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在其板屋(三)

    直到出外觅食完的白腹鹰隼盘旋而归,于他耳边嘶哑鸣叫几声,他才缓缓睁开眼,遂站起身。

    卓念慈心底的石头总算将要落地,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大人,是事情办完了?”

    他明白顾景尧突然从南镜大驾光临,必定是有事要办,不可能专门为了他小小合欢宗而来。

    顾景尧长指拂过鹰隼头顶矛状的黑羽,心情似乎还算愉悦,面对他的聒噪也算容忍,算是默认。

    烛龙冷冷瞥他一眼,“魔君之事,何时也容你来置喙?”

    卓念慈连忙道,“小人如何敢,小人对魔君忠诚之心苍天日月可鉴!还请烛龙大人明鉴啊!若是魔君有何吩咐,小的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奉承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打断,顾景尧收敛了笑意,懒懒扫他一眼:“是么?”

    卓念慈一颗心七上八下:“自然、自然。”

    他缓缓起身,微微活动了下脖颈,“那便取你殿内一样东西。”

    卓念慈试探道,“大人看上何种法宝?物件?亦或者是这座水晶宫殿?能被大人看上,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顾景尧并未如此多的耐心听他溜须拍马,指尖于空中轻轻一点,幽深沉郁的目光于璀璨的宫殿内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上环绕一圈,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名一直装死的婢女身上。

    烛龙鬿雀神情微微诧异,自从跟随顾景尧一统魔域南镜以来,只有旁人为了讨好他向他献上各种美人,从未见他主动向别人要过女人。

    卓念慈笑容一僵,他与裴娇对视几秒,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万个不情愿,没想到刚看上两眼小美人就要拱手送人,他虽有怜香惜玉之心却没有这命,美色与性命相比,他还是能分清孰轻孰重的,“是、是,她能被大人看上,那当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裴娇:“……”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万万没想到,她只是来敲诈卓念慈一笔,想要赶紧把欠的一屁股债还清,却把自己搭了进去。

    真要说,那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她曾在顾景尧那儿撞了南墙,用九死一生的代价明白了他的冷心冷情,绝非是她能够感化之人。

    当然她并不怪他,毕竟他没有什么错,他们之间从始至终都是交易而已。

    但这也不代表她愿意和他朝夕相对。

    现在她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如果可以,她宁愿后半生再也不与他相遇。

    可是她没法反抗,只得乖乖接受。

    跟着宝马香车一路向南行驶,期间顾景尧于沿途又收复了几个尚未归顺的势力。

    裴娇则是在此期间与宁长旭传音,将情况与他说明。

    本以为他好歹会出手相救,谁知对方一听,竟然来了兴致,“魔域南镜的灵脉可是非常丰富,更别说他行宫内还有一枚千年青松石,据说这枚青松石是能打开封存数千灵石矿脉宝藏的钥匙,你若是能将这把钥匙取回来,那债务便可一笔勾销了。”

    裴娇:“……你这是要我在顾景尧那个疯子眼皮子底下偷他的东西?”

    宁长旭道,“这如何叫偷?他把你要回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他的目的达成了,你还不能收点利息么,各取所取罢了。你无需有心理负担,事成之后我会叫人去接应你。”

    裴娇:“……”

    不愧是奸商,这么一听,居然还有点道理。

    她传音至一半,便被外头的杂乱脚步声打断。

    此时正值夜深,外头下着暴雨,明黄的灯火透过雨丝来回晃荡着。

    “糟了,糟了,魔君又犯病了……”

    裴娇透过窗棂,望见外头的人慌张地奔走,溅起水洼中的积水四溅。

    这里的侍卫或是婢女向来都是十分讲规矩和条理,从无有如此慌乱的时候。

    犯病……?什么病?

    这时被鲜血溅了半身的鬿雀顶着暴雨风尘仆仆地赶来,隔着厚重的雨幕一众婢女和侍卫。

    似乎是注意到发髻乱了,她拢了拢云鬓,懒洋洋道,“魔君身旁缺人伺候,你们谁愿前来,重重有赏。”

    裴娇蹙起眉。

    缺人伺候?

    她悄然环顾四周,于屋檐之下屏气凝神的仆役数不胜数,不由得低声道,“这不都是人么……”

    难道要成百上千个人端茶倒水服侍左右伺候他?

    一旁的年纪稍小的婢女听见裴娇的话,面色苍白道,“你是新来的,自然不知,纵使有多少赏赐也无人敢去。”

    “魔君犯病之时痛苦至极,毫无理智,见人就杀,鬿雀和烛龙大人为了防止魔君大人自残,故而每次都会找凶兽或是不肯招降的俘虏填平魔君大人的杀意,只是这次出行匆忙……怕是要找我们这些奴才去当替死鬼了。”

    裴娇:“……”

    救命,现在逃走还来得及么?

    她努力将自己的身影藏在人群和倾注的暴雨之中,可还是被眼尖的鬿雀看见了。

    鬿雀对裴娇可是有不浅的印象,毕竟这可是魔君首次点名要一个女人。

    她指向裴娇,“你过来。”

    裴娇想装死,奈何周遭的人齐刷刷朝她投来感激怜悯的目光。

    她叹了一口气,视死如归,慢慢从人群之中踏出一步。

    果然,一般好事轮不到她,坏事一定是她顶在前头。

    裴娇撑着伞,跟在鬿雀身后,穿过点着烛火的长廊,前方是幽静的黑暗。

    外头的暴雨仍在下,推开门时,吱呀的低沉转动声使得裴娇屏住了呼吸。

    透过雨水的清新,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烛龙缓步走出,他捂着胸口狰狞的伤,蹙眉道,“魔君的蛊毒发作的越发严重了,我拦着不欲要他自残,差点送了性命。”

    断情蛊源于魔域,自上古流转至今。

    一般是修无情道的人或魔为了断情绝爱所用的法子,一旦将此蛊纳入体内,则意味着须得终身远离情爱。

    此蛊虫确实可以以放血之术引出体外,但却比一般的蛊虫更为顽强。

    隐藏在心脉深处的蛊虫无法彻底清楚,除非心脉销毁,宿主死亡,蛊虫也会跟着死去。

    否则,一旦被情所伤,滋生痛苦之情,残存的蛊虫又会卷土重来。

    随着宿主的灵力越强,吸食其精血的蛊虫也会更加棘手。

    加上此蛊在魔君体内已经整整蛰伏了如此多年,算是以身养蛊,被他强大的灵力滋养的格外可怖,每次发作都是一场浩劫。

    鬿雀沉吟半晌,推了推裴娇,“你进去。”

    烛龙注意到伞檐之下的裴娇,“你让她来送死?”

    鬿雀拂着长长的护甲,下一瞬白嫩的手便转化为利爪,“若是她能平息魔君的杀欲,也算死得其所。”

    裴娇被鬿雀用利爪抵着,没有后退之路,缓步走入没有点灯的殿内。

    身后传来门闭合的声音,唯有四角有几抹烛火在风雨中飘摇。

    外头是滂沱大雨,她尽量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却因为过于黑暗,踩上地上粘稠的血液发出黏腻的声响。

    下一刻,剑的冷光拂面而来,裴娇迅速仰头避过,削铁如泥的剑刃带过她额间的碎发,纷扬而落。

    借着微弱的烛火,裴娇看见顾景尧冷漠的双目,漆黑的瞳仁中闪着一点猩红的光,半面染着血,浑身散发着疯狂毁灭的杀意。

    裴娇暗暗骂了句疯子,不停地躲避着对方锋利的剑芒。

    黑暗之中,他的呼吸声越发急促,像是在隐忍着什么痛苦,唯有无限的杀戮才可以平息这种苦痛。

    于是裴娇成了猎物,在这漆黑的殿内快速奔逃,衣袂翩飞之际映照剑的冷光。

    她躲避之间极力避开那些名贵的装潢,可是下一秒那些奇珍异宝通通毁在对方戾气十足的剑风之下。

    虽然裴娇反应灵敏身法轻盈,奈何双方实力差距着实过大,这殿内地形相较外头有些狭窄,不过片刻她便被围猎至角落。

    眼见那把剑就要穿透她,一道闪电撕裂墨色的天幕。

    这一瞬间天光大亮,瞬时将整座昏暗的宫殿照亮,锋芒相对的二人也借着这光看清了对方。

    被逼至角落少女像是围猎时受惊的鹿,那双眼黑白分明,恍若清澈的明镜,惊慌中又带着决绝,大有一种要鱼死网破的架势。

    这个眼神他曾在许多年前的雪域中见过,那个姑娘横剑在颈侧,问他敢不敢和她赌一赌。

    ……是梦么?

    闪电过后,便是低沉发闷的雷鸣。

    在那把剑触及裴娇面门之时,顾景尧握着剑的手及时停住。

    闪着寒芒的剑尖离裴娇的鼻尖不过分毫,她借着闪电的光看见他布满冷汗的额间,因极力抑制杀意而微微扭曲的痛苦神情。

    他看着她,手臂青筋暴起,汗珠自额间滑落,滴在冰冷的剑锋上。

    这些年来,自从她掉落阴阳裂尸骨无存,他便再也无法入眠,午夜梦回,她也从不肯入他梦里。

    思念成疾,断情蛊发作便是常有的事。

    每到此时,蛊虫便会游移在他的筋脉之中,啃食他的血肉。

    这蛊毒每发作一次便会更加严重,起初还可抑制,到了后头便会愈加疯魔,成为满心杀戮的野兽。

    他握着剑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体内的断情蛊来势汹汹,难以抑制的张狂杀意在脑海叫嚣。

    杀意再也无法控制,下一瞬,他握紧剑柄,掉转剑尖,竟直接捅进自己的腹部。

    “噗嗤”,剑入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温热的血溅在裴娇的脸上,闪电照亮她眼底的惊诧。

    多年不见,他怎么越发疯魔了,狠起来连自己都捅……

    血流了一地,他却因这疼痛而缓解不少。

    外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他盯着面前的裴娇,颤巍巍伸出满是血的手,眼尾低垂,小心翼翼地哑声道,“是你么?”

    这些年,模仿她音容相貌女子数不胜数,她们各怀鬼胎,都想着借此接近他,却全都死在他的手下。

    这些相似的眉目,相似的身段却都拼凑不成一个她……

    这道喑哑的声音被雷鸣声盖过,裴娇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他盯着自己落空的手,无端想起先前在阴阳裂中,差一点就可以抓住她的手。

    可她却毫不犹豫地当着他的面,坠入深渊。

    哪怕是死,她都要离开他。

    体内本被抑制的断情蛊又死灰复燃反扑而来,蛊虫在他筋脉中游移,噬心的痛传遍四肢百骸。

    他将桌上的玉壶悉数扫落在地,眼尾猩红,目色痛苦,“不是她,全都不是她,你们如何敢和她比,滚——!”

