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方圆桌,男人就站在面前,浅浅双手捧着茶杯,小啄一口,细看他面容俊毅,身姿挺拔,心中微恙。
那日瞧见了他的长相,今日再来,看他原本披散在身上的长发端正的梳在脑后,干净利落,露出下颌到脖颈硬朗的曲线没进衣领中,一身简单的粗布衣裳也能衬得他肩宽腰细,身材硬朗。
从他的行为和气质来看,浅浅隐约能猜到萧祈应当是个大户人家出生的公子,不知犯了什么罪过才被贬为官奴。
浅浅想要了解他,可又觉得二人现在关系并不熟稔,问的多了只怕他会觉得自己像只聒噪的青蛙,只得把想问的问题都咽进了肚子里。
尽管萧祈给足了她作为主子的礼遇,但浅浅在他面前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尤其是两人之间不可忽视的体型差异,用让浅浅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可是和他说话,又那么让人放松。
少女细腻心思纠结着,忽然发觉只要她不说话,男人就像个哑巴一样站在原地,实在老实的过头。
纤细的手指点在桌上,浅浅轻声同他说:“你在我面前不用这样拘谨。”
萧祈深邃的眼窝猛的一震,慌张道:“那怎么能行,您是主子,奴怎么敢在您面前放肆,这太不合规矩。”
看他激动的反应,浅浅捧着茶碗微微缩起身子,细密的睫毛忽闪着,樱桃般红润的唇一张一合,“母亲教导过我,知恩图报,将心比心。你既愿意追随我,我自然要好好待你。”
哪怕是奴才,也有作为人的尊严。
听完她的话,萧祈沉默良久。
他也曾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被贬为官奴之后看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亲人含恨离世,死状凄惨。他为了活下去,要日夜忍受辱骂和毒打,连尊严都被人踩在脚下。
暗无天日的过了许多年,跪了那么久,他变得麻木不仁,木讷寡言,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内心的痛苦,才有勇气活着。
能遇到七公主这样好的主子,萧祈觉得自己已经是三生有幸,从不敢再奢求其他。
可她却像将他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低贱的奴才,让他麻木的心重新活跃起来,不再只是苟且偷生,而是想活的有意义。
萧祈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如何报答公主的善心,良久,张口哑声道:“奴身上的伤已经大好,行走坐卧不成问题,若是公主有用的到奴的地方,奴愿效犬马之劳。”
虽然他脸色如常,行走间也不见异样,可浅浅并不信他的话,他背上的伤她见过,大夫也说了至少要个把月才能好全,这才养了五六日,哪能好那么快。
知道他想尽早为自己做事,浅浅心中很开心,却更想让他多休养几天。
“你好生养伤,日后我定是要重用你的。”浅浅感觉自己在这儿待了有一会儿了,一边说着就站起身来,“我那里还有一套《沉剑录》,你若是想看,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浅浅的外祖父收藏了许多名书,时常托人捎些书本过来给她,因此她书房里藏了许多珍贵的书籍。
《列国传》讲的是治国文略,她还勉强能看得懂,《沉剑录》与《列国传》齐名,讲的是治军兵法,她就一窍不通了。放在书房也是蒙尘,不如拿出来给能识懂它的人。
不知为何,浅浅觉得他有一种行伍中人的气质,不光是体态端正,更因为他有舍身救人的侠义心肠。
果然,萧祈点点头:“许久未读书,奴愚笨了不少,公主愿意借书给奴看,奴不甚欣喜。”
浅浅有点小小的惊喜,他果然曾是个知书达理的郎君。
她身边四个心腹,晴妤识字不多,仅限于看账管家;小福大字不识一个,最爱守着灶台;素雪一张巧嘴,识字也聪明,却志不在读书上;还有一个雨禾,做的一手好衣裳,却也不识几个字。
难得能遇到一个同样喜欢看书的人,浅浅积极道:“我那里还有很多书,你想看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多谢公主。”萧祈送她到门口,对候在门边的晴妤点头示意。
从东厢房离开,浅浅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小声感叹着,“他泡茶的手法很娴熟,你知道吗,他竟然也看《列国传》,外祖父说这书冷僻,少有人读,没想到他竟然看得那么专注。”
小公主像只灵巧的雀儿,欢快的吐露心声,字里行间都不离萧祈。晴妤看了,心中微微升起忧心,但瞬间就消散了。
若萧祈是个世家子弟,晴妤定是要担心公主是不是与他过从甚密,但他就只是个最低等的奴才,能得公主赏识就已经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除此之外再求别的……根本不可能。
主仆二人走回内院,转头就有外院的家丁跑去管家房里偷偷禀报。
公主去看望了那个官奴。
得知此事,刘永微微皱眉,喝着派人买来的女儿红,细品这其中的不对劲,“我看过他的身契,不过是个官奴,怎能得公主如此关心?”
