只有楚逐。
一定是楚逐在打仗的时候受了伤,所以长行才着急找大夫。
打仗中受的伤一般都是一些皮肉伤,是她惯常处理的,不会有多大问题。
况且,她已经易容变声,长行都没认出她,楚逐也一定认不出她……
饶是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拾九的手脚还是一阵冰凉。
但此时,已经无路可退。
长行垂眸思忖了一瞬:“好,你跟我来。”
他一边让身旁的守卫去确认若水医馆的身份,一边带拾九走进了千山镇。
很快,他就将拾九带到了一个最大的营帐前。
楚军在镇子中最大的一片空地暂时扎营,这最大的营帐便是楚逐的主帐。
楚逐,就在里面。
想到这里,拾九的身子微微有些发抖,脑子乱哄哄的,千头万绪涌来。
不过,长行没有立刻带她进去,只是在附耳听过方才那守卫赶来禀报后,才道:“你随我进去,给王爷治疗心疾。”
心疾?
拾九还来不及思考,长行已经掀了帘子,示意她进去。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而身体已经僵然地迈了进去。
一块布制的简易屏风,阻隔了视线。
“给王爷行礼。”长行见她怔愣着,以为她初次见到权倾天下的王爷,惧怕得不知该如何反应,便好心提醒她。
拾九的指尖掐进掌心,终于恢复了冷静:“小人名唤今月,见过王爷。”
作者有话说:
最近评论怎么辣么少呢,有哪些宝贝在看呐(抽查脸)
是因为枝妹有互动你们就不留言了噻?实在是有点忙,而且更新完都太晚了,有时候也不知道回什么,但是都有看~!
有时候作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怕打断大家看文的思绪,索性就空着,鹅鹅鹅……那我卖个萌好啦——
卖!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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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心疾
“滚!”
屏风后传来一声怒吼, 伴随着杯子被掷在地上的碎裂声。
拾九听着曾经熟悉入骨的声音,此刻却觉恍若隔世。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脸上甚至一丝情绪也没有。
长行眉头皱起, 扭头对拾九道:“你留在这里, 等我吩咐。”
说着,便绕过屏风, 脚步匆匆地去了里面。
随即,拾九便听见他语气焦急地说道:“王爷, 如今战事吃紧, 你又突发如此严重的心疾,便是为正事考虑, 你也要先顾好自己的身体!”
“我已说过, 无须大夫。你再自作主张,兵法伺候。”
的的确确, 是楚逐的声音。
他喘着气,似乎正受伤痛折磨, 然而语气坚决冷厉,是拾九最熟悉的发怒前的征兆。
不过,长行却铁了心, 毅然道:“王爷要处置长行, 长行没有异议, 但是在长行领罚前, 长行还是希望王爷接受大夫的诊治, 哪怕能稍微缓解一丝王爷的痛苦, 长行被罚也是甘愿的。”
楚逐沉默, 半晌后, 哼笑一声, 似在自嘲一般:“长行,你该明白,这心疾无药可医。”
这下轮到长行沉默,而后他徐徐劝道:“王爷,便是不能痊愈,能够缓解一二,也不枉长行四处寻医问药了。我这次带来的是一个若水医馆的大夫,若水医馆在此地很有名气,听闻有个神医能解各种疑难杂症,我已派人去吴水镇找那位神医了。等在屏风外的也是若水医馆的大夫,我已确认过她的身份,不如让她为王爷先诊治一番,或许能有所帮助呢?天下之大,并非只有御医院有好大夫,民间的大夫未必比御医院的差。”
楚逐终是缓了语气:“我明白你的一片苦心。”
长行知道他的态度有所缓和,趁热打铁道:“那我现在就让她进来,给王爷看诊?”
