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太子殿下的小金枝 > 太子殿下的小金枝
    王府

    湘王年轻时辉煌过,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闹市里掷千金换美人一笑,宫廷内走马跨剑无人敢挡。

    如果不出意外, 他可以一直辉煌下去。

    可惜了。

    ……

    湘王伸手拂过画卷,画上是景和十三年众皇子出游围猎的图景, 粗粝的指尖摩挲过年少时的脸, 湘王身上的威严刹那间缓和下来, 呵呵笑笑。

    “瞧,这是京师的后街,每年游街时都得从这条道上走。”

    他有些怀念。

    “那时候,两边都是人,先太子走在最前头,他历来得民心, 呼声最高, 今上都不如他。”

    “可惜了, 福薄。”他嘟囔着,把画轴卷起来,“有些人,你瞧着现在风头无两,说不准日后死得最惨。”

    “是。”福生笑得谄媚, 鼠眉鼠眼的,“先太子在底下睡着,孤零零的,还不如王爷有造化, 待世子爷娶了秦家小姐, 咱们王府便能如往常一般了。”

    湘王捋了捋胡须, 眼里精光一闪, “还是委屈老二了,秦慵归那小儿现下虽有泼天富贵,却不知秦相还愿不愿意认他这个儿子,若是不认,估计还得多费些周折。”

    福生又道:“秦相可就这么一个嫡公子,哪舍得真扔在外面儿,王爷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湘王笑骂:“老滑头。”

    冷风顺着窗子卷进来,湘王摆了摆手,“那乐师现下如何了?”

    福生为湘王取了氅衣,恭恭敬敬帮他披上了,垂首道:“咱们的人已经进了锦屏楼,待那乐师出现,定然把他捆了带到王爷面前。”

    他又道:“王爷何必把这种下贱货色放在心上,脏了王爷的眼。”

    湘王哂笑,“本王只是想瞧瞧,本王那好贤侄精挑细选挑出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轻哼一声,眸里暗潮涌动,“你猜,若是那乐师被剜了招子、挑断手筋,秦慵归还愿不愿意要这样的妹婿?”

    福生对上湘王阴冷的目光,会心一笑。

    “王爷高明。”

    *

    大雨滂沱。

    刀疤男人腰间挎着长刀,面色阴狠,刀尖映着寒光,轻轻挑起一人的帷帽,看清楚帷帽下的脸好,啐了一口唾沫。

    “他娘的。”

    “你来瞧瞧,这个是不是太子。”

    众人原本安静如鸡,刀疤男人话一出,众人头皮发麻,心里约莫升起些悚然的好奇,略微抬头,自以为十分隐蔽地瞥了一眼。

    只见一群穿黑袍的人堵在帷帽少年桌前,手里都提着刀,黑布面罩敝脸,隔老远都能感觉到他们浑身的杀气。

    领头的刀疤男人踹了身边人一脚,面色不耐,“赶紧的,磨磨蹭蹭,你是王八成的精?”

    他身边的人呵呵笑,十分好脾气。

    “什、什么?”

    帷帽少年却吓得颤颤巍巍,欲哭无泪,“我、我不是……我就是来喝茶的,我怎么可能是太子啊。”

    众人噤若寒蝉。

    锦屏楼的新管事赔着笑:“大爷,您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太子殿下是什么人,锦屏楼又是什么地方,这……”

    “铮——”

    刀猛地插到桌上。

    刀疤男人冷冷扫了管事一眼,不理他,提脚又踹了身边人一脚,骂骂咧咧,“你他娘赶紧的,再磨蹭老子一刀砍死你。”

    好脾气的人被踹了个踉跄,捂着腰站起来,呵呵笑:“我也瞧不出啊,宫里那位给的画像丢了,但是听说太子生得好,把生得好的全绑走不就完了。”

    刀疤男人沉默了。

    这他娘可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顷刻,身边人又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帷帽少年,笑着摇摇头,“这个不行。”

    帷帽少年:“……”

    刀疤男人捏着刀柄把长刀旋了两圈儿,抬眼看身边笑得跟弥勒佛一样的人,“哪个行?”

    只见这位弥勒佛仰了仰脸,指指镂空的庭阶。

    “那个好看,绑那个。”

    众人纷纷侧目。

    庭阶上的人披着件绯红长袍,神清骨秀,眉目清朗,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闲闲淡淡扫过众人,眸子里似乎流转着绮靡的无边春色。

    他随手将松松散散的垂腰长发绑起来,清瘦瓷白的手搭上旖旎的红绳,轻轻一挽,红绳垂下一截顺风招摇。

    他的目光却极其干净,像天山山巅最纯粹的那一捧雪。

    刀疤男人想起京师众人对太子的描述:天性纯良,宽厚仁和,姿容端艳。

    刀疤男人当机立断:“动手。”

    “嗡——”剑划上长刀,发出刺耳的鸣响。

    “大胆,这可是湘王爷要的人。”一声利喝。

    湘王府小厮穿着蓝布麻衣,挡在鹤声面前。

    “湘王爷……”

    “湘王爷要一个乐师做什么,难不成那位也有些特殊的癖好?”

    “啧啧啧,世风日下。”

    “没准是送给江三小姐的生辰礼?去年锦屏楼就往湘王府送了一个乐师。”

    楼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微弱声音。

    刀疤男人行走江湖许多年,在门派里地位不可谓不高,难得被这样忤逆,热血上头,抽刀一斩,“他娘的,给老子砍!”

    场面混乱不堪,蓝布小厮拔剑对上黑衣人的长刀,利刃反射出泠泠的寒光,刀光剑影间,鹤声垂眼看了看混乱无序的底层。

    “公子,我家王爷有请。”

    男人捋着山羊胡,眼里闪着精光。

    鹤声轻声笑笑,指尖轻轻拂过阑干,单手撑栏往下一跃,拢了拢袖,自后门慢悠悠走出去。

    指尖轻拈。

    鹤声垂首低眉,瞧着灰白的粉末飘落。

    有意思。

    他侧身轻轻瞥了眼跟下来的男人,意味不明:“诸君真有勇气,孤佩服。”

    “什么?”男人错愕。

    鹤声笑笑,轻轻拂衣。

    “咚——”

    一声闷响。

    男人悄无声息地倒下去。

    鹤声随手捡拾了把伞,对着雨冲干净上面的血迹,展开纸伞撑着,闲闲散散,踩着雨往湘王府的方向走去。

    *

    福生带上书房的门,“那乐师带来了吗?”

    小厮连忙垂首,恭敬道:“带来了,现下在柴房关着。”

    福生望着院子里瓢泼落地的雨,呵呵一笑,“干得好,只是,单单关柴房还不够,对这样妄图违逆王爷的愚蠢狂妄之徒,就得剜了他们的眼睛,挑了手筋,让他们这辈子都爬不起来。”

    阴狠的声音落在雨幕里,小厮心里有些凉。

    福生斜斜睨了他一眼,闷声一笑,又继续说方才的乐师。

    “在泥地里打滚儿的东西,就不该妄想往上走。”他似乎是有感而发,啧了一声,轻嗤,“下贱玩意儿。”

    “你觉得呢?”福生侧头睨他,神色倨傲。

    小厮张了张嘴,舌尖滚出一个字:“是。”

    他眉目低垂,一副谨小慎微的顺从模样,眸光却浑浊。

    小厮想起方才见着的绯衣少年人。

    少年人眉眼含笑,轻轻侧伞为他遮了会儿雨。

    “这儿是湘王府吗?”少年人长身鹤立,似乎有些好奇,随手拂过一条桃枝,雨水顺着袖摆垂下来,他浑不在意地笑笑,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玩儿的玩意儿。

    “是。”他回答,“公子有事吗?”

    少年人似乎感慨了起来,“江镇业那个老匹夫不是个东西,连带着他手下的人也丧尽天良。”

    他听得心惊胆颤,恍惚间听见少年人带笑的询问:“想出去吗?”

    “出去……”他喃喃。

    他打小就被卖入湘王府,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来过活。

    湘王府里的管事们大多心狠手黑,从上面儿积攒的火气就发泄到他们这些打杂的身上,如他们这样被卖进来的人一年到头儿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他还从没想过出去。

    原因无他。

    湘王府不放人。

    先前想着逃出去的被抓回来后,悉数被拖到院子里当众打死了。

    最近当众打死的是与他一同扫地的一个人,那人也是被卖进来做活儿的,但是不知道何处得罪了福生,这位爷处处针对他,他不堪受欺负,找了个狗洞钻出去,钻到一半儿被拖回来。

    他之后倒再没见过那人,只听说柴房里流出的血染红了院子。

    恍恍惚惚间,他对上少年人绮丽漂亮的眸子,他随手折了条桃枝,轻轻拂过他的手臂,手臂上带伤,是先前落叶未扫干净时管事抽的,少年人微微扬眉,把桃枝放到他手心。

    “待会儿有人闯进来,不必拦,你只须去告诉江镇业,他要找的乐师来了。”

    “等王府起了乱子,就逃出去罢。”

    那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人。

    他想。

    他几乎在瞬间想起了秦家那位小姐,那是个天真单纯的,她来湘王府时,似乎也为自己撑过伞。

    秦家主的掌上明珠小小一只,站在石桩上,双手撑着油纸伞,眉眼间瞧着有些小骄傲,“我见过你呢,你总在这里扫落叶。”

    他握紧了扫帚,低着头。

    小姑娘却睁着亮晶晶的眸子:“那、那你能不能同我说一说,柏叶和松针有什么不同,我、我不知道,可是林哥哥明日就要考我了……”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人。

    “公子与秦家小姐,很相称的。”他说。

    少年人怔忪了一会儿,似乎很开心,倏尔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嗓音清冷如琼花碎玉,“去告诉江镇业,孤来了,孤保你不死。”

    寒风,残花,大雨滂沱。

    小厮眨眨眼睛,如梦初醒。

    “在我面前也敢走神,胆子不小。”他对上福生阴冷如毒蛇的目光。

    小厮脸色一白,连忙跪下,“爷、爷您恕罪。”

    “走吧,去瞧瞧。”福生道。

    小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低着头在前面领路,“是。”

    福生皱眉,“怎么学的规矩,滚后面儿去。”

    小厮连忙往后站。

    刀光一闪,一把锃亮的长刀插入木门,顺势颤了几颤。

    福生脸色刷得一下白了,随手把小厮抓到身前挡着,“大胆,何人胆敢谋害王爷!”

    远处响起和气的笑声。

    “湘王府私藏太子,全杀了就行了,呵呵。”

    “别生气,不值当,呵呵。”

    “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找!”

    “……”

    “有刺客——”

    “保护王爷——”

    兵荒马乱。

    江镇业提剑站在廊下,不怒自威,“放肆!”

    刀疤男人跨刀,单脚踩着福生,福生仰倒在地上脸色苍白,“他娘的,赶紧把太子给老子交出来!老子亲眼瞧见他进了这儿,你当老子瞎不成。”

    弥勒佛笑眯眯地出来劝架:“湘王爷,快让太子殿下出来吧,别伤了和气。”

    江曲荆匆匆忙忙踩入院落,“几位侠士大概记错了,湘王府并无太子殿下踪迹……”

    “放他娘的狗屁!”刀疤男人眼见着这个瘦弱的小书生走进来,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挑衅了,“老子不瞎!”

    ……

    “咔哒——”

    幽黑的屋子里,木箱上的机关弹开。

    里面摆了三株九活节。

    鹤声一一取出来,用锦帕包好,递到小厮手里。

    小厮恭敬道:“殿下,外面已经打起来了。”

    方才他趁乱溜出来,特意沿着少年人的踪迹去寻,才找到这里。

    鹤声眉目散淡,“孤听见了。”

    他随手在周边的架托上捡了把短刀,慢悠悠地往出口走去。

    大雨瓢泼,池里的锦鲤纷纷浮上水面,一簇一簇的吐着泡泡。

    小厮帮鹤声撑着伞,鹤声站在桥上,静静端详了会儿,又从边上的青梅树上扯了几颗果子丢进去。

    远处兵戈声阵阵,近处游鱼戏水。

    不知过了多久,鹤声才开口道:“走罢,去看看有意思的。”

    态度随意得仿佛真的只是去看一场戏。

    鹤声踏入院落,似乎给惨淡破败的荒园添上了一抹秾醴的绯红,他的目光随意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倏尔展颜,眉眼里似有晨星碎落。

    江镇业靠着柱子,大口大口喘粗气,臂膀处鲜血汩汩而流,他看见鹤声的那一刹,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江曲荆脸色青白,咬牙:“你是什么人……”

    几乎是同时,刀疤男人的眼睛亮起来。

    “你就是那个三万两!”

