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在其板屋(七)

    这短短的三日用尽卓念慈一辈子的功夫。

    他想尽各种办法讨好裴娇,甚至还离开魔域去凡间的包子铺替她排了整整三日的灌汤包。

    最后也是纸鸢使了诸多苦肉计,这才令裴娇松了口。

    正当卓念慈松了一口气想着不过尔尔之时,裴娇突如其来的一席话却令他如坠冰窖。

    “这儿是魔域南镜,顾景尧的性子如何你比我更加明白。”

    “我劝你别以为像以往一般抱着当墙头草的心思两头要好左右逢源,你与那北境有什么勾当,可要好好想清楚。”

    她鼓起腮帮子,舔了舔唇,许是被可口的包子收买了,好心劝诫道:“卓念慈,别因为耍小聪明,丢了性命呀。”

    卓念慈未曾想,她看的如此清楚,只是从不说明,令他以为便能瞒天过海。

    她都看出来了,那魔君能不知晓么?

    他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颤,仔细斟酌思索起来。

    寝宫内的饕餮兽炉吐出袅袅青烟,主殿内灯烛荧煌,暗沉昏黄的光线透过华光流转的珠帘,细碎的光斑落于主殿。

    纸鸢紧跟卓念慈身侧,她匍匐于冰冷的地壁,谨慎的目光流转于华贵低奢的装潢,最后落在那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姑娘身上。

    她身后伺候的乌若一手端着鲛绡般的布料,一手端着针线。

    眼尖的纸鸢瞧见裴娇是在绣着香囊,她心中好奇,难道这女人是出色的绣娘?所以才会如此得宠?

    也并未听说魔君对针线活感兴趣啊……

    她抬眼,便看清裴娇手上的香囊的花样——

    别扭歪曲的走线,四处漏风的针脚,她似乎在纠结是绣花样还是刻字,一时之间为难的直皱眉。

    纸鸢差点笑出声来,如此之丑陋的针线活,她不足五岁都绣的比这好,这也能拿出来见人?

    裴娇其实也不想的,但是耐不住顾景尧提的要求十分古怪且动人。

    只要她每日中旬午觉过后都来他的寝殿中绣香囊,待到绣好之后,便可将每日的灵石给她。

    她凑近去看,眉头都快要皱到一起,想将针线穿进那细细的针孔中,却几度失败。

    不是针线蔫了,就是看似穿过,实则擦肩而过。

    她不耐地捏紧了拳头,甚至还使上灵力,那线不听使唤,就是不进针孔,还剑走偏锋缠在了她身上。

    顾景尧这厮可真能折磨人。

    这果然是什么新的折磨人花样?

    身后的乌若看见她都快将自己缠成粽子,木头般僵硬的面色微微抽搐,艰难地压抑着笑意。

    身前的姑娘郁闷地揉了揉头顶,就连石榴红的描金缎鞋也无意识被踢掉,可怜巴巴地滚进灰暗的角落里头。

    乌若无奈地摇摇头,刚想俯身替她去拾起,却恰巧望见自己跟前落下的一片阴影。

    她心下一紧,立刻屏息凝神退到身后。

    青年侧面的弧度轮廓分明,带着春寒料峭的冷意,垂下的长睫却又多添几分柔软,冲淡了那份矜持与疏离。

    乌若诧异地看着平日里高不可攀杀伐果断的魔君俯下身,从檀木桌的阴影中将那缎鞋拾起。

    显然这又再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

    而一旁暗自观察的纸鸢更是难以置信地望着那面容冷淡的青年修长的五指搭上少女的弧度柔润的脚踝,自然而然地以掌心托起她白净匀称的脚放于弯曲的膝上。

    那还在穿针引线的少女似乎过于沉浸,似乎还不知他的到来,并未将注意力放到这上头。

    传闻都说南晏魔君生得招摇俊俏,奈何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白生生糟蹋了这么一副多情的好皮囊。

    可是不知是不是纸鸢的错觉,她竟从那淡漠的眼神中窥见一种卑微藏匿的贪恋与灼热。

    他长睫垂下,食指微曲,带着温度的掌心一寸一寸隔着厚重华丽的裙摆描绘过少女纤细的小腿线条。

    在为她套上镶嵌着明珠金线的缎鞋时,视线一直盯着那嫩藕似的圆润脚趾。

    终于,她似乎有所察觉之前,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纤细的脚踝,飞速地为她穿上了量身定制的缎鞋。

    裴娇似乎终于发现了他,似乎有些惊讶。

    很快地,那抹惊讶又因手中的针线活化成闷闷不乐,她试图和他讲道理,“能不能商量一下,我可以替你去捕灵兽,或者干脆去北魔域上战场。”

    “你按时给我结算灵石就行,别给我整这活了。”

    顾景尧还是那个答案:“不行。”

    裴娇指着香囊上绣着的不忍直视的花样,很认真地同他讲着道理,“你看看这个香囊多丑,谁戴着谁丢脸。”

    “别说随身带出去了,就是放在枕头底下都是要做噩梦的,你叫我绣个这个玩意,究竟是为了什么?”

    顾景尧淡淡道,“你且绣着便是了,无论你绣的多不堪入目,多不是个东西,都自然有用处。”

    裴娇似乎有些悟了:“你是要拿去辟邪?”

    “……”

    一直于偏殿外等候的卓念慈没忍住逸出一声笑。

    他瞬时觉得不妙,果然,一抬眸便对上珠帘后青年冷若冰霜的目光。

    要死要死要死……

    而裴娇恰巧也注意到了偏殿等候的二人,知道他们或有要事禀报。

    恰好她不愿与顾景尧同处一室,便刚好寻了个借口开溜:“魔君有客,我便不宜于此了,先行告退。”

    随后逃似的远离了那可怕的针线,像是一阵风般消失了。

    卓念慈发觉那位年轻魔君的面色又阴沉几分,顿感不妙,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而乌若则是悄然望向殿内还未烧完的一柱香,心中叹息——

    每每裴姑娘午膳后再魔君寝宫内绣花样的这一柱香时刻,便是魔君一日内心情最为愉悦的时刻,这栖云涧合欢宗宗主可真是没有眼色。

    卓念慈这厢还在担惊受怕,他最引以为傲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奉承功夫却不敢在身前这人面前卖弄。

    心里又因先前裴宁的一番话心虚得很,只得磕磕绊绊地不知所云。

    “合欢宗自始至终都效忠于魔君,赤胆忠心苍天可鉴!”

    言罢,他的一腔豪言壮语被里头自顾自饮茶的人冷不丁打断,顾景尧眼神透着凉薄与不耐,言简意赅道:“我不需无用之人。”

    “鬿雀。”

    他唤出一声,暗处的映出一抹飞鸟的影子,随后那抹影子便如潮水般化作人形。

    鬿雀跪于地,“魔君大人,有何吩咐?”

    卓念慈见了鬿雀,吓得更是大惊失色。

    他先前打听过,这鬿雀,就是专门负责处理宫内叛徒的。

    这女人本就是凶兽所化,手段也格外狠辣,自己要是落在她手里……

    卓念慈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就在此时,身侧一直静默不语的纸鸢突然柔声开口,“魔君大人,宗主所言皆是肺腑之言,妾身与宗主此番前来,实则是为魔君大人尽忠的。”

    卓念慈微微一怔,就听纸鸢妙语连珠道,“魔君大人英明神武,统领魔域只是时间问题,合欢宗在此方面只得尽微薄之力。”

    “纸鸢修为不高、学艺不精,但身为女子,却颇懂女子心事。”

    “若是魔君大人为方才那位姑娘而烦恼,纸鸢愿为魔君大人排忧解难。”

    她语调轻柔,恍若吴侬软语。

    在发觉那居高临下的魔君大人终于注意到她,沉沉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时,她的心跳猛地加快。

    半晌,只闻一声嘲弄冷笑,顾景尧阖着眼皮似笑非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和她相提并论?”

    纸鸢捏紧手心,垂下头飞速道,“奴身份低微卑贱,自然不算什么东西,但若能为魔君所用,哪怕创造一点点价值,也是奴的荣幸……”

    说至此,她已是冷汗涔涔,只能凭借着自身多年来对人情世故的通透抱着豪赌的心态道,“魔君,一个心思并未在您身上的人,哪怕用多名贵的外物也是留不住的。”

    “喀啦”一声,檀木桌上的茶具瞬时化为齑粉。

    顾景尧昳丽的面庞瞬时阴云密布,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瞬时席卷整座寝宫。

    正当卓念慈心中大喊吾命休矣之时,又听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他缓缓站起身,高挺的眉骨于面中落下一片阴影,沉声道,“继续说。”

    纸鸢早已被强大的魔息吓得不敢动弹,以额头紧贴地壁,声若蚊蝇:“奴、奴虽不懂其他,但是对于姑娘家的心思还是十分透彻。”

    “或、或许能使一些小手段,让那位姑自此以后对魔君您死心塌地……”

    最终,卓念慈显然没想到自己能够活着走出。

    他摸着自己尚存的脑袋,忍不住感慨道,“我的心肝纸鸢,不愧没看错你!此番脱险皆是你的功劳,回去本宗主定要好好赏赐你。”

    “不过这位魔君如此难对付,你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纸鸢亦有种豪赌获胜劫后余生的解脱感,不由得莞尔一笑:“宗主谬赞了,纸鸢不过是对儿女情长这些了得的多,无非就是懂得姑娘家的心思,知晓如何追姑娘罢了。”

    “弟子只是实话告诉那位魔君,追求姑娘的方法不简单,若是想要那位姑娘动心,可不能光是给予馈赠,更要令她有危机感。”

    “若是能有另外一个女子出现在魔君身旁,便是这样演一场戏,这位姑娘说不定就会吃醋……”

    言至此,她微微伏身一拜,“故而弟子为了合欢宗,便主动请缨去做这样一个导火索,借此接近魔君讨魔君欢心,也自然能对南镜这边的情况了解透彻。”

    “若是能得魔君信赖,更能为合欢宗争得许多宝贵的资源……宗主应当不会怪纸鸢自作主张吧?”

