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见不了眼泪这玩意儿,更见不了家里人的眼泪,他突然无比自责。
最应该生气的人不是他。
多大脸啊。
情绪上来的时候口不择言,搂不住火儿,情绪一旦下去了,程澈又很会换位思考。
“对不起,姐。”他冷静了一会儿,坐下来,抽了张纸巾递了过去。
姐姐把眼泪擦了擦。
“对不起啊。”程澈又说了一遍。
他姐摆了摆手。
程澈叹了一口气,心里直翻腾,不是滋味。
他姐当年结婚的时候还是自己去当的伴郎。
被婚礼场面感动得差点痛哭流涕,把自己十年生日愿望都提前许出去了,他希望他姐以后的日子都幸福快乐。
可惜,他的生日愿望从来不灵验,甭管是押十年的,二十年的。
没人保佑他的愿望。
“我就是希望你过得轻松点,”程澈低着头,拿起辅食去喂童童,“你等我以后…”
程澈突然顿住了,没再往下说。
现在谈以后吗?那得是多久以后了。
现在有必要说吗?
他原本想说,你等我以后挣钱了,我养着你和童童,不用差他那仨瓜俩枣委曲求全,一脚蹬了那孙子远走高飞。
可他这又是擅自在替谁做决定呢?
一个连高中文凭都没拿到的刚成年,他拿什么让听的人去相信这种幼稚天真的诺言。
程澈把嘴闭严,任由无力感刮过心头。
“小澈,我真的没关系,”姐姐把程澈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顺带着捏了捏他的手,“你学习压力也别太大。”
程澈颓然地笑了:“你不用考虑我。”
“唔…嗯!”童童张着小嘴发出声音,流着口水,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拍着面前的小桌子,突然奶声奶气却吐字清晰的喊出一声,“妈、妈妈。”
程澈和他姐一脸惊喜。
“姐,童童喊你了!”程澈说。
“嗯,这回特别清楚。”程澈他姐笑着。
“再喊一声,来,这回喊舅!”程澈捏着童童的脸蛋说,“舅!”
沈凡把屋子里的箱子拆开,搬来四天了,才想起来,剩下的这几个全是装书的。
这些书是沈凡妈妈的。
沈凡妈妈是个文艺妇女,就是文青老了之后,仍旧不改初心的文艺着的一类人。
很多很多书,都是她爱看的,涉猎范围很广。
沈凡不爱看这些,尤其密密麻麻的纯文字,他以前还计算过,一口气看25页就是他的极限了。
妈妈的东西都留在了原来那个家里,除了眼下这些沈凡可能看不进去的书。
从前他妈老说这是留给他的“财富”,一直逼着他看来着,说这能提高提高他的情商与表达能力。
可他根本看不懂,太复杂了。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逻辑和直观,分析和构作,喜欢解题,喜欢每一步骤有它该得的分数,有它的正解。
这些东西让他感到是等值的东西,不会因为涉及情感体会偏差而被扣分,不会让他感到不甘心。
老妈以前老说他看着干净利落,冷静清醒,其实轴得要命。
这一点确实有所体现,譬如现在,他坚持搬来这些书,但却没什么力气把这些掏出来。
感觉很沉。
客厅响起来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沈建毅敲了敲他的门,没打开,隔着门说:“儿子,爸出去一趟,晚上不回来了,晚饭自己解决。”
“嗯。”沈凡机器人似的应了一声,继续对着书堆愣神。
手机震动一声。
沈凡打开看,是程澈发来的微信。
-明天有时间没?能不能上课。
-能。
-那时间能不能调上午去。
-能。
-那地方有没有什么能换的?红姨那离我家太远了。
沈凡低头想了一下,他也想换个地方,不想在他姑眼前晃悠。
他想了想。
-麦当劳怎么样?
-不怎么样,抛头露面。
沈凡打开地图,寥城这片他确实不怎么熟悉,旁边的c大他目前也进不去,犹豫了一下。
-我家,c大小吃街这边,离你那远吗?
-挺好,一站地,比你姑那近,7点半c大门口。
沈凡看着和程澈的对话框,过了一会儿,程澈的头像换了。
可能是看俩人这样聊天太别扭了,跟幽灵似的。
程澈换的是个沙皮狗的卡通头像,一脸的褶子还楚楚可怜的。
第二天一大早,七点多,“沙皮狗”就开始不停闪烁小红点,不停的振动,发消息说已经在c大门口了。
但沈凡八点才醒,看见消息时,红点已经十七个了。
消息中参杂着各种语音电话。
沈凡晚上手机静音,压根没听见,他刚看了一眼手机,对方语音电话又打了过来了,沈凡接了起来。
“靠,你可算接电话了,睡死过去了吗?”程澈说。
沈凡刚醒,还不清醒,没头没脑的问了句:“什么?”
