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众人也是满脸错愕。
虽说这谢丞相确实面容俊美,但毕竟是一个男子,用“美貌”二字来形容,便显得突兀。
何况这是一国之相,位高权重,这样当面直言未免有些轻佻冒犯。
谢含章略略思忖,他在朝十几年,几乎未与萧牧川有过任何交往。
“多年不见”一句,从何而来?
如果非要说来往,大概只有十年前萧牧川被废时,两人有过“相送之交”。
当年萧牧川是先帝最疼爱的六皇子,虽然只有十三岁,却早早就被立为太子。
他那时还年少,却已见今日的性情,乖张恶劣,不循常理,对满朝大臣嗤之以鼻,对先帝给他请的太傅极为不屑。
有次甚至当着满朝大臣的面,直接怼他:“你讲的东西都是狗屁!”
太傅气得七窍生烟,素来德高望重之人颜面扫地,愤然自辞西席。
先帝虽然恼怒,却也没有过分苛责他,只让他上门去给太傅赔礼致歉。
事后先帝当着一众朝臣的面笑道:“并非太傅讲的是狗屁,而是这些所谓治世之书,确实百无一用,若真用这些书来治国,才是误国。”
父子二人,流着一样的血,骨子里可谓是一脉相承的桀骜不羁。
但先帝人品厚重,内敛沉稳,进退得宜;而萧牧川却是外露的狂妄不羁,乖张孤僻,动不动就嘲弄一众大臣满口假仁假义,全是虚伪之徒。
这种心中毫无礼法之人,却被立为太子,当时朝中人人都私下担忧,怕他将来当了皇帝,不好伺候。
先帝却似乎并不介怀,颇有耐心地引导他,循循善诱,慈父之爱可见一斑。
先帝有七个儿子,其余各人名字都只有一个字,唯独萧牧川是两个字。
统而治之称为牧,山河社稷谓之川,可见“牧川”二字,除了偏爱之外,还寄予了先帝的厚望。
当年几乎所有朝臣都认为,萧牧川一定会继承大统,谢含章也不例外。
直到后来不知怎的,父子二人突然大吵了一架,一贯性情沉稳的先帝勃然大怒,立即下旨废黜他的太子之位,将他赶出鄞都。
众朝臣震惊不已,却没有任何一人知道内情。
谢含章只记得那日,大雪纷飞,地面积雪盈尺,他从翰林院出来,撑着伞准备回府。
走在甬道上,远远瞧见萧牧川跪在承天殿前,少年人身形如新竹拔节,单薄而挺直,在数九寒天中,忍不住颤抖。
他微微讶然,以先帝对六皇子的疼宠,如果不是犯了什么严重错误,断不会让他跪在雪地里。
两侧甬道行走的宫娥太监都不敢上前去,而来往的朝臣瞧见了,幸灾乐祸多过心里震惊,更不敢得罪先帝,便纷纷退避三舍。
十九岁的谢含章,心肠比现在柔软多了,犹豫了许久,最终冒着惹怒先帝的风险,解下自己的大氅,走过去给他披上。
正打算无声走开时,少年却突然抬起头,攥住他的衣角,力道有些凶狠,差点把他扯倒。
“我明天要走了。”
谢含章当时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说的“走”是什么意思。
“你能不能……”少年衣衫单薄,嘴唇冻得青紫,眼神却十分执拗,吐出了两个字,“送送我?”
