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压制
明恬看到福忠跑过来, 言说太子殿下有请。
她看住福忠,不确定地询问:“是哪位殿下?”
福忠面上露出苦涩之意,答道:“是白天那位。”
白天那位也好, 起码说明太子醒了,能有意识与旁人说话。
明恬眸光微敛, 对镜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抬步跟着福忠往正殿去。
殿内静悄悄的,所有的宫人都被屏退。
明恬转过屏风, 看到不远处的榻上, 皇太子斜靠在床头,一动不动,直到明恬靠近, 才转目朝她望了过来。
“殿下。”明恬屈膝行礼。
燕云朝并不言语,只盯着她来回打量。
这几日明恬守在这里日夜侍奉, 面上憔悴了不少。再加之昨夜几乎一宿未眠,精神瞧着都不太好。
燕云朝沉默了半晌,方才不咸不淡地叙述道:“昨天的法事成了。”
明恬立时抬头, 惊住一般看向他, 过了会儿,却又迟疑起来。
“法事若成……”明恬轻轻问, “那朝朝呢?”
燕云朝道:“你很期望他出来?”
明恬垂下了眸:“臣女并无此意。”
只是两人若合二为一, 她也应该在皇太子的身上看到朝朝的样子。
燕云朝道:“孤说过,他本就是孤曾经的一部分, 即便合二为一,孤也依然是太子, 可他就不一定了。”
明恬攥着衣袖的指尖突然一紧:“什么意思?”
燕云朝眸色微暗, 她就这么担心那个疯子?
“殿下, ”明恬抬目看着燕云朝,又问了一遍,“您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燕云朝蹙了蹙眉。
他心中陡然升起几分燥郁之意,为明恬的态度。她竟然为了那个疯子,如此质问于他?
“昨日法事只是成了第一步。”燕云朝压下不悦,不疾不徐地补充,“等过段时间,三场法事结束,才算完成。”
明恬揪起的心陡然就落了下去。
“等完成之后,殿下与朝朝就会融合了吗?”
燕云朝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他瞥了明恬一眼,看到她眸中蕴含的焦急神色,到底还是“嗯”了一声,吩咐道:“给孤倒杯水来。”
明恬低头应是,她看到一侧的案几上正好放着瓷壶与几个杯盏,便走上前去,拿起其中一个空着的瓷杯,倒了八分满,转身递到了燕云朝面前。
燕云朝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从她的面上移开,落到她递过来的瓷杯上。
须臾,他眉头一皱,沉声问:“你的手怎么了?”
明恬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处的淤青还没有消散,看起来非常可怖。
燕云朝一手拿过明恬指尖的杯盏,另一手攥住了她的腕子,强硬地让她五指展开了。
那伤处便清晰地落在燕云朝眼中,他问:“怎么弄的?”
明恬如实道:“昨晚不小心磕到桌案了。”
至于怎么磕到的,当然是皇后推了她一把。
但明恬没说,燕云朝也不会想到这上面,只以为是宫人伺候不利。
燕云朝道:“让锦绣进来给你上药。”
明恬道:“皮外伤,不值得劳烦锦绣姑娘。”
她语气淡淡的,看起来情绪毫无波动,也没有因为燕云朝的关心而改变什么。
燕云朝盯着她,感受到掌心那截纤细的腕子,又有一只精致漂亮的红珊瑚手镯,安静地挂在她的小臂上,下沿触碰到了燕云朝的虎口。
他知道这是那疯子送给她的东西,想不到她还挺珍视。
燕云朝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但他手上的动作比思绪更快,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红珊瑚手镯就被他生生褪了下来,颇为随意地搁到了一侧的案几上。
“让锦绣进来给你上药。”燕云朝听到自己僵硬的语调,他低着头捏了捏明恬并拢的五指,沉声道,“孤不喜欢身边的人带伤伺候。”-
燕云朝如此说,明恬便只能顺从。
不过她本来也就是无所谓的,昨夜过于担心太子身上的伤势,以至于她忘了给自己处理淤青。今日燕云朝既然提起,那就在这里上个药也无妨。
明恬坐在一张矮凳上,垂眼看着锦绣动作小心地给自己的伤处抹药,虽然非常轻柔,但明恬有几处破了皮,还是让她忍不住疼得蹙起了眉。
终于等到上药结束,锦绣拿出纱布,在明恬掌心缠绕了一个漂亮的结。
“回去歇着吧,”燕云朝淡淡开口,“等休息好了,再到孤身前来。”
明恬便不再逗留,站起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出门时,正好瞧见皇后过来。
她离得有些远,明恬赶忙低下了头,脚步匆匆地回到偏殿。
如果可能,她一点都不想跟皇后打交道。
明恬坐在榻上歇了一会儿,饶有闲心地把手抬高,看到掌心处漂亮整齐的包扎,她打算就此睡去,养足精神,视线却瞥到自己空荡荡的手腕,立时顿住。
她把朝朝送给她的手镯落在皇太子那里了-
寝殿之内,皇后面色焦灼地看着华真道长,问:“如何?”
华真道长捋了捋半白的胡须:“娘娘是想放弃这余下的几次法事,只将另一位太子压制,使他不能出来,是么?”
“正是,”皇后瞥一眼坐在一侧榻上的燕云朝,也没有避忌他,“他行事恣意,暴虐弑杀,不堪为一国储君。现在的太子已经足够明理,不需要再与他融合。”
华真道长道:“若论放弃,恐怕有些难办。几场法事混为一体,若只做其一,难以成功不说,难免不会发生其他的状况……”
“那该如何是好?”皇后忧心忡忡。
“何必这么麻烦。”燕云朝面色平静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把玩了一下手里的红珊瑚钳珠镯,“华真道长,你忘了月前孤去清平观时,你与孤说过的第二种可能了吗?”
