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章回京的车马还未抵达京城,消息却已经送进宫里了。
夜幕如盖,更深露寒。
承天殿内的瑞脑金兽微烟袅袅,二十四盏高脚宫灯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皇帝萧祁身着一身厚重的朝服,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脸上波澜不兴。
过了一会儿,大太监来辛领着几个人从侧殿门进来,换下了燃尽的宫灯,又躬身准备无声地退出去。
萧祁忽然叫住他,“过来,磨墨。”
来辛做了个手势,示意旁人退下,自己顺从地走过去,默默磨墨。
果然,少顷,皇帝搁下了笔,问道:“他到哪里了?”
来辛恭敬道:“回皇上,据李公公来信说,谢丞相已经快到了,还有几日的路程而已了。”
萧祁听了,喟叹了一声,“罢了,让他回来也好,他这才走了几个月?朕都有些……想他了。”
来辛笑了笑,“丞相从前在京时,为国辛劳,为皇上分忧,他如今回来,以后就还能继续为皇上排忧解难了。”
殿内又是一阵无声,许久萧祁才缓缓睁开眼,道:“不,你不了解他。”
“哪怕他现在回来了,以他一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恐怕也不会给朕好脸色。”
萧祁说到这儿,竟缓缓笑了,“别看他平时性格温平,可揉圆搓扁,一旦得罪了他,非得哄到心窝里去,才肯回心转意,真是倔。”
来辛磨着墨,抬眼一瞥,竟瞧见萧祁满脸无奈之中,甚至有点宠溺的味道。
他微微心惊,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研磨。
“罢了,来辛。”
来辛忙应道:“奴才在。”
“取黄绢来。”
须臾,萧祁缓缓铺开黄绢,挥毫泼墨,再缓缓盖上玉印。
来辛瞧见他在御案边上站了许久,没有动静,烛光照在他侧脸上,半明半昧。
半晌,他叹了口气,“这道旨送出去,他大概要跟朕相绝了。”
来辛在旁瞧见那上面写着“刑部侍郎”、“陈听”、“渎职”等字样。
他心里琢磨着,这也跟谢丞相没关系啊。
他只好轻声劝道,“丞相日后自能明白皇上一片心意。”
萧祁骤然转过脸来,眼睛微微眯起,“一片心意?”
来辛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当即明白失言,立刻跪了下去。
“皇上恕罪。”
萧祁的目光在他身上盘桓片刻,冷冷道:“擅自揣摩圣意,再有下次,你就不用站在这里了。”
来辛浑身冷汗直冒,“奴才知罪。”
萧祁抬手一挥,将那张圣旨扫落地面,“拿出去吧,让刑部把人提审清楚了,等谢丞相回京时处置。”
来辛跪爬着捡起圣旨,躬身退出去,直到了殿外,他才缓缓直起身体,手脚微冷。
到了外面,他才隐隐想清楚,皇上当初一时怒起,将谢丞相贬谪出京,但是如今被清流所迫,不得不召回他。
而作为一个皇帝,当初贬谪的事情不可能是做错了,那就只能找个人来背锅了。
刑部侍郎,陈听,就是最好的替罪羔羊。
帝王之心,何其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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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赶了数天路程,终于可以远远瞧见京城的角楼了。
临近京师,李公公却发觉,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那支铁骑悄然不见了,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他把此事报了谢丞相,谢含章思忖了片刻,只淡淡道:“不用管他。”
仪仗逶迤绵长,虎贲军前后随侍,马车终于在数日后缓缓摇进了皇城。
鄞都宫城主街,早早地便有人洒扫干净,两侧巡防兵持械而立。
刚一进城,便有一人骑马疾驰而来,手执黄绢,声音高昂,“末将奉旨,恭迎丞相!”
