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不见停歇。


    顾夫人辞别最后一位官夫人,回到室内歇息,唇边的笑意久久未散。侍女端来热水为她净手,花皂淡淡的幽香在指尖弥漫,想起方才众人的恭维,早晨的坏心情仿佛一扫而空了。


    “徐夫人一向爱掐尖,常把她那不成器的娘家挂在嘴上,动辄便说自己和夫人一样都是京城嫁过来的,可她哪能跟夫人您比。”老仆替她褪下外裳,站在银镜前笑说,“她们费尽心思才能买到的稀奇美物,在您这儿都可随意取用,这是县主的孝心,她们求也求不来。”


    顾夫人闻言,面上露出矜傲之色,嘴上仍淡淡道:“我不与她们一般见识罢了。”


    “管家去打听过了,县主确有要事,东边山崩了,县主走不开,并非有意缺席。”见她心情好,老仆劝慰道,“待县主回来,夫人莫要生气了。”


    “府衙里的男人都死光了不成,要她去出头?”顾夫人仍是不悦,但怒火没有先前的盛了,“罢了,等郎君回来再管教她,霆儿呢?”


    “与谢公子、谢小娘子出门了,大约晚间就该回了。”


    “也是个不知轻重的,这天气带贵客出门作甚。”顾夫人喝了口茶压下火气,又问,“天使可安排好了?”


    先前蔡雄偷偷进城,与谢玉言一家挤在客院,亮明身份之后自然不能如此。按理天子使者应当下榻驿馆,蔡雄却道将军府亭台别致,请顾夫人允许他在府上叨扰。


    话说的虽客气,却不给人婉拒的余地。顾夫人心知这位天使来意不善,一边派人密信报与楚戈,一边不动声色安排他住下,叮嘱仆人小心照料。


    “安排好了,”老仆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那位天使带了随侍进府,府里的人只能在外面伺候,近不得身。”


    “阴险鬼祟,蛇鼠行径,”顾夫人面露厌恶,“让人盯紧了,有情况及时禀告。”


    老仆犹豫了一下,附耳轻声说:“那位天使派人往县主的院子送了个匣子。”


    “是什么东西?”


    “不知。贴着封条,县主不在,没人敢启。”


    临时医馆内,雨天光线昏暗,隔间里点起了蜡烛,云桐与刘金凤的影子交叠映到屏风上,雨声伴着低低的絮语,莫名让人安心。


    说来惭愧,云桐其实不会医术。


    她前生是个文科生,身体尚算健康,不常去医院,与医学的缘分实在浅薄。穿越后需要组建医学院,迫不得已赶鸭子上架,靠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完成了基础人才培养,后来随着教学深入,不得不自编教科书——说是自编,其实只是把系统自带的医学课本根据现实情况做适当删减,而后翻译成书。


    她只是卫生意识比人强,对个别病症比别人熟悉而已。


    除了感冒中暑、龋齿智齿这种现代人都逃不过的毛病,蛔虫病也是她熟悉的领域。


    无他,楚霆曾得过小儿蛔虫。


    云桐不太喜欢人类幼崽,但穿越后自己成了幼崽,还是个外人眼中妥妥的熊孩子,她再面对小崽子们的态度变得微妙了许多。原主有好几个弟弟,让独生的云桐颇不习惯,好在他们与云桐不亲近,顾夫人也不太喜欢他们亲近,不需要云桐费心怎么与他们相处。


    只有楚霆这个和她年纪相近的,对她折腾出的新玩意好奇,偶尔跑过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小声叫她长姐。叫完不问她在干什么,不说自己好奇,不说想和她一起玩,支支吾吾憋出一句:我今天学了新文章,背给长姐听。


    云桐的反应一般是让他闭嘴,把手里的东西丢给他,换耳根清净。


    后来她就习惯了楚霆跟在她屁股后面,没断奶似的一声一声叫长姐。


    云桐受不了管束,离家出走跑去榆宁,待关系稍稍缓和回家一趟,楚霆扒着她的院门哭得活像她十年八年没回来了似的。


    然后云桐再离家出走就把楚霆一起带走,顾夫人自然是不高兴,但楚戈觉得儿子走出书斋见见世面没什么不好,顾夫人便拦不住了。


    彼时是创业初期,云桐带着楚霆漫山遍野地跑,难免有个磕磕碰碰,或是淋了雨吹了风,在云桐看来没什么要紧的小事,下人报给顾夫人就成了天大的事。顾夫人与楚戈吵、与云桐闹,再不许楚霆跟着云桐出去,至于她对云桐的态度颇有些破罐破摔:随你去哪野,只要别带着你弟弟。


    然而楚霆跟着云桐风吹日晒时一点事都没有,被圈在府里读书后反变得多灾多病起来。


    巫医起初说,这是在乡野撞了邪祟,顾夫人生气,便把云桐叫去骂一顿。云桐反驳为什么邪祟不敢来找她去找楚霆,巫医又说因为她命硬,魍魉不敢近身。


    许是被她顶得下不来台,那老妪浑浊的双眼盯她看了一会儿,低声如恐怖童话中女巫的絮语:“小郎君命格贵重,然女君的命相更是极贵,两星相会,必有一殒。”