华真道长面色一变。
燕云朝道:“母后还不知这个计划,你说来听听。”-
正如朝朝抗拒与皇太子融合一样,皇太子也不屑于与他眼里的疯子合二为一。
皇后和燕云朝一开始就清楚,他们这次动作,要的目的绝不是二人的融合,而是让那疯子彻底消失。
第一场法事可以压制住那个疯子,让他沉睡。
只要这一步完成了,后面无论是拖延做其余法事的时间,还是直接做法圈禁那个疯子的神魂,拉扯撕碎,都可以达到皇后与燕云朝想要的目的。
他们厌恶那个疯子,从未改变。
华真道长低头道:“这便是另一个计划,还请娘娘与殿下定夺。”
皇后一时震惊,顿了半晌,才喃喃道:“那就在下次法事中,请道长动手吧。”
使二人融合的法术变成对抗,那疯子正被压制得疲弱不堪,使之消失轻而易举。
皇后这般想了想,连带着因太子受伤而沉重的心情都好转几分。
她殷殷切切地看着燕云朝,道:“只要没了那疯子时不时出来打扰你,你也能好好休养一阵。本宫今晨才见过钟太医,钟太医说,若你能保持情绪平稳,充足休养,不出半月便能下地走动,届时也可以回宫了。”
皇后在来的路上听说皇帝有意把太子留到行宫独自养伤,顿时就让她气得不行。
太子可是一国储君,如今朝廷上几乎有一半的政务都在太子手里,怎么能说不回宫就不回宫?
燕云朝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皇后又叮嘱一番,让燕云朝好好养病之类的话,便打算起身离开了。
正这时,皇后突然瞥见窗外闪过一抹影子,她顿时脸色一变。
“谁在那里?”
皇后心中涌起恐慌和恼怒。恼怒自然是因为她和儿子的谈话都被旁人听了去,恐慌则是怕被皇帝知道。
皇帝一直以为他们找华真道长做法是为了让两个太子融合,万一今天的议论被传到皇帝耳朵里……
皇后面色难看,正要发作让崔姑姑去看一看,被燕云朝制止了。
“母后回去忙吧,儿臣身边的宫人,儿臣自己会处理。”
皇后闻言,立时就想起自己之前手伸得过长,安插在东宫的亲信都被太子一番筛选处置的事。
她眸光闪烁片刻,生怕儿子再与自己生分,当下不再坚持:“也好。”
皇后走了。
燕云朝低头瞧了眼已经被他捏热的红珊瑚手镯,屈指摩挲片刻,这才叫了一声福忠,让他去把明恬再次请来。
片刻后,明恬入内。
她既没有行礼,也没有依着规矩低头,回避直视。
她反而挺直脊背,目光直勾勾地朝燕云朝看了过去。
燕云朝了然道:“刚刚是你,你都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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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卑鄙
明恬瞳孔大睁, 瞪视一般紧盯着燕云朝,眼眶里逐渐泛上湿意。
是她把皇后与皇太子想得太好了,想不到他们口口声声要与朝朝融合, 实际上却是这样的打算。他们竟要让朝朝永远消失,再也不能出来。
明恬心神剧颤, 强烈的冲击之下,她脑子里尽是雾蒙蒙的混沌,这让她只能勉强聚起思绪, 哑声问:“你们一定要如此争夺, 你死我活么?”
燕云朝眸光微垂,淡淡道:“昔日那疯子说要取代于孤,独占这具身体时, 怎么不见你这般质问他?”
明恬哑口无言。
朝朝容易冲动,明恬对着他时只能安抚, 怎么可能说这种话引他发疯?
燕云朝见她不说话,仿佛默认一般的模样,当即怒火横生, 冷笑道:“你如此排斥于孤, 莫不是当真喜欢上了那个疯子?纵观整个东宫,除了你, 还有谁是希望那个疯子取代于孤的?”
他顿了顿, 眸色幽暗几分,凉凉道:“你也别忘了, 他对你百依百顺,是因为什么。”
燕云朝话没说完, 但明恬听得明白。
她知道朝朝把自己当替身, 对她好也不过是把她当做那位“故人”。
但人心是肉长的, 朝朝为了她几次三番地受伤,又与她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她的心里怎么可能一点触动都没有?
明恬轻轻道:“臣女不敢忘。”
燕云朝目光微敛,为自己刚刚话中隐含的卑鄙目的怔然一瞬,很快又把这些想法压下。
他问:“难道你希望孤消失,由他占据这个身体,成为喜怒无常的储君,暴虐无道,为祸江山吗?”
明恬盯着身前厚厚的织金地毯,眼眶更红几分。
她知道朝朝的性格不适合当太子,如若登基,可能只会成为一个暴君。
但她割舍不下。
无论是眼前的皇太子,还是朝朝,她都不希望他们消失。
燕云朝见明恬不说话,还露出这种痛苦的表情,一时心里又恨又恼,生气她把那个疯子看得这样重,又无措于她的难过落泪。
燕云朝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滋味儿。
半晌,明恬终于开口。
“臣女记得殿下曾经说过,”她的思绪回到几个月前,她刚刚入宫不久的时候,“说朝朝只是从殿下|身上分出的一缕残魂,他本就是不健全的。”
燕云朝手里握着她那只红珊瑚手镯,道:“孤是说过这话。”
“可殿下失去这缕神魂,难道殿下就是健全的了吗?”
