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夷强压住发火的冲动,和颜悦色道:“殿下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工夫管这种小事?”
陆斐几乎以惬意的心情欣赏纪明夷这副怒容,她瞪人的时候眼睛格外地亮,像猫儿眼——以前的他都不敢细看的。
陆斐只道:“不忙,春闱已过,正清闲得很。”
上辈子倒是忙于夺嫡,然而辛辛苦苦得来的皇位却叫人摘了桃子,这辈子他不那么认死理了,要着急就由容妃着急去,他还有自己的事。
那便是重新将纪明夷的心争取回来。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得不一样了,可无论如何,她都该是他命定的妻。
纪明夷被他浓得化不开的目光瞧得有些头皮发麻,好不容易叫她死了心,难道再上回当?她还没那么愚蠢。
扭头向着白清源道:“那公子好好打点,回头我让小柔将房契拿给你。”
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吓着这雏儿似的公子哥,不过白清源如此不解风情也好,想来不至于有其他莺莺燕燕来争抢的。
经过今儿这番相处,白清源对她已感激得五体投地,眼看她抬步欲走,忙忙唤道:“纪姑娘!”
纪明夷适时驻足,嗓子柔媚非常,“白大哥还有何事?”
白清源不自觉地微红了脸,“那银子……”
他手头余钱无多,还得忙于生计,定金一时怕付不出来。
纪明夷笑吟吟地道:“这有何妨,先赊欠也是一样,公子想来是不会赖账的。”
立下借据也好,日后便可时时以催债理由上门,孤男寡女的,未防闲话,也得快点娶了她。
纪明夷盘算着状元夫人已是囊中之物,偏陆斐又来横插一脚,“白兄若不嫌弃,我便先替你付了吧。”
因从袖中取出两锭纹银来。
白清源如同得了救星,忙忙接过,“四殿下这样慷慨,卑职愧不敢当。”
不过欠男人的钱总比欠女人的钱好,后者总归是有损颜面的。
看陆斐的目光也愈发感激,恨不得当牛做马报效终身。
纪明夷这会儿已是徒有笑脸而无笑意了,眼睛更是冷酷得罩了层严霜,她不得不认真思考陆斐的居心。
上辈子白清源因着定熙帝一句戏言,从状元成了探花,他又是个脾气倔的,难免有所冲撞,定熙帝干脆将他贬到偏远之地当了个县官,后来便忧愤成疾,郁郁而终。
这一世,他的命运却因为陆斐发生了逆转,陆斐何以变得这样惜才起来?还是自己重生带来的副反应?
莫非命里注定就摆脱不掉他么?
纪明夷神游太虚,却未注意到白清源已经离开,而她不知何时与陆斐坐到了同一辆马车上。
纪明夷:“……殿下还请自重。”
没见过这样不知好歹的,她都义正辞严拒绝过几回了,他还死皮赖脸跟上来。
陆斐也很无语,“这是我赁的马车。”
纪明夷定睛看去,果然与来时不同,她倏忽想起自己让小柔回府取房契去了,这么说,是她迷迷糊糊占了人家便宜?
纪明夷白皙脖颈上显出绯色,她本就面皮薄,丢了这么大的人,愈发无地自容。
陆斐望着那截纤瘦细腻的颈子,却下意识舔了舔唇角。
前世岁月静好却苦无反应,这辈子即使有幸朝夕相对,对方却将他视作洪水猛兽——他长得也不丑呀,还能吓着她?
经过一处拐角时,陆斐掀开车帘,从摊贩那里买了两串糖葫芦。
纪明夷心想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却还爱吃甜食——前世怎么不知道?难道是当皇帝后放不开?
哪知陆斐却将两串葫芦都塞到她手里,道:“尝尝吧。”
鲜红的山楂果剔去瓤核,外面挂着黄澄澄的糖浆,光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纪明夷咽了口唾沫,她喜欢这种街头小吃,却不愿接受陆斐的恩赐。
遂肃着脸道:“我不爱这些,殿下拿走吧。”
陆斐笑道:“是我打听错了?五妹说你喜欢。”
以前两人还从府库里偷拿了些麦种,用湿布盖着,说是等它生根发芽好熬成麦芽糖。
都是小女孩间的淘气往事,纪明夷没想到他却记得清楚,这会子再不承认就有些虚伪了,只板着脸将糖葫芦接过,用力咬了一口,仿佛那是仇人的肉。
然而山楂这样东西硌牙得慌,偏生外头的糖浆又是软乎乎的,一嘴咬下,果肉还未咽入,深红的糖汁便已沿着嘴角滴落。
红与白相得益彰。
陆斐眼疾手快递过来一方丝帕。
纪明夷再是难堪,此时也不得不认真承情,“多谢。”
然而那柔软的丝绢可不能恢复原样了。
纪明夷故作镇定,“改日我赔一方给殿下。”
手绢料子再好也不过是手绢,贵不到哪儿去。
陆斐似有所指地道:“礼轻情意重,我倒是不在乎买来之物。”
纪明夷不吭声,知道陆斐想要自己亲手绣的,她还没这么糊涂——哪怕手帕上没有任何标记,可只要被人认出她的针脚,这事便说不清道不明了。
她不想在婚事未定前,就落下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马车到了永平侯府前,纪明夷要像上回那样又跳下去,陆斐却关切道:“还是留神些,别崴了脚,不然姻缘又要推迟了。”
似是暗讽选秀当日她临阵脱逃一事。
纪明夷脸上一僵,倒也不敢硬来,真像纪明琪那样落下伤残,白清源再怎么好骗也不会娶她,他有着远大前程,何必守着瘸子度日?
