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休憩了一晚,在晨曦微露时便整理了所需的符纸和法器以及丹药,准备出发。
在庭院的门推开的时候,老头拎着几个包裹出来。
裴娇鼻尖动了动,双眼一亮,立刻认出了里头是青团和桂花糕。
他苍白的眉毛覆在细长的双眼上,将包裹交给了裴娇。
“路上吃。”
裴娇欢欢喜喜地接过,“谢谢师父!”
她怀里紧紧抱着包裹,梳着的双发髻柔软蓬松,眨巴着眼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可爱。
老头顿了顿,就连带着习惯说的的那些损人的话也都尽数吞入了腹中。
他看着这么一伙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初次踏入天岚宗的景象。
那时的自己,也想着问鼎仙途,锄强扶弱,也是心怀天下,少年意气。
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裴娇和秦文耀他们的笑声渐渐远去。
藏玉缓声道,“温元秋。”
温元秋半跪于地,“师父,弟子在。”
“此去长夷峰必定危机四伏,你要将你自己和你的师妹,平安带回来。”
“这是老夫交给你的任务,听明白了吗?”
温元秋垂下眼,“是,师父,弟子必将不辱使命。”
说罢,他便御剑而行,直直追了上去。
·
在这一路御剑而行的时候,从空中可以望见都是烽火浓烟,魔族和仙洲弟子的尸体曝尸荒野。
裴娇攥紧拳头,这幅景象,已然和她在虚无往生镜中见到的末世所差无几。
灵渊仙府等宗门已然派遣弟子前去镇压魔族,死伤无数,效果甚微。
而随着血魇之日将近,长夷峰的灵力波动变得越发不稳定起来。
近日以来,玄阴宫不再如往常那般隐瞒自己的行踪,反而频频在长夷峰附近出没。
长夷峰天堑处时通往混沌最薄弱的地方,他们定然是在等血魇之日那日开启阵法。
裴娇再度回到长夷峰,往日曾借宿过的村落皆残破不堪,留下的只有一地干瘪的尸体。
她长睫微微一颤,眼前浮现出格桑他们灿烂的笑容,鲜活饱满的少年少女们载歌载舞的模样。
修真界明文规定不能干预凡间秩序,可如今一切的一切都乱了套。
她握紧了剑柄,不欲再看。
西镜的魔族皆被她派遣去阻止那些邪.教徒的暴行,可是杀戮远远比拯救来得容易,他们这般做法,无疑是杯水车薪,解决根源才是最为重要的。
仙盟兵分三路,朝长夷峰赶去。
温元秋也早早料到他们会在此布下天罗地网,他散尽家财,将稀有的灵宝和丹药像是不要钱一般分给仙盟弟子。
顾景尧也很想跟着裴娇,但是他混入一群仙洲弟子中,反倒弄得人心惶惶。
这一路上,他们御剑而行,顾景尧便只能孤零零地缀在最尾端。
裴娇时不时回头看向他,他都会对她眨眨眼。
到了长夷峰山脚,南镜的前来支援的魔族也到了。
虽说众人的目标和利益是一致的,但是仙魔自古以来便是对立的,故而分头行动会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碰撞与摩擦。
裴娇让他从另一栈道去往山顶天堑,届时再与她汇合。
面对他故技重施的装可怜,她捏了捏眉心,正色道,“如今已然天下大乱,我们必须要赶在魔神开启血海神煞阵法之前阻止他。抓紧时间攻破他们的防线才是最为重要的。”
裴娇道,“我知道你想跟着我,也担心我的安危,可是我并不是离开你便不能活了呀,我也很厉害的,你不相信我么?”
她攥紧了拳头:“如果遇到了季青岭或者徐北幽,我一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哼!”
