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闷雷的虫钟鸣声传遍了特雷比西亚,数十只气球大的信蜂从水晶宫飞出,朝着不同的大陆方向风驰电掣。
季闲被钟声吵醒,迷迷糊糊以为自己上课迟到了。
他习惯性地坐起来往旁边抓衣服,摸了两把空,惺忪的大脑才算是开机。
——哦,我早毕业了来着。
季闲揉了把脸,视线落在床前不远处的一尊“雕塑”上。
这雕的是什么玩意儿?
正想着,“雕塑”忽然动了。
雷安单膝跪在地上,恭敬地向季闲请安。
“陛下,我叫雷安,是您的虫侍领主。”
“……”
说话了,它说话了,雕塑在说话!
季闲的汗毛炸起了一片。
雷安的触角摆动,捕捉到了幼小的王身上散发出的惊恐。
真是柔弱。
雷安怜爱地把声音放得更加温和。
“陛下,请不要害怕。由于您还是幼虫,没有继承先代的意识,所以才会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
“但请您知晓,您是所有虫子的王,您拥有至高的权力,您的一切需求都理应被满足,您无需害怕。”
季闲:“……”
虫子?王?幼虫?
忽然,季闲的脑袋里闪过睡着前的画面——他从一个容器里出来,然后被一群“外星人”照顾,还吃了一大奶瓶的糖水。
那些“外星人”跟雷安长得很像。
他们是虫子。
雷安一直观察着季闲的表情变化,适时开口。
“您有什么需求,或者是要求吗?”
季闲一时没有回答。
首先,他记得自己是一个星际矿工,在矿星已经工作了三年,然后他进了休眠舱,也可能是医疗舱,总之醒来就出现在了这里。
而在物资匮乏的矿星上,没有人会斥巨资打造这样一个华丽的房间,就为了给他一个恶作剧。
于是季闲判断眼前是“真实”的。
那么,是穿越?
如果是,那可真是太好了——只要离开矿星,去哪儿都好。
季闲些微兴奋起来。
“你刚才说虫子?”
他问雷安。
“是的。”
雷安贴心地为季闲提供了更为全面、详实的信息,“我们是虫族,人虫目。这里是特雷比西亚,虫族的王城,这颗星球的王都。”
“人虫目?”
这个名词让季闲感到莫名的不安,他问,“人类吗?”
雷安:“古人类。——我知道您有许多古人类的记忆,这也影响着您的认知,您或许认为自己是人类。这是正常的。
“在古人类还强盛的时候,为了自保和种族延续,幼虫进化出了完美的人形拟态,并阻绝虫族传承,共享人类记忆,以避免古人类的迫害。
“当您完成蜕变后,会得到虫族的记忆传承,您将理解这一切。在此之前,请您完全信任我,不要质疑自己身为虫王的存在。”
古人类?
季闲哑然片刻,问:“这颗星球是地球吗?”
雷安:“据我所知,古人类时期,它被叫做kx9。”
kx9,9号矿星,季闲工作的地方。
操。
季闲急切地接着问:“这里还有人类吗?”