    当然,她尚未说明,她此番前去,表面是要让那姑娘将心思放在魔君身上,实则何尝不是为了潜移默化取代她在魔君心中的位置。

    多出一方竞争者自然能够让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裴姑娘警醒。

    若是她对魔君有些情谊,自然更会吃醋。

    男人嘛,她最为了解,得不到的才是最惦记的。

    若是那裴姑娘因此回来讨好魔君,魔君便会逐渐对她失去兴致。

    更为可怕的是,若是那裴姑娘失去理智的她因此胡搅蛮缠……那魔君便会彻底厌弃了她。

    届时她便可借此机会上位,成为陪伴魔君身侧的女人。

    比起像裴宁这种纯如白纸的姑娘,纸鸢觉得从魔域的战乱中爬出来见过无数腌臜丑陋的自己才有那个能力为魔君排忧解难。

    至于合欢宗……都有了整片魔域南镜,甚至将来,这位魔君麾下的铁骑会踏平修真界,谁还会稀罕一个合欢宗呢?

    卓念慈意味深长地盯着纸鸢看了一会,直把纸鸢盯得浑身发毛之后,他才像是恍然大悟般笑得前仰后合,“好、好!不愧是纸鸢小心肝,本宗主的关门弟子就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而默默跟在他们之后的鬿雀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二人的谈话,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果然,只要事情一和那个叫裴宁的女人沾边,纵使英明如魔君也会因被情爱牵绊从而变得毫无理智。

    他竟还信了合欢宗这套低贱的手段,只为了挽回那个女人的心?

    要她说,这裴宁若是不从了魔君,杀了便是,哪里还能让她如此得意?

    甚至还害得魔君三番五次为了她乱了一统仙洲的计划,这如何了得?

    ·

    “诶,你们听说了嘛,前些阵子合欢宗宗主献上了一位美人呢,这位搬进了西边的院子,居然是继那裴姑娘之后第二个活过三天的……”

    “是那位纸鸢姑娘?生得倒是西子捧心弱柳扶风的,为人也通情达理。”

    “我已经争取去她殿内伺候了,那纸鸢姑娘明显比这裴姑娘要对魔君上心些,厨艺了得,三天两头便做了点心羹汤送去魔君殿里,多善解人意啊。”

    “哪像这裴姑娘,整天跟个木头似的,不是练剑就是翻菜谱,在她殿里伺候着,那能有前途嘛!”

    裴娇难得出来走走,便听见行宫内的侍女们的窃窃私语。

    乌若眸色一冷,“这群嚼舌根的怕是不太要命了,因为姑娘来了行宫,姑娘眼里见不得血腥,魔君才不主杀伐,倒是惯得她们越发不知规矩,无法无天了!”

    “裴姑娘,你可莫要轻信了她们的话。”

    一旁正叼着红糖丸子的裴娇却没有乌若想象中的失落,反而托腮思索道,“这新来的纸鸢姑娘,当真厨艺了得么。”

    “乌若,我们是不是要去拜访请教一下?”

    乌若:“……”

    所以裴姑娘究竟是多不上心?这所谓的纸鸢姑娘不就是来争宠的么?

    听闻魔君给她的待遇都与自己一般,旁的人照理都会忧心忡忡,她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她忍不住提醒道,“这位纸鸢姑娘,很可能是魔君要纳的夫人。”

    虽说她知晓魔君定然不会纳什么夫人,毕竟她跟随在魔君身旁之时,见过无数倾城美人主动献身却也逃不过化为红颜枯骨的命运。

    只有一个例外,便是三年前香消玉殒的那位姑娘。

    旁的人或许不知晓,但她身为行宫内的老人,却是最为清楚的。

    曾有天下的画师慕名而来,只为画出她的面容,而那堆满画像的宫殿却被魔君一把天光焰烧毁。

    她曾有幸在未曾损毁前进入到那座寝宫,看见铺天盖地画卷如同溪水般淹没了整座庞大的寝宫。

    那些画卷上的女子或是侧眸,或是酣睡,或是进食,笑时明眸善睐,悲时倔强隐忍,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面前裴姑娘的模样。

    她知道魔君对这位姑娘的执念有多深,却也看出这位姑娘并未有半分心思,便想借此提点她一二。

    毕竟魔君嘴上不说,可是自裴姑娘来后,整座行宫便都多了些生机,不复以往那般死气沉沉。

    乌若喜欢这样的行宫,也喜欢无论何时都乐观的裴姑娘。

    所以她由衷地希望裴姑娘能与魔君好好的。

    裴娇这下倒是真的震惊了,顾景尧何时愿意近女色了?

    在她看来,他流露出的温柔和好意都是精心算计过的,对自己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目的。

    所以裴娇才会将计就计,假意留在这里,实则寻找机会,寻到青松石钥匙,尽快离开这里。

    难道说,他解开封魂锁的封印,终于厌倦了这种整日杀伐征战的日子,拜倒在温柔乡里了?

    这对修真界来说也算是好事,至少他将心思放在情爱上,便不会压榨他人了。

    裴娇感慨道:“这位纸鸢姑娘当真是舍己为人,为天下苍生做出了不得了的牺牲。”

    “乌若,我们以后都要好好对待这位姑娘,因为这位纸鸢姑娘,她真的很伟大。”

    乌若:?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和裴姑娘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纸鸢在买通那些行宫内侍女之后便在静静等待时机。

    虽说这些日子,她是过得风风光光,她喜欢旁人嫉妒的目光。

    她如今不仅得到了以往没有的尊重,更是过得赛神仙。

    但是,这位魔君并未碰她。

    别说碰她,便连他身旁十步之内都无法靠近。

    除了她借此装模作样地进言,他连话都懒得回一下。

    她知道,这位魔君在等。

    在等北苑的那位姑娘能别再无视他,能够对他多用一些心思。

    这位年少的魔君虽是多智近妖,可在感情这方面却纯情得很。

    甚至愿意为了这么一丝渺茫的希望尝试这种低劣的小把戏。

    可若是等他反应过来,届时她便会落入十分不利的地步。

    所以,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她要主动去会会这位传说的裴姑娘,最好唆使她去魔君跟前无理取闹。

    届时她再善解人意地姗姗来迟,这么对比下来,不就是高下立见了么?

    纸鸢心中如意算盘打得响,领着身后气势汹汹的婢女正欲要大干一场的时候。

    刚踏入北苑的门,便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四下而起。

    纸鸢被吓得连连后退,心中大骇。

    怎么回事,难道是这裴姑娘终于按捺不住,要对自己出手了?

    在她半惊半疑之时,自紫藤花丛中移步而出几名侍女。

    为首的乌若鬓边还别了一朵绢花,不过瞧着她那生无可恋的神情,多半可知不是自愿的。

    像是训练多遍似的,侍女们齐齐扬声道,“恭迎纸鸢姑娘大驾!”

    纸鸢还未理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就被簇拥着迎进了北苑内。

    此时正值饭点,裴娇搁下玉箸,拍拍手掌,“这位就是纸鸢姑娘吧,果然如传闻一般漂亮,刚好我也在用膳,别客气,坐——”

    纸鸢一怔,狐疑地望她一眼。

    玩得什么把戏?看不出这女人居然还是个笑面虎?

    怪不得能在魔君身边呆着,倒是比她想的城府要深,不过狐狸尾巴藏久了,总会露出来的。

    既然她都要演戏,她便奉陪到底,能在这魔域内爬上来的,哪个不是千年的狐狸。

    她可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策略。

    纸鸢长长的指甲翘起,有意无意刮着杯沿,“裴姑娘客气了,还是裴姑娘胃口好。”

    “我这些日子忙着照顾魔君的饮食起居,贴身照顾,忙里忙外,连胃口都小了不少。”

    她淡然饮茶,眼风余光却紧紧盯着裴娇的神情。

    果然,裴娇眉心一皱,面色不虞。

    纸鸢刚翘起嘴角,便见裴娇正色道,“没胃口可不是一件小事,他怎么都不知道心疼人的。”

    “不过纸鸢姑娘,魔君本就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并且边关战事颇多,你也要理解他。”

    纸鸢的笑凝固在嘴角。

    她这苦口婆心的语气……怎么跟看热闹的邻里调和夫妻之间的矛盾似的?

    似乎意识到裴娇和她往日斗的那些妖艳贱货似乎不大一样,正当纸鸢一时之间不知所云之时,便听她身后的小婢女哆哆嗦嗦道,“不、不知魔君驾临,有失远迎!”

    纸鸢心底一寒,便瞧见屏风后头立着一道冷峻挺拔的剪影,不知他已然在那里听了多久。

    她正欲要行礼,魔君身后的侍卫便先行一步提着三层雕花的食盒搁在她面前,“魔君此番出征带回的北域芩红参,只有这么一株,便专程带来给纸鸢姑娘。”

    纸鸢面上浮出一抹激动的笑意,北魔域盛产红参,而这芩红参可是传说中的名贵大补之物。

    听闻治疗陈年旧伤最为出众,不仅活血化瘀,服用者更不会留下伤疤,对修行更是有莫大的好处。

    殿内一时形色各异,裴娇身旁的乌若微微蹙眉,身侧手紧握成拳。

    此刻不仅是纸鸢了,殿内其余人也都不由得对裴娇投去各色的目光。

    往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往裴姑娘的住处送,如今如此珍贵的灵植却到了纸鸢姑娘那儿,难道真的变了天了?

    裴娇嗅到高汤浓郁的香味自那食盒中传出。

    她夜半时刻时常心口绞痛,便是那道心口的剑伤作祟。

    铜镜便告诉她,其中有一味红参能缓解疼痛,似乎好像便是此参。

    只是裴娇不宜开口,顾景尧是献给心上人的,她凑什么热闹?