“什么什么!”程澈在电话那边大吼,“不是说7点半上课吗!”
“7点半?”
沈凡把电话拿下来,看了眼俩人的聊天记录,上面赫然写着“7点半”。
他为什么记得是九点半?
沈凡揉了两下眼睛,瞪大了看,还是“7”。
沈凡属于心很细的人,并且对自己很有自信,然而这种巨大的误差让他严重怀疑自我。
欢迎来到平行世界…
“操,对不起,看错了,我以为九点半…”沈凡不耐烦的说。
程澈那边有点震惊,他不仅听见沈凡说脏字,还听见了沈凡道歉。
这感觉就好像给程澈个双重大礼包似的,一下子给他砸懵了。
“晒了一个小时了,”程澈不耐烦地说,“快点下来接我。”
沈凡起身还是先洗了把脸,然后下的楼了。
程澈穿了个白色半截袖,包扣在身后,戳在校门口,打眼一看就跟那帅气学长似的,让人神清气爽。
打扮舒心,长得花心,看着就不是安生的主儿。
沈凡刚想招呼他一声,就见两个小姑娘在他身后徘徊,终于鼓足了勇气,去要联系方式。
程澈好像很习惯这种在大街上被人要微信的情况,从容地拿出二维码给对方扫了一下。
他看那两个女生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后,冲着程澈喊了一嗓子。
程澈转过身,拧着眉朝着他大踏步走了过来。
“7和9是怎么看错的,”程澈瞪着沈凡,“你要是把6和9看错我都原谅你!”
“那谁会约7点半上课啊,”沈凡有点无语,“你醒得挺早啊。”
“我不仅醒得早,我还没吃早饭,”程澈跟着沈凡往楼群里钻,“沈老师家有早饭吗?”
沈凡愣了愣。
这自来熟程度很惊人啊!
两人一进到屋里,程澈就好像回了自己家似的,坐在了沙发上发呆。
“真他娘的热,我都要热伤风了。”程澈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热伤风不是晒的。”沈凡回了一句,去冰箱里翻了点东西出来,进了厨房。
沈凡一早上都是懵的,沈建毅一宿没回来,有没有他在都一样,但程澈一来,家里就像来了十个人似的。
闹腾。
“沈老师做饭呢?”程澈脸上带着水珠,凑到厨房来。
“你不是问有饭吗?”沈凡看了他一眼说,“卫生间有毛巾,白的是新的,你可以用。”
程澈突然觉得沈凡有点人味了,态度那叫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啊,”程澈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包纸,“我用这个就行了。”
沈凡只会做点简单的东西,他唯一动手做得就是鸡蛋,他自己打得,其余他要做的操作就是把东西放进去,拿出来。
俩面包片加一荷包蛋端到了程澈面前。
程澈一点没客气,胃口也好,吃得干干净净的。
“你就吃这点?”程澈看沈凡就吃了几口。
“不怎么饿。”沈凡说。
“你这么弱鸡不多吃点能行吗?”程澈说,“下次在躺大马路上还能遇见我这样的好心人了吗?”
“下次就让我死大马路上就行。”沈凡说。
程澈皱着眉,识相地没再接话。
沈凡收拾碗筷到厨房,洗手出来后,对着沙发上的程澈说:“进屋吧,我那屋书桌高点,在这学撅腿。”
“好。”程澈拎着书包进屋了,他几步速度快,进门太猛,没看脚下,一脚拌在书箱上,“咣”的一声。
“操,什么啊,”程澈弯腰捂住腿,瞅看见地上的箱子,“你在家里练习障碍跑啊?”
“你看着点。”沈凡进来把东西又往里挪了挪。
程澈揉了揉腿,从箱里拿下来一本,翻了两下:“哟,沈老师文艺青年啊。”
沈凡收拾书桌的桌面。
程澈打开那本书,看到扉页左下角空白的地方,上面写着“2017,家中,茜。”
程澈虽然是个自来熟,但也没自来熟到什么都凑趣儿多问一嘴,扫了一眼就合上放在原处。
“剩点底儿了,你都给我讲了吧。”程澈又拿出个看着比之前更破的本,里面是他的错题。
沈凡喝了一大口水之后开始讲,但这回学精了,让程澈自己动笔写。
程澈简单记了两笔,又继续问下一道,还特别着急。
这一节答疑,容量特别大。
之前程澈整理那些题是稍微有点难度,沈凡以为他是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心太急了。
这回看见这本“错题”,里面有程澈自己总结的自己平时做题爱掉的坑,有的还真特别简单,每科几乎都有这么个本儿。
这种缝缝补补的办法是有效,但自己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也失去了侧重点,而且满堂灌他,他下了课同样需要花时间再消化。
但课上效率巨高。
沈凡不太明白程澈这么学是为什么,他看着钟,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我们歇一会儿,”沈凡扔下笔,“你怎么攒了这么多?”
