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陆斐立下口头约定,纪明夷便开始清点账目,她并不担心陆斐会失约——君无戏言,陆斐日后可是要做君上的。
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纪明夷也不想在账簿上做手脚,叫人觉得她是个不诚实的生意人,将来没准还得重拾旧业呢。
郭家若是开明,准许少奶奶在外抛头露面,纪明夷准备开家皮货铺子,各处有各处的活法,边塞的气候虽不适合种植粮食,但野物众多,也是桩收益。军伍里粮饷年年欠俸,她若是做得好,多少能支持一二。
位卑未敢忘忧国,她也不想匈奴人的铁骑真个越过边防线来。似她这般容貌,更是首当其冲的风险。
布置完毕后,纪明夷便开始掰指头算日子,看陆斐几时能将钱银凑齐,她也没狮子大开口呀,总不至于得拖上一年半载罢?
正发愁时,宫里下来帖子,请她参加吴贵妃举办的赏花宴。
纪明夷正要问问陆斐近况,立刻便答应了。
只胡氏母女又嫉妒得面目全非,谁让贵妃娘娘的邀请函难拿,这回除了公主、郡主、县主、乡君,便只有几家做过伴读的女孩子。
纪明琪回房便痛哭了一场,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莫大羞辱,怪道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就因为早年没怎么用心,如今处处落后一步。
气煞人也。
还好纪明夷马上要远嫁,这京城往后该唯她独尊——纪明琪浑然忘了,自己不但才学浅薄,相貌也不够出色,就连拼爹都拼不过旁人的。
纪明夷收拾收拾便去往宫中,既是赏花,她当然得打扮得娇艳些,不能让花儿朵儿比下去。
且她大致能猜出吴贵妃的意思,让她与郭绍来场光明正大的相亲,否则她才误了选秀,吴贵妃又这样不避嫌疑地邀请她,倒像是故意跟皇帝赌气似的。
五公主好不容易解除禁足令,重见阳光,没有比此刻更自由自在的了。她雀跃地在御花园蹦来蹦去,比蝴蝶穿梭得还勤。
“纪姐姐你瞧瞧,我新做的这件褙子好不好看?”虽然大部分是绣娘们的手笔,但五公主也参与了一点意见,至少颜色是她自己挑的。
纪明夷揉了揉她莹白小脸,含笑道:“人比花娇,你穿什么都好看。”
“纪姐姐也学着油嘴滑舌。”五公主假意含嗔,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今日来的多数是她姊姊辈,往日里把她当小屁孩似的,可是五公主迫不及待要向她们证明,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纪明夷望着她日渐玲珑有致的身段,心里也知她所思不假,只是五公主惯来淘气,对男女情爱又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哪个夫婿有本事能收伏她呢。
作为今儿的东道主,吴贵妃打扮得格外雍容贵气,鬓角还簪了一朵赤红的牡丹。
牡丹花期将尽,那花已有些凋谢之意,但吴贵妃还是执意戴着,唯有此物才是对她身份的认同。
纵使嘴上再怎么洒脱,可对于定熙帝的冷情薄幸,到底还是难以释怀罢。
纪明夷喟叹一回,看着吴贵妃招手命五公主过来,自己也紧随其后。
吴贵妃笑道:“才出来半天工夫,跟个猴儿似的跳来窜去,怎不学你纪姐姐安静些?”
五公主扁着嘴,她练了大半个月的书法,手上都快起老茧了,还不许她放松放松?
吴贵妃嫌弃地道:“你还有脸提,瞧瞧那笔丑字,练了半月还跟狗爬似的,宫里谁夸得出来?”
