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榆宁?”
幼子在奶娘怀中咿呀,顾夫人拿支宝石簪子逗弄他,闻言意外半偏头看过来:“怎么突然要去榆宁?”
“长姐道我年纪渐长,该做些实事了。”
踩着城门关闭的时间回城,换了干净衣服便赶紧来给顾夫人请安,带贵客出门半天不回的理由需要跟顾夫人交代,除此之外,还需要把云桐的吩咐提前告知母亲。
楚霆想起云桐说这话时似笑非笑的表情便觉得后背发凉、嘴里发苦,硬着头皮解释:“恰好夏收后榆宁有个项目要开工,长姐想让我去历练一二。”
手中簪子被幼子抓住,顾夫人转过头哄了两声问:“是她主动跟你提的?”
“……是。”
“具体是去做什么的?”
“大约是营造事宜,长姐让我去做个小管事。”
顾夫人眉头微蹙,片刻展开,淡淡道:“罢,你也到该办事的年纪了。事无大小,既然要去,就认真学习,莫堕尔父威名。”
楚霆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稍感意外,恭敬应是:“儿子谨记。”
顾夫人放下簪子,示意奶嬷将幼子抱给她。
她答应的原因并不难懂,平日流言扰扰,顾夫人难免有所耳闻,何况很多流言本就是故意传给她听的。什么府中有此一女,其下兄弟都难以出头,顾夫人对这些话向来嗤之以鼻:在她眼中云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些奇技淫巧,没什么难的。别人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愿意与微贱的匠人农户打交道而已,只要有人肯做,兴许比她还要强上百倍千倍。
礼下于人,这是顾夫人唯一承认云桐拥有的优点,也是顾夫人最厌恶云桐的地方。
顾夫人觉得流言纯粹是在危言耸听,然而多年来,这般论调有增无减。今日宴席上,有些官夫人说话时不自觉把云桐放到楚霆前面,让顾夫人颇感不悦。
就算云桐不主动开口,过几日顾夫人也会寻个差事让楚霆出去历练一二。在她看来,云桐没了将军府做靠山便什么都不是,而楚霆只是差在年龄及阅历而已,只要楚霆愿意去做,必然是比云桐强的。
也好让人都知道,将军府不仅有榆宁县主,还有一位更优秀的长公子。
不知怎么,今日幼子一直哭闹不肯睡觉,顾夫人边哄他边问楚霆:“榆宁令,我记得是叫唐显?”
“是,唐县令今日本要来为母亲贺寿,只是水患严重,他走不开。”
“嗯,我记得,是个好官。”政绩斐然,除了任由云桐胡来没什么缺点,顾夫人淡声道,“过几日他到新遂,让他进府来见我,我有话要吩咐他。”
也是时候让底下这些人认认,到底谁才是将军府的正经主子。
楚霆不知道顾夫人的打算,只当是怕他吃苦,叮嘱唐显照顾他而已,有些疑惑反问:“他来新遂做什么?”
纵是被幼子闹得心烦,顾夫人此时脸上也现了抹笑容:“你父亲要回来了,传信让他来新遂一趟。”
天使抵达新遂,楚戈自然要回来接旨。
楚霆不由回忆自己上次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回神听见顾夫人让他回去休息。他应诺起身,瞥见幼弟仍在哭闹不休,双颊泛红,不由迟疑:“虽雨后阴凉,但毕竟是夏日,襁褓是不是太厚了?”他刚在医馆听过祝桥叮嘱乡人既不要让小儿受凉,也不能过分小心,反让孩子中暑。
顾夫人淡声道:“我连着养大了你们几个,还不懂这些吗,这不是郎君该管的,回去休息吧。”
楚霆只好退了出去。
雨势转弱,微雨淅淅沥沥,天还未晴,灾后重建与赈济事宜就摆到了云桐面前。
此次洪灾说是天灾,其实更多是人祸。
看云识天气,看天知农时,云桐早在发展农业时便着手发展基础气象学。
气象学并非遥不可及的高等科技,华夏古代早已出现气象学的萌芽,与天文学混合,长时间领先世界。殷商便有部分天气现象的观测记录,还有“卜旬”这种基于玄学占卜的不靠谱天气预测;春秋时期已经能通过观测风、云、物候区分节气;秦汉时期除了散见于各书籍的物候记载,西汉时已经盛行伣、铜凤凰和相风铜鸟等风向器。
云桐建立的学校培养了一批于气象学有天赋的学生,其中一个派驻在新遂,认真执行她制定的气象预警应对章程。以纸片制成的风向器测风,用特制木炭的吸湿特性测量空气湿度,在察觉山雨欲来时便向新遂周边县村发去提示公文。
而后通过观测降雨量,提高预警等级,要求各县各村自行测量,凡超过往年降雨量的都要阻止疏散避难。尤其是建立在危险地段如山脚、河流下游低地的乡村,即使降雨量没有达到预警线也要暂时撤离至高处避难。