明恬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抬目直视着燕云朝,面上竟露出几分嘲讽的笑来。
她看到燕云朝面色猛地一沉,眸光狠厉向她扫来,她也没有害怕,反而继续说了下去。
“殿下总说朝朝疯癫,但他好歹纯粹,爱憎分明,也不会如殿下这般虚伪。”明恬讥讽地勾了勾唇角,“反正在今天之前,臣女是绝对想象不到,素来为人端方,在朝臣中负有贤名的皇太子,会使出这等下作的手段,欺瞒臣女。”
“放肆。”
燕云朝倏地抬袖扫落案上杯盏,顿时瓷杯落地,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而被他握在手中摩挲许久的红珊瑚钳珠镯也随之掉落,静静地躺在明恬身前两步的距离。
明恬低眉望去。
幸好这地毯足够厚实,手镯没有损坏。
燕云朝盯着她道:“孤看你也是疯了,莫不是与他待久了,被同化了不成。”
明恬没有吭声,她甚至没有对燕云朝的话做出任何反应,而是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捡起了那只镯子。
“臣女告退。”
明恬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等回到房中的时候,她坐在榻边静静地想,刚刚她在寝殿面对皇太子时,那样的态度和话语可以称之为大不敬了,也不知燕云朝会怎样处置她。
顾忌着她是靖国公府的孤女,应该不至于要了她的命,但恼怒之下,就此厌弃于她,把她赶出宫中也是有可能的。
出宫正好,本就合她的意。
只是朝朝的事还不知道最终如何,她总有些不能放心-
燕云朝盯着明恬离去的方向。
过了会儿,福忠入内,大着胆子试探一句:“殿下……”
燕云朝道:“她刚刚动怒,这会儿恐怕睡不安稳,你去找锦绣,让她多燃些安神的香料。”
福忠诧异地觑了燕云朝一眼,低头应是。
燕云朝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刚刚滚落在地上的杯盏,漠然回过目光。
他只是顾念那女人这几日贴身伺候,太过操劳,怕她累瘫了而已。
可她肯定不会领情的。
不知好歹-
明恬躺在榻上,思绪纷乱,她在想怎么才能避免朝朝消失,原本心中积攒了许多愤懑,可兴许是累得很了,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等再次醒来,就是第二日的天明。
明恬没等到任何有关她对皇太子大不敬的惩处,只觉得腹中饥饿。
于是吩咐锦绣去传膳食过来。
等吃饱喝足以后,福忠突然出现,悄咪咪地凑近她,跟她说顺安侯杨向松递了话过来,约她傍晚时到马场东门处的草棚下相见。
如今重明殿周遭戒严,周围铁桶一般,都是东宫与帝后的亲信,明恬没想到舅舅还能给她递话。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福忠。福忠笑道:“殿下伤势好转,今晨这重明殿的禁令已经解除啦。”
明恬怔了怔,半晌“哦”了一声。
看来他们还真是排斥朝朝,朝朝在的时候怕他惹事戒严,如今一被压制,就连禁令都解除了。
傍晚时分,明恬如约来到马场东门处的草棚下。
她等了一会儿,杨向松才过来。
“舅舅,”明恬弯了弯唇角,“您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杨向松没答,他先是问道:“前些天太子殿下重伤,现在可好些了?”
明恬面上笑容微滞,低声应道:“好多了。”
杨向松眉头轻皱:“听说是在猎场遇刺了,这好端端的,猎场怎么会混进刺客?”
明恬道:“不清楚,刑部应该已经在查了。”
杨向松沉吟不语,过了会儿,他道:“我叫你过来,是有些情况要告诉你。”
明恬疑惑看他,杨向松低头凑近明恬,压低声音道:“之前我不是说要再查查当年的案子吗?最近还真有些发现。”
明恬立时惊住,瞪大眼睛。
杨向松道:“刑部结案说,当年的案子是因为陈远崇和邱敬忠与你父亲起过争执,因此怀恨在心,才在证据上造了假。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战事初起时,边境传来的消息只说是一些西戎流寇扰边,这原本用不上你父亲这个堂堂威远大将军。陛下也没有派你父亲出征,而是指派了定远将军。”
明恬清楚这段过往,她愣愣地接住话头:“那时定远将军突发恶疾,无法出征,差事才落到了父亲头上。”
杨向松点了点头:“正是。可当时朝中还有宣威将军、忠武将军,都足以应对区区流寇,为何要派出你父亲呢?”
威远大将军战功赫赫,曾扫平南夷,以少敌多,在整个大周都有威名。
一开始传来的消息,应付流寇,却派出威远大将军,属实有点大材小用。
杨向松这么一说,明恬亦觉得有些怪异。
可……
明恬犹豫道:“兴许是陛下希望能一举取胜,威震蛮夷,因此才指派父亲出兵平乱。”
杨向松道:“倒也有这个可能。但我还打听到,当初定远将军突发恶疾之后,陛下一开始是想换成宣威将军的,后来却改变了主意。”
明恬指尖一颤,轻声问道:“为什么改变主意?”
“因为御前大总管张川,张公公。”杨向松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是张川向陛下进言,说要让威远大将军给那些流寇一个教训,让他们见识见识大周的厉害,陛下才动了心思,改派你父亲出征。”
明恬呼吸微紧,杨向松继续道:“况且,一开始说是流寇,后来却变成了西戎五族联合起来的二十万大军,这中间到底有没有人谎报军情,我们不得而知。”
“所以舅舅的意思是,”明恬道,“从最初陛下派我父亲出兵西戎,到后来战败,及至明家落罪,都是有人在背后做局吗?”
杨向松道:“若非另有隐情,为何就这么巧,那两个陷害明家的大臣都死了。”
明恬握紧了拳头。
从前她只想着那两个大臣死得早,不能让她去天牢里质问,不能痛骂一顿解气,却没想到这一层。
还有句话叫死无对证。
明恬道:“那舅舅何不与我一同求见陛下,再请陛下重审此案?”
杨向松摇了摇头:“你当初求陛下重审,过程可还轻松么?”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这甥女是怎么求得陛下首肯的,但想想都知道她得付出多少努力。
他顿了顿,续道:“现如今我们还没有证据,只是猜测,若是再求到陛下面前,恐怕只会惹得陛下厌烦,怪我们得寸进尺。”
毕竟明家已经得到了清白,现在他们跳出来说真正的贼人还没有找到,任谁都会觉得他们多事。
明恬垂眸道:“并不轻松。”
而且朝朝已经被压制,她似乎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先不急着去求陛下,”杨向松道,“我们稍安勿躁,先找找证据。你如今身在东宫,应该也有机会接触到甘露殿的人,你找个法子,去打听试探一下。”
明恬点了点头:“好。”
和舅舅分开之后,明恬心事重重地回到重明殿。
她又看到钟太医和几位医官从里面出来,想必是刚为皇太子看过外伤。
诸多心事混杂在一起,让明恬觉得头痛不堪。
还不知能不能再出现的朝朝、父亲的案子……
皇后与皇太子打算做法让朝朝永远消失,此事皇帝是默许的吗?