楚逐没再说话。
长行看他这是答应的意思,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唤道:“大夫请进。”
屏风外的拾九忽地听长行叫到自己,心头一颤,立刻掩了各种神色,面容平静地绕开屏风,一步步朝里面走去。
这主帐并不大,她走了几步便看到了楚逐,连忙停下。
楚逐正坐在低矮的书案前,里面穿着白色单衣,外头披了一件深蓝色披风,虚虚地搭在身上。
他的模样似乎与从前无异,若说有区别,那就是比以前憔悴了不少,此刻不知是否因为心疾发作,嘴唇发白,眉头紧锁,面上显出几分虚弱。
两年未见,她本以为自己的心里应该掀起惊涛骇浪,可是真正见到了,她却发现,心头没有任何波澜。
平静得似乎只是在见一个陌生的病患。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或许是方才等候的时间让她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或许是当初绝望的时候心头已经被掏空了,亦或许是这两年的平静生活将她残存的爱与恨全部带走了……
总而言之,此刻的她悄然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已经彻底割裂成了两个世界的人,而这短暂的交集并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如此,最好。
“你叫什么名字?”楚逐问,他方才没注意她说了什么。
拾九只得重复道:“小人名唤今月,见过王爷。”
楚逐“嗯”了一声,黑沉沉的眼神从她进来那一刻便一直打量着她,此刻才挪开。
紧紧蹙眉。
他在想什么。
方才这大夫走进来的那么一瞬,他好像、好像见到了她……
可是,这年轻大夫普普通通的脸上根本找不出一丝拾九的痕迹,声音也无半分相似。
思念过度罢了。
楚逐不再说话。
旁侧的长行连忙道:“过来,为王爷看诊。”
拾九一滞,只得遵命走到书案前,在楚逐的对面坐下:“请问王爷是从何时起患上了心疾?患心疾时身体有无其他征兆?心疾发作时有何表现?”
但楚逐似乎并不想谈及心疾的问题。
是长行代为回答:“王爷是两年前患上心疾的。当初,王爷被人刺伤了心口,一直没有好好医治。其时恰逢故人去世,王爷悲伤过度,更是加重了伤情。后来王爷心口的伤处好了,却因此落下了隐疾。三天两头心口处就会绞痛不堪,像是被人揪拧一般。”
拾九闻言沉默,楚逐心口的伤就是拜她所赐,而所谓的“故人”也不难猜出,就是她。
因为她的死而悲伤过度患上心疾?
她是不信的。
若有那么在乎她,当初他就不会冷漠无情地在她面前选择维护墨萝嫣。
况且,她刺伤他也是因为他咎由自取。
拾九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不由道:“李御医是怎么说的?”
既是两年前的旧疾,李御医肯定医治过并下过诊断的。
她对医术毕竟只学了个皮毛,这种所谓的隐疾她还从未遇到过,更无从下手。而李御医肯定医治过楚逐的旧疾,并且有过诊断。
都焉说过,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先结合病患此前医治的情况,再做进一步的判断。
她心里这般思忖着,却没见楚逐眼神蓦地一沉。
他声音冷厉,带着隐隐急迫:“你怎么知道是李御医为本王医治的?”
拾九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她对当年的一切还带着本能的熟悉,一时差点露了马脚。
好在她处变不惊,眼神立刻便恢复了清明,不疾不徐道:“王爷有所不知,李御医其实就是我们千山镇的人,他年少时去往京城,而立之年便成了御医院院首,在我们当地可谓鼎鼎有名,是我们所有医者敬仰和追逐的目标。他在京城专以为皇上、王爷医诊也是众人皆知的。”
在她说话时,楚逐的目光牢牢地钉在她身上。
眼前的女子,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在大街上随手就能找到十个八个,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倾城无双的拾九身上来。
声音也无半分相似,此人语调中总含着江南一带的腔调,一看就是在这边长大的,与京城长大的拾九截然不同。
他又将目光挪到她脖子处,接着挪到手上,挪到一切能看到肌肤的地方……但是,都没有拾九那般瓷亮娇嫩。
无论怎么去看,她都不是拾九。
楚逐眼睛里的光渐渐暗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这女子进来之后,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让他不断地想去探寻什么。
手抚上腰间的平安符,楚逐闭上了眼。
拾九……
拾九看了一眼楚逐,见他还留着自己当初给他求来的平安符。
那平安符本就被烧得残缺,又经常被他拿在手里摩挲的样子,因此已经起了很多毛边,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她垂下头,心中默然。
长行则知道王爷又陷入无尽的思念之中了,心内微叹,看向眼前的大夫。
只见这女子面无异色,正在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吩咐。
长行暗暗思量,方才这女子解释时,他也打量着她,试图从她眼里看出任何心虚与异态来,但是没有。
何况,她的解释也算合情合理。
量她一个小小女子,也不敢在身家性命面前耍什么阴谋诡计。
只不过李御医这会儿不在,并不能当场对质,因此也不能完全放下戒备。
他正色道:“李御医说,王爷的外伤已经彻底好了,心内郁结才是王爷心疾的主要原因。你若有法子治好王爷,王爷必定重重有赏。你若暂时没有法子,且给王爷开一副宁神的药来,让他今晚能睡得舒坦点。但是——王爷若是出现任何不适,你和你家人都难逃一死,明白吗?”
