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好像还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次就是黎父独自过来。
同三年前出嫁时见到的他相比,现在的黎父很苍老,头发几乎全白,脸皮皱纹层层叠叠,身形消瘦像是竹竿,风吹就能倒下,整个人没有点生气,很是沧桑老化,眼神混浊。
黎父这次提了不少东西上门,看见黎宛,他显得很是小心翼翼,局促不安,似乎就怕亲生女儿恶言相向,然后立马赶出去的担忧。
宋廷舟从没有同岳父聊过,当初他成婚时人还在县里,等回来后已成定局,后面又是母亲过世守孝,不能出门寻亲友,旁人也不会上门拜访,现在还是第一次见面。
宋廷舟了解过黎家情况,还是挺复杂,所以面对岳父上门,他态度恭敬有余,其他的就先看黎宛对待黎父的态度如何了。
“您请坐。”宋廷舟做了很规范的恭敬礼仪,引着黎父上坐,黎父连忙摆手,他低头看了眼沾有泥土的脏鞋子,粗糙双手,有些自渐形秽。
因为翁婿相较之下,女婿反而是坦然自若,气质逼人,岳父却是怀揣着忐忑不安,模样瞧着很是低人一等。
宋廷舟也没有多热情,只是做足了待客之道,同时关系疏远也很明显,“路途遥远,您一路走来自然是疲倦,先坐下歇歇。”
黎父先是看了眼黎宛,见她脸色淡淡的没有其他反应,他眼神黯然,又朝着宋廷舟谨小慎微的笑了笑,蹑手蹑脚走过去坐好,整个人都要缩起来般,完全不敢放开,甚至都让人怀疑他屁股有没有贴在凳板。
黎宛在旁倒茶,茶水从壶嘴里流出进入杯里发出悦耳清脆声,淡淡茶香弥漫开,能平复内心浮躁。
她知道黎父在频频打量她,但突然间见面,她也不懂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黎父有些承受不住这气氛,他满是厚茧且有了裂纹的手掌摩擦着膝盖缓解紧张,眼神落在黎宛身上,目光有着愧疚也有父爱,喃喃开口,“那个,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说到后面声音很小,脑袋低垂,心虚得没有多少底气,若是真担心女儿,他当初也不会连宋家情况都未曾亲自来了解。
只因媒婆上门说好,那女人也极力赞同,他想着女儿年纪大了,情况也不好,附近男子避之不及,好不容易有个人来说媒,若是拒绝,女儿日后孤身一人,他百年后也无法面对早逝妻子,隋尔点头让女儿嫁进来,这都是自己造的孽,该承受。
“您放心,我过得挺好的。”黎宛放下茶壶,她很客气的回复了句,只是抬眸,看见黎父那满头白发,手指黝黑的都是劳作留下的沧桑,不知怎的,心里头涌出了股难受劲。
她心脏涨涨的也酸涩,“你呢,这几年如何了,家中可否安好。”
宋廷舟见状,他默默拉过黎宛的手坐在身边,却也没松开,只是掌心裹着她的手掌,黎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出声反驳,默认了他的触碰。
她只是想着男主可真细心,定是觉得不想让黎父看出他们夫妻间关系尴尬,这才会故意露出亲昵举动。
黎父看在眼里,心中也是隐隐松了口气,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最害怕的莫过于女儿在婆家过得不好,现在看,夫妻感情还是有的,这女婿彬彬有礼,是个会体贴人的好男子。
“是为父对不起你。”但他和女儿最终是疏远了,愧疚自责涌上心头,黎父抹了把脸,没忍住,老泪纵横。
宋廷舟知趣的没有再打扰,他轻轻拍了拍黎宛的手背,眼神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需要害怕,他会站在她身边。
黎宛虽然没能完全看得懂,只不过也能参透了些意思,比如说宋廷舟在安慰她,这点上她还是很感激的,看来这几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宋廷舟离开后,带着两个躲在屋檐下偷看的两个小的离开,去了厨房准备晚饭,留空间给他们父女聊。
宋倩倩负责升火,只是有点心不在焉,“大哥,那是大嫂的爹爹吗?”