“嗯,问题少年,问题多。”程澈说。
沈凡突然笑了下:“遇见问题还是及时解决得好。”
程澈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货居然会笑。
这一个早上气氛简直美好得不行。程澈明显感觉好像是,今天沈凡心情很好?
话也多了,像个人了。
休息的功夫,程澈看到沈凡屋里几大箱子的书,又瞟了眼空荡荡的书架上铺着张“c大录取通知书”。
“这通知书就扔这儿?再当废品卖了,”程澈拿过来看了看,通知书还挺精致,他忽然抬头说,“对了,沈老师有什么笔记可以给我来着?”
沈凡指着最下面的箱子:“你自己掏吧,掏着什么都是你的,顺便把这些书搬书架上,谢了。”
给人笔记还得让人干活。
程澈定着没动,想了一会儿,可能是想开了,开始慢慢搬书,终于在箱底里找到了沈凡五颜六色的笔记。
“操,我腰要折了,”程澈打开笔记本又骂了一句,“靠,沈老师你这笔记…”
沈凡笔记上几乎与天书无异,基本不能叫笔记,顶多叫例题本,有图的图画的是没什么毛病,就那数字写得跟苍蝇粑粑似的。
程澈恨不得拿放大镜看。
“你写这么小的字你能看见?”程澈问。
“省时间。”沈凡说。
“学到了。”程澈嫌弃但也把那几本笔记装进书包里。
“我那背面写了知识点,你捋一遍,”沈凡给他倒了杯水,递了过去,“你在哪念高中?”
“我家那边,”程澈说,“桉城第十五监狱。”
“我也在那边念的高中。”沈凡说。
“哟,是学长吗?”程澈说。
“我一中的。”沈凡说。
程澈笑着说:“我估计也是,咱们学校考上c大的还不得在荣誉榜上登个三年。”
“你怎么来这边上课?”沈凡问。
“我姐在这边,”程澈喝了口水,“我假期有时候就过来,红姨是我姐的客户,以前就给我找过红姨的学生带我。”
沈凡点了点头。
歇得差不多,沈凡接着之前讲的题,把东西收尾了。
程澈看了眼表,才十点多,这个点儿回家能帮他姐做顿午饭。
“走了沈老师,”程澈走到门口穿鞋,“您是日结还算月结?”
“随你。”沈凡说。
“那我……”程澈还等说完,门突然开了。
沈凡他爸从外面回来了。
一开门,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沈建毅踉跄几步,随即整个人挂在了程澈身上说:“儿子,爸回来了。”
程澈一脸惊恐的瞪大眼睛看着沈凡:“…你爸?”
沈凡表情一下子像上了霜似的,从程澈身上搀回沈建毅。
沈建毅一个成年男人,比沈凡沉多了,何况沈凡就一只手能用,程澈看沈凡费力,在另一边搭了一把手,给沈建毅抬回屋里。
抬一个喝成这种情况的人并没有抬一个彻底喝躺了的人轻松,沈建毅还稍稍有些意识,但已经不认人了,抬他,他还不愿意,挣力往后坐。
费了半天的劲,程澈和沈凡两个大小伙子终于给沈建毅安安稳稳的抬到了床上,累得汗都出来了。
程澈喘了口气。
大白天喝成这样的太少见了,有他这种约7点半上课的怪人,但应该没有约7点半出去喝酒的,大概率是喝了一宿,这得是相当有战斗力的酒蒙子了。
程澈看了一眼沈凡,沈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嫌恶,没有心疼,空白的。
这会儿沈凡正帮他爸脱鞋。
沈建毅感觉好像有人动他,迷迷糊糊的低头看了一眼,脚往回缩了一下,正好把鞋带掉了,“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沈凡抬头看了一眼沈建毅。
沈建毅一直迷蒙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下,然后又闭上,眼泪纷纷从眼角流出来了,从一开始的无声,直到抱着被开始哭,用时大概一分钟。
他一边哭一边擦,脸上泪痕就没彻底擦干过。
挺大个老爷们,哭得肝肠寸断。
程澈站在一边,大概也愣了一分钟。
内心在放歌: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底。
沈建毅嘟囔着:“茜…茜啊…”
那个程澈在书后面看到的字。
大概是沈凡妈妈吧…
程澈别过脸,没敢看沈凡,但沈建毅的啜泣回荡在静默的空间里。
太糟糕了…
他好像和沈凡还没那么那么熟,就突然误闯了他的世界。
程澈挪步往门外走去:“我帮你给叔叔买点醒酒药吧。”
“不用,他哭一哭就醒了。”沈凡一脸漠然地立在一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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