    云桐想了想原剧情,这个便宜弟弟会在未来某天对女主情根深种,原主作天作地,最后被弟弟大义灭亲。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顾夫人信了。


    按照巫医给出的解法,顾夫人带着楚霆和幼子到位于正西的农庄别居。然而夏秋两季过去,楚霆的身体非但没变得更加健壮,反而皮肤发疹、面黄形瘦、时而腹痛,甚至有喜食异物之癖。顾夫人原来只当楚霆跟着云桐染了不好的习气,只顾着骂云桐、约束楚霆饮食,没有当回事。


    直到下人在楚霆的粪便中发现活的白色长虫,惊慌失措嚷得人尽皆知。


    蛔虫是能医好的,即使云桐不能,系统也能。


    ——前提是顾夫人让她医治。


    云桐给谢九娘拢好衣裳,刘金凤发现了她微微走神,没有提醒,只接手帮谢九娘系好衣带。


    谢九娘脸色发白,是刚刚被云桐按的,她毕竟不是专业医生,不如刘金凤会把握力气。


    云桐看着她蜡黄的小脸,伸手摸摸,忽得笑了:“你运气真好。”


    不仅好在有个不信鬼神,重人命重过家族脸面的好哥哥,也好在……时运。


    若非恰好刚刚完成一个剧情点,获得积分奖励,即使系统商城有药,她也无法兑换。


    当初楚霆需要吃药,她几乎束手无策,不必说治疗重症的特效药,连她小时候常见的宝塔糖也高攀不起。支线剧情积分太少,主线剧情时间上又太远,楚霆哪里等得到七年之后。


    所以云桐说谢九娘运气好,就像冥冥中老天要救她一命,让天子使者混在他家的车队中同来新遂,引起云桐注意。让云桐对谢玉言好奇,而后云桐承认对谢玉言一见钟情——或是见色起意,完成剧情点,获得足以换取谢九娘救命药的积分。


    “回府后我把药给你送去,”云桐摸了摸谢九娘的脑袋,女孩发质枯黄细软,云桐不由多摸了两下,“喝开水,吃熟肉,饭前便后勤洗手。”


    谢九娘被刘金凤抱起来,弱弱道:“谢谢楚姐姐。”


    云桐朝她笑笑,坐在诊床上摆摆手:“跟哥哥们回去吧,再晚城门要关了。”


    自拿到水文图之后东跑西跑,一直没来得及休息,她也累了,暂时没力气想别的。


    灯影昏昏,螺屏影绰。


    她摆弄诊床上的软枕想寻个合适的角度躺下休息,听见有人轻轻走进来,以为是刘金凤回来,她没抬头:“怎么了?”


    “……多谢县主。”


    男声温润,云桐怔然间便见半截白袖如春花一展,在眼前掠过,诊床旁落了个粗瓷瓶,上面印着榆宁医馆统一的标识。


    她反应有些慢,愣了片刻抬头,谢玉言已经退开了,合袖埋首向她深深作揖,又道了一遍谢复直起身。


    潮气中蔓延开凛凛药香。


    见她不动,谢玉言眉心微蹙,轻声提醒:“县主,你的伤……”


    云桐摸了摸脑壳,仿佛之前确实被飞溅的落石碎片打到,区区小伤,她都忘了。


    伸手去拿药瓶,想着胡乱涂一涂算了,赶紧躺下睡觉。可指尖勾了勾,云桐忽得改了主意,收回手撑着诊床,向前倾身,朝他扬了扬下巴。


    意思很明显,要他给她上药。


    谢玉言最擅长察言观色,当然看得懂,那双眼睛蓦地发光,让他忍不住退了一步。


    “我去寻刘医生为县主包扎……”然而他往外间去寻人,发现刘金凤抱着谢九娘,不知什么时候拖上楚霆跑走了。


    云桐见他面露为难,大概猜到他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双腿欢腾地晃了晃,有些骄矜地再度向他扬起头。


    谢玉言不擅长拒绝别人。


    云桐双眸璨璨,晶晶亮亮,谢九娘每次有什么坏心眼都是用这副神情盯着他看。


    像是他多了个妹妹。


    按年龄来讲,楚云桐本就比他小几岁,可她的行事与功业总是让人忘记这一点,把她当做一个二十几多的青年人来评判。


    大抵,也没什么人把她当做小女郎照顾,而她心里,也隐隐也向往做普通女郎吧。


    谢玉言不自觉就让步了。


    他站到离云桐一臂之外,伸长了胳膊为她上药,僵硬而局促。


    云桐没有作妖,仰头望着他在昏黄烛光下越发温柔的眉目,如春夜映入烟笼寒水的暖白月色。


    大袖因重力垂落臂弯,露出小臂几道交错划痕,他的皮肤白到没有血色,玉瓷上的红痕极为刺眼。云桐心想:投桃报李,接下来该换她给他涂药了。


    她张了张嘴,谢玉言以为弄疼她了,移下目光与她对视。


    不怀好意的笑容还未加载完成,只听外门“砰”的一声,楚霆发现他的谢世兄没有跟上,慌慌张张撞回来,高喊:“谢世兄!”


    水中月景,被碍事的猴子击碎。


    云桐面无表情。


    当年就不该治他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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