须臾,马蹄声来到车前,谢含章缓缓揭起车帏,朝外看去。
许久未见鄞都了,饶是此时长街戒备,但两侧商铺彩绸飘荡,依稀可见当初冠盖满京的盛况。
他眼底平静无波,淡淡道:“走吧。”
皇帝萧祁已经率领了百官在内城门口相迎,从鄞都主街拐入御街,一路红绸铺地,远远可见百官两厢拱手站立,中间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玉冕朝服,笑意朗朗。
谢含章心底清楚,皇帝贬他出京,又被清流们逼迫,不得不召他回来,摆出这副架势迎接他,是要给清流们一个交代,平息他们的怒火。
随着车马停定,谢含章扶着李公公的手下了马车。
他从永泠归来,素衣常服,病中面容也显得素淡,瞧在众人眼中,不由得暗暗吃惊,这才多久不见,谢丞相怎么瘦成这样了?
朝中清流们一抬眼瞧见了,纷纷于心不忍,甚至有些人眼眶微红。
“下官拜见丞相!”
百官呼声在高高的内皇城中回荡,谢含章不急不缓地走上前去,微微拱手:“臣见过皇上。”
萧祁免了他下跪,握住他的手,眼中笑意不减,“成冰,你可算回来了。”
他唤的是谢含章的字,声音像是喟叹,仿佛真的很期待谢含章回来似的。
谢含章神色淡淡,不动声色,只轻声道:“皇上有诏,怎能不回?”
萧祁却不介意他态度冷淡,亲切地拉了他站在身侧,忽然高声喝道:“来人!”
“到!”
皇城司统领越众而出,拱手行了一个礼,然后挥了挥手。
只见远处几个虎贲军突然押了一个朝臣上来,那人浑身被捆着,披头散发,嘴里塞着白布,辨不清真容。
谢含章还没看清楚是谁,便听见萧祁冷声道:“刑部侍郎陈听懈怠渎职,陷害丞相,经大理寺及刑部彻查,罪证确凿,着褫夺官职,廷杖四十。”
两侧站立的朝臣们似乎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几个虎贲军迅速上来,态度强硬地扣住那人的双臂,往后一拖,将他一直拖了到御街尽头。
众所周知,御街尽头是行刑台。
通常在朝堂上百官犯了错,廷杖或者斩立决,便是在此处。
廷杖相对于斩立决是比较轻的刑罚,但是四十杖下去,就是武将都受不了,何况是一个文官。
谢含章顿时明白过来,霍然变色,刚想出言阻止。
萧祁却强势地伸手拢住他的肩头,打断他说话:“丞相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朕十分愧疚,九州榭台上已经设好宴席,朕亲自为丞相接风洗尘!”
说罢,他也不容谢含章拒绝,挥了挥手,径自让人摆驾九州榭台。
远处廷杖已经开始,一下一下地闷响,只听得见木棍落在皮骨上的声音,却没有惨叫声,那人的嘴巴被堵住了。
四十杖在须臾之间,已经打完。
皇帝迎回丞相,必须给清流们一个交代,也必须维护自己作为皇帝的尊严。
全程无辜的陈听,就成了替罪羊。
两侧百官们突然见了这变故,皆是面色苍白,两股战战,脊背发凉。
臣子的命,连草芥都不如。
不远处太监掐着尖细的声音喊着:“起驾!”
浩浩荡荡的仪仗车舆摆驾九州谢台,百官们紧跟在行伍后头,唯独两人远远落于众人之后,慢悠悠地走着。
那两人看朝服背后的刺绣,都是朝中二品大员。
“潘尚书,看这驾势,谢丞相依然如日中天,您啊,是没什么指望了。”
户部尚书朱文竹望着前面的人群,嘴角勾着笑意,揶揄道。
这段时间谢含章离京,他在朝中的诸多权职,皇帝全部交予了潘重心。
原本他们两人都是尚书之职,这一移交,潘重心的地位便骤然拔高了许多,隐隐有超越朱文竹的势头,颇为令他不爽。
而如今谢含章回来了,自然就把潘重心压下去了。
潘重心自然也心知肚明,但他却不愿在朱文竹面前示弱,便冷笑道:“总好过朱尚书从来没得到过皇上器重。”
朱文竹并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语,反而凑近了,笑道:“说实话,如果是谢丞相,我倒宁愿是你。”
潘重心微微一愣,没摸清他这话的用意。
两人是同榜进士,在朝中一路晋升,一直以来都是宿敌,很难想象这种话会出自他口中。
于是他懵然问道:“为何?”
