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穿着云山蓝绉纱长袍, 行止间似有浪卷,少年人生得神清骨秀,鹤骨松姿, 昼光跳到他分明的鸦睫上,映得面容愈发绮丽秾醴。

    他手里挽着细长的马鞭, 似乎是着急赶来的, 长发边角被汗珠打湿, 拈成一小簇,对上秦湫的目光,鹤声拱手而拜。

    “什么人啊,一个两个都踩着点儿来。”

    “秦家主宴请他了吗?”

    “这人是谁,在云州没见过他啊。”

    “锦屏楼乐师。”

    “乐师也敢来求娶秦家小姐……”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响起,听不大真切, 桌边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来了一个梅庭就够让人厌烦的了, 怎么又来一个。

    梅庭见着来人, 熟悉感涌上心头,心头巨震,手撑桌一下子站起来,撩袍欲下拜,却被一束花枝止住了动作。

    林岱岫拈着花枝让他站起来, 懒散地摆了摆手,“散了吧。”

    他又侧身去看秦湫,轻轻甩甩桃花枝,粉白的花瓣簌簌而落, 林岱岫屈肘撑着秦湫的肩, 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就说, 你这宴办不成。”

    秦湫拂袖把他推开, 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薄凉,吩咐小厮将院内人带出去,才起身对着鹤声垂首下拜,“太子殿下。”

    他年少尚在京师时,曾跟随家中长辈进过几次宫,和这位济朝明珠打过几次照面,后来他叛出家门,太子一夜失踪,细细数来,已然过了许多年。

    江鹤声的模样与他记忆里已经大不相同了。

    他想起半月前见他的清形。

    云州大雨正瓢泼,他刚进府门,转身看见雨里的少年人。

    在云州见着失踪多年的太子是十分微妙的一件事。

    就像看似平坦的康庄大道在你面前徐徐展开,它或许可以让你云程万里,又或许会让你坠入无尽深渊。

    ——更遑论现下外戚擅权,贵妃一党拼了命地追杀这位名正言顺的储君,那些人如白日发疯的髭狗,手上鲜血淋漓,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然而更可怖的是。

    ——这位如斯尊贵的太子殿下浑身是血,手里紧攥着一株九活节,双目失神、半死不活地跪倒在秦府门前。

    秦湫看着斜坐在桌上摆弄花枝的林岱岫,又看看眼前似乎有些紧张的太子殿下,心里陡然生出些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这种荒谬感在江鹤声开口的瞬间达到了巅峰。

    身姿清隽的少年人垂首又拜,紧张地舔了舔唇角,丝毫瞧不出济朝明珠、少年储君的样子。

    他说:“长公子,我愿求娶往往。”

    秦湫怔忪了一会儿,觉得这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微微眯起眼睛,看鹤声的目光里有些不善,“太子殿下慎言。”

    秦湫的嗓音有些冷,眉间却染上戾色。

    啧,烦死了。

    他都不计较江鹤声哄骗他妹妹的事,这人却一心撞南墙,死不回头。再者,太子身边哪有不太平的地方,他疯了才会任由秦晚妆进这样的龙潭虎穴。

    “我知长公子顾虑。”鹤声言语恭谨。

    “半月后我将回朝,若能拔除异己,待往往及笄后,再论婚约。”

    “若我死在京师,长公子只当今日所谈都为鹤声戏言,我与秦府两不相干。”

    秦湫默不作声,鹤声又道:“长公子若不放心,只当立张表面婚书,待往往及笄,您可再做决断。”

    风吹过青叶,响音沙沙,昼光擦着叶缝洒进来。江鹤声恭谨垂首,因长久奔波,他的眉眼间带了点倦色,身姿却依旧挺拔。

    秦湫默声立于庭下,林岱岫斜坐桌案,随手捡了颗青果丢进嘴里,漫不经心扫视着江鹤声。

    院落里静谧得落针可闻。

    “漂亮哥哥——”

    带着欢愉的清音响起,凝滞的空气刹那间流动起来。

    小猫儿蹭地一下窜进来,撞入江鹤声的怀里,秦晚妆仰头,眸子亮晶晶的,“漂亮哥哥,我想你啦。”

    秦湫看见江鹤声明显有些滞楞,过了一会儿半跪下来,和脏兮兮的小猫儿平视,一句话像是在舌尖滚了无数遍。

    “往往。”他有些茫然。

    秦湫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太子。

    尊贵如袛,却又卑微成尘。

    *

    秦家小姐定亲了,另一位不是湘王府世子爷,而是锦屏楼乐师。

    这件事传遍了街头巷尾,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唏嘘的谈资。

    “这不是胡闹吗?湘王府什么人家,竟然还比不过一个乐师。”