    虽是心中遗憾,她只能将目光从食盒上头不舍地移开。

    纸鸢虽然知晓魔君这大概率是在演戏,但也不免心中得意,正欲要跪谢去接。

    余光却瞥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漆红的食盒。

    顾景尧甚至连眼风都未曾给她,只是露出一抹不带温度的笑,“不过既然你胃口不好,那还是不宜食用,否则便会适得其反。”

    言罢,那食盒被拖拽着移向裴娇面前。

    他似乎才想起有这个人似的,便垂眼漫不经心对裴娇道,“那便赏你吧。”

    裴娇微微一怔,她也没想到自己能捡到便宜,不过她正巧需要,所以也不推脱。

    殿内众人也跟着一愣,想着魔君居然如此不给裴姑娘面子,竟直接将纸鸢姑娘不要的东西转手给她,这当真是莫大的屈辱了。

    而纸鸢一张柔和的笑脸却渐渐发白,旁人不知晓其中利弊,她能不知晓么?

    魔君就连演戏都舍不得让那裴宁吃亏!

    表面上是她赢了,实则获利的还是那个裴宁。

    听说那裴宁身上有伤,说不定起初这东西便是他专门去为她寻的,而她自己便是个借花献佛的踏板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长长的指甲深陷进手心里,才徐徐道,“多谢魔君。”

    越是如此,她便越是不甘心,越是不想放弃,她暗暗发誓,无论是这奇珍异草还是魔君的爱,她都要一一夺过来。

    在与裴娇相处的这些日子,纸鸢发觉,这女人当真不是装的,她是真的一点醋都没吃。

    每日早晨起来便是练剑打坐,午膳准点等候在饭桌前,午后绣花闲逛,夜晚钻研竹简。

    除了每日中午苦着脸去魔君殿内绣花以外,她都过得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纸鸢越发想不通,魔域极其慕强,她很久未曾见过不曾仰仗男人而活的女人,学的都是讨好男人的功夫。

    这裴宁究竟是如何活下去的?

    她对魔君一点都不上心什么手段都没有,魔君究竟喜欢她哪里?

    她琢磨不透,一直蛰伏着寻求对付裴宁的机会,直到有人主动找上她。

    这人似乎是宫内的杂役,在她平日出宫的必经之路等着她。

    此人修为深不可测,接近她她都尚未察觉。

    只是万幸,这人对她并无什么兴趣,甚至知道她和裴宁不对付,他们的目标的居然和她一样。

    不知是那女人的什么仇家,给了她一样东西,叫她将裴宁引出去。

    纸鸢有些不解:“你如何能确定她会中计?万一她知道这是陷阱呢?”

    那人意味深长道,“就算是她看出来了,也会来的。”

    纸鸢尚在纠结之中,“那我……那我便挑一日魔君出征的日子。”

    他们二人秘密谋划着,尚不知这一切都被潜伏在房梁上的二人听得一清二楚。

    鬿雀抱臂冷笑,“果真,这合欢宗的纸鸢就是不怀好意。”

    烛龙道,“杀了便是。”

    鬿雀眼神微微一动,“不,她还有用。或许让她引那裴宁出去,恰好一石二鸟。”

    “就算借不了他人之手杀了那个裴宁,也好让魔君看清她的真面目。”

    烛龙蹙眉,“鬿雀,我说了,你再怎么看不惯裴宁,也万万不可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你我都知道她对魔君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魔君的手段有多可怖。”

    鬿雀瞪了他一眼,“难道我就眼睁睁地看着魔君耽于情爱么?”

    “若是那个裴宁哪日让魔君放弃大业,那你我二人这些年的心血不都白费了?我们可是要复兴魔域的,你别忘了!”

    说罢,她便拂袖而去。

    烛龙盯着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hzc不会轻易结束哈,可以说还只是个开始。

    如何追求一个姑娘,明白需要尊重女生,顾狗这条路上有许多苦头要吃~

    第76章 、在其板屋(八)

    等到出征这日,纸鸢亲眼看着浩浩荡荡的魔兵出了城门,才寻到裴娇。

    “裴姑娘,我方才看见有一贼人在你寝宫附近转悠,我想去追,却只扯下了他的袖摆。”

    说罢,她便将袖摆展开在裴娇面前。

    裴娇目光移至那抹袖摆之时,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一道血红的上古符文,与道诚真人袖摆上的字样一模一样。

    她在魔域西镜的时候,除了为宁长旭卖命,也暗中拜托荣华富贵去调查过这枚上古符文。

    据荣华所说,这枚符文于上古典籍中所代表的是一种凶兽,名为玄阴鸾鸟。

    玄阴鸾鸟,以幼童为食,乃是上古魔神的坐骑。

    随着大荒神女牺牲自己封印魔神,此凶兽也跟着销声匿迹。

    但是至上古至今,仍有一群人誓死追随着魔神,他们暗暗组成一股名为玄阴宫的势力,想要复活魔神,颠覆三界。

    这股势力极为神秘,隐藏在正派魔域之中,他们或是袖口缝着代表着玄阴鸾鸟的符文,或是背部纹着玄阴鸾鸟的画像,都是极为疯狂的魔神追随者。

    道诚真人便是玄阴宫的一员。

    裴娇捏紧手中的绣着玄阴鸾鸟的衣角,“他往哪里逃了?”

    纸鸢见她这反应,知道多半是成了,语气明显兴奋了许多,“似乎是朝着行宫的南门那头去了,人还没走多远呢。”

    正当她心里冷笑之时,裴娇忽而看向她。

    她没了往日温柔亲和的笑容,只是淡声道:“这群人不简单,我劝你最好莫要和他们沾上半分关系,回头是岸,好自为之。”

    说罢,她便不再多言,匆匆回殿内交代了乌若几句。

    不等乌若回答,便像阵风似的离开了院内,徒留一地散落的紫藤花瓣。

    纸鸢呆呆地立在原地,想起最后裴娇看她的眼神与不似以往柔和的话语。

    恍若她的一切心思都在她面前无从遁形,心中莫名泛起莫名的失落和惊慌。

    难道,难道她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怀好意。

    回想起自己来到长华宫,确实处处碰壁,表面风光无限,实则不知受了多少排挤和冷落。

    唯一对自己展露真正笑颜的,便是这位一直被她视为竞争者的裴宁。

    可是现在……她却要害了她。

    半晌过后,纸鸢摇了摇头。

    对不起了裴宁。

    要怪,就怪这吃人的魔域,若是不往上爬,明日死的就是她自己。

    ·

    裴娇追着那人的踪迹,发觉此人对行宫内的地势极为透彻了。

    甚至明白西边出口此时此刻守卫薄弱。

    心中却越发明了,这是一个陷阱。

    想必道诚真人已经知道她发现了他的秘密,也知道了蓬莱洲她取回融雪珠的事情,想要杀她灭口。

    顾景尧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她和乌若说过,等他回来便告知他一切。

    这虽然是陷阱,却也是收获与机遇并存的。

    这些日子她从未放弃练剑,有了融雪珠的帮助,服用红参之后修为也涨了一大截,所以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那人修为极高,裴娇追到西宫门时发觉那儿的守卫躺了一片,无一幸存。

    她心中更为谨慎,西宫附近乃是魔域南镜内最为繁华的花柳街市,他尚且未能找到机会将她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引去。

    魔域风俗更为开放,街上也多卖艺的花楼女子,衣香鬓影,光华流转。

    裴娇于人群中穿梭,瞧见那人的身影消失于一片色彩斑斓的花伞之后……

    ·

    纸鸢料到裴娇会让乌若禀报魔君,她自然不能让乌若坏了她的好事。

    有了那神秘人给她的法宝,加上合欢宗的魅术,便能暂且让乌若失去神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直到傍晚,魔君率兵归来。

    纸鸢特意使上了苦肉计,划伤了自己的腕部,这才哭哭啼啼地前去“负荆请罪”。

    “魔君,魔君——都是奴的错,奴眼睁睁地看着裴姑娘同一潜入宫内的男子走了,想去挽留之时。”

    “那男子划伤了奴,裴姑娘还说……还说这与奴无关,叫奴好自为之……”

    她捂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哭得梨花带雨,惹人垂怜,“奴没能留住裴姑娘,奴罪该万死——”

    纸鸢垂眸哭泣时,长睫掩住眼底暗色。

    她就不信了,魔君再宠爱她,得知她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跟着别人跑了,还能不动怒?

    若是裴宁被那人杀了,那么她的目的也达到了,若是没有……那便等着魔君回来收拾她吧。

    而她也能借此机会,获得魔君的信任,而替代那个女人在魔君心中的位置,便指日可待了。

    顾景尧身后一身血腥气的将领见美人垂泪都心生不忍,暗叹那姓裴的女人当真不知好歹。

    早早听闻她不老实,没想到此番又故技重施,难道以为魔君每次都会包容她么?

