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川站在那里,盯了他片刻,眼神阴晴不定。
这时,鲁停鹤撩开大帐门帏走了进来,见了自家王爷正目不转睛盯着谢丞相,微微讶异。
他敏锐地嗅到这大帐中氛围的不同寻常。
萧牧川扭头看了他一眼,皱眉冷声道:“有事?”
鲁停鹤立即停止多思,忙说道:“王爷,刚才宫中的太监过来宣旨,说是让王爷明日进宫,参与大朝会。”
大朝会,即文武百官全部都要参与的,每旬一次,而平素通常只有廷议。
但是萧牧川自从来到京城,不管是廷议还是大朝会,基本上都是视若无物,连去都不去。
皇帝估计也是不想看见他这张脸,因此,由着他去了。
现在皇帝特地让人来宣旨,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牧川眉间神色不耐烦,刚想一口回绝。
却忽然听见那案边正在处理公务的人,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下月初皇上要到景山祭山河,需要调用巡防营护驾,想必宣旨让王爷进宫,也是商议此事。”
谢含章日常都要进宫廷议,对于朝中的事情自然了然于胸。
萧牧川冷笑一声,护驾?
萧祁敢让他护驾,不怕他宰了他?
他心想着,忽然转头朝向谢含章,阴恻恻道:“不会是丞相给他提的建议吧?”
谢含章微微耸肩,坦荡道:“三年一次祭山河,从先帝开始,便一直都是巡防营护驾,难道王爷忘了?”
萧牧川被他堵得一时无话。
他在漠北十年,那边民风剽悍,从前还属于未开化之地,哪来那么多规矩?
哪来什么万乘之尊的皇帝,萧牧川每次出行都是带一支简单的起兵,遇到战事了,更是身先士卒,哪来护驾一说。
在那边待久了,他确实早就忘了鄞都的规矩。
谢含章见他神色,知晓他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
他瞧着外边天色也不早了,心里惦记着明日大朝会的事,于是招手让人叫来了荀三叔,乘了轿子回府。
还没到丞相府门口,远远地谢含章便瞧见了有一人在门口徘徊,穿着一身青色官袍,看样子应该是翰林院的人。
待到近点了,谢含章才看清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翰林院的赵仰。
赵仰是京中望族赵家的嫡次子,不同于别的望族家中子弟是由皇帝直接恩封赐官,赵家这个刚满弱冠的年轻人,却是主动参加科考,真正凭借才学获得官职。
虽然谢含章有注意到他,但是还从未与他有公务往来,见他此时在府门外等着,微微惊讶。
等到轿子在门前停定之后,赵仰立即迎了上来,态度恭敬。
“下官见过丞相。”他拱手道。
谢含章挥挥手,温和微笑道:“是长施啊,不必多礼,在府门外等我,可是有急事?”
赵仰听他居然记得自己的表字,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脸上微热,忙低下去头去,“听说丞相近日病了,下官本不该叨扰,只是明日是大朝会,下官人微言轻,有一件事,还要丞相定夺。”
大朝会上百官都可以上奏,但是因为人多,时间有限,职位较低的官员提了上奏建议,也未必就会被注意到。因此,有些官员会在朝会之前,先跟职位较高的官员,譬如尚书、丞相等先知会一声。
谢含章微微颔首,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奏章。
他翻开粗粗浏览了一遍,说的是前不久云州盐矿被侵占一事,就此提了两条疏议。
疏议是好的,只是施行起来恐怕不易。
谢含章也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此事容我想想,你先回去吧。”
赵仰脸上露出喜色,他来之前问过别的同僚,谢丞相一贯不打马虎眼,一旦谢丞相说“容我想想”,便是说明会着手处理此事了。
他一时有些激动,却见谢丞相脸色苍白,不由得担忧道:“丞相身子无碍?”
谢含章摆摆手,刚刚病了一场,他此刻身上有些发虚,没再多说什么。
荀三叔见状,忙让人将他扶了进去,又对赵仰作揖道:“赵大人,丞相恐怕发热还没好,现下得休息,要不您先回去?”
赵仰顿时有些愧疚,忙道:“是下官叨扰了。”
送走了赵仰,荀三叔又去瞧了瞧自家公子的脸色,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觉着不太放心,亲自去厨房煮了一碗浓浓的姜汤,让他喝了下去。
大概是真的发了汗的缘故,后半夜谢含章睡得很安稳。
翌日,他浑身神清气爽,起了个大早,把朝会上大致要奏的内容又看了一遍。
“咦,三叔,你把我从前的奏章收起来了吗?”
