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朝,洪丰十四年,三月。
京城刚刚下过一场雨,夜风微拂,飞翘的檐角下,水珠成串,一颗接着一颗,无声落到地上,晕出一片春润。
灶台上,热气将锅盖顶得一开一合,酱肉的香味儿,便借着这空隙冒了出来,充满了整个厨房。
一只雪白的手,将布巾搭到锅盖上,将锅盖掀起——
白茫茫的热气,蕴着浓郁的酱香味,瞬间扑面而来。
“好香啊!”
说话的是一旁的侍女,竹桃。
她不过十五六岁,梳着乖巧的丫鬟髻,此刻正歪着头,直勾勾地看着锅里。
“竹桃,汤勺。”
掌厨的姑娘开了口,声音清越,十分好听。
竹桃一边吸着鼻子,一边递上汤勺。
姑娘拿起汤勺,放入锅里,舀起一勺深红的汤汁,浇到酱肉上。
热乎乎的酱肉,被汤汁一淋,立即镀上了一层诱人的油光。
姑娘将所有的酱肉,都浸到汁子里,才重新盖上了锅盖。
竹桃连忙接过她手中的汤勺,道:“小姐,以后这些事还是交给奴婢罢,您去歇着就好。”
姑娘转过身来,一双眉眼乌灵灵的,带着些许笑意。
“舅父喜欢吃我做的菜,亲自下厨也没什么。”
她是内阁大学士王博的外甥女,宋云凝。
竹桃看着宋云凝,忍不住轻叹一声:“小姐,这话虽然没错,但这明摆着就是舅夫人在欺负咱们,把您当下人使唤呢……”
竹桃心中不平。
宋云凝自幼跟着母亲王氏过活,可王氏病弱,无力照顾她,便只能带着她来京城,投奔自己的兄长王博。
舅母吴氏对她们母女轻慢,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王氏和宋云凝,皆不想让王博为难,便只字不提。
宋云凝垂眸笑笑,道:“我们本来便无依无靠,舅父能收留我们已是难得,不过是下厨而已,算是我们对他的报答了。”
竹桃拿出手帕,擦了擦宋云凝染了灶灰的手指,心疼道:“若是咱们老爷还在,小姐怎么会受这份苦?”
宋云凝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傻丫头,如今这世道,外面还有那么多人都吃不上饭呢……咱们能衣食无忧,已经运气很好了。”
竹桃眉头轻皱:“就您想得开!”
宋云凝自然要比别人想得开。
十年前,她在现代活得好好的,作为名厨世家的传人,自幼便苦练厨艺,能力卓绝。
可就在她即将接手家族餐厅时,忽然出了车祸,穿到了一本书里。
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告诉她,只有改朝换代,故事结束,她才可能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里。
不过……这本书的故事什么时候能结束,宋云凝并不清楚。
如今皇帝正值壮年,若是等他寿终正寝,恐怕至少还有几十年,但如果朝廷生变,那可就不同了……
但这些事,并不是宋云凝一介平民能插手的,她要做的,不过是在这乱世之中,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以待来日,找机会离开这里。
宋云凝静静地看着灶台上的火。
她为舅父一家下厨,一来算是应了舅母的刁难,免得舅母去找母亲的麻烦,二来……她也不想让自己的厨艺生疏,毕竟在这乱世之中,能有一项技艺傍身,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在宋云凝微微出神之际,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阿凝。”
宋云凝回头,她的母亲王氏,立在门口,一只手扶着墙,笑得和蔼。
王氏常年卧床修养,只有精神极好的时候,才会出来走走。
这会儿,宋云凝和竹桃都守在厨房,王氏光是自己穿上外袍,独自走到这小厨房来,便已经废了不少力气,微微喘着气。
宋云凝连忙过去扶她。
“母亲,您怎么来了,这厨房里油烟大,仔细熏着您。”
王氏温和笑道:“母亲哪有那么娇气?你在这里忙活,我竟连油烟也闻不得?”
王氏虽然身子不好,可对宋云凝却极其疼爱。
宋云凝也把王氏当成了亲生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多年,早已密不可分。
宋云凝知道母亲心里惦记她,便扶着她坐到一旁。
待王氏坐好,宋云凝指了指一旁的锅里,道:“今日做了一道酱大骨,等舅父回来,就能开饭了……母亲是想去东院吃,还是在咱们自己的西院吃?”