    鬿雀更是抱着胸冷眼旁观,她特意在今日撤走了西宫守门的鬼车,就是为了让这二人露出马脚。

    果然,她们都上钩了,刚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两个影响魔君的女人都除去。

    他们各怀心思,却忽觉空气瞬时冷凝下来。

    这才惊恐地发觉身前的魔君周遭散发出浓郁的煞气,他的影子在黄昏的剪影中显得飘忽狰狞。

    下一刻,长华宫的天空之上阴云密布,庞大的威压瞬时笼罩而来,远处的枯树从中飞出无数逃命的寒鸦。

    黄昏逐渐染上一层沉郁的血色,众人纷纷被震的倒地不起,纸鸢更是吐出一口血来。

    她错愕至极,如坠冰窖,瑟瑟发抖地望着那居高临下的青年眼中划过一抹猩红的光。

    他的语气渗透着麻木的冷漠与阴鸷:“你确实罪该万死。”

    他侧过头,眼神瞥过鬿雀,冷声道,“还有你们这群废物,竟让那种脏东西进了本君的地方。”

    鬿雀强撑着威压,浑身哆嗦着,她料到了魔君会发火,只是没想到矛头却指向了自己。

    鬿雀深知魔君本性,自然不会傻到去亲自对裴娇对手。

    她前一秒还在为自己的借刀杀人欣喜,下一刻却被难逃威压。

    这一日长华宫内恍若炼狱,因玩忽职守的侍卫们无一幸免,鬿雀更是因失职被斩断羽翼打回原形。

    鬿雀失了羽翼痛苦地嘶吼,若不是烛龙拼死替她扛着魔君的威压,怕是早已魂飞魄散。

    也正是魔域南镜正值用人之际,鬿雀和烛龙才堪堪保留了性命。

    殷红的血蔓延至黄金台下,众人以性命的代价才得出一个铭刻于心的教训——

    没有裴姑娘的长华宫,便是修罗地狱。

    ·

    正在追人的裴娇显然不知如今的自己的行踪关乎着许多人的性命。

    她正专心地追踪着那个人,他生得普通,属于一丢进人群就找不着的类型。

    裴娇飞快地穿梭在人群中,越过商铺时与他交手,他显然也没想到裴娇的修为竟还能与他不相上下,一时之间没能摆脱裴娇的追逐。

    终于,他似是不耐,停在一座断桥前,准备与裴娇来个决断。

    他自暗处甩出一道鹰爪勾,冷声道,“谁叫你多管你闲事,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要怨就怨顾景尧那个疯子,他不仅不配合我们的计划,还害得我们苦心经营的一切差点化为飞灰,记住了,是他害死你的!”

    裴娇仰面避过鹰爪勾,随后拔剑朝他袭去。

    此人身法诡谲,她担心他会借此逃脱,所以不躲不避,迎面而上。

    电光火石之间,那闪着寒芒的鹰爪勾在离她尚有一指之距之时却僵直于原地。

    裴娇有些讶异,抬眸之时却发觉那人胸口弥漫出一片血色,他瞪圆了眼看着自己,随后轰然倒下。

    他的背部耸立着一抹散发着浓郁魔气的锋利扇骨,准确无误地销毁他的心脉。

    一招毙命。

    裴娇远远望见立于人群之中身披狐裘高高束起发的少年,他携着一身尚未褪去的戾气和血腥味,静静地望着她。

    她未能看出他眼底的情绪,还在可惜顾景尧怎么出手得如此干脆利落。

    这人就这么死了,不然严刑拷打一番,还能套出点信息出来。

    她不死心,看见他手臂纹着的玄阴鸾鸟,对着他的尸体挑挑拣拣,终是翻出一张羊皮地图。

    尚未来得及琢磨,后颈落下一片温热的吐息,裴娇浑身一颤,转身便对上顾景尧黑润的双眸。

    不知何时他靠得极近,近到她此刻能看清他纤长的眼睫,微微凸起的眉骨。

    他垂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睫落下的弧度化成一片阴翳。

    裴娇觉察出几分异样,即刻转过身背对着他,忍不住开口道,“魔君来得真是时候。”

    话音刚落,临近傍晚的风吹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魔域早晚气温差非常之高,她小声道,“忘记带外袍了。”

    这时她余光掠过一抹白影,身后的人走近一步,直接敞开厚重的狐裘将她包裹进去。

    周身的温度骤然升高,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的人的体温。

    腰间紧箍着她的手臂强势而有力,带的她趔趄一步倒在他怀中。

    她眼睫一颤,便见他俯身埋首于她颈间,死死地从背后抱住了她,像是久行于暴风雪中的旅人沉溺于温暖的热泉。

    他微微喘着气,低哑道,“这样便不冷了。”

    她心中警铃大作,不知他这又是卖得什么关子,想要推开他,却发觉这厮的手跟铁打的似的,根本掰不开,甚至还有逐渐收拢的趋势。

    裴娇不由得放软了声线,“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完全没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先前顾景尧能一面想着杀她一面做出各种匪夷所思出卖美色的事情。

    所以一旦和他有这种亲密接触,她心中浮现的并非是旖·旎念头,反倒是吾命休矣。

    “你没有逃走。”他声线喑哑低沉,反复地确认这件事,像是要确定这是事实而不是一个幻影般。

    他的手小心翼翼触碰上她的面庞,带着薄茧的掌心摩挲过白嫩的肌肤,游移至她鬓边,怜惜而讨好地抚摸着。

    她的肌肤温热,光滑,如同上等的温软羊脂玉,与梦中虚幻的触感大相径庭。

    只是稍稍触及,便燃起了燎原大火。

    他盯着她颈间露出的那一片细腻的肌肤,眼神不自觉暗了几分,梦中的时候,他喜欢咬着这段绵软的后颈,使她无法动弹,听着她低低哭泣。

    肌肤相触指间带起过电般的酥麻感,裴娇不习惯地皱起眉头,借此推开他。

    她知道他的手段颇多,无非便是想要迷惑她,蛊惑她,使她死心塌地,这样便好控制她。

    她有些无奈,只好直白地说,“你若是真心喜欢那个姑娘,就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不要做出这些让人误会的事。”

    “还有,你大可不必用那些手段来对付我。”

    “你也知道,换心之术过后,封魂锁在我身上,随着时间越长,便会断绝一切七情六欲,我也绝不会对你动情。”

    他怀中空落落的,寒冷的风灌入空荡荡的大氅,他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她的语调温和绵软,像一把冷静的弯刀扎入肺腑。

    他听见血液迸发而出的声音,那句“我绝不会对你动情”清晰地回荡于脑海之中。

    曾经封印着封魂锁的心房裂开一道口子,鲜活的血液流淌而出,便连呼吸间都带了血腥气。

    在那一刻,他心中滔天的杀意戾气涌现,却无从可怨恨,无从可发泄,只得将溢于喉间的血一点一点咽下。

    因为从他与她初遇之时,他所带给她的便是欺瞒与狡诈,是冷血与背叛,她心中早已对他筑起了高高的防线堤坝。

    他向来瞧不起那些羁绊的情感,所以当他被情感所羁绊,四处碰壁不知如何去爱时,也无人会拉他出深渊。

    他的世界被恶意、欺瞒、抢夺所占领,一个连爱人都不会的人,如何能奢求旁人爱他呢?

    他睫毛低垂,额前的发半遮着双眼,半晌,找回了平稳的声线,哑声道:“我没有碰过她。”

    病入膏肓的人,往往都会走上病急乱投医的地步。

    他不知道如何挽回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所以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愚蠢地听信了那个女人的话。

    而事实证明,这却将她越推越远,令他心如刀绞,懊悔万分。

    在感情面前,他便是一张白纸,甚至不如普通人,输得一塌糊涂。

    裴娇竟觉得这冷澈的语调中掺杂着几分委屈解释之意。

    她不由得看向他,却见那张清隽的面孔如冷凝的寒霜般,找不出半分其他情绪,她又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她抿唇不语,随后发觉烟花巷里众多畏惧忌惮的目光,她才知晓这番闹了多大的动静,攥紧手中的羊皮纸道,“时候也不晚了,回去罢。”

    她走出几步,却发觉身后的人未曾动弹,她面上再度流露出不解的情绪。

    为何她觉得,顾景尧变得越发难以琢磨难以伺候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扬了扬手中的羊皮地图。

    她一面炫耀着自己的新发现,一面倒是耐心十足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关于这个刺客身处的一个叫做玄阴宫的势力。”

    “道诚真人也身处其中,想必你应当也知道玄阴宫,不想听我说说么?”

    ·

    乌若醒来时,外头天井投入溶溶月色,坎坷不平的地面反射出星光点点。

    她猛然一惊,才想起裴姑娘交待自己的事,懊恼自己竟然一时不察中了魅术!

    她匆匆赶出去,愕然于整座长华行宫内除了一片压抑的寂静,还多出浓重的血腥味,徒然撞见被守卫们拖向镇魔塔的纸鸢。

    此刻的纸鸢衣衫褴褛满脸污秽,再也不复往日光鲜模样。

    她慌忙挣脱了守卫,滚带爬地朝着那立于阴暗夜色中身着粉衫的少年哭诉,“宗主,宗主!救救纸鸢,他们要将我关进镇魔塔内!”

    镇魔塔内都是穷凶恶极的魔和凶兽,她这般柔弱的女子进去,怕是尸骨无存。

    卓念慈怜惜地抬起纸鸢下颌,叹息道,“纸鸢心肝……”

    纸鸢楚楚可怜道,“宗主……您替纸鸢求求情吧,纸鸢定然会好好报答宗主的。”

    纸鸢现在十分后悔去招惹顾景尧那个疯子,她开始理解裴娇为何会一直抗拒他,他简直就是恶鬼!

    她现在唯一可以仰仗的便是卓念慈。

    想来卓念慈早已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之下,定然会想尽办法救她出去。

    就在这时,下颌却徒然一紧。

    那往日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卓念慈却用无比清醒的目光看向她。

    他附在她耳边柔声低语道,“就算魔君不出手,本宗主也会亲自清理门户的,你自作聪明以为借我攀了高枝,却不也想想自己配不配。”

    纸鸢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素来沉迷于美色歌舞中的魅魔对她露出一抹甜蜜的笑,眼神却麻木残忍,那张漂亮的唇一张一合道,“永别了,我的心肝。”

    她被拖入镇魔塔时,才恍然间明白,在这阴暗的魔域,每个人都是吃人的怪物。

    而她为了权利与财富,也成了这样的怪物。

    纸鸢被侍卫们拖进了镇魔塔,眼神逐渐空洞麻木。

    月光落进她眼底,她忽然无比怀念那个西苑的身影。

    想起她练剑时对自己的笑,想起她大方地夸赞自己的厨艺,想起她宽容的提醒,如果她在,如果她在的话……

    可惜是她害了她,裴姑娘再也不会宽容她了。

    乌若对被拖入镇魔塔哭得撕心裂肺的纸鸢熟视无睹,径直走向卓念慈,“请问宗主,魔君与裴姑娘如今在何处?”