    裴娇心疼地看着地上化作碎片的玉壶,这玉壶色泽通透,价值不菲,应当能抵许多债呢。

    惋惜过后,她没有过多停留,而是借此机会迅速遁走。

    她推开门,外边正等着收尸的鬿雀烛龙看见她完好无损地走出来,纷纷像见了鬼一样盯着她。

    裴娇摸了一把脸上的血,面色很淡定,“噢,是这样,他叫我滚,我就滚了。”

    她看向鬿雀,露出一抹笑,“看来魔君大人似乎并不需要人照拂,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得了。”

    鬿雀没回话,而是喃喃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活下来?竟然还毫发无伤……”

    魔君居然抑制住了断情蛊的反噬和杀念,没有伤她分毫?

    这怎么可能,他疯起来可是连自己都能下手的!

    裴娇的神情有些微妙。

    非要缺胳膊少腿才正常么?

    鬿雀盯着她的容貌仔细打量,嘴中喃喃道,“你与那个女人,分明没有丝毫相像……为何……”

    裴娇见外头雨势有减缓之势,便道,“鬿雀大人,请问我可以走了么?”

    鬿雀从失态之中缓过神,细长妩媚的眉目染上冷意,“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此番侥幸活下来便是什么特殊的。”

    “你们再怎么模仿那个已死之人,企图勾引魔君都是徒劳。魔君心里只有大业,我不知卓念慈派你来有什么目的,也不想知道。”

    “你若想保命,便安分守己,最好别想着接近魔君。”

    勾引顾景尧那个疯子?

    裴娇简直想笑。

    她是有多少条命敢去?先前的教训还不够惨烈么?

    裴娇侧过头,似笑非笑看着她:“鬿雀大人,难道不是你唤我来此的么?”

    鬿雀一时语塞,拔高声音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这么和我说话!”

    烛龙按住欲要对裴娇动手的鬿雀,缓缓摇了摇头,“她是魔君点名要的人,况且魔君蛊毒发作时都没杀她,你若是擅自动了魔君的人,自己知道后果。”

    鬿雀冷哼一声,收回了手,抱臂道,“魔君心里只想着如何踏平仙洲,解开那神兽阵法,岂会在乎这么个小小的女人。”

    话虽如此,她却再也不敢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裴娇远去。

    而后的行程途中平静不少,斩杀了少许不长眼的拦路凶兽。

    裴娇混在南巡的队伍中,盯着前方领着魔兵的鬿雀和烛龙。

    特别是鬿雀,时刻暗地里盯着她,期间她没找到机会溜走,很快便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到了王城。

    魔域南镜王城中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桂殿兰宫,亭台楼阁,九曲回廊,廊腰缦回。

    守着宫门的九头鬼车蛰伏于暗处,裴娇就知溜是溜不走了。

    整座巍峨的行宫寂静无比,鲜少有宫人交谈,井然有序地各司其职。

    跨过半边,难得说听见几个嘴碎的侍女小声交谈:“又来了个新的,猜猜这个能活到第几天?”

    裴娇瞬时觉自己命不久矣。

    随行的侍卫像安置物品一般将她丢在某个偏殿,暗处走来几名裹着黑袍的侍女。

    裴娇企图和她们搭话,后者却如提线木偶般沉默不言。

    有一年纪稍长的侍女扫她一眼,她应当是这群侍女中稍稍有些地位的,旁人都唤她月姑。

    月姑木着脸道,“我劝你最好老实一点,不要动什么歪心思。”

    裴娇知道从她们这里没法找到突破口,好在她们也没限制她的行动。

    她出了偏殿逛了一圈,循着记忆找到那几位嘴碎的侍女,心疼地拿着仅剩不多的灵石去和她们打听:“漂亮姐姐,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能否跟我讲讲?”

    起初这些侍女们避讳不言,后来挨不住裴娇软磨硬泡,收了灵石悄声道,“你听我一句劝,你若是为了传闻接近魔君的,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娇有些懵,“……什么传闻?”

    侍女们狐疑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谁不知道这位魔君有一位过世不久的心上人?”

    裴娇摇摇头。

    “看在你还算顺眼的份上,就和你讲讲好了。”

    “这还要从三年前四海皆知的血魇之日剿魔令开始,当年魔君身受重伤,被迫闭关,而那些奸邪狡猾的正派宗门企图趁机将魔君扼杀,反倒将魔君的心上人错杀。”

    “自此魔君大怒,血染雪域,一统魔域南镜,杀到天岚宗,血染仙洲,将那天岚掌门逼得连连去请灵渊仙府一同开启神兽阵法,这才堪堪保住了天岚宗。”

    “自此以后,便有传言流出,这位冷血善变的魔君有一位不可提及的白月光,是不可多得的倾城仙子。”

    裴娇消化许久,从初始在想这白月光是谁,先前她也听鬿雀提过,可是她从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啊,到后来恍然惊觉——这这这说的不会是她吧??

    侍女尚未注意到她惊恐的神情,自顾自道,“自此以后,便有许多貌美的女子会有意无意凑巧出现在大人的视线里,企图勾引魔君。”

    “她们来自不同的势力,纷纷模仿着那传闻中的白月光的特点,有的容貌生得像,娇俏宛然,有的性格仿的像,活泼可爱,有的着装花尽心思。”

    “她们的目的也不同,有的是为了潜进魔宫刺杀魔君,有的是为了荣华富贵家族荣耀。”

    “当然,她们最后的结局,最长的都活不过三天,化为这行宫的红颜枯骨……”

    裴娇忍不住问了句:“那你觉得,我哪里像?”

    侍女微微一怔,蹙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最后得出结论:“你是最失败的,哪儿都不像。”

    裴娇扶额道,“有没有可能……其实是你们搞错了。”

    “就是这个传说的白月光呢,她并非是白月光,很可能是他们二人有仇,令他怀恨在心的黑煤球,所以那些模仿她的女子都没有好果子吃。毕竟这位魔君,他不像是那种轻易会交付真心的人。”

    侍女现下确定了裴娇绝不可能是仙洲的细作,因为她们就从未见过脑回路如此清奇的细作,修真界的人还没蠢到派她来的份上。

    侍女便又忍不住多透露了些:“你怕是不知,起初那段时间,魔君曾有重金悬赏画师前来画像。”

    “扬言若是能画出那位心上人的容貌,荣华富贵不在话下,若是画不出,便别想踏出这行宫半步。”

    “各地颇有名气的画师前来应征,那段时间东南角的寝宫内堆满了画像,墨香飘出千里。”

    “而最后魔君整整在寝宫中独处三天三夜,最后无端发怒,那座堆满画像的寝宫被天光焰烧为灰烬,只是堪堪得出一句‘这群废物无法画出她的半分模样’,自此以后,便有这位女子乃是千秋角色,笔墨纸砚无法展现她分毫之美的说法传出。”

    “不仅如此,我还听说,这行宫处有一处禁地,摆放着一具玄铁棺材,魔君仍未放弃寻找那位白月光的尸体,若是找到了,便要用魔域禁术将她复活呢!魔君用情之深,当真可歌可颂啊!”

    裴娇觉得,传闻真是害人。

    这哪里是个可歌可颂的爱情故事,这明明是个惊悚波澜的恐怖故事。

    顾景尧说不定真是以为她临阵脱逃怀恨在心,所以想找人来画出她肖像四处寻找。

    而那所谓的玄铁棺材,就是给她埋尸准备的……

    她有些无奈,“多谢各位姐姐……”

    不行,一定得迅速找到那枚钥匙,然后找机会赶紧逃跑。

    那些侍女们瞧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只当她是因为方才那一席话才会如此。

    见状,她们缓缓摇了摇头,“这年头,谁不想攀上枝头当凤凰呢,以为自己便会是特殊的那一个,最后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第72章 、在其板屋(四)

    裴娇被冷落了整整十日有余,这倒是正合她意。

    她开始暗地里打探这座行宫的地势,以及搜寻那把宁长旭所说的钥匙。

    她不想再呆在此处,更不想冒险去取什么东西,可是宁长旭说了,只有找到钥匙才会来接应她。

    她据此画出了一张地图,要说最令她在意的,便是行宫西面守卫相对松懈的那座高塔。

    塔身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气之中,阴郁诡异至极。很有可能钥匙便藏匿其中。

    这日她用完膳,准备去高塔附近逛逛,却破天荒被传见。

    她按着月姑吩咐跟着宫女前往魔君寝殿。

    这座主殿内寒气逼人,丝丝冷意伴随饕餮金炉弥漫出的烟雾渗透骨缝,她敛眉垂目。

    鬿雀烛龙都不在,应是被派去边境平乱了。

    顾景尧屏退了他人后,殿内空荡荡的,弥漫一股酒香。

    他坐在案前,窗棂的月色落了满身,一杯一杯斟酒。

    二人相继无言。

    半晌过后,主座上的人终于开了口:“过来。”

    他的声线透着殿内的冷澈,余音低沉消散于袅袅青烟之中。

    裴娇犹豫一会,缓缓靠近。

    自从那日雨夜他发病过后,他便从未传见她。

    贵人多忘事,身为魔君的他怕是从未将一个小小的婢女放在心上。

    思索之时,她倏然间被他以冰冷的剑鞘抬起下颌。

    他紧紧盯着她,身上仍留着酒的香气,他哑声道,“你究竟是谁?”

