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调宛转柔和,无端多情,睨过来时轻笑了下。萧照只见过他不假辞色,从未见过他这般殊色。


    章台走马,王孙公子,一笑风流。


    萧照微怔。


    他喊的那声“世子殿下”尾音勾起,颤颤巍巍,似荷面上的露珠。萧照分明知他并非真心,却还是不受控地由一股热流漫遍四肢百骸,最后收束在掐住商矜下颌的指尖。


    滚烫、炽热。


    分不清是商矜皮肤的温度,还是他自己的。


    触电般收回了手。


    商矜没注意他神情的异色,薄薄的眼睑垂落,投下一片细碎阴影。萧照掐住他下颌的时候,他心头其实有一闪而过的杀意,但理智阻止了他。


    ——他眼下未必杀得了萧照,便是杀得了也没有办法不惊动外头任何人。更别说李枕书还在外面。


    如何选择对他最有利的方式,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


    思绪说来百转千回,但实际也不过转眼。商矜再抬眼的时候,萧照已退到了门边,快到还没有看清楚他脸上是何表情,他转身出门:“孤去同刑部尚书说。”


    声调急促,吐息间有些不稳。


    商矜轻轻地、弯了弯眼。


    ………


    李枕书等到南梁王世子下楼来,其实也不过一两刻钟的事情,只不知道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何事,竟然让萧照情绪产生了一眼可见的波动。


    见到李枕书,萧照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李大人。他因下毒之事受了惊吓,眼下神思混沌,恐怕无法应对大人的询问。大人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孤便是。”


    李枕书见他下楼时面色有异,不似作伪,一时间竟分不清萧照说的是真是假。但是真是假本身也不重要,李枕书神色不动如山:“既然世子这样说,下官便不多叨扰。若调查时再有疑处,下官便再遣人来询问。不过……世子初到奚宁县便遭两次暗害,陛下听闻甚是担心,唯恐贼人再下杀手。”


    萧照眉梢一挑,对他言语中明显的示好不露声色:“多谢陛下挂念。”


    李枕书继续说道:“陛下原本生气世子迟迟不愿入京,但又听说世子如此乃是担心自身安危,便自觉过意不去。陛下说令臣子如此,是他做君主的失职,因此托我告知世子——陛下愿意请世子入宫与他一同居住。皇宫铜墙铁壁,料想宵小之辈不敢冒头,世子的安危也就有了保障。”


    “本朝虽然没有臣子与君主一同居住的先例,但陛下体恤下臣,我等也不敢置喙。但这事也非小事,因此我便私下先来问一问世子的意思。”


    这番拉拢与示好简直是感人肺腑、一腔赤诚,又不动声色彰显了皇威。精彩得令萧照简直想为这位刑部尚书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拍手叫好。


    萧照唇边带笑:“臣子入宫与君王同住,本朝也有过先例,李大人读了那么多书,难道连这也不记得?武帝和当时的尚书令不就君臣相得、形影不离?”


    李枕书当然知道有这么个先例。武帝和其尚书令可不仅仅是“君臣相得”,只不过史笔委婉,再加上尚书令乃当世名臣,能力卓越,史官不敢污其名声,将其载入佞幸之流,只隐晦提及。


    但小皇帝邀萧照入宫和这压根不是一回事。


    毕竟小皇帝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七岁。


    萧照知道。李枕书也知道。


    李枕书更知道,萧照分明知不是一回事,却还是相提并论,已经是委婉地拒绝。理由更是现成的——不想被当成佞臣之流。


    无需再多问半句。


    果然是块难啃的骨头。李枕书脑海中念头微微转过,仍旧不露声色:“是下官学识浅薄,连这等事情都忘了。但不日便是陛下寿辰,宫中开宴,世子岂有不入京赴宴之理?”


    小皇帝生辰在四月清明后,如今才二三月。李枕书的担忧实在是……太早了点。


    萧照心头嗤笑:“但孤实在担忧一入京就被人谋害啊。李大人一日不找出幕后主谋,孤一日寝食难安。”


    “世子不愿意入京、入宫,也合情合理。”李枕书叹了口气,避重就轻掠过他后一句话,“京中其实还有一处地方,不但安全,而且世子住过去,也是符合情理的。”


    “哦?”


    “清河长公主府上有禁军保护,安全程度比之皇宫不遑多让,世子与清河殿下又有婚约,若是入住长公主府……”


    萧照打断他:“但清河公主未必会同意。”


    李枕书这老狐狸,说了这么多根本不是为了让他住到皇宫里去,而是为了引出清河公主。


    但李枕书这样做,就不怕他和清河公主日日见面,当真生出几分情谊?除非李枕书有把握,清河公主对他厌恶至极,根本不可能与他和睦相处。


    这种情况下,把他和清河公主硬凑在一块,只会加快他们反目的速度。


    李枕书并非良善之辈,自然不可能好意让他有机会与清河公主培养感情。所以……清河公主对这桩婚事果然极为不满。


    比他设想的还要不满。


    那他这一路上遭遇的追杀,似乎就有了眉目。


    萧照心头冷笑。


    但清河公主不满婚事,又怎么会答应让他入公主府?