    卓念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亲切地笑道,“原来是乌若姑娘啊,乌若姑娘不必担心,我想裴姑娘应当平安无事,只是今夜他们可能不会归来,怕是会去旁的地方。”

    乌若皱眉,“……什么意思?”

    卓念慈腼腆地笑着,“我这孽徒纸鸢妄图自己上位惹得魔君大怒,为了戴罪立功顺便保住我这颗美丽的头颅,我便及时进言了几句。”

    “料想对魔君还算有些帮助,否则乌若姑娘现在也见不到我了。”

    乌若对这个油嘴滑舌的合欢宗宗主向来没有什么好印象,冷冰冰地等着他回复。

    卓念慈似乎也意识到了,时趣地后退一步,笑容温和,“修真界多数人得了腾云驾雾排山倒海的本领,更有甚者入了无情道、多情道。”

    “如魔君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更是立于顶端,只能仰望。”

    “可是,我们这些凡人口中的‘仙人’却有一本领远远不如这些凡夫俗子,乌若姑娘,你可知晓?”

    乌若微微一怔,便听他缓声道,“那便是如何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皎皎月光落于杜鹃花般的粉色衣裳上,他语调轻柔缓慢,恍若脆生生的珠玉落在琉璃盘,“凡间的人寿命短的就像是一朵花的花期,反而却能在这盛放凋零的过程中与他人相守相伴。”

    “纵使魔君举世无双睥睨众生,偏偏是他这般的人更难懂情爱。”

    “所以我斗胆与魔君进言,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不必病急乱投医,或许去凡间瞧瞧,便会明白了。”

    第77章 、在其板屋(九)

    波光粼粼的湖面漂浮着火红的莲花灯,瓜果的香气弥漫至长街每一个角落。

    裴娇立于被五色线花朵点缀的香桥之上,望着琳琅满目的商铺与结伴出行的女眷郎君,只觉得十分恍然。

    没错,这便是凡间。

    修真界很少会有如此众多陌生的人相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画面。

    便是大型的论剑或是聚会,都是相隔数里,以传音交流。

    她没想到顾景尧并未选择回到长华行宫,反而带她带来到了凡间。

    今日的凡间似乎是什么节日,和上元节相似,处处点了花灯,却又多了些许乞巧节的风韵。

    她身边窜过提着走马灯的嬉戏打闹的孩童,闪亮的流火一闪而逝,化为消逝的飞萤。

    丰腴的妇人腾着油锅于街边售卖自己先做的酥饼,裴娇也混迹其中去排队。

    顾景尧远远缀在她身后,看见她发间系着的绀青色发带随风舞动,被人间烟火熏红的面色像是入酒的桃花。

    但凡修真之人都会对凡间之物有着高看一等的态度。

    而那些嘴上说着众生平等的圣者哪怕能走进人群,也掩饰不了与生俱来的气度和优越感。

    可是她却是他所见的唯一一个,能够自然而然融入这凡尘的人。

    他看着她将身上的首饰换了铜钱,毫无芥蒂地同妇人交谈,将冒着热气的酥饼装入袋中。

    便连妇人身后的孩童的邀请也没拒绝,耐心地弯下腰听他说话,随后摸了摸他的头。

    她的身影融入灯影里,与这些凡尘众人交相辉映。

    温和的眉眼带着能接纳众生的慈善,恍若一抹折腰垂柳的剪影于暮色中。

    这样温柔的脆弱感却在此刻美得令人心尖发颤,浑身战栗,想要将这抹柳枝攀折、蹂.躏、占为己有。

    他克制地收回灼热的目光,回想起此行的目的,转而朝着河岸走去。

    那里有相伴男女正放河灯祈福,二人两情相悦、琴瑟和鸣的模样落在他看来刺眼无比。

    那对年轻男女似乎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错愕转过头对上顾景尧冰冷的视线。

    他们正欲要开口,却在和他对视的时候愣在原地。

    二人惊讶的神情逐渐消逝,眼底的光也消逝下去,逐渐变得麻木呆滞。

    顾景尧眼底暗红色的光越发诡谲,他注视着二人不曾放开彼此的手,转向其中的女子。

    她手中祈福的莲花灯上折着的字条,写着愿周郎仕途顺利,岁岁平安。

    不难猜测,周郎便是她身侧的男子。

    凡间世人放河灯祈求神明庇护,他们对此敬畏深信,故而寄托的也是心中夙愿。

    他淡淡道,“据说此处河神灵验,你为何不替自己祈福,反而替他求愿?”

    女子精神被控制,回答得却是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因为我爱周郎,周郎是世上最好的郎君,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

    顾景尧思索片刻,不久之前那合欢宗魅魔匍匐于地的话语依然回荡耳边。

    “虽然属下也不懂这些情情爱爱,但凡间的红尘更多痴男怨女,魔君若是不介意,或许不耻下问,也许会有收获”。

    他听见身后传来的匆忙脚步声,知道时间不多了,便蹙眉不解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世间男子千千万,你为何觉得他是最好的?”

    女子麻木的面容露出幸福的笑容,“我与周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周郎许我一生,已然向我提亲,迎我入门。”

    “虽无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爱我便足矣。”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结发为夫妻……”少年垂眸低吟,于湖面夜风席卷而来时缓缓转过身,荷花池中的灯火闪烁于他身后,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

    在他转过身的时候,河岸边的二人才纷纷缓过神来,似乎对方才的插曲一无所知,相视一笑,便继续放起了花灯。

    而迎面提着兔子灯跑来的裴娇成了他此刻眼中唯一的色彩。

    少女袋中鼓鼓囊囊,装满了香喷喷的瓜果,兔子灯于夜色中跳跃出莹白的光辉。

    照在她清丽的眉目上,碧绿色的裙裾随着她奔逃的动作飞跃,像是一只雀跃而来的小鸟。

    她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女上,似乎是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伤害别人的举动。

    这时怀中的一枚糖人滚落而出,她呼吸停滞一瞬,在见到糖人的竹签被他牢牢接住时才舒缓开。

    他垂眸之时,才恍然发觉,这是一枚栩栩如生的雀儿糖,和她很久之前,赠给他的一模一样。

    她的喜好似乎一直都没变。

    金黄色的雀儿糖于少年节骨分明的手中微微旋转一圈。

    于冷凝的空气中闪过一抹华光,旋转的时候,便像是要展翅欲飞似的。

    在她伸手接过之时,他眸光紧紧注视着那雀儿,脑中映出方才少女雀跃而来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从他掌心中飞出。

    他心底忽然涌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在她握上糖人的竹签时。

    猛地低头咬下去,恶狠狠地将那一截雕刻着的翅膀咬断。

    甜腻的麦芽糖融化于口舌之中,碎裂的糖块被毫不怜惜地碾碎于唇齿之中。

    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味道,此时却觉得方才惶恐的内心在这糖浆融化时得到了满足。

    折了羽翼,失了翅膀,这样便再也无法飞走,无法逃离。

    他一面就着她的手将糖吞入腹中,一面抬眸缓缓看向她。

    他的眉眼恍若刀锋般锋芒毕露,眼尾却又微微上扬,带出一抹媚。

    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炽热和侵略性,一寸一寸拂过她的眉目。

    裴娇呼吸一紧,注视着他慢条斯理吞咽咀嚼的动作,竟然有种……

    自己在被他一点一点吞入腹中的可怖错觉。

    她的视线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收回,目光移向可怜巴巴、残缺不堪的雀儿糖。

    她不由得垮下脸来,便是知道他不喜吃甜食,所以这枚雀儿糖是买给自己。

    她小心翼翼舍不得吃,准备慢慢享用的。

    他是故意的。

    他却不以为然,状似无辜地看向剩下的一半雀儿糖。

    清隽的眉眼于盈盈花灯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眼神润泽,亦如这凡间尘世里鲜活的少年人。

    她直截了当地没了翅膀的雀儿糖塞进他手中,“我不要了,给你吧。”

    末了,她还不甘心地强调了一遍:“这是我排了许久的才等到的。”

    他眉眼温和了许多,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觉得新奇。

    这是少有的,真实的,鲜活的她,自从来到这里,体内藏有封魂锁的她便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这般动人的情绪。

    而现在,哪怕是少有的施舍,也让他心中的余烬像是燃起了,想要看见更多……

    她的悲欢喜乐,她的嬉笑怒骂,无论是往日在天岚宗藏玉峰内眉欢眼笑的她,还是面前提着兔子灯委屈嗔怒的她。

    亦或是梦中于他身下衣衫尽褪低声哭泣的她,他都想要据为己有。

    他掩去眼底汹涌着的暗色,不自觉靠近一步。

    想起方才那男子的模样。

    姑娘家似乎都喜欢这种温柔的男子,他虽不解,却也能装出这般模样。

    他唇角微微上抬,眉目舒展开来,化作一抹温柔的笑:“那我赔你一个?”