如果只是为了瞒住她一个人,他们应该不至于悄悄议论此事,发现有人偷听时,还如临大敌一般。
或许她该试探一下皇帝对朝朝的态度。
机会来得很快。
明恬刚回到屋中坐了没多久,张川的干儿子张满福就来了。
他笑着入内,哈腰朝明恬行了一礼,道:“司言近日侍奉太子殿下,多有辛苦,陛下特意命奴婢来为司言送些赏赐,都是上好的补品,司言这几日就好生休养,别累着了。”
明恬屈膝应道:“多谢陛下。”
张满福让宫人们把东西都放进来,转身欲走,明恬却叫住了他。
“张公公,”明恬上前一步,在张满福侧目看过来的时候,弯起唇角笑了笑,“臣女想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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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漠视
明媚的日光从窗柩处照射进来, 映出空中漂浮的微尘。
福忠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进入殿内,服侍皇太子服下汤药。
清风拂过, 轻软的床帐微微晃动。
燕云朝半躺在床榻上,眯眼看了看窗外。
“这两天, ”燕云朝漫不经心地问,“明氏那边可还有什么动静么?”
他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福忠却似乎早就知道皇太子会问起明司言, 当即恭声答道:“明司言一直待在房中休息, 除了昨儿傍晚去马场那边见过顺安侯之外,便再无别的动静。”
他想了想,又“哦”了一声, 道:“陛下身边的小张公公昨天来过,似是赏赐了明司言不少东西。”
燕云朝没听到自己想听的, 沉默半晌,问道:“她没有再来求见?”
福忠面色微讶,眉目低垂道:“没有。”
燕云朝便不再说话。
福忠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别的吩咐, 躬下身默默告退。
却刚一出门, 他就瞧见不远处的偏殿房门开了,明司言从中走了出来, 往远处去了。
他不禁心念一动, 走过去问守在那边的锦绣:“明司言这是要做什么去?你怎么没跟着?”
锦绣道:“是陛下要传明司言过去问话,明司言不让我跟着。”
福忠闻言, 一时若有所思。
他是被夜里的那个太子提拔上来,才有了如今的地位的, 那他私心里当然向着夜里那个。而且, 他看得出来, 明司言与他一样,对夜里那个太子更为亲近。
可夜里的太子已经好几日不曾出现了,他本就时刻近身伺候,知道华真道长会做法使两位太子融合,这样他以后就只用服侍一个主子了。
那为什么明司言前几天会和皇太子大吵一架呢?
明司言要去见皇帝,为什么避开了锦绣?
不知道出于什么私心作祟,福忠并没有把明司言去见皇帝的事再告诉太子。而锦绣没有被问话,自然也无从告知-
皇帝在行宫的住处唤作广明殿。
明恬跟着张满福来到广明殿的时候,皇帝还在与大臣们在猎场围猎,尚未归来。
皇帝本身就颇为钟意骑射,前些天顾忌着太子的事,行猎都暂停了几日,如今太子病情好转,皇帝便又起了兴致。
明恬打听到,约莫再过三四天的功夫,皇帝銮驾就要启程回宫了。
而她作为东宫的人,不用想都要留在行宫这里侍奉太子,直到痊愈。
所以她必须赶在皇帝回宫前,向皇帝透露皇后与太子的计划,以阻拦此事。
明恬被张满福请到次间喝茶,直到日头高悬,正对着头顶照射下来,皇帝才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轻便的骑装,虽人过中年,但意气不减,精神抖擞。
上午的围猎正是收获颇丰,皇帝心情非常愉悦,吩咐张川去张罗着把那些猎物都宰杀做宴,方才兴致高涨地进入广明殿。
明恬正倾身低头,在殿外等候。
皇帝一瞥眼瞧见她,不禁笑容微收:“是你跟张满福说要见朕。”
明恬屈膝行礼,应道:“是。”
皇帝抬步走入殿中,淡淡道:“说说吧,什么事?”
明恬轻轻地跟了进去。
张满福早已识趣地领着一众宫人退下,明恬眸光低垂,望着身前三寸处的大理石地面,径直跪了下去。
皇帝一愣,定睛注视着她。
明恬俯下身去,额头触碰到了大理石地面。声音清朗,一字一顿:
“是有关于太子殿下。求陛下惩处华真道长及一众道士,救殿下于危难。”
皇帝眉头轻皱:“此话怎讲?”
明恬道:“臣女在重明殿侍奉时,偶然听到华真道长与他的徒弟在议论法事,一时好奇便多听了两句,谁知华真道长所做法事根本不能治愈太子,而是要将殿下彻底撕裂,使另一位太子永远消失。”
明恬说这话时,心里也是提了一口气的。
她摸不清楚皇帝的态度,不敢直接告皇后与太子的状,但她可以揭发华真道长。
这样,如果皇帝也不希望朝朝消失,那他自然会去调查华真道长,阻拦法事。
如果皇帝和皇后、皇太子是同样的目的,那明恬只说消息是从华真道长那里泄露的,倒也不算碰到太多秘闻,兴许皇帝就会以为她是凑巧发现此事,把她糊弄过去,饶她一命。
至于皇太子知道她偷听……明恬管不了那么多了,皇太子想不想就此事处置她,都不是她能控制的。
明恬思绪紧绷,不由屏住呼吸,一时觉得殿内都寂静下来,只听得见外面清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感受到皇帝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汹涌的血液逐渐冷却下去。
她闭了闭眼,猜测着兴许她赌错了,皇帝和皇后一样,都很厌恶那个疯子,没有人希望朝朝活下来。
正在这时,皇帝开口了。
“此事当真?”
明恬当即神色一凛,恭声应道:“当真。”
皇帝神色凝重起来,片刻后,他道:“朕会调查此事,你先回去,不要打草惊蛇。”
明恬面上一喜,慌忙应是,又磕了个头,才起身匆匆离去。
张满福进殿伺候,躬身上前,轻手轻脚地给皇帝换了一杯清茶。
皇帝低垂着眉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就在张满福想悄悄退下的时候,皇帝叫住了他。
“一会儿你去重明殿,召那个道士过来。”
张满福应是,一抬眼觑见皇帝紧绷着下巴,目色幽深的模样,知道皇帝还有话要吩咐,于是立在一旁,安静等候。
皇帝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当初明氏是自愿做女官,而不是嫁给太子的。”皇帝自言自语道,“朕还以为她心有怨恨,连带着对太子也不屑一顾。现在这又算什么?”
