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三叔刚刚走出了穿堂门,远远便瞧见了一个身着藏青长袍,腰悬环玉的身影朝游廊而来。
他忙上前一步,微微作揖,“苏公子来了。”
苏流是谢含章好友,与谢府早已熟稔,因此进来也不必通报。
“三叔,成冰呢?”
荀三叔叹了口气,“因了今日陈大人的事……二公子又喝了酒,刚刚吐了好久,现在在屋里休息。”
他说到这里,眼睛微亮,“苏公子来得正好,你跟我家公子是知交,劳烦你宽慰他几句。”
苏流神色了然,他今日也在宫城门口,自然清楚,所以也没有多问,只点点头道:“我晓得,三叔先忙去吧。”
他熟门熟路地过了游廊,进了穿堂门,走了几步,便到了谢含章的屋子。
屋里灯光昏黄,一股淡淡的书卷香气,布置清雅简单。
谢含章似乎已经早就料到他会到来,不知何时已经披衣而起,盘膝席地而坐,案几上的炉子白烟滚滚,烧开了清茶。
苏流顿时了然一笑,“难怪三叔担心你,你啊,身体不好还这么折腾。”
他在谢含章对面席地坐下,借着半昏的灯光,瞧着他的脸色。
几个月不见,觉着他的病又重了。
他微微叹气,忍不住道:“朝中清流一直逼迫皇上让你回来,梁玄照也一直在为你奔波,想让你早点回京。”
苏流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却希望你不回来。我以为你会这么做的,没想到你却回来了。”
谢含章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瞧了瞧苏流。
忽然发现,他跟梁玄照、苏流,以及皇帝萧祁,四人一同读书长大,却只有苏流才是最了解他的。
谢含章轻声问道:“为什么?”
苏流接过他手上的茶盏,缓缓道:“你不适合待在朝堂。”
屋里静寂寂的,夜里微凉,越发显得苏流的声音清冷极了,“你是纯臣,萧祁却不是明君。如今的他,也不是我们曾经扶持的那个二皇子了。”
他们四人,相识于年少之时,意趣相投,引为知己。
后来在萧祁参与夺嫡之时,四人更是生死与共,风雨同舟。
夺嫡何其凶险,一旦落败,便是身首异处。
最危急的时刻是先帝驾崩那晚,谢含章孤身进宫见驾。
他是萧祁的人,先帝何尝不知?他身居丞相之位,位高权重,一旦先帝属意的下一任帝王不是萧祁,那当晚人头落地的一定是谢含章。
历朝历代,老皇帝要给新君让权,一定会先帮他铺路,清洗旧臣只是第一步。
当时梁玄照率领了两万巡防营的兵马守在北城门外,一旦有变,随时准备着闯宫救人。
他们曾经豁出命去追随和扶持的,是他们心目中的明君,期盼的是日月换新天。
而如今呢?
那个人早就变了,生杀予夺,越来越残暴。
苏流和梁玄照一样,都是狠得下心的人,早就不为萧祁卖命了。
只有谢含章长情,始终还顾念着当年情谊,却屡屡被他辜负。
这一次被他贬谪出京,更像是一种折辱,一种挑衅。
萧祁已经全无半点当年之情了,还回来做什么呢?
苏流的话点到即止,不再多言,他的好友自然能听懂他的意思。
谢含章微微勾了勾嘴角。
若是前世的他,确实不会回京了,但这辈子却不得不回来。
他缓缓笑道:“微之,我们既然能够扶持他登上九五,为什么不能废了他?”
这话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苏流乍然一惊,猛地掀了眼皮,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但见谢含章病容略显憔悴,眼中却光彩流转,带着微微笑意,目光坚定,不似玩笑。
他们都是出身忠烈名门的人,哪怕不为自己,也需要为家族着想,乱臣贼子的名声扣下来,那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
谢含章见苏流一脸震惊,淡淡笑开,语调却是冷冷的,“若是皇帝逼到最后一步,我不会犹豫。”
苏流隔着茶雾袅袅,望着自己的好友,所谓至柔至刚,长情之人若是绝情起来,会更无情。
他始终相信这句话。
半晌,苏流搁下茶盏,忽然问道:“我听说你回京路上,遇到信王萧牧川了?”
谢含章微微一愣,点头道:“是。”
苏流喟叹一声,道:“从前我们以为萧牧川不是良主,他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多少人认为他登基之后,恐怕会残暴不仁。可如今才发现,我们都错了。”
“他在漠北待了十年,把西北蛮子打得不敢犯边,曾经漫天黄沙的贫瘠之地,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我前不久听户部的人说,漠北这些年,人口涨了将近二十倍。”
“以前只有从漠北流到中原的百姓,如今却有很多中原的人跑到漠北去了。”
“反观现在的大胤,贪墨横行,国库空虚,边境侵扰不断,民不聊生。”
……
苏流边思忖着,边缓缓道,“你若是选择萧牧川,或许不错。”
谢含章微微一愣。
他尚且还没说什么,苏流已经替他把人选都选好了?
他摇头道:“萧牧川还是如十年前一样,行事狂妄狠戾,你相信一个亲王敢把堂堂一省巡抚当众暴打吗?”
苏流愣了一下,忽然轻笑,“倒是他可以做出来的事情。”
谢含章想起他一路上若有似无的敌意,便浑身不适,微微皱眉道:“他太过狠厉,没有仁君之德。”
苏流听了这话,却默然片刻。
“成冰,我们曾经也以为萧祁是仁君,可事实上呢?”
他顿了顿,缓缓道:“我倒是欣赏萧牧川的治下严厉,若无严法,如何正纲纪?漠北近几年几乎没有贪官污吏,官场清明,单论这点,已经比如今的大胤好太多了。”
谢含章闻言,微微怔忡。
苏流骨子里是有些清傲在的,极少有他欣赏的人,如今却如此盛赞萧牧川,难免让人惊讶。
他抿了一口茶水,道:“除却萧牧川之外,先帝还有五个儿子……”
苏流却突然打断他,“大皇子早夭,三皇子仁善,却太软弱,四皇子耽于行乐,寒石壮.阳不离身,五皇子醉心山野,无心朝政,七皇子年幼……成冰,你觉得可以谁堪当大任?”
屋内烛火幽微,照在苏流侧脸上,一贯平和克制的他,难得有情绪起伏的时候。
他缓缓叹道:“大胤如今内忧外患,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沉疴需要猛药,萧牧川便是那剂猛药,若是做得好,起死回生不是不可能。”
谢含章端着茶盏,轻轻摩挲着,凭心而论,苏流说的都是真的。
但一想到萧牧川张扬肆意、毫无顾忌的眼神,他心里便隐隐排斥。
“只怕他狂妄不羁,也未必肯与我等联手,他说他此番上京是为了养病,你信吗?”
谢含章勾唇一笑,有些讽刺。
苏流微微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沉吟道:“来者不善。”
谢含章赞同地点点头。
“罢了,且看他到底来做什么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两人絮絮又聊了些国中如今的许多情况,一至深夜。
荀三叔见屋中灯火还点着,让小厮找了一床被褥拿进去,铺在矮榻上。
“苏公子,三叔说太晚了,让你今晚在此休息即可。”
苏流没有推辞,促膝长谈,这是他们几个人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事。如今梁玄照出京公干去了,如若不然,今晚这间屋子便要容纳三个人了。
谢含章合衣上了床榻,苏流则是躺在旁侧的矮榻上,之间有一臂之隔。
吹灭了灯火后,两人在黑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彼此都眼皮沉重,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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