    裴娇垂眸看着他,“魔君,您醉了。”

    “我出去叫他们进来服侍您吧。”

    殿内的珠帘微微滚动,轻薄的鲛绡落在她的眉眼之间。

    少女透过鲛绡看他的眼神,温和从容,明明并无相似之处,却是那么的熟悉。

    可是这一次,她却不再像是往日那般为他而停留,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少女的裙摆被夜风席卷而起,冰冷的绸缎自他面庞如水般拂过。

    他心底一阵刺痛,忽的起身,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衣角,低声喃喃道,“阿宁……阿宁,不要走。”

    桌上的琉璃盏因这般动静被拂到地上,四分五裂。

    裴娇的脚步微微一顿,她听不清他的呢喃,只觉得拽住她裙摆的那只手格外碍事。

    她用力想要摆脱,却没想到对方得寸进尺,顺势握住了她的脚踝。

    随后,他滚烫的额间贴在她的缎鞋上。

    少年微微俯下身,他的手掌附在地上碎裂的琉璃盏上,鲜血洇出一片痕迹,他却仍旧不肯放手。

    他看着她,面色因酒意显得绯红,轻声道,“你去哪了……”

    他的声音透着迷茫与痛苦,“我找不到你,四处都找不到你……”

    裴娇发觉,他不仅是喝醉了,还烧得很严重。

    应当是腹部的伤口发炎尚未有任何处理,以至于开始胡言乱语了。

    裴娇力气比不上他,便想要将他踢开。

    谁知这人看起来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反应倒是没落下。

    在她的腿落下之前,他迅速抓住了她的脚踝。

    他的掌心滚烫,英挺的眉骨离她极近,炙热的呼吸落在她冰冷的肌肤上。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脚踝生着一颗红痣,在少年慕艾情窦初开的梦中,他曾无数次吻上那枚红痣。

    他比她更了解她的身体。

    他怔怔地盯着那枚红痣,随后吻了上去。

    裴娇蓦然一惊,差点摔到。

    她反应过来后毫不犹豫地在他脸上踢了一脚。

    而他却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了这一脚,清隽的侧面泛着一片刺目的红。

    鬓角的发遮住了他的眼,他喘着气道,“阿宁,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走。”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鸦黑的发倾泻一地,讨好般自她脚踝处一点一点吻上笔直纤细的小腿。

    他的气息紊乱灼热,像是落入干旱大漠濒死的人,迫切渴望着汲水般颤抖着。

    而她便是甘霖。

    久旱逢甘霖。

    “阿宁,我好想你,好想你……”

    他宛若失去理智般紧紧禁锢着她,面上的神情似是痛苦却又像欢愉。

    灼热的气息落在她颈肩,滚烫得令她微微颤栗。

    好似这是一场梦,待到梦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裴娇被吓到,再次毫不留情地将他踢开。

    她起身整理衣襟,这才觉察到有什么冰冷的触感落于左耳垂,她微微一怔,随后对上他的视线。

    他躺在冰冷的地壁上,周围是琉璃盏碎片,因方才的缠斗划过他清隽的面庞,带出几道轻微的伤痕。

    他面色绯红,醉意阑珊。腕间的金钏琅然夺目。

    那双狭长的眼微微阖着,泛着水光,近乎痴迷眷恋地看着她,泛红的眼尾低垂,透着几分可怜之意。

    裴娇不敢再看,匆匆离开。

    三年未见,他脑子不好使了么?

    还是因为……他看出什么端倪了?

    想至此,裴娇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她出去后,便被侍女带离了寝宫。

    这次那些侍女们见她平安出来后不再面如死水,甚至连平日都不拿正眼瞧她的月姑也为此而动。

    裴娇从微乎其微的变化中捕捉到一丝讶异的情绪。

    她回到宫内,百思不得其解。

    直至她对镜自照,才发觉自己侧首之时,左耳闪过一抹华光。

    裴娇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她的左耳竟多了一枚金圈耳坠,上边刻着繁复的花纹,状若鸢尾,只是花蕊形状却不同。

    裴娇心中一寒,这上边刻着的花,是曦和春雪,和他金钏上的相似。

    也正是绾绾赠与她荷包中的干花香料。

    此花盛开于不见天日之处,一生向阳生长,可若被阳光照到,便会如雪遇阳融化般迅速凋零枯萎。

    故而花语为:未能相见,却在心中。

    而更为细思恐极的含义,便是奔赴毁灭的偏执爱意。

    她盯着那枚耳环,心中越发忐忑,伸手去扯,将耳垂都弄红肿了仍无法取下。

    她差点忘了,她只有左耳是有耳洞的,此事顾景尧也知道。

    毕竟这耳洞就是他亲自为她穿的。

    当时他也是这般无理霸道,趁她不备,在她耳上钉上一个怎么都取不下来的金坠。

    后来在阴阳裂中,这枚金坠不知怎么就自己遗失了。

    她还庆幸着,终于摆脱了这个束缚。

    看着失而复得的耳坠,裴娇心中五味陈杂。

    这是什么意思?

    她双手覆上桌沿,被耳边那抹金环晃得心中烦闷,只得安慰自己……

    这世上的巧合多了去了,他也不一定会记得,千万不能先乱了马脚。

    而且他醉酒之后,怕是神志不清,说不定清醒了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但是她必须得加快计划,一定要弄清楚那枚钥匙在何处。

    待到次日傍晚,月姑再度领着几名侍女前来。

    她沉着脸道,“魔君需人伺候,鬿雀大人走之前交待了,你便是最好的人选,老实跟来。”

    他们口中的发病,裴娇是见识过的,没想到这次还要她前去……

    果然,这鬿雀就是没见她死不心甘。

    裴娇敏锐地发觉,这似乎不是寝宫的方向。

    黑纱般的夜幕笼罩而下,月色被亭台楼阁吞噬,只得隐约窥见点点星光。

    这离那座诡异的塔越发近了。

    正在此时,裴娇被提灯而过的侍女不小心撞了一下,那侍女立刻欠身向月姑请罪,月姑却阴森森盯着那侍女,“带下去,刑罚伺候。”

    裴娇回忆着方才那侍女在她耳旁匆匆递的话——

    “魔君发病了,于镇魔塔内屠杀凶魔,逢人便杀,你可千万别跟着他们去,是要拿你当磨刀石呢。”

    她没想到这侍女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也肯这般提醒她,旋即便站出替她说话,“是我不好,没看路这才撞倒了她,与她无关。”

    月姑的视线幽幽落在裴娇身上,旋即露出一抹冷笑,似乎也打算与这将死之人计较,转身朝着高塔走去。

    高塔边立着身着玄甲的守卫,其中几位还受了严重的伤,面色惶惶。

    空中铁锈般的血腥味越发浓郁,游动的乌云遮蔽惨淡月光。

    月姑立在煞气四溢的高塔之外,轻飘飘对裴娇道,“魔君便在里头,你进去吧。”

    守卫们目光掠过身形纤弱的裴娇,心下了然,很明显,月姑执意要送她去死。

    在魔君发病之时,无人敢靠近半步,镇魔塔内更是血流成河,将这少女送进去,便是羊入虎口。

    裴娇目光快速从守卫们掠过,现下逃走的概率并不大,别无选择。

    更何况她也好奇塔内状况,毕竟拿到那把钥匙对她来说是当务之急。

    她缓步走进镇魔塔内,里头的光线昏暗萧索,延伸出一道黑暗的甬道,甬道盘旋而上,通往头顶的残月。

    她顺着阶梯缓步而上,微亮的光照过甬道旁堆积的密密麻麻的妖兽尸体。

    未干涸的血液淹没过青灰的台阶,浸过她绣鞋的边缘,越是往上走,越是阴森冷澈。

    裴娇于黑暗中踽踽而行,漫无目的地数着台阶,唯一的光芒便是头顶透出的几分朦胧月光。

    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在这死寂的高塔内听见了些许动静。

    刚转过逼仄的拐角,被头顶轰然倒塌的声响震得浑身一颤。

    雄厚的哀嚎声响彻塔顶,她愕然地望见那小山般的凶兽巍峨的身影在自己跟前倒下去。

    于磅礴似水的阴影褪去后,清寒的月光中立着一道梅红的身影,像是凄厉盛放在寒雪中的梅,肃杀而决绝。

    那道身影似乎也觉察了生人靠近,满身的戾气更为浓重,眼底流露出漠然的杀意。

    直到乌云散去,清冷的月光照拂过那阴暗的角落。

    他眸光微微一动,不由得将锋利的刀尖纳入掌中,感受到掌心传来不绝如缕的绵绵痛意,方知眼前的并非幻觉。

    她清瘦的身影映在一片血红的尸骸中,微微下垂的眼眸望向他,面庞白净宛然,像极了凡间庙会里清清灵灵的小菩萨。

    明明五官与她无一处相似,行为举止也不尽相同,可是看向他的眼神……

    却和当年幻境内戴着狐仙面具的少女如出一辙。

    这双眼睛,他记了整整十年。

    错不了。

    月光照亮了她,亦是她携来了月光。

    她回来了。

    哪怕是他疯了,哪怕这是黄粱一梦,也让他在梦中,待得再久一点吧。

    她的身影被潮水般阴影所笼罩,便再也无法逃出黑暗狰狞的爪牙。

    实际上,他也确实如此做了。

    一个瞬息之间,他便来到她身旁。

    尚在淌血的掌心覆上她柔软的面庞,未有半分光亮的黑眸透着杀戮的麻木,却在此刻化作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热度。

    裴娇僵直地立在原地,像是懵懂的初生羊羔,送上了饥饿许久的恶狼怀抱。

    那道阴影覆上来,他如同蛰伏的野兽般于她颈间,熟悉的香味弥漫于鼻尖。

    她耳边坠着的金环来回摆动,上边印刻着的曦和春雪于月华之下悄然绽放。

    “谁让你进来的?”

    他伏于她颈间,声音沙哑的可怕,眉眼沉寂。

    平日的冷清矜贵消散殆尽,眼神灼热地盯着她,话音落下时,似有若无的喘息声回荡在她耳边。

    裴娇立刻道:“我不是有意的。”

    她仍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暴躁与凶戾,因为克制而微微抽动的眼尾。

    他浑身散发着可怖的杀意,她不止一次浮现他会碾碎吞食自己的错觉。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他欺·身而上的阴影笼罩了面庞。

    “你是来找死的?”

