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听得响动,来了两个守卫拨弄门锁,裴振衣神色一凛,立时跃上房梁。
宝颐赶紧把脖子一歪,装作不省人事。
那两人随意向里张望了片刻,见无异状,又退了出去。
房梁上的少年轻轻跃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替她解开绳索。
宝颐死死咬着嘴唇,眼泪掉得厉害。
"别哭,"裴振衣低声道:"不值得。"
宝颐明白他的意思,此刻脱身才最是要紧,哭鼻子最无济于事。
"你怎么会来?"她极小声地问道:"我家的其他仆从呢?他们还……活着吗?"
"你自身难保,还去担忧他们?"裴振衣道:"我在山下看见了前日在街上见到的太监,发觉不对,才悄悄从小道绕上了山,果然他们要对你图谋不轨。"
宝颐心里又悲又愤,咬牙道:"他们不过是欺负我大伯过世了,没人能护着我……"
"那就自己护着自己。"裴振衣一刀切断她脚腕上的麻绳:"没人能天经地义地让你一生倚靠。"
他把她扶起来,问道:"腿还能动吗?"
宝颐点了点头。
两人蹑手蹑脚,从高窗上翻了出去,这处高窗隐蔽,无人值守,侥幸给了他们一个空子。
裴振衣来时已经查看过四周,一跳出屋外,立刻带着宝颐去了一间空禅房,宝颐紧张得手心出汗,牙齿不住打着颤,但是却硬生生止住了眼泪。
裴振衣说得对,哭有什么用?她要逃出去,逃出去才能脱开被送去伺候权贵的命。
"你方才说,山寺已经被封住了,下山的路也有人把守,那我们还怎么出去?"
“往山里走。”裴振衣道:“山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
裴振衣带她翻出了两道寺墙,向后山跑去。
宝颐脸上脏得像只三花猫儿,摔倒时磕到的灰泥混杂着泪痕糊了一脸,雅致的云纹小裙子也破了个大口,露出底下白丝丝的鞋袜。
她已不在乎自己好不好看了,她只想赶紧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裴振衣,山里是不是会有豺狼虎豹?会不会吃掉我们?”宝颐边跑边胡思乱想:“我看话本子里写过,要生很旺的火驱赶……”
裴振衣恨铁不成钢:“你还敢生大火?狼没吃了你,那群守卫就先顺着烟找来了!”
宝颐还在絮叨:“我的仆从们还在寺里面……”
裴振衣停下脚步,掰正她的肩膀道:“不要胡思乱想,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被捉走。”
或许宝颐惶然地东拉西扯那么久,就是在等这一句话。
她冲上去抱住裴振衣,哽咽道:“我信你,你一定能救我,等我回去了后,就再也不逼你做违心之事了,对不起……”
裴振衣粗暴地把她从身上扒下来。
宝颐脸上沾了灰泥,应该是在他胸口蹭到的痕迹。
裴振衣看着那雪腻脸颊上滑稽的泥块,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不合时宜的绮思,大小姐这样甚是可爱,他还想把她弄得更脏一点。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翻出衣袖干净的里衬,捉住她的小下巴,狠狠擦去那块污渍。
宝颐以为他嫌弃自己脏,哭得越发大声。
后者伸出两指,捏住她的嘴,宝颐的哭声戛然而止,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屈辱声音。
裴振衣严肃道:“不许哭,继续往前走,过了这道山脊,寻到了活水,才能熬过今夜。”
*
裴振衣与她不一样,他似乎没有丰沛勃发的情绪,即使是身处极度危险的环境中,也能保持绝对的沉静,不像面首,倒像她爹。
宝颐平时讨厌他是根木头,怎么戳弄都不给反应,但这时候她猛然发现,冷静是种多么可贵的品质。
不知走出了多远,日头渐渐暗了下来,山林寂静无声,隐隐可听见远处传来的喧闹。
宝颐知道,是那些人发现她失踪,正四处搜捕着。
但裴振衣所料不错,这帮内侍久居宫内,脑筋死板,万万想不到她会往山里头跑。
宝颐心下稍稍安定,复又难过起来——她自己倒是安全,可杏花儿,桃花儿,她那些侍女侍卫们,都还有命在吗?
想到此处,屈辱笼罩了她: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她这个小姐当得可真是失败至极。
没有力量,没有靠山,就只能任人宰割,身边的人也各个跟着倒霉。
她提着被草木划破的裙子,呆呆地站在一块大石头边,看着裴振衣找了个隐蔽的背风处,娴熟地扯下大片的树叶铺在地上,挖坑,取水,钻木生火。
她愣了愣,期期艾艾凑过去,问道:“你……你要我帮忙吗?”