    她狐疑地看他一眼,随后强调道:“这个要排很久很久。”

    “嗯。”他微微颔首。

    裴娇半信半疑,随后便领着他去到吹糖人的小铺。

    里头蔓延而出的队伍排着的大多数都是个头不高的萝卜丁和身姿纤弱的姑娘与妇人。

    顾景尧一站进去,显得扎眼的很。

    糖炒栗子油光锃亮百里飘香,纸扎的灯笼化作一片萤火的海洋。

    摊上的手艺人雕刻着举着荷叶的磨喝乐,栩栩如生,恍若缩小的人间百态。

    自从师父死后,她许久未曾这么轻松过,恍若在此刻的人间烟火中忘记心中的遗憾与仇恨。

    其实裴娇并不向往长生与力量,比起为了虚无缥缈的追求,她更想好好地过自己的人生。

    她的愿望只是吃饱穿暖,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就会无比满足。

    可是往往事与愿违,若是不变得强大,就无法保全自己,更无法守护自己所爱之人。

    走走停停间,裴娇发觉竟还有成群的绣娘围坐在一起,以五彩丝线穿针引线,穿的亦然是七孔或者九尾针,这应当也是传承乞巧的习俗。

    她想着自己为了灵石答应顾景尧绣的锦囊还是个苦恼烦心事,便想着从这儿取取经。

    妇人们瞧见捧着糖炒栗子的小姑娘屏气凝神地探头探脑,便热情地询问裴娇是否要一起。

    裴娇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乖乖巧巧地回应道:“我瞧着各位姐姐就好。”

    可是耐不住妇人们的热情,裴娇慢吞吞地掏出自己绣的不堪入目的香囊。

    果然,下一刻,这群心灵手巧的绣娘们噗嗤一声笑出来。

    裴娇摸了摸鼻子,准备灰溜溜离开时,绣娘们却纷纷围上来,“姑娘,这是绣给情郎的吧?”

    裴娇一怔,随后摆手,“不是。”

    绣娘们露出会心的笑,“不碍事,不必觉得害臊,心悦一个人,怎么会是丢脸的事呢?”

    “再说了,初学时谁都做不到面面俱到,这种东西熟能生巧,我们在旁指点一二,你便都懂了。”

    “就是就是,比起我那只想着舞刀弄枪的胞妹可要厉害多了!”

    裴娇被这些洋溢着笑容的面孔所打动,也没有再出声解释什么,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灯笼高挂,花团锦簇,融融光晕恍若明珠生辉。

    “这些针线活看似简单,可万万疏忽不得,心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便是最难能可贵的。”

    顾景尧来时便远远望见这么一副场景,他未出声,只是看着那姑娘小鸡啄米般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手中的香囊。

    身后有孩童提着灯笼嬉笑而过,一闪而逝的灯影晃了她的眼,分心之余,便是一不小心被针扎破了食指。

    豆大的血珠冒出来,痛感后知后觉而来,裴娇尚未作出反应,便觉身后刮来一道风。

    她的手腕被人牢牢捉住,指尖蔓延出的痛感瞬时被一片温热取代。

    裴娇震惊地看着他旁若无人般将她的食指含入口中,湿润绵密的刺痛自指尖传来。

    转瞬即逝,而后便是过电般的酥麻感传遍她的四肢百骸,久久不散。

    不止是裴娇,纵使一旁常年抛头露面见惯了的绣娘们也纷纷红了脸。

    她们瞧着那俊俏逼人的郎君蹲下身侧过脸仔细地舔舐着那姑娘的伤口,浓密的睫毛低垂。

    那张恍若松雪般冷淡的侧脸明明毫无性-欲可言,却在此刻泛着莫名的令人脸红心跳的昳丽潋滟之色。

    裴娇别扭地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顾景尧抬眸看了她一眼,染了血显得越发殷红靡艳的唇,于街市光怪陆离的灯火映衬下似是勾人的精怪。

    裴娇心中越发古怪。

    不应该啊,血誓都已经解了,他怎么还可能对她的血如此感兴趣?

    似乎因为顾景尧的出现,绣娘们纷纷显得局促拘束了许多,甚至她们也多多少少凭着女人的直觉对他有些畏惧。

    裴娇不好继续叨扰,便主动道谢辞别。

    这时已然到了街市上最闹腾的时候,各处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连绵不绝的火红灯笼于夜色中化作蜿蜒飞腾的长龙,祈福的松脂灯乘着千家万户的心愿化作萤火点缀于苍穹中。

    灯火彻夜长鸣,火树银花不夜天。

    当裴娇的目光落在商铺上售卖的各式各样的面具装饰上时,神色恍然。

    她竟然回忆起,于千机谷的幻境内,那儿的凡间也是这般景象。

    而那时,在她身边的,竟也是顾景尧。

    就在她恍惚的这短短片刻,那面静静躺在幽暗角落里的色彩斑斓的面具已被顾景尧买下。

    那老板娘许是看他长得好看,还脸红地多送出一盒口脂。

    他捧着那面具靠近了些,开始细细打量着她。

    他的眼型狭长,瞳仁极深,透着一点诡谲的光。

    恍若被雾色遮掩的月,在这如霜般清冷的月色之下,掩藏的却又是比日光烈火还炙.热的情绪。

    裴娇看不懂这种情绪,却有种小动物被盯上那种直觉般的忌惮与莫名的心悸,一种浓烈的劣势感油然而生。

    她思索起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事,心中浮现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该不会……

    这时眼前一黑,那冰冷的面具被扣在她的面庞上。

    她错愕地抬眸,面具后那双明媚澄澈的眼望过来,透着水雾般的柔软。

    空中忽然炸开一朵拖着长尾的烟花,清冷的光辉瞬时落下,照亮他昳丽幽深的眉眼。

    他的手落在面具上,又顺着冰冷半面面具拂向她温软的面容。

    他的掌心温度灼热,烫的她浑身战栗,指尖却又带着如雪的寒意,携着一点的口脂,落于她的唇瓣上。

    她的唇色被口脂沾染,瞬时多了一抹鲜艳的颜色,修长的指节反复地摩挲着她的唇瓣。

    直至柔软的唇被□□至口脂一同的艳丽色泽,如同熟透了的饱满桑葚。

    在狐仙面具衬托之下更显得唇红齿白,姿容宛然。

    他曾在幻境内偏执追寻三年魂牵梦萦的模样,如今便在眼前。

    先前的她也是于这样的万家灯火中静静看着他,随着烟花绽放后消逝。

    只是这一次,他绝对不会让她再次凭空消失。

    她后退一步,想避开他的触碰却被他反手牢牢握住了手腕,力道强势不容抗拒。

    他长长的眼睫垂下,冰冷的吐息落在她身上,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又一抹金色的烟花划破夜色发出清凌凌的炸响。

    盛大烟花落下的余韵化作碎星散落而下,街道上人来人往,孩童的嬉戏与小贩的叫卖声忽远忽近,走马灯的光辉恍若飞逝的流萤。

    衣香鬓影,光华流转,裴娇在这样一片纷乱嘈杂之人声鼎沸之音中,似乎听见他缓声道,“裴宁,我们成亲吧。”

    “南海九大洲,北海云梦泽,魔域二十四城,这茫茫修真界四海之内的任何土壤,上古秘境的任何法宝,你所仇视的任何人的项上人头为聘礼……”

    漫天的孔明灯与天上星子融成一团光晕,飘零于湖水上的荷花灯熠熠生辉。

    他转眸看向她,眼中映照的灯光烧得愈发暗沉灼热,像是烟花烧到最后歇斯底里的余烬:“嫁我为妻,与我成婚。”

    裴娇在听到这句话时首先是震惊。

    随后想到,这世上哪有人会如此不解风情,以人头为聘礼的?

    这又是什么新的把戏?

    裴娇之前对于顾景尧的感情其实十分复杂,有忌惮有怀疑,却也有同情和怜悯。

    可能曾经在一起时,有那么一瞬间,望见少年清润的面孔,会有恍惚的心动,随后被理智迅速掐灭在摇篮内。

    而这点微弱的情愫,都悉数毁灭在阴阳裂之中。

    那一日,她从阴阳裂坠落而下,感受到封魂锁的存在时,这一切的一切便已然无关爱恨。

    她只会如同心间的锁一般越来越麻木与冰冷,逐渐失去爱人的能力。

    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裴娇心中都只有一个答案。

    她缓声道:“我和那位纸鸢姑娘,于你而言,有什么不同?”

    未等他回答,她又抬眸看向他,那双眸子里的情绪极其温和冷静,“结为夫妻,须得两情相悦,以真心换真心。所以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

    “魔君,你真的心悦我,真的信任我?还是说,这只是你的把戏,留一个我这样宠物般的人在身边只是你的习惯,只是你喜爱征服。”

    “待你哪天厌倦了,我的下场与那位纸鸢姑娘是一样的?”

    于满街市的欢声笑语,她温柔的语调像是一把冷静的弯刀,横在他的心口处。

    她问,“你真的懂得什么是爱么?”

    你真的懂么?还是无意义地模仿出能够爱人的模样?

    语罢,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这些诸多的言语有点过激,万一惹怒他发了疯可不好。

    她便垂了眸子,状似方才的只是一番玩笑话。

    她弯了弯眸子释然笑道,“如果魔君觉得没有爱也能结为夫妻,我虽不愿,却也无法反抗。”

    那笑意淡薄,透着客气疏离,浑然不如当初模样。

    在她转身离去之时,耳边垂落的曦和春雪忽然开始发烫。

    金色的耳坠焕发出冰冷的霜色,寒意传遍她的身体,她才发觉自己已然动弹不得。

    所有的丝竹靡靡之音悄然于耳边飞速掠过,那人沉稳的脚步声却清晰可闻。

    身后覆上一具火热的躯体,他死死地抱紧了她,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融进骨血。

    所有伪装模仿而来的温润和善褪去,他像是濒临失控的野兽一般厮磨着她的耳垂。

    虎口紧紧按在她的腰间,偏执阴郁的语气游移在疯狂与克制的边缘,掩饰着不着痕迹的错乱与慌张,“你不许走。”

    他知道她虽表面看起来温软,可骨子里却在某些方面倔强得出奇。

    看似温和多情,认真之时却最为冷静清醒,以柔和的语调说出伤人肺腑冰冷至极的话语。

    她说了不行,那便是真的毫无可能。

    在影影憧憧的明暗交界处,他突然有种她会如同幻境里一般骤然消失在他眼前的错觉。

    她无比清醒,恍若庙会中不容玷污的观音神像,而沉沦于情-欲中的只有他。

    他迫切地去触碰她真实温软的肌肤,像是瘾-君子般错乱地吻着她耳后的肌肤。

    他望向眼前其乐融融的场景,被拒绝的偌大失落与空虚感促使他说出恶狠狠的话,“你若是不答应我,我便杀了他们。”