    贵妃娘娘差人在江湖上放了悬赏,赏金三万两黄金,要当朝太子江鹤声的人头。

    刀疤男人身上沾了不少血,行动却很便捷,舌尖抵了抵犬齿,血腥气四溢,他粗犷一笑:“太子,老子找你很久了。”

    寒光一闪。

    江鹤声折下桃枝,微微仰身,尖锐的触感如鞭挞斧凿般,甩上刀疤男人的脖颈,“刷——”鲜血刹那流下。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半跪在地上,刀尖插地,浑身酥软。

    “咣当——”

    刀落地的声音。

    少年人立于桃花树下,原本清澈漂亮的眸子这时染上一丝诡异的秾醴,像是无边荒冢上吹过的春风。

    他看着众人,目光散淡,似乎什么都装不下,他倏尔轻声笑笑,慢条斯理甩了甩桃枝上的血迹。

    走过江曲荆时,少年人轻轻拂袖,绯红衣袍卷起,灼灼盛放的桃花掩上江曲荆的胸膛,清颧瓷白的指尖叩上桃花瓣。

    “嗒——”

    桃枝穿身而过,鲜血淋漓。

    小厮眼见着在他眼里尊贵如斯的世子爷如一张白纸,轻飘飘得倒在泥泞的土地上,脸上带着极端的错愕。

    湘王睚眦欲裂,“大胆!”

    “你在干什么!”

    少年人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江曲荆倒下的身影,有些遗憾似的,“放心,他现下还死不了。”

    花瓣被风卷起。

    鹤声懒懒抬眼看了看湘王,眉眼弯弯,语气轻快,像浸在毒酒里的蜜糖,“皇叔,好久不见。”

    🔒西园

    鹤声眉眼弯如新月, 漂亮的桃花眼染了点甜甜的春色,像个不谙世事的稚子。

    ——如果这个稚子没有拈着带血的花枝四处闲逛的话。

    刀疤男人半跪在地上,细长的刀插入泥地, 闪着清透的寒光,有血顺着刀柄滴下来, 男人右手紧握, 青筋凸起。

    鹤声俯身细细端详他, 赞道:“好刀。”

    桃枝轻轻搭上刀身,随后是一只修长漂亮的手,鹤声指尖轻拈。

    “咔哒——”

    刀断落两截,溅起肮脏的泥水。

    那把刀寒光泠泠,边角染了点淡淡的殷红,刀柄裹着黑布, 浓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大抵是收割了太多性命, 因而杀气显得格外浓。

    鹤声直起身,不咸不淡地看着断刀。

    多漂亮。

    可惜太脏了。

    这么脏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青州。

    鹤声有些厌烦,敛起眉间的郁色,指尖闲闲搭在花枝上。

    桃花与青州才相称。

    “你不是死了吗!”

    江镇业脸色苍白, 双手剧烈颤抖,心中大骇。

    啧,聒噪。

    鹤声停住脚步,漫不经心地把地上的江曲荆往旁边踢了踢, 抬眸:“孤身体康健, 活得很好, 倒是皇叔——”

    他顿了顿, 笑得善良:“面带死相,大抵不长命。”

    “来人!”江镇业大怒高呼。

    四下寂静,只有风声。

    鹤声轻讽地笑笑,慢悠悠在院子里晃荡,凉凉睨了那主仆二人一眼。

    福生脸色惨败,瘫倒在地,大喊:“没听见王爷的话吗?来人啊!快来人!”

    “……”

    鹤声随手把花枝扔到假山上,接过小厮手里的伞,走到江镇业身边轻轻斜了斜,站在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着江镇业愤怒的眼神又笑,把伞递给江镇业。

    看着江镇业恨不得把他吃了的表情。

    鹤声道:“皇叔想谋害储君吗?”

    江镇业双目似有火烧,但还是压着怒气,咬牙切齿:“太子殿下多虑了……”

    鹤声又笑:“是了。”

    语气温温柔柔,像个十分体贴长辈的好子侄:“近日风大雨大,皇叔当心受凉。”

    *

    “稻玉姐姐。”秦晚妆坐在榻上,神色严肃,小手贴上稻玉的侧脸,轻轻蹭了蹭,“我当真定亲了吗?”

    她今晨路过小厨房时,偶然听见有人在说她定亲的事,小姑娘气呼呼跑回来,生了一上午的气。

    小姑娘生气的方式很古怪,在锦被里缩成一个小团团,谁叫都不出来,但若是没人叫她,她又在锦被里滚来滚去,变成一只左右乱晃的团团。

    稻玉叫了她半晌,端了玉籽糕才把小猫儿引出来。

    稻玉看着床上正襟危坐的小猫儿,颔首。

    秦晚妆的小脸儿塌下来。

    “同什么人定的亲?”

    “何时定的?”

    “我可曾见过?”

    “我不同意——”

    稻玉道:“小姐放心,那是位品行端方的郎君,生得又好,小姐会喜欢的。”

    “才不会。”秦晚妆生气地站起来,站不稳又晃了晃,被稻玉扶住了,“我是要和漂亮哥哥成亲的,待我及笄,我要娶漂亮哥哥的,才不会喜欢什么品行端方的郎君呢。”

    小姑娘觉得自己的品行受了严重的玷污,盯了稻玉许久,小嘴一瘪,气得掉眼泪,抽抽噎噎的。

    气死啦。

    她见不到漂亮哥哥就算了,阿兄还给她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你们若是让我定亲,我就娶不了漂亮哥哥;我若是娶不了漂亮哥哥,我便是没法子给漂亮哥哥一个交代;我若是给不了漂亮哥哥交代,我便是天下第一的登徒子了。”

    轻轻的笑声。

    稻玉福礼:“先生。”

    林岱岫走进来,捏捏小姑娘的脸:“小登徒子,不同你那漂亮哥哥待在一处,你便这样不高兴?”

    秦晚妆张开小口又想咬他,林岱岫随手捡了块玉籽糕丢到这小犬嘴里,她嚼了嚼,又哼唧:“我日后自然要同漂亮哥哥在一处的,我可是顶顶有担当的好姑娘。”

    “你们便为我定亲吧,定了我也不嫁。”小姑娘颇有志气,“到时候,我离家出走,我出去闯荡江湖,等我成了侠女,扬名天下,你们不要哭着认我回来,我才不同意。”

    林岱岫不耻下问:“你若是成了侠女,便能和你那漂亮哥哥在一处了吗?”

    “笨——”

    小姑娘仰着小脸儿认真道:“我可以同漂亮哥哥私奔呀,我们一起去江湖,不就在一处了吗?”

    林岱岫斜斜看了她一眼:“我怎么不知道,姑娘竟有这样的远大的志向,倒是我狭隘了,这可实在是好法子。”

    秦晚妆的记忆实在很短,先前还生气,现下听见林岱岫夸好就笑,笑得满目稚气,有些小骄傲地抬起下巴:“自、自然的。”

    过了会儿,她大抵是觉得不妥当,悄悄凑到林岱岫耳边:“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不能同阿兄说。”

    林岱岫无有不应:“自然自然。”

    心里却盘算着待会儿就去找秦湫,同他说说家里这只小猫儿的宏大筹谋。

    小姑娘嚼着玉籽糕,眸子清亮注视着院外的琉璃小树,心想,她可是绝顶聪明的好姑娘,才不会把所有事都告诉林哥哥呢,当侠女是日后的事,现下她必然要先吓退那个定亲的人,让他安安分分退亲才好。

    林岱岫也瞧着她,拾起一块玉籽糕也嚼,甜得受不住了,皱着眉咽下去。

    秦湫没有背弃家族前,亦是京师人人称道的少年郎君,青钱万选、满腹珠玑,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傻子妹妹。

    秦家人的脑子当真全长到他们嫡公子身上了吗?

    *

    草木扶苏。

    “那位公子住进西园了。”稻玉为秦晚妆理了理长发,提醒道。

    东家为小姐订了亲后,对那位乐师便闭口不言,西桥只当东家是在招人入赘,婚书定下后,便按着招婿的礼,差人去把那乐师从锦屏楼接进来,当半个主子供着。

    东家似乎根本懒得过问这些事,听到他的安排也只是冷冷应了声,只有先生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事儿,半晌笑得花枝乱颤。

    边笑边说:“西桥啊,你可真是普天之下头一人……”

    西桥按规办事,也不晓得普哪门子的天,觉得十分古怪。

    那乐师便在西园住了下来,不吵不闹的,没什么动静,似乎整日都在屋子里待着。

    秦晚妆听稻玉提起那个坏人,并不高兴:“我才不理他呢。”

    她是顶顶有担当的人,怎么会弃了漂亮哥哥去同旁人定亲。她为此甚至定了个相当严谨的筹划。

    第一步,直接打击他。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喜欢除漂亮哥哥以外的人,让那个坏人知难而退。

    但那坏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每日待在西园当缩头大王八,无论如何都不出来。

    “我先前有喜欢的人了,这一厢你可同那坏人说过了?”秦晚妆很郁闷,秦晚妆不开心。

    稻玉为她披了鹤氅:“说过了。”

    秦晚妆爬起来:“那他说什么?”

    稻玉想了想:“那位公子说好。”

    小猫儿不可置信,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事已至此,他竟还愿意进西园。”

    小猫儿要被气死了,咬牙:“料想是个爱慕荣利的人,不过是为了攀附阿兄才勉强娶了我。”

    “哼——”

    稻玉劝道:“小姐还是先去看看吧。”

    她想起代秦晚妆传话时的场景。

    那位公子穿着灰衣,独身站在西园侧院,手里正拿着几卷竹简,一卷一卷把它们摆正了,他的随从不多,西园显得空旷。

    听见她的传话。

    那位公子先是怔愣了一会儿,清如水的眸子里染上疑惑,目光垂在书卷上,指尖轻轻颤颤。

    “好,我知道了。”

    随后他也没什么言语,只是在书架前站了许久。

    像只好不容易找到家,又被突然遗弃的流浪猫。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昏黄一片。

    稻玉不知道秦晚妆口中的漂亮哥哥是什么人,只是觉得,既然东家已然为小姐订了亲,那公子也自然没什么大问题。

    “小姐若是不喜欢,更应该去看看,找着他的错处,也好同东家商量退亲。”稻玉哄她。

    小猫儿果然抬起了脑袋:“有理。”

    清澈的目光落在小桌上的山茶上。

    那些山茶湿哒哒的,已然失了原本的颜色,蜷缩在一起,瞧着很不好看。

    前几日,小姑娘兴致冲冲地拎着她装满山茶的小篮子去小厨房,她总疑心山茶花是可以吃的,生得这样美,吃起来也定然香甜,小姑娘很期待。

    然而蒸出来的山茶却又苦又涩。

    秦晚妆对着七零八落的丑东西闷闷不乐了许久,晨起时见了窗上带着露珠的新鲜山茶才开心起来。

    秦晚妆端起小桌上的蒸山茶,迈着小短腿儿跑出去:“稻玉姐姐,快,我们去西园。”

    赶走坏人第二步,欺负他。

    等他受不了了,他就会自己同阿兄谈退亲。

    然后她就可以娶漂亮哥哥了。

    嘿嘿。

    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主意,秦晚妆蹦蹦跳跳往西园走。

    枝叶沙沙,清光细碎。

    秦晚妆爬上正院的软榻,端端正正坐好了:“去,去叫坏人。”

    她点了个婢女。

    婢女不明所以,惶然道:“小姐想叫我家公子吗?”

    秦晚妆骄傲点头。

    婢女听着秦晚妆的称呼,头皮发麻,连忙下去叫鹤声。

    小猫儿坐在软榻上,小腿一晃一晃的,裙摆也跟着晃动,像月光下泛起的浪,秦晚妆四处看了看,觉得这西园实在冷清。

    “没有人呀。”秦晚妆抬头看稻玉。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人那么少的院子呢。

    暗处,天一卫隐匿气息,兢兢业业站岗,见着秦晚妆大摇大摆进来,有些失语。

    “守门的是谁?怎么就把人放进来了。”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东南角响起,声音几不可闻。

    “是庄休,庄休你疯了,万一惊扰了殿下……”

    庄休叼着根狗尾巴草躺在墙头,依着枝叶繁茂的苍翠老树,悠哉游哉拉长语调:“放心吧,惊扰不了。”

    “此女是何人,竟然敢冒犯太子殿下。”

    “她竟然敢公然辱骂殿下,我的刀呢?”

    庄休用线一勾,把长刀稳稳抱在怀里:“不想死就闭嘴。”

    “此女大胆如斯,她竟然还派人去叫殿下,何其狂妄无礼。”

    “待殿下亲至,她定然活不过两刻钟。”

    “一刻钟。”

    “三息。”

    庄休:“……”

    哦,可悲的年轻人。

    婢女去叫鹤声时,他方才料理了京师的刺客,用锦帕细细擦拭手里的弯刀,地上全是血,难闻的血腥气充斥着侧院。

    “何事。”少年人嗓音冷淡,像吹过雪松的风。

    “回殿下,秦家小姐来了。”

    鹤声的眸子清亮起来:“她如何说的?”