    他的声线比寻常低沉许多,于昏暗的月光中顺着错乱不稳的气息吐出。

    裴娇很少见过他这幅可怖的模样。

    她非常疑惑,为何他的封魂锁都被取走了,却病的越发重了。

    她小声道,“是我的疏忽,月姑说您缺人伺候,既然您不需要,那我不打扰您了,先走了。”

    还没开溜,她纤细的手腕便被他牢牢钳住,转而带着她整个人不受控地朝他栽过去。

    他顺势咬上她坠着金圈的左耳,耳垂传来湿润感,旋即又转为清晰的刺痛。

    起初温柔似是情人的低语温.存,而后逐渐转为偏激的啃咬厮·磨。

    她想要挣扎,却徒劳无果,他用那双狭长多情的眸子盯着她,贴近她耳边哑声道,“晚了。”

    他的手顺势穿过缎子般光滑的长发,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后颈,垂下眼睫,薄唇贴在她光滑的额间。

    “扰了我的清净,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他的话语于平静中携着杀戮过后的亢奋,呼吸紊乱,尾音于唇齿间加重,听得她心惊肉跳。

    裴娇忽然觉得空气中除了弥漫着血液和煞气,还多了一丝稠热。

    月色再度黯淡下去,她被他牢牢禁锢在一方角落,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她心中忐忑,就连他落在她额间变相的吻也彻底忽略。

    在被他身躯投下的影子彻底淹没之前,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如今的他更加陌生,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比直接宣泄杀意更可怕的,是他眼中压抑过深的执念与歇斯底里的占有欲。

    ——他也许会真的生吞活剥了她。

    几乎是这个想法冒出来后,所有的理智被抛之脑后,她转身便要逃,却被身后的人轻而易举地拦腰抱起。

    许是因为发病的原因,他的体温烫的惊人,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拇指缓缓拂过她被琉璃眼珠装点的右眼。

    裴娇不自觉闭上眼,感受到灼热的气息落在自己的右眼上。

    他缓缓俯下身,吻住了她看不见的眼睛。

    那抹温暖灼热的气息顺着她的右眼蜿蜒至鬓角,又落于她的脖颈之间。

    衣衫也因挣扎变得不整,眼前的景象光怪陆离,错乱不堪。

    直至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塔内响起,才让一切回归正轨。

    顾景尧微微错愕地侧过头,白皙清隽的面容上印着一道鲜红的掌印。

    裴娇这一掌丝毫没有留情,震得她的虎口都微微发麻。

    她深吸一口气。

    她确实不恨他,只是这一掌不受控制,并且不得不承认,是夹杂了一点私人情绪。

    可能她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她看着他的眼神无半点情意,只有急促紊乱的呼吸声,彰显着她的紧张和慌乱。

    有些冲动了……

    他定然会气急败坏,然后杀了她吧。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裴娇面色一变,忽的捂住胸口俯身咳起来,眉间流露出痛楚之色。

    方才挣扎之时,牵扯了旧伤心房之上那道尚未愈合的伤疤。

    三年前,季青岭那一剑近乎殃及她性命,纵使过去如此之久,仍未能痊愈,反倒是落下了心疾。

    顾景尧的身形微微一僵,忽的停顿在原地,垂眸看着她抱紧自己的模样。

    她面色苍白,身子都在微微发颤,额间的发被汗水浸湿。

    ——她很害怕,并且想要逃离这里。她在抗拒,厌恶他的接触。

    这个想法浮现脑海之时,女子嘲讽的笑声再度浮于耳边——“我们这样的人,都会爱而不得,孤独终老。”

    断情蛊再度反噬。

    如同被钝刀划伤的绵密痛感弥漫至四肢,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像是在生满荒草的心口放了一把火,烧得憎恨、恼怒、不甘。

    蛊虫钻入他的四肢百骸,比起封魂锁禁制发作时的大刀阔斧汹涌澎湃,这种感觉更像是抽丝剥缕水滴石穿的钝痛,将他锋利的棱角一点一点抹平。

    他咽下喉间腥甜,垂下眼睫,唇角弧度微扬,扯出一抹冷嘲的笑,面上笑容越深,四肢百骸便越痛。

    半晌过后,他俯身将她额间的汗珠擦去,淡淡道,“你在害怕什么?不会真以为本君会看上你?”

    他有种预感,无论这是梦也好,阴谋幻境也罢。

    只要他流露出一丝一毫认出她的迹象,她便会像是转瞬即逝般的泡沫般消散。

    所以……所以哪怕是梦魇……

    他也不能戳破这层假象,他也只能乞求着她能停留在他身边再久一点。

    裴娇捂着心口,抬眸扫他一眼,便见他迅速收回视线。

    他冷着脸以拇指擦去唇边血迹,“你这蝼蚁真是胆大包天,再不滚,就拿你做剩下魔物的饵料。”

    她如释重负,强忍着不适对他欠身行礼,低念几句,“魔君息怒。”

    随后没有片刻犹豫,转身朝着出口走去。

    他立在萧索的月光中,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眉尖深蹙,忽的吐出一口血来。

    蛊虫在他小臂游移,蜿蜒的痕迹触目惊心。

    从三年前她离开时,他便会如现下这般发病。

    那种不甘与渴望越深重,便会被断情蛊伤得越深。

    他黑眸中像是燃着冰冷的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影子消匿于镇魔塔的阴影中,良久,抬手擦去唇边的血。

    下一次,便不会放她走了。

    无论用什么法子,哪怕赌上性命,她都得离不开他。

    别离许久之后的爱恨反噬得往往愈发疯狂。

    从年少开始,他便知道,他一无所有。

    既然不可得,那便去偷、去抢、去夺。

    可是也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这世间,唯有情爱是无法靠权势杀伐得来的。

    他习惯于玩弄人心、精于算计,哪怕是爱,也是无法流露于阳光之下,无法展露给心悦之人。

    小心翼翼,藏匿于心,卑微而带刺的可怜爱意。

    第73章 、在其板屋(五)

    自那以后,裴娇再未见过月姑。

    听侍女们说,她因自作主张越俎代庖,被魔君下令打断手脚置入镇魔塔内,成了里边凶兽的果腹之物。

    而自此以后,行宫之内也再无人敢命令裴娇,只因她是唯一一个能在这里活过三日的女人。

    而顾景尧似乎也很忙,她有时远远透过雕花窗棂望见他一身血腥煞气领兵而归,鬿雀和烛龙跟随左右。

    她便得知仙洲哪个宗门又倒霉了,或是魔域北境哪方势力又归顺了。

    倒是有医者前来,说是奉命要替她看看身体。

    裴娇推辞过后,那大夫十分为难地开了许多药,其中还有一瓶痊愈伤痕的生肤丸。

    整座行宫的氛围依然压抑至极,裴娇几日皆是辗转反侧。

    虽然他再也没做出如那日般的荒唐举动,但她始终无法忘记那时他看她的眼神,凶戾而可怖。

    在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动摇了心思——要不放弃好了,别为了偷个钥匙,把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了。

    她甚至怀疑过顾景尧是否认出了自己,毕竟他许多反应都过于反常。

    她不确定以他现在这种喜怒无常的状态是否会对她动手,也想过干脆逃走,还债可以慢慢来,不必急于一时。

    不过逃走谈何容易,她在等,在等万无一失的机会。

    这个时机来的并不晚,鬿雀俘获了灵渊仙府少君之妹带回魔域南镜。

    欲以此女作为条件与灵渊仙府谈判,要他们关闭设立的神兽阵法,如此便可以血染天岚宗。

    裴娇没想到顾景尧会如此不死不休,定要找那季青岭的麻烦。

    不知道是否因为他已经知道季青岭身后的势力,裴娇决定找机会告诉他。

    毕竟季青岭也是她的敌人,能够借顾景尧之手报复他也未尝不可。

    季青岭背后的势力定然在谋划着什么阴谋。

    谈判的地点位于蓬莱仙洲。

    此处离魔域偏远,难保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可魔域南镜的这位新晋的魔君却极其自负,欣然赴宴。

    更为难得的是,裴娇也能够一同前往。

    蓬莱洲水面于月光照耀下愈发澄澈透明,灯火映照,烟波浩渺,夜风穿荷度水。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间,裴娇于画舫之上,望见远处夜幕错落升起天灯。

    这倒是一个利于逃跑的机会。

    在见到被困于囚笼之中的赵初蔻之前,裴娇一直便是如此想的。

    赵初蔻是灵渊仙府少君赵君之之妹,是灵渊仙府的嫡小姐,这是裴娇未曾料到的。

    初遇时她便猜到小姑娘可能家大业大,却未曾料到会是如此了得的背景。

    她隔笼与赵初蔻相望,小姑娘灰头土脸的,不知又吃了多少苦头。

    裴娇私下里去私厨那儿偷了些点心,随后悄悄递给她。

    窝在角落的赵初蔻反应极为刚烈,“呸!我才不要你们这群魔物的施舍!”

    裴娇蹲下身,对她眨了眨眼,“你还是和永夜城时一样,一点都没变,四处乱跑,这不,又被人抓着了吧。”

    赵初蔻微微一怔,随后仔细打量一番,才难以置信道,“你……你是裴……”

    四周的守卫注意到异样,正欲要朝此处走来。

    裴娇藏身于画舫的阴影中,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声张:“嘘。”

    小姑娘顿时不闹腾了,乖乖将点心藏起来,先是面露喜色,随后担忧地自顾自道:“你为何会在这里?你不能在这里。”

    赵初蔻揣紧了怀里的点心,声线透着落寞:“灵渊仙府向来只有少君赵君之,从无嫡女赵初蔻,以我无法威胁他们,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生死,此次谈判必会是场鸿门宴。”

    远处天灯升起,化作一片朦胧月光,她微微抬首,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多了解他们啊,这次爷爷决定牺牲我来铲除南晏魔君,这么想想,似乎还挺划算的。”

    “用一个一文不值只知道闯祸的丫头换取仙洲的安宁。”

    “裴宁,你别管我了,都是我自作自受,不好好呆着,只会惹麻烦,我都已经习惯了,快些逃吧。”

    裴娇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她纤秀的眉微微舒展开来,隔着厚重的铁笼,素白的手贴在赵初蔻的面容上,将她面上的灰尘尽数擦去。

    她的瞳孔泛着温柔的月色,声线如同蓬莱洲轻盈的水。

    “没有人应该被活活牺牲,也没有人会喜欢一直被放弃。”

    哪怕心是铁做的,也不会习惯被抛弃。

    就如那时的她,哪怕在心底里告诉自己这只是个交易。

    可也难免心中会有些许期待,希望自己不会被放弃。

    “放心,我会救你出去。”

    赵初蔻心中泛起酸涩之意。

    她这一生于偏视中度过,家中长辈灌输的思想一度折磨着她。

    她试图逃离禁锢,逃向外头的世界,曾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可是她这辈子应当始终忘不了了,有个和她一般大的小姑娘,她眼睛像是一泓秋水明亮动人。

    同她说“小姑娘也能创造奇迹”,告诉她“没有人应该被牺牲掉”,承诺她“放心,我会救你”。

    她胡乱抹了把眼睛,万般情绪化作一声短促的哽咽:“……嗯。”

    ·

    在裴娇得知此番宴席便是引君入瓮的陷阱后,她便暗中开始用灵力探查周围情势,企图找出半点蛛丝马迹。

    很快地,她便发觉,那些明媚皓齿的舞姬,弱柳扶风的侍女,甚至连划桨的船夫,都步履轻盈修为难测。

    果然不简单。

    碧水烟波之上,灵渊仙府的仙舟之上端坐着几位仙风道骨的老者。

    赵君之位于身旁,低眉敛目自顾自饮茶。

    而远远隔着一方接天碧荷,南晏魔君于垂坠的珠帘之下,神色不辨喜怒。

    只隐隐勾勒出一方剪影,却有着不怒自威的震慑力。

    裴娇右眼一片黑暗,只能看见半边湖光山色,这时头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声响,“斟酒。”

    她恍然抬眸,与端坐于珠帘之下的顾景尧对视,才后知后觉,他似乎先前便一直在盯着自己。

    鬿雀烛龙并不在舟上,想来便是在其他地方埋伏着。

    她缓步走过去,扶起袖摆,提起酒壶。

    对面仙舟上的老者尚在高谈阔论喋喋不休,无非是客套地恭维魔君年少有为。

    随后提出“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之说,妄图说服他一同对抗北魔域。

    在一通长篇大论后,那老者停顿片刻,饮茶过后抬眸笑问:“不知魔君意下如何?”

