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曹宝珍睡去,沈春霖起身阖门而出。
门扇之外,梁慧心久候多时,急步上前:“沈从邑,娘亲如何了?”
“公主已安寝。”见稚童神色忐忑、泫然欲滴,沈春霖放软嗓音,柔声宽慰,“县主宽心,公主不过一时让梦魇着了,如若先前浑噩时有所失言,您莫放心上。”
梁慧心满面惶惶,仿佛嗅着山雨欲来的幼兽般敏锐警觉:“娘亲她……适才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她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母亲。自晓事起,母亲从来是稳若泰山、坚不可摧的,遇事无论举足轻重亦或鸡零狗碎,皆如那磐石般岿然不动、从容不迫,叫人望见便心安。更令梁慧心不安的是,她竟全然无从知晓母亲失常的缘由,白日里刚办完玉郎的百日宴,前半夜方一道听过三庆班的戏,分明一切如常,母亲缘何竟于梦中悲泣?着实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望向面前身穿玄黑蟠鱼箭衣、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的青年男子,梁慧心过去便时常心有所感:相较血脉相连的子女,母亲与这位见不得光的裙下之臣更为亲密无间,即便他们并非时刻在一起,却令人理所当然、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如胶似漆——而这份体悟,于此时此刻攀至峰巅。
梁慧心盯着显然对母亲失态的缘由一清二楚的沈从邑,寻求、等待他的答案。
即便早知曹宝珍这位长女自幼聪颖伶俐,沈春霖仍是吃了一惊,如此早慧,难怪曹宝珍忧心忡忡,执意将其乳名改作贱名。先前曹宝珍有句话不假,托生她肚里便注定要不幸的,梁慧心如此身世,太过聪颖未必是好事,慧极必伤,反不如愚钝些来得快活。
“有道是: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斟酌片刻,到底话留一半,“县主,眼见不定为实,耳闻不定为真,人心莫测、复杂难辨,人生多面,再寻常不过,公主不过亦难逃凡俗之列罢了。不论公主如何变,待您总是再珍视不过的,此一事必不会变。”
梁慧心闻言犹自愣神,沈春霖率先行礼告退:“时辰不早,县主早些歇息,夜深露重,若是着凉发热,公主该心疼坏了,卑职便不叨扰您了。”
濮阳公主钟情牡丹,公主府遍地栽满各色名贵牡丹,踏入恍若身临仙天,常住的荣恩公府却鲜见牡丹风姿。静风居中所栽之花品类繁多,迎春、茉莉、海棠、桃杏等种种,值得一提的是,不拘品种,此间之花皆非名贵。不比公主府中有专人照料的牡丹,此时已是春末夏初,静风居内百花凋零,一派萧瑟之象,唯独合欢因花期较迟,枝头尚坠着未开的花骨朵儿,平添几分颜色。
郁郁葱葱的合欢树后走出一人拦住沈春霖去路,姚黄的面容掩藏于枝叶阴影之下,晦暗不清,声音含着不明恨意,语带嘲弄:“沈大人,您待谁人皆如此温柔么?哪怕心上人同旁个男人生下的孩子?”
未料竟遭人在此偷窥,沈春霖心下一骇,倏地回首,见梁慧心已自曹宝珍屋前离去,松了口气。
蹙眉看向姚黄,冷冷道:“何事拦我?”
