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大早,左青龙就把家里丢了孩子的魔族召集过来。
共有十八户人家,大部分人家里都是携家带口地来了,指望左青龙变成菩萨,把他们丢的孩子都变回来。
几十个魔族让昊焱宽敞的房舍都变得拥挤起来。
巫寰辰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魔族,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阴沉绝望的魔族。
左青龙让这些魔族排成队,挨个讲述丢孩子前后发生的事情,以及丢孩子的时间、地点,有没有见到可疑之人,有没有发现可疑之事,巨细靡遗,把所有的一切都讲出来。
起初,这些魔族有些抗拒,没人愿意回顾这么痛苦的事,但不必别人劝说,他们自己就能说服自己,强逼自己回忆那一天的一切始末。
大部分细节都是冗长无用的,但楼明月从中筛选出了有用的讯息。
她拿着方才整理好的、记得密密麻麻的卷宗,把自己的观察告诉巫寰辰等人。
“我总结了一下,丢孩子的都是几乎没有修为的魔族,最多也就力气大点儿,他们的孩子走丢的时候,他们都不在身边,可见拐走孩子的人不想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他们大部分人都没见过拐走孩子的人,只有一个魔族听到了孩子的呼救,赶过去以后看到两个人族修士,一个捂住孩子的嘴,另一个持剑挡在前面,这个魔族没有修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族修士带走了他的孩子。”
“我推测,这是人族修士第一次失手,因为那个魔族说,那两个人族修士被他看到的时候很慌乱,其中一个人族修士想要杀他灭口,另一个人族修士还有些恻隐之心,这才让那个魔族逃过一劫。”
左青龙避开楼明月的眼睛,颔首道:“我赞同你的推测,除了暮花镇之外,我还看过别地案子的卷宗,从时间上来说,也确实是自那之后,人族修士变得更加凶残,且更加胆大心细,暮花镇的魔族说,近半年来,这些事少了,其实不是少了,而是那些人族修士换了地方,他们现在一个小镇只捉两三个孩子,若被哪个魔族撞见,要么当场杀死,要么一起捉走。”
巫寰辰若有所思:“那些被杀死的魔族尸体还在吗?”
左青龙摇摇头。
若那尸体还在,他应该能从尸体的伤处看出那些人族修士所用兵刃,运气好一些的话,还能看出所修功法。
楼明月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布片,道:“这是那个死里逃生的魔族从捉他儿子的人族修士身上撕下来的,寰辰,你能看得出是哪门哪派的道袍么?”
巫寰辰接过来细细看了半晌,摇摇头,道:“就是普通的白布,没什么出奇的,任何门派都有可能用到这种布料。”
楼明月失望地接过布片。
他们几乎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个念头让强打精神的楼明月腿脚发软,似乎所有精气神都被抽空了,强行压抑的疲倦失落瞬间卷土重来。
楼明月一句话都不想再说,只想回房休息。
巫寰辰突然开口,道:“师姐,那只系着红绸的球是从哪儿来的?”
楼明月有些奇怪巫寰辰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据实已告:“应该是昊焱那个走丢的女儿阿兰的,我们来的时候,这只球就放在这里了,我猜这是阿兰平时玩儿的小玩意儿,她丢了以后,苍云时常摸着这只球睹物思人,系红绸的地方都被摸得光秃秃的了。”
巫寰辰沉思片刻,道:“有没有可能,苍云摸这只球不是出于怀念,而是出于仇恨?”
楼明月一头雾水:“啊?”
巫寰辰转而看向凌天,问凌天:“你还记得妖王大婚,我们去青云宗贺喜,一路上没有御剑,我也带你逛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儿,我记得有个小摊就是专门卖这种球的,你还记得吗?我当时还问你要不要买一只玩玩,你老气横秋地说,三岁幼儿才玩这个,其实你最多也就四五岁。”
凌天:“……”
凌天不情不愿地道:“我想起来了,是有个摊贩专门卖这种球。”
楼明月不可置信地道:“那这球就不是阿兰的,而是人族修士用来拐骗阿兰的,说不定阿兰就是被这只球骗走……”
此后的日日夜夜,苍云摩挲这只球的时候,心中都是无边的仇恨。
藤编小球上系着的红绸依然鲜亮,众人看着那红绸,却觉背脊生凉。
左青龙沉声道:“若是我们顺着这只球找到那家摊贩,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找出那些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族修士。”
胖老板说:“这个交给我来找,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等我回到如意客栈,立刻让人暗中去查。”
左青龙看着胖老板,郑重地道:“有劳。”
左青龙事务繁忙,当天晚上便要离开,离开之前,他到底在楼明月房里放了一瓶金疮药,又遣人给巫寰辰送来了几串新鲜葡萄。
巫寰辰根本不爱吃葡萄,就把葡萄放在窗边晾月光。
凌天趴在床上,一边晃腿一边问巫寰辰:“巫寰辰,你根本不喜欢吃葡萄,为什么要跟左青龙说你想吃葡萄?”