事后审查发现,这位气象学生几乎完美地履行了他的职责,在发现纸片测风法在这个等级的雨中受限较大,他随机应变拔了邻居家的鸡毛顶替,虽然受到邻里投诉,但瑕不掩瑜,甚至可以表功。
公文传达环节也没有什么差错,各小吏有的靠牛马四条腿,有的靠自己两条腿,都将公文妥善送达。虽然递送时间不同,但那是硬件问题,不能苛责他们。
于是最后,许多村落仍然伤亡惨重,该怪谁呢。
云桐幽幽看着屋外站在雨中冷到发抖的大小官吏。
四下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批精壮男子,都穿粗布短打,腰佩长长一根扁棍,用布条紧紧裹着,不知里面是什么。没有人指挥,他们自发交错站开成一个圆,整整齐齐将官吏包围,站立在雨中,静默肃立,气势让人动容。
云桐身边,桑叶捧着一根白烛,短蜡快要燃尽,她低眉顺眼,看不见似的。火苗挣扎,在云桐脸上投下飘摇不定的阴影,面无表情,却更显恐怖。
终于有人想起了这位主传言中的作风,蓦地打了个寒颤,忙不迭行大礼道:“是下官的疏忽,还请县主看在下官平日一直尽忠职守的份上,容下官将功补过。”
有人开头,讨饶声立刻响成一片,有不少甚至没有多少忏悔的意思。此为天灾,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大不了罚点俸禄,严重的一两年难以升迁,也就够了。再多就把小吏拎出去重罚一顿,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免官?璟朝没有科举,官员选拔更像九品中正制,凡出仕者不是有个名人老师就是有个好家世——后者往往是前者的必要条件。宁州的官员家世比不得京城那种世家门阀,但在地方上也能算得上大族,纵是楚戈或是宁州知府来了也没有说罢免就罢免的。
更何况,接下来赈灾重建都少不得他们奔波,把他们的官帽摘了,谁去放粮救灾?
楚云桐是能干,再看不起年轻女郎的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可新遂周边受灾的地方太多,她是如何也顾不过来的。
如是想着,不少人嘴上还在告罪,语气渐渐变得漫不经心起来,甚至开始打起了救济钱粮的算盘——不知救济钱粮是从新遂还是榆宁拨过来,新遂小气,抠抠搜搜给一点钱,不知是过了多少人的手。榆宁每次拨来的都是上好米粮,卖去新遂的粮铺,换点不值钱的糠秕回来,利润相当可观。至于那些贱民,糠秕没法吃他们自己就会去山上扒树皮,饿不死的。
云桐笑了。
“是不是在想,没了你们,新遂就垮了?”
看出他们眼中的理所当然,云桐微微偏头,问桑叶:“农学院的集合完成了吗。”
桑叶温声回道:“已毕业的农官与农学生共十三人,已集合完毕。”
十三人,正是雨中官吏的数量。
“可以了,”云桐拂了拂衣袖,似是拂去什么微不足道的尘埃,“让他们去吧。”
声音穿过雨帘,转了几个弯才被大脑接收,反应快的脸色大变:她要启用那些出身卑贱的学生顶替他们?
简直荒谬!贱户之子只能为吏,岂可为官,没有人会为他们保荐,他们凭何就职!
“有何不可?”面对他们的质问,云桐弯了弯眼睛,没什么笑意,“保荐?不需要保荐,他们已经不需要那道正式任命书了。”
所谓皇权不下县,古代门阀强势的时期,皇权最多延伸到县一级,再往下的行政权力大多掌握在地方官员和他们背后支持的地方家族手里。璟朝情况大致相同,宁州知府是宁州名义上的主管官员,楚戈是宁州实际上的控制人,然而他们的命令都不能穿过这层屏障真正落到乡间阡陌。
有些地方德高望重的族老,美其名曰“乡贤”,对一个区域内的族人甚至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而且不需要付出代价。再大一点的家族,族权、族规,甚至可以与皇权、国法相抗。
云桐不允许这种黑恶势力在她的地盘上存在。
她要靠农学生、农官撬动族权的墙角,自下而上,让她的意志贯穿这道屏障。
今天这些官吏,只是她集权路上的小石子而已,并不在计划之内。以她现在的能力,普攻都浪费,直接踏过,碾进地里就可以了。
云桐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抬手示意:“拖去埋了,只露个头就行,什么时候百姓都挖出来了,什么时候让他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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