母亲虽不留情面,倒也是实话。五公主老老实实地道:“那就让纪姐姐教教我嘛,纪姐姐的簪花小楷写得最好了。”
纪明夷正要说话,忽见吴贵妃投来一个含蓄的眼色,虽不知何意,还是知趣地道:“不巧,昨儿忙着刺绣,手酸得厉害,这会子恐怕握不动笔了。”
吴贵妃便恍若无意地道:“正好白状元也在,秋嬷嬷,你去请状元公过来,让他指点一二。”
纪明夷方才明白,原来吴贵妃这场宴会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有招女婿的打算。
她以为吴贵妃看不上这等寒门之子,哪晓得却将主意打在白清源头上——也是,五公主天真软善,若真为她寻个高门大族,保不齐还叫人欺负了去,倒不如夫家卑弱些,恭恭敬敬地奉作上宾就是了。
爱女之心,不外如是。
纪明夷又庆幸自己刚好放弃了白清源,不然与皇室争夫,不管五公主是否有心,总归不是件易事,且有损两人友谊。
如今她已将目标转向郭绍,那自然无妨了。
似乎察知她心底念头,吴贵妃又淡淡道:“这里日头毒辣,本宫倒觉晒得慌,得去廊下歇歇,纪姑娘,你自便罢。”
纪明夷答了声诺,也觉得正午太阳光有些晃眼,信步走向身侧一处凉亭,不期然就与郭绍撞了个正着。
郭绍今日难得没穿劲装,而是一袭读书人装扮,头戴方巾,愈显出那油桐般的皮色,黑曜石般的明亮眼睛。
而他周身的气势也没被方巾盖住,平直的肩膀底下,肌肉几乎要喷薄而出。
纪明夷略想了想便猜出吴贵妃是故意,一石二鸟,既撮合了白清源与五公主,也成全她与郭绍——看来贵妃亦知道两家议亲的事了。
郭绍脸上很有些窘,他在这儿呆鹅似的站了半天,傻子都看得出他在守株待兔。
不过他也确实有些急了,军纪严明,他统共只请了月余的假,自然想速战速决。
本来只为求个持家有道的贤妇,能主持中馈便好,可那日自从见了纪明夷一面,不知怎的总是魂牵梦萦,睡里梦里也忘不了她。
于是他鼓足勇气开口,“纪姑娘也来赏花呀?”
纪明夷颔首,“贵妃娘娘下了帖子,我岂能不来?”
到底还是该矜持些的,太过急切反而叫人猜疑,没准还以为她身患恶疾呢。
郭绍倒是想不了那么多,只蝎蝎螫螫道:“前儿我问纪姑娘……”
正想说她考虑得怎么样了,忽闻一阵香风扑鼻,却是曲婉灵曲婉妙两个手挽着手向凉亭走来,一见到这高大挺拔的少年人,两人立刻大惊小怪地红了脸,又吃吃行礼,“郭公子,真是凑巧。”
浑忘了旁边还有个纪明夷站着。
纪明夷冷眼旁观,只见郭绍被逗弄得分外窘迫,她蓦然想起不久听到的传言,似乎王淑妃有意让曲家与郭家结亲。
王淑妃虽素来看不起吴贵妃这个人老珠黄的正室,然而吴郭两家的军权却令她眼馋久矣,倘能结成姻亲,大皇子不就如虎添翼么?