这两年来,李御医带着御医院所有御医日夜研究,还是没能治好王爷的心疾。
又找了不少江湖郎中,也都无计可施。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
唯一可以医治他的人,就是让他患上心疾的那个人。
而那个人,她已经死了。
不过,之前每每王爷犯病,李御医开的宁神药还是有些许作用的,至少能让王爷在痛苦中感到一丝宁静。
只是这次战事比较突然,临行前未能带上李御医,只是匆匆带了一些李御医配制好的药,但是仗打到千山镇时恰好用完了,他们手上又没有药方,而且进入抚州以来,王爷的心疾莫名加重了,一天比一天痛,每日都痛。
他实在于心不忍,只得到处找大夫。
然而此地战乱,大半个镇子的人都已逃出去,留在镇子里的人中已无大夫。
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个大夫,他只得带她来试一试,希望能让王爷睡个安稳点的觉。
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拾九明白长行的威胁,她在长行的目光注视下说道:“小人学艺不精,医术到底浅薄,一时没有治疗王爷的法子。不过小人可以开一副宁神的药方,供王爷服用。小人以身家性命做担保,不会有任何问题。”
各种宁神药万变不离其宗,用的都是一些无毒草药,哪怕没有任何作用,也不会对病患造成危害。
长行见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略微放心了些,心中那点残存的希望便都放在了若水医馆的馆主身上,不由得问:“你们医馆的馆主据说是位神医?他有没有可能治好王爷的病?”
拾九不敢乱下承诺:“这……这得馆主亲自做过诊治才能知道了。”
她方才已经听到,长行派人去吴水镇找都焉去了,她无力阻止,但是心里倒也并不慌乱。
楚逐并不知道当年还有都焉的存在,而且都焉沉稳睿智,做事滴水不漏,他来了反而能帮自己。
长行听罢,也没别的话好说,起身道:“好,我带你去后厨,你去写下药方,我来为王爷煎药。”
“是。”拾九也连忙起身,终于不用面对楚逐,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就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听到楚逐的声音响起:“站住。”
作者有话说:
啵啵啵=3=
上一章因为年龄的缘故,将叶惜华的弟弟改成了哥哥,不必回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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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起疑
拾九脚下一顿, 只得停了下来,心跳如雷,转身问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楚逐眸光沉沉:“你身上什么味道?”
味道?
拾九默默吸了一口气, 了然, 回道:“回王爷,是草药的味道。”
这段时间, 她天天和秋云夕四处搜寻草药,或碾磨成粉, 活熬煮成汤, 分发给病患服用,因此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楚逐沉默, 眼睛又缓缓闭上, 双眉痛苦地蹙起。
方才,就在这女子准备离去时, 他心头忽地传来一阵剧痛,这才发觉, 自从这女子进来之后,他的心疾竟在不知不觉中缓解了许多,此刻她要离开了, 旧疾便又向他袭来。
原来是她身上的草药味道起了宁神的作用, 才叫他心疾缓解。
而他刚刚在想什么?
他竟又从这女子身上觉出几分熟悉……
呵, 将对拾九的思念寄托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身上?
真是可笑……可笑!
