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季成本以为没事了。
结果他和顾宛在夜店停车的区域又碰见那几个男人。他们见周围人少,黑灯瞎火,心存侥幸,想监控拍不清,又气不过,捋起衣袖便朝季成打来。
一挑五……
不对,被群殴的这种情况,季成不是没遇到过。
十几岁一个人那会儿还能打回去全身而退,但今天带着顾宛,他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那五个人还呈包围式,不让顾宛跑。
季成眼见没办法,反应快,挨了一拳头后转身抱住顾宛,像包子皮裹肉馅儿似的,把人往怀里护,转身趴在一辆小车车窗上。
五个成年男性的拳脚如雨点般往下落。
打了没一会儿,雨真的开始下了,他们似乎也觉得没趣,泄了愤,掰过季成那张脸,掐两下,给了一耳光,准备走人。
等他们走远,季成才喘*息着,低头,看埋在肩膀上发抖的顾宛,“你没事吧。”
这时候,雨还下得小。
顾宛没吭声,手指紧攥住季成的西服衬衫,噤若寒蝉。季成刚想松开她,没料到车里有人。
玻璃车窗徐徐放下。
一个女人坐在驾驶位上,一只手夹根烟头,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屏幕发亮。
她缩缩脖子,晃手机,道:“大哥,你没事吧……我刚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顿了顿,她又解释:“我刚进车内想抽根烟再走的,结果,你这,我这……咚一声,两人砸我车窗上。我吓蒙了。”
“谢谢你,”季成开口,雨水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能让她进车内躲一下雨吗?”
警察到现场办案需要找报警人,这个女人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帮顾宛挡着,雨也全落到他身上。顾宛干净,不会弄湿别人的座椅。
“啊,当然可以。”女人心善,马上拿走副驾驶堆放的流苏抱枕,并且递了盒纸巾过去,“你给女朋友擦擦吧。她在哭。”
季成接纸,手在空中迟疑半秒。
他倒也不解释。
出事地点正好在乔明弛所在派出所辖区内。
是乔明弛的同事去接的。
当时一进办案大厅,季成神情颓丧,冷不丁对上乔明弛探究的眼神,下意识想躲。
顾宛这时护犊子,知道是自己犯的事,看出来季成怯意,往季成身前挡了下。
事发地点虽然不在大街上,但天网遍布全城,滴水不漏,监控摄像将事发全程看得清清楚楚。
为此,乔明弛还松了一口气,说季成没还手,事情简单多了。
监控视频拉到最后,在场所有人都看见其中一高个胖子临走前扳过季成的肩膀,给了季成一耳光。
啪!
特别响。
响得顾宛再看视频时,甚至下意识闭了闭眼。
乔明弛见惯了打架斗殴事件,小时候也和季成去打群架,但长大了见季成被打脸还是头一回。
他猛地回头看蹲在地上的那几个男人,裸露在外的手臂青筋暴起。
值班同事见状不妙,一下拽住他,劝道:“算了,算了……你可不能动手啊,你动手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你兄弟这算被故意伤害,得关这群人好一阵子……”
江让和季梦真在外面等。
快凌晨了,办案大厅内仍有不少人。
江让掀起眼皮打量一圈四周,坐不住,把行囊放在凳子上,站起身朝外望去,雨已经小了许多。
他劲瘦,壮实,肩膀宽阔,更像一把在雨中撑开的大伞。
“再过一阵,雨得停了。”
江让用手抹过头上湿漉漉的雨珠,语调不紧不慢,“你哥等下应该还要去验伤。”
“我陪我哥。”季梦真没抬头,手腕一圈珍珠手链被大厅顶灯照出光泽。
江让的眼神落在珍珠上。
他个子没季成高,但肤色白,衬得少年气重,没被社会鞭打过,比季成乔明弛都更显小。
季梦真还发现,江让这人虽然长得一副刻薄相,但不笑时的目光让人抓心挠肺,像一只月光中御风而行的风筝,让人想随他走。
他的眼神好似微微上挑,一字一句道:“你平时都戴?”