    “……”

    听着婢女的汇报,鹤声站在血泊中间,难得有些茫然,起初清亮的眸子黯淡下去,他举起双手,望着血顺着瘦白的手腕滴下去,轻轻眨了眨眼睛。

    婢女低着头,胆战心惊。

    “殿下放心,奴去回绝了她。”

    这位爷可不是个善心的主儿,一个不高兴,血洗青州城都做得出来。

    秦家虽然为殿下提供栖身之地,但若真惹了殿下的怒气,诛尽杀绝也不是不可能,太子爷流落民间,性子变得恣睢许多,越发冷漠无情。

    但在回京师之前,人命还是少沾得好。

    婢女抬脚要走,听见身后细微的呢喃。

    “她说我是坏人。”鹤声的声音很轻,鸦睫轻颤,漂亮的眸子好似笼了灰蒙蒙的雾气,“为什么。”

    后几个字的声音几不可闻,飘渺若云烟。

    半晌,他才突然晃过神来一样,把手垂下来,冷冷看了婢女一眼:“备水。”

    “端些青枣糕过去,再沏一壶花茶。”

    “她畏寒,你去瞧瞧她氅衣穿好了没有,再去库房里那绒毯子,料子不要细锦,要云绡。”

    “她近日嗜睡,切记别让她睡着,去把天七叫回来,他通医术,教他去秦家小姐身边看着。”

    “……”

    “来了吗来了吗?”秦晚妆左等右等瞧不见人,从屏风后探出小脑袋,院子里空空旷旷,徒留枝叶在昼光下印出的斑驳碎影。

    气死啦。

    坏人怎么还不来。

    廊下响起脚步声,秦晚妆啪嗒啪嗒跑回去,又爬上软榻,从小桌上端起花茶,轻轻抿了口,茶水带着醇浓的甘香,小猫儿忍不住舔了舔唇角。

    秦晚妆咽下花茶,清清嗓子:“站住。”

    脚步声在接近屏风时停了。

    🔒好人

    鹤声顿住, 茫然不知所措,依着那小猫儿的话乖乖站好了,怔愣着抬起头, 望屏风上画着的狸奴绕花图,眨了眨眼睛。

    “你是何人?”

    “你作甚要与我定亲?”

    “我可讨厌你了。”

    小姑娘的话软绵绵的, 娇声娇气, 此时像只凶狠的小奶猫儿, 愤懑地拍了拍桌,就像粉扑扑的小爪子踩在地上一样,没什么力道,但到底还是凶唧唧的。

    话是软软的,落在鹤声心头却很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站在原地, 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 垂下头,扯下衣袖遮住方才沾了血的手。

    心里涌出巨大的失落感,酸涩的苦楚密密麻麻爬遍四肢百骸,如虫蚁般钻入骨骼。

    为什么呢。

    先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有风吹过,寂静无声。

    好哇, 不理她。

    无礼,好生无礼!

    无礼至极!

    气死啦。

    秦晚妆愤懑地掏出纸笔,抓住狼毫在纸上重重写下几个斜斜歪歪的大字:兹有坏人一个,口哑心盲, 粗鄙无礼!

    她轻轻抖了抖宣纸。

    她预备写下满满一页罪状, 拿去给阿兄讲道理, 教他看看他挑出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可是讲证据、懂道理的好孩子。

    “哼——”

    小姑娘坐在软榻上, 咬咬笔尖,眉眼弯弯。

    十分得意的小样子。

    她又道:“我已有欢喜的人了,我日后要和他在一处的,纵然阿兄给你我订了亲,但我却是不认的。”

    “我不认,便没人能让我嫁人!”

    “你给我识相点,去找阿兄退亲,我就不和你计较。”

    “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

    秦晚妆神色庄重,拧着眉头,说到一半卡壳了,滞楞着仰头看稻玉:“如若不然……”

    呀,该怎么说呀。

    她想不出说辞了。

    气死啦。

    秦晚妆气得把狼毫一摔。

    “你欢喜什么人。”略带沙哑的嗓音。

    ——活像很多天没有休息好一样。

    鹤声猛地抬头,眼尾带了点红,他咬着牙,语气颤抖,像沉入海底行将溺死的人,绝望地渴求着最后一丝空气。

    “你欢喜什么人……”他喃喃。

    你欢喜什么人啊。

    我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你不愿意再看看我呢。

    为什么我总是留不住你。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指尖按上腰间的短刀,鹤声慢慢弯起五指,握住刀鞘,有些失神,像是实在没什么办法了。

    他得把人杀了。

    无论秦晚妆欢喜的是个什么人,是江曲荆,还是其他的阿猫阿狗,他都得把人杀了。

    他想。

    对,把人杀了。

    杀了就好了。

    秦晚妆是他的好姑娘,只能是他。

    谁都不能来抢。

    绵绵软软的声音飘在风里,那小猫儿想起她的漂亮哥哥就高兴:“我欢喜的人自然是天下第一好,你可万分都比不上呢。”

    “他生得好看,性子也良善,待我更是天下第一等的温柔,他是顶顶好的人呢,任何人瞧见都会欢喜的。”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会说话一样。”小姑娘回忆着,“他穿白衣裳特别好看呢,就跟天上的神仙下凡一样。”

    “总之,他比你好很多很多。”小姑娘张开手比划,“比你好非常多,比云观山上的树还多,比洗梧江的江水还多。”

    “我可欢喜他了,你才比不上他。”

    “你是坏人,他却是天下第一好人!”

    小猫儿娇声娇气的,想起她的漂亮哥哥,眼睛又亮晶晶的,像是发现深藏海底的珍珠一样,满心欢喜,满心期待。

    “嘭——”

    短刀落地的声音。

    鹤声怔怔站在原地,发现自己连握刀的勇气都没有,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脑海一片空白,看着屏风上的画样。

    他听着小猫儿语气里的欢愉,想着秦晚妆喜欢的那个人,料想那也是个干净又温柔的少年君子,同秦晚妆一样,不染纤尘地长大,被所有人爱护着,一点腌臜都不沾。

    即使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是秦晚妆喜欢他。

    既然他的好姑娘喜欢,那人也必定是个善良的人,有千百种好的模样。

    不像他,躲在阴影里,像阴沟里的老鼠,终日与肮脏作伴,他的臣属惧怕他,他的敌人仇恨他,他的亲人厌恶他。

    连他干干净净放在心头的姑娘也不要他了。

    鹤声承认。

    他嫉妒。

    他嫉妒得快疯了。

    可是我那么喜欢你啊。

    我求神拜佛数十载才能再次来到你身边。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上辈子是江曲荆,这辈子又是旁人。

    你总是不愿意看看我。

    鹤声失神地站在屏风外,舌尖有些发苦,他艰难道:“可是我也是个好人……”

    我曾经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我曾经也如你欢喜的人般干净耀眼。

    你能不能再看看我啊。

    算我求你了,秦往往。

    “我也是个好人,我可以做个好人。”他两步作一步,仓皇地走到屏风边,踉跄了一下,手不知安放在何处,他的言语混乱无序,声线沙哑得可怕,“我不比他差,你相信我……你能不能试着欢喜我一下,我也很好的……”

    我也可以像他一样,做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做天下第一等的君子,我可以把自己变得干干净净,你能不能再看看我,我求求你了,你再看我一眼吧……

    你再看我一眼吧。

    他在心里哀求。

    昼光把少年人的影子拉长。

    鹤声站在屏风外,慢慢跪坐下来,绝望地缩成一团,漂亮的眸子被手掩住,指缝流出滚烫的泪水。

    为什么啊。

    你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上旁人了。

    他想起先前带她进庙的日子,心像被石头压住一样,巨大的恐慌感袭上心头,他几乎不能呼吸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让你发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求求你了,秦往往,你再看我一眼吧。

    秦晚妆被吓了一跳,爪子按在软榻上,轻轻抓了抓,茫然地看着稻玉,眨了眨晶亮的眼睛。

    坏、坏人怎么了呀。

    她都没开始欺负他呢。

    他还要她试着欢喜他。

    可是她喜欢漂亮哥哥呀。

    真是奇怪。

    她都说了自己喜欢漂亮哥哥了。

    她、她才不要可怜坏人呢。

    如果没有他,自己就可以娶漂亮哥哥了。

    秦晚妆从地上捡起狼毫,又写:坏人古古怪怪,是个爱哭鬼。

    秦晚妆眼珠子滴溜溜转,想起自己带来的蒸山茶和欺负坏人的宏大计划,下定决心,抬着小下巴道:“这样吧,你把那些山茶都吃了,我就考虑少讨厌你一点。”

    鹤声抬起头。

    怔忪着望着桌上的山茶,僵硬地抓起脱水的花瓣,双目无神,清白漂亮的手撕着干枯的花瓣,一点一点放进唇齿间,他慢慢咀嚼着,垂着目光。

    整个人像是埋在阴影里。

    咦。

    秦晚妆好奇地从屏风后探出小脑袋。

    鹤声生得实在很漂亮,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眼尾发红,晶莹的泪珠顺着侧脸划下,映着泠泠的清光,衬得少年人的面容秾醴又瑰丽。

    他跪坐在地,干枯的花瓣顺着清瘦的手腕滑下来,落在地上,漂亮得好像能开花。

    他的目光轻轻垂落在地。

    秦晚妆脑海炸了。

    怎么、怎么是漂亮哥哥。

    阿兄不是说不许她同漂亮哥哥定亲吗?

    小猫儿呆呆的,下意识把满是墨迹的宣纸塞到嘴里,嚼吧嚼吧,咕噜一声,咽下去了。

    🔒欢喜

    宣纸实在不大好吃, 干干涩涩的。

    秦晚妆被噎得卡喉咙,软软的小手贴上自己的脖颈顺了顺,怔怔地左看看右看看, 想去喝水,又想赶紧扑到漂亮哥哥怀里。

    小短腿儿往前迈开, 急急忙忙的。

    “吧嗒——”

    小猫儿倒在鹤声怀里, 像个黏糊糊的糯米小团, 秦晚妆眨眨眼睛,卷翘的黑睫好似有蝴蝶扑闪,昼光清明如许,映着小猫儿呆怔的眸子。

    眸子里,映着少年人端艳的容颜,他眼角悬着一滴清泪, 顺着苍白的脖颈划下, 绚烂又秾醴。

    她的漂亮哥哥一直都很好看的。

    哪怕难过时也很漂亮, 像神仙下凡一样。

    可是秦晚妆有点难受。

    她觉得自己是个坏姑娘了。

    漂亮哥哥竟然被她欺负哭了。

    秦晚妆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想去蹭蹭她的漂亮哥哥,鹤声握住她的小爪子,目光垂着,他看着秦晚妆, 眉眼轻轻弯起,却没什么笑容,看起来这样难过。

    花茶被喂到嘴里,唇齿间满是甜甜的滋味。

    秦晚妆气顺了, 蹭地一下站起来, “吧嗒——”又摔了一下, 小脑袋直直撞上鹤声的胸膛, 清苦的冷茶气萦绕在鼻尖。

    “漂亮哥哥,我……”秦晚妆愧疚得想掉眼泪,干巴巴地解释。

    “往往。”沙哑的嗓音不复往日清明。

    鹤声失神地看着他:“往往,我也可以做个好人。”

    少年人俯身,贴上小猫儿的额头,指尖捧着小猫儿白白净净的脸,不可抑制地颤抖,他低着头,嗓音哀求:“往往,你欢喜我一点,好不好。”

    “我也可以同那个人一样。”

    “我可以比他更好。”

    “往往,我的好孩子。”

    “你再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

    清泪流出,打湿了少年人的鸦睫,顺着侧脸慢慢滑下,少年人似乎很害怕,一直不敢看怀里的小猫儿,只是颤抖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秦晚妆突然就很难过。

    她觉得自己坏死了。

    秦晚妆笨拙地伸出绵绵软软的小手,一只手抚上少年人细长的鸦睫,另一只轻轻拍着鹤声的脊背。

    鹤声似乎怔住了。

    晶晶亮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少年人清隽的脸,她眨眨眼睛,凑近鹤声,像小时候阿兄哄她一样,松软的唇瓣贴上额头,轻轻地啄了一下。

    像踩在浮云上一样,鹤声怔怔抬头。

    小姑娘反过来捧着他的脸:“我一直看着漂亮哥哥呀。”

    “我可喜欢漂亮哥哥啦。”

    “我、我先前认错人了……”她别别扭扭地垂下小脑袋,一颗心快被愧疚噬咬干净了,“我以为同我定亲的是旁的坏人,若、若我知道是漂亮哥哥,我才不会欺负你呢,我……”

    她语序有些混乱。

    “漂亮哥哥,我可欢喜你啦。”

    “阿、阿兄说,漂亮哥哥是天下第一等的阴险狡诈,我才不信呢,漂亮哥哥这样好,这样善良,本就是最最好的人,漂亮哥哥根本无须变,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

    “我欢喜你,比欢喜甜糕还要欢喜你,比欢喜青梅酒还欢喜你,比欢喜月亮还要欢喜你。”她跳出来,用手脚比划来比划去,蹦蹦跳跳的。

    “无论如何,漂亮哥哥在我这儿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了,漂亮哥哥自然有千万种好法,你待我千般万般好,我也想待漂亮哥哥千般万般好。”

    “我、我可聪明啦。”秦晚妆越说越高兴,“你便是同我定亲,也很不吃亏的,漂亮哥哥要什么,我都去为你寻来,我待你定然很好哒。我这样欢喜你。”

    嘿嘿。

    漂亮哥哥同她定亲啦。

    小姑娘悄悄高兴了一会儿,软软地贴在鹤声身上,愈发像个扒也扒不下来的糯米团儿:“漂亮哥哥,你也欢喜我,是不是?”