如触着逆鳞的猛兽,一贯春风化雨似的温和摧枯拉朽般消散,凝作触之生寒的坚冰。姚黄愣住,一时不敢置信竟是沈春霖说出的话,温润如玉、柔和似水,唇边始终含笑,仿佛永不会发怒的沈春霖。
身为张潮生遣来监视之人,曹宝珍虽不至于为难,待姚黄至多表面功夫,另三位女官对初来乍到的同僚则皆心怀戒备,是以姚黄初至荣恩公府的日子,并不好捱。虽则行事老练辣手,到底不过二八年华的姑娘,人生地疏、举目无亲,周遭人姿态冷漠,她很是惶恐焦躁了一阵。
有回值夜,尚未适应婢女之职,白日里焦头烂额,夜间困顿,一不留神打起盹儿。让人唤醒时姚黄几欲魂飞魄散,正惴惴不安之际,却见叫醒她的沈春霖宽慰一笑,温声道:“春寒料峭,廊下瞌睡易着凉,若着实困乏,我去唤豆绿同你换班。”
姚黄待沈春霖一见倾心,甚好理解:一则沈春霖此举于她如暗室逢灯、雪里送炭;二则姚黄生于那座二进小宅,青壮皆让张潮生遣出办差,宅中仅余弱质小儿与尖嗓宦官,初遇阳刚男子,自然心生激荡;三则姚黄本非姚黄,其爹娘原是张潮生亲信,生下她不多久死于护主,如今已至适婚年纪,无人为其张罗婚事,虽则眼下为张潮生办差,身为女子到底欲寻个依靠,功成身退后换回原名成亲生子,沈春霖知根知底、前途无量,是为上上之选。
存了情思再看沈春霖与曹宝珍之间的相处,自然便察觉出两人偷情的端倪,一时嫉恨交织、心似火燎,将此事添油加醋捅到了张潮生跟前,是以才有此次张潮生提前召见曹、沈二人。
此刻姚黄忽然大彻大悟,自个儿着实大错特错,她以为沈春霖是偶宿他人家的野狗,实则乃围着主子摇尾乞怜的忠犬。待她的温和不过一时怜悯同情,亦或者说温和正是沈春霖示外于人的假面,一旦触及曹宝珍,这匹护主的忠犬便立时龇牙咧嘴、张牙舞爪,露出凶悍残忍的一面。
姚黄抑不住笑出声来,笑自个儿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笑这场无疾而终的情思,笑得直弯下腰,腹痛不止。
沈春霖面露不耐:“既无事,告辞。”
“慢着。”姚黄叫住他,缓缓直起身。迷恋褪去,记起所受之命,到底是经由张潮生挑拣出的能人,这么一会儿已重归冷静,“张大老爷之言,你考虑得如何?”
所指正是张潮生斥责沈春霖过于看重曹宝珍,不思进取,懈怠了为其大业效力之言。
沈春霖忆起那间富丽堂皇的“太和殿”中张潮生引他遐想的锦绣将来,犹如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张潮生陷于其中聊以自|慰,他却并未沉溺。且不提胜算寥寥,即便当真如张潮生所愿成就大业,平步青云、身居高位,到头来痛失所爱,孤家寡人,又有何意义呢?
“世间之事,从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沈春霖答道,“张大老爷之命,莫不敢从,至于与公主之事,恕我难违本心。”
这是忤逆张潮生的意思。
即便没了念想,正如许伯云一般,任是谁亦不能不惋惜沈春霖本该扶摇直上的前程。姚黄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张大老爷之意,并非要你同公主断了情缘,而是望你能分些心思在官途之上,以你能耐,羽林卫中升迁并非难事。张大老爷军中无人,待你官职渐高,便可触及濮阳公主的身份所不能左右之事,于张大老爷与你自个儿皆百利无一害,何必固守区区公主侍卫之职,平白蹉跎年华?”
沈春霖静静看来,目深似水,一言不发。
姚黄忽然意识到:他并非不知其中门道,而是不愿自曹宝珍身边离开,一则不舍分离,二则若无沈春霖相伴左右、支撑其后,曹宝珍孤掌难鸣,日子较如今必更为难捱。
痴念易舍,情丝难断,妒意上涌,姚黄逐渐口无遮拦:“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心中不曾有过不甘么?你们原皆是下九流的梨园弟子出身,遇上张大老爷后,一个成了金枝玉叶、锦衣玉食的天家公主,高高在上、一呼百应,一个却是藉籍无名、不见经传的羽林卫小卒,可谓云泥之别、大相径庭。再者,心上人与他人成婚生子,你却只能做那暗里偷情之人,自来男子三妻四妾、女子空守闺房,到了你这却是颠了个个儿,女子左拥右抱、男子守身如玉,你——当真甘心?!”