身在宫外的下人并不知道宫里面发生了什么,刘永虽是淑贵妃的家臣,也只通过贵妃的母家听取命令,对宫中事缺乏了解。
瘦高个猜测道:“会不会是公主看上那小子了?我偷偷去瞧过,那人长的倒是周正。”
刘永犹豫着要不要将此事汇报给淑贵妃,但又觉得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官奴,哪怕公主真要宠爱他,还能让他翻了天不成?
思考良久,刘永吩咐道:“你挑个空档去试探他一下。”
若是个好拿捏的,便不足为惧,若是个脾气硬的,只怕会威胁他在府里的地位,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阴云积了一天,下了一晚上的小雨,第二日,雨过天晴,空气中还透着湿冷。
用过早饭后,雨禾带人过来给浅浅量衣裳尺寸,一边量一边感叹,“公主果真是长大了,去年量的尺寸,今年就不能用了。”
浅浅低头看自己身前突起的曲线,有些害羞,小声嘟囔着:“怎么别人都长个子,我就只长这儿……”
虽然她喜欢吃糖饼,知道吃多了会变胖,但也不该只胖胸脯啊。
少女身体柔软,雨禾拉着她的胳膊展开,以尺量身,“公主年纪还小,再过两年身子长开了,定然是京城最美的女子。”
尽管只有十五岁,浅浅也已经是京城排的上名号的美人,只是她从前养在宫里,一年也没能出宫几回,倒叫人越发好奇大靖朝的七公主究竟是何等娇柔的美人儿。
再过两天就要去沛国公府上参加赏花会,浅浅搬府之后头一回在众人面前露脸,这才让人去仓库拿了一段上好的云锦来让雨禾为她制一件新衣,去了宴席上也能应一应满园春花盛开之景。
量好尺寸后,雨禾退下。
丫鬟们搬了桌子和新买的花来,浅浅在后厅上练习插花,也是为了在赏花会上不被人低看,以备不时之需。
做了三瓶插花,浅浅和晴妤一起评赏,忽然听外头有人来禀报,“公主,外院闹起来了。”
“怎么了?”浅浅表情淡然,捏了一只花放到瓶口上。
听了丫鬟转述才知道外院两个家丁相约去外头赌钱,结果输得精光,前几天就因为此事两人打了一架。今日两人想翻盘,便偷了另外几人的积蓄去赌,赌输了回来,被丢钱的几人抓个正着,堵在门里打个半死。
事情闹得太大,刘管家过去了也拦不下来,只能让人请公主出面平息。
浅浅站起身,披了件浅绿色披风,迈出后厅,“连刘管家都管不了,那本宫就去看看吧。”
走到前院,沿着长廊走了两个弯就看见一堆聚起来的家丁,小公主走过来的身影叫他们心头一惊,忙下跪避风头,个个无辜似的。
浅浅走过去,见众人都跪着,只有刘永弯腰站着,顶着眼圈的淤青看着她,诉苦似的告状:“公主您可来了,这帮刁奴凶的厉害,竟然连奴才也敢打。”
看他一脸苦色,浅浅心道,就是要让他知道苦头,府上这么多人,不可能个个都跟他刘永一条心,让他管家久了,定有人不服气。
她没有理会刘永的哭诉,转身看向人群,看见龟缩在墙角的两个偷儿,有一个是常跟在刘永身边的瘦高个,就知道刘永定然处事不公,才惹了众怨。
细软的嗓音轻轻道:“是谁打了人?”