    李枕书胸有成竹:“如果世子愿意,在下愿意为世子游说,使清河殿下应允此事,以解世子忧虑。”


    萧照心道:李枕书去说服商矜,没被打出来就算是好事。除非……是薛山月去说,倒还有两分成事的可能。


    但薛山月不会。


    ……薛山月绝不会。


    萧照想到此处,心底轻啧两声,不觉有两分不快。


    他笑意颇为冷淡:“孤的住处不在李大人的职责范围,劳烦李大人也不好。如果李大人真的想为孤排忧解难,倒不如早日把凶手抓出来。”


    没有余地的回绝。


    “下官逾越,世子海涵。”李枕书也不恼,能在朝堂平步青云的臣子都有容人的雅量——起码表面上有。


    “但世子考虑下榻之处,下官窃以为还是清河殿下府上最好。有清河殿下照拂,这一路上的宵小之辈再不敢轻举妄动。”


    待李枕书告辞,萧照才从他看似恳切的话里头咂摸出来一点上眼药的意思,似有若无地暗示萧照这一路遭遇的暗杀谋害与清河公主脱不了干系。


    但李枕书不知,萧照早已猜到了这一点。


    萧照扶栏,身后传来虚浮脚步声,不是习武之辈,是那位原先在屋里待着的谋士,师岐。


    “难怪李枕书身世寒微,无家族帮扶,却官运通达。孤若非早猜到商矜牵涉其中,只怕眼下就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萧照道。


    师岐唇边笑意流转,端美如精心雕琢过的玉石。


    “世子便是不知道,也不会听信李大人的片面之词,更不会轻举妄动。”


    萧照未答,只是道:“世家、保皇党、清河公主,越京朝堂上三足鼎立。这位李大人尚且如此心思莫测,那稳压世家与保皇党一头、操控朝堂局面的清河公主,不知又是何等风采?”


    清河长公主商矜,人虽不在朝堂,但朝堂之上的每一件大事背后都隐约透着她的影子。而她手下的控鹤府里游荡的魅影,作为她最忠实的爪牙,牢牢把控着朝野格局。


    师岐垂眼,不妨忽然想起萧照当时的对答。


    ——“棋逢敌手,岂不有趣?”


    “棋逢对手确实有趣,但下棋的人只需要两个就足够。”


    “其他的,都是棋子。”


    他失笑:“世子此言,想来是选定了与之对弈的人。”


    不是宣政殿上高坐的小皇帝,不是心计高深的权臣,而是挟天子令诸侯的清河公主、商矜。


    ………


    商矜搁笔,未完全干透的墨迹卷成纸团,系上信鸽的足。


    信鸽在无人的天空下放飞。


    只需一日,商矜就完全弄清楚萧照带来的护卫换岗时间。萧照确实治军严谨,能钻空子的时候不过寥寥一瞬。


    但足够用了。


    闭上双目,全盘计划在脑海里匆匆演过一遍,该考虑的地方已经考虑过,最大的变数在于萧照本人。


    商矜睁开眼,蝶翼似的眼睫微曲,颤动,迎面对上萧照的脸。


    “………”


    萧照不知何时绕过四时山水水墨屏风,入了内屋,正俯身打量他。见商矜睁开眼,眼底不由得闪过丝可惜的意味。


    商矜:“………”


    可惜什么?


    萧照镇定自若落座:“孤替你把李枕书打发走了。”


    “多谢。”商矜颔首。


    见他姿态冷淡,萧照又说道:“李大人提议,让孤入京后住到清河公主府上。”


    “………”商矜握笔的手指微微一僵,“世子答应了?”


    “没有。”萧照似笑非笑,“孤与清河公主又不熟。就算孤想住清河公主也未必愿意。”


    萧照倒很有自知之明,商矜确实不会答应让人住到他府上。


    “说来这桩赐婚……”萧照嗤笑,“李枕书乱点鸳鸯谱,还好意思到孤面前来说。”


    萧世子冤有头债有主,可不会忘记李枕书坑害他姻缘的仇。要没有李枕书,他也不必成天被人下毒追杀。


    “世子不满意赐婚?”


    商矜低声问。


    “孤不喜盲婚哑嫁而已。不过……倘若当初赐婚对象是你,孤必然乐意至极。”


    “有多乐意?”商矜并不以为意,随口询问。


    萧照的回答却颇有些郑重其事:“倘若是薛郎你,孤便是赴刀山下火海,也要娶回南梁去。”


    “……”商矜垂眼,搁笔,重新铺纸、研墨,声调淡淡,“世子油腔滑调……”


    声音至此一顿。


    “可惜不是。”


    商矜想,他又不是什么“薛郎”。


    萧照也道:“可惜不是。”


    那就只能抢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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