荀三叔刚从外间进来,手里捧着他的官袍。
“我帮二公子收起来了,二公子要是用,我去拿来。”
谢含章想了想,摆摆手道:“那也不必了。不过是三年前的山河祭的章程,我前几日有些淡忘了,拿从前的出来看看。”
往年都是他主持的山河祭,具体章程他其实已经熟记了,不过是怕出错才又看了一遍。
天际微亮,承天殿外两侧朝臣排列成两行,已经早早就到了,此时正议论纷纷。
原因无他,只因信王萧牧川至今没见人影,可见这人态度之轻藐。
深旷的大殿内,萧祁位在上首,冠冕流珠遮住了半张脸,虽然看不清神色,众人还是能从他身上周遭的低气压觉出他的怒火。
片刻后,见萧牧川迟迟未来,皇帝只好忍着怒气,冷声宣布开朝。
此次朝会没有其他大事,只有下月初的山河祭最为要紧。
谢含章正准备上奏具体章程安排,却忽然听见萧祁突兀地开口道:“往年山河祭都是丞相主持,但今年因为丞相与信王共同执掌巡防营,诸事繁多,这件事便交给潘尚书来做吧。”
大殿中的朝臣俱是微愣。
都知道山河祭是举国上下瞩目之事,兹事体大,历来由德高望重的人主持,皇帝沐浴斋戒,亲自景山参拜,隆重而浩大。
而如今,皇帝居然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越过丞相,交给了一个户部尚书?
众人还在惊愕中,还没反应过来,潘尚书已经上前一步,朗声道:“臣领旨,臣一定不负皇上所托。”
谢含章原本已经走了到大殿中.央,此时只好缓缓退了回去,嘴角微勾。
萧祁这是已经开始要架空他了,让他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丞相?
就在此时,一个朝臣突然越众而出,高声道:“皇上,山河祭是历来盛典,需由德高望重之人主持,丞相是两朝重臣,素来贤名满天下,先帝也曾称他是‘不世出的纯臣’,只有他才有资格主持山河祭。潘尚书资历浅薄,又没有声望在身,主持山河祭,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请皇上收回成命!”
一人出声,便有无数清流开始附议。
“请皇上收回成命!”
“请皇上收回成命!”
“请皇上收回成命!”
……
放眼望去,半个大殿中都跪满了人,朱红、青色官袍交相辉映,俨然成片。
明是请求,暗是逼迫。
这便是谢含章在朝中最大的倚仗。
萧祁瞧着底下的人,冷笑连连,头顶冠冕流珠摇曳不止。
如今不仅出了一个萧牧川,目无君王,还有这班清流,动不动就请命逼迫,真是要反了天了。
谢含章站得离他的御座比较近,瞧见他眼底凶狠之色渐显,心中倏然一惊,他担心陈大人之事重演,于是上前一步。
“谢皇上体恤,臣自知身体不好,难堪大任,潘尚书素来是谨慎稳重的人,这件事交给他,臣以为甚为妥当。”
谢含章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中众人听见。
他身上素来有一种沉静的气质,此时语调轻缓道来,一下便缓解了殿中紧张到近乎剑拔弩张的氛围。
谢含章并不认为,免了他山河祭的主持,就真的能夺了他的职权。
一众清流们听他主动请辞,虽然不解,却也没理由再坚持。
皇帝见状,神色才稍稍缓解了,饶是如此,他依然不打算就此将此事掀过去,冷声道:“朕记得方才第一个站出来的是翰林院的人?”
只见方才那个慷慨陈词的人缓缓站了出来,不卑不吭道:“回皇上,下官王祯之。”
“很好。”萧祁冷笑着点点头,“无故生事,干扰朝会,罚俸一年,以后不用来朝会了。”
罚俸还算是小事,但是朝会不参加,却相当于断了仕途,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
不拿着一个杀鸡儆猴,以后翰林院这班人真要翻了天去了。
王桢之似乎早已料到,神色平静,只拱手道:“是,臣领旨。”
态度从容不迫,仿佛这处罚压根不算什么大事。
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萧祁更恼怒了,偏偏无可发作,只能忍着。
朝会继续进行,依然讨论的是山河祭一事,只不过主导人变成了潘重心。
直到临近结束时,萧祁才对谢含章道:“丞相近日与信王一起掌管巡防营兵马,想必你跟他接触颇多。”
“烦劳丞相同他说一声,让他下月初率领巡防营兵马护驾,若是他不愿意来,就让他滚回漠北去。”
萧祁面上阴沉如水,语气森冷,不似随口说说。
但,萧牧川又岂是让他滚就能滚的人?
谢含章察着他的神色,没说什么,只垂下眼帘,拱手道:“是。”
直到深夜,大朝会议毕。
一众朝臣退散后,空旷的承天殿里,光滑的大理石泛出微冷的光。
萧祁还没回寝宫,整个人的身形塌下来,缩在御座上,烛影摇红,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支着额头,眼睛微闭,似乎在思虑什么。
来辛在远处伺候着,也不敢上前。
良久之后,才见他缓缓睁开眼睛,眼中杀机顿现,眼底狂得有些发红。
须臾,他霍然转过头来,朝来辛招手。
“你去让皇城司的统领过来,朕有事吩咐。”
来辛想了想,道:“皇上您忘了?下月初山河祭,统领大人带人提前去景山安排布防了。”
萧祁皱了皱眉头,这才想起来,于是他又道:“那就让副统领陈留兵过来。”
“是,奴才这就去。”
“等等。”萧祁忽然叫住他,声音森冷,“此事不可外传,不要让人注意到你。”
来辛瞧见他眼中的杀机,微微一瑟缩,才道:“奴才明白。”
来辛退下后,萧祁望着九重宫闱外深寒的夜色,唇齿间声音冰冷,几乎咬牙切齿。
“萧、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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