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言下车时,望见一匹红马如烈火奔腾消失在视线尽头。
“那是?”
冯季以手搭棚,眯眼望了望:“啊,那是县主的马。”
寻乡人一问,果然是县主刚刚离开。
谢玉言得知不免有些遗憾。
“郎中们没走,”冯季说,“就在前面。”
谢玉言让仆妇将谢九娘抱来,林茂之欲言又止,微微叹了口气:“罢,去看看吧。”
他是不信这些乡野大夫能治好谢九娘的。
但世事无常,又谁能说得准呢。
谢玉言为了妹妹的病,不惜前途跋涉前来新遂,如今这般,也不算什么了。
祝桥在西屋坐诊。
他是这批郎中里的“学长”,按照县主的学制规定,他明年便可毕业了。
他原是宁州一个小村子的人,大约是五年前,县主第一次带人来他们村子做义诊,救了他和他的弟弟。
照顾他们的那个郎中给他们讲故事,说自己也是贫苦出身,全家以采药为生。有天他进城去卖草药,正好遇见榆宁县在张贴公告,征召“医学生”,只要通过考试就可入学。入学不仅包食宿,还包“就业分配”。他凭借辨识草药的本事侥幸入学,没想到能得县主亲自传授。学成之后县主赠金支持他们开馆行医,不过他不愿意,他更愿意做一名游医,广播县主恩德。
病愈后,祝桥便问:“我也能成为医学生吗。”
郎中含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你要先识字。”
祝桥便跟着每月来村一次的先生读书,两年后先生说他考试合格,给他开了一份证明。他便带着证明和干粮前往榆宁,考进了县主开办的学堂,修读医术。
去年,他的弟弟也考试合格,同样进了学堂,学习匠艺。
没有县主,就没有他和弟弟、许多同窗的今天。
可惜他们入学的时候,县主已经不亲自授课了。
祝桥与一众同窗深以为憾,然后更加努力地读书实习——如果被评为优秀毕业生,可以在毕业典礼上演讲,并得县主亲自授书。
祝桥翻开笔记补充中暑的症状,头也不抬对外叫道:“十二号进来。”
门外一下子进来好几个人,将屋内的光线都遮暗了,祝桥抬头:“患者自己进来就好了,剩下人在外面等着。”
冯季咧嘴笑道:“呀,今天是小祝大夫来啊。”
大夫这个称呼宁州并不多见,是县主喜欢这么叫,大家就纷纷跟着学。祝桥无奈道:“冯叔,你怎么才回来,汪先生找你半天了。”
“嗨,我都这把岁数了,还让我跟娃娃们一起考试,”冯季讪笑道:“我也就数数能拿得出手,别去拉低了庄上的平均分。”
“刚刚听县主和汪先生说,庄上的平均分好像排第三,仅次于榆宁和新遂。”祝桥看向冯季身后,“这几位不是本地人吧,来看病?”
“哎,是,这几位是从京城来的。”冯季对祝桥挤眉弄眼,“这位公子的妹妹不大舒服,你们帮忙看看。”
祝桥视线划过谢玉言戴的帷帽,落到仆妇抱在怀里的谢九娘脸上,观她脸色蜡黄神情憔悴,眉心微蹙。
祝桥再看了眼谢玉言,问:“贵人家中可有什么忌讳?需我隔帘问诊否?”
“并无,”谢玉言温声回道,“是我不便露面,与旁人没有干系,吾妹尚年幼,无需隔帘,先生自便。”
祝桥又问:“病人年幼,可能自行表述病症?”
“吾妹虽年幼,但早慧,言语无碍的。”
祝桥点点头,站起身示意仆妇把谢九娘抱到胡凳上,胡凳颇高,九娘惶惶坐在上面,听祝桥问:“不要紧张,你叫什么名字?”
“……谢舒。”
“很好听的名字,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
谢九娘渐渐放松下来,祝桥却蹙起了眉头,“你已经十岁了?”
看身形,着实看不出谢九娘是个十岁的孩子,冯季看到她的第一眼也觉得她才七八岁,比同车的谢十三年纪小。
谢九娘怯怯点头,祝桥问她:“平时不喜欢吃饭吗。”
谢九娘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吃不下。”
“是天热的时候吃不下,还是一年四季都吃不下?”
“都吃不下。”
“会头晕头痛、胸闷呕吐吗。”
“偶、偶尔。”
“最近有摔倒或是撞到脑袋吗。”
“没有。”
“患过伤寒或是其他疫症吗。”
“没有。”
祝桥让她张嘴,见舌苔薄腻,舌尖红尖,祝桥皱眉问:“你平时会肚子痛吗。”
谢玉言微微一震。
他转头看向林茂之,林茂之恰也看向他,虽因帷纱阻隔看不清彼此的神色,但他们都清楚对方想说什么。
谢玉言有意没有描述谢九娘的症状,祝桥却能一语道破,足见他确有几分本事。
谢九娘说是,祝桥又问:“平时如厕有没有观察过,粪便是否有异?”