跪在地上有十几个家丁,沉默了一会儿,有个人站起来,低头道:“是奴才,但奴才不后悔。”
浅浅知道他,之前她让小福帮她相看人手,小福跟她说了两三个,其中就有他,叫王五。今天一看,果然是个心直口快,敢做敢当的。
浅浅佯装问责,“他们偷人钱财,你打他们就罢了,怎么敢连刘管家也一起打?”
王五回话说:“刘管家包庇这两个偷儿,想让我们忍了此事,奴才受不了他护短偏心,一时气急才打了他一拳。”
他说完话,下面就有人小声应和,“刘管家说我们丢的是小钱,让我们息事宁人,等他得了上头的赏赐,再把钱补给我们。”
“上头的赏赐?”浅浅看向刘永,“原来刘管家还有这样的人脉?”
刘永定在原地,尴尬道:“这……奴才只是夸口。”
浅浅点点头,表情严肃起来,说道:“本宫府里容不下盗人财物的偷儿,将他们二人送去府衙查办,等受过刑罚后再拿了身契发卖出去。”
“公主饶命,小人只是一时糊涂!”二人哭喊着求饶,慌不择路,喊道:“刘管家,您替我们说句话呀!”
刘永刚要开口,一旁的晴妤便大声呵斥:“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们拖出去!”
管事姑娘的声音比公主的声音大了不止一倍,震得家丁们一哆嗦,就有四个人站出来将人堵了嘴拖去了侧门的方向。
浅浅看向王五,说道:“他们二人的东西,你们可以拿去变卖,卖得多少都归你们。”
丢钱的几人并不很开心,就那点破烂玩意儿能换多少钱。
浅浅又道:“本宫不能替他们还钱,但刘管家说可以将钱补给你们,那本宫就在这做个见证,刘管家,掏银子吧。”
被众人注视的刘永有些下不来台,推脱说:“这……奴才身上没带钱袋子,还是容奴才回去一趟。”
浅浅笑说:“回去取钱袋多麻烦,本宫看你身上这个玉坠子应该能值个一两银子。”
刘永被迫解下玉坠子递过去。
浅浅又说:“你这身衣裳是绸子的吧,少说也值五十钱。”
当着众人面,刘永脸色僵硬的脱下外衣,正脱着,从袖子里掉出个钱袋子来,刘永尴尬的愣在原地。
晴妤捡起钱袋子,走过去将钱补给他们。
几人拿回了钱财,开心的向公主道谢,浅浅让他们先回去,单独叫住了王五,“今日你打了刘管家,可不能这么算了。”
王五站在原地,低头等待处罚。刘永面露笑容,等着看戏。
浅浅表情沉重道:“刘管家受这么重的伤,怕是眼睛都要看不清东西了。”
刘永忙应和:“就是就是,奴才一只眼看东西,都快成半瞎子了,还怎么为公主分忧。”
浅浅继续关心道:“所以,这管家的事就暂时交给晴妤,至于刘管家,你就去帮一帮前院采买的人吧,专心养伤,千万别累着了。”
“嗯?”刘永脸色大变,“这哪有女子管外院的道理?”
晴妤冷声道:“刘管家别是忘了,咱们这是公主府,女子怎么不能管外院?我在宫里也是有十年资历的老人了,您见了我也该称一声姑姑。”
刘永看着二人,无言开口辩驳,转头指向王五:“那他呢,奴才伤成这样都是他害的,公主您可不能轻饶了他!”
浅浅点点头,“外院多是男子,晴妤管教起来多有不便,王五,以后你就跟着晴妤,帮她分担分担。”
让一个大男人屈居女子之下,听起来像是惩罚,却是相当于给了他一部分的管家权。
刘永眼看丢掉了管家权,王五却被明降暗升,一时间气得不行,却又不敢跟公主呛声,憋的脸都红了。
经过此事,外院的家丁们亲眼瞧见公主处事有方,深明大义,不让老实人受委屈也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心中多生敬佩。
暂时平定府中事,浅浅没能高兴多久。
夜半时分,浅浅捏着两张纸,映着烛火细看。
这是她让人去府衙赎买回的,萧祈的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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