他不明所以,却抵不住少年偏执得几乎哀求的眼神,便只好应了。
翌日,先帝下旨,萧牧川狂妄自大,目无君父,废黜太子之位,即日起前往封地漠北,无诏不得回京。
谢含章得知消息时,还在翰林院整理宗卷,震惊之余,想起少年昨日的话。
他不知道萧牧川为什么要让他这样一个完全不熟的人送他。
但毕竟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只带了几个侍从,便要前往千里之外的封地,多少有些迷茫彷徨。更别提漠北是四境之中,长年被西北蛮子滋扰之地,黄沙漫天,贫瘠落后。
谢含章向翰林院告假,出城去送他。
但毕竟素来不熟,便是相送,也是无话可说,而他不知内情,更无从安慰起,也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从外城门到十八里桥,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两人愣是半句话没有。
直到他离开时,谢含章才语气温和地道:“殿下此去,一路保重。”
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珠子很深,里边翻涌情绪有些莫名。
片刻后,他果断地掉头,扬鞭策马,绝尘而去,仿佛鄞都再没有任何他留恋的人和事。
谢含章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实在想不通他跟先帝之间有什么冲突矛盾要闹到父子相绝。即便有意见相左,以先帝对他的疼爱,便是服个软,也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他当时站在桥下长亭上,隔着江面水阔,看了许久,隐隐有种直觉,这样决断冷硬之人,不会是平庸之辈。
这件事后,两人便没再有任何联系了,而先帝大病了一场,从此不再提立储之事。
此后数年,谢含章一路高升,从翰林院编修做到丞相,公务繁多,废寝忘食;何况萧牧川被废之后,太子之位空悬着,夺嫡之争日益激烈,朝中局势更加紧张,没人敢掉以轻心。
多年前的小事渐渐尘封,几乎忘了。
而萧牧川后来也确实如他所料,不是平庸的人。只花了数年时间,便在西北一片乱局中站稳了自己的脚跟,把那群西北蛮子赶到关外之地。
锐意进取,杀伐决断,至今仍牢牢掌握着西北十几万兵马。
记忆里已经几乎荡然无存的少年轮廓,逐渐与眼前的人重合。
只是当时的少年还欠火候,而如今的萧牧川,在漠北吃了十年风沙,褪去了青涩,眉眼间的戾气更甚。
谢含章无意与他争端,便避其锋芒,温然笑道:“多谢王爷谬赞。王爷此行,是有公干么?”
他一抬眼,笑意温润,眼中潋滟,便是初见也会让人心生好感。
萧牧川却冷冷地盯着他的脸,一言不发。
十年不见。
他明明已经年近而立了,容貌却丝毫未变,甚至比年少时更多了些从容不迫,行止优雅。
笑起来眼底真挚温暖,勾得人赴死都心甘情愿。
他想起前不久朝中那些清流们为他伏阙上书,以死逼迫皇帝,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萧牧川的目光一直胶着在谢含章身上,从头到脚地审视,毫无顾忌,盯得他浑身不适,思量着是否要开口提醒。
少顷,才听萧牧川缓缓道:“本王上京养病。”
养病?
谢含章一愣,恕他眼拙,瞧不出他像个身体有病的人。何况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进京养病,怎么看都像是来者不善。
谢含章面上不动声色,微微拱手道:“那下官祝愿王爷,身体早日康健。”
萧牧川轻嗤了一声,嘲弄的笑意再明显不过。
谢含章见他态度不善,便不再理会他,回过头来,看向旁边的江南巡抚赖苟。
“赖大人,你擅用职权,以官压民,望你自行回京,向皇上请罪,争取一个从宽处置吧。”
赖苟跪在地上,头颅垂地,满脸血污,看不出什么神色,声音却微微颤抖,“下官……下官遵命。”
这时,萧牧川忽然慢条斯理道:“丞相真是温柔,不像本王,只会剥皮抽骨,枭首示众。”
他眼底意味不明,手里捏着一节马鞭,将其缓缓折起来,仿佛那不是马鞭,而是某条筋骨,似有所指。
若有似无的敌意始终萦绕着,谢含章委实不解,仔细回想自己是否曾经得罪了他?
在旁的李公公也不由得皱眉侧目,稍微将身体挡在谢含章面前。
萧牧川眼角瞥见他的动作,骤然冷下脸来,目光横扫过来,剑眉几乎压着眼睫,阴戾更甚,杀气顿显。
李公公被他盯得心底微微一颤,悄悄咽了下口水。
难怪说萧牧川是活阎王,这副恶形恶色的模样,可不就是恶鬼现世么?
谢含章微微推开李公公,脸上笑意和煦,语调却不再客气,“王爷自重,下官还要赶路,便不奉陪了,告辞。”
说罢,他微微点头,拂袖转身,躬身进了停侯在侧的马车。
他八风不动,却仍能感觉背后那道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目光,随着他坐进马车里,隔着半卷的帏帘,与他遥遥相视。
当年雪地里倔强执拗的少年已经形容模糊。
如今这人,恐怕是敌非友。
谢含章在心里下了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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