    裴娇一怔,反观自己身旁的顾景尧神情恹恹,坐姿懒散。

    面对那老者的客气询问恍若未闻,百无聊赖地把玩着……

    呃,她垂落下的一缕头发。

    裴娇默不作声地悄然挪步,那缕头发便自然而然地从他手心滑落。

    他终于有了些反应,像是丢了会心的玩具,恍若远山的长眉微蹙,抬眸看向她,语气压抑颇有不满,“离这么远,是担心本君吃了你?”

    那被冷落的老者面容略有尴尬,皱眉望向裴娇的方向。

    裴娇顿时觉得头顶上多了无数道视线,从蓬莱洲湖面四面八方而来,像是刺一般钉在她头顶。

    “……”

    她终是没忍住,悄声凑过去在顾景尧耳边好心提醒道,“魔君,他在问您话呢。”

    她都要被他们充满怒火的视线打成筛子了。

    她散落的发丝被湖面的风一吹,几缕落在他面上,温热的气息铺洒在他耳边,带出几分酥麻的痒意。

    于漫天的灯火之下,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他盯着她看,半晌,懒洋洋道,“我知道。”

    裴娇一怔,便见他换了个姿势,重新将她那一缕绸缎般发软的头发折入手中,换了个姿势把玩,一边抚摸一边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我便是不想理他。”

    裴娇:“……”

    在座的都是修真之人,耳力极佳,湖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他并未刻意放低音量,这便是明晃晃的不屑与挑衅。

    果然,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下一刻那老者拍案而起,怒目而指道,“魔头妖女,不知悔改,难以共事,简直不可理喻!”

    什么都没做的裴娇一脸懵,她显然没想到,这都能骂到她头上。

    歌舞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然拔剑之音。

    蓬莱洲风云突变,环抱群山之间显现一道庞大的阵法。

    金光乍现之时,裴娇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雪域的那方剑阵。

    只是此番显然是准备充足,每一方符文都笔力遒劲,更加来势汹汹。

    随着蓬莱仙洲周围阵法点,灵渊仙府的修者褪去伪装,步伐有条不紊地朝着阵法的四周汇聚灵力。

    连绵山峰一方的天际浮现庞大的剑阵,如煌煌天雷,声势浩大,无数把闪烁着金光的利剑齐齐指向水面那弯画舫。

    潜伏在周围的人齐齐围攻而上,与守在画舫周围的魔君守卫厮杀起来。

    裴娇心里一紧,悄然摸向储物袋中的佩剑。

    她发现其中还有不少天岚宗的人,甚至能看见林倾水和魏明扬的身影,看来是两方势力联手而为。

    再次看见林倾水,裴娇不由得回忆起当初位于阴阳裂的发生的一切,她的右眼开始隐隐作痛。

    数不清的飞剑应声而落,就在此时,她听见身旁的人冷笑出声,“不自量力。”

    骨节的分明的长指微微转动,位于桌面的青花酒樽瞬时朝着阵法中一点急速飞去,敲击于阵法的某处。

    刹那间,整片坚不可摧的阵法忽的发狂失控,那些操纵阵法的人也因此被反噬,纷纷气血翻涌倒地。

    那位于画舫中央的青年身披玄色鹤氅,里衣一点梅红,漫天灯火衬得他仙姿玉骨,并非凡尘之人。

    眉眼的锋芒携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寒俊俏,眸中却像是携着清凌凌的刀:“这种低级的把戏还想来第二次,真当我是死人?”

    “怎、怎么可能……”

    灵渊仙府的长老们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这苦心钻研来的万剑阵法仅仅只在此前使用过一次,便叫他看出了端倪。

    一下便点出阵中最为薄弱之点,瞬时改变了整座阵法。

    “不好,这阵法已然为他所用,计划失败,撤!”

    他们抬眸看向那万剑阵法的移形换影,数以万计的飞剑失控掉转。

    最后竟朝着灵渊仙府的仙舟袭来,许多尚未反应过来的人被一箭穿心,瞬间便无了声息。

    那身披大氅的青年缓缓起身,金光万丈的剑阵于他身后的空中浮现,便连空中的皎皎明月都黯然失色。

    广袖随风而起,猎猎作响,他昳丽如画的眉眼被镀上一层金光,沉声吐出一个字:“杀。”

    藏在暗处的烛龙鬿雀得令,立刻在蓬莱洲大开杀戒。

    那失控的剑法瞬时扩张,弥漫至整片天际,压得云层都沉甸甸的。

    铺天盖地的灵剑于蓬莱洲上空席卷而下。

    灵渊仙府几位长老联合施展阵法护在赵君之身前,可在这般气势凌人的攻势之下,难以保住灵渊仙府的仙舟。

    灵渊仙府为首的长老们合力发动阵法,护住仙舟内的弟子。

    只要灵渊仙府根基尚在,那便是青山尚在。

    他们暂时服软,借着老祖留下来的神兽阵法庇护,顾景尧不可能攻入仙洲,那么日后便还有翻身的机会。

    可是那便要看,他肯不肯给这个机会了。

    顾景尧唇角微抬,却并未出手停下阵法。

    眼神幽幽望向远处无数船只损毁于他们自身的剑阵之下,兀自欣赏着那些方才前一刻还在言之凿凿要他性命的人四处奔逃跪地求饶的画面。

    潜入画舫内的仙洲之人终于忍不住,齐齐朝顾景尧袭去。

    “今日便是同归于尽,也要取你这魔头性命!”

    林倾水操控着融雪珠,蓬莱湖面瞬时化作万千冰锥。

    画舫上的魔族们躲闪不及,纷纷被冰锥贯穿,死不瞑目。

    青年眼皮都懒得掀,唇角压成一抹嘲弄的弧度。

    那几抹举剑朝他刺来的身影瞬时化作几抹血色的烟花,绽放于垂柳摇曳的湖面。

    位于法阵之中同来剿魔的林倾水也在劫难逃。

    她挥舞着袖中白绫,双眉紧蹙欲要逃跑,却在强大的魔息的压迫之下动弹不得。

    她不由面色大变,失声道,“明扬——”

    身在远处船只上的魏明扬捏紧拳头,欲要前来相救,却被同宗之人阻拦。

    “冷静啊魏道友,此魔头实力深不可测,你若就此上前,便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顾景尧支着下颌,露出几分厌恶冰冷的笑,他转而看向裴娇,屈指微微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道,“你帮她选个死法。”

    他开口时自然而然地俯身就着她手里的酒樽饮尽酒水,曲起的指节似有若无地掠过裴娇无法视物的右眼。

    她的右眼被黑色的琉璃眼珠点缀,伪装得天衣无缝,瞧着美丽动人,可是细看之下却是毫无焦距与光亮。

    顾景尧定定注视着她的右眼,广袖中的手不由得攥紧,面上飞快闪过一抹冷戾之色:“这女人一副找死的模样,碍眼得紧。”

    见裴娇没有表示,他身子微微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长睫掩住眼底迸发的阴狠,唇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不如废了修为,打断手脚,慢慢折磨,如何?”

    裴娇静静远望着林倾水,她能清楚地回忆起阴阳裂中发生的一切。

    不能视物的右眼尚在隐隐作痛。

    虽然她清楚,林倾水本性善良,嫉恶如仇,只是被她师父所蒙蔽。

    除魔卫道,对她来说,确实没有任何错,她是个十分优秀的正道弟子。

    但是就像林倾水不会原谅她保护魔族一般,裴娇也不会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阴阳裂中死去的侍女和孩童,还有巫医,这都是她午夜梦回,难以忘怀的惨烈场景。

    虽然如今她的七情六欲也随之淡薄了许多,可那种刻骨的恨意和痛苦,哪怕现在感受不到,也是依然铭记于心的。

    这并不关乎是非对错,只是观念不和,立场不同,她和他们,便也是永远的敌人了。

    裴娇缓声道,“奴婢愿替魔君解忧,且让奴婢去会会她。”

    见顾景尧不满地蹙眉,她又十分熟练地奉承了一句,“对付她哪需要魔君亲自动手。”

    顾景尧盯了她半晌,遂轻飘飘地挥了挥手。

    有的仙盟子弟见林倾水有难,想要救她于水火之中,却被周遭的天光焰吞噬,无一幸免。

    端坐着的顾景尧微微扬唇道,“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这女人似乎是季青岭那老不死的得意之徒,她若是能胜过我的小婢女,我便放你们走。”

    “在此期间,若是谁敢打扰她们二人的雅兴……”

    森白的天光焰蔓延燃烧而过,照亮他眼底森然的杀意,“尸骨无存化为飞灰的下场,我想你们不想体会。”

    顾景尧此人虽然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但是他却是魔域内出了名信守承诺的人。

    仙盟的人纵然再想杀他泄愤,却也不得不考虑从长计议,便皆停下了无意义的牺牲,思考着此番机会是否可行。

    毕竟一人是仙洲内大名鼎鼎的神女转世道诚真人爱徒,一人是卑贱的魔域侍女。

    二者高下立见,他们不知顾景尧打的是什么算盘,却暗暗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林倾水身上。

    林倾水本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是没想到南晏魔君竟给了她一丝生机。

    她目光似有若无掠过远远端坐着的顾景尧,微微蹙起眉头。

    这魔头究竟有什么阴谋?