顾景尧抿紧唇瓣,他近乎贪婪地看着裴娇,眼神拂过她柔软的面颊,蓬松的发髻,和发髻缀着的绀青色发带,仿佛这便是别离的最后一面。
他缓声道,“我相信娇娇。”
他很喜欢叫她娇娇。
因为旁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称呼。
每当他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嫉妒得难以控制的时候,他都是这般安慰自己的。
裴娇笑了,她将包裹中的青团递给了他,青团的草木香气弥漫,冲淡周遭的血腥味。
就和她本人一般,本该不染尘埃,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望着山脚弥漫的缥缈雾气,看见鸟雀自谷内惊飞,“顾景尧,我们都在为自己所热爱的东西拼尽全力。”
“我爱着这世间的山川河流,爱着这世间一切美好的食物,还有世间我所有珍重的人,所以我不愿意让他们毁掉这一切。”
她眨眨眼,“所以,谢谢你愿意一直帮助我。有你和魔域南镜的帮助,我们的胜算便多了很多。”
这些天困扰裴娇的这一切,顾景尧自然都看在眼里。
他是个没有同理心的人,面对这一路上的惨状,死尸,分离,哀嚎,都熟视无睹。
可是看见裴娇忧伤的神情,他的心竟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他不由得在内心嗤笑。
何时那个曾经希望拉着全仙洲一起共沉沦,恨不得毁灭苍生,毁灭一切的自己,竟然开始希望三界平安了?
顾景尧沉默了许久,他想问问她所珍重的人,是否包括了自己。
可是他问不出口,也怕自讨苦吃。
他思索片刻,最终将那把魔主留下的伞给了裴娇,“娇娇,这把伞是仅次于神器的法器,能够护你平安,我不在的话,它能保护你。”
裴娇本想推脱,因为这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可是对上他的目光,她顿了顿,最后收下了伞。
她叮嘱道,“你也不要大意,多加小心,若是碰上了魔神,不要和他硬碰硬。”
她是最了解顾景尧的,这人自负得很,可不会因为对方是魔神就示弱,一旦疯起来就是不要命的,她再度强调,“记住,不要搭上自己,拖住他们,别让他们开启阵法,我们马上就会到。”
·
通往长夷峰的道路果然都是驻守的魔族,他们已然占领了整座长夷峰,原本山明水秀草木怡人瞬时被滔天的魔气与煞气吞没。
隐藏在草木之后的秦文耀认出他们的服饰,悄声道,“这是北境的魔族。”
“看来我们对上的是徐北幽。”
这正合裴娇的意,她一直想找徐北幽报仇,只是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秦文耀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是一张用符纸包裹的东西,“这是在我们出发之前,有人放在我们房门口的。”
裴娇眨眼道,“这是什么?”
秦文耀贼兮兮地告诉她,“那人附上了一张纸条,说这是徐北幽的毛发。”
裴娇大惊,“这……这他是如何弄到手的。”
秦文耀耸耸肩,“应当是徐北幽身边的人吧,看他不顺眼,得知我们要对付他,所以就将这东西给了我。而且……这张纸条上头还说,愿意帮我们,还是因为为了还你人情。”
裴娇惊讶,“还我人情?”
秦文耀颔首,“不管他是谁,有了这体发,便能以符咒向徐北幽的本体施加极强的禁锢咒文,不过徐北幽好歹是魔域君主,实力深厚,我不确定这枚咒文能控制他多久。”
裴娇却更为乐观,“无妨,能争取多一点时间便行。”
他们的气息尚未隐藏多久,便被驻守在此的魔族发现。
兰璃和甩出鞭子将魔族的士卒扔到悬底,书涵玉与她并肩而战,指挥着自己的灵兽朝着魔族袭去。
位于山崖处的徐北幽居高临下地看着闯入山谷的裴娇众人,他冷笑几声,“魔神已然降世,我魔域可是今非昔比,这些仙洲的人还欲要前来以卵击石,这不是找死么?”
他身后有一身着粉衫的少年殷切地替他扇着扇子,奉承道,“就是,他们也不看看咱们魔君是谁,那可是四大魔君之首!魔神大人可是十分器重您,待到统一仙洲后,您定然是魔神大人麾下最为风光的大将,那个季青岭,怎么能比得上您?”