裴振衣看了她一眼,从她头上拔了支金钗下来,用作生火。
好吧,宝颐懊恼地想,他大概不信任她能干什么活儿。
裴振衣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好好地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哦……”
宝颐乖乖地抱着膝盖蹲下,把头埋在臂弯里。
今天又是吸迷香,又是跋涉一整座山头,她早就累了。
迷迷糊糊地眯了一小会儿,一股焦味飘过鼻端,宝颐勉强睁开眼,见裴振衣手持他的宝贝长刀,正面无表情地在火苗上炙烤。
他这撮火生得很妙,只小小一捧,烟也不大,更令人两眼放光的是,他的长刀上串了个看不出品种的动物,已经被烤得焦了。
宝颐肚子里的馋虫拼命哀嚎,她咽了口口水,却忍不住道:“我祖父说,吃野味容易得怪病……”
裴振衣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道:“这是山下捡来的散养鸡。”
宝颐大吃一惊:“你居然也会偷鸡摸狗?”
裴振衣看起来很想把这只鸡怼到她脸上。
他看起来像是那种横行霸市,顺手牵羊的人吗?
宝颐讪讪道:“哦……给我吧……谢谢。”
她小心翼翼接过裴振衣的刀,轻轻咬了一口上面的肥鸡。
真难吃。
但饥饿是最好的佐味料,她忍住想吐的冲动,一口又一口,强逼着自己吃下去。
裴振衣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从身旁的树叶里拿出了几只果子给她道:“若是不够,这里还有。“
宝颐尝了一口,酸得龇牙咧嘴。
裴振衣看着她可怜巴巴,缩成一团的小模样,居然抿了抿嘴,唇角微勾。
“干净的水在这儿。”他递来一只竹筒:“慢些吃。”
宝颐发现了,这个少年好像很喜欢饲养她。
虽然他给的食物都难吃到无法想象。
这鸡若是知道自己会被烹饪成如此恐怖的味道,怕不会尖叫着跳崖。
宝颐啃下两只鸡腿,把刀还给裴振衣,郑重道:“谢谢你,我有话想跟你说。”
裴振衣道:“你说吧。”
宝颐打了个饱嗝,酝酿片刻,慢慢开口道:
“我从前总是逼你陪我胡闹,还看不起你的身份,屡次轻贱你,还把你当工具,气姜湛和李令姿。那时候我只觉得虽然我很混账,但已对你足够好了,是你不识抬举。”
“可今日我也遭了欺凌,我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一厢情愿塞给人家,人家就该欢天喜地接受的。”
宝颐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喃喃地接着道:“嫁给皇子是很好,但我偏偏不喜欢,给我当面首也是好的,但你心里总归不愿意。”
“我不应该强逼你。”宝颐苦笑道:“原来强扭的瓜真的不甜。”
裴振衣静静地听她说完。
火光照亮了他清俊的面容,把他的眼瞳映成了清透的琥珀色,常年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微微散开,多了一点松弛的野性。
他的野性与自在属于山川江海,而不属于华美缭乱,尔虞我诈的帝都。
或许把他留在身边是个错误。
她鼻头发酸,持起竹筒,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了许多水。
忽地,一只干燥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替她把金钗重新插戴在发髻上。
少年清冽的眼望着她,平静地对她道:“你怎么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呢?说不定,这瓜自己甘之如饴。”
宝颐捧着竹筒,呆滞得像只早春探头的土拨鼠。
“你……你刚才说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若是真的厌烦,我又怎么会甘愿回你身边?”裴振衣自嘲般低头一哂:“你早些歇息吧,我会替你守夜。”
*
宝颐困极,但却无法入眠。
她偷偷睁开眼,去看火光边的裴振衣。
对方也正看着她,眉头微皱,问道:“为什么还不睡?”
宝颐轻声道:“睡不着,你陪我聊几句天吧。”
“……”
“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生火,取水,烤鸡……”宝颐道:“要怎样才能学会这些?”
“我家原本是山里的猎户,略懂山野间的生存之法。”
裴振衣的声音平缓而温和:“不算什么本事,你学了也用不上。”
在他的概念里,大小姐和劳作,荒野,生火烤鸡扯不上半点关系,她应该留在她金尊玉贵,满地绫罗的小天地里,被人认真地宠爱着。
“哦,那我不学了。”
“……”
细细的交谈声渐歇,宝颐慢慢地闭上眼睡去,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卧在草叶堆里,长发流泻,面颊瓷白,发间金钗上的缠丝随着呼吸的起伏,轻微地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火光中,裴振衣放下长刀,轻轻将她散乱的鬓发理至耳后,恰好碰到她冰凉的耳廓,他顿了一顿,除下外衫,仔细披在她身上。
林野四下一片寂静,唯有火苗烧断木头的细微声响,他守着这微弱的一点火光,等待着时间缓慢地流逝。
这可能是她难得的,全身心地依赖着他的时刻,在无人的山野里,她在自己身边毫不设防地睡去,乖巧到不可思议。
只是待到天亮后,她又将回到属于她的世界中。
夜风掠过枝头,掀动如潮的穿林打叶声,其间夹杂着他低低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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