    林倾水挣脱束缚,“就算你们以我为人质,我也绝对不会受你们威。”

    “我乃是天岚宗的弟子,自小便修的是除魔卫道救济世人的正道,岂能和你们这些魔道同流合污?”

    她自来孤傲清高嫉恶如仇,这一生都博施广济,顺风顺水,有令人艳羡的宗门和极为优秀的道侣。

    可是如今却被人与这些杀人如麻、肮脏邪恶的魔族相提并论,怎么能令她不蒙羞气愤?

    只听那朝她缓步走来的魔族侍女轻笑一声,“仙子不必惊慌。”

    “仙子一年前从我这儿借走了一样东西,我今日只是遵循着仙洲礼尚往来的道义,向仙子讨要回来罢了。”

    林倾水微微一怔,她蹙眉看向那低贱的婢女,冷声道,“我何时与你这魔道有过交集?”

    数年前在不知情的时候她曾救过一位魔族,在知晓真相后令她感到颇为懊恼,并且视此为污点,绝不愿再提。

    夜风席卷过蓬莱洲水面,揉碎一池碎银月光,长发随风而动,遮掩住侍女半张秀美的面庞。

    她左眼泛着清凌凌的光,温声道,“贵人多忘事,自然记不起我,我不介意帮仙子回忆起来。”

    话音刚落,她腰间长剑出鞘,恍若海上蛟龙般腾空而动,斩断一线月光。

    林倾水袖中白绫化作两把软剑,迎着长剑的攻势而去。

    “叮——”

    刀剑相交之时带出一片耀眼夺目的火光,一瞬间照亮裴娇的面庞。

    林倾水接住裴娇这一剑时虎口全麻,右腕被震的发疼,她步步后退,暗暗心惊,她开始仔细地审视起裴娇。

    只是容不得她思索,磅礴的灵力注入剑端,势如破竹的剑意扑面而来。

    林倾水虽修为高,但却不擅于打斗,面对丝毫不留情面的裴娇,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不出三个回合,她便被那凌厉的剑风击倒,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比起身上伤势的痛楚,更令林倾水难以接受的是,身为天岚宗道诚真人爱徒的她,竟然当着仙洲众人的面被这魔族的侍女给击败了。

    不止是她,蓬莱洲上的众人都难以置信。

    这……这如何说得过去?!

    天岚宗如此大手笔栽培出来的内门弟子,竟然还不如魔君座下一个小小的婢女。

    魔域竟已经如此猖狂可怖了么?

    林倾水咬牙,随后,她右手一翻,召唤出手中的融雪珠。

    融雪珠的光辉照拂在她脸上,她素手一挥,数以万计的冰锥便自湖面纷扬而起。

    来势汹汹的冰晶可见操控者的愤怒,素白的水袖自冰晶中穿插而来,便是天罗地网。

    灵渊仙府的众人见此,微微松了一口气。

    融雪珠可是圣物,死在其下的魔族更是数不胜数。

    眼见那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冰锥欲要将那小婢女的纤弱躯体刺穿,可就在此时,闪着寒芒的冰锥却齐齐停在了空中。

    林倾水呼吸微微一窒,她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融雪珠。

    盛大的光芒之下,融雪珠却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

    融雪珠不受控制了?

    第74章 、在其板屋(六)

    林倾水咬牙,想要强行调动灵力驱使冰锥。

    眼见那些冰锥欲要朝着裴娇袭去,一道盛大的光芒忽的自融雪珠中爆发而出。

    下一刻,林倾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

    她仰头看着悬在半空的冰锥纷纷掉转了方向,竟将矛头直指自己。

    她心底一沉,蓦地抬起头。

    耳边传来轻盈的脚步声,那魔族侍女缓缓走近。

    林倾水难以置信地看着失控的融雪珠,和漫天指向自己的冰锥。

    她望见敬重她的仙盟弟子,望见怜爱她的仙盟长辈都纷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们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此刻她狼狈的模样,这让林倾水觉得比杀了她还难受。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败给魔族,若是让师父知道,定会对她失望至极。

    她挣扎着想要夺回融雪珠的掌控权,却感到极为乏力,她沉声道,“卑鄙无耻……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控制了融雪珠。”

    “哪里卑鄙?我与仙子不过是公平比试,仙子技不如人,便要污蔑于我了么?”

    和她的歇斯底里相比,裴娇却显得过于平静温和。

    裴娇看着她,忽然道,“现在你的同门能否生还的可能,都在这场比试上,可是你却输了。”

    “他们将生还的可能全部寄托在你身上,但是你却辜负了他们,这种感受,很不好受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蓬莱洲的一道轻风,却化作温柔的刀刃,一刀刀凌迟在林倾水的心上。

    裴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是垂眼时,眼中却隐隐含着泪光。

    “你现在可以感同身受了么?”

    蓬莱湖面漂浮着数不清的尸体,血水蔓延,狼烟漫天。

    这让裴娇回忆起阴阳裂的尸横遍野,死无全尸,那些信任她的弱小魔族,将性命交付给了她,可是她却无能为力。

    裴娇颤声道,“明明都是血肉之躯,为何会有高低贵贱之分?”

    “明辨是非,正邪对错这些都太复杂了。我只想保护我身边的人,就和你一样。”

    “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从未想过要去伤害别人。”

    “你知道么?当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赴死,比你现在的感觉要难受百倍、千倍。”

    林倾水瞳孔微微一缩,她蓦地睁眼看向裴娇,面色渐渐苍白起来。

    裴娇定定看着她,黑琉璃铸造的右眼泛着冰冷的光泽。

    “修真界讲究因果报应,所以,我今日把它还给你。”

    林倾水当日念在同门情谊放过她一回,所以她也不会让他们杀了她。

    不过,她若是继续受那道貌岸然的季青岭蒙蔽利用,怕是注定了他们今后一定会不死不休。

    林倾水面色一僵,她不受控制地想起嵇北临死前的画面,他直直盯着自己,面容痛苦而又失望。

    魔族也有情感,也有爱恨嗔痴,也会流血落泪。

    不……不……

    不能受她影响,魔族和人族自古以来便是死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若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残害其他无辜的人。

    融雪珠不受控制,这在仙盟眼里,便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侍女秀美的面庞波澜不惊,融雪珠的光泽落在她如画的眉间。

    比起旁人或惊异或盛怒的神情,执着酒樽的顾景尧显得便过为平静。

    鸦黑的发融入笔挺的大氅,黑沉的眼眸印着那少女的身影,唯有泛白的指节出卖了他的心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这幅不染纤尘的模样。

    她耳边刻着曦和春雪的金坠缓缓摇曳,面庞白皙,脖颈纤长,像是不容玷污高高在上的神女。

    林倾水无助的样子令仙盟那些不知事情原委的人彻底怒了,他们恨恨地盯着裴娇,嘶吼道,“你这为虎作伥的妖女,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使得融雪珠失控,今日我们便同你们拼了!”

    “你凭何玷污融雪珠,那可是倾水仙子之物!”

    林倾水捂住了双耳,她不受控制地回想着阴阳裂中的画面,孩童的瘦弱的残肢,女人死不瞑目的头颅。

    一幕幕变得格外可怖起来。

    “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林倾水的情绪剧烈起伏,便连控制融雪珠的灵力都维持不了。

    忽的,融雪珠挣脱束缚,自她手中猛地迅速朝着裴娇的方向飞去。

    那融雪珠亲昵地贴着裴娇的面庞,随后落入她眼中徐徐绽放。

    随着她重新睁眼,蓬莱洲水面落下一片冰雪霜色,雪花簌簌而飞。

    待风雪过后,那些被火焰烧毁的树木竟重新摇曳生长起来,赫然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雪霁花乃是神树之眼,象征着看破迷雾的清明之眼,能够滋润万物。”

    雪后放晴,此番便是雪霁花认主的异象。

    有仙盟的人反应过来,“她是——她是当年永夜城的——”

    普天之下,唯一得到了天明神树雪霁花赐福的人。

    融雪珠落在少女眼底,没有光亮的眸子瞬时变得熠熠生辉,那枚装饰用的琉璃瞬时化作虚无,随之化为虚无的还有裴娇面上的易容。

    一个本该死在三年前阴阳裂中的人。

    位于灵渊仙府云舟的赵君之目色一变。

    怪不得……她先前会将弟子救出合欢宗,怪不得她会给他如此熟悉的感觉。

    裴宁竟没死。

    本在看戏的鬿雀烛龙二人见到裴娇真容之时纷纷大惊失色,旁人不知,可是他们却是亲眼所见。

    这女人的容貌,与魔君殿内的那些画像上的女子如出一辙。

    鬿雀瞬时明白为何她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魔君手里活命,原来……

    原来她竟然是那个人,那个叫魔君疯魔惦记了三年,被断情蛊折磨三年的女人……

    裴娇也没想到融雪珠会突然回归,她意识到自己的易容消失,缓缓蹙起眉。

    不行,得找机会脱身。

    裴娇垂眸,看着痛苦不堪的林倾水。

    看来只有激怒她,借她之手逃脱了。

    裴娇缓步走上前去,“比起穷凶极恶的魔族,你的师父季青岭才是真正的衣冠禽兽,他的所作所为,你真的清楚么?你真的了解他么?”

    “你师父自诩是正道,为何在同门被害的时候龟缩在角落,为何这次只是派你和魏明扬前来,他自己却躲在暗处?”

