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四月,宫墙内肃穆依旧,并无春色。
倒是紫禁城外的民间春意盎然,柳绿枝繁。柳絮宛如春雪,风一吹全扑簌簌拥在了朱红的墙根。
平日供宫人外出采办的侧门被推开,走出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宦官,一左一右站好了,等里头排着队的宫女按次序走出来,检查她们随身的包裹。
这批宫女行了大运。
前阵子锦衣卫为朝廷铲除了奸宦马志忠,万岁爷龙颜大悦,就突然想赦免点什么,于是宫中适龄女子得陛下特赦,各宫各局整理上来整整一千人次,全都得以在熬成老姑娘前离开宫闱,回乡嫁人。
十九岁的丁宝枝就是其中之一。
因在宫里勤勤恳恳混了个正六品的官职,她排在队伍较前的位置,很快便能轮到她。
小宦官见了她恭敬道:“丁典衣,恕我瞧一眼您的包裹。”
“有劳。”丁宝枝将肩上行装递过去,笑道:“我已经不是尚服局的典衣了,不必这样叫我。”
“是是,出宫后自然不是丁典衣,该是丁小姐。”小宦官嘴甜又客套了两句,将包裹还回去,“丁小姐,没问题,请走吧,往后呐觅得良人子孙满堂。”
伴着话音,丁宝枝背上行装面无喜色地走入街巷。
她做常服打扮,灰扑扑的一身裙装,发间仅簪了支珍珠贝母的花钗。素白的小脸清水芙蓉未经雕饰,肌肤有似羊脂美玉般莹润洁白,她眼波清冷尤比水淡,朱唇未点却比牡丹烂漫。
令人摸不着头脑,这样的美人,进宫五载居然只混了区区一个典衣?
丁宝枝的家人想不明白。
丁家老爷丁鹏举在京为官,是正五品户部郎中。六年前,他将十四岁的庶女丁宝枝送入宫中,本是奔着飞上枝头当娘娘去的,结果层层筛选下来,莫名其妙就被送去了管宫里服饰的尚服局,平日别说皇帝,连个公蚊子都见不着。
就这么蹉跎了五年,丁宝枝十九岁,出了宫。
丁府门前。
丁宝枝犹犹豫豫叩响门环。
门里出来个蓄着山羊胡的管事,见了她先唤声‘丁典衣’,而后改口成‘宝儿小姐’。
丁宝枝与他不痛不痒地客套两句,这才进了府门,家里知道她今天获赦,场面还是如此冷清,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她是五房的女儿,家中嫡长子早亡,头上只剩两个姐姐,全都年少出嫁,只有她被寄予厚望送进宫去。
如今以六品典衣的身份十九岁出宫,她于丁家就成了砸在手里的累赘。
管事边走边说:“户部尚书今日突然来访,老爷在正堂待客,家中女眷不让走动,宝儿小姐也快些随我去后院吧。”
丁宝枝应了声‘好’,一句多余的都没问,点头跟上。
管事对丁宝枝的赞赏写在脸上,心说不愧在宫里待过五年,待人接物就是不一样。
不等走远,正堂门前的回廊出现两个人影,分别是点头哈腰的丁鹏举和屈尊来丁府做客的户部尚书。
如此,管事和丁宝枝便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只得远远地垂首站定,行礼问安。
回廊上,户部尚书问丁鹏举。
“那便是你说的丁宝枝?”
丁鹏举见丁宝枝回来了,大喜道:“是,那正是小女宝枝,得了宫中赦令,今日回家。大人,别看她如今十九是个老姑娘,但她从宫里出来,懂得伺候人。”
户部尚书眯眼打量垂着头的丁宝枝,片刻后沉声道:“那便说定了,你将女儿宝枝许给我儿鸣远做妾,为我儿冲喜,化凶为吉。”
丁宝枝远远站在原地,余光见他们面朝自己说着什么,莫名生出阵寒意。
直到户部尚书出了府门,丁鹏举才大喜过望地过来迎她。
“宝枝!爹的福星啊!”