张满福听不懂皇帝是什么意思,讷讷没有接腔。
皇帝也没指望他跟自己议论,他只是在想,一个道士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欺上瞒下,谋害太子,那华真道长之所以敢这样密谋,无非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撑腰。
而这背后之人,除了皇后与皇太子,皇帝不做他想。
想不到他们对另一个太子的厌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明氏一定是察觉到这一点,才斗胆来求见他的。
皇帝想着想着,哂笑一声。
看来明氏也并非想象中那般对太子无意,可她既然已经成了女官,那就断没有中途反悔,再嫁给太子之理。
规矩不能坏,但明氏已经暗中侍奉太子数月,近水楼台,如若日后继续这种关系,再侥幸怀了皇嗣……
皇帝沉声道:“张满福,之前让你安排的,明氏的事,怎么样了?”-
明恬在离开广明殿的路上,碰见了张川。
身为皇帝身前最得脸的大太监,张川穿着一身暗红色太监服,手握拂尘,身边跟了好些个鞍前马后跑腿的小内官。
明恬迎面过去,礼节性地倾身示意。
张川瞧见她,亦是笑眯眯地行了个礼,问道:“明司言,这是刚见完陛下?”
明恬笑道:“正是,昨儿陛下赏赐了臣女好些物什,臣女是来谢恩的。”
张川“哎哟”一声,尖细着嗓子道:“明司言可真是懂事知礼,怪道在太子殿下身前这般得脸。”
明恬道:“公公折煞我了。公公才是陛下跟前一等一的人物,早就在陛下身边伺候,至今已有十余年了吧?”
张川得意地掐着兰花指道:“想不到明司言小小年纪,对这些倒是清楚。”
明恬笑道:“公公这般厉害的人物,臣女自然早就有所耳闻。”
她想起来自己刚入东宫,请求重审旧案的时候,就是张川派了干儿子去她跟前给她通风报信,说怕她等久了心里着急,告诉她那些大臣还在讨论。
那时她还觉得张川是在向她示好。
她不禁试探道:“当初陛下在朝堂上议论家父的案子,劳烦张公公记挂着臣女,还差人来知会于我,一直没机会跟公公道谢。”
张川笑容微收,“唔”了一声,道:“不过是小事一桩,难为明司言还记到现在。”
明恬道:“雪中送炭当然要记得。那时家父案子未平,众人避之不及,公公却愿伸出援手,实在难得。”
可她现在想想,有没有可能是当初张川怕她查下去,查到他身上,所以才故意试探她?
张川并没有因明恬的称赞愉悦几分,他目光越过明恬,道:“明司言不必客气,咱家还急着回广明殿复命,改日有机会再叙。”
明恬便笑了笑:“好,公公快去忙吧。”
张川走远了。
明恬一边慢吞吞往重明殿走,一边想,似张川这等在御前得脸的人物,除了皇帝,还有谁能使唤得动他呢?难道父亲曾经与他发生过什么不愉快吗?-
正是到了传午膳的时辰,燕云朝坐靠在榻上,被背上伤处的痒意折腾得愈发烦躁。
几个宫人伺候着布了膳食进来,他盯着满桌佳肴,毫无食欲,半晌吩咐一声:“去请明氏过来。”
宫人应是,然而片刻后就回来复命,小心答道:“明司言……这会儿不在房中。”
燕云朝眸光一凝。
“福忠,”燕云朝沉声唤道,“她去哪儿了?”-
明恬回到重明殿,看到福忠拼命地给她使着眼色,请她到正殿去。
她不禁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去找皇帝的事恐怕败露,慢吞吞磨蹭好一会儿才入了殿中。
殿内膳食丰盛,明恬甫一进入,就闻到阵阵香气,让她更觉得饥肠辘辘了。
她看了一眼燕云朝,低下头道:“殿下。”
“你去找父皇了。”燕云朝盯视着她,语调平静地叙述。
明恬道:“是。”
“不是对这宫里没有丝毫留恋,一心想回青州老家么,”燕云朝视线下移,落到她交叠的双手上,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红珊瑚钳珠镯,“怎么,你还真想留在这里,做那个疯子的太子妃?”
明恬已经习惯了皇太子这般冷嘲热讽,当下面色也没什么波动,只轻轻道:“臣女只是认为不必你死我活,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燕云朝呵笑一声:“天真。”
他们互相敌视已有三余年,岂是一时半刻就能改变的。
“坐下来,”燕云朝抬了抬下巴,“陪孤用膳。”
明恬诧异地看他一眼。
她都这般态度了,他竟然还要她陪他用膳?
见明恬不动,燕云朝眉头微皱。
好在明恬只是愣了片刻,就毫不拘谨地坐了下来。
她的确饿了,而这殿中的食物,明显比平时供给她的要好得多。
燕云朝看她自然而然地落座,端起碗筷就开始用膳,丝毫没有顾忌他还坐在榻上,不禁目光又是一暗。
看来那疯子平时在她面前鞍前马后,伺候惯了,越发使得她没了规矩,如此放肆。
也罢,他跟她计较做什么。
燕云朝目光扫过身前空空如也的小案,提醒她道:“明小姐。”
明恬指尖微顿。
在她已经成为内廷女官的当下,他竟然唤她明小姐。
燕云朝轻嗤一声:“有你这么侍膳的么?”
自己吃得欢快,丝毫不管他这个重伤在身的人。
明恬转眸看向燕云朝与他身前的小案,扬声唤道:“福忠,你不进来为殿下布膳么?”
燕云朝面色一沉。
福忠慌忙挪步进来,明恬已经再次无视了他,专心去吃自己碗中的食物了。
反正燕云朝只说让她陪着用膳,可没让她伺候,她也懒得管。
而燕云朝盯着明恬,渐渐冷笑起来。
“滚。”话是对着福忠说的。
在福忠又步履匆忙地退出去之后,燕云朝睨视明恬,声调凉了下去。
“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那个疯子,你也是这般态度么?”
他知道她会如何做。
她会温柔地笑着,软语安抚那个疯子,用轻柔的手给他上药、包扎,如果那疯子不想吃药,她甚至会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去。
他们相拥亲吻,紧密痴缠。她对他有求必应,万般纵容。
但对着燕云朝,就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漠视。
明恬突然皱起眉头,她感到腹中一阵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她的皮肉,让她立时就哆嗦起来。
燕云朝别过脸,冷然道:“你若实在懒于应付孤,尽可以出去。”
他不想再看见她这副排斥他的模样了。
明恬却突然失手扫落了案上的汤碗,浑身颤抖着趴在了桌子上。
“我……我肚子疼……”明恬煞白着脸,颤不成声,“好、好像……中毒了……”
燕云朝一怔,待他转头看清楚明恬的模样,立时沉声对外面喝了一句:“传太医!”