    林倾水最为敬仰季青岭,听到裴娇如此侮辱他,她攥紧了拳头,恍若失去了理智。

    随后,她捏碎了手中的混灵丹,一时间灵力暴涨,手中白虹朝着裴娇背影袭去。

    裴娇望见那一抹来势汹汹的白绫。

    出乎意料地,她顺势仰身躲过白绫攻势,却也因此“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内,双方势力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而动。

    顾景尧面色猛地一沉,手中的青花酒樽应声而裂。

    一道魔息朝着地上的林倾水袭去,眼看着就要将她击碎,而另一道身影硬生生抗住这道魔息将林倾水救下。

    是灵渊仙府的长老。

    长老口吐鲜血,却仍护着林倾水后撤,仙盟来了援军,为了掩护他二人,无数灵箭从对岸袭来。

    隔着湖水,裴娇抬眸望见灯火映照的天,看见无数灵剑从天空折落,拖着火光的余韵,同她一起坠入湖中。

    此番坠湖,她是有意为之的。

    她故意激怒林倾水,羞辱她的师父,戳中她的痛点。

    果然对方不出所料袭击了她,而她正好借此坠入湖中,借此机会让他们以为她被重伤致死。

    顾景尧的举动处处透着诡异,她有八成的把握确定顾景尧已然识破了她的身份。

    至于为何不戳破她,可能是恶劣地想要看她挣扎演戏,待到玩腻后毫不留情地戳破杀了她。

    出于谨慎,她便早就策划着此番逃跑,毕竟小命高于一切。

    而遇到林倾水夺回融雪珠倒是计划之外的事情。

    刚好趁着双方打得火热,顾景尧忙着和仙盟周旋,总不可能为了追杀她放弃灵渊仙府这块香饽饽。

    而灵渊仙府费劲全力抵抗,更加没空管她,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裴娇潜在水底,准备得到好时机趁乱再折返救回赵初蔻,带着她跑路。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裴娇算漏了她的心疾。

    因为方才的打斗使用灵力过多,心口的那道剑伤火辣辣得疼,四肢百骸都僵硬无比。

    裴娇心里咯噔一声,拼命朝着岸上游去,可是心口的剑伤痛得她难以动弹。

    她难以呼吸,口鼻中都是水,只能活生生地感受着空气抽离于自己的肺腑之间。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有一支偏离轨迹的箭矢穿透水面朝着她的方向袭来。

    裴娇想要躲避,却浑身僵硬,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闪着寒芒的尖端越来越近……

    下一瞬,她眼前闪过一道火光。

    她微微一怔。

    不是火光,是那人梅红如火的衣摆。

    他从画舫中一跃而下,没入湖中,在拥住她下坠的身体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替她挡下了这一箭。

    她瞳孔微微放大,眼中印着锋利的箭矢穿透他的肩胛骨,迸发出的猩红血液。

    血液于清澈的湖水中渗透,像是一笔朱墨,丝丝缕缕晕染而开。

    他沉沉的双眼中印着她错愕的眉眼。

    强烈的窒息感令她手脚不受控制,牢牢抱紧他,像是溺水之人抓紧水中唯一一块浮木般,拖着他同她一起下坠。

    于冰冷的湖水中,他俯身抱紧她,双手摸向她的脸,细细摩挲着。

    随后,他骤然吻上她的唇,开始为她度气。

    求生的想法促使她下意识贪婪地掠夺他带来的新鲜空气。

    他并未有所保留,大方地任她索取,只是环着她的腰的双手像是藤蔓般收拢,将人紧紧摁在怀中。

    他身上很热,死死地搂住她时,她能感受到他心口的温度的滚烫。

    像是一块炙热的铁落入冷水之中,源源不断地给她带来温度。

    她忍不住睁开眼,才发觉他昳丽俊俏的面庞浮上一层不正常的潮红,紧贴着她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如同沙漠中的人寻到到失而复得的水源,亢奋而强势地索求着垂怜。

    她不敢再看,浑身僵硬地由着他带她朝岸上游去。

    蓬莱仙洲的天空上方失控的剑阵嗡鸣震荡,这时空中温度骤然升高,烧起一片灼热的天光焰。

    天光焰的火光跳跃闪烁,火星高高窜起,漫无目的张牙舞爪的火舌显得极为亢奋失控。

    朝着湖水而落的金色灵剑划破雾气的爆破之音,远处黑纱般的穹顶映着橙黄光晕的天灯,白色的火焰烧遍巍峨的山峰。

    刹那间,他们相拥着,于倒映着火光天色的湖面破水而出。

    无数道闪着流光的箭矢擦身而过没入湖面,溅起几米高的水花。

    嘈杂的逃窜脚步同叫喊声模糊于耳边,他却视而不见,在缭乱的流火夜色中像是濒死的瘾.君子般不顾生死、不知节制地吻着她。

    直至一道脆生生的巴掌落下,他隽秀白皙的面庞上多了一道浅淡的红痕。

    这不是裴娇第一次打他,却是最为理直气壮的一次。

    被他揉在怀里的裴娇捂着自己发红的唇,于漫天的爆裂声中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要是想报复我,你就杀了我,不必用这种折磨人的方式。”

    他像是如梦初醒般,因为她清奇的思路有那么一瞬的怔愣。

    也不肯承认是自己青涩只知横冲乱撞的破烂吻技导致溺水的她根本喘不上气,差点被活生生憋死。

    不管如何,旖.旎温.存的气氛被活生生破坏了大半。

    他阴沉下半张脸,不知是气恼还是遮掩,他一声不吭,却因动作幅度牵扯过大,背上的箭伤撕裂开,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她目光落向他背上的箭矢,想到若不是他,这一箭便落在她身上了,便不再做声。

    总之逃跑失败,她也无法反抗,乖乖由他带回了画舫。

    随着顾景尧回来,灵渊仙府和仙盟方才取回的优势一下子荡然无存。

    他操纵着剑阵,恍若指引着人们的生死。

    裴娇唯一的担心的便是赵初蔻的安危,毕竟若是灵渊仙府败落,这枚人质便毫无利用价值,不知顾景尧会如何处置她。

    裴娇才发觉画舫上早已陷入一片混乱,青光塔肃杀决绝,雷鸣刃涤荡煞气,两道熟悉的身影与画舫上的魔域兵卒缠斗在一起,正是赵君之与魏明扬。

    只见雷鸣刃落下的刀光劈向困住赵初蔻的囚笼,却未有半分损伤。

    围上来的魔兵越来越多,魏明扬微微蹙眉,旋即扬声道,“此笼的锁乃是灵力锁,需要下锁之人的血才可打开!赵兄,不宜再等,我们只能先行撤退,此后再做定夺。”

    赵君之心有不甘,他皱眉瞥向笼中不声不响的妹妹,一时之间踟蹰不定。

    赵初蔻静静看向他,她知晓她的兄长是赵家唯一关心她的人,可是他同样承担了许多,灵渊仙府的重担希望皆在他一人身上,所以他不能折损于此。

    他先是灵渊仙府的少君,后才是她赵初蔻的兄长。

    她没有赶他走,或许是贪恋这一时被人记挂的温暖,可她也不挽留,只是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让自己失望。

    气氛凝滞之时,一道身影从画舫尾端跃来,她衣衫仍带着湖水的湿冷潮气,抬眸道,“你方才说,需要施法者的血便可开笼?”

    仅在看清来者面容之时,二人皆是一愣,赵初蔻伪装的冷漠瞬时化解,语气激动:“裴宁,你吓死我了!”

    魏明扬反应过来后语气复杂道,“……是。”

    他没有忘记方才在裴娇和林倾水的争斗,他对林倾水夺取雪霁花一事并不所知,二人方才的谈话才让他知晓了来龙去脉,这让他更加不敢面对裴娇。

    裴娇没有犹豫,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直接在雷鸣刃上划了一刀,血液如汩汩溪水般涌出,滴落在那把泛着银光的锁上。

    先前洗髓之时,她体内便有了顾景尧的血,再加上二人血誓之间的关系,她想试试,以她的血来解应当也会有效,只是可能会需要更多。

    整座囚笼焕发出血色的光泽,那道锁在被血液浸泡过后应声而裂。

    裴娇按上流血的伤口,如释重负道,“你们带她走。”

    她转向赵初蔻时,眼中多了丝柔光,从询问放血开笼这一系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明明无多话语,赵君之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半晌,缓缓道,“多谢裴姑娘,此恩情在下必将铭记于心。”

    赵初蔻从笼中小跑而出,拽住裴娇的袖子,“你和我们一起走吧。你一个人呆在魔域,这太危险了。”

    虽然她不知裴娇与这南晏魔君的关系究竟是如何,但她能感受到,裴娇呆在这儿总归是不自在的。

    魏明扬盯着雷鸣刃上的薄薄一层血迹,他心中又泛起愧疚之感,忍不住走近她正色道,“裴宁,赵姑娘说的不无道理,先前是我对不住你,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满足,你与师父之间的误会我也在尽力解开,只是你若一直与那魔族为伍,必将会受到伤害,不如你先与我们离开,而后你究竟有何把柄在那魔头手中,再和我们说出来,我们也可以帮衬一二……”

    未等裴娇回话,耳边骤然传来破空之音,他猛地向后闪避,方才容身之地的甲板上牢牢顶着一抹尾端燃着白焰的箭矢。

    他心中一惊,顺着箭矢的方向望去,身披梅红长袍的青年于萧索的阴影中走出,汹涌的杀意似潮水般自冰冷的目光中溢出。

    可当他的目光转向他身旁的少女时,那杀意悉数褪去,化作柔和缱·绻的笑容:“裴宁,过来。”

    在这看似温柔宽和的伪装之下,却隐藏着深深的偏执与焦躁。

    他那双潋滟的黑眸盯着她,掩藏在广袖之下的手不住地颤抖,尚未愈合的伤口仍在淌着鲜血,淅淅沥沥地滴落,浅薄的笑容在快要崩溃的边缘游移,似乎下一刻,便要听她说出拒绝的话。

    无法忍受,无法控制,在见到那人靠她如此之近窃窃私语之时,他便嫉妒的想要杀人。

    魏明扬拽着裴娇奔向船尾柱,抽出雷鸣刃将侧翼包抄而上的士卒逼退,沉声道,“裴宁,莫要被他迷惑,快走!”

    顾景尧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去,他盯着魏明扬握着裴娇的手,化不开的阴翳浮上清隽面庞,怒极反笑:“你这是在找死。”

    围绕画舫之上的湖面凭空燃起一大片气势汹汹的天光焰,蓬莱洲上方瞬时阴云密布,原本沉寂下的剑阵再度燃起皎如星日的光芒,盈千累万的灵剑自旋转的阵法中毕露锋芒。

    整座画舫都颠簸起来,空荡荡的囚笼被攀爬而上的天光焰淹没控制,瞬时化作一抹流光朝着奔逃的人飞去。

    裴娇快速在魏明扬耳边低语几句便将手抽出,同赵君之一同护着赵初蔻。

    她发觉这灵剑的攻势密集,却只是堵住她的去路,不曾伤她分毫。

    罢了,知晓他究竟是如何的态度,她便明白如何做了。

    在囚笼落下的那一刻,裴娇用尽全力将身旁的赵初蔻推开。

    赵初蔻跌跌撞撞几步,恍然间回眸望见裴娇对她做的口型:走。

    她迟疑几秒,遂咬牙转头对赵君之道,“阿兄,我们走。”

    魏明扬还有几分迟疑,“可是……”

    “没有可是!”赵初蔻骤然扬起声线,“若是你真的为她好,便尊重她的选择,更不要辜负了她为我们争取的机会!”