本来想让王怡兰做这件差使的,但是王怡兰一心扑在陆斐身上,宁死不从。王淑妃虽恨极了容妃母子,但一时间也不敢拿终身大事开玩笑,生怕逼急了王怡兰会绞头发当姑子去,只得退而求其次,把便宜让给曲家姐妹。
曲家姐妹也知道是个好机会,尽管边塞风水不好,可以她们的身份想高嫁也实在困难,倒不如抓紧现成的,至于成婚之后……要不要跟去不就一句话么?大不了假充怀孕,留在京城养胎就是了。
思及此处,两姊妹的笑容愈发甜美,嘤嘤呖呖地围着郭绍转悠,比蜜蜂忙于采蜜还辛勤。
郭绍搞不懂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怎会有这许多问题,问得他头都大了,忙里偷闲向纪明夷求救。
对此,纪明夷表示爱莫能助。
何况她跟曲家姐妹已然结仇,她若插手,那两姊妹愈发会将她恨入骨髓。
她相信郭绍会有办法处理好的——如果不能,那她无须嫁他。
纪明夷承认,自己是个没多少安全感的人,兴许是前世经历作祟,这辈子她对男人格外警醒,也处处予以试探,如果未来夫婿驽钝到外头的野花都处理不好,还得她来费心,那这样的婚姻要来也没意思。
前世陆斐再怎么冷淡,好歹还没一茬一茬地将新人领进门呢。
纪明夷稍稍后退半步,撤出那两姊妹的包围圈,准备去五公主殿中小憩片刻——依着吴贵妃的意思,殿内想必是无人的,那两位还忙着练字呢。
正好,纪明夷也能有个清净的空间来梳理一下头绪。
陆斐老远就望见亭中盛况,从一开始纪明夷与郭绍相谈甚欢的时候。
他下意识捏紧手中瓷盏,眼中阴霾密布,本想前去叨扰,又觉得有失风度——他实在不想看到郭绍那张志得意满的笑脸,令他恨不得一拳砸上去。
可他若真砸了,也等于彻底将纪明夷从身边推开。
陆斐只能遥遥望着,心中五味杂陈。
再然后,便是曲家姐妹拙劣的把戏,陆斐等着看纪明夷的反应,他甚至巴不得曲家姐妹再卖力点儿,最好能诱得那位少将军丑态百出,就此断了这门亲事。
可惜纪明夷却没有看戏的心情,只索然无味地退了场。
陆斐痛并快乐着,他看出纪明夷对郭绍的好感不过泛泛,然而她想嫁郭绍的心却是那样强烈——就因为他能带她离京?
离开这个地方,有那么好么?还是,仅仅为了逃避与自己见面?
陆斐已经说不上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了,如果纪明夷对他是同等的在意,他想他那颗心将激烈地跃动;然而纪明夷所做的一切,似乎仅仅出于理智的考量。
从目前来看,郭绍是最适合她的,所以她也非郭绍不可。
陆斐攥紧拳头,因为太过用力,腕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
不行,他还是得问一问她,如果——只要有一线转圜之机,他都不能放弃。
陆斐眯细了眼,正要向纪明夷离开的地方追去,王怡兰却不分场合地凑过来,一双杏子眼水汪汪地泛着润光,“殿下。”
好不容易参加今日赏花宴,她当然不肯错失良机。姑母越是阻挠,越让她觉出这份情意的可贵,好比牛郎织女,白蛇许仙,越是经历挫折的爱情,才更壮烈勇敢。
来此之前,她已准备了充足的腹稿,不止有满腔思念,还得向他表明决心——若两位娘娘皆不肯让步,她是不介意私奔的。
虽说聘者为妻奔为妾,她保不齐要被当成外室安置,然而王怡兰觉着,只要能跟心爱的男子在一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然而不待她宣告这感天动地的计划,陆斐只冷漠地扔给她一句,“起开。”
说罢便拂袖而去。
王怡兰呆若木鸡。
她的爱情会否结束得太快?
*
此时御花园正院内,容妃正在招揽宾客。吴贵妃不在,她理所应当该为之分忧。至于王淑妃,今儿陪王伴驾的尊荣,且让她一回好了。
姜嬷嬷低声附耳,告知她陆斐已悄然跟去椒房殿。
容妃神色不改,“我果然没看错这孩子,论痴心倒是独一份的。”
面上笑意愈深,“阿斐都这么不容易了,本宫总得帮他一把,嬷嬷,你且去准备罢。”
姜嬷嬷答应着,自去筹措不提。
容妃望着眼前这群花团锦簇的小姑娘,不期然想起刚进宫的时候,也是这般明媚鲜妍,不解世事。
然而宫中生活愈久,才愈觉出权力的可贵。一个女人想将终身寄托在男人的欢心上,那是大错特错。
人总有老去的一天,可权力却永远不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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