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只猫。”
萧照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师岐摇了摇头,似有所指地说:“世子介意的,恐怕不是不通人性的猫。”
“………”萧照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猫确实不通人性。”
那养猫的少年人来历诡异,萧照派出去的护卫不到半柱香就失去了那人的行踪。但却不是因为少年人武功高深,只是因为那只猫引走护卫的精力,无暇他顾,自然也就失去了对方的行踪。
说是巧合,叫人难以接受,说是对方心智非凡,可不过是只猫罢了。
不过是只猫。
这些都还是次要之事,真正令萧照在意的,还是商矜。两人分开前,萧照可没有在商矜的衣袖上什么狸奴的毛发。
虽然早知商矜身份有异,来历成谜,也与他并非一心。但这桩事还是令萧照感到了淡淡的不悦。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实际发生又是另一回事了。
况且萧照也无法如审问细作般去审问商矜。
萧照脑海里不期然地出现了一截雪白伶仃的腕骨,淡青色纹络如花枝蔓延,只需轻轻一掐……便会有浅红的花次第绽开。最是娇弱,如琉璃器物般一碰即碎。
但商矜又不是娇弱的小公子。
他华美似玉,又坚硬如冰。
越是矛盾,就越是吸引人。
“………”萧照良久才回神,茶水几乎要从手中杯盏倾泻而出,一点淡褐的茶水痕已经沾染到他指尖。
师岐见他陷入了某种难言的思绪中,也不打扰他,只又洒了把茶叶,继续煮茶。待到茶水微微沸腾之时,萧照才回过神来,师岐只状若未觉,与他提起今日紧要的另外一桩事情来。
“我听闻刑部尚书大人到访时,送了一盏九龙杯给世子。”
说是一盏,其实是做工极为繁复的一整套。整个皇室的储藏里也就这么一套。至于别处……哪里敢冒犯天家私自造这等僭越之物?
萧照跽坐,脊背笔挺如一柄将出鞘的剑,少年统帅三军,征战沙场,他的气度不像越京里的贵公子们风雅,但却比他们多一份压迫感。
“是。做工精巧,当世之罕见。小皇帝花了不少功夫。”
九龙杯虽然只是个器物,但代表的意义何其贵重。小皇帝拿出这个东西来表示对南梁王世子的爱重。如果萧照是一个忠君的好臣子,这会儿已经要感动地哭着为小皇帝尽忠。
可惜他不是。
自然也就能看出小皇帝赏赐背后的别有用心。
又或是说……刑部尚书李枕书为小皇帝肝脑涂地谋划的一片衷心。
萧照不觉得赏赐九龙杯是小皇帝想出来的主意,以小皇帝的年纪和见识,恐怕连宫中收着这么一套珍宝都未必清楚。只有李枕书这个深得先帝爱重的先帝重臣,知道宫里有九龙杯,才合情合理。
但九龙杯从名字便知它意义非凡,根本不是萧照一个非天家血脉的异姓王世子配得上的。李枕书以小皇帝的名义将九龙杯赐给他,一是为拉拢,如此贵重之物合该萧照磕头谢恩,二是为告诫,告诫他君臣有别。
说好听点叫恩威并施。说得难听点不过是保皇党实在太小气,连个破杯子都舍不得。
萧照觉得索然无味。
“九龙杯乃前朝能工巧匠所铸,栩栩如生,精巧至极。更重要的是天底下独一无二。”师岐从容道,“若是清河公主知晓她未来的夫婿与弟弟相处和睦,想必也会欣慰。”
萧照更觉得没意思了。
李枕书和小皇帝为何非要选这么贵重的东西赐予他?无非是想让清河公主觉得萧照被小皇帝拉拢,从而厌恶于他。便是清河公主不信此事,心中芥蒂终归少不了。
他们将清河公主赐婚于他,却又害怕他和商矜如真正的夫妻一般联手同盟,对付小皇帝。
委实有几分可笑。
萧照说:“清河公主早就知道了。”
师岐一顿,随即恍然微笑:“的确如此。宫中的风吹草动,哪里逃得过清河公主的眼。”
那九龙杯,也是清河公主默许的了。
“小皇帝想用九龙杯来试探孤的态度,清河公主又何尝不是?”萧照垂眼冷笑。这对姐弟倒是如出一辙。
清河公主顺水推舟,借小皇帝之手来试探他。她看似什么都没有做,但实际已经什么都做了。
难怪清河公主能稳稳把控朝堂多年。
师岐举杯,神态温雅:“恭喜世子。”
“恭喜?”
“棋逢敌手,岂不有趣?”