    魏明扬目光微微一动,他回想起方才裴娇于自己耳边低语的话——

    我知你并无有恶意,可是你师父道诚真人却并非善类,你若是真的如你所说的那般信任我,便好好调查他。其余的大可不必多言。

    怎么可能?他如今所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是师父授予他的,他一辈子都向往成为师父那般强大冷静的人。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他一时之间觉得晦涩荒唐,心中百般复杂。

    朝船尾奔去的三人各怀心思,在坠入湖中逃出生天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回首望去。

    那瞧着单薄柔软的姑娘远远瞧见他们已然走远,便不再抵抗,静静立在原地,等着那蔓延着白色火焰的囚笼从天轰然坠落,将无处可去的她困于原地。

    似乎是为了让那多愁善感的赵小姑娘宽心,她微微侧过头,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

    蓬莱洲夜风自山川水流中穿堂而过,她月白色的衣裳恍若迎风而展的蝶翼舒展开,又像是折了翼的雪白飞鸟,被笼中泄入的月光照拂得熠熠生辉。

    肆意张狂的火焰此刻却化作柔和的光晕点缀在她裙边,未曾伤她分毫,她像极了这烈火囚笼珍藏的生晕明珠。

    那身披玄黑鹤氅的青年缓步走近,半晌,他弯了膝,半跪在笼中少女面前,沉沉的黑眸中闪着奇异的光。

    他心中所有的暴躁戾气和杀意都在看见她自愿入笼的那一刻被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病态的满足感,他不再在意那些逃走的杂鱼,只是隔着囚笼与她对视。

    “为什么不走?”他伸手想触碰她的面颊,却在触及她明亮的目光的时候,微微错开了些,指尖落在她右耳坠着的金圈印刻着的曦和春雪上。

    是为了保护姓魏的,所以可以牺牲自己?

    她当真如此喜爱他,喜爱到为了他能够委身于魔的地步?还有方才,她都附耳与他说了什么?

    是不舍?是告别?是诉说情意?

    他眼角眉梢浮上零星的凉薄笑意,殷红的唇压成一道笔挺的直线,可心中传来的绞痛却丝缕不绝,缓慢地化作鸩毒蚕食他的心。

    或许他早该杀了她,而不是等到如今,动手都艰难,不愿伤及她分毫的地步。

    他面上神色淡然,呼吸却在她张口的那一瞬微微一窒。

    出乎意料的是,裴娇并无露出哭泣和厌恶的神情,反而在发觉天光焰对她并无敌意伤害之后,便寻了个角落,一屁股坐下来,面无表情道,“你这里伙食好一点。”

    他微微一怔,眼底沉郁的暗色褪去大半,便见她仰着头同他商量:“你既然这么喜欢把人关起来,咱们来商量一下,你把我锁这里头一天,想看我表演大哭大骂也行,不给我伙食也行,打我骂我也可以,一天结算我一万灵石如何?”

    心中的绞痛并未减弱,反而随着漏下一拍的心跳化作一团炽热的火在灼烧,越烧越盛,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却丝毫不在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固执地朝她确认道,“仅是如此?”

    “嗯。”裴娇托着尖尖的下颌,缓缓点了点头。

    他不再出声,不知是因为她未曾提及那让他嫉妒失控的人的名字而带来的庆幸,还是因为她始终从未打算留下的不甘与空荡荡。

    他生性贪婪,人在外头之时希望她能留下,在她留下之后又希望她能待的再长一些,甚至他渴望能得到更多,不仅仅是她的□□。

    三年的执念有多深,他此刻便有多疯魔。

    他迫切地想要她的话中,眼中,心中都是他,都只能有他,就像是冰冷的灵魂缺了一角,痛苦不堪饱受折磨,只有她的填补,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完整。

    半晌,他吐出一个字:“好。”

    只要她肯乖乖地呆在他身边,金银珠宝,神器法宝,土地城池,甚至便是这整个修真界,无论是什么,他都会替她夺来。

    这下怔愣的人反倒换做裴娇了,她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好说话。

    在得知他对她似乎并无有杀意之后,她选择了留下。

    毕竟反抗也没用,也可以借此寻找那枚宁长旭所需要的钥匙,尽早摆脱一身债务,有了这枚钥匙,宁长旭也会派人来接她。

    届时便可以借口离开。

    可她没想到,竟然还有领灵石这种好事。

    令裴娇想不到的好事还在后头。

    这次回到行宫,她住进了紧邻顾景尧的寝宫附近。

    那座偏殿围绕堆砌的假山流水而建,后院生着明媚的海棠花,窗檐印着绿藤织就的秋千,内铺满柔软的石榴红锦缎。

    这山明水秀的一切与这阴冷沉寂的行宫格格不入,竟是仿照他们曾住的藏玉峰小院建成的,就连她最珍爱的小枕头上的花样都如出一辙。

    更为夸张的是,此后无论是早膳午膳还是晚膳,便有不知从何冒出的侍女端着一长排琳琅满目的菜式供她挑选。

    甚至都是金丝燕窝、虫草鲍鱼、清真闸蟹这些她吃得惯的名贵的凡间菜肴。

    洗漱如厕都有人跟随服侍,让裴娇心中越发惶惶,一度怀疑自己不是来当人质的,而是来当皇帝的。

    不仅是裴娇没想到,此等转变令整个长华宫都为此瞠目结舌。

    鬿雀和烛龙眼见往日英明神武杀伐果断的魔君为了讨好一个女人更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每天干瞪着眼盯着畅快肆意的裴娇。

    这日裴娇在练剑时听见一些风声,知道合欢宗宗主前来觐见。

    ……合欢宗?

    裴娇放下手中的剑,面上露出几许深意。

    卓念慈此番前来除了表忠心,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分到一些赏赐。

    毕竟都知晓这位魔域南镜的魔君疯虽疯,但是有些方面却出奇地大方,他倒也想着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分一杯羹。

    若说还有一个原因吧……便是先前那一直没得手的小美人。

    虽说他后头又精挑细选了一位美人,名义上收作他的关门弟子,可是没得手的总是比较惦记一些。

    不过想归想,落到那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南晏魔君手中,那小美人倒是很可能香消玉殒了。

    这些花花肠子在见到倚在偏殿的裴娇时,便烟消云散。

    卓念慈远望着倚在雪白纹路兽皮中的抱着暖炉的少女,面上流露震惊之色,“你……你如何会在这的!”

    裴娇身旁的侍女抬眸阴森森道,“这位姑娘是我们魔君尊贵的客人,请您注意您的用词。”

    这侍女名为乌若,无论是武力还是平日的饮食起居,都深得裴娇满意。

    卓念慈心下大骇:“……客人??”

    裴娇托着腮,懒洋洋道:“这不是我们的合欢宗宗主大人嘛?来这里看望你的前任关门弟子?”

    裴娇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卓念慈若是再不懂便是真正愚笨至极。

    他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好啊裴宁,你先前伪装模样,就是为了勾引我欺骗我的感情?”

    裴娇身侧的乌若暗暗拔出刀,仿佛卓念慈再多说一句就要他人头落地。

    裴娇倒是淡定,暗戳戳拍了拍乌若握刀的手,“你的感情还需要欺骗?”

    白给都没人要。

    卓念慈觉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落入裴娇的陷阱十分丢脸,可在看这架势又不敢再和裴娇多嘴。

    为了挽回一点颜面,他将搂过身侧女子的肩膀,“这是我的关门弟子,名为纸鸢,生得花容月貌,沉鱼落雁。”

    言下之意是我才不差你这一个。

    裴娇目光这才移向他身旁身着碧绿宫装的女子,对方似乎有些羞涩,微微低下了头。

    纸鸢垂下的眼睫遮掩住眼底诸多算计,先前她便一直在暗中打量裴娇。

    她知道有一位女子先前得宗主青睐,却被南晏魔君横刀夺爱,导致宗主时常提及念念不忘。

    她十分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子,不仅使得百花丛中过的宗主惦记,更能将那位冷血残酷的魔君哄得服服帖帖。

    如今看来……相貌和性格却都不如她,究竟是有如何的本事?

    卓念慈本想再炫耀几番,毕竟他这位关门弟子可是琴棋书画样样齐全,怎么看都比裴娇要符合心意不少。

    谁知此时乌若附耳低语几句,一直困倦的裴娇终于有了精神,“午膳……?”

    话音才落,只见她火速裹起雪白的兽皮,揣紧青铜小暖炉,只丢下一句,“有什么事今后再议。”

    卓念慈面上的笑容一僵,他憋了满肚子夸赞显摆的话,谁知对方根本不在意,也不屑与他争辩个输赢。

    他深吸一口气,宽慰自己讨好魔君才是一等一的大事,这才媚笑着讨好一旁擦拭烛台的侍女,“不知魔君何时得空?”

    那侍女瞥他一眼,淡淡道,“这四海八荒每日来求见魔君的人都踏破了行宫门槛,魔君事务繁忙,你以为他什么人都肯见?”

    卓念慈眼风一扫纸鸢,向来机灵的纸鸢意会,将一物塞入那侍女袖中,柔柔一笑,“这是我家宗主的一点心意,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侍女掂量了一下那一袋灵石,这才不紧不慢道,“你们若是真的想见魔君,便乖乖地讨好方才那位姑娘,这是我们这儿不成文的规矩,来者谁若能博得这位姑娘一笑,魔君得知后纵使再忙都会赏脸一见。”

    “若是让这位姑娘开心,再在魔君跟前美言几句,那荣华富贵灵石法器皆是数不胜数……”

    卓念慈嘴角不自觉痉挛了一下:“讨好……裴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简直就是侮辱!天大的侮辱!

    先前他便被裴宁和那群正道耍得团团转,后边好不容易扳回一城,又要他去伏低做小?

    他尚未注意到,身旁阴影中的纸鸢定定望着裴娇远去的身影,美眸中流露出几分妒忌与贪婪。

    都说那位魔君无情无心,杀伐果断,这女人究竟用了何种手段能获得如此殊荣?

    若是她也能成为整个魔域南镜的女主人,便再也不用讨好旁人,过上这种呼风唤雨的日子……

    她心跳忽的加快,浑身的血液也加速倒流,就连一旁卓念慈在碎碎念都未曾上心。

    既然这南晏魔君动了凡心,便说明他也是好女色的,那么以她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的手段,未尝不可……

    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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