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晚照,笼在孤山古道之间,两侧水田漠漠,白鹭低翔。
一架朱轮青盖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停定。前头身着深紫宦服的人,骑马绕了过来,来到车帏前。
他态度极恭敬,“丞相,前边有个长亭,您身子不适,在这休息片刻吧。”
车里的人淡淡应了一声,道:“有劳公公。”
温和的声音像清流击石,舒缓好听。
须臾,李公公挑起车帏帘。
一只修长如竹的手缓缓伸出来,搭上李公公的手,在深色袖袍映衬下,手白得有些晃眼。
那人躬身出来,面容灵秀,身着月白春衫,清瘦颀长,身体有些孱弱,一手捏着锦帕,微微咳嗽。
李公公扶着他,瞧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越发小心翼翼。
谁敢想象,大胤位高权重的丞相,便是眼前这个病体单薄的人?
年纪轻轻,大权独掌,无数清流朝臣追随。只可惜了这么一副病骨支离,瞧着不像长寿的人。
在长亭中坐下后,谢含章接过李公公递过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润过喉咙,顿觉浑身都舒适了许多。
“丞相保重身体,再过三五日就到京城了,您再忍忍,到时候皇上定会派御医给您诊治,皇上心里一直念着您哪。”
李公公想宽慰他,但说的却是阿谀奉承的话。
谢含章面上温和,没有分辨,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个讽刺的弧度。
皇上念着他……
大概是念他这病体什么时候死吧?
谢含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重生再来,已经看透了。
上辈子他拖着病体、耗尽心血为二皇子筹谋,扶持他登上皇位。
没想到他登基后,却开始猜忌谢含章权力过大,怀疑他有异心,屡屡刁难他。
一日两人起了争执,皇帝一怒之下,想要将他贬谪。
朝中清流们纷纷震惊不已,以死相逼,伏阙上书,认为丞相并无过错,不能废相。
若谢含章不想走,皇帝贬谪不了他。
但他前世心灰意冷之下,果断离京,只想求一个清净的下半辈子。
谁知不到一年,他的父兄被困在战场上,皇帝趁机铲除谢氏,迟迟不发兵救援。
谢含章当时已不在朝中,无法左右朝政。于是私下调集兵马前去救援,却被皇帝的亲信带兵包围,以乱臣贼子之名推下悬崖,粉身碎骨。
自己、父兄、数万大军的性命……不是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之下。
谢含章缓缓闭上眼睛。
有幸重来一次,他不会再让惨剧发生了,如今回京,便是要阻止接下来的事情。
皇帝不仁,那就架空他,或者废了他。
朝中清流都是谢含章亲手提携上来的贤臣,大多都有一颗济世报国之心。
对皇帝的昏庸怨怼已久,如今民不聊生、边境侵扰不断的大胤,更是急需一个明主。
需要考虑的是,如果废了皇帝,选择新的君主,应该选择谁?
谢含章低头茫茫地思忖着,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杂乱喧闹。
他抬眼看去。
只见官道两边肥沃的水田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官差,骑着高头大马,正在肆意践踏青苗。
不消片刻,脆嫩的青苗在马蹄蹂.躏下东倒西歪,满目疮痍,周遭闻风赶来的百姓们顿时哀嚎连天。
谢含章忍不住皱眉,这些地方官府是真的越来越无王法了。
他“喀”地一声搁下茶盏,起身站起来,把旁边的李公公吓了一跳。
他连忙躬身道:“丞相别动怒,您还病着……”
他话还没说完,谢含章已经抬腿出了凉亭。
李公公见状,只好赶紧指了几个虎贲军,让他们赶紧跟上去护着丞相,这些地方官差粗蛮无知,万一丞相出了什么事,朝中清流们非得把他撕了不可。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嘈杂的马蹄声突然从后头响起。
只见官道远处烟尘扬起,隐隐可见日光下铠甲刺目,长矛寒光冷冽,竟是一队骑兵疾驰而来。
道路两旁的百姓们快速让开。
官差们见了这情形,有些愕然,不知哪里突然蹿出这么一支骑兵,气势如此逼人。
为首的官差面色难看,朗声喝道:“来者何人?敢在官道纵马!”
“吁——”
那匹高头大马疾驰到了跟前,激起一地尘土,马头高高仰起,双蹄急促骤停。
但见尘土飞扬之中,银鞍白马上,一青年身着玄色甲胄,手执马鞭,眉目冷戾。
那官差见他还不下马,立刻喝道:“你是哪个军营的?还不快下来!”