“嗯。”宋廷舟熟练的挽袖淘米,明明是呆在很人烟气息的地方,可同样行为落在他身上,好似在作画似的。
“那他会把嫂嫂带回去吗?”宋倩倩抿着唇,抬头望着宋廷舟,小小的人儿,脸上有了忧愁,“哥哥,能不能跟嫂嫂的爹爹说,不要把大嫂带走,我们会对嫂嫂很好很好的。”
她知道嫁娶的事情,可前年村子里就有一件事,嫁进来的女子过得不好,经常鼻青脸肿,被娘家父亲给带回去,从此以后就没有再回来,听说是和离另嫁了,现在那男人还是孤身一人,都不会收拾自己,整天失魂落魄的酗酒,比县里的乞丐还不如。
宋倩倩知道这件事还是听说的,但她年纪小,经事不多,也不会有人跟她掰扯其中意思,只能根据自己听来的部分事然后通过自己的理解来定义。
所以现在大嫂的爹爹上门,她就担心会不会也将大嫂带走,她不愿意大嫂离开。
宋廷舟淘米的动作一顿,眼睑下垂着弯长睫毛倒影了片阴影,令人瞧不清具体神情,声音清润,“别乱想,不会的。”
有了这句很笃定的话,宋倩倩放心不少,她害怕大哥,但是对大哥说的话向来很信服。
宋廷观本来是无聊的掰着树枝,等下拿来引火,听到他们的对话,他扔掉树枝,捂着肚子站起来,抛下了句“我肚子疼,去一趟茅房”就分风风火火冲出去。
“刚刚不是才去过吗,真是的。”宋倩倩小大人似的无奈摇头。
宋廷舟知道小弟实际上去做什么,但并没有阻止,他承认,他也想知道岳父这趟过来是单纯探望,还是不安好心。
他们的小心思,黎宛暂时不知道,只是震惊于黎父说起最近黎家家中情况。
原来两年前,黎父就发现了,后娘其实玩的只是仙人跳,后娘出嫁前已经有了相好的,两人苟且的事也发生过好几回,只是彼此家中棒打鸳鸯,后才选了忠厚老实的黎父让他喜当爹。
嫁给黎父后,后娘还一直和姘头偷偷相会,可以说后娘拿黎家的钱,拿黎父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养着野种和姘头。
黎父那天本是要出门,忘记拿东西了半道回家,这才撞见奸情,他们嚣张的已经在家中厮混,那野种也早就知道真相,声声自然叫着那个男人爹。
看到这情况,黎父也是凭着最后毅力忍住没爆发,他也没有任何犹豫不决,快速找族长过来当初抓奸。
最后两人被关进县里牢房,黎父被坑走的钱只能拿回小部分,那野种也被赶走,灰溜溜去了姘头家中,然而姘头已经娶妻生子,这又是一阵闹腾。
后面情况如何,黎父就没有再关注,可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就此一蹶不振,他也没有脸面前来看望黎宛。
今天会上门,黎父也是担心那天他死在家中,并未留下任何遗嘱,如此家中的东西肯定会被其他兄弟拿走,他辛苦攒下的钱当然要留给亲生女儿,故而强撑着身体过来,算是交代身后事。
黎宛听完之后,有种被血淋淋狗血泼下的感觉,吃瓜吃到撑。
只是面对黎父的忏悔愧疚,黎宛也不懂要说什么好,谈不上原不原谅。
毕竟他想要再娶,这也无可厚非,世道上能守着一个人过的其实很少,男的会再娶,女的也会再嫁,本朝可是鼓励寡妇再嫁的,好繁衍人口,甚至还有奖励。
黎父对原身好吗?其实是好的,原身母亲还活着时,他们一家三口也是和和美美,日子过得殷实快乐,黎父对原身也是捧在手心里宠着,要星星就不摘月亮。
原身母亲去世后,孝期同样守了三年,黎父再娶,没人能说一句薄情,只是人心都天生偏的,有了娇妻和幼子在怀,娇妻再吹吹枕边风,女儿自然会被冷落。
但要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也不准确,毕竟原身能够和后娘斗,还屡屡占上风让后娘吃瘪,要说没有黎父的默认,后娘也不会吃下这个亏,且没出嫁前原身的日子确实也过得不错,除了觉得后娘抢了亲娘位置,觉得父亲辜负母亲的狠心,而产生埋怨之外。
出嫁后,原身能从后娘手中坑到不少好处,黎父又私底下偷偷给了不少压箱底的钱,可见也是爱的。
只能说人心很复杂,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更是门无法参透的学问,就比如黎父这次上门,除了是愧疚怀念之外,最根本的也是因为他只有黎宛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了,现在说起家中事情也是给她透露这层信息,今后生老病死总是要靠着亲生女儿的,想靠其他人?聪明点的都知道,那更靠不住。