“没有,古人类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灭绝。”
或许是季闲连续的几个问题都关于人类,雷安不得不严厉地提醒季闲。
“陛下,您不是人类,您的记忆是虚假的,请不要被它们裹挟,不要试图理顺它们的逻辑,因为这些用于欺骗古人类的记忆传承是混乱的,它来自许多不同的个体,如果您信任这些记忆,将会导致迷乱和痛苦,更严重的,您将无法顺利蜕变。”
“……”
我的记忆可不是“继承”来的,更不属于多个个体。
——季闲当然不可能说出“真相”,雷安听上去对“古人类”没有任何的好感。
季闲不想引起雷安的怀疑,于是咽下了更多的疑惑。
还好。他报名星际矿工的那天,就已经与亲人好友道过永别。
季闲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接受这个世界。
“好吧,雷安。有镜子吗?我想看看自己的样子。”
雷安欣慰地笑了一下。
“有的。不过在此之前,请允许我们侍奉您更衣。”
雷安站起来轻轻拍手,走进来了四个虫侍——是季闲昨天见过的那种“外星人”。
他们为季闲整理头发、脱去衣服、跪下穿鞋……这种封建阶级的尊卑侍奉让季闲很不习惯,但他并没有拒绝。
只是当虫子们触碰到他的皮肤的时候,那种微凉的、坚硬的革质皮肤还是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季闲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
他们都是人形,普遍高大,皮肤上有少许如同纹身的黑线。他们都保留了复眼、触角、翅膀这三样虫子的特征,有的还会露出更多,比如锯齿状的手臂,或者裂成几瓣的嘴巴。
除此以外,他们很像人类——无论是衣服鞋袜,还是房间的工业产品,以及他们表现出的社会文明。
人虫目。
季闲忽然理解了这个“种群”名称的定义。
换好衣服,季闲被带到了室内的一扇屏风后——这里是一个巨大的衣帽间。房间正中央就是一面两米宽、三米高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个高挑的青年。
那是二十来岁的季闲。
季闲的长相不差,五官轮廓柔和,头发也是细软的,总给人一种好欺负的印象——刚到矿星的时候,他确实也受到了不少“照顾”。
他的胳膊断过三次,腿骨骨折过,在劳作中留下了无数疤痕,皮肤还被摧残得干枯起皱。
——季闲很久没看到这么“水灵”的自己了。
这是还在地球时的自己。
“重返青春”了属于。
季闲愉悦地挑了下眉尾,侧过身,在镜子里看到了他寻找的东西。
“这是什么?”
季闲按着自己后颈上的一道粉色“疤痕”,问雷安。
“这是蜕裂线,陛下。当您成熟蜕变时,它会变成黑色,失去柔韧,以便您可以轻松蜕壳。”
蜕壳。
季闲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个词,摸着自己的蜕裂线:粉色的,指头宽,微微凸起,从后颈一直延伸到尾椎。
果然自己也是虫子了。
季闲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并没有害怕和反感。
雷安欠身说道:“陛下。请您移步,虫钟鸣响,您该接受虫子们的跪拜了。”
季闲“嗯”了一声,跟着雷安走上了户外阳台。
——多年后季闲也依旧能清晰回想起,此时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心中的震撼。
特雷比西亚位于一片平原之上,林立的高楼大厦却有着森林的色彩,丰富的植被覆盖着城市的每个角落,盛开的鲜花点缀着每一条街道。
充满了强悍的生命力。
城市中央是王居住的水晶宫殿,无数的彩色玻璃构筑成墙壁,虬结的藤蔓支撑为钢筋,勇猛的虫侍捍卫着它的每一寸光辉。
它是这座城市的心脏与荣耀。
季闲站在这颗心脏的最高处,脚下,伴随虫钟低沉悠长的频率,特雷比西亚在在对他跪拜臣服。
“……”
季闲感觉到有一股热流在身体里奔涌,他的指尖轻微弹动了一下,仿佛触碰到了那被称之为“权力”的无形权杖。
“街道上的,都是虫子?”
季闲看着水晶宫前最近的一条街道,那里黑压压一片,静止不动。
雷安答道:“是的,陛下。虫钟是王的宣召,所有虫子都须跪拜以迎接您的临世。”
季闲盯着那片黑压压的色块,过了两秒又问:“他们要跪多久?”
“虫钟鸣49下,钟鸣结束后就能恢复自主行动。”
咚——。
季闲循着钟声望去,在右侧看到了钟楼。
钟楼里挂着的钟平平无奇,倒是钟楼外挂着的几个“装饰物”引起了季闲的注意。
“那里挂着的是什么?”季闲问。
“是盗窃蜜果的虫子的脑袋。”雷安答道。
这是季闲不曾料到的答案。——细看去,那确实是几颗昆虫样子的头。
因为是昆虫,季闲并没有共情到恐惧或者不适,但这也终究不是什么愉快的画面。
“都取下来吧,怪恶心人的。”
“是。”
季闲又问:“盗窃蜜果是死刑吗?”
“蜜果是王的食物,所有觊觎蜜果的虫子都是对王的不敬。该死。”
雷安说着又欠身,致歉。
“陛下恕罪,还有两个蜜果贼从我们手里逃掉了,目前还在追捕。”
季闲不知道蜜果是什么,但仅仅是一个食物,倒不至于此。
“不用追了。之后把那蜜果看好就行。”
雷安不赞同地说道:“陛下,您刚破壳,又是幼虫,没有信息素能够震慑虫子,如果现在放过这些贼人,很容易损害您的威信。”
“雷安。”
季闲转头看向雷安,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他黑色的复眼上。
“我是虫王,是吗?”