“没事了, 你走吧。”他颓然道。
拾九不敢多留, 连忙垂头离去。
长行也与她一起走出了营帐。
营帐内顿时陷入安静, 只余书案上的一盏琉璃灯发着昏黄的光。
许久之后, 楚逐溢出一丝沉沉的叹息。
他坐直身体, 铺平纸张, 落笔道:
“拾九:
今日我大胜秦少安,你会为我高兴么?或许不会吧。近日心疾愈重,可能是离你越来越远的缘故。但是我很快就会回去陪你,我实在很想你。
长行四处为我找大夫,今日又找来一位大夫,亦对我的心疾无计可施。他又派人去找当地的神医。其实他并不知道,哪怕御医院的宁神汤对我也没一丝作用,心疾发作时痛楚不会有丝毫消减,但是喝了宁神汤能让我从虚妄中看到你,我觉得很开心,重赏了御医院。由是,他们以为有效,欢欣鼓舞。
其实,只有我心里明白,没有人可以医治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医治,我甘愿承受心疾之痛,痛起来就能假装你从来没有离开。服用那些汤药其实只是做给别人看,叫他们安心罢了。否则,不止是父母忧心,跟随我的人也会担忧我的身体衰败而起异心,于大事有碍。无论如何,便是苟延残喘,我也会完成大业。
而后,我便去找你。只盼那时,你不再生我的气了。你不知我有多悔。
楚逐。”
最后两字落下,楚逐怔怔地看着墨汁在信纸上渐渐干透,然后小心翼翼地对折好,从书案下搬出一个落了锁的盒子,这盒子跟拾九当年藏在楚宅的盒子一模一样。
他开了锁,将信纸放入其中。
盒子已经快塞满了,里面都是大小不一的纸片。
他又重新锁上,郑重地放好。
*
拾九跟着长行去往后厨。
从营帐出来,心中的紧张散去,她轻松很多,对长行道:“军爷,何时可以带我去见我的家人啊?”
她了解长行,长行除了会因楚逐的事发急外,本质上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哪怕此刻她只是个“外人”,他也是个好说话的。
长行温声道:“现在还不行,你先照看好王爷,若是你的汤药对王爷有用,我是不会亏待你和你家人的。”
“是。”拾九只得点头。
她本想着给楚逐开了药方之后,就能带着叶大娘离开,看来是她妄想了。
长行又道:“你不必担心家人的安全,王爷仁厚,并没有苛待百姓。只是此地战乱刚刚平息,需要进行统一管理。你放心,现在留在镇中的百姓均已被妥善安置,待时机成熟,便让你们家人团聚。”
拾九道:“小人明白。”
长行说得含糊简略,她不会傻到去追问,免得被当成奸细。
但她心里大概清楚了。
她也曾带兵打过仗,虽然战事不同,她与楚逐的处事风格也不同,但是战场上有些事是共通的。
当下,秦少安还占领着抚州城,而千山镇是抚州一带的军事要塞,水路四通八达,被称为抚州门户,楚逐下一个目标是抚州城的话,必定要先稳住千山镇,以伺合适时机。
他在此安营扎寨的目的便很明显了。
刚刚结束了一场恶战,先要休整军队养精蓄锐,又要稳固势力,将千山镇彻底纳入控制中。
那么,镇中的百姓自然不是说放就放的。
一来要防止百姓因恐惧而造成混乱,二来要调查镇中百姓是否有秦军奸细,三来楚军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当地人肯定比地图管用,四来要整备镇中物资补给军用……
她不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跟着长行走。
不多时,便来到后厨。
后厨也是临时搭建的营帐,显得有几分简陋,不过更简陋的环境拾九也待过,倒是适应得很。
长行命人带来纸笔,让她先将药方写下来。
“是。”拾九恭谨地应了。
下笔时,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故意掩去往日笔锋,避免让长行看出自己的字迹来。
写完,她满意地打量一眼,才交给长行。
长行扫过一眼,见上面大多都是一些常见药材,心中也有了几分数,让人拿去抓药。
拾九听到抓药二字,心念一动。
千山镇是个药材大镇,以往未发生战乱时,吴水镇的药铺和医馆都是在千山镇拿药的。
而千山镇经过这次战乱,能跑的人都跑走了,镇上的药材估计没有耗费掉多少,一抓一大把。
她便对长行道:“军爷,小人想跟军爷商量一件事。”
长行看向她:“你说。”
拾九肃容,言辞恳切道:“军爷,因为千山镇战乱的缘故,不少百姓涌向了吴水镇,他们大多在奔波途中受伤染病,如今不少人都在若水医馆接受诊治。然而,人数越多,药材便越少,现在已经陷入缺药少食的地步了。不知道能否从千山镇匀一些药材和食物过去,帮助那里的百姓渡过难关呢?”