    语气里带了点小得意。

    她就说嘛,她这样的好姑娘,天底下有谁会不喜欢。

    漂亮哥哥定然是欢喜她的。

    鹤声看着她,慢慢屈指,把手藏在衣袖里,拂袖把糯米小团轻轻揽过来。

    恍惚间,他听见自己说:“是,我欢喜往往。”

    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耀眼又绚烂,像藏了春天,在他怀里蹦蹦跳跳的,一副很骄傲的小样子,半晌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悄悄把头埋在鹤声肩头。

    小猫儿耳尖红红的:“漂亮哥哥,你等一等我。”

    “再过三年,我就要及笄啦。”

    等她及笄了,漂亮哥哥加冠了。

    他们就能永永远远在一处啦。

    *

    秦晚妆近日很高兴,每日早上天不亮就跑到西园,一个人蹦蹦跳跳的,悄悄从西园边的小洞里溜进来。

    漂亮哥哥那时候都在院子里练剑。

    她悄悄的,就可以瞧见漂亮哥哥练剑啦。

    少年人英姿清飒,挽着剑花斩断桃枝,桃花哗啦啦落了一地,这时候,草丛里的小猫儿就彻底暴露出来,仰着小脸儿,张开双手,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抱她。

    天一卫众人熟练地打扫花枝,装聋作哑。

    习惯了,习惯了。

    毕竟,他们殿下一到天色将白,就特意起身在院子里等着,往日谁见过殿下练剑,他甩甩桃枝都能砍死一大票人。

    小姑娘坐在茶座上,小腿一晃一晃的,悄悄蹭到鹤声边儿上,抿了口鹤声端起的茶:“漂亮哥哥,我记起个可好玩儿的去处。”

    她仰着小脑袋,耳尖一抖一抖。

    漂亮哥哥待在西园,定然很无趣的。

    她既然要娶漂亮哥哥,定然要待漂亮哥哥很好很好。

    她得带漂亮哥哥把全云州都看遍了。

    她实在是个很细心的好姑娘呢。

    小猫儿又得意起来,蹭蹭鹤声的黑发。

    少年人把小猫儿揽正,哄她喝了药,嗓音清朗,顺着小猫儿的话问:“嗯,是何处?”

    秦晚妆眉眼弯弯。

    嘻嘻。

    *

    马车扬尘,从前喧嚷热闹的街巷此时冷冷清清。

    秦晚妆好奇地从帘子里探出小脑袋,巷子里,几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乍然窜出来,他们衣裳破烂、面黄肌瘦,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小脸儿被吓得惨白。

    “吁——”

    车夫拉绳,黑马高扬前蹄。

    秦晚妆晃荡了一下,栽到鹤声腿上。

    气死啦。

    鹤声笑着给她揉揉小脑袋,清瘦瓷白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后脑勺,目光轻轻垂落,动作认真又细致。

    马车慢慢往前驶。

    秦晚妆做什么都能寻摸出趣味,小指勾着鹤声的黑发,一卷一卷的,把它们绑成乱乎乎的一团儿。

    路上的人似乎都匆匆忙忙的,赶着往南边儿去,马车时走时停,很是颠簸,在小姑娘昏昏欲睡时,鹤声把她叫醒:“到了。”

    这是一处山间谷地,巨大的湖泊卧在草野间,边上是参天的乔木,精巧的小屋建在半空,满目都是苍翠的绿。

    呀,终于到了。

    小猫儿蹦蹦跳跳地下了马车。

    “漂亮哥哥快瞧,那是我十岁的生辰礼物呢。”

    小猫儿指着湖边的苍天古树,树下有木屋,草木扶苏,枝叶垂落木窗边,映着澄澈青碧的湖水,恍若境外之地,纤尘不染,肃穆庄严。

    小猫儿在草地上跑,张开双手围着鹤声转圈儿。

    她可喜欢这儿啦。

    她想让她的漂亮哥哥也瞧一瞧。

    “这里可漂亮啦,阿兄请了许多人,建了两年呢。”秦晚妆娇声娇气的,软乎乎的小手扯扯鹤声的袖子。

    鹤声下意识觉得这里熟悉,怔忪一会儿,恍然才想起来。

    ——这是秦湫下葬的地方。

    上一世。

    秦湫死在他二十七岁那年。

    昔日名动天下的秦长公子,死时也未能得偿所愿,见一见他疼爱多年的小妹妹,他死得无声无息,尸骨都拼不全。

    后来,林岱岫扶柩带他还乡,就将他葬在青梧山谷的碧湖边。

    那日正是寒食,天上下了淅淅沥沥的雨,这是万物生长的好时候,林岱岫跪坐在雨里,一抔土一抔土地挖出土坑,一个人把秦湫的棺椁推进去。

    他站在一边。

    林岱岫说:“这是秦往往最喜欢的地方,那个小东西从前怕人,阿湫就把她带到这里养,后来往往进京师,阿湫见不着她,时常会来这儿坐坐,他大抵很喜欢这儿的。”

    那是很好的时候。

    草木在长,桃花在开。

    林岱岫在坟茔上栽了青枫树,长公子大抵很喜欢,次年青枫树就飞快拔高,青翠的叶子落下来,盖满了坟茔的丘土。

    温柔,骄傲,又体面。

    鹤声本来打算等秦晚妆病好一点,就带她来看看。

    可是他的小姑娘不见啦。

    同她的兄长一起,坠入无止境的沉眠里。

    风沙沙而过,穿过繁密得拥成一簇的青叶,叶子落入碧湖,漾起层层涟漪,活生生一个瑰丽的仙乡景象。

    鹤声眨眨眼睛。

    小猫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蹭过来,软乎乎的小手挠挠他的掌心:“漂亮哥哥,你又走神啦。”

    她哼唧哼唧地扯扯鹤声的衣袖。

    气死啦。

    她的屋子那么漂亮!

    漂亮哥哥怎么不看呀!

    鹤声倏尔笑笑,漂亮的眸子里映着清光碎影。

    他俯身把小猫儿抱起来,往高处举,小姑娘陡然悬空,却不害怕,眼睛亮晶晶的,绵绵软软的嗓音:“再高一点呀。”

    晴空明净,浮光照水。

    他想。

    他们的日子还有那么长。

    🔒流民

    天色已近黄昏。

    落日熔金, 余霞成绮。

    秦晚妆小小一只,迷迷糊糊地牵着她的漂亮哥哥,她近日很爱睡觉, 稍花些精力就显得困倦,此时斜斜歪歪地半挂在鹤声身上, 半睡半醒间, 长睫一抖一抖, 小口小口均匀呼吸。

    漂亮哥哥身上总带着清清冷冷的苦茶香,小猫儿格外满意,懵懵懂懂间又想去蹭蹭漂亮哥哥的侧脸,是只十分黏人的小东西。

    鹤声虚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认真又细致, 轻抿着嘴角, 瞧着有些紧张。

    “吁——”

    马车剧烈晃荡两下。

    “公子, 街上的流民越来越多了。”天三拉着缰绳。

    鹤声皱眉,懒懒掀起眼皮子瞧了车外一眼。

    街上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人,凑成一群坐在檐下,倚着墙闭眼休息,还有些年纪小些的孩子赤着脚穿街而过, 瞧见马车都停下来,眼巴巴地站在车前。

    一个年纪大些的孩子率先站出来,他脸上脏兮兮的:“贵人,您发发善心, 施舍点儿吃的吧。”

    其他人七嘴八舌道。

    “贵人给点儿吃的吧。”

    “一点儿就行, 我们已经很多天没吃到饭了。”

    “娘, 我饿。”

    “……”

    鹤声目光低垂, 看着外面聚成堆的孩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捏了捏秦晚妆的小爪子,漠然道:“改道。”

    “贵人……”

    “贵人施舍点儿吧。”

    随后是窸窸窣窣的哭声。

    啧,废物。

    鹤声有些烦闷。

    软乎乎的小手贴上长睫,轻轻挠了挠。

    鹤声怔忪间,瞧见小猫儿从他怀里窜起来,眸光晶晶亮亮,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解:“漂亮哥哥,你怎么不高兴呀。”

    奇了怪了。

    怎么她一觉睡醒,漂亮哥哥就皱眉啦。

    秦晚妆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坐软垫上,仰着小脸儿,软软的小手挠了挠漂亮哥哥的掌心:“有、有我这样好看的小姑娘在身边,漂亮哥哥不欢喜吗?”

    她耳尖红红的,看着很害羞的小模样。

    鹤声瞧着她,倏尔笑出声,眉眼弯弯,漂亮的眸子里好像有瑰光流转,此时他愈发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嗓音清明又庄重。

    “欢喜。”

    “我欢喜往往在我身边。”

    再欢喜不过了。

    鹤声心道。

    风掀起车帘一角。

    光束透过缝隙洒进来,细细碎碎的光点流动,鹤声瞧着她,眉目温顺,像在走一条肃穆庄严的朝圣路,温柔又虔诚。

    大概是鲜少听见鹤声这样直白的话,秦晚妆眨了眨眼睛,晕晕乎乎的,半晌悄悄伸手捂住小脸儿,把小脑袋往旁边转。

    哎呀。

    她、她都要害羞啦。

    *

    秦晚妆手里握着红彤彤的糖葫芦,慢慢在江边走,走也走不直,步子斜斜歪歪的,有时候懒得动了,就乖乖停在原处,等着鹤声把她往前牵一牵。

    秦晚妆低着小脑袋,粉红的舌尖舔了舔糖葫芦一角,贝齿咬下一块儿糖衣,“咔嚓——”响起细微的清脆响音。

    小猫儿满意地眯了眯眼。

    阿兄其实不大喜欢她吃这些东西。

    阿兄是个很不聪明的大人。

    他总觉得自己吃了这样要害病。

    才不是呢。

    她一直好好的呀。

    她长得可好啦。

    秦晚妆晃晃糖葫芦,踮起脚尖递到鹤声嘴边,想要贿赂贿赂他,嗓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我给你吃一个,你不许跟阿兄说,好不好呀。”

    鹤声低头看她,漂亮的眸子里仿佛藏了晨星碎影,他微微俯身,咬下一颗糖葫芦,鲜红晶亮的糖衣在昼光下融化,沾到唇角,秾醴却明净。

    甜滋滋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少年人笑得明艳,修长的手穿过小猫儿乌黑的长发,他应下:“我不同长公子说。”

    秦晚妆觉得自己喝了青梅酒,耳尖烫烫的。

    哎呀,她的漂亮哥哥太好看啦。

    秦晚妆眨眨眼睛,自己也咬了一口,樱桃小口鼓得圆圆的,像只囤食的小鼠,她咬着酸甜的山楂,往鹤声那儿看了一眼,慢吞吞往前挪。

    小猫儿忍不住强调:“漂亮哥哥,我以后也很漂亮的,很漂亮,特别漂亮!”

    鹤声应了声:“自然。”

    小猫儿蹦蹦跳跳的,走到鹤声面前,用手脚比划来比划去:“我、我们很相称的,天下第一相称。”

    话语刚完,小猫儿猛地顿住。

    鹤声抿着嘴角,半跪下来看她,有些紧张:“怎么了?”

    “何处不舒服?”

    “我带你去找郎中。”

    “……”

    秦晚妆揉揉小脸儿。

    哎呀,磕到牙了。

    怎会如此。

    气死啦。

    *

    “咕噜——”

    秦晚妆舔着糖葫芦,拍拍自己的小肚子,低头看看,颇有些好奇的样子:“我饿啦。”

    秦晚妆不愿意在马车里拘着,自顾自拉着鹤声绕江走了许久,眼下也不知走到了何处。

    四处阒然无人,唯有风声穿江而过,朦胧的雾气映着夕晖,显得瑰丽奇诡起来,像是山海经里那些腾云驾雾、山诹海逝的绚烂传说。

    鹤声道:“我差人去买吃食。”

    小猫儿抬头看着鹤声,眸子水盈盈的,眉眼弯弯,爬上一块石头坐下来,闲闲散散地晃了晃小腿,又低头舔了口糖衣。

    “我、我要——”小猫儿仔细想了想,掰开手指认真数着,“我要锦屏楼的银丝冰糕,照江园的千丝卷,还有吴兴坊的梨花酥酪……”

    远山云雾瑰奇壮阔。

    鹤声坐在小猫儿身边,安静地听着小猫儿一个个报着名字,含笑的目光像春山花开,温煦又赤诚,漂亮的眸子里只装了一个小娇娇。

    “啊——”

    小猫儿惊呼一声。

    黑影飞快闪过,糖葫芦脱手而出。

    鹤声冷冷往西边扫了一眼。

    秦晚妆反应过来时,手里的糖葫芦已经不见了,只有西边地上趴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

    影子不知被什么打中了,艰难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脸色蜡黄,沾了不少尘土,望着两人的眼睛却清亮如斯,他冷漠道:“你们要送我去见官吗?”