他从榻上起身下来,竟一时忘记自己的伤处还经不起拉扯,大步走到明恬面前,俯身拽住了她的小臂。
“你……”
明恬推开了他。
燕云朝罕见地有些慌神:“不是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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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沉睡
明恬疼得已经听不清燕云朝在说什么。
她伏在桌上, 额头抵着胳膊,浑身哆嗦,很快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燕云朝再次朝她伸出手去, 看她说不出话,顿时心头一紧, 径直将她抱起,转身走几步放到了榻上。
明恬在榻上难受得弓起了脊背,身体缩成一团。
她掌心也紧紧地攥在一处, 指甲扎入手心, 骨节用力到泛白。
燕云朝怕她弄伤自己,不禁一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抚,另一手试图去把她的掌心掰开。
却突然被疼得失去理智的明恬抓住手腕, 张口就狠狠地咬了上去。
燕云朝闷哼一声。
想不到她平日里看着温温婉碗,力气却这般大。他几乎能感受到尖利的牙齿刺入皮肉, 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应该不满,应该愤怒的,但他此时面对着这样的她, 却全然忘了这一切, 忘了她不久前的放肆,满心只有慌乱和担忧。
燕云朝一动不动, 任由她死死咬住-
钟太医原本就守在重明殿不远处, 负责随时为太子照看伤病。这一乍闻通传,也是立即就赶了过来。
明恬却仿佛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终是忍不住腹中剧痛,眸光涣散, 疼晕了过去。
燕云朝的手终于能从她齿间移开, 上面多了一圈红紫的牙印, 好几处还破了皮,渗出血迹。
“殿下……”钟太医瞧见皇太子腕上的伤处,一时心惊,颤颤巍巍上前。
燕云朝吩咐道:“给她看看,她似乎是腹痛难忍,可能中毒了。”
钟太医面上划过一丝愕然。
中毒?
但他来不及多想什么,便赶忙上前,跪到榻边,手搭上明恬的脉搏,凝神细细诊治起来。
“明司言的脉象是有些虚……”钟太医沉吟道,“但也不像是中毒,倒像是……”
“像是什么?”燕云朝问。
“殿下,可否先让臣看看,明司言今天吃了什么?”
燕云朝目光便瞥向一侧的桌案,那上面满桌的残羹冷炙,根本没来得及收。
钟太医会意,于是起身走到桌边查看,他先是蹲下去看了看明恬扫落在地的汤碗,然后又逐一检查了桌上的菜肴,都没有发现问题。
“殿下,”钟太医小心翼翼地回到榻边,犹豫道,“也不像是午膳的问题……”
“那是因为什么?”燕云朝眉头微皱,“她又是因何腹痛?”
钟太医慌忙跪了下来,告罪道:“殿下息怒。臣观明司言脉象,不像是中毒,倒像是……妇人之症。”
燕云朝不耐道:“说清楚。”
钟太医连忙续道:“明司言自去岁入冬开始服用避子汤药,已有四月余,这时间怕是有些久了,难免伤及根本,不过……”
钟太医说着说着又疑惑起来:“不过微臣为明司言研制的药方,是专门根据明司言的身体调制过的,就算有些不可避免的伤害,应也不至于此……”
燕云朝眉目微动。
钟太医问:“殿下,明司言这病,是今日才突然有的么?”
燕云朝道:“之前从未听说。”
“那就怪了。”钟太医小声嘀咕,“明司言都好些天没服用避子汤药了,早不出现这症状,偏偏要迟几天……”
“福忠。”燕云朝沉声朝外唤了一句。
福忠立时出现,听见燕云朝吩咐道:“你带钟太医去明氏房中探查一番,看看是否存在可疑之物。”
二人躬身应是-
皇后是在用过午膳,正要小憩的时候,听说华真道长被皇帝召去问话的。
她没来由地心里一突,于是又差人去打听,方知上午的时候,那明小姐竟然去广明殿求见过皇帝。
皇后立时面色一变,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那日在殿外偷听的人就是明氏,明氏去跟皇帝告状了?
“崔姑姑,”皇后端着声道,“派个人去重明殿,请明氏过来。”
崔姑姑躬身应是。
皇后在心里想着对策,盘算着等待会儿明恬到了,要怎么威逼利诱她。
却不曾想派去的人很快回来,说明氏身体不适,不能过来。
皇后登时大怒:“怎么,本宫还请不动她?”
小宫女瑟缩着道:“娘娘息怒,明司言应是真的病了,太子殿下为她请了太医,现在还在昏睡着。”
皇后蹭地一下从座椅上站起来,冷声道:“本宫这就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病,居然上午还好好的去见皇帝,下午就卧床不起了。”
正这时,殿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太监嗓:“陛下驾到——”
皇后瞳孔一缩,想去重明殿问话明恬的心思顿时歇了下去。
她很快地调整好面部表情,端庄温婉地迎出去,朝皇帝屈膝下拜:“臣妾给陛下请安。”
皇帝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朝殿中走了进去。
皇后心中咯噔一下,慌忙跟进,万般忐忑下,期期艾艾地又唤了一句:“陛下……”
“你这是慌里慌张地要做什么去?”皇帝撩袍在主位落座,抬目睨她一眼,“找明氏问罪么?”
皇后神色骤变,知道皇帝什么都清楚了,一时也顾不得其他,提起裙摆就跪了下去。
“陛下误会了……”皇后勉强笑着道,“臣妾只是担心太子伤势,想再去看看。”
“既是如此,”皇帝手里转动着两个玉球,垂眸睨她,“你怎么就慌着跪下来了?”
皇后一噎,面上有些讪讪,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皇帝了。
皇帝道:“太子是你的亲生子,朕没想到,你就这么盼不得他好。”
皇后眼皮一跳,急急辩驳:“臣妾没有……”
“这还没有?”皇帝耐着性子问她,“太子本有希望痊愈,你们却擅作主张,非要扼杀其一,这不是逆天而为是什么?”