长行思忖一番:“此事该由王爷定夺,一会儿你向王爷呈上汤药时,可以趁机向王爷禀报。”
“好,多谢军爷。”拾九垂下眸子。
她知道长行已经在明着提点她了,这事长行是做不了主的,终究还是要楚逐同意,而送药时便是最好之机。
现下,为了医馆的百姓,她也只得去求楚逐了。
半个时辰后,汤药熬好了。
长行当着拾九的面,用银筷试了一番,才点头:“你来端给王爷。”
“是。”拾九应下。
长行便带着她回了主帐。
帐外,长行禀道:“王爷,汤药已经熬好,是否现在端进来?”
“嗯。”里面传出楚逐的声音。
长行带着拾九走了进去,拾九端着熬好的宁神汤,在长行的眼神示意下,摆到了楚逐的书案前。
“王爷,方才是否心疾又严重了?”长行见楚逐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不由得揪心。
“无事。”楚逐似乎毫不在意,他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宁神汤,端起一饮而尽。
“你们出去吧。”放下碗,他摆手。
这一切快得来不及拾九反应,她脱口道:“王爷,小人有事禀报。”
楚逐抬眼看她,眼中有了一丝探寻的意味:“何事?说。”
拾九连忙将方才说过的话原样说与楚逐,紧抿双唇接受他审视的目光。
片刻之后,楚逐道:“你先下去,长行留下。”
“谢王爷。”拾九看到了一丝希望,眼睛蓦地亮了起来,双唇不禁上扬,引得楚逐多看了一眼。
在长行的安排下,她退了出去,由守卫看管,等候在营帐外面。
过了一会儿,长行掀帘走出:“今月大夫,请随我来。”
“好。”拾九难掩喜悦,跟着长行走入主帐附近的一个营帐。
这个营帐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铺好的床、一个方桌、几把椅子、一盏油灯,像是刚刚才搭好的。
“请坐。”长行带她来到方桌前,让她坐下。
拾九依言坐下,急忙问道:“军爷,王爷是怎么说的?”
长行道:“王爷已经派人去吴水镇了。”
拾九微愣,这么快?
她怕自己弄错长行的意思,追问道:“王爷派人去送药了?”
“不是。”长行解释,“王爷是派出一列士兵前去吴水镇疏散当地百姓,并将无法疏散的受伤百姓接到千山镇来。王爷的意思是,将两镇百姓聚集起来,请你和若水医馆的其他大夫为他们医治。”
拾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由思忖。
抚州一带原是隶属于朝廷,似乎也没有暗中被哪一方控制,因此在楚秦两军交战后,这里成了双方的争夺之地。
如今,抚州城被秦少安占领,抚州大大小小的村镇,有些被秦军占据,有些被楚军占据,还有一些未被战火波及,吴水镇便属其中。
不过,现在吴水镇大半的百姓已经逃离,当地的父母官更是跑得比百姓还快,镇子已成无主之地。
那么,被占领是迟早的事,就看是被哪一方捷足先登。
倒是没想到,楚逐会先派人去安置当地百姓。
不过,秦少安也不是傻子,他若是也将目标先放在了吴水镇,那么恐怕人还没接回来,仗先打起来了。
拾九有心想问清楚,又恐长行起疑。
此时,便又听得长行道:“若是顺利的话,三天后他们便可归来。若是不顺利的话,恐怕要多等一些时日——”
拾九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心里焦急起来。
若是在吴水镇打起来,不知道他们能否平安躲过战乱……
这时,长行又道:“此外,这段时间你就住在主帐旁的这间营帐内,王爷的身体就拜托你照料了。”
虽然王爷没说什么,但是他方才暗中观察,自这个今月大夫进去送了汤药后,王爷的脸色就好了许多,估计是她的汤药起了作用,他准备留下她。
拾九却是愕然。
她有心回去接应秋云夕他们,没想到却被长行留下,又不能暴露自己会武功之事,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拾九不由得蹙眉。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一个小老百姓,在楚军副将长行面前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长行站了起来:“天色已晚,今月大夫早些休息。我的营帐也在附近,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去找我。”
说完,便抬步离去。
*
许是因为汤药真的起了作用,长行对她客气很多,出去之后还派人抬来了洗澡水,让她梳洗沐浴。
拾九却没有洗澡,只是匆匆地擦洗了身子。
她脸上戴了人.皮.面.具,身上涂了特殊的药膏,才使得她改了容颜变了肤色,这些东西皆不能碰水,否则容易脱落。
这里没有寝衣,她依旧穿上自己的单衣,却无心入眠。
她在担忧吴水镇的情况。
不知道楚军会不会碰上秦军,不知道秋云夕他们能不能顺利来到千山镇……
若是顺利到达这里,又不知燕辰一家是否来得及易容,不知楚逐见到秋云夕后,不知道会不会转而对她起疑……
更糟糕的是,她除了担忧,没有别的办法。
“唉。”
拾九叹息一声,走到帐边,掀开小小的帘子透气。
却见,楚逐立在主帐外,仰头看着高悬的明月,孤寂的背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长,不知在想什么。
拾九胸口猛地一滞,一时竟忘了放下帘子。
楚逐的眼神忽地瞥了过来:“出来。”
拾九一怔,连忙反应过来,装成惶恐不安的样子向他请罪:“小人该死!”