谢九娘白了脸,低头不肯吭声,仆妇面面相觑,还是谢玉言沉稳应答:“是。”
食欲不振,脐周阵痛,便见白虫。
因下仆搬弄口舌,谢九娘的病在家中传得离谱,谢十三等孩童说她吃虫子,骂她是怪物;仆妇说她得罪了神仙,要她受虫噬之刑。
他们的生父迷信鬼神,闻之大骇,要将谢九娘送到观里修行,任其生灭。谢玉言不信神鬼之说,执意不肯,不顾生父阻拦,在京城遍访名医。
有一个郎中去查了谢九娘周围仆妇与他们的家人,发现有类似症候,但不如谢九娘严重。于是说这虫子原寄生在他人身上,是被伺候的人带了来,女儿体质阴寒,为此虫所喜,于是传到了谢九娘身上。
虽有了解释,可要拿治疗方法,郎中们便束手无策了。换了几副汤剂,腹痛虽有减缓,但仍不能根治。郎中们便说此虫无药可治,与人相生相存,要杀虫也会杀人,因此无解。
谢九娘把脸埋到仆妇怀里,不敢去看郎中,害怕他们也像谢十三一样露出惊诧、嫌恶的脸色。
谢玉言沉沉看向祝桥,见他沉吟片刻,问一旁围观的医学生:“金凤呢。”
说的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位女学生,姓刘,名金凤。去给庄里的女孩上生理卫生课,刚刚下课,便被祝桥派人拽了过来。
等她来的间隔,祝桥招来师弟们,轮流上前看诊。
谢玉言见谢九娘不害怕就并未阻拦,耐心听着这些年轻郎中“会诊”。他们面对谢九娘各个耐心温柔,哄得谢九娘渐渐忘了恐惧和警惕。转过头便将书稿翻得哗哗作响,彼此争论,语速飞快,情绪比他这个兄长还要激动。
祝桥对他们说:“按格式去写病历,初诊和处理意见各写各的,一会儿拿给我看。”
年轻郎中们便四散而去,有人看看谢九娘再看看谢玉言,发出了一声遗憾的叹息。
谢玉言莫名,不知他们在遗憾什么。
谢九娘也听见了他们叹气,惶恐道:“我就快要被虫子吃掉了吗。”
“不会不会,你好着呢,虫子吃不掉你,”祝桥失笑,“他们是在遗憾你是个女孩子。”
谢玉言问:“何意?”
“令妹的病需触诊,”祝桥解释,“就是除去衣衫,触摸皮肤。按规定,即使是小孩子也得由同性医生来看诊。”
“医婆?”
“可以这么说,”祝桥笑道,“但她们不太喜欢这个称呼,跟我们一样,叫医生、郎中、大夫比较好。”
入乡随俗,谢玉言记下,那位女医生气喘吁吁跑来后他便称了她一声:“有劳刘医生。”
刘金凤受宠若惊,对他的好感剧增。
“什么症状?”
祝桥正在看几位学弟写好的病例,他看得很快,将它们分成两摞,左手边是诊断接近的,右手边是诊断有差的。
“疑似小儿蛔虫,”祝桥说,“需要触诊。”
刘金凤重复了一遍望闻问切的流程,也得出了类似结论,她让仆妇把谢九娘抱下来,与她去隔间。
谢玉言等在外面,隔间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声,而后是刘金凤问谢九娘:“平时是哪里疼。”
“我按这里会疼吗。”
谢九娘弱弱说:“会。”
“我按到哪你觉得疼就告诉我。”
“好。”
“这里疼吗。”
谢九娘的声音猛地有了哭腔,可怜兮兮地说:“疼。”
大概叫了四五声疼,刘金凤说可以了,让仆妇帮谢九娘穿衣服,自己先走了出来。从祝桥左手边抽了一张病历写下触诊结论:“腹部柔软,可扪及虫团聚散。”
“有点严重,”她对祝桥说,“发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好在寄生部位在肠内,没有到内脏。”
祝桥蹙眉:“那就有点麻烦了。”
谢玉言提起心:“有法可治否?”
年轻郎中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祝桥与刘金凤对视一眼,犹豫不决:“这个……”
谢玉言上前拱手作拜,恳切道:“二位不妨直言。”
“令妹此病,可治。”祝桥忙让道,“我们之前也见过类似病例,可以根治,且没有副作用。”
刘金凤欲言又止:“只是那起病例……”
谢玉言压抑下激动:“如何?”
“我们只知是痊愈了,但具体用什么药,我们就不知了。”祝桥说,“从那之后,我们只知此病要如何预防,轻症要如何开方驱虫,但若是到了令妹这般的重症,我们就没有办法了。”
林茂之在旁亦听得心神激荡,追问道:“敢问那位病人与开方的郎中都是何方人士,现居何处,我们要如何才能拜访。”
“这便是麻烦所在了,”祝桥苦笑道,“倒不难寻,此二人都在新遂,居于镇西将军府内。”
“病人是将军府的长公子,治疗的医生则是榆宁县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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