“臣妾只是担心,太子……”皇后终究是不好在皇帝面前再称呼夜里那个为“疯子”,于是顿了一下,道,“臣妾只是担心他息怒无常,难以捉摸,不配为储君之位……”
皇帝道:“若只是他,朕也难以忍受。但太子从前,既不是白天的样子,也不是夜里的样子。皇后,你不想让太子回到之前的样子么?”
皇后面上挣扎了一下,但她只能道:“臣妾当然希望。”
“那还胡作主张做什么?”皇帝皱了皱眉,“若不是明氏及时告知于朕,朕差点就由着你们胡闹。”
皇后顿时心中一痛,对明氏的恼意更甚几分。
皇帝站起身道:“朕已经吩咐华真道长,让他按既定的计划做法事,不许私自主张。”
他几步走过皇后身侧,微微侧目道:“若是再让朕发现你们有别的动作,阳奉阴违,朕……”
皇后连忙恭声应道:“臣妾不敢。”
皇帝嗯一声,抬步走了。
留下皇后跪在原地,良久才被崔姑姑搀扶着起来,她紧紧抓着崔姑姑的胳膊,指甲钳进她的肉里。
皇后面容气愤到有些扭曲:“这明氏,从一开始跟本宫讨价还价就应该看出来,当真是多事得很——”
崔姑姑小心问:“娘娘,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千万不能让法事成功。”皇后自言自语道,“本宫得想想办法。一旦让云朝想起来了,本宫就什么都完了。”
崔姑姑屏息听着,一时眸光闪烁,不敢接话-
燕云朝听着钟太医的回禀,问:“确定是那颗人参的问题么?”
钟太医伏跪在地,冷汗涔涔:“确凿无疑。”
燕云朝沉默不语。
人参是昨日皇帝赐下来给明恬享用的补品之一,昨夜厨房给她熬了汤,上午明恬又往广明殿走了一趟,回来便病倒了。
他身边的内卫把重明殿伺候的宫人挨个盘问了一遍,都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这些人之前就被他筛选替换过,皇后怕影响与他的母子关系,轻易也不敢再插手东宫之事。
算来算去,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燕云朝让钟太医退下熬药,他自己则由内官扶着,慢吞吞往明恬正占用的内室走去。
他白天又是下榻,又是抱着明恬,又是坐在她榻边守着,伤口再次开裂。
中间锦绣曾过来一次,想叫醒明恬,把她扶回偏殿休息,被燕云朝制止了。
燕云朝觉着,他还不至于连一张床榻都不舍得让出去。
内官扶着燕云朝往里走,一边忧心地看了看燕云朝的后背,劝道:“殿下还是少下地走动,多加休养为宜,这般使伤势反复,实在不好……”
燕云朝微微皱眉,抬手制止了内官的劝诫。
只因两人已经转过屏风,来到内室,燕云朝看见了仍在榻上沉睡的明恬。
他轻轻地走过去,坐到了明恬的榻边。
内官识趣退下。
室内烛火昏黄,燕云朝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蓦然发现她的眉目似乎还极为好看。
怪不得那疯子这般喜欢她。
在一开始得知她主动服用避子汤药的时候,他没想到她会连续吃上这么久的时间。
四个月了,她没有丝毫动摇,几次三番地拒绝了他。
她不在意名声,不在意身体,却在意把将来与他绑在一处,成为他的妻子。
即使她已经与那疯子以夫妻相称,即使他觉得……她似乎已经喜欢上了那疯子。
燕云朝想着想着,就奇怪地问出了声:
“就这么想离开孤的身边么?”-
明恬在梦中不安地皱了皱眉。
她看到了一片柔软轻薄,似雾一般朦胧的纱帐,影影绰绰,烛影昏黄。
一身玄色绣金线龙纹帝王服饰的男人坐在一侧,俊美的脸庞隐在软帐之后,低声问她:
“就这么想离开朕的身边么?”
作者有话说:
朝朝当然会出现,只是不会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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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昏君
冷白的手指穿过软帐, 带着凉薄的温度,轻轻地落在明恬如玉般的颈侧。
明恬双手被轻纱缚在两侧,脚腕也被固定在了床尾处。她眼睫轻颤, 一双目却直直地望向帐顶,决然道:“陛下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太医好不容易才将你和朕救回来, ”燕云朝低哑着声音,压抑住了喉间几要溢出的那一声轻咳,“你就这般辜负他们的努力么?”
宫中毒物难寻, 一切皆有规制。明恬是自己研究了医书, 长年累月吃药攒下来的余药,挑了一些相克有害之物,混在一起, 做成杀人的毒药的。
她把药混在亲手做好的马蹄糕中,在燕云朝来关雎宫找她的时候, 端给了他。
她自己当然也没想活。
整整六块儿马蹄糕,他们一人吃了三块儿。
吃下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燕云朝就发现了不对劲。
也幸好, 这药是明恬自制, 威力不大,太医们熬了几个通宵, 把他们救了回来。
明恬知道自己失败了, 以后再想下手难如登天,更何况她本就存了死志, 当即拔下头上金簪,用力朝自己心口捅了下去。
这一幕恰被前来看她的燕云朝瞧见, 立时上前夺下金簪, 掌心被划出了长长的一道口子。
他怕她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索性直接用轻纱绑住了她。
人是安生了,可他坐在她身边看她,心里只涌起几分凉薄的滋味。
“自戕乃是大罪,”燕云朝盯着她,提醒道,“你若敢死,朕就把你们家的案子再翻一次,好好治你们的罪。”
明恬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些波动,她几乎是瞬间转眸看向他,面上浮现出震惊和愤恨。
燕云朝轻飘飘道:“朕说到做到。”
“昏君!”明恬厉声怒斥,胸口因气愤而剧烈起伏起来。
燕云朝目光便落在她轻薄的衣衫上面,手掌从她的颈侧起,缓缓向锁骨处移动。
他指尖研着那处凹陷,轻轻地磨了磨,目色幽暗道:“也只有在你这里,朕才是昏君。”
掌心粗糙的纱布时不时触碰到她细嫩的肌肤,明恬想躲,却因手脚被缚而挣脱不得。可她明明应该难受得很,身体却忍不住疯狂颤栗,意识朦胧。
燕云朝俯下身去,薄唇顺着她的下颔处游移,吐息温热:“好好当朕的贵妃,表现好了,或许朕可以考虑封你为皇后。”
明恬没有说话。
燕云朝便抬头看了看她,只见她怒瞪着一双美目,虽然仍是一副恨不得杀了他的模样,但到底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气。
兴许是他的威胁奏效了。
燕云朝这般想着,便慢悠悠伸手,解开了她腕上的束缚。
下一刻,明恬便抬手朝他挥了过来。
啪地一声。
燕云朝偏了偏头,触摸到了脸上被她指甲勾出的伤痕。
燕云朝盯着指尖那一团浅淡的血迹,轻轻地“啧”了一声。
“这是打算让朕无法见人,从此不早朝,只与贵妃厮混么?”-
燕云朝听到明恬在低声呓语。
她眉头皱着,在睡梦中也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仿佛要冲破什么禁锢,去将她恼恨厌恶的人通通杀掉。
燕云朝觉得有趣,便不免多看了一会儿。
他看到明恬张口,嘴唇蠕动几下,却是无声说了什么。
当下心中好奇,不由微微低首去听。
下一瞬,就被明恬飞过来的掌心盖住了侧脸。
燕云朝浑身一僵。
明恬睁开眼睛,原本就还沉浸在梦中的她吓了一跳,顿时向后哆嗦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看着燕云朝。
燕云朝沉下目光。
他直起上半身,坐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明恬,冷声道:“挨打的是孤,你躲什么?”