    说至此,嫉妒的情绪蚕食腐蚀着他的心智,他红着眼尾咬牙切齿道,“不止是他们,还有魏明扬。”

    看似占据上风压抑可怖的威胁,可这却是他最后仅剩的筹码,他输得一塌糊涂。

    他知道,她不喜爱长生力量,不喜爱奢华珍宝,不喜爱地位土壤,也不喜爱他。

    他看似拥有一切,却没有什么可以留住她的。

    裴娇身形无法动弹,她的身躯因为他的亲密接触微微战栗。

    虽然心静如水,但她身体的本能还是无比忌惮他,害怕他会因此动怒直接杀她泄愤。

    可是胸腔内跳动的心脏被锁链所束缚,这抹忌惮的情感便被冲淡许多,面上的冷静悲悯与他歇斯底里的疯狂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神情多了些许无奈与怜悯,轻声道,“强迫与威胁,这便是你的爱么?这样的爱,恕我不能接受。”

    心中的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分每一秒的呼吸都像是在牵扯撕裂心肺。

    他双目没有焦距,身上的戾气轰然散去,所有坚硬无情的盔甲在面对她时都溃不成军。

    他放软了声线,以往的矜贵疏离与居高临下褪去后,渐渐红了眼眶,恍若哀求般道,“我会去学。”

    他自小便过目不忘,在如何难的仙术仙法也只需一眼参破。

    可是自他出生以来,学会欺瞒狡诈,学会反抗杀戮,学会剑术符箓,每一样都顶尖绝伦叫人望尘莫及。

    可是独独,没有人教他如何去爱。

    如何去爱自己,如何去爱一个人。

    他将头埋在她颈间,殷红的唇眷恋地厮磨着她的肌肤,似乎无比贪恋这片刻偷来的能与她温存的时光。

    他哑声哽咽道,“给我一些时间,我定然会学的很好。”

    第78章 、在其板屋(十)

    裴娇感受到身后的人情绪的强烈波动,口中拒绝的词于喉间转了一圈,又给咽了回去。

    她很少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知他是否是有意为之。

    总之,他这些方面有着惊人的聪颖,可能多半参透了一些,知道她吃软不吃硬,更见不得旁人可怜兮兮卑微到尘埃里的样子。

    并且若是再说出什么刺激他的话,搞不好他真的会就此发疯,在此大开杀戒。

    她秀气柔和的眉眼耷拉下去,不再言语,以沉默无言的姿态无声抗拒。

    烟火绽放于天际,身旁传来孩童的嬉笑和错乱的脚步声,稚嫩的声音交错——

    “我阿娘叫我回去了,我家就住在巷子第五棵槐树后,明日你到那里找我。”

    “一言为定!”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声音令顾景尧长睫微微一颤。

    飘散于烟火之中童声恍若追忆到千机谷,那时他将伤了腿的她背在背上。

    回忆中的少女伸出微微弯曲的小拇指,指尖纤细,微粉的指甲盖顶端带出一抹漂亮的月牙。

    “我们拉勾,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等着了,你也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扑闪着眼调侃着,“你该不会不知道拉勾吧?”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誓言成立,不许反悔哦。”

    好像是许久之前的事。

    那时的他还嫌弃这是小孩子的把戏,曾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现在他却将一切的希冀寄托于这种欺骗孩童的把戏上,竟也希望这儿戏的誓言皆能成真。

    希望她能不反悔,希望她能回头,不再让他一个人。

    在孩童的欢声笑语之中,他微微蜷缩着小指,郑重地,像是收尾的蛇般紧紧地缠上她的拇指。

    面对她投来的视线,他垂着眼,尽管面无表情,却难掩声线中的颤音,“你说过,不会再让我一个人等着,还算数么?”

    他的声线被相继升空的烟花吞没,身前的少女侧颜平静,不知是否听见。

    他只能凭着本能紧紧地绕着她,像是盼望着她能像当初一样回头语笑颜开地说“我教你”。

    可惜回不到当初了。

    烟花的余韵散落夜幕,褪去温度化作虚无。

    她被金坠上的法术束缚,无法动弹,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可是眼神却平静无波,像是旁观者一般静静看着她。

    他知晓,一旦法术解开,她更不会回头。

    他垂眼看着二人相交的尾指,在光芒散去的那一刻,街角被分割成光与暗的世界。

    她站在光明熹微处,而他的身形却渐渐被黑暗的潮水淹没。

    凡间烟花再度绽放于月明星稀的夜空,无数灯火化作映于波光粼粼的湖底。

    一向不信命不信天不信神佛的魔域主君,竟也同这满街的凡尘中人一般,于漫天天灯与庙会佛像中,卑微虔诚地祈祷着,一个无心之人的情爱与垂怜。

    ·

    自从凡间回到魔域后,长华宫的戒备显然森严了许多,恍若一座坚固华丽的牢笼。

    许是因为这次的变故的缘由,为了杜绝她再度逃跑的可能。

    但这也更加坚定了裴娇要逃跑的决心。

    她在还清债务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做,不可能耽搁在此处。

    经过这段时间,她清楚地打探了那枚千年青松石打造的钥匙便在顾景尧的寝殿内。

    只是如何进去取走青松石,并且走出长华行宫是件极为不易的事情。

    裴娇心口处尚未愈合的伤疤连同封魂锁的副作用时常发作。

    甚至哪怕位于蕴含地火的玉床,哪怕她的西院小筑是与外头已然入冬的魔域格格不入的春景,她也能常常感受到寒冷和疼痛。

    她并不怎么在意,这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只知道忍忍便可过去了。

    可她对自己的身体不在意,不代表旁人便不在意。

    顾景尧深知封魂锁带来的影响,虽然她不比他是魔物,但是她体内也流着他的血,封魂锁反感一切魔物的东西,必然会折磨她。

    这段时间顾景尧寻遍各类名医奇草,甚至去各类凶险秘境中探求,终得了一抹指引方向明示未来的龟甲。

    长华行宫,身披狐裘的少年从漫天的风雪中步入阴暗的殿内。

    走入偏殿时,入目是一弯新月模样的血池,于偌大的血池内浸泡着一面陈旧的龟甲。

    魔域的卜筮者面色苍白地望向他臣服的年轻君王,于梅红色的衣袍之下,那劲瘦有力的手臂上布满错落的尚未愈合的狰狞伤痕。

    他以锋利的刀刃于旧伤上划出一道新的口子,鲜红的血液滚入浸泡着龟甲的血池。

    卜筮者实在看不下去,以头抢地道,“魔君,您乃是金贵之体,南魔域全靠您一人之力得以平安。”

    “纵使修为颇高也经不住七日放血,若要以血滋养乌金龟甲,此等之事不如让属下来。”

    顾景尧面色淡然地看着由自己的血滚入血池,轻嗤道,“用你的血,若是占卜出了差错,你提头来见么?”

    卜筮者微微一噎,确实,乌金龟甲乃是上古圣物,需要用修为极高之人的精血浸泡滋养七日。

    七日之后,龟甲便可用于指明当下之事的方向,修为越高,精血越多,占卜的结果便越准确。

    他匍匐于地,不敢再言。

    直至血池内的乌金龟甲终于褪去陈旧之色,焕发出金光之时,卜筮者这才起身,口中念着晦涩复杂的咒文。

    顾景尧的手搭在被唤醒的乌金龟甲之上。

    “如何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解开她体内的封魂锁?”

    整片血池并无任何波澜反应,乌金龟甲静静躺在血池之中,殷红色的水面只映照出他面色逐渐的阴沉的脸。

    卜筮者见势不好,立刻小声提议道,“魔君且等等,此事不易,给它一些时间。”

    顾景尧神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握着龟甲的手缓缓收拢,大有一副若是没有得到准确答案便会将其捏碎的威胁之意。

    忽然,整座血池恍然掀起轩然大波。

    晃荡的池面缓缓呈现出一道沉于海底的石碑,石碑上刻着恢弘飞舞的三字:羡渊。

    羡渊乃是上古兴盛一时的古国洪生的临海城池,后被魔域率兵侵占,交战之时化为废墟,沉没在仙洲与魔域交汇的海底。

    这画面仅仅维持不足三秒,乌金龟甲便于他手中自焚,遂化为灰烬。

    卜筮者面上露出一丝肉疼的情绪,乌金龟甲乃是修真界传闻中弥足珍贵可以探知天意的东西。

    魔君若是得了此物,一统修真界便不是任何难事,可是他竟为了一个女人…….

    裴娇仍在苦恼如何潜入顾景尧的寝宫取走那枚青松石,直至她听说顾景尧似乎受伤了。

    这偌大修真界,能让他受伤的人寥寥可数。

    她忽然心生一计,倒也不是什么万全之策,只能报着试一试态度。

    裴娇找到乌若,想要征用一下小厨房。

    乌若有些疑惑,裴娇解释道,“我听说魔君受伤了,便想用灵草熬一些汤药送过去慰问一下。”

    乌若没想到万年铁树不开花的裴娇居然开窍了,她自然欣然应允。

    裴娇望着如释重负的乌若,心里暗暗说了声抱歉。

    裴娇端着雕花食盒走进寝殿时,才发觉顾景尧屏退了左右之人。

    她稍稍一怔,这倒是方便了她的行动。

    偌大的寝殿寂静无声,寒冷透着玉璧传至四肢百骸。

    她走进去时,嗅到了空气中那点稀薄的血腥味。

    顾景尧端坐于案几之前,正擦拭着殿内悬挂的长剑。

    裴娇提起裙裾,缓步走进。

    顾景尧没有抬头,缓声道,“这月以来,你是第一次踏足这里。”

    裴娇脚步微微一顿,遂道,“我听说你受伤了,便熬了汤药,有益于补气养血。”

    顾景尧目光掠过冒着热气的食盒,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许是被他盯的有点心虚,裴娇俯身看向他的小臂,转移话题道:“是伤着这里了么?”

