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后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牡丹花宴时以一盆御衣黄夺得榜眼的吏部尚书宋大人,早朝时遭言官弹劾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证据确凿。圣上震怒,念其过往为官兢兢业业,又是初犯,命其返还赃款,罚俸三年,贬为通州知县,即日离京。
明眼人心照不宣:区区吏部尚书何来的熊心豹子胆做出此等大事,十有八九给谢丞相当了替罪羊,想必圣上亦心知肚明,是以宋尚书才得来轻判。弹劾宋尚书的言官与东宫属官有些干系,显然是太子羽翼对太傅案中手脚频频的秦王一党的回击。虽则与太傅的分量不能相提并论,宋尚书算得近来谢丞相跟前的红人儿,也算斩去谢丞相一条得力膀臂。
这场风雨初歇之时,正逢北戎使团来京,圣上向来不吝于向外族展露泱泱国力,是以接风宴便是一场盛大宫宴。
这日天欲破晓,晨鼓敲响、鸡鸣声声里,荣恩公府西院中梁凤麟自温柔乡里醒来,卧榻旁摆的铜壶滴漏“滴答”脆响,门外小厮压低了声儿提醒:“三爷,卯时刚过。”
下榻时连带一旁的程兰茵亦醒了,睡眼惺忪支起身子:“今儿国宴?”
梁凤麟漫不经心应了声,叫她接着睡。
净房洗漱出来却见程兰茵已起身,披发垂首侧坐于榻边,眉头轻锁。前有勾结濮阳公主身边女官而遭梁凤麟呵斥冷落,后有新姨娘宋清如进府,梁凤麟虽去得不多,一月里也能宿上三四回,是以近来程兰茵很是安分守己,甚至称得上有些战战兢兢。以她的身世与脾性,倘若失了宠爱,只能如履薄冰度日。
到底青梅竹马、少年爱侣,十多年情分没那么轻易磨灭,何况情意尚存。梁凤麟脚下顿了一顿,仍是提步走去:“睡不着?”
程兰茵摇头:“昨儿有话忘了同你讲,眼下想起来便说了,省得再忘——公主近来有些不对。”
梁凤麟止步抬眼望向自己的心上人,眼风凌厉如刀。
“我晓得你素来敬重公主,且听我讲。”不意外于梁凤麟目中浮现的不信任,程兰茵神情尚算平和,“公主乃性情坚毅、八面玲珑的女子,你我皆知,然近来确有些不同,思忖着你同公主不常碰面、今儿又要共赴国宴的缘故,是以同你讲一声。倒并非如何显著的变化,我且同你讲一桩小事:昨儿一道用午膳,老夫人心气儿不爽,逮着公主身侧女官的错处念叨了两句,公主脸色霎时不好,拿话将老夫人噎了个够呛。”
嫁入荣恩公府多年,濮阳公主素来礼数周到、入孝出悌,从未落下不敬婆母的口舌,这还是头一回。
梁凤麟闻言略吃一惊,若有所思:“如此确然不同寻常。”
因被迫诞下嫡子、曹宝珍对荣恩公夫人心怀愤懑,知情人皆心知肚明,她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稳当性子,至始至终未流露半分于面——活似那佛龛里头供的观音菩萨,金漆覆面,毫无破绽。梁凤麟还从未想过,曹宝珍竟也会有失态的时候。
“何时反常起来的?”梁凤麟问。
程兰茵想了想:“大抵是自立夏起,便是那日夜半公主请三庆班来唱了出《狸猫换太子》后,便有些不对头。”
梁凤麟垂眉沉思片刻,抬目瞧了程兰茵一眼,神情谈不上欣慰还是嘲讽:“难为你还会上这份心。”
程兰茵孤零零侧坐在榻边,只披一件素白单衣,身形清癯伶仃,言行不复往日胡搅蛮缠,半边儿清丽的脸颊沉静而温婉,倒恢复了几分昔年孔家大小姐的风采:“公主其人,我是敬佩的;过往所为,盖因过于想要亲骨肉,一时魔怔了。”
此话倒是不假,地位悬殊,真要谈什么恶毒心思,程兰茵是没有的。
倘若宋清如在此,必要暗骂一句:好条楚楚可怜、口蜜腹剑的美人蛇!
直可惜情人目中出西施,梁凤麟便是瞧穿了程兰茵装腔的把戏,也两眼一抹黑权当瞧不见,只不咸不淡道了句:“孩子不成,旁的,但凡我能给,缺不了你的。茵茵,莫要再去惹公主不痛快。”
连日冷落好容易换来转机,程兰茵见好便收,低眉顺眼地应:“妾身谨记。”
……
梁凤麟用过早膳才等来曹宝珍,真是稀奇事儿,往日若要一道进宫,曹宝珍必早早用过膳、拾掇妥当候着他,今儿倒颠了个个儿。
因近来无事的缘故,夫妇俩自嫡子百日宴后未再碰过面,甫一打照面梁凤麟便暗自腹诽:程兰茵这回兴许并未打诳语,曹宝珍确有些不对。
月余未见,人削瘦了一圈,颧骨突起,搽了粉的脸孔几无血色,眼角眉梢爬满藤蔓似的倦意。人仍是美的,不过从前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而今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公主这是病了?”梁凤麟着实有几分吃惊,濮阳公主从来是神采奕奕、波澜不惊的,便是偶感风寒,病中亦不减风采,何时见过如此委顿之状?