    “说句不中听的,东家就是太年轻了,要是秦小姐真能嫁进湘王府,咱们商行能拿多少好处,银子还不是哗啦啦进来。”

    “再说,现在乱得很呐,若是拉拢不住住湘王府,秦家这泼天富贵可不一定守得住。”

    “没准是因为秦小姐喜欢。”

    “她喜欢顶个什么用,小娃娃见识浅,嫁给乐师说不准还得吃糠咽菜呢。”

    “秦家什么人家,能让小姐吃糠咽菜……”

    “高门大户哪个是容易过活的,我倒觉得锦屏楼乐师很好,生得好看又会弹琴,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夫婿啊。”

    “你这么说,是瞧不上世子爷了?”

    “什么话,世子爷自然也是好的……”

    外面的流言进不了秦府,自然也入不了秦晚妆的耳。

    小猫儿年纪尚小,连自己定亲了都不知道,此时抓着狼毫,趴在小桌上,专心致志习着字。

    写到一半停下来,绞着眉,用尖尖的小齿咬了咬笔头,颇有些发愁的样子,半晌直愣愣倒在软榻上,扔了狼毫,摸摸自己的小肚子。

    “林哥哥——”

    小姑娘扁着嘴,半晌说出三个字,“我困了。”

    林岱岫从书卷里抬起头,漫不经心的,“你不是刚睡醒?”

    秦晚妆张开小口想咬他,林岱岫轻轻捏了捏小孩儿的后脖颈,把她拎起来,散漫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虽然在问,但林岱岫似乎并不在意小孩儿的答案,懒懒散散拢了拢袖,殷红袍摆垂地,他起身又去书架上抽了卷竹简,随手展开。

    秦晚妆哼唧哼唧的,“我想见漂亮哥哥,你让我出去嘛。”

    自打上次见了漂亮哥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林哥哥和阿兄还不许她出门,平白无故把如此聪慧的小孩儿拘在家里,她都要闷死了。

    她觉得近日很古怪。

    从前虽然阿兄不许她出门,但林哥哥素来是惯着她的。

    现下林哥哥也不许了,还亲自待在家里看着她。

    秦晚妆看着林岱岫,巴巴道:“你怎么还不去书院呀。”

    气死啦。

    林哥哥总是待在家里,都不出去授课。

    她都找不到时机溜出去。

    林岱岫笑着断了她的念想,“闭院了。”

    秦晚妆垂头丧气地捧着小脸儿,颇有些发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子忽然晶亮起来,她乖乖坐在软榻上,小腿一晃一晃的,很开心的样子,“那你去帮我把漂亮哥哥叫来呀。”

    “漂亮哥哥来陪我,我就不会出去啦。”

    小猫儿似乎以为这是个聪明绝顶的好主意,乖乖巧巧仰着头,得意洋洋的,嗓音又绵软,像晨起初升的云。

    林岱岫把竹简放回架子上,慢悠悠走过来把木窗关了,眉眼含笑,“你那漂亮哥哥现下忙的很,估计抽不出工夫陪你。”

    什、什么意思呀。

    小猫儿眨眨眼睛,有些疑惑。

    云州的天惯来无常,前几日还是万里晴空,此时已翻起了乌云,黑压压的,略显低沉,风卷着青叶砸向木窗,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林岱岫看着外面的天,辨不清什么神色。

    “要变天了。”他说。

    秦晚妆跳下软榻,吧嗒吧嗒往门外跑,也探出小脑袋去看看外面。

    院落里的风有些寒凉,青叶杂着细雨往她小脸儿上飘,林岱岫抬手把小猫儿脸上的青叶摘下来,牵着她往屋子里走。

    秦晚妆用小爪子挠挠林岱岫掌心,声音低低的,脸色略带苍白,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林哥哥,我有些冷。”

    林岱岫垂首低眉,把小孩儿轻轻抱起来,走到榻边把她放进锦被,细致盖好了,言语温煦,“睡吧,许你睡。”

    林岱岫点了香,眼见着小猫儿迷迷糊糊睡去了,才挑灭烛火,拂衣走出去。

    分明是白昼,此时却因为阴雨而显得有些昏暗。

    林岱岫淡声道:“相白。”

    院内青树枝叶一晃,从上面跳下来个穿黧黑布衣的少年人,他半跪下来,嗓音沙哑,像是嗓子被火燎过一样,“相白见过主子。”

    林岱岫立于庭下,漫不经心道:“湘王府藏了三株九活节,去把这消息放给江鹤声。”

    “是。”人影一晃,再回身,廊下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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