纪明夷于是收敛了姿态,矜持地提着裙子下来。
将欲离开时,陆斐又探窗道:“那日我说要帮你看看铺子,你当真不应?”
纪明夷是相信陆斐的头脑的,且他日后若当了皇帝,对于她的生意更是天然的保护,但,纪明夷就是不肯与他绑死在一条船上。
况且此人诡计多端,若应了他,保不齐方方面面都在他监视之下,更别提引诱白清源入毂了。
陆斐无所谓地啧了一声,“随便你好了。”
他这样作态,又令纪明夷有些疑疑惑惑起来:难道陆斐真只是想跟他谈生意?她错失了一名大主顾?
这么想着,胸口便有些微噎。
她什么都肯吃,独独不肯吃亏的。
远去的马车上,陆斐遥遥看着这副光景,笑容蓦然灿烂。
*
回宫后却发现有些异样,三宝哭丧着脸,很是愧悔地道:“方才容妃娘娘派人来过了。”
还正好撞见他在用殿下的膳食。
陆斐神情冷了冷,“你没跟他说些什么?”
三宝拨浪鼓似地摇头,“我说殿下今日胃口不好赏下来的,可娘娘像是不信,还要把小人押去暴室……”
好像他偷了份例似的。
可他真的很冤枉啊。
陆斐如坠冰窖,以容妃的审慎与机警,难不成已察觉了什么?
不,他不能流露行迹,目前的形势还不容许他跟容妃闹翻。
何况此事容妃自己心术不正,纵使怀疑,也只能暗中查访,不敢公然与之交锋的。
这晚去毓秀宫请安时,容妃便恍然无意地提起,“听下人们说你最近胃口不好,别年纪轻轻落下什么劳碌之症,不如请个太医来瞧瞧。”
陆斐笑道:“也好,儿臣近来总觉乏力,寝食难安,或许是该让太医诊断。”
容妃一噎,若真被人看出陆斐受到毒害,她这位养母还有何颜面在?
不过试他一试,看他样子,似乎并未疑心——用了那药,自然是该乏力的。
容妃想了想便作势道:“罢了,你父皇近日劳烦得很,还是别为这点小事惊动他。”
又展颜道:“阿斐食之无味,夜不能寐,莫非还是因着纪姑娘的缘故?”
陆斐适时流露出赧然,“纪姑娘天姿国色,丰仪出众,儿臣并不敢妄想。”
“不过是个女子,你若喜欢,便纳了她就是了。”容妃见养子神色有些不愉,揣摩其心意,又道:“本宫知你不愿强求,只是纪氏如此桀骜不驯,纵入了宫也难将息,品貌皆盛者多得是,何必执着于此女不放呢?”
想起赏出去的那斛珍珠,容妃就有些愠怒,当时怎么就受不住激将法了呢?再不济,胡乱给她点东西打发就是了,偏偏却是压箱底的宝贝——皇帝刚赐下来,她还没捂热乎呢!
陆斐也听说容妃被纪明夷讹诈之事,面上只管安慰,唇边却不禁勾起轻微弧度。
不知不觉间帮自己出了口恶气,他感激纪明夷还来不及呢。
至于容妃,爱气不气,谁在乎?
一番诉苦之后,容妃让他回去歇息,又勉力他好好进学,“往后为你父皇分忧的担子,就落在你头上了。”
陆斐谦卑地道:“为了阿母与十弟的前程,儿臣不敢不尽心。”
容妃倍觉欣慰。
可当陆斐离了那扇门,她面上倏然冷下来,“嬷嬷,你说本宫该不该信他?”
姜嬷嬷是容妃奶娘,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眼看着风风雨雨过来,容妃还这样多疑,她都有点替那孩子冷了心肠,“您也听见,四殿下是真心孝顺娘娘、也是真心疼爱十殿下的。”
容妃哂道:“可他若知晓本宫所为,便断不能再为本宫尽忠了。”
“不能罢?”姜嬷嬷劝道,“四殿下年轻藏不住事,若当真有所知觉,必会当面寻娘娘对质,怎能还笑言相向?”
容妃也不愿相信陆斐有如此城府——真如此日后对付起来未免太费力了些,只轻叹道:“但愿是本宫多心。”
也许陆斐仍被蒙在鼓里,可无论如何,她都得试他一试。
容妃轻轻叩着朱漆贵妃椅的扶手,沉吟良久,“嬷嬷,你过来,我有事交代。”
附耳密密说了几句。
姜嬷嬷骇异难言,“这般不妥罢?”
到底关乎女儿家的闺誉,且太冒险了。
容妃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若对着意中人仍能毫无反应,那本宫才能放心将江山交给他。”
至于纪明夷的清誉,与她什么相干?
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活该受些教训才好。她不是瞧不上皇子妃么?很好,这回让她颜面尽失,连皇子妃都挣不上,她就知道自己值几斤几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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