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城城门到鸿胪寺,要是驾车需要近半个时辰,换成走路,脚程快些的,一个多时辰也能到,但显然,林姝姝并不在此列。
他们出来得早,日头还没升到最高处,但随着午膳时间临近,头顶的光线明显强烈起来。
幸好贵妃出行,宫人们将东西都提前打点好了。
也不知落梅从哪拿出一把油纸伞,伞面上还有小花,看上去秀丽漂亮。
不过——
“落梅,你觉得这油伞真能遮阳吗?”阳光透过伞面洒在林姝姝脸上,不仅察觉不到阴凉,反倒有些闷热。
林姝姝叫她收起来,然后跟后面的人问:“还要多久才能到鸿胪寺?”
“回娘娘的话,您已走了三成路程,按着您现在的脚程,最多再有三个时辰,便能抵达了。”羽林军如实回答。
三个时辰,六个小时。
林姝姝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胸口,哎哎呦呦了好几声,然后扶住落梅的胳膊:“不行了,本宫感觉不太行,不然还是去车上坐吧。”
“娘娘怎么了?”
“娘娘头有些晕,实在走不了这么久了,来落梅,我们上车。”林姝姝做作地捂住侧额,歪歪身子,尽是弱不禁风的姿态。
不管是为了什么,贵妃愿意上马车,其他人心里都是高兴的。
而林姝姝说走不了也不是假话,前世今生两辈子,她的记忆里从没有行走这么远的记忆,最多不过是从病房走到医院花园,就这,都能让她自得好些天。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林姝姝才坐下不一会儿,先前只是托词的头晕就成了现实,不仅如此,她眼前还阵阵黑影。
林姝姝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便是落梅冲过来的模样。
再睁眼时,身侧已变得清凉,头顶的景象也变得熟悉。
林姝姝已经习惯了,平躺在床上,望着上面的横梁,一时思绪万千——
第一次找使臣道歉,虽抵达了鸿胪寺,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上,便被马车冲撞了。
第二次找使臣道歉,恰逢宫中设宴,虽见着了使臣,实际也没说上两句话。
第三次更佳,连鸿胪寺的弯檐都没瞧着,就没有后续了。
她甚至忍不住阴谋论一番,别不是有什么世界意志之类的,偏要阻止她改变既有走向,就要贵妃走向猫嫌狗憎,天愤人怨的地步。
“不能吧……”林姝姝喃喃自语,挥手间不小心将枕边的东西打落,一声脆响后,在屏风外守着的宫人进来。
“娘娘可醒了,您现在感觉好受些了吗?太医说您是过了暑气,又身体虚弱,这才一时体力不支,中暑昏迷了过去。”落梅凑近,三言两句交待清楚。
“咦?”正说着,她忽然看到脚边有什么东西,弯腰捡起来,才发现是皇上留下的串珠,“娘娘怎么把皇上的串珠丢到地上了。”
“哦?姝姝怎么把朕的串珠丢到地上了?”不等林姝姝辩解,紧跟着一道男声响起,连疑问的字句都没变化。
“参见皇上,皇上万安。”落梅跪地行礼。
司祁示意她起来,径自走到林姝姝床边,将落梅手中的串珠接过,亲手给林姝姝戴上:“是不喜欢了吗?”
“阿祁可是冤枉我了。”林姝姝闭了闭眼,心里一连串的国粹闪过,面上还要表现得又谦逊又委屈,“大概是我睡觉时不小心碰掉的。”
“怪不得刚才摸了半天也没摸到,要不是落梅及时找到了,即便是阿祁不怪我,我自己也是要自责难过的,这可是阿祁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
“啊我是说,之前也有许多,可我记不得了,这便算作第一件吧。”
说完,林姝姝将手腕抽回来,迟疑一瞬,竟将腕上的串珠凑到嘴边,眼睛微阖,带着一点虔诚和欢喜,仰头在串珠上亲了一下。
只一瞬间,司祁的呼吸都乱了。
每分每秒,几乎每一刻都放缓了数倍,叫他将林姝姝的每一个动作尽收眼底。
仿佛受到蛊惑的信徒,不过一串珠子,仍奉若珍宝。
那串珠于司祁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不过随手从私库里找来的,戴了三四年。
可这时,司祁竟涌上一种将串珠讨回来的冲动,连带着之前戴手串的那处,都莫名出现一股灼热,滚烫滚烫的。
半晌,他闭了闭眼睛:“是朕错怪姝姝了。”
“这样,晚些时候,朕叫人给你送些东西过来,是前几天刚送上来的发簪,还有些南边的水果,东西不多,给你尝个鲜。”
“好,谢谢阿祁了。”
司祁在华清宫没多留,关心过林姝姝身体,见她没甚大碍便离开了,只是临走前再三叮嘱:“姝姝这些天就不要再出宫了,出去两次病了两次,朕可不敢轻易放你出去了。”
“对了,朕又调了两个太医,以后就在你这华清宫常驻了,你再出什么小灾小病的,也好及时诊治。”
“好吧。”林姝姝心里不情愿,又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先应下。
不过等司祁一走,她当即将腕上的串珠摘下来,满不在意地往枕头底下一塞,然后用衣袖擦上嘴巴:“呸呸呸,才从地上捡起来,吃了一嘴灰!”