历经千里奔波,江让的嗓音带了些深沉倦意,久违的触动感听得季梦真一激灵,坐直了身体。
季梦真没回答他,反而下意识突然捂住了珍珠手链。
这是她满十八岁时……
江让送给她的。
那年她刚考上大学,年纪小,家里还未给她添置过什么首饰,江让一声不吭,给她寄了这么一串珠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钱买的,外带一句——
祝生日快乐,祝你梦真。
在漫天的“生日快乐”下,“祝你梦真”四个字,深得寿星青睐,并且寿星将这串珍珠发到三个小女生单独的微信群炫耀,还问,江让送我珍珠是什么意思啊?
顾宛:说你是小猪。
安亭:说你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
可掌上明珠不是形容女儿的吗!
很好,不把我当妹妹就算了,还把我当女儿,想占我便宜?
季梦真不解,但难以无视心中悸动,便每日每夜地戴着它,除了每次江让回来。
她不敢让江让看见她戴着它。
它像是命中注定要被埋入心底的小秘密,见不得光,见不得人,更见不得她自己。
江让打了个哈欠,把遮脸的面罩取下来,眼神挪开了,“你打算捂到回家么?”
“才没有。”
季梦真有点遗憾江让这张脸怎么就长了个嘴。
拉萨最近气候不好,他早晨从飞行基地出门,风吹如刀片刮脸,疼得不行,时间一久,侧脸吹出了痕迹,一遇上稍微温暖点儿的气候就发红。
他属于皮肤不耐受的,冬天容易脸上不舒服,严重点手还冻得疼,经常大冬天一出门就是手套面罩装备齐全。
江让点到为止,不逗她了,朝办案区再望一眼,摇摇头,拧干擦雨水的卫生纸,笑了声。
季梦真又贪他笑得好看,挪不开眼,“你笑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季成十岁那年在学校走廊上打架。”江让嘴角仍噙着笑,似乎有别的意思。
“十岁?”季梦真也想起来了。
江让点头,说:“那次他和隔壁班的小野混子打架,打得特别厉害,手还缠着纱布,谁都拉不住。最后实在没办法,我们凑成一团想办法去劝他,顾宛冲上去亲了他一口,他就收了手。”
他说这些时,眼神在季梦真身上停留几秒。
越不过她。
季梦真突然被看得心如擂鼓,一时无法将眼前的两件事联系起来。
以前小时候的事儿都是小时候发生的了,现在长大再提起来,总觉得有点怪。
那些小孩子之间的情愫原本都当做笑话看的,现在被江让这么一说,季梦真有点后知后觉。
又等了一会儿,乔明弛领着顾宛和季成出来了,说是要去验伤。
季成侧脸擦伤成红肿一片,嘴角破损,领带与衬衫领口褶皱得不像样子。
他有点儿不敢看他妹。
见哥哥是为了顾宛才被打成这样的,季梦真心脏的某个位置骤然变软、塌陷,强忍住想要当众捋开他衣服看伤的冲动。
季成好面子,她清楚。
与江让交换过眼神,乔明弛说:“时间这么晚了,一大群人乌泱泱往医院跑也不是事儿。要不然,真真你带江让回去先休息,我陪季成顾宛去验伤,我是办案民警。”
夜晚的马路空空荡荡,没什么车。
季梦真把车从派出所开回月虹时代只花了大约十多分钟。
在车上,江让拨弄下副驾驶上的挡板,前方的马路忽然像加宽了度,柏油路上的黑色油光锃亮。
他坐车不怎么玩儿手机,看了看导航,记住了路,把手机收回衣兜内,整理过衣摆,在副驾驶位上坐得笔直。
季梦真盯着他看。
江让敲了敲车窗玻璃,说:“好好开车,我指路。”
季梦真认真地开车,没放歌,顺手把carplay调到了收音机模式。
好巧不不巧,季梦真手腕一转,不知道扭到了哪个军事电台频道在午夜新闻重播,信号又好,很快传来了一位女性播音员清亮的播报声:“近日,东部战区海军航空兵某旅,组织某型三代战机新飞行员成功进行了放单飞训练,新飞行员全部达到了放飞要求,进入到下一步的高难课目训练中……”
季梦真愣了半晌,马上又去换台。