师岐话音刚落,门外护卫脚步声转近,略有几分急促:“世子,刑部李大人到访。”
在奚宁县的刑部李大人,只有一位,保皇党中流砥柱,六部尚书之一,李枕书。
名字起得风雅,但李枕书不是只知风花雪月的空谈之辈。萧照知晓此人生平经历,在世家出身的子弟占据朝堂大半江山的情况下,李枕书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能一路爬上正二品官位,能力不容小觑。他是先帝建熙六年恩科的状元郎,于先帝一朝外放做官时颇有清名,还剿灭过西南的几处山匪,破获过数起大案,政绩斐然。当年震惊朝野的陈氏通敌一案便是他亲手操办,事后一跃成为刑部左侍郎,没几年就升了刑部尚书。
本来再往上升一升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谁料先帝突然驾崩,小皇帝被清河公主匆匆扶上位,朝堂之上风雨欲来,宣政殿前血流成河。别说升迁,保住性命已是不容易。待局势安稳,李枕书和清河公主已经成了不容水火的政敌,剑拔弩张,再无转圜余地。
经历传奇到可以写话本,但实际上李枕书才堪堪过不惑之年。他身形瘦弱,个子中等,面貌还可窥见几分年轻时的俊逸,多年官场浸淫,又让他洗去浮躁,只留下莫测的心思。
“下官见过南梁王世子。”李枕书拱手行礼,“下官听闻珍珠梅片糕涉及的那位世子客卿已经回来,下官有些话想问上一问。”
萧照负手而立,他袖上白鹤振翅欲飞去,“李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
他并没有说,那不是他身边的门客。但眼下,把人说成他身边的门客,总比不是好。
“下官职责所在。如果不尽快抓出下毒的凶手,不仅世子寝食难安,陛下也怕此等贼人扰乱朝廷,搅得人心惶惶。”
他姿态卑谦,但态度分毫不让。
“请世子让下官问那位客卿几句话,此外绝不多叨扰。”
“李大人稍等,待孤问过他再做打算。毕竟孤也不好擅自替旁人答应。”
他分明知“薛山月”是清河长公主的人,若是此时放李枕书进去,措手不及之下说不定能套出什么消息。对他来说是最有利的选择,可他却不想这么做。
李枕书看不出他的心思,又觉得萧照对那位“客卿”的袒护实在过了。便是那位追随萧照多年的师岐师先生,萧照也随他盘问了,但换到那位姓薛的客卿,萧照忽然谨慎起来。
只能说明,那位薛姓客卿身上,必定有异常之处。
心思一转,李枕书面色如常:“早听闻世子礼贤下士,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这客套话说的委实没有什么诚意,但萧照也只是敷衍他,如此一来,便谁也不能怪谁了。
…………
得知李枕书提出想见他,商矜眉眼微动。他的五官当真是生得极为漂亮,减一分则太过柔美,添一分则太冷硬。倘若隔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看过去,要叫人分不清是男子还是女子。
人间绝色。
萧照看他,只觉得他没有一处不好……其实是有一处的——他是商矜的人。
世间大抵是没有比这更可惜的事情了。萧照对商矜没有什么好感,早年在南梁听到这位清河公主名声时,他只觉得她手腕厉害,没什么实感,但被赐婚以来,这一路上的追杀萧照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他认为,多少和清河公主脱不了干系。
即使不是亲自动手,也肯定少不了推波助澜、混水摸鱼。
毕竟他们都不想要这桩婚事。但这桩婚事不好解除,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好的办法是其中一方死了,婚约也就自动消失。
萧照也不厌恶商矜,只是商矜挡了他的路。就像他挡着商矜的一样。
谁都没错,奈何江山权势,只有一份,无法与人分尝。自己想要,就容不得旁人。
………
萧照的目光太放肆、太不加以克制,令商矜想要忽视都难。
见色起意,无耻之徒。
他冷冷想道。
萧照已经收回了视线。他并非不知分寸,相反,他是个极守礼的人——这仅仅指遵守礼教对他没有什么妨碍的时候。只是透过商矜,他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刑部的李大人想要问你那天晚上珍珠梅片糕的事情,但孤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见他。”
商矜闻言,深深地看了萧照一眼。萧照好似只是随口一说,又好像是特意指明,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
商矜一时弄不清萧照的心思,但他不可能去见李枕书。李枕书是个老狐狸,商矜与他一照面,李枕书势必会发现什么。
他说:“我不想见他。”
“为何?”萧照挑眉。
商矜道:“我曾和他有过节。”
他坦率直言,反倒令有心打探地萧照不知说什么了,于是笑问:“是他得罪你,还是你得罪他?”
“谈不上得罪与否,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商矜轻描淡写。
李枕书要忠君爱国,要做纯臣,要扶持小皇帝,自然要和他作对。
萧照略作沉吟,心道他是清河长公主手底下的人,清河长公主与李枕书针锋相对,连带着手底下的人也与李枕书不合,不足为奇。
但萧照又隐约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
商矜又道:“总之我不想见他。”
“这恐怕有点为难。”萧照故作为难,“李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是为孤的安危而来,孤不好一口回绝他。”
分明不过萧照一句话的事。李枕书想为小皇帝拉拢他,此刻他做什么李枕书都会顺从他。
商矜似笑非笑:“那世子要如何才能不为难?”
话音落下,他的下颌被人掐住,萧照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眼底带了点不明不白的深沉:“除非你求孤。”
料想以他的傲气——
萧照想法还没有过脑海,一道声音已然在他耳侧响起。
“求你。世子殿下。”
音色清冷,声调低沉柔和,像月夜下覆满屋檐的雪。
“轰隆——”一声巨响在萧照脑子里炸开,掐住商矜下颌的指尖开始发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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