    语气硬邦邦的,手里还握着那根糖葫芦。

    他摔倒时大抵特意护着糖葫芦,因而糖衣依旧干净鲜红,在黄澄澄的晖光下反射着清光。

    这个人好凶。

    秦晚妆眨眨眼睛,有些委屈:“是呀,我要送你去见官,你抢了我的糖葫芦呢。”

    “我好饿。”

    “我现下只有这一根糖葫芦。”

    小猫儿强调。

    “你还有银丝冰糕,千丝卷和梨花酥酪。”那人的声音很冷,虽然衣衫褴褛,却好似站在高处居高临下一般,带着很深的轻蔑。

    “还没有。”小猫儿哼唧哼唧的,很不高兴,她觉得眼前人很笨,“还没有买,就是没有。”

    “你可以去买。”他道。

    “万一我马上就要饿死了怎么办?”

    小姑娘很不高兴:“若是我现在实在很饿,饿得快要死了,你抢走我的糖葫芦,你就是坏人,很坏很坏的坏人!”

    气死啦。

    秦晚妆舍不得她甜滋滋的糖葫芦。

    她的糖衣都没有吃完呢。

    她特意留在最后吃哒。

    “好。”他突然说。

    他抿了抿唇:“那你等等我。”

    “我待会儿回来。”他说。

    说着,他转身就走。

    好,好什么好。

    秦晚妆眨眨眼睛。

    她觉得自己实在不能理解这个坏人。

    她扯扯鹤声的袖子,连忙跟上去,气呼呼的:“你把我的糖葫芦还给我。”

    鹤声眉目疏落,冷冷看着那个灰扑扑的人,顺着小猫儿跟上他。

    林满感受到身后阴冷的目光,不禁打了个寒颤,不自觉蜷曲五指,握紧糖葫芦的细杆,步子快了几分。

    他皱着眉头,回头去看。

    只见那个端艳的少年人低着头,眸光认真细致,像是在听他身边那个小姑娘说话,小姑娘说话娇声娇气的,生得倒是白净漂亮,干干净净像落在桃花枝头的一捧雪。

    林满冷笑一声。

    云州所谓贵人家的子女,竟都是这副模样。

    “你要去何处呀?”秦晚妆跟在林满后面,看着周边越来越陌生的环境,有些好奇。

    “为何要等一等,你现下不能将糖葫芦还我吗?”

    “我要饿死啦。”

    秦晚妆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闭嘴。”他说。

    脸色刷白。

    弯刀抵着右臂,冰冷如霜的感觉缠上心头,如跗骨之蛆,林满僵硬地扭头。

    鹤声轻轻旋了旋弯刀,眉眼愈发浅淡,他语气却温柔,同他身边的小姑娘轻声说着:“天三待会儿就把吃食买来了,且等一等。”

    小姑娘突然高兴起来,又蹦蹦跳跳的。

    鹤声借着衣袖遮住弯刀,这时才施舍给林满一个眼神,阴郁又冷漠,居高临下的,似乎只是看街边随便一条猫猫狗狗,倏尔又笑得清浅:“公子,慎言。”

    他笑着劝道。

    刹那间,冷汗打湿后背,林满僵硬地扭过头,脸色苍白,心跳如擂鼓。

    几人走了几条巷子,来到一条极为宽敞的街道。

    街道此时挤满了人,周围搭了茅棚,不少人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衫,手里捧着碗,埋头喝粥,先前穿街而过的赤脚孩童跑来跑去,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

    喧闹的声音不绝于耳,中间还杂着浓重的腥臭味儿,像是堆满臭鱼烂虾的箩筐,地上脏乱,尘灰四起。

    这里都是流民。

    西边战乱后,逃窜至云州的流民。

    🔒客人

    小姑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站在鹤声身后悄悄探出头,颇有些好奇的模样,洒金水绿裙摆轻轻晃动, 映着绮丽的霞光,小姑娘干净得格格不入。

    远处有几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小孩儿也躲在大人身后, 悄悄抬头看她, 细弱的声音如猫叫。

    “阿娘, 她是谁呀。”

    “阿娘,她真好看。”

    “……”

    秦晚妆低着头,想把自己藏在鹤声身后,小手扯着鹤声的衣袖,有些不好意思:“漂亮哥哥,他们是谁呀。”

    前些日子凉川举兵南进, 芜州城破, 芜州的百姓流水一般涌进云州, 官府在各地设了棚户以接纳流民。

    小猫儿被高高捧在云端,当然不会知道人间的破烂琐事,眸子明净又纯粹,只在环顾四周时略显局促。

    鹤声道:“是外乡来的客人。”

    他不愿他的小小姑娘太早知道世间的苦难,哪怕连他也曾是这场苦难的局中人。

    小猫儿似懂非懂, 乖乖巧巧地跟在鹤声身边。

    林满冷笑一声,他绕过人潮,穿过破破烂烂的街巷。

    这里实在很杂乱,秦晚妆牵着鹤声, 勉勉强强跟上林满的步子, 裙摆沾了腥臭的污水, 小姑娘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埋在鹤声身后低着头往前走。

    鹤声微掀眼帘,眼神冷漠乖戾,淡淡在人群中扫了一圈,众人噤若寒蝉,竟觉得这小少年比凉川那些生得壮硕的将军还要骇人。

    那是一种从心里冒出的战栗。

    像是沉入无止境的深海,海水冰冷苦涩,漫过口鼻,他们几乎要喘不过气。

    有人不禁往后瑟缩两步,他们的心中不约而同浮现出相同的想法:如果惹得这个小少年不高兴,他们真的会死。

    鹤声轻笑一声。

    啧,他平生最厌恶废物。

    身上窥伺的目光少了些,秦晚妆不明所以,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她戳戳林满:“我的糖葫芦。”

    林满的嗓音很冷:“我的。”

    “你们可以带我去见官。”

    无赖!

    气死啦。

    秦晚妆不高兴,哼唧哼唧的。

    坏人,大坏人!

    “哥哥——”细微的声响,听着十分孱弱,木棚下,四处堆叠的箩筐旁边,瘦瘦小小的孩子缩在单薄的被子里,面色蜡黄,眼神怯生生的,像灰扑扑的小老鼠。

    林满止步,把糖葫芦递到小孩儿的手里,那孩子的眼睛突然变得晶亮,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攥着糖葫芦的细柄。

    “真的是糖葫芦!”

    他很高兴,惊喜出声。

    那根糖葫芦只剩寥寥几颗,其中一个山楂还被秦往往这只小猫儿啃得不成样子,然而那小孩儿却笑得十分开心,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奇珍异宝。

    小孩儿举起糖葫芦,认真地舔了一口,甜弯了眉眼。

    “喝药了吗?”林满问他。

    小孩儿扭扭捏捏的,拿出一贴药:“哥哥也生病了,给哥哥喝。”

    “不需要。”林满绷着脸,声音冷淡。

    小孩儿很着急:“我能挣银子,我方才去找西桥大人了,他说我可以进秦府干活儿,秦家可以帮我治病,他们会给我药的。”

    “……”

    “闭嘴。”林满冷斥,皱着眉头,“你进秦府能干什么活儿,他们只是看你年纪小可怜你。”

    小孩儿闷闷的,垂头丧气。

    “我不需要你照顾。”林满的嗓音硬邦邦的,警告,“管好你自己。”

    小孩儿被训斥得有些伤心,可怜巴巴的,注意到兄长身边还有旁人,他又巴巴缩到角落里,怯声怯气的:“哥哥,他们是谁啊?”

    林满抿了抿唇:“客人。”

    小孩儿听见哥哥这样说,似乎很开心,对着秦晚妆说:“姐姐,你要吃糖葫芦吗?”

    但当他注意到秦晚妆的穿着,又想起自己灰扑扑的样子,小手僵硬地伸回去,侧脸有点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林满侧身看着秦晚妆,向来冷漠的神色里罕见地带了点乞求,他害怕秦晚妆把真相说出去。

    “哼——”

    秦晚妆撇过头不想看林满。

    气死啦,这就是她的糖葫芦!

    小猫儿下意识伸出小爪子挠挠鹤声的掌心,干巴巴道:“才不要,这是你哥哥给你的。”

    “我喝粥去。”秦晚妆又拉着鹤声往边儿上排着的长队去。

    她走了那么多路都要不回她的糖葫芦!

    她都要饿死啦。

    等她回家,她要买十串!

    *

    人群熙攘。

    粥棚边挤了许多人,秦晚妆分辨不清那儿的模样,却明明白白认出了粥棚边上束起的银白旗帜,布料上绣着浅金色纹样,是山茶花的样子。

    这是秦氏商行的标志。

    秦家小姐爱山茶,关乎云州秦氏的所有记号,都被定成了山茶花。

    “他们方才提了西桥呢。”秦晚妆仰着小脸儿,对上鹤声清隽漂亮的目光,“西桥惯来跟着阿兄的,我们去待会儿去找一找他,便能找着阿兄啦。”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着阿兄了。

    林哥哥说阿兄在安置流民,也不知在何处。

    小猫儿近日总想着找她的兄长。

    他同意漂亮哥哥同自己定亲。

    小猫儿觉得阿兄终于懂事了起来。

    她很高兴,很满意。

    预备着好好夸一夸他。

    商行的旗在粥棚旁边,西桥也定然在那儿,她待会儿非但可以找着西桥,还可以喝一碗粥。

    晖光透过古树繁茂的枝叶洒下来,留下满地的斑驳碎影,小猫儿踩在枝叶的影子上,眉眼弯弯,不自觉扬起小下巴,万分得意的小模样。

    她觉得自己十分聪慧,聪慧得不得了。

    鹤声也顺着她笑,眸光清亮,恍然好似打在瓷白碎玉上的清光,他微微俯身,清瘦的手指穿过小姑娘的长发,他取出青叶,放在小猫儿眼前。

    长发被红绳随手一挽挽成高高的马尾,他一转身,乌黑的发垂下来顺势甩动,他的脸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分明是十分风流漂亮的样子,偏生了双清澈的桃花眼。

    秦晚妆对上鹤声认真专注的目光,伸出软软的小手接过青叶。

    哎呀,不行。

    漂亮哥哥太好看啦。

    秦晚妆觉得这样不可以。

    漂亮哥哥再这样,她都不想去找西桥了。

    于是小猫儿踮起脚尖,如同阿兄平日里待她一样,捏了捏鹤声的耳垂,娇声娇气道:“漂亮哥哥,你不要撒娇。”

    “我在干正事。”她强调。

    鹤声似乎没预料到小猫儿的反应,怔忪了一会儿,抿了抿嘴角,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轻垂。

    注意到四周窥伺的目光。

    鹤声懒懒掀起眼帘,目光寡淡,极端冷漠的样子,像冰天雪地里的雪松。

    众人纷纷低头。

    乖乖,哪来的煞神。

    没有一个人瞧见,少年人身姿稍显僵硬,耳尖泛着淡淡的浅红。

    他听见自己轻轻说了声:“好。”

    *

    “那是哪家的姑娘?”文辞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手里拎着几贴药,扬起下巴往西边儿晃了晃。

    那是个生得很好的小姑娘,仰着小脸儿不知道在同她身边的人说什么,她身边的少年人身姿挺拔,微微低头,认真听着身边的小姑娘说话。

    啧,不得不说。

    赏心悦目。

    西桥忙着跟林满交代郎中的嘱托,又道:“且收下罢,这是东家的吩咐,治病是要紧事,莫耽搁了……”

    “你不收我可没法子跟东家交代。”

    林满站在一边,接过文辞递来的几贴药,抿着嘴,目光轻垂,声音压得很低:“多谢。”

    西桥笑笑,腰间挂着的小狐狸泠泠生光,这时才微微掀起眼皮子往文辞指着的方向瞧了一眼,瞳孔微缩,头皮发麻。

    文辞注意到他的反应:“你瞧着那人是不是生得不错,也不知都是哪家的……”

    “本家的。”西桥道。

    “哦,本家的。”文辞点点头。

    “……”

    文辞僵硬一瞬,扭过头:“你说那是哪家的?”

    林满抬头,瞧见熟悉的身影,微微攥紧拳头。

    秦家的,本家小姐吗?