但她在开车,没看清楚是哪个键就去按了,直接把音量调到最小。
女播音员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上午11时许,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
江让只是听。
他也没吭声,他慢慢坐直身子,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指腹按压皮肤。
他看窗外倒退的景色,仿佛在静静地听着自己世界里的回声。
他的手漂亮有力,是一双能做很多事的手。
在季梦真的印象里,江让一开始高考参加空军招飞就是冲着三代战机去的,去也是想去海军,结果摸爬滚打,轮轮筛选下来,最后还是止步在了梦想之外,告别了军队固定翼,在民用航校选择了别的机型。
有一年江让在放假回来的时候喝醉了。
那次他对什么话都充耳不闻,只抬起手臂,模仿自己飞模拟机时的轨迹。
乔明弛还安慰他,说现在国内能做空中救助飞行队的不多,工资还比部队高,一样是为国家做贡献。
二十一岁那年,江让放了单飞,但他没有特别开心,也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发朋友圈庆祝,反倒是当做无比平常的一天,洗衣服、吃饭,再在七个人的微信群里说了一句:
——已取得阶段性胜利。
季梦真一直记得江让的手。
这人小学用手打游戏街机,高中用手打lol,大学用手控制操纵杆。
季梦真不小心碰到过它,厚实、温热……
应该很好牵。
在很小的时候,季梦真常常带着江让回家玩,但是那时候屁股后面还跟了一大串人,天真无邪,n小无猜。
但现在这情况有点儿不一样,她是要把人往共同的家里领。
西藏这地方海拔高是高,是不是还连带着能把人鼻梁长高的,她总觉得江让鼻梁变挺了。
但是江让的脸颊两边没有想象中的高原红。
这是江让啊,季梦真心想。
江让是他们几个人里最年长的,性格冷淡,不怎么爱讲话,但一讲话能把人气死。
季梦真第一次见江让的那年,午后阳光把幼儿园里的芭蕉叶烤得滚烫。
她午休不睡觉,就爱和安亭一起从小窗户翻出来到操场上滑滑梯,一闹就是一个中午,然后跑去学校食堂窗口找师傅要一截卤味猪尾巴,再叼着跑回幼儿园队伍排队等放学。
江让就背着书包站在她左边,老师让他和季梦真牵手。
那个年纪的江让就不爱笑,季梦真在小学一年级作文里写的比喻句子是——
我同桌的皮肤比没卤过的猪尾巴还白。
这个比喻在校园内一时广为流传,成为笑料,而小男孩自尊心强,气得江让非常认真地写纸条问季梦真:季同学,我们能不能不要当同桌了?
季梦真礼貌地回复:不能!
于是一坐又是五年。
从小到大,季梦真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一大爱好就是缠着江让,为此无数次萌生过想要去西藏驻地探亲的想法,但都被江让无情拒绝。
季梦真说,我去看布达拉宫不可以吗?
江让说,记得报团。
后来,江让要么说会雪山崩塌,要么说藏区有野兽出没。
反正死活都不告诉季梦真他的机场到底在哪里。
季梦真说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江让似乎对这种直白的表达方式早已习惯,要么说自己会多回家,要么说管好你自己。
江让还说,你要实在是想我,你就去城北后山坡上站站,说不定我会飞过。
季梦真说你能飞那么远?
再后来,季梦真还是去了,但只有风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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