此人正是卓念慈。
当得知魔神降世之时,他便匆匆自南镜逃了出来,带着合欢宗的全部家当投奔了徐北幽。
徐北幽虽然神情冰冷,但是还是对他的奉承格外受用。
他肯收留卓念慈,无非是看在这魅魔实力低下,说话也算中听,很多事情一点就通,就算背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掐死便行了。不过,谅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他立下了血誓,若是叛主,等待他的便只有绞杀。
再者,还有那个季青岭,他为了复活魔神确实做出了不少贡献,为了同他抗衡,他北境也开始吞并其他势力,正是用人之际,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徐北幽自身后取出魔弓,注视着提着惊龙剑的裴娇,“哼,上一任惊龙剑剑主死在本君手里,这一任我也会让她有来无回。”
话音落下,他便挽弓搭箭,眼底杀意尽显,拇指上的玄铁扳指于烈日的反衬下,夺目逼人。
提着剑的裴娇忽觉一股浓烈的恶意自上空逼近,惊龙剑剑身迅速掉转方向,她挥去一剑,直接斩断了那枚散发着强烈魔息的箭矢。
随后,她蓦地抬眼,望见了立在山崖的徐北幽。
她唇角微微一抬。
找到你了。
裴娇提着惊龙剑,迎着山谷的箭羽直奔徐北幽而去。
徐北幽见裴娇不躲不避,反而直冲自己而来,他神情突变,恼怒道,“找死。”
落下的箭矢携着魔焰,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朝着裴娇的方向落下。
秦文耀拈着符纸,口中迅速念着咒文。
虽然大多数的魔箭都被裴娇挥剑折断,但是面对那少数的魔箭,他都不敢有一丝懈怠。
裴娇的灵力并不支撑她如此过度使用惊龙剑,她望着眼前快成残影的箭矢,可想而知但凡落在她身上必然会把她捅成篓子。
她忽的想起顾景尧的话,迅速抽出背上背着的红伞。
随着绯红的伞面铺开,上头点缀的雪白梅花纷扬而落,而那些坚不可摧的利剑,在触及伞面之时尽数被折断。
徐北幽面露震惊,“怎么可能……?”
这世间尚未有能抵挡他箭羽的法器,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眸色一沉,随后指尖凝聚心血,汇入下一箭之中。
这枚箭矢凝聚了他的心头血,当初便是以这枚箭击败了藏玉那个老东西。
所以就算是这把伞,也护不住她。
裴娇握着伞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附着在其之上的前任伞主的记忆。
万俟永泽并未死在那场仙魔之战中,他受了重伤,虽然未死,不过也早已油尽灯枯。
他仍想着去见顾如笙,越过千山万水,最后却倒在了长夷峰——
曾经叱咤风云的魔主,已经连路都走不动了。
他的脊椎骨被砍断,皮肉都连不上骨头。
他其实早该死了,但是一直支撑着他的执念,也只是想祈求她的原谅,想见见他们未曾出世的孩子。
他想起她捧着古籍,坐在藤椅上,温柔笑道,“我悄悄找人算过卦,这胎是个男孩,我早早就想过了,叫做言玉吧,希望他能成为谦谦君子,做一个有担当的人,成为一棵树,一把伞,无时无刻照拂着身边的人。”
她抚着小腹,轻声道,“我们以后一定还要生个女孩,让她的哥哥好好保护她。”
那时替她研磨的他温声回应道,“好,生个和夫人一样冰雪可爱的女孩。”
“言玉……言玉……”
他颤抖地用自己森白的骨头雕出伞的骨架,以自己脱落的皮做成伞面,鲜血染红了绯红的伞面,长夷峰落在上头的雪,似是雪白的梅花,决绝肃杀地盛放着。
绯红的伞面旋转着,殷红的色泽似是鲜血流淌。
触及伞面的箭矢都被尽数折断,它以伞身护着裴娇,强烈的碰撞使得森白的骨架都滋生了裂纹。
可是这把伞仍未散架,它代替着一个人,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在伞下的心爱之人。
裴娇立刻自伞的回忆中抽身而出,她扬声道,“秦文耀,就是现在!”