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好,若将这关系说得太清楚了,反而是会让自己陷入尴尬境地。
黎宛看着黎父低头咳嗽,羸弱的身躯好似要摔倒,无奈叹息化在心间,主动给个台阶下,“你只是忧思过重,身体才加速衰败,调整好心态,是能恢复过来的。”
“诶好,为父知道了,定会养好身体。”黎父露出了抹笑意,他模样长得周正,只是现在步入中年显得苍老,“那我改天再过来看你,今天就先回去了。”
他站起来,手掌摩擦着衣角是不安表现,征求着黎宛的意见。
不说这是亲生父亲,单说是亲戚上门,也没有刚坐下没多久就离开的道理,总要挽留吃碗淡饭的,黎宛说:“急什么,现在天色已晚,就留下来吃晚饭,再住一晚。”
两个村子离得可不近,走一趟起码快要两个时辰,现在回去到半路都是天黑了,这古代可很少有平坦大道走,还是走山路多,不安全。
闻言,黎父想要拒绝的,可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已经许久没有同女儿说话了,舍不得离开,只得懦懦点头。
晚饭是宋廷舟做的,家中没有男子远离厨房的说法,故而没人觉得他下厨是什么奇怪事,或者是惊喜的事值得炫耀自豪,稀疏平常。
黎父捧着饭碗,双眸隐隐泪目,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热闹了。
晚饭后,宋廷舟陪他到周围去逛逛,只有他们两个,也是翁婿的第一次谈话。
他们之间更多是相顾无言,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从一开始就没有融洽,现在不过是两个有关系的陌生人突然间认识罢了。
黎父只是唠唠叨叨的说着黎宛以前在家中的事,从儿时,再到长大,后来出嫁,宋廷舟默默听着,偶尔给出回应表示在认真听。
他没有见过儿时的黎宛,单从黎父的话语中分辨不出,那是不是现在的黎宛,所以他脑海里没有什么画面,也没有想要认识儿时黎宛的弥补想法,他只要认识现在的黎宛,今后也只要她,只能是她,这就足以。
黎父在女儿面前矮一截,在女婿面前自然立不起岳父的威严,只是很满意宋廷舟的态度,唠叨许久后,他道了最后一句,“阿宛这孩子啊,脾气大只是装的,更多时候很心软。”
“我看得出来,你气度不凡,日后不像是没造化的人,应当不会一直窝在这山村里。到那时候,若觉得不合适了,你也别伤害她,放她离开回家就好,这是我身为岳父,唯一的请求。”
黎父停下,偏头看着宋廷舟,目光很是诚恳,全都是老父亲拳拳爱女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看人或许不准,否则也不会招惹了个祸害进门,隔阂了父女感情,只是有种直觉,他这个女婿,不简单。
他自己就是个男人,知道承诺对男人而言只是随口说出来哄人的把戏而已,所以他不奢求女婿能一直对女儿好,日后只要留点情,给条路就行。
宋廷舟依旧是和煦表情,给人春风拂面的清沐,只不过熟知他的人都知道,此刻眼神里已经酝酿着霁寒,只不过眼前这人是他岳父,并未外露罢了。
宋廷舟垂眸,手指抚着袖口绣的梅花瓣,好似还能感受到残留的温度。
他抬眸看向黎父,勾唇浅笑着,语气温和,“您放心,阿宛是我的妻子,也只能是我的妻子,这点谁都不能改变,就连我也是如此。”
宋廷舟长身玉立,容貌俊美,蓝色发隐没在束发里,配着一身青竹长衫,很是干净舒服,谦谦君子。
然而黎父却在宋廷舟的话中,听出了股偏执危险,以及…威胁警告他。
黎父沉默了,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头很是不安。
女儿招惹上了这样的男人,日后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人很可怕,内心压抑的疯狂一旦被释放,就再也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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