等到傍晚的时候,何院首又来帮贵妃看诊,仍是老生常谈,说来说去就是少操累多歇息,最好一日里十一个时辰都躺在床上,少动。
林姝姝敷衍地“嗯嗯啊啊”着,不料刚把何院首送走,就听门口传来杂乱的声音,不一会儿,落梅跑进来。
“娘娘娘娘不好了!”
林姝姝少见落梅如此慌张的样子,忍不住开了句玩笑:“我还好着呢。”
“不是啊娘娘,奴婢刚才听说,南梁的使臣今儿一大早就递了折子,说已在大景待了有段时日了,急着回国跟他们国君复命,不顾皇上挽留,要请辞离开呢!”
“啊?”林姝姝直起身来,“可走了?”
“已经走了一半了,只剩下最后两位,等明儿也要走了。”
“那、那本宫之前要见的那位呢?”
落梅表情微妙,先是福身,后声音又低了几分:“奴婢听说,最先离开皇城的,便是您说的那位大人,而且……”
“而且什么?”
落梅扑通一声跪下,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自家娘娘的表情:“那位大人是连夜走的,都没等皇上允许,就、就先跑了。”
“奴婢听说,当然都是小道消息,那使臣是听闻娘娘多次病重,唯恐被您责怪,这才……”惹不过总躲得过,趁着大祸未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林姝姝听来只觉搞笑,半天不知作何反应,直到被落梅喊了好几声,方才大梦初醒般,一把抓住落梅的手。
“落梅快,去叫两个办事利落的,等明天开了宫门,赶紧去鸿胪寺,把剩下那两位使臣请进宫里来。”
林姝姝也不想着三顾使馆表诚意了,只想把人请进来,正正经经说句对不起,再赏些金银,由他们转交给被贵妃开罪的那位。
落梅去找人交待娘娘的吩咐,林姝姝在原地愣了半刻,忽然冲着门口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细听才知——
“老天有眼,杖责使臣的是贵妃,可不是我呀……”
是夜,鸿胪寺。
接待南梁使臣的几个房间里灯火通明,那是随从在收拾行李。
经过今日请辞,使臣走了大半,只留下最后两位做最后的交接,此时夜深人静,免不了坐在一起小谈一二。
“都怪莫思出发前不肯好好祷告,无神官保佑,方才有了这一连串的祸事。”
“也不能这么说,要不是那位心气狭隘,如何会揪着莫思的几句话不放,不仅当众杖责,竟然还要让莫思进宫当奴才,如此大辱,要不是——”
后面的话实在容易出事,凡晔恨恨地锤了捶桌子,闭口不再多言。
对面的人也是长叹,琢磨片刻,实在忍不住又说:“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宠妃,之前表现得盛气凌人,这一转眼就整日叫嚷着要道歉,可真是好笑。”
“狗屁的道歉,要我说,她就是不怀好心!”
“我可是打听清楚了,那位贵妃身子骨一向好,怎么就给我们道歉了,一回两回病起个没完?什么被马车冲撞失忆了,喝果酒喝醉了,更奇葩的,还有初夏中暑的?”
“还自感愧疚,要给莫思赔不是,其实就是想让我们所有人一齐担上谋害贵妃的罪名,再一起进宫给她当奴才吧?”
对面人听得张口结舌:“不、不会吧?”
凡晔讽刺得笑:“要不然呢?只要一说见我们,定要生病,什么离谱的病都有,真以为她是病秧子呢……”
“还好莫思跑得快,赶明儿咱也走,以后我可是不敢再来了。”
月上柳梢,收拾行李的随从敲门说行装都打点好了。
剩下的两个使臣一商量,也别等什么明天了,趁着天黑人少,还是赶紧跑路吧。
留下一封请辞信——
感谢大景皇帝多日款待,也祝贵妃娘娘早日康复,天高水远,有缘再见!
于是,等第二天林姝姝的人赶来鸿胪寺,只见到一室空旷,什么南梁的使臣,早不见了踪影,问使馆的人,也全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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