丁宝枝上回听到这话,还是在进宫前夜。丁鹏举满怀期待想让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好让全家跟着鸡犬升天,但她不怎么争气,第一轮就让来过目的后妃以‘眉眼俗媚,心思不正’为由刷下去,成了宫女。
所以再听到这话,她不无厌恶。
“爹,发生什么事了?”
“不急,你先去梳洗梳洗,见见你母亲和姨娘。”
丁鹏举卖了个关子,等丁宝枝回屋换了衣裳,出来拜过父母和几位姨娘,才告诉她这个消息。
“宝枝啊,爹一收到你获许出宫的书信,就为你物色起了人家。你可真是赶巧了,尚书府家的大少爷章鸣远病弱,今年开春身体稍有起色,章家老太太就想着为他纳一房妾——”
丁宝枝眉梢微微一动,“冲喜?”
丁鹏举提高音调,“别管是什么名头进去的,那都是尚书府的嫡长子!”
长房李氏帮腔道:“宝枝,事情要是成了,托你的福,你爹就能升任户部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官阶。”
好一出卖女求荣,丁宝枝淡笑着饮茶。
“是吗?真好。”
“宝枝那你...”
“都替我安排好了,我哪有让爹娘为难的道理,去就是了。”
几个长辈全都吓住,没想过事情进展如此顺利。
要知道那虽是尚书府的长房长子,按常理说连妾都轮不到她这个十九岁的郎中庶女去当,但那长子是个病秧,她丁宝枝去了就是守活寡,弄个不好还会成真寡妇。
哪个女人愿意守一辈子寡?
偏偏对丁宝枝来说,这是桩难求的美差。
丁宝枝不想出宫,老死宫中简直梦寐以求,只要别回这个容不下她的丁家,去哪都好。尚书府也不赖,在宫里她要顾忌后妃们的穿衣好恶,在尚书府她只要管一个病秧子就够了。
她一个点头,婚期很快定下来。
章家守着病秧,丁家盼着升官,都想着越快越好,不过丁宝枝提了个要求,那就是再等半个月,丁鹏举只好照办。
这是丁宝枝故意拖延,其实早嫁晚嫁都一样,但她总需要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做点主,否则就不是活寡妇,而是活死人了。
要说丁宝枝这个闷葫芦个性究竟随谁,她也不知道。
五房生她时难产离世,听姨娘们说她娘是个下贱的狐媚子,从没有人提过她的性格和生平,就好像她生前没做过一件好事。
在丁家的日子,丁宝枝只待在房中绣嫁衣,她是宫里的典衣,尚服局的二把手,日夜赶工出来的绣品仍是精巧绝伦的水准。
给人当妾冲喜,她也不会亏了自己。
十五日后,婚期如约而至。
天蒙蒙亮,丁宝枝戴上长房李氏给她做嫁妆的头面,身着真红大袖,头顶红盖,坐在屋里等章府的辇轿。
直到傍晚下雨章府的轿子才到。
一切都是纳妾规格,连个吹拉弹唱的都没有。轿夫为了避雨跑得很匆忙,丁宝枝坐在里面颠来倒去忍不住替那病秧操心。
这阵仗,冲得哪门子喜?
辇轿走小门进章府,等丁宝枝真切感受到轿子停落,心中才生起一股浓稠得无法化开的悲切。
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可就一眼到头了。
纳妾不必拜堂,丁宝枝让请来的媒人搀扶着,直接送入了章鸣远的院里。
媒人退出去将门关上,丁宝枝原地站了会儿,掀开盖头打量起屋内陈设。尚书府还是很气派的,檀木家具上贴着大小喜字,桌上摆满一桌子菜,还有一对燃烧的红烛。
“丁小姐...”