这番话讲得激烈,鞭辟入里、一针见血,沈春霖的神色却平静如斯,大抵是此番话于过去数年中他亦叩问过自个儿无数遍的缘故。
倒是自姚黄激愤含恨的情绪中窥伺出些许端倪,打眼一瞧,恍然发觉姚黄此番来见他竟是换了身衣裙,并非荣恩公府婢女统一的服饰,而是一身鹅黄束腰襦裙,显得身段婀娜、楚楚可人。沈春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姚黄竟是对他起了情思,如此方才一番言行便有迹可循、情有可原了。
不由好笑,反思起自个儿哪样所作所为给了人念想,幸而未曾酿下祸事,原便是多事之秋,省得平白徒惹烦扰。
不过姚黄所言倒有几分意思——
甘不甘心?这是个好问题。
好些年前,尚未让命运磨平棱角之时,沈春霖并非而今心如止水的模样,曹宝珍亦非稳若磐石、波澜不惊的性子,他们亦有年少轻狂、桀骜乖张的时候。
火——彼时他们是火,意气风发之火,任性妄为、横冲直撞之火,从心所欲、意气用事之火,轻而易举燎伤彼此之火。
熊熊烈火燃起之时正是曹宝珍出嫁前夜,当晚原非沈春霖值夜,他与同僚打了个商量换班,巡逻中途翻窗摸进明崇宫。曹宝珍见到他时面露惊讶,前些日子奉张潮生之命挑了荣恩公嫡三子为驸马,向圣上求来赐婚旨意,沈春霖同她大吵一架,自此未再出现在她面前。
这对少年爱侣相顾默然,只闻殿中红烛噼啪作响。半晌沈春霖开口,嗓音嘶哑:“幺娘,咱们走吧?抛下一切,去到无人识得你我的地方,自在逍遥地过日子。”
“走?师兄话倒讲得轻巧。”烛火映照之下,十六岁时的曹宝珍人比花娇,闻言嗤笑出声,情郎前阵子的疏远冷淡刺伤了她,此时口不择言,“是了,我险些忘了,师兄可是让爹娘弃于梨园门前,若非我爹娘心怀怜悯收留,便无家可归的野狗!师兄没有血亲,我可有,一走了之,我爹娘兄姊怎么办?张潮生那疯子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曹宝珍跟前的八仙桌上铺着明日要穿的嫁衣,凤冠霞帔、金丝绣边。
彼时沈春霖亦不过及冠之年,少年郎让那刺目的红扎得头昏眼花,咬牙切齿恨恨道:“那你让我怎么办?!成亲……哈,你成亲了,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瞧着你同旁的男人翻云覆雨、被翻红浪?幺娘,师兄——也是男人呐!”
爱欲本便自私,任是谁个男人,待心上人皆无不独占之欲,不容他人窥觑。
“谁晓得呢?”胸中郁结,伤人之话冲最亲近之人来,曹宝珍不遗余力地冷嘲热讽,“前朝公主豢养面首者不在少数,只是不知师兄一身傲骨,能否舍得下这张清高脸面?”
几欲暴跳如雷,怒火中烧,沈春霖摔窗而出,任由门外听闻响动的宫婢追问曹宝珍出了何事。
游荡宫外,浑噩不知何时何地,醒过神来时正陷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耳畔响彻着唢呐和敲锣打鼓之声,抬眼是满目的红。迎亲队伍迎面走来,荣恩公嫡三子身穿喜服,胸前佩戴大红花,身后八人抬的花轿一步一挪,稳稳当当朝荣恩公府去了。
隔着人群遥遥望见新郎清俊疏朗的相貌,可想见与曹宝珍站一块儿必然是极为登对的,才子佳人、门当户对,再般配不过的佳偶,而他不过是区区一介侍卫。可明明……他们才该是最最登对的啊!
沈春霖死死盯着那顶流苏轻晃的花轿,仿佛要透过那门帘儿望见背后之人。他想:曹宝珍此刻正想什么呢?欢欣鼓舞迎向新婚日子,还是同他一般,一颗心像被烤在火上烧?
仰脸望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荣恩公嫡三子,妒意翻涌,他可真羡慕他呐……
再一晃神,沈春霖让看热闹的人群挤入闹市之中,熙熙攘攘、酒绿灯红,几步之外是间小有名气的秦楼楚馆。龟公见其失魂落魄、神思不属,谄笑着来拽他胳膊:“小郎君,小的瞧您闷闷不乐,入了咱们燕春坊呐,饮过忘忧酒,赏过惊鸿舞,再多的忧愁亦皆抛去九霄云外喽!”