朱文竹微微一笑,眼底轻蔑,“因为你比谢丞相好对付多了。”
换句话说,就是你比较蠢。
“……”
潘重心顿时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
九洲谢台,歌舞并起,觥筹交错。
水殿里,皇帝萧祁位于上首,谢含章坐在距离他最近的下首首位,百官分坐两侧,一直延伸至殿外廊下。
宴席中,谢含章的故交门生们纷纷上前敬酒,他推辞不过,只好饮了,到后来都有些微醺了。
他本就面容白皙,喝了酒便两颊泛红,眼尾微湿,瞧着病色散去不少,倒显得五官更为昳丽灵秀。
萧祁目光如明烛,始终落在他身上。
半晌,他见他喝得差不多了,挥了挥手,“罢了,丞相身体不好,你们也别总是敬酒了。”
说罢,他捻了一只茶杯,从上头亲自走下来,来到谢含章的桌子前。
谢含章虽然微醺,脑子却还极清醒,知道跟前的人是萧祁。
“朕以茶代酒,敬丞相一杯,权当给丞相解酒了。”
他微微俯下身来,身上的龙涎香隐隐,谢含章微微不适地往后倾了倾身体。
谁知,萧祁却突然攥住他的手,笑吟吟地将茶杯递到他手中,“丞相,朕是真想你啊,你回来,朕高兴。”
谢含章听了这话,直想冷笑,生生忍住了。
他借着三分酒意,神色醺醺然的,只作没听见,手上一个冷不丁地,茶杯“啪”地一声碎了一地,瓷片四溅。
茶水滚烫,萧祁猛然退后几步,阴晴不定地盯着他。
这响动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纷纷侧目望了过来。
来辛见状,连忙挥手让几个小厮上前收拾地面,慌忙道:“皇上没烫着吧?”
“哎,这里衣都湿了,这里风大,要不皇上回去换一件吧?”
谢含章似是毫无察觉,微微垂目,神色自若地自顾自喝酒。
萧祁被谢含章拂了好意,脸色极为难看,但此时满朝大臣都在,忍了忍,终究没发作,索性拂袖而去。
宴席还在继续,一直到月上中天,内皇城谯楼敲过三更,旨意才下来,宣罢宴散。
谢含章酒意醺然,辞别了一众朝臣,才疲倦地上了回府的马车。
夜已深了,丞相府却是中门大开,灯火通明。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管家已经赶紧上前去,低声道:“二公子。”
谢含章轻轻应了一声,掀开了车帏,手上扶着车壁,勉强支撑着下马车。
谁知,膝盖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二公子!”
“丞相!”
旁人的人惊呼起来,好在管家似乎有所预料,伸手叉住了他的双肋,将他扶了起来。
却见谢含章此时面容苍白得几乎没了血色,光洁的额头上冷汗点点。
“二公子,怎么了?”
他气若游丝,缓缓道:“三叔,我想吐……”
话未说完,他已经推开了荀三叔的手,冲到一旁,猛地呕吐起来。
管家荀三叔急忙吩咐下人,“赶紧拿热水来,应该是喝酒喝多了,压下去就好了,赶紧的,动作快点。”
但见自家公子呕了半天,只吐了些酸水,却还在忍不住干呕。
良久,谢含章才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问道:“今天廷杖的陈大人……怎么样了?”
荀三叔微微一愣,才知道他不是喝酒喝多了,而是心情不好。
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今天在街上听人议论,说是抬回府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估计是……没救了。”
谢含章缓缓闭上眼睛,浑身无力。
荀三叔见状,连忙扶着他进了府中,让人找大夫过来看看。
他将他安顿在榻上,刚想去润个热汗巾给他擦拭,却猛然被谢含章攥住了手腕。
“三叔,差人去陈府问问,若是缺医少药,尽力帮衬。”
荀三叔按住他的手,帮他拉上被衾,安抚道:“二公子放心,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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