铺着大红被褥的床上,传来阵气若游丝的低吟。
丁宝枝不急着过去,行至桌旁倒了盏茶,这才面无表情来到床边。
“喝点水吗?鸣远少爷。”
床上躺着具苍白干瘦的身体,五官不差,能看得出章鸣远在瘦脱相前也是个一表人才的人物。
章鸣远没看她,双目无神道:“你不必伺候我,我不认你,也没纳你做妾。你走吧。”
倒是个有情义的。
丁宝枝挽起累赘的袖子,把床上那人的脑袋托起来,垫了软枕,重又把茶杯递过去,“你嘴唇都干了,喝点水吧。”
章鸣远目光迟缓转向丁宝枝,随即蹙起眉头。
她今日施过粉黛,皓齿星眸眉如远山,姿容艳丽连鲜红似火的吉服也压不过她。
章鸣远约莫是震惊得口不择言了,居然问:“你...你为何想不开要嫁我?”
丁宝枝听了直笑,“我没得选啊鸣远少爷,不过看到你心地纯善,也不觉得往后日子难捱了。”
刚夸他良善,章鸣远便扬手打翻了她手中茶盏,水全洒在了丁宝枝的嫁衣上。
“走!你走!走啊!”话音刚落,他喘不上气地抽搐。
丁宝枝面无惧色,有条不紊将人搀起来,把他脑袋搁在自己肩上,一下一下顺背。
章鸣远闻着她身上香气,那气味如她本人幽静宜人,半晌他缓过来,痛苦道:“我是个废人,丁小姐可看清楚了,我章鸣远是个不能自理的废人。”
丁宝枝只道:“鸣远少爷,你是身体有病,我是心里有病,你要是愿意留我在你院里,往后我就是你的手脚,我们谁也别嫌谁。”
“丁小姐...”
“少爷躺下吧。”
安抚一阵后,丁宝枝帮章鸣远躺回床上,麻利地从柜里找出两床被子,在地上打了地铺,而后走到镜前摘下头上乱七八糟的饰物。
等她再回到章鸣远眼前,又是一副清汤寡水的打扮。
因她仅着白色中衣,章鸣远脸色微红,把脸别开不看。
丁宝枝吹了桌上红烛,在地铺躺下,“鸣远少爷,我今日起得太早现下乏了,你夜里喝水、起夜就叫我,不必不好意思。”
等了会儿,床上传来一声迟疑的‘好’。
屋外,老嬷嬷见里间熄了灯,这才佝偻着脊背走进雨里,去主屋禀报。
今夜的尚书府,虽然暴雨如注,但似乎所有人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直到后半夜,丁宝枝被怪声吵醒。
她以为是章鸣远叫她,坐起身却见他睡得正酣,困惑之际屋外传进一声凄厉惨叫,将章鸣远也吓醒。
他费力撑起半个身子,“丁小姐,外面发生何事?”
丁宝枝不语。
她不知外面情况,那呼天喊地的惨叫和打砸声混杂着暴雨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阵仗凶残可怖,像是遭了强盗,可天子脚下哪来的盗匪敢抢户部尚书?
仇家上门?
丁宝枝不敢坐以待毙,坐到床沿想背上章鸣远跑出去。
她刚把人放到背上,一道惊雷将房门外的人影显现,那人头戴乌纱,身形颀长劲瘦,手持长刃如同索命厉鬼。
是锦衣卫...
户部尚书府竟在大喜之日被锦衣卫上门查抄。
丁宝枝眼见贴着大红喜字的门被踹开,屋外疾风骤雨,勾勒出那人看不清面目的凶神恶煞,他湿透的靴子踩进屋内石砖,刀尖滴落点点猩红。
那人喑哑道:“锦衣卫指挥使薛邵,奉命捉拿阉党。”
他从袖口摸出一纸薄宣,冷冽看向丁宝枝背上毫无生气的章鸣远,“章家大少爷,你和你爹章尚书全都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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