连忙从营帐内走了出去。
楚逐眯眸看向她:“深更半夜不睡,在此鬼鬼祟祟做什么。”
拾九心道她在自己的营帐,掀自己的帘子,无论如何也算不上鬼鬼祟祟。
然而面上只能瑟瑟缩缩地低头:“小人思念家人、担忧亲友,夜难入寐,所以掀开帘子透气,无意打扰王爷!”
长行闻声也走出帐篷,见状为拾九解围:“王爷,平头百姓不懂军营规矩,是长行疏于管教。”
楚逐脸色稍霁,看了拾九一眼,回了主帐。
这是放过了她。
长行连忙将拾九带回她的营帐,问清楚事情经过,正色道:“在军营里,谨记任何时候都不要乱问、不要乱看、不要乱走,明白吗?”
拾九连忙应道:“小人明白了。”
长行不再说什么:“你早些休息吧。”
“是。”
他离开拾九的营帐,接着去了楚逐的主帐:“王爷,长行求见。”
“进来。”
长行进去后,见楚逐正在擦拭随身佩剑,神色一黯:“王爷,逝者已矣,生者应当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
他知道,王爷今晚一定又因思念拾九无眠了。
这两年来,他未尝见王爷睡过一个安稳觉,过过一天无病无痛、无愁无念的舒心日子。
像一具行尸走肉,木然地活着,若非没有战事支撑,恐怕……
他不敢再细想,换了话题:“王爷,那个今月大夫给你开的药,你喝了感觉如何?明天是否依旧熬这个汤药来?”
楚逐依旧在细心擦拭剑柄,淡淡道:“嗯。”
长行脸上露出喜色,既然王爷都应允了,说明这汤药真的有效。
他想了想,又道:“药方我已让她写下,对于这位大夫,王爷有什么安排?”
王爷喝过汤药后,他就跟王爷提过想将今月大夫留下以作随身军医之事,王爷当是不置可否,恰逢小兵来禀军情,便暂时搁置。
方才又出了“夜窥”之事,虽然他心里莫名相信那个大夫,却不知王爷心中是何想法。
故趁机一问。
楚逐道:“将她带去与家人团聚罢。我不需要随身军医。”
他已清楚地知道,能让他心疾缓解的不是她的汤药。
但他不知道,为何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心疾就会有所缓解,她不在面前时,心疾便痛苦如旧。
他亦无暇去分辨,到底是那大夫身上的药草味道可以治疗他的心疾,还是她本人对他有奇异的作用……
索性,便不去分辨。
心疾可以不治,这是拾九留给他的印记。
但是,他不允许自己的生活中出现别的女人。
还是一个于他而言体质特殊的女人。
他甚至想干脆杀了她。
不过,理智让他抑制住了杀意,毕竟她只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百姓,他也不至于如此滥杀无辜。
只冷声道:“以后不要让她出现在我面前。”
长行立刻肃容:“是。”
他没有错过王爷那一闪而过的杀意。
不知何故,虽然他与那个叫今月的大夫相处时间不长,但是本能有一种亲近,不想她有什么事,于是连忙应下。
*
次日天色未亮,长行便出现在拾九的营帐前。
“今月大夫,你可起来了?”