巫寰辰:“……”
他该怎么和凌天说,他要葡萄只是为了试探左青龙,且真正目的是为了试探凌天的真实身份?
巫寰辰敷衍道:“这你不懂,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人族说一件事情,目的可能是另一件事情。”
凌天若有所思:“就像你上次说要把我逐出师门,其实你内心里想的是,要永远当我的师父,是吗?”
巫寰辰:“……”
巫寰辰的脑海里浮现出夜天临的脸,又浮现出他在月色下看《龙恩纪》的时候,脑海里那些疯狂旖旎的幻想。
巫寰辰喉咙干渴,咽了口唾沫,道:“是的,我想永远当你的师父。”
他对凌天的所有期待都与凌天无关,他知道,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凌天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有些时候,他会想,这对凌天公平吗?
可转念一想,他又告诉自己,他没错,不是他让凌天和夜天临那么相似的,也不是他让左青龙对凌天另眼相看的,凌天和夜天临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而左青龙一定知道得比他多。
巫寰辰又一次后悔,他该在左青龙走之前拦住他,问清楚凌天身上的秘密,左青龙若不肯透露,大不了他们打一场,他修为在左青龙之上,定能让左青龙开口。
与此同时,他又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他不可能跟左青龙动手,他们如今还在魔族的地盘,真的动了手,楼明月怎么办,胖老板怎么办,凌天怎么办,甚至,牵连了万剑宗怎么办?
他向来这样瞻前顾后。
当天夜里,他睡得格外沉,神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不断地往下坠,往下坠,一直坠到深渊魔涧的底部。
他看到夜天临仍是初见时的少年模样,正跟那些阴邪的魔物玩耍,巫寰辰焦急地叫他的名字,想让他和他一起离开深渊魔涧,谁料,少年夜天临根本不认识他,怪道:“夜天临是谁,我认识你吗?”
巫寰辰大喊:“夜天临就是你啊!你忘了吗!”
少年昂着头,道:“我才不是夜天临,我乃魔族的下一任魔尊,赫舍魔尊。”
巫寰辰怎么叫夜天临的名字,夜天临都不理会他,也不想离开深渊魔涧,巫寰辰绝望极了,嗓子里涌起一股血腥气,这愤怒与绝望令他凭空生出一股勇气,猛地扑向了巫寰辰!
你不上去?!
我让你不上去!
我把你抓上去!
少年夜天临猝不及防,被巫寰辰压在身`下,他被巨大的灵力压制着,却没有不顾一切地反抗,他甚至根本没有生气,而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巫寰辰。
巫寰辰后知后觉地道:“你没有忘了我是谁,你什么都记得。”
少年夜天临狡黠地笑道:“终于被你发现了。”
巫寰辰:“……”
巫寰辰有些生气:“你明明没有忘了我,为什么骗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
少年夜天临却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叹了口气,也不是真正担心,道:“我假装忘了你,就是怕你伤心啊。”
巫寰辰气到语无伦次:“你……狗屁!”
少年夜天临惆怅道:“你若真把我带上去了,你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师伯师叔还有师父,你要怎么面对他们?”
巫寰辰语塞。
少年夜天临推开巫寰辰,摆摆手,道:“你就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吧,我在这里很好。”
巫寰辰用力攥紧他的手指:“不行!”
少年夜天临单手托腮,捏了捏巫寰辰的手指,道:“我名头很大的,听到赫舍魔尊四个字,整个仙门都闻风丧胆,巫寰辰,你可以杀了赫舍魔尊,但不能让赫舍魔尊复生,你明白吗?”
杀了赫舍魔尊,他是整个仙门的英雄;可若令赫舍魔尊复生,他就背叛了整个仙门,会成为过街老鼠,万人唾骂,到那时,别说万剑宗,整个仙门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巫寰辰一声不吭,就是不肯放手。
少年夜天临近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道:“巫寰辰,我,或者别的一切,你总要选一样,我知道你不想选,我帮你选,巫寰辰,再见了。”
少年夜天临露出魔尊本相,灵力威压铺天盖地,巫寰辰就像旋涡里一枚轻飘飘的树叶,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深渊魔涧。
巫寰辰绝望地大喊:“不!!!”
他总是这么瞻前顾后。
他要抓住夜天临,告诉他,他选他,别的一切都不要了,只要他。
可是少年夜天临的脸却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变成镜花水月般的浮华掠影。
巫寰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梦中惊醒,他神志一片混沌,仿佛陷在无边的沼泽里,怎么都爬不上来,若不是鼻端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幽香,他或许还会继续陷下去。
巫寰辰默念清心咒,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床的那一侧。
什么都没有。
凌天不见了。
巫寰辰伸手摸了摸,没有任何温度。
凌天在他身边被人掳走了。
无需清心咒,巫寰辰通体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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