    *

    眼见着长长的队终于要到了尽头。

    小猫儿敲着陶碗,眼睛倏尔亮起来。

    哎呀,是阿兄呐。

    秦湫披着件冷绿长袍,长发用玉笄束起,眉眼疏落冷淡。大抵是粥棚人手不够,他站在茅棚下,长身鹤立,清瘦修长的指节搭上长柄木勺,在氤氲的水雾里显得格外有人间烟火气。

    “谢谢东家——”

    “谢谢东家——”

    “……”

    有人向他道谢,秦湫悉数应了。

    “谢谢东家。”清清脆脆的声音。

    “嗯。”秦湫下意识颔首,倏尔轻轻皱眉,抬头对上自家小猫儿亮闪闪的眸子,原本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此时变得脏兮兮的,裙摆处都沾了污水,笑得却很欢快。

    秦湫冷笑一声:“好姑娘。”

    “哪个许你出府的?”

    秦晚妆缩缩脑袋,娇声娇气的:“你莫管这些,我自然是好姑娘呐,我跑了好远好远才找着你呢,上哪儿找这样乖巧的小妹妹呀。”

    秦湫懒得理她,掐了掐她的小脸儿,眉目冷淡,瞧着似乎有些生气。

    哎呀,阿兄凶死啦。

    她不要夸阿兄了!

    “你不要捏我。”秦晚妆皱着小眉头抱怨,嗓音绵绵软软的,“我、我要疼的呀。”

    🔒懦弱

    “西桥, 送小姐回府。”

    秦湫收回手,冷冷淡淡的。

    “是。”西桥匆匆忙忙赶过来,扭头对小猫儿说, “小姐,咱们先回吧, 夜里凉, 别冻着您。”

    “才不要——”小猫儿端着陶碗, 绕到秦湫身边晃悠,秦湫却不再理她,小猫儿又生气,“你能在外面待着,我便不能么。”

    “我就是不回去。”

    胡搅蛮缠的东西。

    秦湫微掀眼帘看了秦晚妆一眼,愈发觉得自己养出个混账玩意儿, 语气轻缓:“你在此处待着有什么用处, 你除了惹麻烦, 可还有什么旁的本领?”

    他把木勺递给西桥,取了锦帕慢条斯理擦拭手指,拎着小猫儿走到一边,指尖轻轻点了点小猫儿的额头,他眸光清清冷冷的:“你瞧, 我不许你出府,你又不听话。”

    秦晚妆小嘴一瘪,委委屈屈的:“我可听话了,你别诬陷我, 我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姑娘了。”

    “我在家里待了三天才出来呢, 若是旁的人, 才不会理你的吩咐呢。”小猫儿觉得阿兄是个很不讲理的大人, 她多给面子呀。

    “我、我也不会惹麻烦的,我这样聪明,自然有天大的本领,你就是小人之心,喜欢看轻我。”小猫儿不高兴。

    秦湫淡淡嗯了声,揉了揉她的长发,不欲同她争辩,看着日头一点点沉下去,轻拈指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姑娘,你也去分粥吧,叫为兄瞧瞧,你有多大的本领。”

    小猫儿于是兴冲冲地去分粥。

    *

    鹤声安安静静跟着小猫儿,瞧着她端着粥碗窜来窜去,洒金水绿裙摆在水沟里拖来拖去,已逐渐瞧不出原来干净的样子。

    小猫儿也变得脏兮兮,眸子却始终晶晶亮亮。

    秦晚妆很少见到比自己还小的人,因而对林满那只小老鼠一样的弟弟很好奇,端着白粥坐到他身边,戳戳那小孩儿的胳膊。

    小孩儿很害羞,耳尖红红的,怯生生地接过秦晚妆递给他的白粥,乖巧道:“谢谢姐姐。”!!!

    秦晚妆眼睛又亮了几分。

    软软的小爪子挠挠鹤声的掌心,秦晚妆似乎很得意,漂亮的眸子如果能说话,这时一定在说:他又叫我姐姐呀。

    小猫儿很高兴,眉眼弯弯的,不知道从哪儿抓出一小袋果脯,这是方才从秦湫那儿顺来的,小猫儿不爱喝药,因而秦湫总随身带着些甜滋滋的果脯哄她。

    秦晚妆给他分了一半,悄悄转过身,同鹤声轻声说:“漂亮哥哥,我也是大人啦。”

    嘿嘿。

    小猫儿的眸子水汪汪的,似乎藏着春风草野,带着万物勃发的生机,她瞧起来实在很开心。

    鹤声茫然地眨眨眼前,轻轻嗯了声。

    *

    鹤声其实不大明白这些流民有什么救的必要。

    灾难最能滋长罪恶,流亡路里的腌臜事他一件件都经历遍了。

    他知道原本良善的人逃命时会出卖儿女;原本的侠义之士会向同伴拔刀,只为了争一块沾了灰的烧饼;懦弱的人哭哭啼啼,等着贵人们怜悯,转身又抢走孩子讨来的吃食。

    他的目光轻轻垂落在地上,街巷杂乱肮脏,污水四溢,黑漆漆的老鼠缩在洞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无声窥视着粥铺,空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那么脏。

    他想。

    这只被精心供奉在明净高台上,拿天上烟云供养的小猫儿,为什么会无所顾忌地走进来呢。

    这是连他都厌恶的地方。

    即使他曾经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在望不见光的深渊里,苟延残喘地活。

    他不禁想。

    曾经,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秦晚妆见着他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是很遥远的事了。

    上一世,也是在这样脏乱的街巷,天上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他坐在巷子尽头幽深的角落里,躲在装满臭鱼烂虾的箩筐堆后面,伤口处汩汩向外流着鲜血,殷红的血打在水坑里,溅起水花。

    雨水顺着长发滑落下来。

    鹤声阖着眼,倚着生满青苔的老墙,缓慢喘息,每呼吸一次,后背都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尖锐的长刀划上脊背,若非他避开要害,这时躺在这儿的就是一具尸体。

    他连续躲了十多日,他太累了。

    他觉得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不明白小六为什么如此厌恶他,恨不得让他去死,他在东宫时,曾经也尽力想做一个合格的长兄;他不明白贵妃娘娘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杀他,他曾经分明视她如亲母;他更不明白父皇为什么默认贵妃一党刺杀他,甚至还愿意派出自己的亲信协助这些刺客,他先前竟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自己是父皇最宠爱的太子。

    鹤声靠着墙,眼前昏暗,耳边响起劈里啪啦的吵闹,一只手恶狠狠抄起他身边的包袱,衣衫褴褛的男人眯着眼睛,仔细清点包袱里的银两。

    那是他全身上下仅剩的银两。

    男人似乎对里面的银子并不满意,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娘的,晦气。”

    男人似乎还有别的同伴,那人犹豫道:“咱们把银子都拿走,他会不会饿死啊?”

    “死了就死了,本来就是贱命。”男人的语气满不在乎。

    “死了刚好,省的麻烦。”

    飘忽的声音落在耳边,鹤声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雨水顺着眉眼滴落下来,带着血腥气,落到唇边。

    他想。

    算了吧,既然没有人想让他活下去,那他就去死吧。

    活着太累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

    他真的很困。

    而且他太疼了,这样深的刀口压着布料,刀抹了毒,他现在意识恍惚,眼前一片黑,只能感到难以忍受的疼,像是千万虫蚁噬咬骨骼。

    他还没有药。

    此时云州所有的医馆定然埋伏了贵妃的人,他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算了吧。

    他想。

    你瞧,有这样多的人希望你死去。

    街边的陌生人想让你死,你打小尊敬的贵妃娘娘想让你死,你看着长大的兄弟想让你死,连你最孺慕的君父都想让你死。

    那你活着还有什么必要呢。

    鹤声劝自己。

    他低着头,此时已经瞧不清任何东西,他只是无声笑着,笑得眼尾殷红,肋骨发疼,双手按在地上,粗粝的沙渗入手上细密的伤口,他太累了。

    那你就去死吧。

    鹤声告诉自己。

    这是个顶好的地方,除了城里流窜的泼皮无赖,没有人会记得这里,这是这座城最肮脏的地方,堆满了一切没有用处的废料。

    老鼠踩着污水窜入洞中,乌鸦停在箩筐上,啄筐里的臭鱼烂虾。

    这是被世人遗忘的地方。

    他死在这里就很好,不麻烦任何人,甚至不需要人给他收尸。

    他可以和这些臭鱼烂虾一起,慢慢腐烂,变成莹莹的白骨。

    鹤声觉得这是件很划算的事。

    就这样吧,他太累了。

    他不想挣扎了。

    鹤声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越来越黑,像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叮——”

    步摇晃荡的声音。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她手里提着兔子灯,柔和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的小脸儿,眉黛青颦,眼梢微红,像碾碎的朱丹,几丝头发散散垂落下来,项颈瓷白,脆弱得一碰就散,像价值连城的青瓷。

    那是长大后的秦晚妆。

    鹤声一眼就认出来了。

    *

    “后来呢。”秦晚妆咬着果脯,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我猜一猜,后来,那姑娘是不是把小乞丐捡回家啦。”

    “话本里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然后那位小姐定然和那个小乞丐成婚啦。”小猫儿仰着小脑袋。

    脏兮兮的小孩儿也从被子里出来,怯声怯气地说:“当真把小乞丐捡回家了吗?”

    鹤声轻轻应了声。

    “小乞丐治好了伤便离开了,那姑娘后来也有了亲事。”

    他轻笑,漂亮的眸子里却藏着点淡淡的难过。

    “天黑了,往往,你该回家了。”鹤声道。

    秦晚妆不大高兴:“可这若是在话本里,小乞丐就要求娶那位小姐的,小乞丐为何不求娶她呀。”

    她不理解,很不理解。

    救命之恩,怎么能不以身相许。

    通常的话本里都不是这样写的!

    这样不行!

    “为何——”鹤声轻声喃喃。

    大抵是因为那小乞丐太害怕了。

    他害怕自己流离失所,终其一生都落不得安稳。

    他害怕他的小姑娘受他拖累,不得善终。

    那个小乞丐想。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站在祖庙,受封加冕,他就带着天底下最珍贵的琉璃美玉,给他的好姑娘下聘;他就召集天底下手最灵巧的绣娘,让她们为她的好姑娘绣独一无二的霞帔;他就给她最盛大的结亲礼,教她成为天下人都羡慕的姑娘。

    如果有那个时候。

    他就带她去天底下所有地方,带她去看最壮阔的山崖,带她喝最香甜的美酒,带她去大漠、去草野、去最繁华的城池、去最瑰丽的山谷。

    可是小乞丐很没用。

    小乞丐甚至没办法让他的姑娘活着。

    小猫儿久久等不到答案,就开始不高兴,小爪子扯扯他的袖摆,巴巴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小乞丐是个懦弱的人。”鹤声揉揉她的长发,清澈的桃花眼这时显得有些黯淡,“他太懦弱了,他不敢向那位小姐提亲。”

    “啊——”小猫儿拧着小眉头,真心实意为小乞丐发愁,“这样不行呐,小乞丐应该再勇敢一点呀。”

    🔒阿桥

    草木扶苏, 枝叶招摇。

    昼光跳跃入窗,把小猫儿漂亮的眸子映得愈发干净清亮,她对着铜镜瞧里面的自己, 开心得弯了眉眼。

    “左边一些呀,漂亮哥哥。”秦晚妆看着她的金丝步摇, 晃晃小脑袋, 步摇也跟着一晃一晃, 发出清泠的脆响。

    鹤声把步摇摆正了,又拿起梳子为她梳耳后的碎发,瘦长清白的手指穿发而过,鹤声低着头,目光认真又细致。

    凉凉的指尖不经意触上耳根。

    小猫儿眨眨眼睛。

    哎呀,漂亮哥哥的手怎么这样冷。

    “漂亮哥哥, 你是不是生病啦。”秦晚妆问。

    鹤声微微抬头, 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曾。”

    “可是你的手这样冷。”秦晚妆伸出小手去抓鹤声的手, 斩钉截铁,“漂亮哥哥,你就是生病了,你应当喝药呐。”

    还没等鹤声出声,她从小椅上爬起来, 眸子亮晶晶的,颇有些欢欣:“我、我有药的,我有许多许多药,我可以分给漂亮哥哥。”

    她端起桌案上的瓷碗, 献宝一样捧到鹤声面前。

    “呐——”

    “都给你, 漂亮哥哥好好喝药, 手便不会冷了。”

    鹤声瞧着这小猫儿, 轻声笑笑,接过药碗,拈起瓷勺搅了搅黑漆漆的药汁:“往往,不可以,这是你的药。”

    小猫儿干巴巴道:“漂亮哥哥也可以喝呀。”

    可恶。

    她才不要喝药呢。

    哪怕把她打死,她都不要喝药!

    苦死啦!