秦文耀不敢耽搁,立刻取出包裹着徐北幽毛发的符箓,“温师兄、蓝璃、书涵玉,助我一臂之力!”
他咬破食指,在空中迅速地写写画画,一串血色的咒文落下之时,他的身形像是消瘦了一圈,扬声道,“风起过境,鬼魅降服!”
温元秋等人应声,朝他输送灵力。
刹那间,空中一道泛着金光的咒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徐北幽飞去,被硕大的咒文笼罩着,他忽然觉得难以动弹,便连那枚凝聚着他心头血的箭矢都凝滞在了弓弦之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雪白的剑刃挑破他所设的天罗地网,那撑着红伞的少女自成百上千枚锋利的箭矢之中扶摇直上,她生得温软可欺,可是眼神却比手中的剑还锋利。
惊龙剑出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徐北幽咬牙,立刻燃烧修为祭出护心法阵。
眼见裴娇势如破竹,剑尖刺在阵法之上时,那阵法自中心开始四分五裂。
徐北幽见势不妙,他迅速摸向袖中的传送符箓,想要遁走。
这传送符箓可是他压箱底的保命东西,这该死的女人,竟然害他损失如此惨重,待他禀明魔神,定然叫她好看!
可是下一瞬,后心一凉。摸向符箓的手也僵在了袖中。
徐北幽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着往日里对他巴结奉承的卓念慈,正举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贯穿了他的后背。
他和卓念慈同时吐出一口鲜血,徐北幽咬牙切齿道,“卓念慈,你在做什么,你立下了血誓,若是你敢伤我,你也会死!”
那往日里做小伏低、贪生怕死的魅魔露出一抹笑,他生得美艳,笑起来也是风华绝代。
他一面吐着血,一面笑得格外灿烂,“当年谋害剑魔大人的,可不止南荒魔君一人,我回到魔域成立合欢宗,便是为了调查此事,你徐北幽才是那个幕后的主使,为了等这一刻,我等了好久好久……”
他一面癫狂地大笑,一面又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剑魔大人,剑魔大人,您看见了吗,念慈替您报仇了啊!这些贪得无厌的人,您把他们当兄弟知己,他们却要您性命!没关系的,他们都去陪您了……哈哈哈……”
徐北幽气急败坏,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些弱小的蝼蚁手里栽跟头。
他掐住卓念慈,却见卓念慈面带笑容地看着他的身后,轻声道,“裴宁,我不欠你人情了吧。”
“别那么小气嘛,你生气起来,就不好看了呀。”
徐北幽瞳孔一缩,他蓦地转头,眼底映出漫天魔焰的箭矢,和箭矢之中朝他而来的少女。
少女手中长剑嗡鸣,雪白的剑光刺目,似是月落山谷,霜色满天。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就像是当年面对万千魔族,提着这把剑直捣黄龙的少年一般。
她也如同他师父一样,成为了北境魔君,挥之不灭的噩梦。
“你断我师父一臂,毁我师父修为,我这人眦睚必报,百倍奉还。”
剑落下的时候耳边灌满风声,温热的鲜血迸溅在剑柄上盘旋的游龙之上。
她悦耳温柔的声音也随之落下。
“下地狱吧,徐北幽。”
·
随着北幽魔君身死,驻守在山谷内的北境魔族们瞬时失了主心骨,树倒猢狲散,迅速被仙洲弟子们料理了干净。
秦文耀缓步走至裴娇身边,他望向死去的卓念慈,他大仇得报,便连最后死的时候,都是上扬着嘴角。
秦文耀道,“将北幽魔君的体发给我的,就是他了。他蛰伏在徐北幽身边,应当吃了许多苦头。”
他有些别扭道,“虽然我看不惯他,但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他算是个硬骨头。”
裴娇蹲下身,替卓念慈将脸上的血擦拭干净。
又替他整理好粉色的衣衫,将他安置在了长夷峰漫山遍野的花丛之中。
他生前最爱臭美,死的时候,也自然要体贴得当。
否则去了下边,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剑魔大人,还指不定委屈地怎么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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