“稍等——”拾九被惊醒,连忙起身穿衣,奔去掀开门帘。
长行道:“马上收拾东西,我带你去见你家人。”
拾九没想到忽然来这么一出,一时什么也来不及想,忙道:“好,现在就可以走,我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
“嗯。”长行侧头看了一眼旁边还未亮灯的主帐,连忙带着拾九去了镇子里。
千山镇最大的主街有几个相邻的大客栈,没有在战乱中逃出去的一百多人被分别安排在这几个客栈内。
路上,拾九谎称自己姓叶,是叶大娘的女儿。
长行从名册上找到叶家人住的客栈,带她去了那里。
“爹娘、哥哥!”拾九一见到他们,便激动地喊了一声,扑到了叶大娘的怀里。
她知道她之前在他们面前出现是“拾九”的脸,现在却换了一张脸,叶家人肯定摸不清状况。
为避免露馅,她先发制人。
叶家人自然诧异,叶家哥哥险些脱口而出“你不是我妹妹”,结果才说出一个“你”字,就被叶大叔掐了一把手臂,立刻闭了嘴。
叶大叔、叶大娘到底老成很多,看着带这个女子过来的人一身将军打扮,一看就知地位不低,连忙先顺着她认了人。
一家人抱在一起。
长行无暇围观他们家人团聚的感人场面,他着急赶回营地,对拾九道:“今月大夫,你不要乱跑,暂且在此处住下,照料这里的病患。之后的事我会再行通知你。”
“是。”拾九应下。
待长行离开,叶大叔第一个沉不住气,连珠带炮问道:“你不是今月大夫,你到底是谁?刚刚这是什么情况?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继续住在这里有没有危险?”
虽然住在这里的这几天,每天都有饭吃,日子过得倒是不错,但是迟迟不知道情况,他们心里直打鼓,甚至害怕会被赶上战场。
这会儿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姑娘,原以为是来接他们走的,没想到跟他们一起留下了。
拾九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想与他说话。
这家人,除了叶大娘是个好的,其余两个男人都不是人。
一个卖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装成一无所知,躲在父亲身后,眼睁睁看着父亲卖女儿为自己谋取利益,都是一丘之貉。
这个叶大叔更可恶,知道是叶大娘放走了叶惜华后,还打了叶大娘。
叶大娘不想让叶惜华担心,便在她们回去找她时瞒住了叶惜华。
但是没瞒住她。
她又寻机返回,将这叶氏父子狠狠打了一顿,从那之后,叶大叔才不敢再打叶大娘,他们明知道叶惜华就在吴水镇,也不敢再去找了。
拾九没理会他,只对叶大娘说:“叶大娘你放心在这住下,我是惜华和今月的朋友,顶替了今月的身份才好混进来,有事我会照看你的。惜华一切安好。”
她没有把不确定的事说出来,但是叶大娘有她这句保证,心里安心不少。
倒是叶氏父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追问她,被她一个眼刀扫过去,终于悻悻闭嘴。
过了一会儿,这边的一个领头守卫过来了。
长行下了吩咐,让他们好生招待今月大夫,于是他们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并说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写上单子,让他们去抓药。
拾九让叶大娘跟自己同住,而后便开始医治这里受伤的百姓。
这样平静过了三天,拾九突然被楚逐传唤。
是长行亲自来接的她。
长行目光复杂:“你到底是谁?”
拾九心中一凛,猜测定是秋云夕他们被接来千山镇了,楚逐和长行都是认识秋云夕的,不免心生怀疑。
她脑子微乱,然而面色不变:“军爷何出此言?我是今月,叶今月。”
长行打量着她,怎么也看不出拾九的样子,叹气道:“你跟王爷说罢。”
又派人将叶家人一并带走。
拾九应了一声“是”,心里暗暗庆幸,还好来的第一个晚上便跟他们对了说法,就是不知道叶惜华看到她这个变了模样的“今月”,能不能随机应变。
她心底泛出害怕,若是楚逐知道她没死……
作者有话说:
楚逐:我要守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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