    漂亮哥哥身子也不好,把她的药喝了有什么要紧。

    鹤声微微俯身,漂亮的眸子里闪着清光,长发顺势垂下,他同小猫儿平视,轻声哄她:“往往,乖一些。”

    秦晚妆从来都知道,漂亮哥哥生得很好看,那双眼睛会说话一样,温温柔柔,仿佛藏着潋滟春光。

    所以,当漂亮哥哥俯身把瓷勺递到她唇边的时候,当漂亮哥哥轻声细语哄她喝药的时候,当漂亮哥哥的眸子里流露出乞求的时候,秦晚妆下意识张开了嘴,然后,咽下一大口苦药汁。

    顷刻间,秦晚妆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愧疚,但这些愧疚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她原本不想喝药的。

    可是漂亮哥哥实在太好看啦。

    *

    秦晚妆趴在桌边习字,小爪子握着狼毫,认真又细致,写出来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边看边得意,拎着宣纸去听漂亮哥哥夸她。

    秦晚妆十分喜欢漂亮哥哥教她习字。

    因为漂亮哥哥说话特别好听。

    不像林哥哥。

    林哥哥总喜欢欺负她,他总说她字写得慢吞吞,堪称王八趴窝;又骂她字写得圆滚滚,像一堆王八上朝。

    气死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先生。

    满腹学识都喂到了狗肚子里。

    林岱岫也懒得跟这只懒猫儿理论,把小猫儿一拎,扔到西园,从此教秦晚妆习字的重任便落到鹤声头上。

    “漂亮哥哥——”

    “我写好啦。”

    小姑娘蹦蹦跳跳蹭到鹤声身边,踮着脚想往上瞧瞧,大抵是常年病弱,小猫儿现在还是矮矮一只,鹤声把她抱起来,放到旁边的软榻上。

    蓝皮书册里掉出来张白纸,鹤声俯身捡拾起来,微微扫了一眼,怔了一会儿,把白纸扔到桌子边角,抿了抿唇。

    那是江曲荆寄给秦晚妆的信。

    他有些厌烦。

    他觉得江曲荆实在太碍眼了。

    若非怕引来京师的人,给秦晚妆带来麻烦,他现在就想去湘王府再给江曲荆补一刀。

    “怎么了呀——”

    久久没有听到漂亮哥哥夸她,秦晚妆有些失望,抬起小脑袋对上鹤声清清浅浅的目光:“漂亮哥哥,我写得不好看吗?”

    鹤声瞧着小猫儿,揉了揉她的长发:“好看。”

    他拈起白纸一角,平铺在小猫儿面前,眉眼含笑,嗓音温和得诡异:“往往记得这个吗?”

    秦晚妆探出小脑袋。

    呀,是她看不明白的那封信。

    日子过得实在久,她都快要忘记了。

    她乖乖巧巧说:“我记得这是几个月前的信,谁送的呀。”

    鹤声轻轻笑笑,点起火石往炭盆里一扔,焰火燎燎而起,他随手把白纸扔进去,白纸边角被火舌卷起,刹那间变得枯黄焦灼,很快化成灰烬。

    燎燎火光映得少年人容貌愈发秾醴,漂亮得浓墨重彩,那双温温柔柔的桃花眼里好像藏了亘古的瑰丽传说,他眉眼弯弯,答秦晚妆的话,嗓音温温柔柔:“不是什么紧要人,路边的髭狗罢了。”

    秦晚妆觉得漂亮哥哥说得很没有道理。

    一个人不可能在是人的同时,还能成为一条狗。

    除非话本里的妖怪显灵了。

    而且,她觉得方才的漂亮哥哥有点危险。

    秦晚妆眨眨眼睛,摇摇小脑袋,乖乖点了点头。

    算了算了,漂亮哥哥高兴最重要啦。

    她以后要娶漂亮哥哥的。

    自然要完完全全迁就他呀。

    想着想着,她又为自己骄傲起来。

    她实在是一个很有担当的好姑娘呢。

    好姑娘坐在鹤声身边,双手交叠趴在桌子上,卷翘的睫毛映着清光,整个人沐浴在熹微晨光里,显得格外乖巧。

    漂亮哥哥提笔,对着秦晚妆圆圆的小王八字又写了一遍,清瘦白净的手腕上戴着檀木珠串,顺势垂落下来,显得少年人的手愈发清隽漂亮。

    秦晚妆下意识伸出小手去拨弄珠串,鹤声手腕有些酥麻,侧身低头去看秦往往,有些无奈:“往往,不要闹。”

    “我没有闹呀。”秦晚妆理直气壮。

    她只是瞧漂亮哥哥的手串儿好看呢。

    她指指檀木珠串:“这个好看,很称漂亮哥哥的。”

    鹤声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轻声笑笑,摘下檀木珠串套到秦晚妆的小爪子上:“也很称往往。”

    他并不信神佛,只是上一世为了秦晚妆实在山穷水尽了,才习惯了往神佛这些虚幻之象寻安心。

    幸得上天眷顾,他竟真等到了这样的机遇,能慢慢陪着他的小姑娘长大。

    小猫儿耳尖红红的,有些害羞,又实在喜欢手上的珠串,举起来对着昼光细细端详了许久,又扭过小脑袋背对着她的漂亮哥哥,自己一个人悄悄开心。

    哎呀,她怎么这样好看呀。

    *

    秦晚妆在西园赖到天黑,直到困得迷迷糊糊了,才爬下软榻揉着眼睛想回她的院子。

    鹤声单手提着雕花灯笼,慢慢跟在她身边,小猫儿的步子很慢,走着走着又想去踩鹤声的影子,因而短短一段路走了许久。

    东边的院子灯火通明。

    西桥守在院子里,秦晚妆哪儿都想去踩一踩,踏着月色进了院子,问西桥:“阿兄呢。”

    西桥道:“东家在待客,小姐先就寝吧。”

    秦晚妆嘟囔:“那么晚呀,阿兄不用睡觉吗?”

    秦晚妆总觉得她的阿兄有些奇怪的神通。

    诸如阿兄院子里的灯总亮到深夜,阿兄书桌上堆着的账本册子能垒一个她这样高,但是阿兄总是不困,还能在第二天早上逼她喝药!

    “我不要睡觉,我要去瞧瞧阿兄。”

    她觉得,她还是得夸一夸阿兄。

    虽然阿兄总是凶他,但谁让她是个懂事且感恩的好孩子呢。

    “吱呀——”

    门从里面推开。

    里面率先走出一个浑身素白的年轻人,那素白年轻人瞧见她时,不明意味地笑笑,笑容在看见鹤声时戛然而止。

    他身后跟着个穿锦衣的少年公子。

    少年公子看见秦晚妆,有些错愕道:“三妹妹。”

    秦晚妆眨眨眼睛:“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

    少年公子旁边的小厮解释:“三小姐,这是本家二公子啊。”

    “相爷和夫人惦念长公子和三小姐,特意托二公子来接两位主子回京师……”小厮缓声道。

    “够了。”秦湫淡道,“西桥,带往往回去。”

    他走到秦往往身边,轻轻点了点小猫儿的额头:“不必听他们胡说,回去睡觉。”

    秦晚妆本来就困,这时迷迷糊糊的,但好在乖巧,她总觉得阿兄不喜欢这个什么二公子,一句话也没问,乖乖跟着西桥。

    临了瞧了漂亮哥哥一眼,发现漂亮哥哥打着灯笼站在树下,漫不经心地数着落叶,有时轻轻抬眼瞧一瞧廊下,神色恹恹。

    秦晚妆扯扯他的袖子,漂亮哥哥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一样,笑得清浅:“走罢,我送往往回去。”

    他们走后。

    秦镶有些犹豫道:“长兄,今日所谈皆非我所愿,是父亲瞧我不成器,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长兄高才,无论如何都能出人头地,我才疏学浅,不及长兄半分……”

    秦湫微掀眼帘,淡淡看了他一眼:“云州里的流民都是你安置的,是你及时出手向朝廷上报,是你日日奔波劳苦,是你心系百姓德善嘉行。”

    “我准允了。”

    “这些功绩都是你的。”

    秦湫语气平平。

    “文辞,送客。”

    *

    月上中天。

    秦晚妆坐在榻上,揉着眼睛,她习惯在睡去喝些温水,此时正等着稻玉端水来。

    “嗒——”

    石子轻敲木窗的声音。

    秦晚妆走过去,打开小窗。

    “秦三小姐。”

    徐敬山走出来,照旧是清清素素的装束,眼前的白色绸带却解下了,眸子略微有些无神,看见秦晚妆,他不明意味地笑笑。

    秦晚妆不认识他,有些好奇。

    一转头,看见稻玉昏睡在廊下。

    “稻玉姐姐——”

    她顿时窜起来往廊下跑,白扇乍然横在身前。

    徐敬山笑着看她:“三小姐放心,我只是让那位姑娘睡一会儿。”

    “我只是想同你聊聊阿桥。”

    熟悉的名字浮现在脑海,秦晚妆巴巴道:“阿桥是谁?”

    徐敬山目光垂落,语气温温柔柔:“阿桥自然是你那漂亮哥哥打小便喜欢的姑娘。”

    🔒缘故

    秦晚妆怔忪一会儿, 睁大眼睛:“你就是先前那个坏人。”

    她上次发病时,就是这个坏人在她耳边说阿桥。

    “你——”

    小猫儿咬唇,张牙舞爪的:“漂亮哥哥说过欢喜我的, 你莫要唬我,我这样聪明的小姑娘, 才不会相信你这个坏人的话。”

    枝叶沙沙, 月光清冷。

    徐敬山站在山茶丛边, 长发松松散散垂落,瞧着是斯文矜雅的君子模样,他看着秦晚妆,语调温和:“三小姐不想知道你的漂亮哥哥为何欢喜你吗?”

    他笑着:“天底下任何事都该有个缘由,是不是?”

    “自然是因为我好看,我聪明。”秦晚妆语气干巴巴的, 心里有些空荡, 像是被利刃化开了一样, 撕开虚无缥缈的空洞,她有些难受,“你是坏人,你才不知道漂亮哥哥是如何想的呢。”

    “我的漂亮哥哥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君子,你却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小人, 漂亮哥哥才不像你想的那般呢。”秦晚妆扭过小脑袋不看他,眼眶红红的,“不论漂亮哥哥如何,我都欢喜他的。”

    徐敬山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 这时弯起眉眼, 站在窗外瞧着小猫儿的后脑勺:“我自然不敢揣测你那漂亮哥哥的心思。”

    “我只想同你说说阿桥。”

    他兀自摸索了个木阶坐下来, 把探路用的树枝放在一边, 抬头望着如水的月亮,有些怀念:“她若是能平安长大,应当也如你一般模样。”

    “如你一样聪明漂亮。”

    清辉的光晕把他的影子拉长,显得有些孤寂。

    “他同阿桥一起长大,从前在京师时,便日日将阿桥带在身边,教她读书识字,陪她吃喝玩乐。”

    “阿桥爱听琴,每日晨起,你那漂亮哥哥都会去阿桥的院子里弹琴;阿桥爱花,你那漂亮哥哥方下学便去花圃里找新鲜的花枝,隔几个月便派人去域外搜寻奇花异草。”

    “阿桥不会刺绣,你那漂亮哥哥自己先学了再慢慢教她,又怕她被针刺破了手,往后她要做的所有绣活儿都是你那漂亮哥哥代劳的。”

    “秦小姐,你的漂亮哥哥待阿桥真得很好,是不是?”徐敬山回头看秦晚妆,笑眯眯的,语调温柔又残忍,“你瞧,阿桥才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胡、胡说!

    她才是漂亮哥哥欢喜的姑娘。

    漂亮哥哥亲自告诉她的!

    “你住口,才不是这样,漂亮哥哥欢喜我的,漂亮哥哥同我说过,你若是不相信,你去问漂亮哥哥啊。”秦晚妆蹭地一下窜起来,跑到徐敬山前面。

    小猫儿性子实在很软,一生气就要掉眼泪,耳尖气得发红,露出尖尖的小牙想去咬人:“你别骗我,我才不相信你。”

    徐敬山又笑:“我不曾否认他不欢喜你。”

    他慢条斯理站起来,理了理袖摆:“我方才不是说了,这世上万事都得有个缘由,你猜他欢喜你的缘由是什么?”

    秦晚妆站在原地不动了,眼眶红红的,心里空落落一片,唇角蠕动几下,抽抽噎噎的:“我、我这样好,自然值得漂亮哥哥欢喜的。”

    徐敬山拄着树枝:“大抵罢。”

    他听着小猫儿抽抽嗒嗒的声音,突然生出一丝久违的怀念,俯身点点小猫儿的额头:“你同阿桥真得很像。”

    倏尔,他笑起来:“这样吧,你若是往后不喜欢你那漂亮哥哥了,便来找我,我瞧着你的模样,心里倒是很欢喜。”

    “我生得也不差,是不是?”

    *

    徐敬山踏着月色回到西巷小院。

    他闲暇时爱离开封地在云州四处闲逛,故而在这儿也置办了宅邸,他接过小厮递来的锦帕,不紧不慢擦干手上沾的花露,微掀眼帘,瞧见廊下的秦镶。

    “殿下。”秦镶远远迎上来,脸上难掩喜色,“秦湫同意了。”

    徐敬山斜斜睨了秦镶一眼,心里觉得十分可笑,微微笑出声:“二公子如何同秦长公子提起此事的?”