“孤?”明恬脑中还有些懵,疑惑问道,“不是陛下?”
燕云朝眯了眯眼。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么奇怪,莫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燕云朝伸出了手,想要触碰明恬的额头,明恬却蓦然瞪大了眼睛,一骨碌翻了个身滚到床榻最里侧去了。
燕云朝顿住动作,侧眸看向明恬。
明恬看看周遭熟悉的摆设,才恍然明白过来,她这是在行宫的重明殿。
燕云朝只是太子,她也不是什么贵妃。
可梦中的场景实在太过真实,让她怎么都缓不过来。
真实到……就像是她亲身经历过似的。
明恬心中乱糟糟的一片,在燕云朝倾身过来,想要再次触碰的她的时候,立即出声制止了。
“殿下!”明恬盯着他顿住的手,缓了几息,“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燕云朝眉头轻皱:“忘性这么大?你中午突然腹痛,你还说你中毒了,不记得了?”
燕云朝这么一说,明恬才恍然想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真是奇怪,她只是做了个梦,却好像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那梦实在是太消耗她的精力了。
明恬心里揪着,看到燕云朝微微侧目,端起了案几旁的一个瓷碗。
“正巧药还温着,你喝了吧。”
明恬抿唇看向了燕云朝。
因着梦里的场景,再加上眼前的太子给她的印象实在不好,以至于她现在都不太想应付他。
可她今日病痛,迷糊间倒也记得一些,似乎就是眼前这个太子把她抱到榻上,又为她请来太医的。
她有心想知道自己怎么了,是不是中毒了,却又不想开口问燕云朝。
倒是燕云朝略有讥讽地勾了勾唇角,嘲弄道:“还怕孤害你?”
明恬眸光低垂:“臣女不敢。”
燕云朝“呵”了声。
看来是彻底清醒过来了,都知道自称“臣女”了。
“太医说你身上是妇人之症,先前服用避子汤过多之故。”燕云朝淡淡道,“调理一阵就好。”
他端着药碗,看明恬毫无动作,低声问:“还要孤喂你?”
明恬微怔,听着燕云朝所说的原因倒也有些明了了。早在她当初选择服药的时候就料到了今日的状况,她心中反而松一口气,不是中毒就好。
明恬从燕云朝手中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燕云朝的指尖顿在原处,停了几息才收回来。
明恬饮尽汤药,轻抿了抿唇角药汁,自榻上跪立而起,倾身将药碗放到案几上。
“殿下,臣女该回去了。”
燕云朝慢慢地想,她在他这里昏睡半日,还咬伤了他的手,这是利用完就想走?
但他也没找到留她在这里的理由。
燕云朝眉头紧皱几分,嗯声:“走吧。”
明恬低着头挪到榻边,穿上绣鞋,正要起身离开时,视线突然扫过燕云朝的腰处。
——那里正静静地挂着一块玄木符牌,上面篆刻着金色的符文,与燕云朝身上的玄衣金线纹路几乎要融为一体。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蓦然地,明恬就想起前几天在这里听到的,华真道长与皇后、皇太子的对话。
这块符牌,会不会就与华真道长所做法事有关?
明恬心脏砰砰狂跳起来,她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但她手上动作更快,伸手就朝燕云朝的腰腹处挪了过去。
燕云朝扣住了她的手腕。
明恬仰头看他。
在这一瞬间,明恬知道,燕云朝看穿了她的目的。
“福忠,”燕云朝沉声唤道,“送明小姐回去。”-
临回宫前最后一晚,行宫举办了盛大的宴席。
虽然皇太子因伤病没有出席,但皇帝还是兴致高涨,不禁多饮了几杯。
皇后陪在一侧,几次劝诫,都被皇帝不悦地挡了回去。
由张川扶着回广明殿的时候,他摇摇晃晃,险些连路都走不稳。张川提议坐撵,竟也被他拒绝了。大约是今晚月色极好,皇帝精力旺盛,宫人只能作陪。
清清冷冷的月色下,皇帝远远看见前头站着一个身影。
他怔了怔,语带醉意道:“张川,你看那是不是太子?”
张川也瞄过去一眼,应道:“正是太子殿下。”
“这么晚了,”皇帝嘀咕道,“他不在重明殿好好养病,跑这儿来做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明日上午就该是第二场法事的时间,他会待在这里,盯着华真道长按既定的计划完成第二场法事,确定皇后与太子都不能再有别的动作之后,中午就启程回宫。
张川自然答不上来。
说话间皇帝便又往前走了几步,而那负手而立的身影,也迎着皇帝走了过来。
“父皇。”
燕云朝走到皇帝身前两步的距离,停下了脚步。
皇帝道:“你这是做什么?”
“儿臣来就是想问问,”燕云朝目光低垂,语气极淡,“前两日明氏因病卧床,是不是您的手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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