青年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手上握着缰绳,一动不动,声音冷硬,“是你带人毁田?”
官差见他态度冷慢,一时被驳了脸面,恼羞成怒,“本官是江南巡抚,奉命行事……”
他话未说完,突然“啊”地一声惨叫,马蹄倏地折了下去,人立即从马上滚落,头上乌纱帽飞了出去,身体在地上滚了两圈,一身官袍沾满泥土,狼狈不堪。
他从地上爬起来,勃然大怒,“你!你是何人?胆敢殴打钦差?”
“报上名来!”
“啪!”
一条马鞭倏地甩在他的脸上,赫然一道鞭痕,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老子是你萧爷爷!”
男人的声音低沉阴狠,从远处走过来的谢含章听得眼角微微一跳。
尘土漫天,他在人群后面看过去,那人身披甲胄,高额颀骨,丰神俊朗,却掩不住眉间戾气。
谢含章蓦地一愣。
原来是他。
那巡抚方才不可一世,此时仔细一听,才悚然心惊,半边身体都僵了。
“萧”是国姓,姓萧的皇亲宗室很多,但敢如此肆意狂妄的,唯有一人。
信王萧牧川。
他此时已经顾不得脸面了,连忙跪下,“信王爷,下官不知是王爷驾到,多有得罪,下官、下官该死,下官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奉旨?”
萧牧川冷笑,马鞭一挥,手起鞭落,竟是亲自动手当众抽人。
抽的还是堂堂一省巡抚。
那巡抚一身官袍在地上滚着,此时已经脏污得不能看了,连声求饶。
周遭一众官差俱是两股战战,没人敢上前。
谁人不知,信王萧牧川是大名鼎鼎的漠北活阎王。
五年前西北蛮子趁着萧牧川回京之际,侵扰边境,连妇孺老小都不放过,或奸或杀,抢走了所有粮食,最后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
那时萧牧川才十八岁,少年气盛,胆子也大。
他连夜回漠北,带着两千将士,孤军深入,悍勇得如同亡命之徒,不要命似的,一直打到西北蛮子的老窝去了。
硬生生把粮食全部夺了回来,还把蛮子们的将军当众处死,剥皮抽骨,头颅悬于漠北关外。
一战成名,打得那群西北蛮子从此破了胆,这些年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纳贡称臣,更别提犯边了。
然而最令朝中官员头疼、不敢得罪的是,此人素来不理朝政,不入京述职,我行我素,连皇帝都鞭长莫及,完全控制不了他。
李公公看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哪个亲王敢把一省巡抚按在地上暴打的,巡抚通常是皇上钦定的,这不是打皇上的脸?
谢含章微微眯眼看去。
他倒是不意外,在朝多年,对萧牧川早有耳闻,对此人性情也颇为了解。
“王爷恕罪,下官知错了,求王爷饶下官一命!”
周遭看热闹的百姓却是连连鼓掌。“打得好!萧王爷是真青天!”
“这种狗官,早该教训教训了!”
“继续打!打死他!”
真想把人打死?
谢含章刚想制止,却听见鞭打声突然停了。
萧牧川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你的人滚!再让本王在江南地面上看到你,本王就剥了你的皮!”
“是是是,下官遵命,下官遵命……”旁边的官差连忙上前去搀扶他起来。
谢含章穿过人群,走到那江南巡抚面前,缓缓道:“如果本官没记错,这位是赖大人吧?”
那被打得几乎没了人形的巡抚,缓缓抬起头来,满脸血渍,眼里却是一惊,“丞、丞相,下官赖苟。”
周遭百姓突然人头攒动,纷纷看过来,早就听说过谢丞相的大名,却从来见过,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居然同时见到两尊大佛。
“谢、丞、相。”
周遭喧嚣之中,一道声音突兀德缓缓响起,硬邦邦的,不太友善。
谢含章能感觉到他甫一出现,便有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影随形,如芒刺背。
他微微抬起头,态度和煦,拱手行礼,“见过信王爷。”
萧牧川没有说话,眼神如数九寒冰,冷意森森,将他从头看到脚。
良久,他忽然勾了嘴角,眼里意味不明,“多年不见,丞相还是这么美貌。”
谢含章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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