“无碍,”曹宝珍神色寡淡,不欲多谈,提步朝外去,“该进宫了。”
梁凤麟未跟上,打量她清减不少的身子:“可用过早膳?”
不等曹宝珍答话,一旁豆绿憋不住插嘴:“禀三爷,用是用过了,只用了小半碗山药粥、半块云糕片,喝了两口鲫鱼汤,连平日爱吃的豌豆羹皆一口未动,满桌菜怎生热着端来、怎生凉着撤走……”
“住嘴!”曹宝珍冷声喝断,“你僭越了。”
少有的外露当主子的威严,那眼神冷厉似针,扎得豆绿浑身一颤,几欲倒退,强忍住才立稳脚跟。
成婚九年、历来相安无事的妻子确然有些不同了,仅于短短月余之间——此时此刻梁凤麟清楚地意识到,曹宝珍仿佛忽然间失却了数年来为众人称道的、十年如一日的冷静稳当,变得萎靡、焦躁、不耐、易怒——或许并非仅仅月余之间起的变化,如镜湖面泛起波澜,湖底必早已暗流潮涌。
夫妇俩在荣恩公府门前上了马车,车轱辘碾动朝皇宫去。
马车上帷幔随颠簸晃动,泄入车厢的晨光时有时无,曹宝珍靠窗而坐,梁凤麟侧头望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孔随光影变幻而明明灭灭,思及方才登上马车时搀了下她的手,瘦得仿佛在摸骨头,到底没忍住开口:“公主,出什么事了?”
此话其实问得越界了,有背当初“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的约定。成婚数年来他们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同住一方屋檐下的熟人,曹宝珍面目之上是拨不尽的迷雾,梁凤麟亦是千人千面的狡猾角色,各怀心思,各有所爱,互不相扰,同进共退,凡事有商有量、点到即止。
人心肉长,这般舒坦日子过久了,不免处出几分感情来——世间感情万万种,与浓墨重彩的情爱无关,男女之间亦能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亦亲亦友的诚挚感情。
曹宝珍闻言略显讶异地望了梁凤麟一眼,似乎未料到他会将这话问出口,末了扭头,目光有些木楞地望向马车外疾驰的街景。正当梁凤麟以为她不会应答之际,忽然开口:“少和,你有满心歉疚、良心难安,却又不得不亏欠之人么?”
恰逢吹过一阵风,车上帷幔高高掀起,只见曹宝珍右半边脸让日光照得雪亮,右耳上戴的蓝瓷耳坠随马车颠簸晃晃悠悠,左半边儿脸阴影覆面,空空如也的左耳耳垂上一粒小痣,位置不偏不倚正当中。曹宝珍唇边含着若有似无、不可捉摸的笑意,不等梁凤麟应声,自顾自接下去:“此般之人,我有好些个。”
话音刚落,风歇止、帷幔垂落,亮光倏忽而逝,曹宝珍整张脸孔皆浸入阴暗之中。
不知为何,眼望如此场景梁凤麟竟一时语塞,呐呐不得言,只觉二人虽相隔不过半臂,却遥不可及。
半晌才寻回话音:“我不知你正为何事而烦忧,然有道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船至桥头自然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外如是。世事如棋局局新,谁知到头来不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呢?”
曹宝珍张口欲言,耳畔传来车夫“吁”的一声喝,马车徐徐停住,皇宫到了。
她嘴唇嚅动了下,阖了阖眼复睁开,最终只吐出不咸不淡四个字:“借你吉言。”
梁凤麟心知曹宝珍原本想说的并不止如此,然眼下确已不是详谈的好时机,宫门前人多眼杂,何况正是国宴开场前的时候。荣恩公府的地位和濮阳公主的身份原本便招人注目,倘若此时有何异样,恐怕不知会惹来怎样的麻烦,国宴当头,行事谨慎些为好。
有道是:粉墨画皮戏做骨,起承转合笑啼哭——戏子把头一低手一抹,再抬脸时便是另一张面孔,梁三爷夫妇皆深谙人生如戏的道理。马车门帘儿掀开,梁凤麟已是风流倜傥、语笑晏晏的玉面公子模样,曹宝珍亦一扫委顿颓唐,笑容重挂于面,容光焕发,又成了那个端庄稳重、温和有礼的濮阳公主。
迎面遇上同是刚下马车、正欲进宫的谢丞相夫妇,谢老夫人当先寒暄:“公主殿下、梁驸马,好些日子不见,不知那盆白雪塔如何了?”