望向青楼中婀娜妩媚、身姿曼妙的舞妓,沈春霖心中忽生戾气:此刻应当正是新人的洞房花烛夜,他细心呵护数年、未曾舍得碰过的身子便如此让他人轻易得了去,凭什么?!
——既如此,他亦不必为曹宝珍守着处子之身,一报还一报,如此方算得公平。
烈酒入肠浇灭愁绪,肚里暖融,心头却寒凉似冰。酒意上涌,脑瓜昏昏沉沉,前尘往事走马灯似的自眼前倏忽而过,直至身下面生的女子嘤咛出声,如冰水浇身,沈春霖倏地清醒过来。
错已酿成,再无可挽回。
处子血在被褥上缓缓流淌、蜿蜒,令他想起幼年时那块让曹宝珍失手砸落雪地的糖人儿,鲜红、粘腻,四分五裂,令人作呕。
于荣恩公府外枯坐良久,直至又一日暮色四合,沈春霖方提起精神迈步入内。新房中唯有曹宝珍一人,驸马并不在屋内,见沈春霖进来,曹宝珍掀了掀眼皮,不咸不淡道一句:“回来了?”
“我同驸马已商量妥当。”并未过问他去了何处,曹宝珍自顾自开口,“前些日子派人查驸马时意外发现,他竟在外养了房外室,且为罪臣之女,有此把柄在手,往后不愁拿捏,先前与你怄气,便未同你讲。昨夜已同驸马摊牌,我不追究其包庇罪臣后人之罪,驸马则对你我之事装聋作哑,待生个孩子堵上长辈的嘴,往后便清静了。师兄,这已是最好的局面。”
五雷轰顶!原来她并非未曾为两人的将来筹谋。
沈春霖煞白着脸,抖着嘴唇扑倒在曹宝珍跟前,伏于她膝头,不住喃喃道歉。
听过来龙去脉,曹宝珍颤着身子“啪”的一声往沈春霖面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又哭又笑,半晌拭泪叹息:“罢了,你说得不错,一报还一报,倒也公平,左不过我的身子确然没能头一个给你。”
气血上涌、冲昏头脑时不顾后果,此刻失去的恐惧霎时将他整个人裹挟,沈春霖缓缓正过被打歪半边的头面,木着脸一字一顿道:“幺娘,你要同我分开么?”
泪眼婆娑,几度哽咽——
垂泪掩面半晌,曹宝珍喃喃低语:“我从未想过同你分开。”
与一见钟情不同,幼年、少年经年累月的相伴而滋生出的爱意,危难时相拥舔舐伤口而来的依恋,他们不止是情人更是伴侣,骨肉相连,不可分割,谁离了谁便如鱼离水、如木离土。
神情颓丧,近乎自暴自弃的,曹宝珍阖了阖眼:“你我之间,这么多年了,藕断丝连、切皮连肉,还能如何?”
原谅并非易事,于两人而言皆是如此。本为世俗男女,若非挚爱,如何能忍气吞声、打落牙齿咽下肚?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日沈春霖伏于曹宝珍膝头,流尽了毕生的泪。
……
甘不甘心?
午夜梦回之际沈春霖并非未曾想过,倘若当初他没有因好奇而追上被张潮生带走的幺娘,倘若察觉到张潮生乃歹人时弃小师妹于不顾、兀自逃脱……是否便不会有而今受这情伤的折磨了呢?
直可惜世上并没有“倘若”,情一往而深,甘心有之,不甘亦有之,二十多年来的相濡以沫,早已分辨不清。而今灼人之火早已不知觉间平息,化为长流细水,只知抽刀断水水更流,他们二人这辈子,便是将彼此伤得遍体鳞伤,亦是再不能分开了。
姚黄仍仰脸等着他回答,神情倔强。她尚且年轻,正是当初他们险些劳燕分飞的年纪,少年人爱恨分明,遇事非黑即白,眼里揉不进沙子。情窦初开,尚对情爱怀有虚幻的遐想与期望,以为有情人皆能终成眷属,以为互许终身便能长相厮守,以为情比金坚便能白头偕老。
这不过是个身处局中的局外人罢了。
并未作答,沈春霖冲她微微一笑,袖手转身离去:“早些歇息罢,睡过一觉,明日便该有别个新的忧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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