    “让我猜猜。”他道,“你告诉他,教他让出功绩是秦相的吩咐,是不是?”

    陈述的语气。

    “是。”秦镶没想到徐敬山有这样的反应,脸色到底挂不住,“若我爹真知晓了这件事,他也会这样吩咐。”

    “我可听说,秦相最疼爱长公子。”徐敬山笑道,“若是秦相知晓你这样抢占了他爱子的功绩,当真不会怪罪你吗?”

    “是——”秦镶咬牙。

    “秦湫先前是风光,可他现下只是一介商贾,商贾手里握着这样大的功绩有什么用,白白浪费,还不如给我,也算他为本家做些贡献了。”

    徐敬山淡淡颔首:“你说是,便是罢。”

    天底下总有自以为是的蠢人。

    救不得,也没必要。

    徐敬山拄着树枝,摩挲着往灯下走。

    秦镶站在廊下,看着徐敬山清雅如仙的背影,眸光闪烁。

    所有人都觉得他比不上秦湫。

    他认了。

    纵然他比不上秦湫,那又如何呢。

    在秦湫背弃本家,自立门户的时候,他就已然沦为弃子了。

    他不一样。

    他才是父亲最器重的人,他有比秦湫光明远大百倍的前程。

    *

    鹤声发现,近日的小猫儿总是怏怏不乐,此时像霜打的花骨朵儿一样,懒趴趴地躺在软榻上,任由昼光打在她的小脸儿上。

    若是往日,这娇气的小东西早已哼哼唧唧,教人拉帘子了,或许拉了帘子还不够,还喜欢过来蹭蹭他,等着被他抱起来,慢慢哄一哄。

    “往往。”鹤声低头看她,抿了抿唇,他握紧手里的青玉耳串,有些紧张,轻声细语,“你近日是不是不大舒服,咱们叫郎中来瞧一瞧,好不好?”

    秦晚妆看看她的漂亮哥哥,眨了眨眼睛。

    “我很好呀。”她说。

    她有点想让漂亮哥哥抱抱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不大想说话,小猫儿翻了个身,背对着鹤声,卷成小小一团,嗓音闷闷的:“漂亮哥哥,我困啦,你不要同我说话。”

    她只是困了。

    睡一觉就好了。

    等她醒过来,再去找漂亮哥哥让他抱抱她吧。

    鹤声想伸出去的手僵住,眼神失落,慢慢收紧五指攥住青玉耳坠,放缓嗓音:“好,我去给你备些凉茶。”

    小猫儿有些难过。

    她觉得漂亮哥哥也有些难过。

    都怪坏人!

    她有些后悔,她当初就该咬死那个坏人的!

    小猫儿蹭地一下坐起来,仰着小脸儿,声音哑哑的:“漂亮哥哥,你给我弹琴,好不好呀,我想听琴啦。”

    鹤声的脚步顿住,莫名松了一口气,倏尔展颜笑起来,清澈的桃花眼里好像有春光照水:“好,我去取琴。”

    轻轻缓缓的乐声流出来,恍然好似山间泉水叩击青石,郁郁葱葱的繁密枝叶间响起清脆黄莺啼叫,清瘦修长的指尖拨动琴弦,鹤声的袖摆悠悠晃晃垂下来,愈发显得疏朗清雅。

    小猫儿坐在鹤声怀里,伸出小爪子去拨拨琴弦,乱乎乎的杂音响起,被吓了一跳,往鹤声怀里钻。

    小猫儿的脑袋实在很小,想着一件事,便再也装不下其他烦恼,可见是个极其专心的好姑娘,这时又拧起小眉头开始发愁。

    噫,这个琴奇奇怪怪。

    方才漂亮哥哥分明也是这样弹的呀。

    鹤声瞧着她,原先的不安心情松了些,轻笑出声,低着头,握着小姑娘的小手教她拨弦,又怕琴弦细锐,伤了小猫儿,只牵着她的手,带她轻轻拨一拨。

    昼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日子似乎变得漫长又亘古。

    秦晚妆乖乖巧巧趴在桌上,时不时伸出小爪子去碰碰琴弦,为着那断断续续的乐声高兴起来。

    她觉着自己实在是个十分有天赋的好姑娘,并且真心实意为自己骄傲起来。

    耳尖泛起淡淡凉意。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看鹤声,一抬头,乍然感觉到耳垂晃晃荡荡的坠感,她又去瞧铜镜,果然瞧见清清泠泠的青玉耳坠,昼光映下来,青玉摇起绚烂的瑰光。

    好、好生漂亮呀。

    漂亮哥哥为何这样会挑首饰呀。

    “漂亮哥哥——”

    小猫儿尾音拉长,绵绵软软的:“你怎么忽然送我耳坠呀。”

    鹤声有些害怕秦晚妆不喜欢,抿了抿唇。

    “因为往往近日不开心。”

    我想让你开心一些。

    少年人低头看着小猫儿。

    秦晚妆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小手抓了抓鹤声的袖摆,巴巴道:“漂亮哥哥,我可欢喜你了。”

    “你也要欢喜我。”

    “你要最最欢喜我。”

    “只欢喜我一个人。”

    木窗外枝叶繁密,昼光打下来。

    小猫儿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只许为我一个人弹琴,为我一个人摘花,为我一个人做绣活儿,必须是我,只能是我。”

    “若是有旁的人,我就不要理你了。”

    鹤声心里似乎有什么炸开,眉眼弯弯,轻舒了一口气,声线清朗,泠泠如碎玉。

    旖旎春光里,他听见自己说。

    “我此生只为往往弹琴,只为往往摘花,只为往往做刺绣,天下百姓数万万,我只为往往一个人。”

    “我只欢喜往往。”

    🔒裕王

    “吧嗒——”

    棋子落地。

    秦晚妆趴在棋桌上, 蓬松的长发顺着肩披下来,遮住半张脸,长睫间有清光流转, 小猫儿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瞧着棋盘。

    她近日总有一种踩在云上的感觉。

    飘飘忽忽, 又欣喜又害怕。

    这是往常的小猫儿从没有过的, 这个时候格外发愁, 拧着小眉头,单手撑着下巴,幽幽长叹一口气。

    “回神。”秦湫捏了捏秦晚妆的小耳朵。

    小猫儿顿时窜起来,露出尖尖的小牙:“不许捏我。”

    她瞧着有些委屈:“你捏了,它就要变大变平,就不好看了, 那我必然不能当个漂亮姑娘了。”

    秦湫淡淡看了她一眼:“那又如何。”

    “笨——”

    “我若是当不了漂亮姑娘, 就不称漂亮哥哥了;我若是不称漂亮哥哥, 我就娶不着他了;我若是娶不着漂亮哥哥,那我定然要难过得死掉了。”

    小猫儿梗着脖子生气,理直气壮,声音却温温软软,细声细气的:“你若是急着想给我烧纸, 你就捏吧,谁让你是我兄长,我又是个懂事的小孩儿。”

    秦湫拈着棋子,安安静静听她把混账话说完, 不咸不淡的:“原是如此, 姑娘倒是聪慧, 竟能悟出这般超世拔俗的道理, 湫如饮醍醐。”

    “既如此,烦请姑娘万万得好好活着,云州纸贵,你的兄长尚还烧不起。”秦湫拈着白棋落子,说话慢条斯理。

    “我瞧你也不想给我烧。”小猫儿张牙舞爪的,发觉秦湫不理她,气得扭过小脑袋,换个人盯。

    林岱岫落了黑子,瞧了瞧,觉得不大对,又想趁着秦湫不注意悄悄悔棋,抬头对上小猫儿绵绵软软的目光,拍拍这小混账的脑袋:“哪能不给你烧,你瞧着吧,他能把自个儿烧给你。”

    秦湫冷冷扫了他一眼。

    林岱岫啧了一声,眉目含笑:“往往来,离你阿兄远些。”

    他看着秦晚妆,细细端详了会儿,把小猫儿抱过来,敲敲她耳垂悬着的青玉耳坠:“好玉,何处寻来的?”

    青玉在昼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影,质地如同山巅积雪一般纯净,色调又像盛夏时节稠密如盖的青枫林,流着浓墨重彩的苍翠。

    这是上贡的玉料,他离了京师后,倒是很少再见到这样稀世的奇珍,这时有些好奇。

    他轻笑:“商行近日又添了什么宝贝?”

    “才不是商行呢——”

    说起这事儿,小猫儿得意起来,颇有些小骄傲的样子,眸子闪亮闪亮,尾音微微扬起:“这是我的漂亮哥哥送我的呢,独独送我一人的。”

    她把耳坠摘下来,像捧着月亮一样捧在手里,献宝似的,举起小手在秦湫和林岱岫眼前晃晃,娇声娇气:“是不是很漂亮。”

    林岱岫微掀眼帘,眼见着秦湫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握起小猫儿的爪子,哄着:“漂亮,衬得往往像个小神仙。”

    “你那漂亮哥哥,倒还算有些本事。”

    为了哄这只没心没肺的小混账开心,竟然能在半道把送去皇宫的贡品劫来。

    “自然,漂亮哥哥可厉害了。”

    秦晚妆仰着小脸儿,想让林哥哥再夸夸她的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温柔又心善,本就是天下第一好的人呢。

    想着想着,又长长叹了口气,小脑袋耷拉下来。

    虽、虽说漂亮哥哥很好,但她还是有些难过。

    她觉着那个坏人在骗她,却又没法子放下那个阿桥。

    “林哥哥。”

    “你知道一个叫阿桥的人吗?”

    “吧嗒——”

    棋子滚落。

    林岱岫低头,温温柔柔,笑着询问:“好往往,这名字你是何处听来的?”

    *

    锦屏楼后院,昼日喧嚷。

    徐敬山坐在屏风外,映着院里绕着假山的潺潺绿水,清瘦的指尖勾着琴弦,清清泠泠的乐声像自高山悬河倾斜而下,渺渺茫茫、悠远亘古。

    他一身素白,惯来是清清雅雅的样子,照旧蒙了白布绸缎。此时俯身拨弄琴弦,唇角挂着浅淡的笑,瞧着也是干干净净的好模样。

    敬山公子名声在外,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后院摆了茶座,上首坐着个官家老爷,此时低着头看台下的徐敬山,笑得胡须颤抖:“云州竟还有这样的乐师,从前倒是从没瞧见过。”

    旁边的人陪笑道:“敬山公子琴技高绝,前些年,还有京师教坊的乐师前来拜见呢。”

    “大人可算赶了巧儿,敬山公子平日里可不在锦屏楼待。”

    官家老爷眼睛一眯,捋着胡须,摆摆手叫停。

    徐敬山微微掀起眼皮子,轻轻皱眉。

    “公子,那些人是不是碍着您了?”

    “奴去把那些人赶出去。”

    “不碍事。”徐敬山轻笑,“来者是客。”

    他瞧着上首的官家老爷,突然来了几分兴趣。

    “大人有何事吩咐。”他的嗓音清清淡淡。

    “你就是徐敬山?”官家老爷道。

    “是。”他含着笑,不紧不慢起身,懒懒散散打了个长揖,“我就是徐敬山。”

    “祖籍可在云州?”

    “可曾上过学?”

    “家里几口人?”

    “做的都是什么营生?”

    官家老爷眯着眼瞧他:“乐师大多都是苦命人,我猜你也是打小苦过来的,我手里有个能让你平步青云的际遇,你可想要?”

    徐敬山听着,愈发觉得有意思。

    “祖籍在京师。”

    “读过一些书。”

    “家里十几口人。”

    “靠旁人供养过活。”

    “是。”他眉眼弯弯,“家里孩子多,我并不受宠爱,幼时生活并不顺遂,幸得兄长庇佑,才得以苟全。”

    “好好好。”官家老爷抚掌而笑,屏退左右,“你可知秦家那位病弱的小姐?”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徐敬山抬头:“自然,秦家的金枝玉叶,全云州谁人不知呢。”

    “今日夜里。”官家老爷抿了口茶,“秦家小姐会去青梧山,你去那儿弹琴,三更时,你把她引到你弹琴的地方。”

    徐敬山半倚着桑树,百无聊赖地屈指轻敲树干,倏尔笑了笑:“大人,秦家小姐病弱,若是吓着了该如何是好。”

    “我一介庶民,可担不起秦长公子的追责。”

    官家老爷声音轻缓,安抚他:“你担不得,能让你平步青云的人担得就成,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你只消把她带到你弹琴的地方,剩下的上头会安排。”

    徐敬山眸光浅淡,语带玩味:“能让我平步青云的是何人啊?”

    官家老爷俯身,眸光晦暗,低声道:“你可曾听说过,裕王殿下。”

    徐敬山微掀眼帘,笑道:“听说过。”

    “自然听说过。”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趣味的事。

    这种趣事,若是不掺一脚,徐敬山觉得自己会抱憾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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