“白雪塔”正是牡丹花宴上谢家所献、夺得状元的牡丹花,得了榜眼的那盆御衣黄的主人宋尚书已成昨日黄花,谢家却依仗着盘根错节的势力照旧屹立不倒,正如此前几十年一般。曹宝珍笑得一团和煦:“叫老夫人宽心,好生养在公主府中让仆妇照顾着呢,本宫欢喜得很,隔阵子便要去望一望才舒坦。”
“公主这张巧嘴儿可真是,”谢老夫人掩唇胡卢而笑,“老身这心呐,皆要让公主笑甜了!”
这厢其乐融融活似亲祖孙,那厢亦不遑多让。谢丞相年逾古稀,老则老矣,鹤发鸡皮、精神矍铄,此时正怒目圆睁:“梁少和,十年前你便官居从五品,十年后竟止步正五品,便是那庶民出身的亦没有如此差劲的。出门在外,万莫张扬你乃老夫门生,老夫没有你这般不求上进、自甘碌碌的学生!”
不错,在尚公主前、亦或者说程兰茵的娘家孔氏尚未获罪前,“金麟岂是池中物”,梁凤麟本是被寄予厚望而出生的,他亦未辜负荣恩公夫妇的期望,少年时出类拔萃,甚至让彼时便位高权重、眼光颇为挑剔的谢丞相破例收为门生。表字“少和”原是那时荣恩公见梁凤麟因才学出众而养得性情傲慢张扬,是以取了个“和”字欲压一压他的跋扈性子,如今反倒彻头彻尾吻合了。
谁能料到当年惊才艳艳的少年郎,竟如那故事里头的方仲永一般,泯然众人矣了呢?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梁凤麟向谢丞相郑重行了个弟子礼,这才开口:“人各有志,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少和纵使不才,这经年累月来亦万万不敢堕了恩师的名声。”
此话讲得颇有几分他少年时桀骜不驯的风范,眼见谢丞相要怒发冲冠,曹宝珍和谢老夫人赶忙你拽我拦地打圆场。
正拉扯之间,只见厚重宫门由十数位羽林卫一齐推开,周秀满左臂上搭着拂尘自宫门内走出,尖着嗓子呼喝:“宫——门——开——”
有道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乐师奏乐、鞭炮鸣响,太和殿内仪礼司请帝后上座,尔后太子当先、皇亲贵胄依次听着唱名上殿,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分东西两队入殿,五品以下官员立于殿外。
百官行跪拜礼,乐声再起,筵席开场。
落座后曹宝珍压低了声儿揶揄:“少和,倒不晓得你同谢丞相感情竟不错。”虽则有做戏的成分,谢丞相看梁凤麟时那份怒其不争的心情却并非作伪。
“寻常不过的道理:人有千面,先生为臣子祸乱朝纲,为人师却是够格的。”不复先前针锋相对的模样,梁凤麟话讲得平静,“师徒情深又如何?真到了立场相对的时候,莫说师徒,便是亲父子亦要翻脸。人情似纸张张薄,你我这般人家,最不值钱的便是感情。”
闻言,曹宝珍忽然扭头深深望了他一眼:“倘若与你立场相对的是我呢?”
他二人乃一条绳上的蚂蚱,俱荣俱损,何来立场相对之说?此话讲得异想天开,梁凤麟只当曹宝珍因情绪低迷难得矫揉造作一回,装模作样想了想,玩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自然是——各自飞喽。”
曹宝珍亦笑了,似松畅似哀伤:“你说得是。”
闲谈间,忽闻殿上方献上一头海东青当作国礼的北戎来使开口:“早闻中原水土养人,中原的女子更是水灵动人,吾等北戎人历来十分向往,正值敝国皇太子选妃,不知能否得幸一见陛下的六公主柔福公主?”
这番中原话讲得磕磕绊绊、不伦不类,意思却十分明白:和亲。
北戎与中原毗邻,近百年来摩擦诸多,边关几经大仗,此消彼长。而今在位的这位北戎王年轻时亦是雄心勃勃的英雄人物,曾几度三番令中原吃败仗,临老了倒是畏怯起来,兼之膝下王子众多,为争夺王位勾心斗角、花样百出,是以近年来未再起过攻伐中原的心思。然论起朝野动荡,中原亦不遑多让,攘外必先安内,圣上自然十分乐意与北戎和平共处几年,和亲是代价小又稳妥的法子,顺理成章,几乎令人没有反驳余地。
太和殿内众人不约而同望向端坐前列、脸色煞白的柔福公主,北戎挑中她并不意外,圣上膝下适龄、未成婚的公主仅此一位。
——要知晓月余之前,柔福公主才好容易鼓起勇气向圣上提起自个儿的情郎,只等北戎来使离京后,便携情郎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终成眷属哇!
“先前我讲什么来着?”梁凤麟悄声同曹宝珍窃窃,“世事如棋局局新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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