王氏轻声轻轻:“就在我们这儿吃罢。”
这话正合宋云凝的心意,她虽然愿意为舅父舅母一家下厨,但却并不愿意与他们同桌用膳。
用膳本该是轻松愉悦的事,坐在舅母旁边,舅母少不得要阴阳怪气地说几句,叫人听了心烦。
锅里的酱大骨,“咕咚咕咚”地冒着泡,香气弥漫,滋味渐浓,引得人腹中馋虫大动。
竹桃已经咽了好几轮口水,王氏见了她这副模样,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宋云凝算好了时辰,走到灶台前,小心地揭开了锅盖——浓浓的肉香味儿,腾然而起,直往人鼻子里蹿。
宋云凝拿起一根长筷子,往酱大骨的肉上戳了戳,瘦肉听话地分裂开来,酱汁伺机而入,又将这软软的肉.缝填满了。
这绵密芡实的样子,看一眼都叫人满足。
宋云凝唇角轻扬,火候刚好。
她停了火,将炖锅端下了灶台,竹桃连忙拿出提前准备的大碗,递到她面前。
竹桃道:“小姐,您也教一教奴婢罢,以后让奴婢来下厨,小姐也能轻松些……”
宋云凝笑道:“还是算了吧,上次你炒个鸡蛋,差点把厨房给烧了,这是舅父的院子,我可不敢冒险。”
竹桃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宋云凝在烹饪一事上,总喜欢亲力亲为,纵使竹桃想帮忙,也只能为她打一打下手。
宋云凝用大铁勺,盛了一碗满满的酱大骨,才摆好盘,舅母吴氏身边的侍女红杉便到了。
“今晚的饭食可备好了?”
红杉立在门口,似乎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竹桃陪着笑脸,道:“红杉姐姐,已经好了,今儿我们小姐做的是酱大骨呢,您看这么一大碗,够不够?”
红杉手里捏着帕子,瞥了一眼那堆成小山的酱大骨,扯了扯嘴角:“够了,有劳表姑娘了。”
她不冷不热地说了两句,却仍然站着没动。
竹桃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连忙端着托盘出来,道:“红杉姐姐,刚出锅的菜太烫了,奴婢帮您送去花厅罢。”
红杉这才满意地笑了:“还是你懂事。”
竹桃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却依旧带着笑。
宋云凝低声交代:“送了菜就快些回来吃饭。”
竹桃乖巧应声。
竹桃虽然是她的侍女,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宋云凝一贯对她很好。
红杉道:“还不快走?老爷马上就回来了!”
竹桃连忙迈出厨房,道:“来了来了!”
红杉敷衍地给宋云凝和王氏行了个礼,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王氏盯着红杉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宋云凝看出王氏心中不愉,便道:“母亲别理红杉,咱们去用饭罢。”
一日的忙碌下来,无论有多少不顺,只要能好好吃上一顿饭,便能将人的心情,治愈个七八分。
宋云凝扶着王氏到了西院饭厅,除了酱大骨以外,她还炒了两个清爽的小菜。
王氏中午吃得少,宋云凝便夹起了一大块酱骨头上的筋肉,放到王氏碗里。
“娘,这肉炖了许久,您尝尝。”
王氏笑着点头,大块红亮的筋肉,落到碗里,连带着酱汁将莹润的米饭压得瘪了下去。
浓浓的酱汁,顺着米饭的间隙,一点一点渗透下去,不消片刻,米饭已经变了颜色。
若是当着外人的面吃酱大骨,倒还有些放不开,如今就母女二人,反而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王氏低下头,轻轻吸了吸骨头上的酱汁,鲜中带着甜,恍若蜻蜓点水一般,激活了她的口腔。
这肉炖得十分软烂,王氏用筷子轻轻一拨,便将肉扒拉开了,她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酱肉一入口,咸鲜的滋味,在舌尖炸裂开来,令人微微一顿。
她常年饮药,嘴里时常觉得苦涩,如今这丰厚酱肉入了口,连精神都提起了几分。
王氏细细咀嚼着酱肉,肉块在嘴里裂成了一丝又一丝,绵软却又不失嚼劲,越吃越有滋味。
宋云凝见母亲吃得香,眉眼一弯,埋头吃饭。
酱骨头除了肉好吃,汤汁拌饭,也是一绝。
宋云凝将一勺酱汁淋到米饭上,圆润的米饭,裹着浓郁的酱汁,泛起淡淡的光泽。
她用筷子挑起一撮米饭,徐徐放入口中。
米饭软糯,酱汁鲜咸,还带着一丝不经意的甜,轻轻一嚼,米饭里的热乎劲儿,和酱汁便更好地融为了一体,流连在口腔之中,顺着喉咙,滑入胃里。
这滋味,美极了。
母女两人相对而坐,吃得十分惬意。
宋云凝担心竹桃回得晚,正打算为她留下一份,却听见外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宋云凝笑着回头:“竹桃,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饭厅门口看去。
却见竹桃惊慌失措地奔了进来,道:“小姐,舅老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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