    他本欲要遮掩的手在触及她身体的温度时便不再动作。

    鸦黑的长睫垂落,遮掩眸中漆黑的神色,他清隽的侧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乖巧温润。

    半晌,他缓声道,“嗯。”

    语罢,他还顺势撩起袖摆,给她看受伤的地方。

    她的目光果然被吸引,微微蹙眉道,“怎么弄的?竟然有人能伤你。”

    他不着痕迹地凑近她,鬓角的发垂落,半遮半掩微微上挑的眼尾,不言不语的样子平添几分楚楚可怜之意。

    他便早早吃透了裴娇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在她面前卖惨永远比威逼要有用。

    纱布之下是狰狞可怖的伤口,裴娇看不下去,移开眼道,“我叫乌若来给你重新上药吧。”

    他忽然将袖子撂下,垂眼道,“不必。”

    “不及时处理,伤势便会恶化。”

    他侧颜冷峻,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那又如何。”

    裴娇微微叹一口气,“那我为你上药,可以么?”

    他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用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注视着她。

    裴娇牵过他的袖摆,借着那一盏灯的光为他上药包扎。

    期间他不声不响,她也耐心温柔。

    二人都沉默着,直至裴娇出声打破这份宁静,“待会汤药便凉了,趁热喝了吧。”

    裴娇将乘着汤药的玉碗取来,碗身剔透,印刻于上的鸳鸯莲瓣精致秀美。

    她端起玉碗替他试了一下药,然后笑着递给他,“温度刚刚好。”

    当然,虽然她表面上瞧起来云淡风轻,实则暗暗攥紧了衣角。

    汤药里掺了迷音香,无论多强大的修者,只要饮入腹中,都会暂时丧失行动能力。

    她事先服了解药,为了打消他的疑心,才当着他的面试药。

    只是他向来多疑,怕是会觉察出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接过药碗,就着她方才试药的边沿仰头一饮而尽。

    吞咽之时,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喉结顺着修长的颈线上下滚动。

    这令裴娇顿感意外,毕竟放在以前,这件事绝不会如此容易。

    她垂眼掩去眼底诸多情绪,缓声道,“你早些休息吧,好好养伤。”

    刚准过身,便被他拽住了衣角,她微微侧头,看见他淡声道,“陪我呆一会儿。”

    他眼底缀着一片浅淡的乌青,整个人显得慵懒倦乏,便连声音都是低哑的。

    裴娇应了一声,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心里却在计算着时间。

    三……二……一。

    攥着自己衣角的手缓缓松开滑落,眉目清隽的青年倚靠在案边,似乎是睡着了。

    裴娇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后缓步走入寝殿内的一角。

    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厚道,但是一想到他曾经对她干过的事比这不道德的多得去了,她又觉得心安了一些。

    她将紫檀桌上的貔貅铜像转了一圈,隐藏的幻术瞬时消散,多出了一条冗长的密道。

    裴娇顺着密道走去,在长廊周围堆积着无数的灵石财宝。

    她使用神识搜寻了一圈,终于于其中找到了那枚千年青松石。

    接下来,便是去顾景尧身上拿走出入长华宫的令牌,在他清醒前离开便行了。

    裴娇步履匆匆,目光却不由得停在密道的尽头。

    那里有一间狭小的密室,门上画着血阵。

    血阵乃是极为坚固的防御法阵,设立所需条件极为苛刻复杂,除非修为高过施法者,否则一般只能由施法者的血液才能解开。

    裴娇微微蹙眉,值得他用血阵守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

    毕竟曾经在他的芥子空间内,便是连上等的法器都是用来镶桌角的,从未有什么宝物是被如此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裴娇抱着试试的态度上前一步,咬破自己的指尖,将血珠滴在门的血阵之上。

    经过洗髓,她的体内也流着他的血,故而也能打开此门。

    下一刻,密室的门应声而开。

    里头的琉璃灯一盏盏亮起,在如潮水般的光芒照亮这间密室的时候,裴娇怔在了原地。

    这间密室中央,摆放着一架玄铁棺材,密室内布满残缺损坏的画像,许多都是被烧毁一角,却又被小心封存了起来。

    虽然这些画像所用的纸张丹青皆不同,可大大小小的残卷拼凑起来的……

    都是她的模样。

    裴娇注视着那枚量身定制的玄铁棺材,一股寒意自脊背脊椎攀爬而上。

    那日宫女的话不由得再度浮上耳畔——

    “你怕是不知,起初那段时间,魔君曾有重金悬赏画师前来画像,若是能画出那位心上人的容貌,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不仅如此,我还听说,这行宫处有一处禁地,摆放着一具玄铁棺材,魔君仍未放弃寻找那位白月光的尸体,若是找到了,便要用魔域禁术将她复活呢!”

    裴娇沉默着关上了密室的门,紧紧握着手中的青松石。

    心口处的封魂锁开始发热发烫,任谁见到满屋子自己的画像都会遍体发寒。

    她不想知道为什么顾景尧要做这些,更不想知道他对她所说的爱是真是假……

    耳边嗡嗡地响,此时此刻,她只想快速离开这里。

    她迅速折返回去,看着小憩的顾景尧,遂俯身去搜寻他身上的令牌。

    在触及坚硬的令牌时,她的手也猛地被握住,猝不及防的,她坠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裴娇微微一怔,本阖着眼的青年正垂眸静静看着她,她苍白惊讶的面孔映在他漆黑眼底。

    他握紧她的手,哑声道,“只是陪我呆一会,也这么令你忍受不了么。”

    他的目光转而落向她手中的青松石,唇边逸出一抹自嘲的笑,“你大费周折为我熬汤上药,做的一切就是就是为了这块石头?”

    他并不是没有觉察到汤药中的问题,只是眷恋于她片刻流露的温柔,自我欺骗罢了。

    只是如今,这个自己编织的谎言,也终究是要散了。

    裴娇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睫。

    他久久凝视着她,攥着她的手,于她手背落下一个温柔缱绻的吻,抬眸道,“不必如此费神费力,你若想要,和我说一声便是了。”

    “何止这枚石头,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的气息微弱,呼吸紊乱,一看便是强撑着迷音香的药效才没有昏厥过去。

    可是攥着她的手却极为用力,像是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这动作牵扯到裴娇胸口的伤,让她想起了阴阳裂中发生的一切。

    ——这一次,她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她垂下眸子道,“在你筋脉受损灵力散尽的时候,我曾散尽家财为你调理身体。你曾说过你会报答我,这枚青松石的便当做我的报酬取走了。”

    “从今日起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您做的您的魔君,我去我该去的地方,各不相欠,就此两清了。”

    说罢,她挣脱他的手,顺势拿走了他的令牌。

    “两清……?”他哂笑一声,强撑着身体抬起头,微扬的眼尾泛着病态的红,“我们纠缠至今,如何两清?”

    她垂眼看着他,眉目若画,姿容宛然。

    那双眼里无爱无恨,无关风月。

    他被她的眼神刺痛,强压下迷音香的药效,上前发狠地吻她。

    错乱的吻歇斯底里,兵荒马乱,像是在借此留住她的气味。

    可仅仅是一瞬,他怀中的人便推开了他。

    他强撑着的身体终于倒下,案几上的书卷散落一地。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有着看破红尘的宽容冷漠,亦是怜悯众生的温柔平静,像是香案上供奉的神女佛像,遥不可及、难以触碰。

    她轻声道,“顾景尧,别喜欢我了。”

    只要封魂锁在她身上一天,她就不可能会爱上任何人。

    顾景尧手背青筋暴起,浑身的灵力四溢,却又因迷音香的缘故悉数散去。

    常人中了此香便会陷入昏睡,他能坚持到现在,当真令人心惊。

    裴娇知晓这香困不住他多久,当即便要走。

    他倒在地上,费劲全力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裙摆。

    “不要走。”他面色苍白,眼角通红,像是虔诚的信徒般匍匐在神佛脚下,祈求着最后一丝怜惜。

    他双眼通红,眼中水光潋滟,从喉间溢出气声的几字:“裴宁,求你……”

    平日里高高在上威慑四海的魔君卸下往日的傲骨与尊严,抛下所有的掩饰和骄矜。

    他能够斩杀最凶猛的灵兽,能够破解最复杂的剑阵,却不知如何向自己的心上人表达爱意。

    他迫切地想要将真心剖出来给她看,千言万语,万般柔情,最后到嘴边,只变成了一道颤抖的气音:“……可怜可怜我。”

    如同被驯化的凶兽,亲自拔下血淋淋的利爪和尖齿,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用湿漉漉的眼神,乞求着那人的驻足。

    裴娇没有心软,她耳边回荡着当初嵇北留影石中的话。

    那时的他眉目冰冷,语气散漫:“不过是枚棋子而已,待到无用,便成了弃子。”

    自从阴阳裂过后,她便时刻告诫自己,要远离这些铁石心肠的人。

    不成想,自己现在倒也成了这样的人。

    思至此,裴娇也没有犹豫,垂眸淡淡道,“不过是枚棋子而已,魔君又何须挂念?”

    他捏着裙摆的手微微一颤,黑润的眸子泛起水光,向来睥睨天地的他像是陷入了无限的恐慌。

    他拼命地拽着那角裙摆,恍若泣血般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裴娇挥剑砍断了他握着的那角裙摆,头也不回走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朝着殿外走去,逆光逐渐吞噬了她的背影。

    他的眼神却从未离开,攥紧的手心里留着她的一片衣角。

    他无数次乞求着她的脚步能够停留,哪怕回眸看他一眼。

    可是她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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