“……”
雷安单膝跪下,随侍的虫子们紧跟着一起跪下。
“是的,陛下。谨遵您的意愿,我即刻下令让虫侍放弃追捕。”
“很好。”
季闲收回视线,往房间里走去,“我饿了。”
有两个虫侍立刻上前,为季闲引路前往餐厅。
直到季闲离开后,雷安才从地上站起来。
他旁边的一个虫侍跪着举高手臂虚扶着雷安,直到雷安站起来,虫侍才跟着站起来。
虫侍轻声道:“王虽然只是幼虫,但比历任先代都有‘王’的自觉。这次或许真的能够唤醒古生种。”
雷安看着季闲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可惜,王太善良了。”
虫侍赞同地点头,又问:“雷安大人,真的要放弃追捕吗?那只废虫把马绍尔的触角都砍断了一截。”
“那是他无能。”
雷安顿了一下,说,“放弃追捕。但之后再有这样的事,就不必让王知道了。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不应该让王来操心。”
“是,雷安大人。”
·
与此同时,驿站。
豪华套间里。
银发男人赤着身体靠在墙角。他的腹部裹着简单的一层绷带,已经被琥珀色的血液浸透,甚至能看到狰狞的伤口;他的身上还布满了新鲜的鞭痕,层层叠叠,有的撕裂了绷带,横贯过他的伤口。
虫钟再晚响一分钟,他就真的会被活活打死。
但现在,在他两步开外,细柴男朝着王宫的方向跪拜在地,手里还捏着一条沾满琥珀色血液的鞭子。
动弹不得。
“呵。”
银发男人发出一声嘶哑的轻笑,“看来,废虫也对虫钟免疫。”
细柴男的牙齿失控地打颤,他竭力转动眼珠,去看墙角的银发男人。
“泽尔格雷,你,你想干什么?”
银发男人没有回答,他捂着腹部艰难地站了起来。
“四十五。还有四下,我得抓紧时间。”
说罢,他摇摇晃晃地朝细柴男走来。
豆大的汗珠从细柴男的额角滚下,他预感到了将会发生什么,恐惧让他想要逃走——可是该死的!虫钟的威慑之下,他根本无法动弹!
于是他开始求饶。
“泽尔格雷。你不是想要自由吗?跑吧,遥控器就在我的兜里,你尽管拿,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追捕你的。
“对了,我还有几张卡,里头有十几万叶比,都给你!”
银发男人停在细柴男的跟前,嘴角忽然扯开了一个愉悦的笑。
“四十六。”
他报着数,然后抬脚踩到了细柴男僵硬的后颈上。
“泽尔格雷!”
细柴男的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要干什么?如果我死了,自由派不会放过你的,你逃不掉的!”
银发男人充耳不闻,继续数着钟声:“四十七。”
细柴男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他语无伦次地求饶。
然而没用。
“四十八。”
银发男人咧着嘴,在第四十九道钟声响起的前一秒,他忽然发力一脚踏下!
啪!
细柴男像是被折断的竹枝,身首分家。
砰!
又是一脚,细柴男还来不及革化成原形的脑袋,就像一颗脆弱的西瓜,被踩得四分五裂。
咚——。
“四十九。”
银发男人报了最后的数字。
可惜细柴男永远也听不到了。
虫钟鸣响结束,虫子们恢复了自主行动,窗外立刻响起激烈的交谈声,整个特雷比西亚都沸腾起来。
男人侧头看了眼窗外,他无心那些热闹,只是仔细地嗅了嗅。
血气太浓,或者是他太虚弱,那香气淡了,他找不准方位。
男人低头看了眼自己腹部的伤——由于刚才的剧烈动作,伤口又涌出了浅琥珀色的血液。
过量的失血让他感到有些晕眩。
得先处理一下。
——男人这样想着,然后弯腰从细柴男身上摸出遥控器跟钱包,在细柴男柔软的膜翅上蹭干净了脚底的污渍后,转身离开了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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